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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合纵阵脚在楚国松动

接到楚威王病逝的消息,张仪仰天大笑道:“天助秦国!天助张仪也!”

嬴华主张立即出使楚国,张仪摇头笑道:“不,恰恰要迟些个。” 嬴华疑惑道:“迟些个?丞相大哥不怕失了先机?”张仪道:“楚国情势,你不甚了了。这个芈槐,天下第一个没见地的君主。楚威王骤然病逝,世族权臣与变法新人必有一场权力争斗。去得太早,两派尚未开斗,反倒容易使他们拧成一体共同对外。晚些时日,两边要么难分难解,要么已成血海深仇。我,也才有周旋于两派之间的余地,此乃其中真谛也。”绯云在旁笑道:“吔!老谋深算,听得人直起鸡皮疙瘩。”张仪嬴华不禁哈哈大笑。

过了一个长长的冬天,春暖花开的三月,张仪才从容启程向郢都而来。张仪没有错料,楚国的确经历了一场残酷的内斗,朝局权力已经是面目全非了。

楚威王做了十一年国王,已经为变法摆置好了一个较为有利的权力框架:以令尹昭雎为首的旧贵族的权力大大缩小,以大司马屈原与春申君黄歇为首的新派的权力大大增强,六国合纵一建立,楚国的外部威胁大体解除,楚威王便要立即在楚国推行第二次大变法。参加合纵会盟大典之前,楚威王已经与屈原详细商定了变法方略,而且专门将屈原与太子芈槐留在郢都镇国。作为六国合纵的赫赫盟主,楚威王回国之日,便是变法启动之时。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孱弱的楚威王一回到郢都便病倒了,整整两个月卧榻不起,难以料理国事。入冬之际,四十九岁的楚威王终于撒手尘寰,死时圆睁双眼,守候大臣无不怵目惊心。

楚威王一去,大司马屈原与春申君黄歇受命主持国丧,忙得寝食难安。旧贵族们却在忙另外的事。他们敏锐地嗅到了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如同当年楚悼王逝世,老世族趁机铲除吴起一样的好机会。他们立即秘密聚会,商定了夺回权力的协同方略,谁也没有去争国丧与扶持新王登基那种出力未必讨好的权力。

待得二十六岁的太子芈槐一登上王位,五大世族的元老大臣立即递上血书,要求国王罢免屈原,废黜春申君,否则,全体元老去国还乡!当屈原与黄歇看到屈黄两族的元老们竟然也出现在血谏之中时,顿时乱了方寸。黄歇激烈主张:调来屈原练好的八万新军,剿灭一班老朽。屈原反复思量,觉得那无异于楚国内部大战,土地财货与基本兵力都在旧世族的封地里,八万新军如何有扭转乾坤之力?最后只得长叹一声,找楚怀王芈槐商议大计。

这芈槐是个素无主见且耳根极软的庸碌人物。屈原黄歇一番慷慨陈词,芈槐立即激昂拍案,要用王族亲军来“维持父王的变法大志”。屈原黄歇一走,元老们跪成一片守在宫门请命,芈槐顿时没有了主意,急得团团乱转。这时,世族元老们祭出了最为隐秘的一个利器——王妃郑袖。

郑袖是个神秘女人,功夫独到,昔年便将太子治得服服帖帖而不为外人知晓。如果没有这个秘密利器,也许老贵族们真还没有底气发动这场逼宫大战。但是,这些宫闱秘情对于屈原黄歇来说,不过是不屑一顾的龌龊小技,永远不屑为之的。

三日之后,事情发生了莫名其妙的变化:屈原的大司马被罢免,新职是三闾大夫。这个职位听起来倒是显赫:掌管楚国贵族升迁封赏。实际上,在楚国这个各种实力牢牢掌控在贵族手中的国家来说,却没有任何实权。黄歇的春申君倒是没有被罢黜,但是却只留下了一个权力:职司合纵,不得染指其他。在宣读王书的朝会上,屈原愤激大叫:“上苍昏昏兮,亡我大楚!”连呼数遍,当场吐血昏厥。春申君却是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了。

张仪入楚,事先通报了楚国王室。楚怀王与郑袖正在湖中泛舟,闻报笑道:“来就来了,秦国还当真虎狼不成?”泛舟罢了,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朝臣没有一人知晓。于是,张仪进入郢都波澜不惊,入住驿馆,也没有任何与丞相规格相对等的接风洗尘宴会。嬴华愤愤道:“好个楚国,竟如此做大?日后有它好看!”张仪意味深长地笑道:“此乃天意也,过得几日,便知好处。”嬴华见张仪笃定成算,笑了笑不再说话。

入夜,郢都街市空前热闹了起来。国丧三月,国人憋闷了整整一个冬天,时当春暖花开国丧解禁,国人顿觉大大舒畅。等闲农夫工匠白日春忙,只有趁着夜市来添置一些日用器物。官吏士子们更是洒脱,白日踏青放歌,夜市聚饮作乐,五色斑斓的长街中车马如流行人如梭,弥漫出罕见的繁华康乐,恍若太平盛世。

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在郢都最为宽敞的王宫前街上随着车流辚辚向前。这种篷车厢体宽大,帘幕讲究,可坐二到四人不等,寻常至少要两马驾拉。稍微殷实的商贾,除了轻便快捷的轺车,总是要有一辆这样的大型篷车,以供主人携贵客同游。眼下这辆篷车很是考究,除了车轮,车身材质几乎全部是锃亮的古铜,四围的丝绸帘幕镶嵌在青铜方框中,绷得平展妥帖,外边不见里边,里边却能透过细纱清楚地看到街景人物;尤其是驾车的两匹纯黑色骏马,鞍辔鲜亮,身姿雄骏,虽是碎步走马,却整齐一律得一匹马也似。辕头驭手是一个英俊少年,一身红色皮短装,手中马鞭把手时不时闪烁出灿灿金光,一看便是富商俊仆。车行街中,时有路人驻足品评啧啧称赞,众口一词地认为:这车主是临淄大商无疑。

在一家经营珠宝玉石的富丽堂皇的大店前,篷车停了下来,车中走出两个头戴竹笠身着宽大长衫的红衣人。待篷车湮没在珠玉店的车马场,两个红衣人也进了灯火通明的店堂。一个黄衫中年人正摇着大芭蕉扇在店堂巡视,瞄了客人一眼走过来拱手笑问:“敢问客官,可是苍梧大商?”

年轻红衣人笑道:“店家好眼力,我等正是苍梧商贾,欲买上好楚玉,不知可有存货?”

“可是与和氏璧匹敌者?”

“正是。”

“二位请到后堂看货。”

中年人带两位竹笠红衣人穿过两道回廊,来到庭院中一间孤立的大石屋中。一名少年仆人点亮纱灯捧来茶具,便退了出去。中年人深深一躬道:“属下参见台司大人。”

年轻红衣人摘去头上斗笠道:“这位是我王特使张大人。”

“属下参见张大人。”

高大的红衣人也摘去了斗笠,摆了摆手径自坐在长案前默默饮茶。年轻台司是嬴华,特使却是张仪。只见嬴华摆摆手示意中年人坐了,她自己站在张仪身边问道:“商社在楚国可有进境?”

“禀报台司:商社已经与令尹昭雎的长公子、昭府家老过从甚密,属下出入昭府已经没有任何阻碍;与新王宠臣靳尚,亦可称兄道弟,甚是相得。”中年人恭敬回话。

“这个靳尚,官居何职?”

