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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昭襄王暮定计然策

蔡泽忙碌着李冰赴任,内心翻腾得江河湖海一般。

入秦为相眼看一年,自己的计然策还没有任何施展,便被这个不期然冒出来的李冰夺去了富秦首功。虽说蔡泽绝非狭隘忌才之辈,对李冰也是激赏有加,然则总觉得不是滋味。自己挟计然长策入秦,说动应侯范雎让贤荐贤,虽说也有唐举襄助之功,毕竟自己是真才实学胜算在胸。做了丞相,蔡泽却突然觉察到了秦国朝局的错综复杂与种种微妙,根基未稳便大张旗鼓做事,完全有可能一事无成先淹没了自己。警觉之下,蔡泽放弃了立即着手治理关中河渠的方略,而将扎稳根基放在了第一步,决意不急于做事,内心给自己立下了个“切忌急功近利”的规矩。大半年来,朝局奥妙已经看得清楚了。有太子之名而无太子之实的安国君嬴柱,显然将自己看成了未来股肱。几方有实力的王族大臣,也都或明或暗地向自己示好。军中大将们也与自己熟络了许多,开府丞相的为人口碑眼看着立起来了,一河冰水也眼看着渐渐开了。只要自己摸准老秦王对身后大事的确定安排,蔡泽便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了。如此一来,蔡泽很是为自己这种范蠡式的智慧欣然陶醉不已——盈缩自如,明睿保身而后立功,大有陶朱公之风也。

然则,这种欣然陶醉却被老秦王冷冰冰撕碎了。

当李冰的人祸说震惊朝堂而举殿喊杀时,唯有蔡泽提出了不杀而役使的主张,断语是“虽诋毁秦政,然终是有用之才”。在那刹那巨变之时,蔡泽闪出的念头是:既要给老秦王留足脸面,又要保住李冰为我所用,还要显示开府丞相的胸襟似海。就官场急智而言,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三面皆顾,实在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然则,老秦王冷冰冰一句“何为秦政”,蔡泽立时大感不妙。后面那些痛心责难,虽是面对请杀李冰的大臣们说的,却更是令蔡泽脊梁骨发凉。其中根由,是老秦王对他这个开府丞相的主张连一个字也没提。没提不是遗忘,而是生生显出了冷落,显出了他比请杀的臣子们更有私心。更要紧处,事先老秦王已经与他商定了朝会事宜:李冰应对之后,由他与太子嬴柱一起酌情提出对李冰的任用,老秦王首肯而已。可情势一变之后,老秦王全然抛开了他与太子,断然亲自下书,将李冰这个布衣水工一举擢升为郡守,且是左更高爵赐镇秦王剑,直是匪夷所思!书命一宣,老秦王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径自大笑去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毕竟,蔡泽不是平庸之辈。散朝之后冷静思忖,猛然悟到自己又犯了入秦之初说范雎的大错:不从谋国做事处着眼,而只以全身自保为念,才有了立足于权术的种种应对。此等作为在山东六国可能不失为高明,然在秦国却是注定碰壁。为相近年不施展,大才在前无胆魄,所谓的计然策只剩下了吆喝,老秦王何等君主,觉察不来么?蔡泽啊蔡泽,你在范雎面前已经碰壁了一回,这次又碰一回,当真其蠢如驴也!当日若非唐举指点,范雎何能隐退而举荐你入秦为相?目下没有了唐举此等高人,你却如何?难道无可救药了?果真如此,你蔡泽还有脸做燕山名士么?

蔡泽狠狠地咒骂了自己一番,静下心来仔细揣摩,立即明白了该当如何。

第一件事,全力以赴地为李冰入蜀做好铺垫。老秦王如此重用李冰,给李冰的权力比王族大臣出任的蜀侯还大,显然是将治蜀重任一举压在了李冰肩上。若依原先的立身之道,蔡泽自然也是赞同无疑,然而却绝对不会周详谋划,更不会全力以赴。经此朝堂之变,蔡泽郑重告诫自己:一定要大道谋国无私做事,否则将一事无成灰溜溜地离开秦国。全面权衡了秦国大势与蜀地危局,蔡泽确认老秦王决策堪称明断,李冰天赋奇才更兼风骨凛然,确是治理蜀郡的上上人选,非但要全力支持李冰,更要将治蜀当做富秦大政,当做该由丞相全局调遣的大事来做,绝不能泛酸掣肘。

虽则如此,蔡泽总觉得此事有失周全。记得老秦王下书之时自己心头一闪,可当时没想明白,也不敢说,便将这个疑惑压了下来。如今公心一起,此事顿时明白如画——秦法有定:无功,得任事而不得受爵;连张仪之武信君与范雎的应侯,都是在任相建功后封爵的,而蔡泽这个丞相则至今尚无爵位;今李冰固当大任,然尚未赴任便得十二级高爵,秦法岂不错乱失序?此例一开,后必仿效,秦法岂不沦丧?秦国奖励军功,要害便在这爵禄之上,爵禄滥赐,必伤朝野功业报国之心,岂是小事?

