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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张仪的声音振聋发聩

六国合纵的消息传到咸阳,嬴驷君臣坐不住了。

苏秦游说之初,秦国君臣虽说也很重视并尽快地采取了应对行动,但随着各种消息纷至沓来,秦国君臣们渐渐懈怠了。山东六国累世恩仇,相互间拼杀得不共戴天,他们能同心结盟么?认真说起来,山东六国中也就魏国是秦国的老冤家,除魏国之外,秦国与任何一个国家的冲突都极为有限。近几年来,也就是夺取了山东六国以往进攻秦国的一些重要根基而已,细算起来,统共也就五六座城池、几百里土地。与魏国的攻赵攻韩、齐国两次痛击魏国、楚国夺取淮北等大战相比,都可说是战国之世的小争端。山东六国果真能泯灭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而共同对抗一个只不过收回了自己的河西故土、只不过夺取了他们几座关隘要塞的秦国?徇情推理,真是比登天还难。尤其是齐威王、魏惠王、燕文公突然在一个月内相继病逝,赵肃侯楚威王又都是病入膏肓的消息传来时,嬴驷君臣几乎已经认定,合纵只不过是苏秦与六国的一个梦幻而已。樗里疾争取齐国无功而返,嬴驷君臣本来还颇有压力,及至这时,却已经轻松了。司马错提出了一个大胆周密的谋划:发动突然袭击,一举攻占河东的野王、上党地区,斩断赵国燕国与中原的主要联结高地,而后相机蚕食山东。为此,嬴驷专门召集了一次秘密会商,君臣一致赞同。太傅嬴虔尤其慷慨激昂,坚持要打生平最后一仗,否则死不瞑目。嬴驷与司马错通融,只好教嬴虔做了前军主将,立即筹划奇袭河东——冬日用兵,打山东六国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六国竟然合纵成功了。

嬴驷好容易耐住焦躁的心情,将合纵盟约并几份要件翻阅了一遍,翻完了,心中却更是烦乱,铁青着脸在书房愣怔,一时茫然无措。对于漂泊山野严酷磨炼近二十年的嬴驷来说,这种慌乱茫然只有过一次,那就是在郿县白里的那个夜晚,要不是公父恰好赶来接他回咸阳,嬴驷肯定是永远地崩溃了。可是,这次不是那次,公父不会死而复生,又有谁能给他一条明路?嬴驷啊嬴驷,六国合纵可是比当年的六国分秦要严峻十倍不止,你当何以处之?当年的中原六国盟主是志大才疏的魏惠王,公父以柔克刚韬晦缩防便渡过了险关,可今日纵约长是励精图治的楚王,实际筹划推行者更是当世奇才苏秦,仅从建立六国联军看,他们的盟约便远非昔日的任何盟约可比,你却如何应对?妥协退让么?若六国趁势压来,岂非亡国之危?硬抗么?六国军力远胜秦国数倍,分而击之可也,以一对六只能自取其辱……

“禀报君上,太傅、上大夫、国尉联袂求见。”内侍连说了两遍。“噢——”嬴驷恍然醒悟:真是昏了,如何一个人发蒙?“快快快,请他们进来。” 嬴虔、司马错、樗里疾三人匆匆大步进来,都是神色严峻。连寻常总是悠然微笑的樗里疾也铁着黑脸,鼓着腮帮,显然是咬牙切齿的样子。

“公伯、上大夫、国尉,请入座。”嬴驷平静地笑着。

“此时不能示弱,照打不误!”嬴虔未曾落座便嚷了起来。虽然戴着面纱,但粗重的喘息与颤抖的白发却无法掩饰他的激愤,“直娘贼!秦国被欺负得还不够么?夺我河西多少年?杀我秦人多少万?丢几座城池就要掐死老秦么?鸟!给我一道金令箭,嬴虔立马到陇西,征召十万精骑,杀他个落花流水!灭了这些狗娘养的!”嬴虔本是一等一的猛将,一通发作如同狮子怒吼,震得殿中轰嗡不断。

说也奇怪,嬴虔的一通怒吼叫骂仿佛是宣泄了每个人共有的愤懑,嬴驷三人的心绪片刻间平静了许多。“公伯且请息怒,此事还当认真计较才是。”嬴驷声音很轻柔,充满了关切。

“君上,兵家相争,不得意气用事。”司马错神色肃然,一字一顿道,“臣以为,敌已有备,当立即停止奇袭河东之筹划。六国合纵既成,天下格局已是大变。如何应对,当一体计议,决然不能逞一时之快而误大计。”

嬴虔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却只是不说话。他是个内明之人,素来欣赏铮铮硬汉,服有真见识的能才。司马错的耿耿直言他虽然大是不满,却也知道不能凭自己的一腔怒火行事,只有兀自气呼呼地大喘。

“上大夫以为如何?”司马错一番话已使嬴驷悚然憬悟,他想仔细听听各种说法。

“三百年以来,秦国便是中原异物。”樗里疾少有地满面寒霜,“山东六国相互征战惨杀,远胜于与秦国之冲突。然则,从无天下结盟共同对抗一国的怪事。而今六国合纵,表明中原战国自来便视秦国为蛮夷异类,必欲灭之而后快。秦国弱小,他们不放过。秦国强大,他们更不会放过。他们对秦国又蔑视,又憎恨,而今更是增加了恐惧。长远虑之,中原战国是秦国永远的死敌。无论秦国如何力图融入中原文明,中原都将视秦国为可怕鬼魅。”樗里疾喘息了片刻,转而平和道,“唯其如此,秦国已经面临立国三百年以来的最大危机,须对通盘大计一体权衡,与中原战国做长期周旋,万不能掉以轻心。一步踏错,秦国便有灭顶之灾。”殿中气氛骤然凝重,狂躁消失了,压力却更为沉重了。