“靳尚原是大司马屈原属下司马,新王即位,被任为王宫郎中,职司王妃郑袖护卫。此人官职不大,却深得新王与郑袖信任,目下是郢都炙手可热的人物。”

“郑袖其人如何?有甚等嗜好?”

“属下派员奔波三月,遍访郑袖故乡及郢都王宫侍女内侍。此人说来话长,容属下细细道来……”中年人侃侃讲出了一个奇异女子的故事:

郑袖家族原本是中原郑国的大族。春秋末期,郑国大大衰落,郑氏首领也在权力场败落,率领族人南迁到偏僻的越国会稽,成为占据一方的山地部族。越王勾践时,郑氏部族出了一个著名的美女,叫郑旦。勾践献给吴王夫差的美女中,除了赫赫大名的西施,便是这个美丽善良的郑旦了。后来,西施与郑旦都成了夫差宠爱的妃子,日日夜夜地拖着夫差欢宴行乐。悠悠岁月,郑旦却真正深深地爱上了豪爽豁达的夫差,与西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后来越国攻灭吴国,大军进入姑苏城,西施被范蠡救出乱军,永远隐遁了。郑旦却在最后关头自杀殉情,与夫差死在了一起。战后论功罪,郑旦被加上了“卖国邀宠”的大罪,郑氏部族骤然由献女功臣成为有罪部族,被一体罚为王室的奴隶。楚国灭越后,这个郑氏部族被当做财产,封赏给了令尹昭雎。

郑氏部族的处境虽已低贱,代出美女的部族遗风却没有丝毫改变。或耕田,或狩猎,或放牧,或打鱼,郑氏部族那些少女少妇的绰约风姿,非但没有因为布衣风尘而衰减,反倒是平添了几分红润丰腴的神韵,比那苍白瘦削的细巧美人更是诱人。每逢春日踏青,郑氏部族的布衣少女都会引来无数王公贵族的热烈追逐。白发皓首的昭雎,正是在踏青之时为美丽的郑氏布衣少女怦然心动的。他先为自己选了一个郑氏少女做侍妾,一月之后大是满意,便遍访郑氏村落,选了一个最令人心动的少女献给了太子,这个少女就是郑袖。

郑袖生得娇小婀娜,田野风尘与粗劣的生计,赐给了她永远也无法改变的一种明艳红润。除了美丽女人能歌善舞的寻常本事,更重要的是,这个郑袖秉承了郑氏美女的最动人处:美丽多情而又极其善解人意,粗识文墨,却能解得老人辈最深奥的话题,那双幽幽深潭般的眼睛,似乎天生便能看到男人的内心深处,时时准备着满足男人最为隐秘的渴望。

昭雎原本是将郑袖献给太子做侍妾的,谁也想不到,一年之后,郑袖竟变成了太子妃。虽然不是正位夫人,却是一人专宠。要不是楚威王不悦,焉知太子不会与郑袖大婚?昭雎见微知著,立即将郑氏家族脱除隶籍,赐给独立的十里封地,又荐举郑氏族长做了小官,郑袖哥哥做了令尹府属吏。渐渐地,郑袖变成了风韵天成的少妇,酷爱一切新奇珍宝,也酷爱着她的夫君,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太子在她面前驯服得像个大儿子一般。

据宫中一个老侍女说,郑袖曾指点着太子的额头笑道:“乖乖听话,日后在外人面前不许狗儿般驯顺,还做国王呢,晓得无?”太子挺身高声道:“是了,记住了!”太子即位做了国王,昭雎又将靳尚荐举给郑袖做了侍卫郎中。于是,郑袖与靳尚便成了昭雎手中的两根绳索,牢牢地拴住了新楚王,掌控了郢都朝局轴心。

“看来,倒是个多情红颜了?”嬴华冷冷一笑。

张仪思忖道:“若要疏通郑袖,你等可能接近?”

“能。”中年人爽快答道,“属下可请靳尚引见。”

“好。”张仪点头,“你在明日内办好两件事:一则,与靳尚约定,后日引见一贵客给郑袖;二则,向昭雎家老透露:张仪入楚。他如何说法,迅速报我。”

中年人听得“张仪”二字,悚然起身拜伏在地:“不知丞相驾到,请恕小吏不敬之罪!”

张仪笑道:“不知者不罪,起来。”

嬴华正色道:“丞相入楚,多有危机。商社要派出全部干员,探听郢都各种动静,但有可疑,立即报来。”

“属下明白!”中年人军中将领一般赳赳领命,又问道,“敢请丞相示下:属下可否向靳尚与昭雎家老显示秦人身份?”张仪看了看嬴华,嬴华有些愣怔,心知商社既往只是以商贾身份疏通,没有暴露真实身份;如今要做这两件大事,寻常商人之身,难免会引起靳尚与家老怀疑,确有不便。嬴华没做过这种半公开的差使,转着眼珠不说话,显然是吃不准。张仪思忖一番道:“第一次,对昭雎家老只说是祖居秦国,听入楚秦人闲话说的;对靳尚,只说是故国商人想揽楚国王室的一笔生意,要请郑袖疏通。若进境顺利,日后可逐步教他们略有觉察,但却不需明说。”

“是!属下明白。”

“那好,我们走了。”嬴华顺手给张仪戴上斗笠,中年人捧起屋角石案上一只精巧的铜匣,仿佛替主顾送货一般将两人送了出来。到得店门,华贵的篷车已经在那里等候,绯云笑着摇摇头道:“没有人打扰吔,过来得顺呢。”

车行途中,嬴华轻声笑道:“真没想到,丞相还是个秘事高手,属下佩服。”

张仪笑道:“大道驭技,何足道哉!可曾读过《孙子兵法》?”

“读过啊。”

“你听好了。”张仪念诵道,“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而知敌之情也……非圣智莫能用间,非仁义莫能使间,非微妙莫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无所不用间也……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嬴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读过《孙子兵法》,也知晓这是《用间篇》里的话,可过往如何就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更没有与自己做的秘事联系起来。此刻一听,大觉有醍醐灌顶之效,不禁感慨赞叹:“大哥当真过目不忘,能朗朗上口呢。”

“不上心,甚也记不住。”

“是。最后一句是说:须得以高深智慧者统帅用间秘事,方可成得大功?”

“不错。记住了?”

嬴华沮丧笑道:“我可是不配,怪道只能做些鸡零狗碎的勾当。”

张仪哈哈大笑:“小弟可是上上之‘间’也!几时自惭形秽了?”

