天色已晚,张仪用完饭正要再进书房,门吏来禀报:有一个叫做应华的商人求见。
“吔!我去接。”绯云一阵风跑了出去。
白衣应华翩翩进得庭院时,张仪已经站在廊下含笑拱手:“小弟别来无恙啊?”
“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今日大哥,可是威风了得也。”应华笑吟吟走到张仪面前,“不想我么?”张仪大笑:“想你又能如何?神龙见首不见尾。”应华一笑道:“你当了恁大官,小弟在那里碍眼,是以不辞而别,大哥不怪小弟么?”张仪揶揄道:“碍眼?只怕是又到哪座山猎虎去了。”应华咯咯笑道:“虎为兽王,猎一只行,哪能天天猎得?”绯云笑道:“吔,公子大哥好容易来了,站在风地里说甚,快进去暖和着。”说着拉着应华胳膊进了正厅。
张仪对书房文吏吩咐了几件事情,便来到正厅。绯云已经将燎炉木炭火烧得通红,茶也煮好了,厅中暖烘烘的一片春意。应华笑道:“大哥有绯云姑娘侍奉,真个好运。”绯云粲然一笑:“吔,公子大哥才是好运。”又打住了不说。张仪入座笑道:“小弟生意如何?要否我这个大哥帮衬?”
“真是。”应华板着脸道,“就会谈生意,比我还商人似的。”张仪大笑道:“我倒是想说别的,你可应么?”
应华明亮的眼睛盯住张仪,点头道:“说,迟早之事。”
张仪一拱手道:“能否见告,阁下究竟何人?”
“大哥怀疑我不是宋国商人?”应华依旧笑吟吟。
张仪笑着呷了一口热茶:“宋国有应氏,却没有你这个公子。依我看,你是那个‘嬴’,而不是这个‘应’,如何?”
“大哥何时有此想法?”
“就在你报出‘应华’名号时。”
“为何不说?”
“为何要说?”
两人对视片刻,同声大笑。绯云却惊讶得不敢做声了。虽然张仪也对她说过应华不一定是商人,但在她想来,“应华”最大可能是个官场公子而已。如今“应华”变成了“嬴华”,竟是个真正的王室公子,她如何能再像从前那样做“大哥”对待?
嬴华却对门外老仆人道:“你下去,没有传唤,不要教人到这里。”回身爽朗点头道:“大哥没错,我是嬴华。”又看着绯云笑了笑,
“我也不是公子,我是一个女子。”说着摘掉束发锦带,一头瀑布般的长发便黑亮亮地垂在肩头,又脱去外边白袍,一件红色长裙便衬出了一个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美丽女子,粲然一笑,顾盼生辉。
“吔——好美!”绯云惊讶地赞叹着。张仪也惊讶了。他虽然想到了嬴华是个王室公子,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会是一个公主。一个年轻女子竟有如此才干,当真令人难以想象。嬴华红着脸笑道:“没有人知道我是女儿身,也请大哥小妹勿得外泄。”说着一个原地大转身,回过头来,又神奇地变成了一个白色长衫的英俊士子。她对着张仪绯云笑道:“大哥小妹,谁也不许将我做外人对待,小妹还得叫我大哥哥。”绯云顽皮地伸着舌头:“吔,好个美人哥哥。”张仪不禁笑道:“小弟日常间做何营生?”嬴华道:“一事一做,说不准。这次我是要向丞相讨个官做做了。”绯云先笑了:“吔,走遍天下,可有公主讨小官做的?”嬴华笑道:“秦国不同,任你王孙公子,不做事没有俸禄,国人也瞧不顺眼。”
张仪:“真的想做事?”
嬴华:“我还要上书丞相,采纳我的谋划,这叫无功不受禄,对么?”
“倒是不错,颇有名士气度。说来听听,有何谋划?”
嬴华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挺挺胸:“启禀丞相:以在下之见,要分化六国,便要在六国权臣中寻觅亲秦代言者。如此之人,唯有黄金收买、利刃胁迫两法。不受金帛,匕首随之,非如此不足以收分化奇效。闻得丞相有言:分化六国,须得无所不用其极。在下便斗胆前来,呈上一策:建立黑冰台,专事秘密作为。在下自荐做黑冰台总事,丞相以为如何?”嬴华语气神态虽然不乏调侃,但也将事情说得清清楚楚,全然不是谈笑之语。
张仪皱起了眉头:“黑冰台?事实上已经有了?”