想得明白,蔡泽立即上书秦王,剖析了其中利害,直言不讳地“请除李冰爵位,以正秦法”。蔡泽已经想好,秦王若有责难或不予理睬,自己立即请辞。不想上书次日,老秦王紧急召蔡泽进宫,当着太子嬴柱的面,对蔡泽当头便是一躬:“丞相公心护法,本王谨受教也!”蔡泽热泪盈眶,当即请命自任蜀道总使之职,以六年之期开通蜀道。秦昭王很是惊讶,但却呵呵笑了:“丞相甘赴难事,足见已将治蜀纳入大局了,老夫欣慰也。然则,此事非纲,丞相还是任用一个属官去做了。”说罢打着呼噜睡着了。

怏怏而归反复思忖,蔡泽最后还是认定老秦王没错。的确,无论这条路多么重要,毕竟都不是纲,一个丞相做了修路总使,谁却来统摄全局政事?纲为何物?全局要害也,大厦梁柱也,开府丞相之职责也。开府丞相不总揽全局,却要做一方路工,老秦王如何不失望?看来,自己的第二件大事应该着手了。

一月之后,丞相府颁布了在蜀地推行郡县制的法令。开通蜀道的诸般事务也做实了,李冰入蜀的属员配置也全部就绪。就在五月大忙到来之时,蔡泽与太子嬴柱率领全体朝臣在咸阳南门外郊亭为李冰饯行。李冰爵位被除,大臣们疑惧消散,对李冰变得真诚了许多,纷纷举着酒爵对李冰诸般叮嘱。李冰却始终都是那种淡淡漠漠的微笑。

蔡泽担心这位深得老秦王激赏的水神记恨,特意自己驾着轺车将李冰单独送到了南山脚下,临别笑道:“公若治水有成,蔡泽第一个为公请命,必使公高爵于国也!”一阵愣怔,李冰哈哈大笑:“原来丞相心病在此,在下何其蠢也!”说罢下马肃然一躬,“李冰生平之志,唯求一官身水工领民治水。能得郡守之职,统摄一方民力财力,于治水有百利而无一害,故此欣然受之也!水患消除,蜀地富庶之日,秦国便没有了李冰,何言高爵于国矣!”蔡泽大是惊讶:“先生师陶朱公之风,功成身退?”李冰摇头笑了:“我为水工,天下水患未尽,安敢言功成身退?”说罢一声告辞,上马去了。

愣怔怔看着李冰人马隐没在了南山谷口,蔡泽方才长叹一声,回车进了灞水河道。午后炎热,走得几里蔡泽觉得干渴,在道边一片树林中停下轺车,坐在一方大石上打开水囊喝了起来。正在此时,道边辚辚车声,一人笑道:“高人便高,丞相果然在此也。”蔡泽抬头一看,一个胖大的身躯已在眼前,不是嬴柱却是何人?

“安国君荒野来寻,莫非又来采药?”蔡泽揶揄地笑着。

“愧对丞相,嬴柱赔礼了。”嬴柱深深一躬,坐在了对面大石上,“丞相举荐名士助我,嬴柱举动却未预闻丞相,实在有违君子之道。

然则事有原委:嬴柱原以为丞相不世大才,嬴柱即或出得几彩,何能掩丞相光华?却未曾料到,丞相迟迟不行计然长策,竟教嬴柱先出治蜀对策,陷丞相于难堪境地。平心而论,嬴柱实为父王所逼,对策自保,未曾虑及其他,尚请丞相见谅。”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也!”蔡泽瞪起了一双细长晶亮的三角眼,很想嘲讽地笑一笑,弥漫在脸上的却是无法掩饰的惊讶,“安国君但说,君之所为,是否士仓指点?”

“是。不全是。”

“此话何意?”

“士仓告诫:谋国有大道,根基在功业,身为储君重臣,不能尽以权术立身也。自省往昔行径,嬴柱抱愧无以自容。仔细想来,蜀乱根源原本清楚。水患、路塞、王侯领地自治,此中弊端谁个不知?无人点破者,无非畏惧伤及王族利害而已。得先生训诫,嬴柱决立公心正道,方有了那卷说真话实话的上书。如此而已,实在平常得紧。”

良久默然,蔡泽一声喟叹:“谋国有正道,根基在功业。士仓说得好啊!”

“嬴柱今日寻来,是想给丞相一个消息。”

“噢?安国君又要出惊人之举?”

“哪里话来!”嬴柱细长的眼睛闪烁着,“父王决意巡视关中,丞相有何见教?”

“如此说来,安国君奉王命随行?”蔡泽心下惊讶,脸上却很是淡漠。

嬴柱摇摇头道:“今晨进宫探视母亲,方才得知。”

“没有大臣随行?”

“详情不知。”

“甚时起行?”