“好!有大哥统帅间事,管教楚国晕头转向。”

“用间敌国,奥妙无穷,还得用心揣摩。”张仪笑着叮嘱。

“大哥说得是,小弟记住了!”嬴华的确是真心佩服张仪了。

次日午后,商社报来第一个消息:靳尚已经欣然应允引见,只是提出要分一成利金。张仪笑道:“伸手索钱,成事之兆。行人小弟,我看这第一趟,要你出马。”“我?”嬴华惊讶道,“对付女人,我可是没谱得紧。”张仪揶揄笑道:“看来啊,女人还只有男人对付了。”

嬴华骤然红了脸笑道:“真没谱。我说真的。”张仪颇为神秘地笑道:“来来来,我教你一条稳心妙计……”低声对着嬴华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嬴华点头笑道:“好吧,试试了,若得灵验,我服你懂女人。”张仪大笑摇头道:“不不不,女人入得邦交,我便懂。否则,我也是一抹混沌。”

次日傍晚,一艘乌篷小舟驶出了郢都南门的水道,进入了城外的一片茫茫大湖。这是云梦泽北部边缘的浅湖,阳春三月的季节浮萍遮掩红树茫茫,小舟如漂行在绿色的原野。舟行半个时辰,遥遥一座小山在前,山腰闪烁着点点灯光,恍如天上宫阙。不消片刻,小舟靠岸,便闻码头石上“啪啪啪”三掌。小舟船头站着的一个黑衣人,也是“啪啪啪”三掌回应。

“小哥到了么?我等候多时了。”码头石上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

“多劳靳兄。我如约来也。”说话时小舟已经悠然靠上码头,黑衣人跳上码头石回身拱手道,“小哥请下船,郎中在此等候。”

舱中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的白衣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捧匣少年。白衣人从容上得码头石拱手笑道:“相烦郎中照拂,在下无以为敬,敢请郎中收下这三个天子方币了。”说罢一挥手,空中“哗啷”一声,一件物事从身后少年手中飞向对面的带剑黄衣人。

黄衣人双手接住,欣然一躬道:“如此罕见宝物,靳尚如何当得?”原来,这“天子方币”是西周王室尚坊铸造的一种四方古金块,天下统称“方金”,专门用来赏赐大国诸侯,实则是铸造金币的原料块。由于有天子徽记,再加民间绝无流通,甚至周室东迁后连洛阳王城府库也没有了,所以成为天下绝品。如此“方金”,得一方便价值无算,靳尚骤然得了三方,如何不惊喜激动?

白衣公子淡淡一笑:“些须之物,不成敬意,倘得事成,日后容当重谢。”

靳尚慨然道:“小哥富贵天相,断无不成之理,请随我来。”转身

向山腰走去。黑衣人却留在码头守候。朦胧月光下,可见石板小径直通山腰一座虽然不大但却很高的房子,房子似乎是楚国特有的那种竹木楼,屋外四面都是婆娑绿树。白衣人向绿树丛中瞄了一眼,笑道:“郎中,埋伏了几多人马等我啊?”靳尚回身笑道:“这是王室常规,与小哥无关,若小哥害怕,我令他们撤出便了。”白衣人笑道:“如何

能坏了郎中职司?我只是觉得新鲜罢了。”说笑着到了竹木楼前。

靳尚走上门厅台阶,向里拱手道:“启禀王妃:贵客到了。”

只听一个模糊柔和的声音道:“教他进来。”

“小哥请。”靳尚拱手作礼间,一个艳丽侍女已经打起薄如蝉翼却又垂得极为平整的丝帘。白衣公子借着明亮的灯光向靳尚打量了一眼,见这个被郢都视为新贵的人物生得鼻直脸方英挺颀长,一身紫皮软甲,果然一个俊秀人物。白衣公子皱皱眉头,带着俊仆从容跨进了门槛。这是一间整洁宽敞的大厅,地是竹板镶嵌的,墙是竹板拼装的,屋顶与楼梯也是竹制的,连座案小几琴台绣墩,都无一不是细韧光洁的竹皮包成,处处散发着竹子特有的清新芳香,令人感到舒适清新之极。大厅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白衣公子也不着急,悠然地四面打量,欣赏着墙壁上的各种竹拼花纹。

“毋晓得何方贵客,定然要在这里见我啊?”一个柔亮的声音在厅中荡开,却未见人在何处。白衣公子也不端详探询,只是拱手低头道:“在下乃秦使张仪之仆从,特意拜会王妃。”

一阵莺莺笑声传来:“秦使张仪?晓得谁哦?找我一个宫闱女子何事啊?”语气中透出一种柔昵的纯真与好奇。

“禀报王妃:特使大人祖上本是楚国越人,闻得王妃是故乡仙女,羡慕异常,特意遣在下拜望,聊表故国乡情。”

“哦!”柔昵的声音惊讶了,“晓得。如此这张仪也是个念祖义士了。他在秦国做何等官职啊?”

“张仪大人,秦国丞相。”

“天!秦国丞相?”柔昵的声音情不自禁地惊叹了,“毋晓得有此大才,当真是越人荣幸呢。替我回复丞相:若有故乡旧事未了,来找郑袖哦。”

“多谢王妃。”白衣公子深深一躬,“丞相为表乡情,献给王妃一件薄礼。”

“哦?”柔昵的声音甜蜜而恬淡,“有稀罕物事?丞相心意,郑袖晓得了。”

“丞相礼物,虽不金贵,却是天下唯一,与王妃最是相配。”

“哦?天下唯一?毋晓得何物?”

“貂裘宝衣。”

“晓得哦。”柔昵的声音一阵咯咯甜笑,“貂裘我有两件,银灰的哦!”

“启禀王妃:这件是红貂皮裘。”

“红貂?”柔昵的声音惊讶了,“晓得毋?红貂可是绝世极品,真有此物哦?”

白衣公子朗声道:“王妃果然慧眼。貂皮乃皮具至宝,红貂更是百世一见。相传六百年前周穆王有过一件,此后,只闻其名不见其实。这件红貂,乃陇西大骆族单于在寒冻大雪中猎得,可化雪于三尺之外,确是稀世奇珍。”

“晓得了,我来看看!”柔昵的声音顿时脆亮起来,接着听见一阵轻盈急促的脚步声隐隐从竹墙中传来,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骤然从竹墙中飘了出来。一领竹绿的长裙,一方曳地的披肩白纱,雪白的肌肤晶莹光洁,一头秀美的长发随意飘洒在双肩,一双晶亮的眸子像那幽幽的深潭,分明是惊喜而来,脸上却写满了少女一般的纯真从容,决然看不出财货珍宝浸泡的虚伪与邪恶。随着她的出现,厅中顿时明亮了许多,俊秀明朗的白衣公子惊讶地睁大了双眼:“王妃不事雕饰,美丽如斯,当真天地造化!”

郑袖粲然一笑道:“哦!毋晓得侬竟生得如此可人!比靳尚还多了几分灵秀呢。”

“在下资质愚鲁,何敢与郎中大人相比?王妃请来看红貂宝裘。”

郑袖却依旧幽幽地盯着白衣公子道:“侬毋晓得,男子是要女子品味哦?你穿上女装,定比女子还美呢。说给丞相,将你赏给我哦?”

白衣公子的笑脸上骤然涌出一片红潮。此时,旁边的少年俊仆双手一抖,厅中顿时一片金红的亮光:“敢请王妃鉴赏红貂——”光芒乍现,郑袖不自觉地用手捂了一下眼睛,及至转身,惊喜笑道:“天哦!毋晓得红貂如此美呢!”此时,白衣公子已是笑意从容道:“王妃请看:这红貂裘用金线缝制而成,金线光芒闪烁于大红之中,熠熠生辉。王妃晶莹如玉,绝世佳丽,红貂裹身,如火拥梨花,岂非天下丽质奇观?”

“天哦——”郑袖又一次惊叹,“毋晓得天下有如此宝物呢,好了,我来穿上哦!”少年俊仆将大红貂裘展开,婀娜郑袖依身着衣,轻盈一个转身,倏地满室生辉。

靳尚从门廊下大步进来,一迭声惊叹道:“王妃与红貂堪称双绝合一!当真巫山神女也!秦使大人好眼力!”

