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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赵奢豪言 险狭斗穴勇者胜

秦军快速东出的消息传到邯郸,赵国君臣大出意料,却也没有慌乱。

在赵国君臣心目中,很是清楚吞灭中山国的利害关联,多年来只是不断蚕食中山国,而不做灭国大战。迄今为止,中山国已经只剩下不到十座城池,不到五百里地面,赵国才决意一举灭之。进兵之前,惠文王赵何曾有秦国发兵之忧虑,谁知几位重臣众口一词,秦国南郡未安,白起远在夷陵,决然不会发兵攻赵。赵何思忖一番也觉在理,赵国吞灭中山国只在一个月间,纵然白起闻讯星夜北上,待率领大军上路,只怕中山国也没有了,其时秦国奈何?可令赵国君臣惊讶的是:秦国根本就没有动用白起,也没有动用举国大军,竟派一个叫做胡伤的大将率八万铁骑直逼阏与

阏与位于漳水上游山地,南压韩国上党,西对秦国离石,距东南之邯郸三百余里,是赵国西部的第一道险关。过了阏与沿漳水河谷东下百余里,便是邯郸西大门——武安 要塞。武安一过,距邯郸只有不到百里,铁骑驰骋,一个时辰便到城下。唯其如此,这阏与虽则不大,却是绝不能放弃的咽喉要地,即或在兵力最吃紧的时刻,阏与也常驻着两万长于山地厮杀的精锐步军。而今秦军直逼阏与,显然是要破除赵国屏障而威胁邯郸。

紧急军报传入邯郸后的半个时辰,惠文王特使便四路出宫了:第一路直赴中山军前,向统兵大将乐闲通报军情变故,嘱其相机处置;第二路飞赴武安,急召将军廉颇来邯郸;第三路出邯郸东北直奔观津 ,急召大将乐乘;第四路北上巨鹿 ] 府库,急召田部令赵奢回邯郸筹划粮草。赵何相信,几路特使必有一路能解阏与之危。

赵何之所以信心十足,根本在于这时的赵国非但有胡服新军三十余万,且多有良将。对诸侯作战,非但有勇迈绝伦的大将廉颇,更有闲居观津号为望诸君的天下名将乐毅及其同是兵家名士的两个儿子——乐闲、乐乘,老而弥辣的平原君赵胜,久在军旅而如今职掌国尉的肥义,若再加上赵成、赵文、赵造、赵俊、赵固、赵袑等一班王族新老猛将,赵国直是当时天下的名将渊薮。其中堪称帅才而能独当一面者,至少有乐毅、廉颇、赵胜、肥义、乐闲、乐乘、赵成几人。然则,除非有亡国之险,乐毅这般名动天下的大帅是不宜轻动的。赵胜、赵成、肥义这三位,都是年过六旬的老将,也是不能随意上阵的。能立应突发危机者,自然便是常在军中的这班大将。几将之中,乐闲率军进攻中山国,其余几人便成了迎击秦军的自然人选。

暮色降临时,最近的廉颇率先赶回邯郸。

廉颇堪称天下军旅一奇,越趋盛年越见战阵之才。做前将军时,廉颇便以勇迈闻于诸侯,而今已是五十余岁盛年之期,却更见壮猛心志非凡,一副灰白的连鬓络腮大胡须挂在黝黑红亮的脸膛上,步态赳赳声若洪钟,但在军前立马,大有河岳泰岱而无可撼动之势。然则,若仅仅是勇猛,自不足以成为天下名将。廉颇之奇,在于冲锋陷阵之勇猛与统率大军之稳健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一身而享天下第一武勇与天下第一稳健之赫赫大名,战国之世无出其右。

当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时,惠文王先自笑了。廉颇的脚步声永远都像战鼓,任你萎靡困顿之人,一听这咚咚鼓点都会陡然振作。赵何也是一样,顺手撂下案头的《阏与关山图》,大步迎了出来。

“老卒廉颇,参见我王!”还在九级石阶之下,黄钟大吕便轰然撞将过来。不称老夫,也不称老朽,硬邦邦自称老卒,这也是廉颇一奇。

赵何哈哈大笑:“老将军,本王正在虚席以待,请了。”

“我王请!”廉颇肃然一拱,跟在赵何身后大步进了幽静的偏殿。

“老将军请看,这是阏与急报。”赵何拿起案头羽书递给了廉颇。

“老卒驻防武安,军情尽知,我王何断?”

