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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尘封的兵器库隆隆打开

午后时分,战场终于沉寂了。

六万民军原本没有任何结阵而战的训练,虽说人人都有些许技击之术,并有长短不一的各色剑器,但在历经长期严酷训练的辽东大军面前,却显得毫无章法。更有一个致命缺陷,手中没有盾牌。对于结阵大战的步卒,盾牌非但是个人搏杀的必备防护,更是结阵对抗铁骑的坚实屏障。步卒无盾,只能有攻无守。饶是这些商旅子弟们拼命搏杀,也没有过得一个时辰便几乎全军覆没。田单部族的近八百名族兵尚算训练有素,也战死了大半,唯余三百骑士结阵不散,死死保着三处剑伤的田单且战且退杀回了即墨西门。

顾不上包扎伤口,田单跌跌撞撞地冲上箭楼瞭望战场。此刻他只有一个心愿:亲眼看着老将军全身回城。可放眼望去,遍野都是燕军的蓝边红色战旗,即墨铁骑踪迹皆无。正在田单愣怔之时,大队燕军铁骑飓风般卷到城下骤然勒马,激扬的尘柱直冲城上女墙,呛得田单与士卒一阵猛烈地咳嗽。

“城上军民听了!”威猛剽悍的骑劫在马上高喊着,“即墨骑士全军覆没,轸子老匹夫也被我杀了。看,这是何物?”

一个骑士用长矛挑着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燕军骑士一片高喊:“轸子首级在此,齐人开城降燕——”骑劫哈哈大笑,带血的长剑直指城头道:“齐人狗熊一窝,若不拱手降燕,尔等头颅一齐挂上高杆!”燕军一片呐喊:“抗我大燕者,立杀不赦!”

素来沉静的田单怒火中烧,戟指城下嘶声大吼:“燕人休得猖狂,即墨要为老将军复仇。要即墨降燕,休想——”城头原本已经拥满惊恐无措的守军,此刻却万众一心,齐声呐喊:“为老将军复仇!”

“即墨不降!死战到底!”

“竖子猖獗!”城下骑劫一声怒喝,“步军列阵,壕桥云梯攻城!”

正在此时,燕军阵前一马飞来,遥遥高喊:“昌国君将令——毋得攻城!后退十里扎营,违令者斩——”骑劫脸色顿时铁青,狠狠骂了一声:“鸟令!”又向城头吼叫一声,“尔等狗头,多长两日。”再转身又是一声大吼,“愣着钉桩?退后十里扎营!”

暮色斜阳之中,燕军缓缓后退了。晚霞将即墨城楼染得血红,与城外郊野无边无际的红衣尸体融成了一片血的海洋。天边飞来大群大群的乌鸦秃鹫,嘎嘎啾啾地起落飞旋,浓浓的血腥味儿弥漫了即墨原野。

“田氏骑士何在!”田单嘶哑着声音大喊了一声。

城楼上“嗨”的一吼,挤在田单两边的骑士肃然成列。

“随我出城,找回老将军遗体!”

茫茫暮色之中,一队轻骑飞马出城,消散在骑兵厮杀过的广阔战场。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星星点点的火把依然在旷野摇曳闪烁,直到三更,火把马队才渐渐聚拢,飞进了即墨。

马队将轸子老将军的无头遗体抬到即墨令府邸时,眼前的景象使田单愕然了——万千火把层层围在了府邸车马场前,正门廊下一片白发苍苍的老人,层层叠叠的人山人海,毫无声息地肃立着。见田单马队到来,人们无声地闪开了一条甬道,眼看着那具浑身浴血的无头尸体停在了廊下一张窄小的军榻上,人们木然地瞪着双眼,只有粗重的喘息飘荡着,如同冬夜的寒风掠过茫茫林海。

“父老兄弟姐妹们,”田单一身血污疲惫地一拱手,“老将军尸体回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老人深深一躬:“合城军民,拥立先生主事。”

“田单主事!田单主事!”人山人海猛然爆发出震天撼地的吼声。

又一个老人颤巍巍顿着竹杖:“先生以铁笼保全部族,定能出奇策守住即墨。”

“先生韬略,正当报国,万勿推辞!”族老们异口同声。

几位将军与士卒们也是一片呼喊:“先生谋勇兼备,我等愿听将令!”