“天哦!好热!”顷刻之间,郑袖额头涔涔细汗,脸泛红潮。靳尚连忙上前将红貂展下,甜腻笑道:“冬日飞雪,只需一件纱裙贴身,便温暖如春,好惬意呢。”郑袖柔柔笑了:“晓得侬孝顺了,饶舌哦。” 又转身笑道,“张仪大大可人,毋晓得何以回报哦?”

白衣公子恭敬作礼道:“丞相为秦楚修好而来,倒是无甚大事。王妃盛情,在下定然禀报丞相。” “晓得哦。”郑袖微微一笑,“丞相为罢兵息战而来,此等好事,定然顺当了。”

“多谢王妃。”白衣公子向少年俊仆瞟了一眼,少年捧着一方竹匣走到郑袖面前恭敬地低声道:“王妃,此物为西域神药,强身延寿。匣内附有服用之法,是丞相敬献于楚王的,请王妃转呈。”郑袖嫣然一笑:“毋晓得西域还有神药?好,我代大王收了哦。”

三更时分,乌篷小舟离开山下码头,凭着王室护军的夜行令箭,顺利地驶进了郢都南门。尚未入睡的张仪听完嬴华、绯云二人的细致学说,不禁拍案笑道:“这郑袖果然聪颖灵慧。用间第一步,大功告成也。”嬴华笑道:“我倒看这郑袖一身异味儿,却是说不清白。”绯云急急道:“吔!她要她给她做管事呢。”张仪不禁笑道:“她她她,究竟谁呀?”绯云咯咯笑道:“吔,就是她要她嘛。”嬴华红着脸笑道:“我差点儿没忍住,幸亏绯云挡了一阵。咳,上天也真是奇妙。” 一副不胜惋惜的样子。张仪道:“丽人未必丽心。夏之妹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吴之西施,哪个不是天姿国色良善聪慧?她们的异味都不是娘胎里生的,是宫闱里浸泡的。国有异味,丽人如何能洁身自好?皎皎者易污,诚所谓也。”

次日商社来报:昭雎闻张仪入楚,大是惶惶不安。请命张仪如何

应对?张仪悠然道:“暗示昭雎家老:张仪健忘好酒,宴请一次,厚礼赠送,或可无事。”商社头领答应一声欣然去了。“张兄,昭雎害得你好惨吔!”绯云黑着脸咬牙切齿。嬴华低声道:“要不杀了昭雎?我看郑袖、靳尚成事足矣!”

“当真胡说。”张仪罕见地沉着脸道,“国家兴亡,何能尽一己之快意恩仇?郑袖靳尚,差强可对付楚王,然对付不了屈原黄歇一干重臣。昭雎之能,要害在左右朝局,压制楚国之合纵势力,无人可以取代。此人于秦国有益,于连横有利,纵是张仪仇人,又有何妨?”

嬴华与绯云沉默了,看着张仪,两个人的眼眶中涌出了一线泪水。张仪笑了,拍着两人肩膀道:“昭雎绝非善类,要教他服软,到时……”一番低声叮嘱,两人都破涕为笑。

次日,一辆华贵的青铜轺车驶到了驿馆门口。一个黄衫高冠的贵公子,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仆扶下了轺车。驿丞得报,匆匆迎出门来:“不知公子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贵公子傲慢地笑着:“张仪可在?”驿丞躬身道:“在在,公子稍等,小吏去叫他出来便是。”贵公子冷笑道:“叫他出来?你好大面子!带着家老通禀。”驿丞拭着额头汗水,连声答应着带老仆人走了进去。片刻之后,家老碎步跑出:“公子,张仪说请你进去。”贵公子脸上一喜,却又低声问:“气色如何?”家老道:“小老儿看不出。”“笨!”贵公子嘟哝了一句,大步进了驿馆。“

楚国裨将军昭统,求见丞相大人。”贵公子在门厅前远远施礼报号。

“啊,令尹公子,请进了。”嬴华走了出来。

大厅之中,张仪安然坐在长案前翻阅竹简,连头也没有抬。贵公子略显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又一次躬身高声报了号。张仪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漫声道:“一个裨将军,见本丞相何事啊?”贵公子惶恐作礼道:“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来向丞相致意。”“家父?究竟谁呀?”

张仪冰冷矜持,依旧没有抬头。

“家父,乃是,令尹昭雎。”贵公子期期艾艾地很是紧张。

“昭雎?”张仪猛然抬头,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有顷,冷笑道,“昭雎向本丞相致意么?”

“正是。”贵公子额头上冒出了涔涔细汗,“家父,闻得丞相为秦楚修好而来,颇为欣慰,意欲为丞相接风洗尘……”

“客到三日,还有接风洗尘之说?”

“家父本意,是想与丞相共商修好大计。”

“如此说来,令尹昭雎赞同两国修好?”

贵公子连忙点头道:“家父素来敬重丞相,欲请丞相晚来过府共饮,澄清昔日误会纠葛,共襄两国邦交盛事。”

张仪思忖一番,淡淡笑道:“好,本丞相入夜便来,听听令尹如何说法。”

“这是家父亲笔请柬。”贵公子兴奋地从大袖中拿出一个硕大的黄色封套,双手捧到张仪书案前。张仪傲慢地笑笑,没有接柬。昭统只好恭敬地将封套放到书案上:“在下告辞。”惶恐地迈着一溜碎步走了。

暮色时分,令尹府派来三辆轺车迎接。张仪不带护卫,只带了嬴华绯云两人,各乘轺车辚辚隆隆地向令尹府而来。到得府门,昭雎已经在门厅郑重迎候。张仪轺车到时,昭雎亲自上来扶张仪下车,谦恭热情之态,仿佛在侍奉国王。张仪毫不推辞,一脸高傲的微笑,任他搀扶领引,只是坦然受之。

到得府中,盛宴已经排好,在一片水面竹林间的茸茸春草之上。

暖风和煦,月光明亮,一顶雪白的大帐,仿佛草原旅人相聚,倒真是饮酒叙谈的好所在。张仪揶揄笑道:“楚国好山好水,都被令尹占了。”昭雎呵呵笑道:“丞相说好山好水,老朽就很是欣然了。其实啊,郢都最好的园林,当是屈黄两府。老朽迟暮之年,老旧粗简而已,如何比得新锐后进?”张仪悠然一笑,对昭雎的试探浑然无觉道:“令尹这老旧粗简,也强过张仪丞相府多矣。惜乎秦国,只有铁马金戈也。”昭雎笑着凑上来低声道:“老朽保丞相回转之日,可在咸阳起一座豪华府邸。”张仪大笑一阵道:“果真如此,张仪可是命大也。”

说话间进得大帐,红毡铺地,踩上去劲软合度,脚下分外舒适,没有纱灯,一片银白的月光透过雪白的细布帐篷洒了进来,既清晰又朦胧。青铜长案粲然生光,黄纱侍女绰约生辉,当真诗情画意般幽雅。张仪心中暗自惊讶,想不到一个阴鸷大奸,却有如此雅致情趣。若非对面是昭雎,以张仪洒脱不羁的性格,早已经高声赞叹不绝了。虽然如此,张仪也还是微笑着点头赞叹:“令尹眼光不差,深得聚酒之神韵也。”须发雪白的昭雎在月光下直是仙风道骨气象,闻言拊掌笑道:“原是丞相慧眼,老朽没有白费心机也。”