赵何笑道:“战事问将。老将军以为阏与可救么?”

默然片刻,廉颇终于开口:“阏与道远险狭,急切难救。”

赵何一惊,心下一沉:“阏与丢给秦军,邯郸岂不大险?”

“邯郸无险,我王毋忧。”

“何以见得?”

“老卒镇守武安,秦军难越雷池半步。”

赵何不说话了。廉颇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如此勇迈大将之目光,尚且认为阏与难救,那显然真是难救了。赵何不是父王赵雍那般战阵君王,没打过仗,战事决断历来以大将主张为凭据。廉颇是行伍擢升,久经战阵,他能说“道远险狭”,那必是大军无法兼程行进的崎岖山地羊肠道,赶去也是迟了。骤然之间,赵何想起廉颇当初的建言:在阏与当屯兵五万。可是,其余大将都以为两万足以支撑,屯兵过多,且不说阏与不能展开,粮草输送、兵力凝固难以迅速调遣等都是不利之处。目下看来,廉颇是沉稳老谋了。

廉颇匆匆赶回武安备兵去了。赵何郁郁沉思,连最是在意的晚餐都免了,一直在殿中转悠着守候着。

“禀报我王,乐乘将军到。”

“快!宣他进来。”

乐乘是乐毅的次子,三十余岁,自幼熟读兵书,与长兄乐闲一般沉静,儒雅之风颇似其父。当初乐毅弃燕入赵,骑劫大军被田单火牛阵一举击溃,落叶遇秋风般丢了齐国,其山倒之势比当年乐毅攻齐快捷了许多。燕惠王姬乐资大悔不迭,更怕乐毅记恨于燕国而率赵军攻燕,于是派出密使致书乐毅,将当初之过推于“左右误本王”,宣示自己的本意是“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歇息议事”,末了竟然指责乐毅“将军过听,以与本王生隙,遂弃燕归赵。将军自以为计可也,却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恩义也”。先期随后母在剧辛护送下秘密抵赵的乐乘,见书大是不齿,冷笑道:“君王多厚颜,如此言语,竟能启齿也!”乐毅淡淡一笑:“亡羊尚知补牢,纵有文过饰非,也是用心良苦。”乐乘记得,父亲书房的灯光当夜一直亮着。天亮时,父亲将他唤进书房,拿出满当当字迹的三张羊皮纸说,这是给燕王的回书,你便做我信使了。为明父亲本意,乐乘仔细读完了那封少有的长书。父亲开篇直言不讳道:“乐毅非佞臣。当初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也,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唯恐足下之左右不察先王信臣之理,又不白臣之用心也,故敢以书对。”寥寥数语,潜藏着诸多意味,乐乘不禁大是赞叹。接着,父亲细致论说了燕昭王的惕厉奋发、敬贤拔士与任用乐毅灭齐的经过以及给燕国带来的巨大利市,显然是要给燕惠王立一面君道人道的大铜镜。末了那段话犹是感人,乐乘至今尚能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吴王阖闾听伍子胥而成大业。夫差却赐药以杀伍子胥,而抛尸于江。吴王夫差不悟才士可以立功,故杀子胥而竟不悔。子胥不明吴王之歧见,故尸身入江犹有恨意。臣立功免身,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既临不测之罪,自以幸免为利。今虽身托外邦,而大义不敢逾越也。

臣闻: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臣虽不才,数受教于高士君子,自当恪守大道。臣恐王唯听左右之说,而不察贤才之疏远,故敢献书以闻,愿王留意也。