“这名号,是在下来路上才想出的。要说事实,只有寥寥百余人,还大都散在山东六国。也是当初君上刚刚即位时,觉得六国内情刺探不力,将秦国原在六国的秘密斥候从国尉府剥离,归总交我掌管。大哥,不对,丞相。丞相的事,也是借了这个方便,我也是借此做了一回商人。”
“你这黑冰台,可曾在咸阳动过手脚?”
“那可不敢。”嬴华笑道,“秦国唯法是从,纵有权臣不轨,都是依法惩治,如何用得此等手段?丞相怕黑冰台乱政么?”
张仪脸色缓和了一些道:“一个国家走上正道,是千难万难的一件事,些微缝隙,都有可能毁坏根基。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便是这个道理。以文乱法,以武犯禁,正是法家治国最反对的两宗大害。商君焚书禁侠,正是为了杜绝这两大祸端。小弟若到六国官场走上一遭,便会看到上层倾轧的黑幕:不讲法制,唯讲势力,结党营私,豢养死士,为自己清除政敌。专诸刺王僚、聂政刺韩傀、要离刺庆忌,天下赫赫有名的刺客,最后都成了搅乱国政的利器。这次,因苏秦合纵而被封君的四大公子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都算得天下英雄了,却也都是各自养士成百数千。所为何来?还不是显示私家强力?六国朝局无定形,一半原因在崇尚阴谋、刺客与暴力。秦国所以清明,正在于法制担纲,官场多公心而少私祸。黑冰台一出,我只恐它会变成一头难以驾驭的怪兽,到头来伤了秦国根基也。”
嬴华听得良久沉默,半晌道:“丞相大哥说得大是,原是我思虑浅薄。只不过,黑冰台只对外不对内,不用太可惜。”
张仪被嬴华一个“丞相大哥”叫得不禁一笑,气氛缓和了许多。“丞相大哥,在下小弟有一法,可防此患。”
张仪终于禁不住笑道:“丞相大哥?在下小弟?亏你想得出。说,甚方法?”
“且先不说,保管丞相大哥满意便是。”
“好,事关重大,且容我与右相、上将军、太傅商议,再禀报秦王允准。”
嬴华惊讶道:“哟!这可是丞相的分内权力,如此无担待,黑冰台还是秘密么?”
张仪锐利的目光骤然盯住嬴华,却又释然笑道:“你公子哥懂甚?此等团体一旦成立,威力必是奇大。若不事先通报国中大臣并经我王允准,就会成为你我手中的私家利器,害人害己害国家,后患无穷。张仪纵有担待,岂能拿国命做儿戏?”嬴华终于明白了其中干系,却又故作生气道:“芝麻大个事,丞相大哥一说也成了胡瓜。好,听你的,谁教我要讨官做。”
嬴华走后,张仪思忖一番,立即将黑冰台一事起草了一份专门密件,连夜上书秦王。惠文王接到密件,次日便召丞相张仪、太傅嬴虔、上将军司马错、右丞相樗里疾进宫商议。君臣议决:秦国成立黑冰台,隶属丞相府行人寺 管辖,直接听命于丞相张仪;其所需经费与属员俸禄单列,由右丞相樗里疾掌管发放;其属员遴选由太傅嬴虔与上将军司马错确认,并发放“铁鹰牌”方为有效;其属员之爵位封赏,则须经秦王下书;黑冰台所有事宜,只限君臣五人知晓。
如此一来,黑冰台自然成了只对外事邦交,而不会对朝局国政造成无端威胁的秘密利器。张仪回到府中,正要差人去召嬴华,她就恰到好处地翩翩来了。嬴华进门就问:“丞相大哥,如何?”张仪笑道:“你有耳报神么?如何总是来在节骨眼上?”嬴华道:“我呀,心思一动,就知道哪里有事。”张仪揶揄道:“噢,巫师一个。”嬴华咯咯笑着:“就做巫师,缠着你不放。”张仪没听见一般正色道:“公子大策已经我王决断,立即着手。自今日起,公子便是丞相府属官,职任行人,专司外事。”
“是!属下参见丞相。”嬴华精神抖擞地深深一躬。张仪又将朝会商定的有关黑冰台的诸般职掌说了一遍,末了道:“黑冰台的所有事宜:总署地点、剑士数额、所需金钱等,要尽快开列施行,若能在冬日之内完成,便能在来春出使六国时派上用场。” 嬴华道:“属下请丞相即刻视察黑冰台旧署,丞相或可另有决断。”
“另有决断?”张仪笑道,“如此说来,公子早有准备?”