这时,两个全副甲胄的青年将军大步进帐,躬身向张仪行礼。昭雎笑道:“此乃犬子昭统,做了个小小的裨将军。这位是老朽族侄,名唤子兰,职任柱国将军,颇有些出息。今日老朽家宴为丞相洗尘,他们两个奉陪了。”张仪笑道:“令尹子弟皆在军中,可是改了门庭也。”昭雎呵呵笑道:“何敢谈改换门庭?后生们喜欢马上生计,老朽也是无可奈何了。来,敢请丞相入座。”

六张青铜长案摆成了一个扇形,张仪与昭雎居中两案,左首嬴华与绯云两案,右首子兰与昭统两案。案上食鼎酒爵连同长案,一色的幽幽古铜。张仪一看,便知是楚国老贵族的特有排场,非遇上等贵客绝不会搬出。再看排在各个长案后的酒桶,却是驰名天下的六种名酒:赵国邯郸酒(赵酒)、魏国大梁酒(魏酒)、齐国临淄酒(齐酒)、楚国兰陵酒(楚酒)、越国会稽酒(越酒)、鲁国泰山酒(鲁酒)。酒香弥漫,煞是诱人。

未曾开酒,昭雎先拱手作礼道:“久闻丞相酒中圣哲,却不知情钟何方?今日天下名酒皆备,俱是窖藏五十年以上之名品。还有,老朽专为丞相备了六桶秦国凤酒,听任丞相点饮,老朽相陪,一醉方休了。”说完,拊掌三声,六名黄纱侍女各捧深红色的酒桶飘然而入。

“敢请丞相定夺,何酒开爵?”昭雎兴致盎然。

张仪知道楚国贵胄们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聚酒习俗:根据酒性预测事之吉凶,几乎就是一种“酒卜”。今日昭雎齐备天下名酒而要张仪定夺开爵酒,实际上便是一种微妙的试探,看张仪是心怀酷烈还是意在温醇。张仪拍拍热气蒸腾的大鼎道:“酒为宴席旌旗,菜为宴席军阵。旌旗之色,当视军阵而定。看菜饮酒,诚所谓也。今日鼎中乃震泽青鱼,自当以越酒开爵为上。”

“丞相酒圣,果非虚传,上越酒。”昭雎绽开了一脸笑意。

一爵饮下,昭雎喟然一叹:“丞相今日能与老朽同席聚饮,老朽不胜心感哪。老朽阅人多矣,却在丞相身上跌了一跤,至今想来,仍是惭愧不能自已……”说话之间,眼中竟涌出了泪水,唏嘘之态,一片真诚。

张仪朗声笑道:“各为其主,令尹何出此言哉!张仪虽断了一条腿,毕竟性命还在,恩恩怨怨,睚眦必报,何来天下大道?令尹莫多心,张仪绝非小肚鸡肠也。”

“好!”子兰慨然拍案,“丞相果真英雄气度!我等晚辈敬丞相一爵!”说着与昭统一齐举爵,遥遥拱手,一饮而尽。张仪也笑着饮了一爵。

“丞相心地宽广,老朽敬服也。”昭雎又是一叹,“丞相前来修好秦楚,老朽愿同心携手,成秦楚邦交盟约。就实而论,合纵抗秦,大谬。春秋战国三百余年,强国出过多少,何以偏对秦国耿耿于怀?”

“令尹老成谋国,说得大是。”张仪笑道,“楚国强大过,魏国强大过,齐国也强大过,就不许秦国强大几日?说到底,还是中原诸侯老眼光,视秦国为蛮夷,见不得米汤起皮罢了。本来这楚国也是南蛮,不想却鬼使神差地做了合纵盟主,当真可笑也!”

“先王病体支离,神志不清,被一帮宵小之徒蛊惑了。”“宵小之徒?令尹大人,彼等势力可是大得很也。”

昭雎冷冷一笑:“汪洋云梦泽,浪花只会作响罢了。”

“好!”张仪拊掌笑道,“不说浪花之事,免得浪费这大好月光。令尹,两位将军,请了。”举爵遥遥致敬,汩汩饮尽。

“好!”昭统饮下一爵,拍案赞叹,“丞相酒品,在下敬佩之极。在下素闻丞相酷好名酒剑道,我子兰兄乃楚国第一剑,敢请为丞相剑舞助兴,丞相意下如何?”

“楚国第一剑?好,见识见识了。”张仪大笑拊掌。

昭统“啪啪啪”三掌,帐外飘进一队舞女。与此同时,帐外草地上一大片红毡撒开,一个编钟乐队整整齐齐地排列开来。子兰起身肃然一躬道:“在下幼年于越地拜师习剑十年,资质愚鲁,剑术实不当老师万一,献丑于丞相,敬请指教了。”说罢一个滑步,身子如一叶扁舟般漂到了大帐中央,骤然又如中流砥柱般屹立不动,飘飘斗篷也“刷”的一声紧紧贴在了身上,仿佛体内有个吸力极强的风洞。仅此一斑,张仪便知此人决然是越剑高手。只见他双手抱拳一拱,一柄弯如新月的吴钩便悬在了胸前。此时编钟轰然大起,悠扬地奏起了楚国的《山鬼》,八名黄衫舞女也轻盈灵动地飘了起来,大帐中顿时充满了一种诡秘的气息。

“山鬼”本是楚国山地部族崇尚的大山神灵。楚国多险峻连绵的高山,多湍急汹涌的大川,山川纠葛,生出了万千奇幻。山地部族无不敬畏高山大川的诡秘神力,各地便衍生出名目繁多的山神。楚人虽敬之若神明,却呼之为山鬼。这种山鬼,在楚国腹地是山民所说的

“山魈”;在楚国西部大江两岸,山鬼则是“巫山神女”;而在新楚,也就是故旧吴越之地,山鬼则化成了“女尸”(天帝女儿的名字)。山鬼被普遍供奉,各地都有《山鬼》歌舞,且都是灵动诡秘,与越剑剑术的神韵很是相和。子兰以《山鬼》之曲相伴而舞剑,倍添其神秘灵动。此时,歌女们边舞边唱:

风飒飒兮木萧萧 表独立兮山之上

猿啾啾兮长夜鸣 雷填填兮雨冥冥

青光寒兮碧血凝 剑入手兮一羽轻

借凌厉兮决恩仇 锻玄铁兮成吴钩

安剑履兮身名裂 起长歌兮古今愁

霹雳剑兮君和我 西风来兮醉千筹

今采菊兮奉吴钩 霜月白兮梦远游

楚地歌声,尖锐高亢大起大落,时而如高山绝顶,时而如江海深渊,凄厉呜咽,如泣如诉。随着这种在中原人听来起伏全无规则的长歌,子兰的吴钩宛如一道流动的月光,在大帐中穿梭闪烁,嗡嗡劲急的剑器振音不时破空而出,给凄婉诉求的歌声平添了一股威猛凌厉的阳刚之气。

“彩——”剑气收敛,歌舞亦罢,昭统兴奋地拍案喝彩。昭雎淡淡笑道:“丞相剑道大师,看子兰越剑尚差强人意否?”

“令尹谬奖了。”张仪哈哈大笑,“我三脚猫一只,岂敢当剑道大师?又岂敢指点子兰将军?座中我这两位属吏,倒都在军中滚爬过几日,教他们说说了。”

“噢?”昭雎捋着长须笑道,“只知二位是行人、少庶子,尚不知两位是剑道高手。敢问剑士名号?”此一问,便知昭雎很熟悉秦国的剑士等级。

“在下黑虎剑士。”嬴华拱手回答。“小可苍狐剑士。”绯云拱手回答。“啊哈哈哈哈!”昭统大笑起来,“丞相真道诙谐,我还以为是秦国的铁鹰剑士也。黑虎苍狐,一个二流,一个三流,如何评点楚国第一剑士?”