这封回书,燕惠王无言以对,只好三番五次地向赵国示好,请赵王准许乐毅回故国探访。赵何心明如镜,也三番五次地不予理睬,直到乐毅默认了,才“王命特许望诸君访燕”。这是明白警告燕国:乐毅是赵臣,燕国若有加害之心,便是与赵国为敌。后来,乐毅只身回燕,燕王多方说服乐毅回燕重掌兵权,都被乐毅婉言辞谢了。眼见乐毅不归,燕惠王提出请乐毅长子乐闲回燕承袭昌国君爵位,不想乐毅却道:“乐氏既在赵国,自当为赵国之将,何能再做逃赵之事?”燕惠王不禁惊慌道:“乐氏为赵将,忍心攻燕乎?”乐毅笑道:“乐氏不攻燕,此乃乐毅与赵王明白约定,燕王毋忧。”从燕国归来,赵何请乐毅出山掌赵国上将军大印,乐毅悠然一笑道:“乐毅年迈力衰,已丧掌兵雄心,愧对赵王了。若得军情紧急,臣之两子或可尽力。赵国良将辈出,何须一老朽之力也。”从那以后,乐毅以客卿之身在观津真正地做了隐士,乐闲乐乘先后做了赵国将军。

“将军但坐。”乐乘一进来,惠文王先礼节一句。煮茶侍女尚未就位,惠文王急迫坐到乐乘对面席位问:“将军且说,阏与如何援救?”乐乘颇为机敏,来路上已经谋划妥当,从容答道:“赵王明察:

阏与为兵家险地,一道大嵰山崎岖难行,大军无法疾进,难救也。”

“如此说来,阏与丢了?”惠文王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也未必。”乐乘似乎成算在胸,“阏与两万精锐,或可守得一段时日。目下,我可一军出武安迂回上党,断秦军归路;待乐闲中山之战了结后,出兵南下夹击,阏与必能失而复得。”

惠文王顿时默然。乐乘之策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却要大费周折。乐闲灭中山国纵然顺利,至少也是三两个月。赵军借道上党,还得与韩国仔细交涉。韩国若借此开出高价,一时便是进退两难。南北两头但有一边卡住,收复阏与便是遥遥无期。以秦军夺取河内与南郡的实例比照,秦人夺地化地之快捷令人惊讶,但有三两个月,阏与可能永远也收复不回了。果真丢了阏与要塞,秦军便骤然钉子般揳进了赵国,直接威胁邯郸。但成如此局势,对于国力军力都在蒸蒸日上的赵国显是莫大耻辱,虽夺取中山国也无法抵消。乐乘谋划,只计兵家之可行,不解大势之需求,未免迂阔。然则,惠文王却无法对乐乘以大势所需相要求。兵事战阵,若将军无成算,君王纵然强求,十有八九也都是败笔,更不说乐毅父子最不屑的便是君王乱命了。

“启禀我王:田部令赵奢到!”御史 快步走了进来。

“赵奢?”惠文王一时恍然想起还急召了这个田部令回来筹划粮草,可如今无人领兵,筹划粮草却有何用?心下一松,赵何淡淡笑道,“教他进来了。”

这个赵奢,是赵国一个赫赫大名的能事之臣。

田部,在赵国是职掌田土与农耕赋税的官署,与魏国的司土(后称司徒)官署相当。田部令,是执掌田部的首席大臣。赵奢祖上原本是赵氏王族远支,后来成为邯郸的农耕国人。在武灵王赵雍胡服骑射征发新军时,年轻的赵奢入了军旅,在塞外征战十余年,因战功逐步擢升为辎重营将军。这辎重营是大军命脉所在,除了运输、囤积、防守粮草大营,同时还有兵器甲胄马具的打造修葺,诸般军用财货的保管分发等职司。一军之辎重将军,非但要有实战才能,足以率兵镇守大营不失,而且要有料理政务商旅的才能。否则,官署调拨、长途输送、立营保管、定期分发等诸多烦琐事务立时乱套。时年三十岁出头的赵奢,辎重营大将做得有条不紊,从没出过一件差错。三年之后,武灵王对赵奢的军政才能大是赞赏,破例将赵奢从军中左迁为朝官,任为田部吏,虽不是“令”,却是专门执掌田土赋税征收的实权臣工。

战国时代,赋税征收是天下第一大政,也是天下第一难题。大战连绵,大军的财货消耗惊人,没有源源不断的物资实力,大军立时不能立足。偏偏战国之世还不能靠加重赋税养军。盖因其时天下大争,各国竞相吸引人口,若是赋税加重而民不堪累,民众便会大量逃亡甚或动乱。一旦动乱,还不能轻易用兵剿灭,你若用兵强压,他国便会乘机出兵“吊民伐罪”,灭其国而分其地。齐湣王倍加赋税不到十年,一战山崩而被乱民千刀万剐,任你天下君王大权在握,也是心惊肉跳。唯其如此大势,赋税只有适度,而适度则必然时有财货掣肘。明智国策,只有依靠及时征收来弥补,除此还得严防偷漏逃赋税,否则财货立时吃紧。所以,这征收赋税的田部吏,自非能事强悍者不能任事。否则,以武灵王赵雍之重视军争,如何能将一个极富将才的年轻将领迁职为文官?