“三日之后。”

“好!事或有救!”蔡泽一掌拍下,又连连摇晃生疼发红的瘦手,“这个机会断不能错过,你我都得同行巡视。说说,安国君有何谋划,要老夫给你让道么?”

“两岔了,两岔了。”嬴柱连连摆手,“我本无随行之心,只是不解父王何以甘冒风险老迈出巡,特来向丞相求教而已。丞相怀计然之学入秦,对治秦富秦必有通盘划策,我争个甚道?嬴柱今日申明:此后必与丞相协同谋国,助丞相推行长策!”

“安国君果真鱼龙之变也!”蔡泽红着脸哈哈大笑几声,站起来在大石前转悠着,脸色沉了下来,“秦王年逾古稀,绝不会有再次出巡了。执意为之,其意明白不过:治蜀大事上道,秦王已生急迫之心;不知会同行,是对你我失望,岂有他哉?”

“丞相大是!”嬴柱霍然起身,“我正欲全力报国,父王何其不明也?”

蔡泽摇摇头:“也是事出有因:老夫是蜗身不展,长策虚置。安国君大约是偶有识见而常无胆魄,缺少担待了。事证在前,怨不得老秦王也。”

“如此说来,一番心血付诸东流了?”嬴柱不禁红了脸。

“莫急莫急,”蔡泽摆摆手笑了,“目下,你我之于秦王,犹鸡肋耳,弃之可惜,咥来无味,明白?”见嬴柱困惑摇头,蔡泽笑了,“安国君不用费神这等事,只安一颗全力为政知无不言的心便了。”

“不能随行,对谁个言去?”

“此事老夫担承,保你三日后随行出巡。”说罢大手一挥,“走,该回去了。”摆着罗圈步摇出了树林。片刻之间,两辆轺车向晚霞中的咸阳城辚辚驶去了。

五月初旬,南风吹拂,关中原野倏地遍野金黄。咸阳也顿时热了起来,连晚风中也裹着烘烘的燠热之气。秦昭王最是怕热,要在往昔,早该到章台去避暑了。然则,章台虽好,离咸阳也只有百里之遥,却终是离开了中枢之地。当此国事艰危朝野浮动之际,国王威权便是镇国利器,秦昭王如何敢须臾离开?说起来,自长平大战后秦昭王已经是多年没出王宫了,纵是夏日燠热,也只有忍了。

热归热,国事还是不能耽搁。给事中几番选择,秦昭王允准了在后宫园林的滈池边召见一班老臣。滈池是东引滈水入宫成池,再南流出王宫园林入渭水,是关中两水在咸阳王城结成的一颗明珠。池中活水流动,碧绿汪洋。岸边垂柳成行,时有大石亭面水临风,实在是比大冰镇暑的王宫书房还清爽了许多。今日,外围最宽敞的一座石亭做了小宴铺排。明月刚刚挂上树梢,一班应召老臣陆续来了,一时间交错行礼谈笑风生,池边一片喜庆。

谁也没有料到,老秦王这番召见的是清一色的经济老臣:大田令(掌农事土地)、太仓令(掌粮仓)、大内(掌物资储备)、少内(掌钱财流通)、邦司空(掌工程)、工室丞(掌百工制造)、关市(掌商市交易并税收)、右采铁(掌采掘铁矿石)、左采铁(掌冶铁),还有一位驷车庶长,齐楚楚十位老臣。这十位臣子虽然都是经济大员,爵位、执掌、隶属却大都是三等:驷车庶长为高爵王族大臣,因执掌王族封地生计,关涉经济而被特召;大田令、太仓令、邦司空三位,为经济官员之首,位列朝堂大臣,直向秦王奏事;其余六位,则是开府丞相的属官,大体皆是大夫级中等爵位,寻常情势下都是听命于丞相而不直接面对秦王。此等官员职爵虽低,却都是实权在握,直接与百业庶民打交道,被坊间国人呼为“业官”,即专精一业之官员。

依国事法度与秦国传统,这般三等臣子合为一体被国君召见,是从来没有先例的。也许正是因了这个缘故,老臣子们礼遇寒暄之后,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足下瞅瞅,召来一班致仕老朽,你说老秦王要做甚?”“无非要大行敬老之风,老王先自垂范朝野,岂有他哉?”

“老哥哥可笑也!若行敬老,能独敬我等食货之老?其余老臣不算老么?”

“大是大是!老夫之见,大约老王要谋经邦济世之策,要我等建言献策。”

“不不不!”一老连连摇头,“属官尽在,丞相缺位,能做朝会谋划?”

“对也!丞相不来,忒也托大!”一老愤愤然了。

“噤声噤声。”一老低声笑道,“丞相能不来么?那是未奉王命,不得见召。”

“这就奇了。一年丞相便不见重,匪夷所思也!”

“不召丞相,老秦王有精神?听得完我等絮叨?”

“听得完听不完不打紧,要紧是谁个总揽推行?老秦王自个动手么?”