嬴驷轻叩书案:“时也势也,计将安出?”良久沉默,樗里疾终于笑了笑:“君上,臣荐举一人,可通盘斡旋。” “噢?快说!”嬴驷急迫,嬴虔与司马错也猛然一齐盯住了樗里疾。

“张仪。君上还记得否?”

“张仪?在何处?”嬴驷说着霍然站起。

“君上莫急,张仪已经在咸阳了。”樗里疾悠悠然一语,嬴驷君臣三人都吃了一惊。嬴虔先急了:“你这个黑肥子,如此大事,真能闷住!”樗里疾嘿嘿笑道:“性急煮不得好胶,张仪对秦国疑虑未消,得有个缓头。”“疑虑?”嬴驷困惑道,“秦国与张仪毫无恩怨瓜葛,比不得苏秦。再说,我等君臣对张仪追慕已非一日,诚心求贤,他有何疑虑?上大夫又如何得知?”樗里疾徐徐道:“君上不知,张仪本是老魏人,对秦国最是偏执蔑视。当年苏秦选了入秦,张仪则宁可入魏入齐再入楚,也没有想到过来秦国,此其一。”“鸟!”嬴虔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山东士子老毛病,不足为奇。”樗里疾道:“张仪大挫,为母亲守陵三年。其间苏秦复出,发动合纵,方促张仪重新思谋出路。臣出使齐国时,苏秦曾对臣提及张仪,举荐张仪入秦。”

“如何?苏秦举荐过张仪?”这次是司马错惊讶了。

“不足为奇。”嬴驷微微一笑,“一个人天下无敌,也就快没有价值了。张仪如何?”

“张仪知道苏秦向秦国荐举了他,却没有立即动身入秦。然则,张仪又断然拒绝了不明势力的胁迫诱惑,拒绝前往别国。最后是白身入秦,住在咸阳静观。此间多有蹊跷。依臣之见,仍是张仪心存疑虑,要踏稳脚步,怕重蹈入楚覆辙。”

“直娘贼!”嬴虔粗重喘息着骂了一句,“老天磨才,也忒啰嗦。”

“既然如此,如何处置方为妥当?”嬴驷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要解此扣,须得稳住了神才是。”

“上大夫有计?”嬴驷笑了。

“君上稍候,臣谋划便是。”樗里疾神秘地“嘿嘿”一笑。

暮色降临,咸阳尚商坊成了河汉璀璨的不夜城。

虽说是一国君主,嬴驷却从来没有到过这个特殊的商区。他只熟悉咸阳的国人区,熟悉那里的肃穆凝重,熟悉那里的井然有序,虽然尚商坊早已经是名声大噪,嬴驷却从来不屑于光顾。在他想来,无非就是十里长街一片店铺,还能有甚?商鞅变法后一反秦国传统,大重工商,在嬴驷心目中,这也只是商君增加国赋的一条渠道而已,如同管仲大办绿街,将卖色卖身也纳入国家商贾征税一样。他没有想到,即位后尚商坊的赋税收入逐年猛增,上年竟然占到了国库总赋税的四成,一举超过了魏国齐国的商市赋税。嬴驷当时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经过樗里疾的一番条分缕析,嬴驷才悚然醒悟:百工商贾,在秦国已经变成了与农耕比肩而立的民生根基,已经变成了富国强兵不可或缺的栋梁行业。在农战立国的老秦人眼中,这不啻是悄无声息的沧桑巨变。谁能想到,商鞅撒播的这片种子,竟能如此快速地成长为支撑秦国天空的茫茫林海?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嬴驷萌生了来尚商坊一睹风采的念头。想归想,终是忙得没有成行。

今日樗里疾神秘兮兮地将他领出宫来,一身布衣,一辆轺车,从一条僻背小巷曲曲折折地驶进了这汪洋恣肆的灯火大海。嬴驷实实在在地惊讶了——衣饰华贵的人流、豪华讲究的店面、辚辚穿梭的高车、鞍辔名贵的骏马、明眸皓齿的丽人、色色各异的望旗、天南海北的口音、浓郁醇馥的酒香……直使人目不暇接。嬴驷第一次在如此广博的人间财富面前目炫神摇,第一次在农耕之外看到了另一番博大的工商天地。骤然之间,嬴驷忘记了布衣出行的所图,只顾痴痴地打量着眼前流动着的每一件新鲜物事。

“公子,前面就到。”轺车驶入了一条通明幽静的大街,驾车的樗里疾第一次开口。

“闹市之中,这条街如此幽静!”嬴驷看见几家门厅黄澄澄的大铜柱下都站着几个须发如霜的老人,只是比宫中的老内侍多了胡须,华灯大明的门前却是少有行人,大是不解。

“这条街全是老字号酒肆客寓,车马场都在店后。为了方便,客人都从车马场偏门出入。这大门,只有贵客光临用一下了。”樗里疾笑着低声解释。

“那,从何处走?”