望着殷殷人海,田单骤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心下不禁猛然一沉,四面拱手高声道:“父老兄弟姐妹们,燕军暴虐,我等须得死守即墨方有生路。然则,田单虽有些许商旅应变之才,却从来没有战阵阅历。恳请哪位将军主事,田单定然鼎力襄助!”

“田单主事!死守即墨!”巨大的声浪立即淹没了田单的声音。声浪方息,一位将军慷慨激昂道:“先生虽非战将,然却韬略过人。铁笼得全部族,分流得全难民与即墨。大兵压境,先生身先士卒。大战方过,先生夤夜带伤于燕军营外寻回老将军尸身。此等奇谋勇略,大义节操,俺等即墨老民人人传颂。先生主事,俺等军民方有战心!否则,俺等弃城出逃各奔东西。父老兄弟们说,是也不是?!”咬字极重的胶东口音声震屋宇。

“是——”

“田单不主事,俺等便跑!”顿时一阵雷鸣般声浪滚过。略一思忖,田单慨然拱手:“方今之时,我大齐国脉唯存胶

东。国人如此推重于我,田单当为则为。纵有千难万险,田单九死无悔!”

“田单万岁!”“即墨万岁!”“新令万岁!”人群顿时狂热地欢呼起来。

“诸位父老兄弟姐妹们。”待声浪平息田单高声道,“大军围城,即墨时时都有城破之危。要坚守即墨,自目下开始。军民人等立即回归营地整顿兵器,青壮男丁即刻到这位将军处登录整编,老民族领、闾长与难民族领、族老及千长以上将军,请留下商讨大事。”

轰然一声,人山人海像淙淙小溪般向街巷分流而去。田单一边下令即墨令府邸的几名书吏确切登录各族人口数目,一边与族领族老将军们一一商讨要立即办理的几件大事。

第一件,城内老民连同难民的所有房屋、财货、粮食并诸般衣食起居器用,一律归公统一调配;自今日始,即墨全城都是军营,百物无一私。

田单沉重地说:“即墨无后援,已是兵家绝地。若不一体大公,只恐怕当不得数月,便会不战自溃。田单苦心,上天可鉴。”说罢转身,立即下令家老报出田氏目下财货。田单部族的六百车物资本来没有什么损失,家老一宗宗报来,粮食、衣物、甲胄、盐铁、药材、干肉等,非但数量大,且都是应急实用之物,若一族逃难,足以支撑田氏族人远走他乡。众人本来对这亘古未闻的“举城大公”尚有踌躇,如今见田单兜底交出举族财货,诸般疑虑顿消,异口同声赞同。

“我还得补上一条,”田单一脸肃然,“理乱用重典。所有财货器用分之于兵民,凭诸位公推十名族老秉公立法,依法度配物。用之于军,则由后军司马奉我将令配给。无论军民,俱可举发不公,但有徇私舞弊者,一律剐刑处死!”

“彩——”众人本是四海聚来,对此严刑峻法却同声喝彩。

这个最大的难关一过,余下的军民混编、推举将军、加固城堡、清点府库、建立兵器作坊等诸般事宜,人人献策异常顺当。雄鸡报晓的时分,诸般大计已经商定就绪,立即分头行事去了。

在此期间,一班吏员已经在即墨令府邸为田单安排好了中军幕府,交由田单的家老与几名心腹执事照料。族领将军们散去,家老用大盘捧上来一整只临淄烤鸡,敦促田单趁热快用,一边忙着去请族医来为田单疗伤。田单却摆摆手叫住了家老,喟然一叹:“族叔呵,田单有负于你老了。”说罢深深一躬。白发如雪的家老愣怔了:“总事……你,你要老朽离开么?”田单不禁一眶热泪道:“族叔呵,举城大公,人人皆兵。田单既受万千生民之托,如何能在身边再任私人?你老与执事们……”老人默然片刻长吁了一声:“大公者无私,老朽晓得。总事疗完伤,老朽去老丁营……”一抹眼泪,老人转身去了。片刻之间,那名随田单奔波列国的族医提着药裢跟在家老身后匆匆来了。眼看着田单清洗包扎完三处刀剑伤,族医说了不打紧,老人深深一躬默默转身走了。

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田单久久不敢抬头。老人跟了田氏三代总事,在田单父亲时已是掌事总管了,数十年忠心耿耿为田氏部族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而今垂暮之年,却要去老丁营住通榻大铺做杂役粗活,却教人如何忍心。