“这不对了?说说而已也,听听而已也,莫得当真。”

老臣们惊喜忧戚莫衷一是之时,四盏风灯悠悠从池边而来,老臣们立时肃静了下来。风灯渐行渐近,老秦王坐在两名武士抬着的荆山竹榻上,雪白的长发散披在佝偻的肩头,宽大的麻布袍袖几乎苫盖了小巧精致的竹榻,一双老眼始终微微闭着,时不时传来一声断续的呼噜。看看将近石亭,走在竹榻旁的给事中轻轻咳嗽了一声,老秦王立即睁开了双眼,呵呵笑声随风飘了过来:“老人都到了,好啊!不用见礼,各自入座,先吃喝着。”说话间竹榻稳稳落地,秦昭王拂开了前来扶他的给事中,竹杖一点站了起来,微微颤抖着霜雪般的头颅一步步挪了过来。

“参见我王!”老臣们肃立在亭外各自座案旁,齐齐地躬身施礼。

“坐了坐了。”秦昭王呵呵笑着靠近了特设在石亭宽大台阶上的坐榻座案,伸展着腿脚扫视了老臣们一眼,“谁不能席地?说一声,换坐榻。”

“臣等尚可。”老臣们齐齐地回了一声。

“老来能屈伸,好事也!”秦昭王感喟一句,举起了大爵,“都是一班老人,多年未曾谋面。来,先干一爵,诸位硬朗康健!”

“我王万岁!”老臣们兴冲冲一呼,纷纷举爵汩汩饮了下去。

“难得也!”秦昭王悠悠啜了两口,放下酒爵笑道,“今日月明风清,与昔年老人一聚,实堪欣慰。诸位尽皆经邦济世之臣,掌事务实,熟悉我土我民,虽致仕有年,时或有上书言事者,足见老人忧国之心未尝有减也。”激励一番,秦昭王一声叹息,“天意也!长平大战后,老夫有失洞察,三战皆败,国力大减,竟不能出函谷关逐鹿中原,诚令山东六国笑耳。当此之时,如何使秦国再起,如何使根基夯实,老夫无良策以对,想请老人一谋。诸位但以国事为重,尽可直言相向,毋得有虚。”

亭下一片寂静,原本隐隐约约的呱呱蛙鸣与悠悠蝉声显得有些聒噪。见老臣们的目光都看着驷车庶长,秦昭王哈哈大笑:“有言在先:今日只论职事所能,不论官爵高低。老庶长不涉实务,懂个甚?请他来还不是为了做起来方便?太子丞相都没来,就是为了诸位说话方便。毋得多虑,但说无妨。”

“老臣有话。”太仓令颤巍巍站了起来,“长平大战前老臣掌仓,其时大秦腹地六座仓廪尽皆盈满,庶民小户犹有百斛存粮,更不说汉水房陵仓、楚地南郡仓、河内野王仓、阴山云中仓,仓仓足储。我王昔年入河内督导长平后援,不患粮秣不足,唯患运力不逮,何等气象也!倏忽十余年,秦国腹地仓廪存储不足三成,山东外仓更是压仓犹难。近年关中旱涝不均,土地荒芜,年成大减,庶民家仓消耗殆尽,已成春荒望田之势。唯其如此,老臣以为,当今第一要务,是增加年成,足仓足食!”

一言落点,末座右采铁已经站了起来:“臣启我王:自我大军退回关内,宜阳铁山复被韩国夺回,铁石所需难以为继。咸阳铁坊开工不足两成,兵器打造已经停顿,唯能小修小补而已。大型兵器非但十余年未添一件,且多有锈蚀坏朽无以修葺。如此再有数年无铁,大秦之强兵将不复在矣!”

“如何如何?”秦昭王嘴角猛烈一抽搐,“年前国尉尚且有报:铁石足兵,不足为虑。如何一时如此窘境了?”左采铁昂然站起高声道:“大秦官风今非昔比,我王听得几多真话?”秦昭王脸色倏地阴沉了下来,终是生生忍住,腮帮咬得鼓鼓的狞厉一笑:“诸位但说,兜底儿说真话,老夫要的便是个真字!”

“我王求真,老臣敢不谋国?”关市起身慨然拱手,“自山东六国重起合纵,我军大败于信陵君统率的救赵联军,关外入秦商旅已锐减八成。咸阳尚商坊原本是万商云集,物流如河,而今萧疏冷清,百不余一。偌大咸阳南市,原本是与北地胡商交易牛羊战马的天下大市,如今也减少了四成上下。商市萧疏十余年来,山东大商之税锐减九成,其余关市税金大减六成,若无盐铁两项支撑,大秦商市几于崩溃矣!”

