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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秦昭王五十一年,白露一场森森霜雾,天气顿时冷了。

霜降八月初,时令乖戾天下失序也。寻常庶民虽不谙此等天人玄机,却对年景冷暖看得一清二楚。十几年间大战连绵,天下疲软失形,天道时令岂能不乱?先是燕齐六年苦战,两国同时衰败。紧跟着秦赵两强大鏖兵,长平血战赵国奄奄一息。战后秦国两次攻赵兵败,也是垂垂无力。倏忽之间,战国中期号称天下四强的秦赵齐燕一齐衰落,天下顿时没了光彩。大军对垒的广袤战场沉寂了,使节纵横的宽阔官道冷清了,逃穷避战的难民潮消失了,商旅交错人马喧嚣的关隘也萧疏了。人斗累了,天看累了,连大河南北莽莽丛林中的大象都蛰伏到山坳里去了。大国小国强国弱国,都成了卸套老牛,粗重地喘息着,连向夙敌嘶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天地翻覆的战国之世,第一次进入了令人战栗的寂然峡谷。

这个寒冷的秋日,燕赵边境人迹寥落,从北方群山银线般抽出的燕赵官道一进易水河谷便埋进了茫茫轻霾,清晨的太阳也变得红蒙蒙混沌起来。一阵清脆激烈的马蹄声如急雨而来,倏忽从北方官道掠进了河谷山口。堪堪两个转弯,一阵大笑声在高处突兀荡开,茫茫霜雾中恍若天外之音。骤然之间骏马一声长嘶,急雨般的马蹄声骤然收敛,骑士高声喝问:“何方高士?现身说话!”

“蔡泽离燕,欲投何处?”霾中声音浑厚悠远。

“阁下何人?知我蔡泽之名!”

“落拓不遇,燕山蔡泽也。唐举岂能不知?”

骑士顿时一阵大笑:“易学大家中途截道,却是为何?”

“足下匆匆南下,未免操之过急也。”话音落点,一个身影已经站在了骑士对面的大石上,依稀可见一领青袍一顶斗笠一支竹杖,分明一个世外隐者。

“足下何意?蔡泽不明。”红衣骑士一脸不屑的微笑。

“弱冠离家,游说诸侯十五年不遇,足下不思因由何在?”

“天下昏昏,不识我长策大谋也,岂有他哉!”

青袍者哈哈大笑:“怨天尤人,唯不责己,孔孟之迂阔也。”

“唐举!”骑士马鞭直指,“我计然家与孔孟一辙么?”

“计然之学重经济,轻法治,与秦国南辕北辙也。”

骑士脸色倏忽一变,跳下马来一拱手道:“先生教我。”

青袍者笃笃一点竹杖:“秦以法治立国,治秦得以固法为本。法固,而后行计然长策,固法与富国并举,咸阳方可立足矣。”

骑士脸色倏忽又是一变:“先生莫非为范雎预谋退路?

”“才大心小,蔡泽也。”青袍老者悠然一笑转身而去。

“且慢!”骑士深深一躬,“蔡泽尚有一请。”

“老夫知无不言。”老者悠然一笑。

骑士语态昂昂:“闻先生易学精深,相人如神,曾相李兑百日之内必任赵国丞相,此后应验无差!蔡泽敢请先生一相。”

“大丈夫当为则为。预断吉凶,非名士之道也。”

“先生差矣!”骑士骄傲地笑着,“蔡泽不忧功业不成,何求预断吉凶。吾所忧者,人生苦短也!唯请先生明示,蔡泽人寿几何?”

“既然如此,老夫做一回相师也罢。”目光从骑士身上扫过,青袍者淡淡一笑,“足下身形五官特异不群:鼻粗仰天,脖颈奇短,肩宽高耸,膝挛罗圈,眉眼拥挤,面色焦黑透红。此相谓之‘魋颜蹙齃’,为异人异相,可享高寿也。”骑士两手漫不经心地绞着马鞭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高寿之说模糊无定,不当出自大师之口。料事能测百日之期,相寿岂一个‘高’字了得?”青袍者微微一笑道:“足下既要诘难相学之深浅,老夫便直言不讳了:自今而后,足下尚有四十三年生期,当在七十八岁时寿终正寝。”骑士片刻愣怔却又立即一阵哈哈大笑:“佩相印,结紫绶,膏粱齿肥,四十三年足矣!”