“只怕未必。”嬴华冷冷笑道,“子兰将军之剑舞,固是妙曼无双,然若实战,在下以为:却是镴矛头一支。”对这阴柔而张扬的《山鬼》舞,嬴华本来就不以为然,在她的耳目之中,这首《山鬼》背后的话语是:我昭雎与你张仪修好,只是想了却恩怨罢了,却也并非怕你,我有天下第一流的吴钩剑士,你也不要欺人太甚。张仪说昭雎不是善类,看来果然如此。作为一个特异的剑士,她必须教昭雎明白:只要张仪愿意复仇,秦国剑士随时可以取走昭雎的人头。没有如此威慑,昭雎未必会服服帖帖地听命于张仪。虽说嬴华很赞赏子兰的越剑技艺与剑舞才情,但也看出了他的剑术的致命弱点,此刻便毫不客气地点了出来。

子兰顿时面色涨红:“行人之言,子兰要讨教一二,何谓镴矛头一支?”

“是否镴矛头,却要实战,言辞如何说得明白?”嬴华面带微笑,话语却强硬不过。

“行人当真痛快!”子兰转身对张仪一拱,“敢请丞相允准子兰与这位兄弟切磋剑术,以助酒兴。”

“也好,月下把酒看剑,原是美事一桩。”张仪带了三分醉态,哈哈大笑道,“行人兄弟,赢不了不打紧,二流剑士嘛,谁教你口出狂言,啊!”

昭雎微微一笑道:“子兰小心,不要伤了这位后生英雄。”

嬴华离席站起,向子兰抱拳一礼:“在下点到为止,将军尽管施展。”此话一出,子兰不禁微微变色,咬咬牙关压住了火气笑道:“好,小兄弟先出剑便了。”嬴华道:“我从来不先出剑,将军请了。” 子兰又气又笑,若非顾忌今日本意在结好张仪,真想一剑洞穿这个傲慢小子。想想也不计较,吴钩一划,空中闪烁出一道青色弧光,陡地向嬴华当胸刺来。

嬴华使楚,特意带来了那把祖传的蚩尤天月剑。赴宴之前,她将天月剑的枯枝木鞘已经换成了黑牛皮鞘,握在手中好似一支黑沉沉的异型精铁。子兰剑光一闪,嬴华的带鞘天月剑骤然迎上,黑色闪电般搭住了迎面疾进的吴钩。骤然之间,一泓秋水般的吴钩光芒尽敛,竟粘在天月剑身上不能摆脱。嬴华大臂一沉手腕翻转,天月剑便绞住吴钩在空中打起了圈子。两剑纠缠,若脱不出剑身,自然是任何招数都使不出。唯一能够比拼的只能是实战力量:一是甩开对方剑器绞缠之力而另行进击;二是比对方的绞力更大更猛,迫使对方剑器脱手。

这是战场上经常遇到的实战情形,任何虚招都毫无用处。可惜子兰剑术虽然妙曼,却没有在战场上生死搏杀的经历,也没有与真正高超的剑士刺客做殊死拼杀的经历,此刻被天月剑绞住,竟无论如何脱不出手。眼看黑沉沉的天月剑越绞越快,子兰只有靠着柔韧的身段跟着连续翻转,否则只有撒手离剑。那样一来,以任何较量规矩都是必须认输的。就在子兰咬牙坚持连环翻身寻觅机会的时候,突然间天月剑猛转方向,便听“当啷”一声金铁大响,手中一轻,弯如新月的吴钩拦腰折断,天月剑闪电般定在了他的咽喉部位,一股森森冰冷立即弥漫了他的全身。

“吔!才一回合呀?”绯云高兴地拍着手笑了起来。嬴华收剑,气定神闲地拱手笑道:“承让了,将军若打几年仗,可能有成也。”

子兰翻身跃起,胸脯大起大落脸色青红不定,却终究生生忍住向张仪拱手道:“秦国剑士剑术高强,在下佩服!”张仪似乎醉了,红着脸哈哈笑道:“高强么?连个铁鹰剑士都不是,只有跟我做文吏。” 昭雎一直含笑静观,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实在震惊,待那黑沉沉的异型剑电光火石间压在了子兰咽喉,笑容在苍老的脸上顿时僵住了。听见张仪舒畅地大笑,他竟毫无说辞地跟着只是呵呵地笑。

“啪”的一声,昭统拍案站起:“丞相,闻得秦国苍狐剑士长于短兵,可否让在下与这位少庶子切磋一番?”

“那就切磋。令尹啊,我等把酒再观赏了,干!”张仪大笑着饮干一爵,昭雎连忙笑着陪饮了一爵,一双老眼盯住了少年一般俊秀的少庶子。

“少庶子,丞相允准了,我俩就来助助酒兴。”昭统手往甲带上一趁,一把铜背短弓赫然在掌,“昭统身为王宫侍卫,练的就是短兵。少庶子若能与我对射两阵,定是一场好博戏。”绯云已经离席起身,手中空无一物,纤细的身材愈发显出一个大袖飘洒的美少年。她粲然笑道:“吔,小可只是一个小侍从,自然任凭将军立规了,只不知两阵如何对法?”昭统道:“第一阵,互射三箭;第二阵,相互齐射;若还未分胜负,你我再比第三阵短剑。”绯云笑道:“吔,那将军就开弓吧。”昭统道:“你弓箭上手,我自然开弓。”绯云笑道:“短兵短兵,越短小越好吔。就在身上,将军开弓吧。”

“好!第一箭!”昭统单手一扬,只见月色下金光一闪,一阵细锐的啸声破空而来,月色下却不见踪影。昭统存心必胜,一瞬之间三箭连发而出,一箭当头,一箭当胸,一箭却在足下。绯云天生的眼力奇佳,否则练不得短兵。啸声一起,她便看准了三箭方位,心中暗骂:“吔,小子好狠毒!”不闪不避,右手大袖只是一摆一兜,那细锐的啸声泥牛入海一般没了声息,她却依旧垂着大袖,站在月下满脸笑容。昭统大是惊讶:“我的箭?你,你是巫师么?”绯云咯咯笑道:“吔,你才是巫师呢,还你了。”左手一扬,三支箭发着同样的啸声神奇地钻进了昭统甲带上的小箭壶里。

这一下当真是匪夷所思,在场的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张仪只听母亲说绯云略通匕首袖箭,也从来没有见她施展,今日得见如此神奇,心中大是赞叹,饶是当着昭雎父子,也不禁拊掌大笑。昭雎与子

兰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昭统恼羞成怒道:“此等臂腕小技,有何炫耀?真射一箭我看!”

“吔,我又没说是大技。”绯云笑道,“只此一箭,射不中我便输,如何?”

“好,可是你自己说的。”昭统脸色发黑,凝神聚力要接住这支短箭,教训这个狂妄的少年,他相信自己的目力与敏捷,接一支箭当是万无一失。

“我要射掉你的头盔吔,看好了。”绯云咯咯笑着丝毫未动,也没有任何声息。

昭统高声道:“来吧……”话音未落,头盔“咚噗”一声砸在了地毡上!