“今日布衣,偏门妥当。”

樗里疾祖籍本陇西戎狄,驯马驾车倒还真有一手。只见他将两马轺车轻盈地拐进店旁的一条说是小巷其实却也很宽阔的车道,从车马穿梭如流中,轻松自如地拐进了灯火通明的车马场。嬴驷抬眼望去,只见足足有三四亩地大的敞开席棚下,满当当全是各种华贵车辆,嬴驷的青铜轺车一点儿也不显得出众。一个精干利索的年轻仆人抢步上来,满脸笑意地将樗里疾的轺车引领到恰当车位,热情地说了声:“先生出来时派个小姐姐招呼一声,我便将车停在街口等候了。”便大步流星地忙着引领别的车辆去了。

嬴驷看得大为感慨:“看来山东多有能人也,商道之上,山东比秦人高明。”樗里疾笑道:“商道如兵道,全赖运筹调度。中原风采文华,生计谋划可是大有人才。”嬴驷却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只是如此奢靡,坏了老秦人本色也是不得了。”樗里疾呵呵笑了:“老秦有商君法制,奢靡掩不得本色,公子放心便是。”嬴驷道:“今日罢了,回头还得再来尚商坊多看看,此地学问大也。”樗里疾低声笑道:“公子但有此心,秦人之福。秦国之生计财货,原是不如中原。”

两人正在车马场门口说得投入,一个英挺俊秀的白衣公子匆匆走了过来:“哎呀呀,好兴致,看稀奇来了么?”嬴驷恍然抬头道:“是小妹啊,好洒脱。”樗里疾笑容顿消连忙道:“如何出来了?先生不在么?”白衣公子颇有急色道:“他说左右无事,到酒厅去了。”又压低声音道,“我先走,须得见机行事,千万莫鲁莽。”说完大袖飘飘地去了。嬴驷笑道:“华妹还真出息了。”樗里疾拉了一下嬴驷衣袖道:“走,跟着。”遥遥地看着那个潇洒的白衣身影,跟着进了店中。

张仪到咸阳已经三日了。

从安邑涑水河谷一出来,他很少说话,直至进了函谷关进了咸阳,他仍然是沉默寡言。绯云随张仪多有游历,素知张仪豪爽洒脱的个性,如今见他一路沉思,大是担心,但看见稍有新鲜的物事便有意无意地大呼小叫,存心要教张仪高兴。张仪不耐,破天荒地申斥了绯云两次,绯云再也不乱叫了。遥遥看见咸阳东门箭楼时,张仪下车步行登上了北阪,站在最高处怔怔地凝望咸阳,直到落日沉沉地隐没在西山之后。绯云遥遥跟在后面,见张仪愣怔,上前低声道:“张兄不喜欢这地方,就回家,涑水河谷做个田舍翁也好。”“你说甚来?”张仪回身恍然笑道,“田舍翁车载斗量,张仪天下只有一个。”说罢大步下山了。一路上,倒是那个白衣商人应华对张仪的沉默似乎丝毫不以为奇,张仪沉思他打瞌睡,张仪偶然有问,他立即笑语作答,说完又是无穷尽地瞌睡,只害得绯云又担心又憋闷。

可到了咸阳住过一个晚上,张仪又立即变成了海阔天空明明朗朗的张仪,问东问西,对甚事都要刨根究底。应华忙着去安顿生意,张仪便带着绯云在咸阳整整转悠了两日一夜,除了没进咸阳宫,跑遍了大街小巷。绯云跑得脚软,噘着嘴儿嘟哝:“在临淄郢都,转了一天就说够了,进了咸阳不要命了吔。”张仪非但没有生气,反是哈哈大笑道:“绯云啊,你没觉得咸阳是个大世面么?”“吔,大世面?”绯云顽皮地笑了,“谁说的?秦国荒蛮穷困,变也变不到哪儿去。”张仪拍了一下绯云的头笑道:“小鬼头,等这儿揭我短。走,再到尚商坊看看去,跑不动我背你了。”说着便来拉绯云的手。绯云打掉张仪的手,红着脸笑道:“吔,不凶人家就行了,谁背谁呀?”

在那片作坊聚集的尚商坊区,两人整整转悠了大半日,打问了每一件货品的用材、底本与价钱,连菜刀锅铲都没有放过,兵器农具看得问得就更细了。尚商坊小吏直以为他们是山东商人,非但不厌其烦地有问必答,而且亲自带他们看了兵器坊、农具坊与打车坊。午后回到渭风古寓,沐浴之后已是将近晚饭时刻,张仪显然很高兴,对绯云笑道:“走,到酒厅去。这是老魏国洞香春的老店,有好酒。”绯云却眨着眼低声道:“吔,我问了,这店贵得要命。手里没钱,如何还应华这个人情?人家是商人,图你个甚来?”张仪哈哈大笑道:“走,只管饮酒便是,我的人情可是大得很。”

正在说话,白衣应华满面春风地匆匆来了:“大哥啊,还没用饭吧。若是不累,我请酒了。”张仪对绯云笑道:“如何?我正要去品尝一番秦酒,还是小弟可人,走。”应华见绯云有些犹豫,笑着一躬道:“小妹,在下有请了。”绯云“噗”地一笑,也只有跟着走了。