青袍老者一点竹杖:“然则,老夫尚有一言……”

“功业之事,无须先生指点。”骑士一拱手,说声告辞飞身上马。那匹雪白的骏马一声长嘶,风驰电掣般去了。青袍者看得一阵,摇头叹息着消失在了云雾山中。

旬日之后,蔡泽进了咸阳,在尚商坊的燕山社寓住了下来。社寓者,商社寓所也。燕山社寓,燕国商社公寓也。此时燕国商旅大见萎缩,咸阳燕商已经远远没有了燕昭王时的声势,皇皇一片燕式庭院,空荡荡日见萧瑟。不意有故国名士入住,燕商们不禁大喜过望,捐金大宴,将赫赫有名的六国大商与旅居咸阳的山东名士们一拨拨请来,川流不息地与蔡泽做风雅盘桓。蔡泽卓尔不群,第一次宴席高谈阔论:“即墨大战,燕齐两衰。长平大战,秦赵两衰。若无变身新法,秦国不能再起也!”有士子问先生志向,蔡泽更是语惊四座:“秦相范雎,可取而代之也!”

一时席间哗然。不消几日,蔡泽公然谋求秦国丞相的勃勃雄心,在咸阳巷闾流传开来,成了轰动秦人的一则奇闻。消息传到丞相府,范雎笑了:“狂狷之士多奇才,此人倒是值得一见。”于是,家老奉命驾着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请来了这位燕国名士。

蔡泽洒脱不羁,下得轺车不待通报,站在门厅一阵大笑道:“应侯何在?燕山蔡泽来也!”径自摇着奇特的罗圈步悠悠然进了两厢灯火之中。方入第三进大庭院,一阵笑声从迎面风灯摇曳处飘了过来:

“未飞先振翼,声闻三千里,必是燕山鸿鹄来也!”随着笑声,一人布衣散发大步走到面前。蔡泽一拱手高声道:“其翼若垂天之云,不振焉得高飞?”范雎不禁大笑:“惊世大言,天下无出其右也!”蔡泽呵呵笑了:“岂敢岂敢,原是在下心虚,大言壮胆而已。”范雎揶揄笑道:“老夫赞为鸿鹄,足下竟自认北溟鲲鹏,一惊一乍,果是游说有术也。”蔡泽这才肃然一躬:“不敢班门弄斧,在下原是为进言丞相而来。”范雎虚手一扶笑道:“既是有备而来,厅中说话。”

进得厅中,范雎吩咐女仆煮茶。蔡泽一耸鼻头笑道:“秦有太一山,这茶香算得纯正。”范雎道:“饮得太一茶,差强秦人了。”蔡泽大摇其头:“未必未必,在下纵是吃得肥羊炖,也还是燕人一个。”范雎笑道:“做得秦国事,自是秦国人,何在乎吃羊吃茶?”蔡泽又是大摇其头:“未必未必。应侯为秦做事十余年,莫非秦人了?”说话间女仆将热腾腾茶水捧了上来,范雎扬手一个虚请,悠然笑道: “先生左右遮挡,看来是有话在心不吐不快也。有何说辞,老夫洗耳恭听。”

蔡泽对着大陶杯冒出的腾腾茶气深深地做了一个吐纳,方才悠然笑道:“应侯天下大器,何以见事如此迟缓?”见范雎只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又是一笑,“天有四时,人有代谢。功成者退,后来者进,君以为然否?”

范雎鼻头哼了一声,还是没有说话。“心境高远,方得名士人生也!应侯以为然否?”

“……”

“功业千秋传颂,天年善终无灾,可是人生善事?”

“……”

蔡泽大是尴尬,终于不甘这种有问无答的自说自话,细长的手指叩着座案一泻直下:“五百年来,天下强国之功臣莫过于越之文种、楚之吴起、秦之商鞅也!然三人皆功成惨死,余恨悠悠。细究三人政行,皆是建功之才有余,立身之道不足也!虽有功业刻于史书,终无大德流传后世,诚为憾事哉!”

范雎笑了:“足下鲲鹏高远,敢问何为传世大德?”

“功成而能身全,名士之大德也!”蔡泽词锋大展,“功成身死,是为小德。无功身全,是为无德。恶行遗臭,等而下之。大丈夫建功立业,当以全身而终为上。功成身死,人生至境之泰半,与贤哲极致相去甚远,不足效法也!”

“以鲲鹏高见,五百年来何人当可效法?”

“陶朱公范蠡,武信君张仪,全功全德也。”

“啪!”的一声,范雎拍案而起:“蔡泽大谬也!大丈夫不以天下兴亡为己任,唯以个人安危为至高,谈何大德传世?文种治越安民,宁自杀于相位而不随范蠡隐退。吴起变楚,明知与贵族为敌而不避凶杀。商君变秦,宁取杀身之祸而止息秦国内乱。此三人者,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宁负重屈己而不荒政误民,宁做牺牲而不乱政误国,堪称大德之最高风范,忠节之千古楷模也!至于范蠡张仪者流,知难而退,见祸而走,狗苟蝇营于山野林泉,竟有尔等视为全功全德,当真令范雎汗颜也!足下自诩展翼鲲鹏,说辞却如蓬间雀,如此欲取范雎而代之,未免小瞧这颗秦国相印了!”