长叹一声抹去泪水,田单一把推开烤鸡匆匆出府了。太阳已经到了城头,巡查防务之外,若无大战,今日一定要清点完兵器库。这是目下头等大事。

即墨是齐国东部的一座大城,名副其实的兵家重镇,其根基正是即墨田氏奠定的。田单作为继任族领,对族藏典籍十分熟悉,清楚地记得《田氏营国制》中的记载:“即墨为要塞之城……城下阔于高倍,上阔于下倍;城高五丈,底阔二丈六尺,上阔一丈三尺六寸,高下阔狭以此为准……城外壕沟阔二丈,深一丈,底阔一丈。城墙夯土为体,岩石为表,东西长三里,南北阔二里。”按照如此规模,即墨几乎是战国兵家所谓的“千丈之城,万户之邑”。事实上,在田氏镇守即墨的年月里,即墨也确曾是除了临淄之外的齐国第二大城。

巡视一周,田单发现即墨城雄峻依旧。只是多年太平,打仗也都在西部,居安不思危,女墙箭楼已经多有破损,城外壕沟已经变成了一道浅浅的干沟渠,城墙外层石条也脱落了许多,裸露出的夯土已经疏松得刷刷掉落了。

田单思忖一阵立即下令:“着后将军即刻带领三千兵卒,并发七千男丁,一日之内立即加深西门外壕沟。旬日之内,四面壕沟一律加深至建城本制。作坊土木工匠,一律上城日夜修葺。旬日之内,务使城防完好如初!”中军司马一声领命,立即飞步去了。

查勘完城防,田单带着几名军吏来到兵器库。即墨兵器库占地十亩余,六十余间三丈多高的巨型石板屋分东西中三列层叠矗立,三列之间是两条六丈宽的夯土大道,可并行四列大车运送兵器,规模堪称齐国要塞第一。而今却是满目萧疏,库房尘封铁门锈蚀,大道中荒草摇摇。田单不禁皱眉道:“即墨守军不换修兵器么?”旁边军器司马红着脸惶恐道:“此间兵器库尽皆防守器械,即墨数十年无战,也只换修剑矛弓箭甲胄马具盾牌等,这里……”吭哧着说不下去了。

“全部打开,全数清点。”

“嗨!”军器司马一挥手,看守府库的军吏领着一队老卒连忙快步跑来,一座一座地隆隆打开了库房。

“右列是飞兵械库。”军器司马指着右边大铁门顶端的“飞兵”两个大字。

田单点点头:“是铁蒺藜檑具等一般兵器了?”

“正是。”

“立即调来一千健旺老者,清扫库房,清点兵器,修葺道路,务必使兵器搬运畅通。”田单说罢大步进了飞兵库,逐一查看了大量囤积的锈蚀器械,不禁长长一叹。

这二十间石板库房,囤积最多的是铁蒺藜、铁菱角。这是抛撒在进军要道专门扎伤马脚截杀骑兵的小兵器。蒺藜者,带刺之野生灌木也,遍生大江南北,是再寻常不过的野生草木。远古时期,人们常常将山野之间的蒺藜大量采下抛撒在路面,以迟滞敌方人马。然则临时采摘毕竟不便,于是春秋时期便有了碎木块制作的木蒺藜。《六韬·虎韬·军用》载:“木蒺藜,去地二尺五寸,(布)百二十具……狭路微径,张铁蒺藜,其高四寸、广八寸、长六尺以上,(路段布)千二百具。败步骑。”铁蒺藜,却是战国之世有了铁器后的兵家发明——用铁片打造得蒺藜状的尖刺物。墨家长于守城,《墨子·备穴》便有了在地道进出口与城门外、河道大量设置铁蒺藜的战法记载。

其次便是各种檑具。檑者,抛掷杀敌之器具也。檑起源于周代,本音乃是一个“抡”字,即挥开胳膊扔出去,久而转音成了“檑”。

因其抛掷之后隆隆若雷声滚动,渐渐正式写成了“檑”或“雷”。《周礼·秋官·职金》疏云:“雷,守城捍御之具。”作为兵器,檑具是居高临下投掷杀伤之兵器的种类名称。依据用途,实际上分为多种名目,最常用者为五种:

其一,木檑。也称滚木,以整段粗大圆木打造,长四至六尺,直径至少四寸,粗则不限;木上镶嵌铁钉铁刺,从城墙连续推下,摧毁攻城云梯并杀伤士兵。

其二,泥檑。以黏土调泥,每千斤泥加入猪鬃毛与马尾毛三十斤,捣熟擀成,每檑长二三尺,直径至少五寸。泥檑干透之后坚硬如铜铁,沉重如巨石,柔韧如皮质,从高空砸下纵经城墙碰撞仍然完好无损。

其三,砖檑。砖窑烧制,整段实心,长三四尺,直径六寸余,用于城头抛掷。

其四,车脚檑。实际是一个巨大的独轮,以质地坚实的硬木打造,轮中心立一带绳孔的木柱,以粗大绳索系之,用城头固定的绞车放下于城墙横滚,专门杀伤蚁附在云梯上的攻城士兵。可用绞车收回反复使用。

其五,夜叉檑。还有一个很是雅致的名称,叫做“留客住”。此檑用一丈多长直径一尺余的顽韧湿榆木为体,榆木周身装五寸长的铁制倒刺或尖刀,两端各装直径二尺的脚轮。两轮带粗大绳索,用绞车沿城墙滚下,可将云梯之敌碾轧钩割尽留尸身。也可绞车收回反复使用。因了威力惊人,所以在士卒中有“厉鬼”之名。

田氏据守即墨之时,东夷之患尚未根除,打造囤积了大量檑具。虽多年无用,然除了木轮朽蚀,却也大体完好。田单稍感心安,立即调来工匠日夜修复。

看完右列,军器司马道:“中列二十间是大器械,清理之后将军再看如何?”

“不,目下看。”田单一抬脚走进了灰尘铁腥扑面而来的石板库。

第一座库房,是城头击打器械狼牙拍。这狼牙拍也是顽韧榆木板为体,长五尺,宽四尺五寸,厚三四寸;板上密匝匝嵌满狼牙钉数百个,每钉长五寸重六两,钉头出木三寸;四面各嵌一道利刀,刀身入木寸半;前后各有两个铁环,贯以粗大绳索,用绞车吊于城上,但有大型云梯登城,高高绞起猛然从外猛拍云梯。

与狼牙拍配合使用的器械是飞钩,用铁链连接四个粗大的钩爪,狼牙拍拍下时,飞钩同时掷向云梯,将其钩翻或拉起悬空。

第二座库房是拒马。拒马者,阻拦战马之障碍物也。夏商周三代便有了早期拒马,即将木柱交叉固定成架子,架子上镶嵌带刃带刺之尖锐物事(铜刀或石刀)。战国墨家将拒马叫做“锐镵”,《墨子》中专门有一篇《备蛾傅》论“锐镵”战法:蛾傅者,敌军士兵飞蛾蚂蚁般拥来也。当此时,沿途布锐镵五行,行间距三尺,根部埋三尺,尖锥长尺五,可阻敌前进。战国中期,拒马发展为铁矛为头(后世称为拒马枪),以坚实木料为固定支架,架上再固定六到十支铁矛,遍布敌来路,使其骑兵不能驰骋。旷野大战,这种拒马数量毕竟有限,很少使用。倒是城池设防,地域相对狭小,拒马大有用处。

第三座库房,是真正的大型器械——塞门刀车。“塞门”为用途,“刀车”为器械。究其实,是打造得一种极为坚固的两轮车,车体与城门几乎等宽,寻常总在三四丈之间;车前有木架三四层,各层固定尖刀若干口,车体有长辕;敌但攻破城门,数十成百兵士猛推刀车塞住城门。《墨子·备穴》篇记载了这种塞门刀车的用途。对于坚守城池的长期恶战,城门难保一次不失,这塞门刀车便是最为有用的救急兵器。

“塞门刀车有多少辆?”田单问。“三座大库,大约二百余辆。”

“好,看左列。”田单觉得心中踏实了一些。

左列是各种灭火器具与火攻器具。军器司马说,这列库房除了三千多桶猛火油是当年从秦国买来之外,其余都是即墨田氏当年打造的,可惜一直都闲置着。田单心中一阵感慨,他晓得,这个军器司马不会知道他是当今之即墨田氏,淡淡道:“不管何人打造,只要有用便好。”军器司马道:“灭火器具也许用得,火攻器具难说了。”田单道:“看了再说。”又一头扎进了灰尘铁腥弥漫的大石库房。