进得酒厅,侍女领着三人到了一个极为雅致的屏风隔间。应华笑道:“大哥点酒,我点菜。”张仪笑道:“洞香春赵酒最有名声,今日我等却只饮秦酒,两坛。”“好!”应华笑道,“逢泽鹿三鼎,炖肥羊半只,秦苦菜三份。秦菜配秦酒如何?”张仪慨然笑道:“好啊!初次入秦,真没想到秦国酒肆有如此气派。就秦菜秦酒。”应华笑笑:“秦国也就这尚商坊有些模样,其他街市也平常得紧。”“吔,才不是。”绯云笑道,“张兄带我在咸阳转悠了两日一夜,好去处多了。连

张兄都说咸阳是大世面,秦国的真正气象不在尚商坊,而在国人区。” “是么?”应华明亮的眸子向张仪一闪,“倒是我这个商人见识短浅了。”张仪笑了笑:“久居咸阳,司空见惯,自然又是不同。”应华笑道:“大哥说笑了,我虽常来咸阳,也就在尚商坊走动,对咸阳么,也许真还没有你熟。”

说话之间,几名侍女鱼贯飘了进来,每人捧着一盘,瞬间将酒菜在各人案头摆置整齐,又鱼贯飘出,只留下一名绿衣侍女侍酒。应华摆摆手道:“小姐姐去吧,我等自己来。”绿衣侍女笑着答应一声轻盈地飘了出去。应华举起了大铜爵道:“大哥初到咸阳,小弟权且做个地主,为大哥接风。来,大哥小妹,干此一爵。”张仪揶揄笑道:“地主就地主,权且个甚?好,干了。”说着一饮而尽,置爵品咂一番惊讶道:“噫!这秦酒当真给劲,绵长凛冽,好!不输赵酒!”应华笑了:“大哥可知秦酒来历?”张仪摇摇头:“惭愧,我对秦国可是生得紧。”“那是没上心。”应华道,“这秦酒也叫凤酒。周人尚是诸侯时,凤鸣岐山,周人以为大吉,酿的酒就叫凤酒了。秦人继承周人地盘,大体沿袭周人习俗,也叫凤酒,只是山东商贾叫做秦酒罢了。说起来已经千余年了,以大哥看,可算得天下第一老酒?”张仪拍案:“大是算得。来,再干!”

“且慢。”应华笑道,“这秦酒配苦菜,最是有名。大哥试试了。” 张仪夹了一筷野菜入口俄而惊讶道:“噫!苦得够味儿。”说着汩汩一爵,回味片刻,恍然笑道,“这番搭配却是匪夷所思,酒中奇才也!”绯云也吃了一口苦菜,皱着眉头道:“吔!又苦又辣,谁个受得?”张仪饶有兴致道:“你等不善饮,不知酒中奥秘。这秦酒稍薄,而苦味儿正增其厚,单饮秦酒,不输赵酒,若配苦菜同饮,则胜过赵酒了。若非酒中奇才,断难发现如此绝配。”应华听得眸子闪亮,粲然笑道:“大哥不输于这个奇才。听说,当年商君入秦,这渭风古寓的店东就用苦菜秦酒接风。商君大是赞赏,从此便将苦菜秦酒做了自己的家常美味。秦人感念商君,这苦菜秦酒之配,也就风靡了秦国城乡。久而久之,连山东商贾也以苦菜秦酒为荣耀了。只是啊,没有一个人说得出口味上的奥秘。”一席话毕,张仪却默然良久,慨然叹息道:“大哉商君,清苦如斯!张仪敬你一爵了。”说着站起身来,将满满一爵秦酒缓缓地洒在了地上,又斟一爵,自己汩汩饮干。应华一双眸子亮晶晶地盯着张仪,也肃然站起,猛然大饮了一爵。

大约饮得半个时辰,那个侍女飘了进来对应华作礼道:“公子,你的家老有事请你示下。”应华笑道:“大哥,我片刻便来,准是虎骨有买主了。”说着出了隔间。张仪笑道:“绯云,来,吃了这鼎逢泽鹿,大补。”绯云顽皮笑道:“吔!一口便是一百老刀币。”张仪哈哈大笑:“那就吃一肚子刀币。”

正在谈笑饮酒,应华笑吟吟走了回来道:“原是两句话的事,妥了。”说着入座与张仪对饮起来。两爵方罢,却见那名绿衣侍女又飘了进来恭谨作礼柔声细语道:“启禀公子先生,临间两位客官欲与你等共饮,差小女子通禀,允准可否?敢请示下。”应华惊讶连声道:“有人要与我等共饮?哎呀,此等事体向来是名士做派,我这小商贾可是没经过,还得请大哥做主。”张仪拍案笑道:“秦国也有了此等文华气象?大好!请与我等并席。”绿衣女子一点头,笑着摁动大屏风上的一个圆木柄,厚重的实木屏风两扇小城门一样无声地滑开,赫然现出了两个布衣士人:相同的黑色大袍,相同的两张黑脸,除了高矮胖瘦略有不同,简直就是两根黑柱子。