赵奢一上任,便遇上了一件棘手事。

盘查赋税大账,国辖四郡(上党郡 、雁门郡、云中郡、代郡)六十余县,赋税分毫不差,可占地三十余县的二十余家世族封地,赋税却仅仅收缴两成不到。封地最大的平原君赵胜、安平君赵成、平阳君赵豹、代安君赵章四家十六县,竟三年未缴国府当得之赋税。赵奢问起情由,田部主书只嘟哝一句,四君撑赵,他不缴谁却敢收?

赵奢大皱眉头,思忖半日,断然下令聚集田部的催征千骑队,并备齐三千辆牛车随后,立即开赴平原君封地。在赵奢看来,平原君有“战国四大公子”之名,又是王族嫡系,素来都是国家栋梁,断无拒缴赋税之理。要清缴封地赋税,只有从平原君开始。

此时,赵国虽行新法,然却不像秦国变法那般彻底。其间最大的不同,是赵国相对完整地保留了世族封地制。所谓相对完整,主要在于两个传统没有改变:其一,封地世袭,不以承袭者无功而夺封地;其二,封地治权仍然在世族,国府只能与世族分享赋税,世族占大头而国府占小头。秦国则将封地制大大虚化为一种象征,非功臣不能封地,子孙不得世袭;封地治权在国府,受封之功臣只是“虚领”封地,由国府从封地赋税中分出小部分给予虚领之功臣。究其实,秦国的封地制已经变成了一种名义上的最高封赏,实际所得仅仅是一部分来自封地的纯粹财货。而赵国封地制,则保留着“诸侯自治”的底色,拥有一方封地便意味着拥有巨大的治民权与建立私家武装的权力。往远处说,这是诸侯制以私家世族为国家根基的老传统。往近处说,这是武灵王赵雍变法时的实际考量,后面自有交代。

平原君封地跨越大河东西两岸,有地五县六百里,几乎都是平坦沃野,东去两百里便是齐国的济水,封地城邑是平原城 。时当暮色,马队牛车浩浩荡荡来到平原城外,赵奢下令牛车大队与九百骑士在护城河外扎营,只带一个百人骑士队立即入城,来到平原令官署。

按法度说,平原令本是国府官员,其爵位也是赵王亲书颁赐。然就实而论,却是由封主定名,举荐于国,赵王一律下书任官赐爵罢了;实际上是封主的家臣,以国府官员的名义为封主治民理财。赵奢人马一动,平原令便得到了快马急报。及至赵奢入城,平原令已经摆好了盛大宴席,亲自恭候在官署大门外了。

“田部一路风尘,小令特设小宴为田部洗尘。请。”平原令亲切随和地笑着,虽不失恭谨,然却丝毫没有国府官员面临国事时特有的庄重认真。事实上,练达的平原令也委实没有将赵奢放在心上。一个田部吏,爵位比他还低,盛宴待他,只因他是国府实权官员而已,岂有他哉!

“酒宴不敢叨扰。”赵奢目光炯炯地盯着平原令,脸上是淡淡的笑意,“赵奢为国事而来,平原令若能即刻理清三年赋税,赵奢做东设宴。”

“敢问田部,可是奉王命特征赋税?”由于常税难收,赵武灵王有时便借大战之名突然征发紧急赋税,违命者当即治罪。此为王命特征,等闲封主不敢违抗,故而平原令有此一问。

“常税未缴,无须特征。”赵奢黝黑脸膛上的笑容没有了,“本官职司田部赋税,便是王命国事。平原令请勘验本官照身印信。”一挥手,身后文吏捧过来一个铜匣,赵奢也从贴身衣袋中摸出竹板照身抬手亮在平原令眼前。

“田部焉得有假也?”平原令呵呵笑着,“只是这有封地者二十余家,大体都有拖欠,田部何独钟情于平原君乎?”