“老臣也有话说。”老态龙钟的少内颤巍巍站了起来,“老臣昔掌钱财,府库存金三万六千镒 ,秦半两通行天下,年铸六千八百三十四 万枚,珠玉宝藏并各种古董器物一万六千二百五十三件。但有秦使东出连横,在在挟金千镒之上,其时不患无钱,唯患无才,却是何等气象!然则,今日之拮据,老臣委实难以出口……”一语未了,期期唏嘘语不成声。

秦昭王白眉猛然一耸:“今日如何?府库没钱了?”见举座无声,秦昭王不禁勃然大怒,“谁知道今数?说!”旁边侍立的给事中躬身低声道:“臣启我王:秦法有定,府库存金素为邦国机密,致仕臣子无由过问。臣因王宫用度,与府库多有来往,大体揣摩,府库诸项钱财合计,大约只是昔日三成上下。”

“岂有此理!”秦昭王笃笃笃连顿竹杖,满脸沟壑都抽搐起来,见老臣们一片惶恐,生生咬着牙关压下了怒火长嘘一声,“老夫非对你等也,说,还是那句话,兜底说!”

一时间老臣们纷纷诉说。大内说器物存储不足以应对一场大战。大田令说,关中数万亩良田变成了荒芜的盐碱地,昔年入秦的山东移民已经开始悄悄外逃。邦司空说,民力维艰,仅靠刑徒劳役根本不足以开通蜀道。工室丞说,百工作坊已经有一半停工待料,连兵器维修的皮革、生铁、木材等也不足用了。连驷车庶长都说,王族封君的封地这些年也是水旱频仍年成大减,有几家非但无力纳赋,还得王族府库倒贴……总之,是人人诉说艰难,缅怀昔日大秦强盛,无不感慨唏嘘。

说着听着,秦昭王的怒火似乎渐渐地平息了,那双雪白的长眉紧紧缩成了两个白钻,听到末了冷冷一笑:“再难再苦,总得有个出路不是?诸位说说,当此艰危之际,当如何使秦国再起?哭穷哭难,顶个鸟用!”

一句粗鲁的骂声,老臣们惊愕得面面相觑无话可说。骤然之间,老臣们觉得未免也太兜底了,老秦王脸上也是实在搁不住了。可是,要教老臣们当下谋划对策,却是谈何容易。且不说这些老臣子致仕多年已经不谋其政,纵想谋政,也都是人各一业的事务传统,谁个能有通盘长策?更兼原本已经觉得说得太多,谁还敢贸然对策?愣怔错愕之下,都低头盯着案上的酒菜痴痴发起老呆来。

“散会!”秦昭王竹杖笃地一点,站起身匆匆大步去了,慌得给事中与几名武士连忙一溜小跑赶了上去,竟将一班老臣丢在了池边无人理会。

回到书房,秦昭王脸色铁青,靠在坐榻里泥雕木塑般望着黑沉沉的屋梁,吓得书房内外的内侍侍女大气也不敢出。过得顿饭时光,秦昭王猛然站了起来大喊一声:“传令长史:明日立即出巡关中!”给事中答应一声飞步去了。片刻之间,长史捧着一方木匣匆匆来到,进门道:“启禀我王:丞相蔡泽夤夜紧急上书。”秦昭王冷冷道:“本王在宫,为何不来直说?”长史道:“丞相是要晋见,臣言我王今夜早寝,丞相思忖再三说声难得,留下书简去了。”秦昭王扫一眼木匣上的泥封,喘了口粗气:“打开。”说罢靠在坐榻大枕上眯缝了一双老眼,“念来听听。”

长史念得几句,秦昭王猛然睁开眼睛连连摆手:“且慢且慢,从头再念。”长史一点头,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书房清晰地回荡起来:

臣蔡泽顿首:入秦有年,臣未展长策,心实有愧。期年揣摩踏勘,臣对再度强秦已有定见,述其大要,王可忖度。长平战后,秦国大衰,跌至惠王东出以来最低谷。其间根本,在于秦国本土经济一直未有长足开发。往昔秦之殷实,一在积累,二在扩地,三在掠国。自我王即位,五十年大战连绵,连夺河东、河内、夷陵、南郡四地,魏楚韩周之累世财货,泰半入秦矣!上党与强赵相持三年,而终能长平一战大胜,多赖秦国财货囤积之盛耳。然终因未能一鼓灭赵,且失河外之地,财货自此无所进项也。及至再行灭赵,三战败北,举国积财消耗八成有余矣!更兼近十余年六国合纵锁秦,入秦商旅锐减,咸阳百业萧条,关中水旱不均,蜀地水患民乱迭生,关外四郡复失,内无食货之根,外失财货之源,秦之国计民生终陷凋敝矣!然则,困境并非无救。臣以为:秦欲再起,当一反往昔积财之道,以腹地开发为本,以扩地掠国为末。唯本土民生蓬勃茂盛,强国之根方无以撼动也!唯其如此,臣有七字方略:明法、整田、重河渠。实施于国,则当以关中平川为轴心,蜀中陇西为两翼,消弭水患,泻卤出田,老秦本土当成天府也!盖秦国新法虽有蛀蚀,然根基坚实,朝野无变乱之虞,唯国策得当,十年之期,强秦再起有望矣!