张仪一瞄,便知这两人绝非山东士子,而可能是秦国本土名士,或戎狄胡人中的豪杰领袖之士。张仪虽然狂傲不羁,却素来敬重风尘英雄,起身拱手笑道:“在下安邑张仪,多蒙两位垂青,同席共饮海阔天空便了。”矮黑胖子还礼笑道:“嘿嘿,果是张仪,好气度!我俩在邻间听得多时,敬佩先生见识,便学中原名士,来个同席畅谈了。” 张仪笑道:“四海皆兄弟,好说!两位请入座。”这期间绿衣侍女已经唤来几名同伴,利落地将两位黑衣人的座案并了过来,又关闭屏风,顿时成了一个宽敞的五人大间。

应华笑道:“哎呀呀,都是英雄名士,左右我只是听,便由我来侍酒。你等都下去,我不叫莫得进来。”侍女们又鱼贯飘了出去。绯云笑道:“应哥哥只管坐了,这等事儿你不如我。”黑矮胖子笑道:“且慢,张兄饮的可是秦酒?”张仪点头道:“秦酒苦菜,天下难觅。” 黑矮胖子像所有胡人那样耸着肩哈哈大笑:“不不不,张兄可愿品尝一番我等胡酒?”张仪慨然笑道:“好啊,一日两酒,都是罕见之物,在下何等口福也!”黑矮胖子耸耸肩道:“这位小哥,这是三坛胡酒,相烦小哥随饮随打了。”绯云笑道:“吔!不消说得。”说着跪行碎步为每座打酒,利落轻柔不输于店中侍女。

一直微笑沉默的黑瘦子举爵道:“我等兄弟,敬佩中原有先生这等学问见识之士,先敬英雄一爵!”张仪笑道:“只言片语,谈何学问英雄?天意相逢,共饮便了。”抱爵一拱汩汩饮尽。“痛快!”黑矮胖子耸耸肩颇为神秘地一笑,“张兄,我这胡酒,比秦酒如何啊?”张仪看了一眼爵中残酒道:“此酒白亮而略带黏稠,酸甜出头,苦辣涩诸味退后,爽则爽矣,失之太淡,远不如秦酒厚重凛冽,有一爵贯顶之力。以在下口味,还是秦酒为上。”置爵于案,似乎不想再饮这胡酒了。黑矮胖子摇头笑道:“不不不,我这胡酒乃青稞酒,中原人叫‘裸大麦’的酿成,酒成掺以马奶,后劲儿大了。我草原骑士痛饮,可是提神长劲,像一头大熊!”张仪大笑:“有此妙处,自当痛饮。来,再干!”

觥筹交错,饮得一阵,几人脸上都泛起了红光。张仪觉得通身燥热,额头细汗不止,竟脱去了长大布袍,只穿贴身短衣。黑矮胖子连呼痛快,也立即脱掉了布袍,现出一件皮短褂,赤裸着古铜色的双肩,倒确实一个胡人武士。只有那个黑瘦子沉静如常,只是微笑着慢饮慢品。张仪猜度他必是胡人邦国的王子或首领,心觉奇异,不觉笑问:“两位来到咸阳,莫非要做兵器买卖?”

“不不不,”黑矮胖子耸耸肩,“我等住得很远很远,在阴山草原。我们来,是要与秦国修好结盟的,谁不打谁。可到了咸阳,却听说中原六大战国合纵结盟,将秦国当做死敌。我们呀,松了一口气,就来猛吃猛喝了。”

“噢,二位是阴山匈奴国?我去那里买过马,秦国是你们的老冤家了。”应华笑得很开心,似乎特别高兴。

“不不不,”黑矮胖子连连摇手耸肩,“匈奴?那是中原骂我们的,我们是大熊之国,大熊知道么?雪白的!高大的!没有对手的!”

黑矮胖子认真的辩驳和匈奴人特异的说话方式,引得应华与绯云咯咯咯笑个不停。黑矮胖子急得满脸涨红道:“笑?雪山一样的大熊是没有对手的。几百年了,赵国、燕国、秦国,一直像高山一样挡着我们,大熊不能南下中原。如今赵国燕国不行了,退缩了。只有秦国这只黑鹰,飞过了大河,飞过了阴山,飞进了我们的草原。如今,黑鹰的翅膀就要折了!啊哈哈哈哈,我们可以放开马跑了。来,朋友,为我大熊欢呼痛饮了!”举起案头大爵咕咚咚饮干,嘿嘿笑着亮了亮爵底。

张仪没有举爵,淡淡笑道:“如此说来,大熊要放马南下?”

“不不不,”黑瘦子摇手笑道,“熊弟素来口如大河,英雄见谅。我族只想先撂下与秦国修好,看看再说,说到底,中原时势是大变了。”

“啊哈哈哈,小单于兄太客套了。”

黑矮胖子耸耸肩站起来,肥鸭子一般摇晃到张仪案前道:“英雄是魏国人,魏国是地上长虫,秦国是天上老鹰,老鹰折了翅膀,长虫就威风抬头!英雄一定比我黑熊还高兴,啊哈哈哈哈!”

“啪”的一声,张仪拍案而起:“两位既是匈奴太子将军,我也无须客套。张仪今日正告两位:秦国依旧是秦国,黑鹰永远不会折翅,大熊永远不可能南下!秦国乃华夏屏障,中原大国,痛击匈奴更不会手软。三百年前,你等祖先八万骑兵入镐京,秦人五万骑兵杀得你等祖先丢下了几万具尸体,灰头土脸逃回了大漠草原,难道已经忘记了么?是的,我张仪确是魏人,然则,张仪首先是华夏子孙。你大熊胆敢南犯,也许我张仪就会成为秦国人,亲率兵马,剥下十万张熊皮!”