“噫?!”昭雎与子兰、昭统一齐长长地叫了一声,惊讶疑惑恐惧赞叹无所不包。昭统木呆呆地站在帐中,盯着地上的头盔只是出神。

“吔,微末小技,得罪将军了。”绯云笑着向昭雎一拱,“令尹与我家丞相聚酒,小可便献个灭烛小技,博令尹一笑如何?”昭雎恍然醒悟,连忙点头笑着:“好好好!少庶子再显神技,老朽可是等着见识了。”

绯云命方才的八个舞女进来,人手一支点亮的蜡烛举在头顶,在大帐中央站成了一个弧形。绯云退到帐口大约三十步左右方才站定。寻常短箭是不敢射如此距离的,纵是战场强弓,百步之外也就没有了准头。如今一个少年,却要在三十步之外射灭豆大的蜡烛火苗,简直令人无法想象。战国刀兵连绵,谁对武道都有些许常识,况乎在血雨腥风中滚出来的昭雎家族?一时间,大帐静得喘息之声可闻,几个举烛舞女更是裙裾索索提心吊胆。此时绯云身形站定,骤然间长身跃起,空中大袖一展,便听“噗噗噗”一阵连梭轻响,八支蜡烛几乎是一齐熄灭!

绯云拱手笑道:“吔,献丑了。”便坐到了案前没事儿般自顾吃了起来。“

令尹啊,以为如何?”张仪醉眼蒙眬地看着昭雎。

昭雎早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张仪身边有如此鬼魅人物,要取人首级当真如探囊取物。纵然张仪不在郢都,他那个秦国商社安知没有此等人物?自己身边虽然也是多有剑士,可谁又能敌得如此长剑短兵?心念及此,昭雎不禁惶恐笑道:“神乎其技!神乎其技!老朽大开眼界了。丞相有此等英杰,老朽敬服也。”

“饮酒作乐尔尔,何足道哉!”张仪一通大笑,拱手道,“叨扰令尹,告辞了。”

“丞相稍待。”昭雎“啪啪”两掌,一个老仆捧来一只一尺见方的铜匣。昭雎凑近张仪低声说了一阵,张仪只是矜持地微笑点头,吩咐绯云接过了那只铜匣。一切完毕,大帐外驶来了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昭雎将张仪殷殷扶上车,子兰亲自驾车将张仪送回了驿馆。

此时已是四更将近,绯云吩咐厨下做来一大盆又酸又辣的醒酒鱼羊汤,喝得三人满头冒汗,却都是异常的兴奋。绯云笑道:“老贼好神秘吔,大张旗鼓地请客,却偷偷摸摸地用篷车后门送人。”张仪笑道:“神秘兮兮,就是这老贼服软了。今夜两位小弟大有功劳,来,干一碗庆功!”径自将大碗与两人面前的空碗“当”的一碰,又咕咚咚喝了一碗。绯云笑道:“吔,酒徒一个,任甚都做酒了。”嬴华第一次看见张仪酒后模样,觉得这时的张仪爽直憨厚诙谐,与平日的张仪判若两人,竟觉特别的可亲,不禁咯咯笑道:“喝了七种酒还能说话,人家可是酒圣呢。”说着拿下张仪手中的空碗:“别举着了,没酒了。说说,今晚谁功劳最大?”张仪呵呵笑着:“大小弟,一剑立威。小小弟嘛,令老贼毛骨悚然。功劳,都大也。”嬴华笑着拍案:“酒糊涂!小小弟功劳大,那才真叫神乎其技也。”张仪也拍着长案一副恍然醒悟的样子:“大小弟大是,小小弟当真一个小巫婆!我都不晓得她有这两手也。”绯云笑得捂着肚皮道:“吔!才不是小巫婆呢。”缓过劲儿来道,“其实不神吔,我的袖箭不是甩手,也不是寻常小弓单箭,我是公输般的‘急雨神弩’,一机在袖,可同时发射八支箭,也可单支连发。张兄、华哥你们看。”说着右手向上一伸,大袖滑落,手臂上赫然现出一个用皮条固定的物事。

绯云解开皮条,将物事摆在了案上:“看看,这便是‘急雨神弩’了。”

这急雨神弩外观极是寻常,不足一尺长的一片厚铜板而已。然则仔细端详,却是一套巧夺天工的连锁机关。八个箭孔大约竹签一般粗细,在铜板上排成了错落无序的奇怪形状;铜板横头伸出了一个带孔的榫头,孔中穿了一根精致的皮条;以不同方式扯动皮条,小箭就会以不同方式发射。嬴华是兵器行家,一番端详后不禁惊叹:“用之简单,威力惊人,当真匪夷所思!”张仪笑道:“那层出不穷的机关,都包在肚子里了。”嬴华笑道:“小弟定有奇遇,此等神兵可是绝世珍品呢。”

绯云道:“吔,这可是张家的祖传之物。”

嬴华大是惊讶。张仪却哈哈大笑道:“海外奇谈!张家祖传,我如何不知?”

绯云幽幽一叹道:“那是主母不让告你吔。主母说:张家祖上有一代做过洛阳工匠,后来跟着神工公输般做了徒弟。这‘急雨神弩’是公输般匠心画图,却是张祖一手制作。只做了六件,公输般破例教张祖留了一件,说张家有远运,有朝一日会有大用的。我被主母救回的第三年,主母才将这急雨神弩的故事说给了我,还说此物张兄用之不妥,教我精心练习,跟随张兄。”

“那?你跟谁学的射技?母亲?”一说到母亲,张仪便情不自禁。绯云摇摇头:“张老爹教我的,他老人家是高手。主母说,要不是张老爹,张家早被流盗洗劫了。”说着说着绯云有些哽咽了。

张仪叹息一声,良久沉默。嬴华道:“大哥不需忧伤,今日事伯母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九泉。”绯云也抹去眼泪笑道:“吔,都是姐姐摆功摆出来的呢。”嬴华咯咯笑道:“哎呀呀,如何又变成姐姐了?是大哥。”绯云笑道:“吔,大哥只有一个,你是假大哥真姐姐呢。”说着两人笑成了一团。张仪忍俊不禁,也哈哈笑了。

次日午后,一辆青铜轺车在一队甲士护卫下开到驿馆,张仪被隆重地迎接进了郢都王宫。

楚怀王大是烦恼。先是郑袖花样百出的宫闱“规劝”,后是昭雎一班老臣子软硬兼施的利害陈说,楚怀王本来已经打算听从他们的主意了;偏在这时,屈原黄歇一班变法新锐却又闻讯而动,非但闯进王宫慷慨陈词质询他“将先王遗志置于何地”,还当场断指写下了鲜血淋漓的长卷血绢,发誓要与虎狼秦国周旋到底。

这一下楚怀王当真为难了,他不怕别的,就怕这顶“背叛先王遗志”的铁头罪冠。老昭雎如此死硬,当初也没敢断然主张背弃楚威王的既定国策,而只是胁迫他罢黜屈原缩权黄歇,合纵与变法却只字未提,还不是不想背“忤逆先王”的恶名?芈槐别的不清楚,父王在楚国朝野与天下诸侯中的巨大威望,却是最清楚不过的。父王死了,但父王的威望却是他的立身之本,一旦被朝野指为“背叛先王”,那还不成了天下不屑一顾的恶君,说不定随时都有倒戈之危。

细细一想,芈槐觉得大是怪异:张仪一来,一切大变。行事向来讲究“分寸”的老昭雎与从来不过问国事的郑袖,竟全都急吼吼地要与秦国修好。屈原黄歇一班新锐,在遭到贬黜时也没有如此激烈的言辞举动,如今竟指天发誓地对他这个新王施压。平心而论,对于是否一定要和秦国修好,还是一定要和秦国为敌,芈槐当真不在乎,也认为大可不必如此认真。邦交大道,从来都是利害计较,哪有守株待兔的蠢人?如今两派各自咬住一方,水火不能相容,他却彷徨无计了。两边都有胁迫他的利器,两边都不能开罪,两边也都不能听从,芈槐第一次感到了当国王的苦恼。烦乱之下,他坐着王船独自在云梦泽漂了一天一夜,生生憋出了一个主意,第一次感到了做国王的快乐。

张仪来了,被领过了曲曲折折的回廊小径,最后进了一座极为隐秘的小殿。这是芈槐亲自指定的密谈地点,他要依靠自己的见识,在大国邦交中显示国王的圣明。

“丞相入楚,芈槐多有简慢,望勿介怀。”

“先王方逝,主少国疑,张仪岂能不知?”