“念啊!”秦昭王霍然睁开眼睛,敲打着坐榻扶手。

“启禀我王:丞相上书完。”长史将竹简放上书案,“丞相有言,明日午后入宫晋见,尚有详实对策说王。”目光一阵闪烁,秦昭王轻轻点了点竹杖:“念也念了,你以为这对策如何?”长史恭谨道:“臣不谋大政,对丞相长策无以置喙,唯觉论秦之失似有太过,邮传朝野,恐于国不利。”秦昭王目光又是一闪:“你是说,此书不邮传郡县?”长史低声道:“依据秦法,丞相之国事书当邮传郡县知晓。然此书指斥历代秦王国策有失,臣恐徒乱民心。以臣之见,可以‘该书未涉实政’为由,留宫不予邮传。”

秦昭王默然了,凝神思忖片刻,突然一拍坐榻扶手:“不!全书抄本照发,并责令各郡县立即上书以对!”说罢起身向给事中一挥手,“备车,丞相府。”长史尚在愣怔之中,秦昭王已经点着竹杖出了书房。片刻之后,一辆遮盖严实的黑色篷车在几名便装武士簇拥下出了王宫,向东面的大街辚辚驶来。

新丞相府坐落在正阳道的北侧,七进官邸,属官官署应有尽有,只是没有后苑园林,显得宏阔不够。其间原由,是蔡泽尚未定爵,入主范雎的应侯丞相府多显唐突,秦昭王当初便下书另辟了这座闲置官署做了蔡泽丞相府。黑篷车到了府前,便见府门风灯明亮,各色吏员穿梭般出出进进,车马场也是满当当没有空位,秦昭王不禁大是惊讶,低声吩咐驭手绕道后门进府。

从后院一路前行,后三进院落一片寂静,廊道转角连风灯也没有。将近府邸中段的国事堂,领道的老仆向行榻旁的给事中示意停步,自己要去通禀丞相。秦昭王摇了摇头,竹杖一点从武士抬着的行榻上站了起来,径自向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去。给事中低声吩咐几句,教武士们原地守候,只带着一个长衣带剑武士匆匆跟了上来。

国事堂是丞相府第三进庭院的公务大堂,形制如一座小型宫殿,前有六级宽阶;庭院两侧是属员官署;庭院中央是传送政令的谒者亭,亭外一车一马,随时准备将丞相国事堂用印的政令传送出去。在整个丞相府,这第三进庭院是中枢所在。此时已经三更末刻,庭院中的每间官署却都是灯火煌煌大门洞开,遥遥看去,吏员们不是埋头书案便是匆匆进出,连谒者亭都是灯火通明驭手在车,一副待命出发的模样。

秦昭王脚步悠悠,心下却是疑惑:近日并无国事定断,这蔡泽连夜忙碌个甚来?莫非有了紧急军情?六国攻秦了?及至扶杖摇上六级宽阶,站在廊下向大厅中一望,秦昭王不禁愕然——面对大门的北墙上张挂着一幅巨大的《秦国山川图》,凡有山水交汇处便有大大的红点绿点。黑瘦的蔡泽正站在图下对几名属官指点着挂图说话,两厢一张张书案前的吏员则一边埋首翻阅卷卷竹简,一边不断地拨动算器,没有一个人抬头。大约顿饭时光,蔡泽与属官们会商完毕,一回头才看见秦昭王站在廊下,愣怔之下一时张口结舌。

“丞相夤夜忙碌,老夫看得痴迷了。”秦昭王呵呵笑着进了大厅。

“我王这厢坐。”蔡泽恍然醒悟,连忙将秦昭王向自己的主案前领引。无奈主案前却是相府领书与几名属官正在稽核,一边忙碌一边争执,对身后事浑然不觉,满厅没有一个空闲处落座。蔡泽正在尴尬,秦昭王抬起竹杖一指朗声笑道:“好!一派振兴气象也!国事若此,夫复何言?”蔡泽连忙拱手道:“臣未向我王禀报,清理举国府库,此时尚未理出头绪,臣之过也,请我王处置。”秦昭王慨然一叹:“丞相言重也!公心谋国,何过之有?本王当国五十余年,别无长处,唯这放手臣下任事,还是说得也。前有太后穰侯,后有武安君应侯,无论本王亲政与否,何曾因大臣集权任事而生龃龉?天下人才,唯敢任事者方可成事。丞相振作,老夫高兴尚且不及,谈何罪过处置矣。” 蔡泽低声道:“臣有一上书,言及先王之失,心下正在惶恐不安。”秦昭王点着竹杖哈哈大笑:“丞相没读过先君孝公之《求贤令》么?不数先君之错失,安有秦国变法!邦国要富强,自当因时而变,祖宗之法何足畏也?”