骤然之间,举座肃然无声,两位黑子的眼睛都瞪直了。张仪的急变之才本是出类拔萃,又兼一张利口一腔热血一副桀骜不驯洒脱不羁的心性,声色俱厉之下当真莫之能当。

黑矮胖子耸耸肩嘿嘿笑了:“不——中原人说:英雄斗智不斗气。先生若能说得出黑鹰永远不会折翅的理由,黑熊便服。不然,嘿嘿嘿,熊皮可不是好剥的。”

张仪哈哈大笑道:“看来大熊还不笨,知道斗智。天机不可预泄,只对你等说明大势便了。”见黑矮胖子光膀子喘着粗气入座,张仪端着大爵在厅中踱步,边走边饮边说:“秦国崛起,已是鲲鹏展翅。六国虽然合纵,却是蓬间雀之聚。你等鼠目寸光,但知六国相加,土地财货民众兵力比一国众多,而不知‘散六不敌混一’之奥妙,窃窃欣喜,竟自以为有机可乘也。”

“不不不。”黑矮胖子连连耸肩,“明明是合纵同盟,还有联军,如何能叫‘散六’?”

张仪现出高傲的微笑道:“大熊国名副其实,以为秦国就束手无策了?张仪明告:秦国只要镇静应对,不急于反击,以柔韧克之,合纵必乱!大凡团体结盟之初,必显同心。外部压力愈大,该盟约就愈巩固。若急于反击,犹如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耗尽秦国之力,而敌方不能瓦解。反之,秦国若采取弹性极大之策略,表面退让,先守定自己,整肃民治,扩充大军,以静制动。如此,则六国戒备之心必日渐松弛,旧有仇恨重新发作,六国合纵必然瓦解矣!”

两个黑子听得大是兴奋,黑矮胖子连连耸肩笑道:“不不不,英雄还当有一拳一脚的对策,光柔韧两个字,合纵还是像阴山一样坚实。”

张仪揶揄笑道:“一拳一脚?那是你等能听的么?那是只能对秦王说的。”

黑矮胖子仍是连连耸肩:“不——六国合纵有个大英雄,苏秦!张兄说的这些,他想不到么?没有苏秦敌手,合纵还是阴山一样,高耸入云的。”

张仪一阵放声大笑:“天下之大,岂能没有苏秦敌手?六国病入膏肓,苏秦纵然奇才,也只能救六国于一时,不能救六国于永远!此乃时也势也,尔等大熊国岂能尽知?”

“先生如何对秦国有此等信心?”黑瘦子目光炯炯地看着张仪。

张仪从容笑道:“张仪走遍天下,唯独没来过秦国。若在一个月前,也许我会赞同你等说法。然则入秦一路半月,又在咸阳三日踏勘,以张仪目光:秦国已成天下真正的法治大国,耕战精神已经成为国人根基;朝野整肃,国人奋发,财货充盈,民心思战。反观中原,六国个个旧根未除,奢靡颓废之风弥漫山东;官吏嫉贤妒能,民心散乱低迷;哪一国能再争得二十年时间彻底变法,而做第二个秦国?决然不可能。当此之时,秦国就是天下楷模。对秦国没有信心,对天下就没有指望!”

黑瘦子站起深深一躬,肃然道:“先生之言,振聋发聩,我等必改弦更张,另谋国策。”张仪却自嘲笑道:“在下无能,入秦未说秦王,倒对你等大熊费了一番口舌。来,干了!”应华咯咯笑道:“大哥英雄,秦王要是知道了,该封大哥丞相做才对也。”张仪哈哈大笑:“果真如此,苏秦有六国相印,张仪只拿一颗对他,稳赢不输!”

黑矮胖子肩膀又是一阵大耸:“对对对!英雄志气像高高的阴山,我等敬英雄一爵!”张仪已有几分酒意,忍俊不禁,扶着黑矮胖子的肩膀笑道:“别老是高高的阴山,当心有一日,秦国的长城修到阴山顶上,你等也是秦国臣民了。”黑矮胖子却高兴得哈哈大笑:“英雄把长城修到阴山,大熊便服了。”

应华学着黑矮胖子口吻,耸耸肩笑道:“不——该当这样。”

“噢——”黑矮胖子长长地惊呼一声,耸耸肩,“我没有这样么?

那是身上不痒了,虱子教英雄吓跑了。”

“哄”的一声,几个人齐声大笑,应华笑得直打跌。绯云上气不接下气道:“吔!原来是虱子痒的呀,我以为是脖子抽风吔!”这下连不苟言笑的黑瘦子也哈哈大笑起来:“小哥说得是,胡人耸肩,原本就是虱子痒了。噫!先生……”

张仪歪倒在酒案上呼呼大睡了。绯云笑道:“吔,没事。张兄没有饮过胡酒与秦酒,更没有一起饮过这么多,大睡一觉便好。”黑矮胖子笑道:“嘿嘿,英雄海量!要是我来两种酒呀,早撂倒了。”黑瘦

子道:“我等告辞,二位好生照料先生,我等明日午后便走了。”应华点头笑道:“知道了,明日午后走好。”