“先生以丞相之身使楚,必是重大事体,芈槐愿闻先生高见。”

“秦楚修好,别无他图。”张仪要言不烦。

“改弦更张,楚国有何好处?”芈槐也是直触要害。

“秦楚接壤千里有余,一朝为敌,秦国伤害而已,楚国却是岌岌可危也。”

“丞相是说,楚不敌秦?”

“楚若敌秦,何须六国合纵?”

楚怀王一怔,又立即笑了:“合纵深意,在于灭秦,而不是抗秦。”

张仪骤然一阵大笑:“掩耳盗铃者,不想却是楚王也。秦国现有十万铁骑,一年之内将增至二十万。楚国只有支离破碎的二十万老军,楚国抗秦,无异于以卵击石。至于六国灭秦,更是痴人说梦。难道楚王忘记了三十年前的六国灭秦大会盟么?其时也,秦国尚是穷困羸弱,六国尚不能灭,况乎今日哉?”

楚怀王顿时语塞。虽然他觉得张仪有些盛气凌人,但对张仪所说的事实却无法辩驳,谁教秦国确实比楚国强大了许多?芈槐也想强硬对话,但他知道,实力较量,弱势一方是没有资格强硬的。沉默有顷,楚怀王换上了一副微笑的面孔道:“丞相曾助楚国灭越,对楚国朝局当不陌生。秦楚修好,赞同者有之,反对者有之,本王何以自处?尚请先生教我。”

张仪揶揄笑道:“楚王若能将王权让于张仪,张仪自有办法。”

“丞相取笑了。”芈槐见张仪软硬不吃,顿时没了应对之法,只好直截了当,“秦国若能返还房陵,本王便有立足之地。”

“倘若返还,楚国如何?”张仪紧叮一句。

“退出合纵,秦楚结盟。”

“好!”张仪欣然拍案,“请楚王宣来史官,当场立下盟约。”

楚怀王没想到如此顺当地讨回了房陵之地,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房陵六百里河谷盆地,又是几百年粮仓,对楚国的重要性怎么说也不过分,但能不动刀兵而收复房陵,纵退出合纵,屈原黄歇一班新锐也奈何他不得。芈槐笑道:“两国立约,须得双方君主押约上印了。”言下之意,是要钉实张仪的权力。

“张仪乃秦国开府丞相、秦王特使,楚王若有疑虑,自当作罢。”

芈槐略微思忖便高声下令:“宣太卜进宫。”

楚国的官制相对简约,太卜兼有记载国史、执掌宗庙、占卜祭祀等多种职责,实际便是文事总执掌。楚国具有浓郁的山地神秘传统,素来将占卜职能列于首位,此官便称为太卜。中原各国则将记载国史列为首位,一般称为太史令,府下分设宗庙、占卜、祭祀等属官。这时楚国的太卜是郑詹尹,此人与郑袖一样,乃楚国郑氏家族的支脉,为人深沉寡言,与朝中各方都甚为相得,与屈原还是忘年诗友。闻得楚王宣召,郑詹尹立即登车匆匆进宫。及至听到楚怀王立即拟就盟约的命令,他竟怔怔地愣在那里说不上话来。在他六十多年的记忆里,如此没有任何仪典的邦交立约是从来没有过的,尤其是一国之王与一国丞相立约,更是匪夷所思。他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却又嗫嚅着开不得口——太卜在实际国务中是无足轻重的,说了又能如何?愣怔片刻,只得拱手领命,坐到内侍已经准备好的长案前,双手提笔,在两张大羊皮纸上同时写下了两份盟约。

“太卜高年清华,竟有双笔才能,张仪佩服了。”张仪丝毫没有在意盟约,只对郑詹尹一手双笔绝技赞不绝口。

“如何?我大楚国也有上上之才了!”楚怀王芈槐也是不说盟约,只注意张仪说话。

老内侍将盟约递到王案前,楚怀王瞄了一眼,写上了“楚王芈槐”四个大字,随即命令:“用印。”一方鲜红的大印清晰结实地盖在了羊皮纸上。老内侍又将两份盟约捧到张仪案前,张仪笑道:“丞相印在咸阳,张仪只能押上名号了。”楚怀王笑道:“无妨。本王派特使随丞相去咸阳,用印之后随即交割房陵,如何?”张仪笑道:“土地乃无可移动之死物,邦交却是无常活物。何者先行兑现,楚王自当权衡。”楚怀王恍然拍案道:“好!三日之内,楚国派出特使,知会苏秦,退出合纵。”

张仪大笑:“三日后,张仪与两位特使离开郢都。”

楚怀王送走张仪,立即回到后宫对郑袖说了今日盟约。郑袖拍着芈槐的脸颊连连夸赞他“长大了,有谋划”,还破例地教芈槐当了一回威风凛凛的大男人,芈槐乐得直叫,又一次体味到了王者的快乐与力量。

不想屈原黄歇当晚匆匆入宫,愤愤劝谏楚怀王勿受秦国诱骗,当立即撤除盟约,立即派出合纵联军。芈槐气得脸色发青,愤愤然辩驳:“合纵联军一定能收回房陵?你屈原担保?还是黄歇担保?兵不血刃而收复房陵,本王错在何处?六国合纵好,可曾给了楚国一寸土地?本王为何一定要守株待兔?!”

“噢呀我王,”春申君黄歇换了话题,“张仪狡诈无常,若骗了我王,楚国岂不贻笑天下?那时楚国何以在天下立足?”

“大谬!”楚怀王声色俱厉,“秦国失信?张仪行骗?果真如此,本王自当统帅三军,为楚国雪耻复仇!”

屈原深深一躬道:“言尽于此,夫复何言?臣等愿我王记住今日才是。”说完大袖一摆扬长而去,春申君也跟着匆匆去了。芈槐兀自喘着粗气自说自话地骂了一通,刚刚骂得累了,老令尹昭雎又到了。昭雎盛赞楚怀王:“明君独断,力排众议,挽狂澜于既倒,救楚国于危亡,英雄气度,胜过先王多矣!”芈槐顿时心花怒放,觉得老令尹当真忠心耿耿老成谋国,立时赏了昭雎黄金百镒。

当晚,屈原在春申君府邸彻夜商议。天色泛白时分,一骑快马飞出郢都北门,直上官道奔赴燕国去了。

行人寺,战国时秦国职掌外事的官署,长官称“行人”,隶属丞相府。 AM9wdCHjZenQ9uCcDBwbxShNt9CazwTJKdKLCOL8EgzEyuEFODV4TLTNQPaec+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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