战国攻防,火攻已经成为主要战法之一,防备火攻自然也成为兵家常法。《六韬·文韬》云:“荧荧不救,炎炎奈何?”说的便是扑灭攻方大火的急迫。《孙子兵法》有《火攻》篇,专门论述五种火攻战法,并总而论之:“以火佐攻者明(威势显赫),以水佐攻者强。”《墨子·备城门》也特别记载了城门防守中的以火御敌之法,以及扑灭敌方纵火的多种方法。在城池攻防战中,火攻与反火攻更是基本战法。

大库中的灭火器具主要有四种:

其一,水袋。以不去毛的马皮牛皮缝制成“人”形大袋,注水三四担,袋口连接一丈多长的竹管,多置城门及要害处,若有大火,三五士卒抬起水袋猛力挤压,竹管急喷水柱灭火。

其二,水囊。以猪牛尿脬盛水,扎紧囊口置于城头备用,若敌军在城下堆积柴薪放火,将大量水囊从城头急抛砸下,囊破水出,便可灭火。

其三,唧筒。截长竹管为体,竹管顶端开孔,而后用木杆缠满棉絮塞入竹管做可拉动的活塞;旁置大水瓮,若遇大火,拉动活塞汲水然后挤压活塞,水柱可远射疾喷灭火。此物流播民间,成为后世孩童玩耍的“水枪”,却是后话。

其四,麻搭。以八尺或一丈长杆,杆头绑缚散麻丝两斤,旁置水瓮,辄遇附近大火,用麻搭蘸水扑打。

第二座石库,是守城用的火攻器具。守城既要灭火,也要以火助守,实际是一种特殊的火攻,借火攻以杀伤来犯之敌。这种火攻器具也是四种:

其一,燕尾炬。以半干苇草扎束成燕尾形,饱渗脂油以备。城下敌军但以冲车等大型器械攻来,将点燃的燕尾炬大量抛下,烧毁攻城器械。

其二,飞炬。城头设桔槔,将巨大的燕尾炬吊在桔槔杆头。但有敌军云梯爬城蚂蚁般攻上,立即点燃燕尾炬猛力拉动桔槔,燃烧的燕尾炬砸向搭在城墙的云梯,可烧坏云梯及蚁附士兵。

其三,铁火床。用韧熟铁打造长五六尺、阔四尺的铁格“床架”,下装四只铁页包裹的木轮,后端引出两根铁索,后以长铁链系牢,“床架”绑缚草火牛(用茅草扎束,灌注脂油的牛形胖大引火物)二十四束。但遇敌方攻城,点燃草火牛从城头用桔槔或绞车放下,熊熊大火非但可大面积杀敌,且可照亮城下战场。

其四,游火铁箱。以熟铁打造成吊篮形物事,长铁索系之,内盛硬木柴火与捆扎成束的艾蒿火。但遇敌军在城下挖掘地道或从地道攻来,将铁箱缒下至地道口,可烧灼烟熏穴中敌军。

“有行炉么?”田单一路看来,猛然想起了田氏典籍上的一则记载。

“行炉?”军器司马愣怔了,“末将不知,且容我查问。”说罢红着脸快步走到几名正在清点库房的老军吏面前,说得几句,领过来一个老军吏。

“行炉有三具,不知能否修复。”老军吏很是惶恐。

“看看再说。”田单没有任何指责。

随着老军吏来到最后一座石库,锈蚀的铁门被隆隆推开,便见墙角处大布苫盖了一片物事。老军吏揭去足足有三寸灰尘的大布,连连咳嗽着:“这,这便是,三具,行炉。”

“炼铁炉?”田单惊讶了,“这便是行炉么?”