初冬的正午,柔柔的日光照在了窗棂上。

张仪一觉醒来,觉得身上汗津津的,睁眼一看,身上一床大被,榻前一个木炭燃得红彤彤的燎炉,静悄悄的寝室明亮而又暖和。掀开被子站起,张仪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正要喊绯云,寝室门“吱呀”开了。绯云托着一个大盘走了进来道:“吔,果真起来了,头疼么?”“不不不,”张仪笑着耸耸肩,“清爽极了。”绯云咯咯笑道:“吔!胡人虱子也跑到你身上了?”张仪不禁大笑道:“别看两个胡人长虱子,都是英雄豪杰。”绯云过来拉着张仪胳膊笑道:“吔,甭管胡人了,快来沐浴。”张仪进了沐浴房,见硕大的木桶中已是热气腾腾,旁边木台上摆放着一摞整洁的衣服,便笑道:“好了,你去,我自己来。”绯云笑着拉上厚厚的木门出去了。

片刻间张仪出来,散发大袖红光满面,显得分外精神。绯云笑道:“快来用饭了,秦地肥羊炖,鲜美得紧吔。”张仪走过来一看,一只大陶盆架在一只小巧精致的铜燎炉上,陶盆中炖着一只羊腿,雪白的汤汁翻翻滚滚弥漫出特有的羊膻香味儿,旁边还配有一大盘干黄松软的面饼。张仪啧啧感叹:“也是怪,老秦人硬是踏实简单,连这名吃都是一肉一饼。大洒脱!大洒脱!”绯云正跪坐在案头盛汤,笑道:“吔,快吃吧,别唠叨了。”张仪道:“秦人叫‘咥’!不叫吃。

你看,大盘腿一坐,捞起一大块肉骨头大啃,这劲头儿啊,唯一个‘咥’字了得!”绯云咯咯笑道:“吔!就算叫‘咥’了,迷上秦国了,秦国没有不好的吔。”张仪笑笑,只顾大啃大嚼,咥得满头细汗,痛快之极。

一时风卷残云,一盘面饼一盆炖羊已被张仪悉数扫尽。看看绯云亮晶晶的目光痴痴地盯着自己,张仪拍拍肚皮笑了:“进了咸阳,连肚腹也变大了,忒煞作怪也。”绯云低声道:“吔,看看甚时候了?

一天一夜没吃,能不饿么?三年苦熬,都瘦得光剩下大骨头架儿了……”张仪拍拍绯云肩头,关切疼爱地笑道:“小妹,只要有这副骨架,大哥就撑得一片天地,来,笑笑了。”“我信吔。”绯云点点头,仰起带泪的脸庞,粲然笑了。

突然,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从庭院中传来。

绯云猛然跳起,一柄雪亮的短剑已经从皮靴中拔出。张仪却安然端坐,只是凝神倾听。随即庭院中传来苍老的长声:“秦公特使,太子荡、太傅公子虔到——”张仪一怔,秦国太子他虽然没有听说过,但公子虔的大名及其在秦国的地位他却是很清楚的。这两人之中任何一位作为特使,都是最高礼仪了,如今两位同来,在秦国简直就等于国君亲自出马了。心念闪动,张仪还是没有移步,只是向绯云摇了摇手,示意她收剑。绯云也已经大体明白,便去收拾案头食具。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浑厚苍老的声音:“秦国太傅嬴虔,拜见先生。”

张仪听得清楚,大步走了出来。

这座房子,是渭风古寓最为幽静宽敞的一个院落,庭院中两株老松一片竹林,中间夹着一片流动的大池,纵是冬日也是满眼苍翠碧绿。门前青砖小径直通池边车马场,行动方便极了。张仪走到正厅廊下,看见车马场排列着整齐的斧钺仪仗和几辆青铜轺车,青砖小径的顶头站着两个极不寻常的黑衣人:一人须发如霜头戴布笠面垂黑纱,站在风中纹丝不动;一人黑衫无冠,高鼻深目黄发披散高大威猛,活生生一个胡人猛将。张仪心中暗暗诧异:这两位人物并肩而来,当真是天下罕见。嬴虔面垂黑纱虽然颇显神秘,毕竟也是数十年老事天下皆知,也就不足为奇了。可这太子生得胡人模样,天下可是从无传闻,当真教人匪夷所思。惊奇归惊奇,张仪丝毫没有愣怔停顿,行进间遥遥拱手作礼:“安邑张仪,见过两位特使。”

嬴虔肃然一躬道:“嬴虔见过先生。此乃太子荡,少年尚未加冠,与我同为特使。”

“嬴荡拜见先生。”威猛少年虽然相貌稚嫩,说话却是声如洪钟。

“谢过太子。”张仪还了一礼,微笑着不再说话。

嬴虔庄重拱手道:“太子与嬴虔奉君命而来,恭请先生入宫。”

张仪拱手答道:“本该即刻奉书,奈何一个友人此刻不在,可否容张仪等得片时,与友人辞别?”嬴虔道:“但凭先生,我等在此恭候。”张仪道:“如此多谢二位特使。”拱手一礼,飘然进去了。

绯云惊讶道:“吔!也不请人家进来就座饮茶?”

张仪微微一笑:“观此爷孙都是火暴如雷,我倒要试试。”

“吔,魏齐楚都是立即晋见,见了就说,到秦国变了?”