“臣谨受教!”蔡泽大感振奋,当即深深一躬。

“秦王万岁!”大厅吏员们一片欢呼。

“好好好,万岁一回。”秦昭王雪白的头颅颤动着呵呵笑了,“你等忙了,我与丞相另找个地方说话。”蔡泽连忙一拱手:“前四进皆满,臣冒昧请我王入臣寝厅。”秦昭王点杖笑道:“好,寝厅,左右好歇息。”

直到雄鸡高唱天色发白,那辆黑篷车才辚辚离开了丞相府。

三日之后,秦昭王在丞相蔡泽与太子嬴柱陪同下出巡关中,在任经济大臣十五人一体随行。除了老秦王一辆宽大结实的辒凉车,其余官员尽皆轻骑,出了咸阳东门沿着渭水河道向东而来。这辒凉车是特制的宽大车辆,人在其中可坐可卧,车厢的弧形顶盖有可闭可合的天窗,左右两边也有窗牖,外有粗麻布车衣,垂衣闭窗则温,去衣开窗则凉,故曰辒凉车,也叫辒车。后来始皇帝死于酷暑,尸体用这辒凉车运回,辒凉车渐渐演变为丧车,也叫安车,这是后话。

车马东出咸阳数十里,是关中大县高陵地面。高陵县正在泾水入渭水的交汇地带,东接秦国故都栎阳,一马平川,也算得秦国腹地的上等县了。秦昭王怕热,一直坐在大开的车厢天窗之外,四野风光尽收眼底,眼见城池外的田禾已经收割净尽,农人们正忙着引水灌田,田畴中却时不时传来一阵激烈的吵嚷,不禁大奇:“夏灌好事,农人们吵闹个甚?”

车旁蔡泽马鞭遥指答道:“关中水荒,历来夏灌争水,吵闹家常便饭了。”秦昭王不禁大皱眉头:“怪也!关中八水环绕,如何有水荒?”蔡泽一拱手道:“我王醉心战事,未尝详察关中山水农事。关中虽有八水十三池,然引水灌田之河渠却始终只有一条,便是穆公时百里奚在郿县修成的百里渠。其余各县庶民灌田,全部依赖老井田制遗留的残渠,与民户自开的毛渠。这残渠毛渠,渠道窄浅,极易淤塞。战事多发,县吏、亭长、里正等一班吏员忙于催纳赋税,民众则忙于收种与战时徭役,众多残渠毛渠无暇修葺,夏灌之时引水极少,自然争吵起来。”蔡泽说得扎实,秦昭王不禁红了脸道:“那井田制里外四层水网,井渠、里渠、社渠、成渠,外接河流,如何目下成了残渠?”蔡泽笑道:“我王有所不知也。三代之时,地多民少,井田制水利自然规整。然千年之下,江河水流人口土地已经沧桑巨变,井田制已成古董废墟,其里外四层水渠早成荒草干沟,无引水灌田之利,有助长洪水之患,且大占田土。是以才有商鞅变法的‘废井田,开阡陌’。这开阡陌,便是平整井田制遗留的废路废渠为耕田。据臣踏勘,关中二十三县,保留的井田残渠只有五条,每条宽不过六尺,长不过二十里,对于抢时抢种之夏灌,无异于杯水车薪也!”

秦昭王默然了,咣当咣当的车轮沉重地碾在心头,良久无语。多少年来,秦昭王都自信自己是个明君,知国知人洞察烛照,对秦国的操持绝不会有差。然今日一到高陵栎阳,自己对民情民生已如此生疏,遑论偏远之地?一时百感交集,秦昭王一声叹息:“邦国生计,卿能如数家珍,实堪欣慰矣!”闭起一双老眼不再说话了。

蔡泽说一句我来领道,匹马前行,出了官道两层护林向田间村路东去。

半个时辰后,车马从渭水北岸的田野接近了栎阳地面。突兀一阵白茫茫尘雾卷来,秦昭王“噫”的一声揉揉眼睛,接着几个响亮的喷嚏,连连摇手吭哧道:“甚地方?有白毛风!”蔡泽咳嗽着高声道:“渭北斥卤地,民人呼为硝碱滩! 我王看了——”

秦昭王费力睁开老眼,脸色倏地沉了下来。遥遥望去,白如雪地的盐碱滩茫茫无涯,间或有大片荒草形成的雪中绿洲,极目而尽,没有一个村庄,只有一片片粼粼水光在阳光下闪亮。时有大风掠过,片片白色尘雾从茫茫荒草渗出的盐碱渍水滩卷地扑面而来,森森可怖。

“如此硝碱滩,关中几多?”秦昭王嘶哑地喊了一句。

蔡泽挥舞胳膊指点着:“咸阳以东六十里开始,再向东三百里,渭北平川断断续续全部如此。关中耕地,主要在渭水两岸,渭北占一大半,差不多白白扔了。”

秦昭王阴沉着脸一指:“走,塬上看!”