“平原令差矣!法行如山,虽王子不能例外,遑论二十余家封主?”赵奢面色肃然,“自古以来,征收赋税皆先远后近。平原君封地最大最远,自当首征。平原令老于吏治,不知国家法度乎?”

平原令脸色顿时难堪,强颜笑道:“封主在邯郸,小令如何做主?若得缴纳,还须请田部到邯郸请命平原君才是。” “好托词!”赵奢微微冷笑,“平原令若能拿出平原君抗税手令,本官自会找平原君理论。否则,足下身受王爵治民,便是知法犯法。”

“田部当真可人!”平原令突然哈哈大笑,“在下虽是王爵,却是平原君家老,明白么?足下但有平原君手令,本家老自当遵从。否则,田部如何来者,便请如何回去,本家老恕不奉陪。”冷冷撂下一句,径自扬长而去。

赵奢双眉突地一挑:“给我拿下!”

两名铁甲骑士“嗨”的一声,大步上前将已经摇摆到门厅廊下的平原令猛然扭了回来。廊下门吏一声大喝,两排原先做迎宾仪仗的长矛兵士顿时围了上来,随平原令出迎的官署吏员也乱纷纷吵嚷着围住了赵奢。

“尔等当真要抗税乱法?”赵奢黑着脸岿然不动。

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吏嘶声大喊:“老夫是赋税吏!小小田部,却奈我何?!”

“我等皆是!”几名文吏轻蔑地喊着笑着,“小田部想立功升官,却是个聋瞽塞听。啊哈哈哈哈哈!”

赵奢大手一挥,身后百人骑士队哗地散开长剑齐出,顿时将一班文吏兵士围在了中心。赵奢冷冷一笑:“平原令官署有八名税吏,全数在此了。”陡然声色俱厉道,“尔等知法犯法,公然抗拒国税,罪在不赦。赵法:抗拒国税一料者斩!如今尔等竟敢抗拒国税三年六料,法度何在?督税甲士听令:平原令与八名税吏,立即一体斩决!”

“嗨!”田部督税甲士虽惯于此道,却从来没有在世族封地威风过,如今精神大振,轰然一应,十八名甲士立即将九人拿住押成一排。

“赵奢,你小小一个田部吏,敢擅杀国府命官?!”平原令挣扎大喊。

“既是国府命官,更该依法服刑。开斩!”

一片剑光闪过,九颗头颅“咚”的一声闷响,整齐一致地砸在了地上。事情来得实在突然,大骇之下,惊慌奔来的府吏与被围的军卒一片泥偶般大张着嘴巴粗重地喘息着。一个田部吏片刻之间立杀赫赫平原君九位家臣,任谁也是匪夷所思,可这九颗血淋淋的人头便在脚下,你又如何不信?陡然之间,一个府吏嘶声大喊:“田部吏杀人了!快报君主了——”撒腿便跑,梦魇般的吏员兵卒也如梦初醒轰然四散逃开。

“出城扎营,等候平原君。”赵奢淡淡一笑翻身上马,带着百人骑士队出城去了。

次日午时,西方原野上烟尘大起马蹄如雷。依赵奢战阵阅历,一眼就看出这是平原君赵胜的门客骑士队,较之寻常精锐铁骑更胜一筹。平原君封地在平原,势力根基却在邯郸府邸。平原封地只有平原令官署与分驻各城池的两三千私兵,寻常时日只是督促收缴赋税并向邯郸的平原君府押运而已。但有重大事件,都是邯郸平原君府邸派出精干门客做特使回来处置。看今日气势,两千门客骑士全部出马,分明是平原君亲自赶来了。眼见如此阵势,田部吏员骑士大有惊慌。赵奢却坦然平静,目光扫过吏员骑士,只淡淡一句:“依法度行事,何惧之有?”转身下令,“整顿牛车,骑士列队,书吏备整赋税账册。” 说罢走进道边茅亭。

倏忽之间,马队已经飓风般卷到。当先骑士一领火焰般斗篷罩着紧身棕色皮甲,灰白的长须飘拂胸前,一箭之外便是一声怒喝:“田部吏何在?”这声怒喝的同时,门客骑士已经遥遥展开成一个巨大的雁翼阵,兜住了田部骑士与全部牛车。