张仪意味深长地笑了:“孜孜求见,滔滔便说,结局如何?天下事,未必全凭本心。”

绯云粲然一笑:“吔,那我也慢慢收拾了,应华公子还不定甚时回来,省得人家耐不住发作,你又不去了。”说是说,说完却开始利落地收拾行装书简,片刻后又拿来一件绣有云纹的丝袍要给张仪穿上。张仪也没理会,只将丝袍撂在书案上,又径自踱步思忖。绯云又要给张仪梳发戴冠,张仪不耐道:“你烦不烦?恁多张致?”绯云咯咯笑道:“吔!名士气度不要了?你看人家苏秦,甚时不是鲜衣怒马?”张仪不禁笑了:“还知道鲜衣怒马?苏秦是苏秦,张仪是张仪,苏秦不是张仪,张仪不是苏秦,明白?张仪不拘常形,受不得拘谨,顺着宫廷礼仪爬,张仪准跌大跤。秦国若是容不得如此这般的张仪,也就无所谓了。”说到最后,轻轻地一声喟叹。绯云笑道:“吔,原本你已经想好了的,我瞎忙个甚?好,我去煮茶,消闲等着应华公子了。”

冬日苦短,午后一个多时辰说话间过去了。眼看红日西沉暮色已至,西北风带着哨音开始刮了起来,应华还是没有来。张仪只顾品茶,悠然自得。绯云有些着急了,不知该不该点灯。想了想,还是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厅下向外瞭望了一番,又轻轻回来顽皮地一伸舌头:“吔!两根木桩似的,人家可是没吃没喝,一老一小吔。”张仪笑道:“我猜,应华也该来了。”

话音落点,门厅外一阵匆匆脚步脆亮话音:“哎呀,如此多人!

小妹如何不掌灯?天都黑了,大哥睡觉了么?”随着话音,白衣应华风一般飘了进来,绯云也恰恰将几盏纱灯点亮,屋中顿时一片通明。

张仪笑道:“小弟早出晚归,生意真忙了。”应华一边用雪白的汗巾沾着额头汗水一边笑道:“大哥见笑了。商旅老话:由事不由人。大哥酒醒了么?走!再去痛饮一番,也许还能见到那两个大黑熊。”绯云向门外努努嘴:“吔,能去么?”应华恍然笑道:“噢,门外那么多人做甚?好像是官家人。”张仪笑道:“秦公派特使召我,我等你辞行。” “呀,太好了!”应华高兴地叫起来,“我还正为大哥设法,这秦公就自己找上门来了,天意天意!走,大哥,我送你。”张仪笑道:“谁也不用送,我自去便了。”说着站了起来举步出厅,应华绯云也连忙跟了出来。

晚来风疾,屋中隐隐灯光照出嬴虔身影,黑袍白发渊渟岳峙般屹立风中纹丝不动。少年太子似乎不耐,在周围踱步消遣。张仪遥遥一躬:“友人迟归,张仪多有怠慢,尚请特使恕罪。”嬴虔还礼道:“先生待友赤诚,原是高义,何有怠慢。敢请先生登车。”

此时,太子已经亲自驾着一辆轺车辚辚驶到面前:“先生请了。”

张仪未及推辞,被嬴虔恭敬地扶上了轺车。太子嬴荡轻轻一抖马缰,轺车辚辚隆隆地启动了。绯云在灯影里高声喊道:“张兄,我等你回来!”应华笑道:“大哥大喜,你倒惨兮兮地抹泪,真是女孩子家。”“我怕吔。”绯云揉着眼睛道,“在楚国,在临淄,也都是风光去的,谁能想到有那么大的灾祸?他这人命硬多难,但愿秦国没有凶险吔。”

应华笑着拍拍绯云肩头道:“放心,我看这回没事,你只收拾好行装,准备搬进大府邸便是。”

“吔,那公子呢?”绯云笑了。“我?大哥一得志,我自云游商旅去了,还能如何?”

“吔,张兄会想你的。看得出,他可是喜欢你了。”

应华眼睛大亮,沉默良久,点头喟然一叹:“我信小妹的话,我也歆慕他。名士英雄,如张仪这般本色烈火者,天下能有几人也?”

“吔,公子大哥,我也会想你。若不是你,张兄如何能顺畅出得安邑河谷?”

应华清亮地笑了:“哟,好个忠义女仆!句句不离你的张兄。其实,谁看不出,大哥从来没有将你做仆人看待。”

“吔!我能与公子大哥比?整天大哥大哥的,我又做不了小弟。”

“你做小妹也。更亲更近,不是么?”

“公子大哥胡说……”绯云的脸庞顿时涨红了。“好了好了。”应华拍拍绯云,“日后,我等也许还会在一起。”

“吔,你不做商旅了?”

“你这小妹好实在。”应华笑道,“有如此一个好大哥,我就不能向他讨个一官半职,弃商入仕,与你一样为大哥做事?”

“吔!才好。”绯云拍着手笑,“一家人,我有两个大哥了。”

“要说呀,还是我得光,一个大哥,一个小妹,齐全!”

寒凉的北风中,两人说得甚是相得,咯咯笑个不停。 uAoVvb5KLlq+wbb2jeJyUa9btVteP2MrNeM9Qky4/OudtmWGShJIlXMB60J79u6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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