车马上得一座树木稀疏的土塬,但见北方天际山塬如黛,背后是渭水滔滔,这茫茫白地夹在渭水与北山之间断断续续向东绵延,活脱脱关中沃野的一片片丑陋秃疤!在这片片秃疤中,绿兮兮的是茫茫荒草,白森森的是厚厚碱花覆盖的寸草不生的白毛地,明亮亮的是渗出草地的比盐汁还要咸的恶水。水草之间蓬蒿及腰狐兔出没蛙鸣阵阵,偏偏是不生五谷。

“这这这,关中沃野,何以有此恶地?”秦昭王生平第一次茫然了。

蔡泽马鞭指点着渭水南北道:“关中八水,五水在渭南,渭北唯泾水洛水也。自周人建丰京镐京始,河渠灌溉多在渭水以南,然渭南之地多为山林,多为王室园囿。渭北则因河流少开垦多,多为旱田荒原。渭水流经关中中央地带,河床南高而北低,但有洪水,便向北溢流蔓延,在草木荒地中淤积成滩,无以排泄。久而久之便积渍成这种白土斥卤地,民人呼之为硝碱滩者是也。”

凝望之下,秦昭王突然眯缝起老眼一指:“那片白滩有星星黑点,是人?”

“那是扫碱民人。”蔡泽接道,“硝碱成害,也有一蝇头小利,出碱。渭北庶民除了耕耘仅存坡地,凭扫碱熬碱谋生。”

“扫碱熬碱能谋生?”嬴柱惊讶地插了一句。

蔡泽指着白茫茫滩地道:“这白地寸草不生,却有浸出的晶晶碱花。民以枯干蓬蒿结成扫帚,在滩地扫回碱花,加水以大锅大火熬之,泥土沉于锅底,碱汁浮于其上。将碱汁盛满一个个陶碗,一夜凝结,便成一个大坨,秦人呼为‘碱坨子’。碱坨子化开,便是碱水。精者可以厨下和面防止面酸,粗者可以鞣皮。非但咸阳皮坊常来购买,即便胡人入秦,也必来收购碱坨子带回。渭北农人之生计,大多赖此蝇头小利,以艰难度日矣。”

“好事也!艰难个甚?”嬴柱更是困惑了,“天生硝碱,不费耕耘之力,大扫卖钱便是,钱换百物,如何还是艰难度日?”

“安国君有所不知,”蔡泽叹息一声,“就成碱而言,这白茫茫滩地也分为几等,并非处处都有碱花可扫。你看,蓬蒿荒草之地没有碱花,渍水过甚处也没有碱花,唯有那浸透盐硝却又未渍出咸水,潮湿泛白而又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才有碱花生出。更有一样,碱花也是夏秋多生,冬春则成白土烟尘。如此一来,能扫碱者也是寥寥几处,何能大扫大卖做摇钱树了?”

秦昭王不禁悚然动容:“老夫生为秦人,五十余年过秦无数,却是熟视无睹也!卿本燕人,对秦地却有如此深彻了解,孰非天意使然矣!”

“人各用心,原不足奇也。”蔡泽第一次在老秦王面前显出了天下名士的洒脱不羁,“计然之学,讲究的便是察民生知利害。臣师计然之学,悉心勘察天下各国之经济民生近二十年。入秦之先,臣曾在渭水泾水间奔走两年有余。否则,臣何敢入秦争相?”

“名士本色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夫几乎走眼矣。”

“原是臣公心有差,亦不谙官道所致。”蔡泽红着脸深深一躬。

“好事多磨,何消说得!”秦昭王慨然一点竹杖,“你只说,秦国出路何在?”

“远近两策,可保秦中富甲天下!”

“近策?”

“三年之内,大力整修渭北残渠毛渠,确保可耕之田足水保收!”

“远策?”

“十年之期,引泾出山,东来泻卤,成秦中良田三百万顷!”

嬴柱急迫插话:“丞相慎言!三百万顷,岂非痴人说梦?”

蔡泽悠然一笑,马鞭遥指西北道:“我王且看,泾水遥出故义渠国山地,经中山瓠口东南流入渭水。若得西引泾水出中山瓠口,于塬坡高地修干渠三百里,向东注入洛水。再于三百里干渠上开百余条支渠,向南灌溉冲刷,此谓泻卤成田之法也。此渠但成,不出十年之期,关中当尽现良田沃野,天府陆海便在秦川!”

默然有顷,秦昭王向蔡泽深深一躬:“果能如此,丞相再造之功也!”不等蔡泽说话,秦昭王转身点着竹杖连续下令,“长史快马羽书:立召渭北十县县令急赴栎阳,太子襄助长史准备栎阳朝会;丞相准备三年近策之实施方略,届时全权部署,老夫只为你坐镇便是。走,我等车马立回栎阳!”

于是,一行车马在夕阳晚照中下山了。夏日晚风漫卷着秦军的黑色旌旗,栎阳的闭城晚号粗粝地回荡在渭水山塬,辚辚车马融进了火红的晚霞,融进了暮色中的幽幽城堡。 dl5/2/bAOfEa6SRQTCleoG6KNfyNP9j0mwqHaPP3+ntrn8U/4jaIgoH1HUyyDf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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