“敢请丞相大哥只带绯云一人,莫带护卫才是。”
张仪点点头,绯云便飞步入内取了那口越王剑出来,跟在两人身后出了门。门外已经有三匹骏马在空鞍等候,张仪便知嬴华是着意请自己来的,也不说话,翻身上马跟着嬴华出了咸阳北门。片刻之间,三骑快马飞上了北阪,穿过松林进入了一道峡谷。北阪虽是林木葱茏,大势却并不险峻,也没有石山,偏这道峡谷大是奇特,两边大石嵯峨,谷底流水潺潺,山腰山头被苍松翠柏封得严严实实,连寻常峡谷的一线天也没有。进入谷中,就像进入了一个漆黑的山洞,除了流水松涛之声,一切都被淹没了。
到了一个避风处,嬴华回身道:“大哥,马拴在这里。”说着跳下马来,也没看见如何动作,手中便骤然亮起了一支火把。光明之下,但见一个小小的山洞,又干燥又避风,靠壁处还有一个长长的青石马槽。“吔!山洞马厩。”绯云低声惊叹着下马,又将张仪的马牵了过来一并拴好,笑问,“公子大哥,可有草料?”嬴华走过来道:“看看,记住了。”说着右手抓住马槽顶端的一个不起眼的石疙瘩一旋,喀哒一声,正对马槽的山洞顶部竟裂开了一道大约四指宽的缝隙,碎干草混合着碎豆瓣儿便哗哗地流淌下来。看看马槽将满,嬴华一旋石疙瘩,洞顶缝隙又喀哒关闭。“这边有水瓮。”嬴华说着又向洞底石墙上一拍,一道石板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硕大的陶瓮赫然便在眼前。绯云眼尖,一眼看见瓮上漂着一只小木桶,便抢上去打了一桶水均匀地泼在马槽,又回身将木桶丢进大水缸,再一拍石墙那个掌印,石门“咣”地合拢。“吔,这样啊,记住了。”绯云好奇而又兴奋地笑叫着。
嬴华又递给绯云一支火把:“我领路,你断后,大哥中间,走。” 说着出了山洞。
出得山洞马厩,嬴华领着张仪绯云趟进了一道哗哗溪流。说也奇怪,虽是冬天,这山溪水流却是暖暖的丝毫不见冰凉。顺着山溪向前,溪流中光滑嵯峨的巨石几若一道天然的山梯,攀缘而上,越走越高,水声也如沉雷般轰鸣起来。绯云的火把早已经被飞溅的水珠打灭,嬴华的火把却始终在高处闪动。借着光亮,张仪看见山溪已经变成了一道瀑布,他们竟攀缘在水帘之中;又攀了两级“山梯”,居然进到了水帘之内,呼啸的山风顿时消失,面前一片温暖干燥的乱石山体。
嬴华叮嘱道:“跟我来,小心,脚不要插进石缝。”说着举着火把从两块巨大山石的缝隙中侧身走了进去。张仪虽然瘦削,身材却是高大,长长吸了一口气,才扁着身子挤了过去,里边是个天然石洞,却是空荡荡的。嬴华将火把向右一摆:“这里了。”脚下猛然一跺,右首山石轧轧开裂,一道石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进来。”嬴华举着火把先走了进去。张仪跟进,眼前一间两三丈见方的山洞,也是空荡荡的。嬴华用火把点亮了两边壁洞里的四盏纱灯,洞中顿时大亮。张仪看到了右首墙上的一道小小铁门笑道:“机密在这里?”嬴华嫣然一笑,上前抓住铁门把手左右各拧了三转,一阵隆隆声,铁门缓缓洞开。“丞相大哥,跟我来。”嬴华率先进洞,又点亮了两盏大纱灯。灯光之下,一个摆设如书房一般的山洞赫然呈现在眼前——几个书架、几个铜柜、一张石案、一个插着各式长短剑的兵器架。
“噢——这是中军幕府了。”张仪颇带揶揄地笑了。
“难道不是么?”嬴华笑着打开了一只铜柜,捧出一只小小铜箱,一摁机关,箱盖“当”地弹开。嬴华拿起一个形状怪异的青铜物件道:“这是君上特赐的兵符,不是大将虎符,而是秦国公室调动禁军的‘凤符’。持此兵符,可到宫廷护卫中任意挑选铁鹰剑士。”又拿起一支大约四五寸长的金制令箭,“这是秘密金令箭,可到公室府库直接支取钱财,多少不限量。” 张仪笑道:“权是大也。”