“田部吏赵奢,见过平原君。”赵奢出得茅亭,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礼。“好个田部吏,给我拿下!”平原君身后的护卫百骑队早已下马,轰然一应,立时将赵奢一绳捆定押到马前。

“田部吏,可知竖子身在何地?”平原君圈转着那匹暴烈剽悍的雄骏胡马,打量着马前这个纹丝不动的壮汉:一身黑皮甲胄衬着黝黑的脸膛,如两头一般粗的一截石柱戳在道口,分明一个只知战阵厮杀的行伍粗汉。

“平原邑,平原君封地。”赵奢平淡冰冷。

“既知本君封地,何敢杀人越货?”

“平原君差矣!”赵奢愤激高声,“君于赵国,贵为公子,却放纵家臣,不奉公不守法。君为天下风云之士,岂不明法度削弱则邦国削弱,邦国削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安得有赵?若无赵,安得有君封地之富?以君之尊贵,奉公守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富强,国富强则赵国稳固。君为王族贵戚,轻国家而重私利,安得久远乎!”声随风走四野弥散,门客兵士无不听得清清楚楚。

平原君良久默然,翻身下马,深深一躬,亲自解开了赵奢身上的绳索,唤来一个家臣吩咐几句,径自上马去了。家臣过来向赵奢恭敬一礼:“平原君有令:即刻向田部吏清结三年赋税。”从那天日暮开始,赵奢的牛车大队络绎不绝地整整忙碌了一个月,才将平原君的全部赋税分别送进各类府库。从此赵奢声名大振,平原君又尽力举荐,武灵王退位时便擢升赵奢为田部左令,专司囊括了商旅市易与百工作坊的举国赋税。赵何即位,又擢升赵奢田部令,成为职司赵国土地农耕赋税的要害重臣。近二十年来,赵国府库殷实而民无不平,一大半是这赵奢的功劳。

如此一个治国能臣,惠文王自是器重有加。然则赵奢毕竟不是领兵大将,如何解得目下燃眉之急?当赵奢大踏步进来时,惠文王兀自陷在方才的思绪之中,粗重地长长叹息了一声:“阏与无救也!”

“启禀我王:赵奢奉命还都。”

“卿且坐了。”惠文王回头招手示意,“本是急务,目下缓了。”

“我王所指,莫非阏与战事?”

“你知军情?”惠文王猛然回头,“说说,阏与可救么?”

“可救。”赵奢笃定一句,“阏与之对我军,道远险狭。然则,对秦军亦同样不利。两军相遇,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

惠文王目光骤然一亮,是啊,道远险狭对秦军同样不利,当此之时勇者胜也,有道理!再看沉雄厚重的赵奢,惠文王蓦然想起这个片刻诛杀平原君九名家臣的凛然之气,如眼前矗立起一座无可撼动的山岳,霍然站起道:“本王特命:赵奢兼领邯郸将军,率十万大军驰援阏与!”

“臣启我王:六万铁骑足矣。”

席地稳坐的乐乘一直都在微笑,此刻却惊讶得嘴角猛然一阵抽搐。惠文王目光一闪:“秦军可是八万,卿不可恃勇轻敌。”赵奢肃然道:“非臣恃勇,阏与山险地狭,大军无法展开,唯轻锐劲健之师可充分施展。”惠文王双掌一击:“好!本王立颁兵符,将军回府歇息一晚,明晨发兵。”赵奢庄重挺身道:“大将受命之时,便是肩负邦国安危之日,何能舍军就家?臣请立赴军前,四更发兵。”骤然之间,惠文王双眼潮湿了,不禁对着赵奢深深一躬:“卿之为将,国有泰岱也。”赵奢扶住了惠文王:“臣有一请。”

“卿但直说。”

“许臣选择战机,请王毋得干预。”

惠文王拉过赵奢的手“啪”地一击:“赵何立誓:无端涉军者暴死!”

乐乘的嘴角又是猛然一阵抽搐。赵奢肃然向惠文王深深一躬,大踏步去了。 bzB4yrMFZcWYTatUiXFgaqKWbyRpOV0vuwQ2F1ygqFg3KaTFhr7mww5Oialv34D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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