“行炉者,能推动行走之熔炉也。”老军吏指点着,“但在城头熔铁,若敌军势猛,以大杠抬起行炉,将铁汁沿城墙浇下,可保敌军立退。”

田单端详敲打一阵,断然下令:“命铁工立即修复,有此等神兵利器助力,方可与乐毅殊死一搏。”

“嗨!”军器司马摆脱了方才的尴尬,精神抖擞地大步去了。

“这是听瓮了?”田单指着靠墙摆开的一溜巨大的陶瓮。

“正是,七石陶瓮。”老军吏连忙点头,“将军如此谙熟诸般器具,即墨之福也。”

“不。”田单摇摇头,“我只是从《墨子》中读到过‘地听’一法,其余一抹黑了。”

老军吏说,这七石陶瓮是专门听城外敌军动静方向的,百姓叫做“埋缸听声”。在内城墙根每间隔两丈左右挖井一口,地势高处井深一丈五六尺,低处至水下三尺,井底埋七石大瓮,派耳灵之人伏在瓮中谛听,根据相邻大瓮的声音强弱差别,断定城外挖掘地道者的方向;也可在一个深坑内同时埋两个间距一丈余的大瓮,让两人同时谛听,根据音差定方向,军士叫做“双耳听”,用之于战,百试不爽。

“瓮在水下,能听得确实?”田单疑惑了。“

将军有所不知。”老军吏笑了,“土地出水,传声更佳,比没水清晰多了。”

“好!”田单笑道,“我看老人家便领住地听这一摊。”

“遵命!”老军吏分外兴奋,“多年不打仗,也忒憋闷。”

午后离开时,兵器库已经是一片紧张忙碌了。军器司马被田单当场任命为兼领库令,坐镇兵器库,与原先的老库令并几名老军吏督促修葺。所有的铁工木工陶工皮工等诸般工匠,都被调遣到了兵器库。已经清除完荒草的库间大道,搭起了一棚棚临时作坊,炉火熊熊锤声叮当,分外令人感奋。

回到住处,田单立即下令中军幕府搬出即墨令官邸,在靠近西门处选一片空地搭建幕府。中军司马不禁有些踌躇:“老官邸正在城中位,利于四面策应,将军何以要搬?”田单道:“目下非常之时,死战多在西门,此地太远。”中军司马道:“这老官邸空闲下来,却是可惜。”田单道:“即墨已是人满为患,如何能空闲房屋?立即将老官邸辟为疗伤之地,城中医家全数集中此地,再选几百名精干女子运送伤兵襄助疗伤。即墨只能死战,这里疗伤只怕还小。”中军司马不禁肃然起敬:“幕府靠近战场,将上好官邸留给伤兵,将军此等胸襟,末将敬佩之至!”说完立即大步走去忙碌部署了。

经过一番踏勘,田单的中军幕府搭建在西门内,距城墙只有十余丈,几乎只是一条大道之隔。这里原本是民间鱼市,如今四门封闭,渔民不能出海下河,自然也就成了空地。只是那被养鱼水长期浸泡过的地皮,始终弥漫着风吹不散的浓浓的鱼腥味,令人常常喷嚏不止。田单一阵大笑:“好好好!大战无鱼,上天给我鱼味,得其所哉也!”一班军吏原本正大皱眉头,生怕田单不能忍受,如今见田单如此豁达,也跟着笑了起来。

旬日之后,幕府已经用土坯碎砖木料加三顶牛皮大帐搭建完毕。虽然急就章且简陋潮湿,却也是里外三进,聚将厅、军务厅、出令厅并起居寝室一应俱全。幕府落成,中军司马与一般军吏立即进入军务厅各就各位,开始处置军务。地听大瓮田单则进了出令厅。这出令厅实则主将书房。田单进入书房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在那张几乎可墙大的《即墨城制图》前仔细揣摩。方看得片刻,帐外马蹄声疾,随着军吏一声禀报:“城外斥候到——”

田单一回身,一个风尘仆仆满脸汗水的“难民”已经站在面前:“禀报将军:燕军按兵不动,各军营都在厉兵秣马!”

“乐毅有何动静?”

“乐毅去了画邑!”

“画邑?”田单心中一动,“好,继续探听,随时回报。”

斥候一走,田单大步走到对面的《齐邦山川图》前,盯住了临淄西北的济水入海处。画邑只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几乎没有任何兵家价值,唯一教齐国人知道画邑的,是大名士王蠋住在那里。乐毅素称儒将,去画邑莫非找王蠋请教学问?不,不会!烽烟连天,灭国在即,目下正是燕军为山九仞的要紧时刻,睿智如乐毅者,岂有此等闲情逸致?如此说来,乐毅究竟有何图谋,为何停止了对即墨的猛攻? ikaWSq5gpfXwE7zk2FZpQ5KaBzDmh8RZvFh27NXDJ4xGGcCzOMBahVvQTsR8Ng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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