嬴华没有丝毫笑意:“这些,都是君上在特殊时日的特殊调遣。
今日回归正道,交于丞相,黑冰台日后纳入外事调遣,不再由我一人秘密掌控。”
张仪正色道:“秦王已经朝会决策,黑冰台便是国家利器。本丞相命:公子以行人之职,兼掌黑冰台,凤符与金令箭由行人掌管,只是每次使用,须得本丞相准行方可。”
“是!属下明白。”嬴华将军一般赳赳挺身,拱手领命。
张仪笑道:“如此大费周折,就为了藏这几样物事么?”
“那岂非暴殄天物?”嬴华笑了,“丞相大哥跟我来。”出了“中军幕府”,打开了另一道石门,洞中码满了两排大铁箱。嬴华笑道:“猜猜,这里面都是何物?”张仪道:“黄金珠宝罢了。”嬴华道:“秦国王室的祖传宝物,十有八九都在这里了。君上说,有用于国,方为宝物,留在宫中做摆设糟蹋了,都教我给搬出来了。”
张仪不禁慨然一叹,想起天下以收藏珠宝为乐事的魏惠王,想起六国贵族对财货珠宝的贪婪,想起楚国权臣争夺金玉财宝用尽机谋,那个昭雎竟然诬陷自己偷了他一对玉璧而置自己于死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财货珠宝为天下利市之精华,视之如粪土者能有几人,秦王若此,秦国安得不强?
“这是兵器库。”嬴华的声音惊醒了张仪,抬头一看,这个山洞里环绕着一架又一架长剑短剑。“这些兵器都涂着一层厚厚的牛油,所以光芒收敛了。”嬴华笑道,“这些短剑都是一等一锋利的匕首,黑冰台勇士人各一把。长剑只给单独行动者配备。”嬴华说着从架上拿下一把短剑,用石桌上的细纱擦去牛油,短剑顿时青光闪烁森森逼人。嬴华将短剑插入配套的牛皮剑鞘,双手捧起道:“绯云小妹,如今你是丞相护卫了,本行人将这把短剑配给你。这是楚国风胡子匕首,削铁如泥。”绯云笑道:“吔,谢过行人大哥。”张仪大笑道:“甚个叫法?全无法度了。”嬴华却高兴得咯咯直笑:“好!就这样好。丞相大哥,行人大哥,还有……家老小妹。”这“家老”本是中原人对大管家的称谓,用到绯云身上倒也颇有趣味。一语落点,三人一齐大笑。
嬴华又点起火把,领着二人穿出山洞,洞外却是莽莽苍苍的林木,隐隐可见草木丛中的小道直通山外。张仪笑道:“你去安邑,也是从这里出发?”嬴华笑道:“那是自然,黑冰台的秘密使者,都是在这里训练准备,而后从这里出发。”绯云惊讶道:“行人大哥好心思,选了这么个鬼都找不到的地方吔。”嬴华咯咯笑道:“君上原是要在咸阳给我一幢隐秘府邸,我没有要。这里多好,略微修葺一番,胜过金城汤池。”张仪道:“你自己找的么?”嬴华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我小时候采药发现的。”张仪惊讶了:“你采药?宫中太医……”
嬴华叹息了一声,沉默地咬着嘴唇,眼睛却暗淡了。
张仪笑道:“时间也长了,回去。”
下得山来进入北阪,灰蒙蒙的夜空开始飘下飞扬的雪花,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就这样悄悄来临了。回到府中,张仪接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苏秦北上燕国,正与四公子分头组建六国盟军,准备来春夺回函谷关外的六国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