“应侯之见,何为名士大德?”面色通红的蔡泽勉力支应着。

“以义死难,以身全国!”范雎齿缝间掷出八个字,大袖一挥,说声家老送客,径自去了。蔡泽难堪愣怔,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及至家老道一声先生请,才惶惶然跟着家老摇了出去。

是夜月明星稀,范雎被蔡泽搅得心绪不宁,在后园池边漫步遐思。正在转悠,却闻婆娑竹林中一阵笑声:“望水者,心在山野林泉也。”范雎闻声不禁大喜:“原是唐举兄到了,无怪风清月明也!”随着笑声,竹林中走出了一个青袍老者,竹杖搭手一拱道:“惯做不速之客,有扰范叔雅兴了。”范雎哈哈笑道:“正在忧思难解,哪里来的雅兴?走,书房清静,痛饮一番。”唐举笑道:“与人相约游历,酒却免了。顺道前来,只是送一卷奇书,供你这书痴消遣罢了。”范雎一声叹息:“纵有奇书,何消胸中块垒也!”唐举从背上解下一个青布包袱递了过来:“只读此书,保范叔心神通泰。”范雎双手接过青布卷笑道:“也好!唐兄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酒,日后再补也罢。”

唐举哈哈大笑,一声告辞,倏忽消失在竹林之中。

范雎也不过问,悠悠然回了书房。灯下打开青布包袱,却见粗粗一卷竹简,用麻线捆扎得分外仔细,解开绳结抖开竹简,刚一铺开,题头赫然五个大字——评点计然书!范雎大是惊讶,仔细一看,这卷书简非同寻常:韦编连缀极是精致讲究,搭手摸去,竹简背后竟没有一个皮线绳结;紫色竹简刻正文大字,绿色竹简刻评点小字,紫绿相间,文评有别,分外简明清爽;竹简天地打磨得极为光滑,还分别涂出一道蓝色(天)与黄色(地),蓝黄天地偶有眉批,朱砂书写,悬于石粉过白的中间刀刻文字之上,似白璧之上镶进了颗颗红色珠玉,上手入眼爽心悦目。范雎书吏出身,娴熟书房事务,一看便知此书是高人名士凝聚心血之孤本杰作,否则断不会如此讲究。按此书制作之精,外面还当有或铜或木之书函,目下没有,定然是唐举背负不便,将函去掉了,殊为可惜。然则,真正令范雎惊讶的,还不是这诸般考究的书式制作,而是这失传数百年的奇书再现,且有人如此精心评点。

计然者,春秋末期晋国之智谋奇士也。此人游历吴越,收了个叫做范蠡的布衣之士做学生。范蠡后来成了越国上大夫,辅助越王勾践复仇灭吴,成就了一代霸业,后来飘然隐退泛舟湖海,于陶 [1] 地以“朱公”名号染指商旅,不到十年富甲天下,于是被商旅呼为陶朱公。这《计然书》,是范蠡隐退后辑录老师计然之言论,并参以自己见解所成,全书七策八千余言,说的是一个邦国致富术。富国富人,字字精到,天下商旅呼之为“绝世富经”,名士则称之为“计然七策”。如此一部奇书,两百年来只听人说不闻人学。纵是名士大家云集的稷下学宫,也没有教习《计然书》的名士大家。这部口碑相传的奇书,亦如计然、范蠡,湮没在变幻莫测的人世沉浮中去了。此等奇书突兀面世,范雎如何不惊讶非常?

顾不得细细揣摩,范雎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几节读过,发现这《计然书》的评点比本文更是奇特。本文曰:“知战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评点云:“今世多战,修备更在战后。大战国乏,唯知养息致富而后起,国可长盛。四强皆衰者何?不谙战后修备之道也!”随着本文主旨,评点者又将计然的“修备知物”细化为养息富国之六策:通货物、振百工、平物价、轻税赋、重水利、兴农桑。每策之后又有细化,林林总总精当齐备。范雎虽非经济之才,毕竟为相秉政多年,对国计民生之要害关节还是清楚的,一看此等见解,便知评点者决然一个经国致富之行家里手,不禁连连赞叹,一口气看了下去。

五更鸡鸣,范雎犹在捧着书卷揣摩,品咂端详之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蔡泽回到燕山社寓,大商们纷纷聚来聆听高论,以为这鲲鹏名士的相府之行必是一鸣惊人,都想请这“未冠丞相”先行指点秦国商机。存了这个想头,商人们分外慷慨热络,蔡泽未回时,社寓正厅已是大宴齐备锦衣如云,纷纷议论如何酬谢这个看重商旅的名士丞相了。燕国商人们更觉光彩过人,兴奋呼喝应酬不已。

不想,蔡泽进得大门一脸愤激之色,尚未就座便对着众人一个长躬:“范雎不识时务,蔡泽愧对诸位,告辞!”一甩红衣大袖径自走了。燕商们大是难堪,一阵愣怔连忙追出来劝阻,不想蔡泽出门便飞马而去,一时踪迹皆无。山东商人们大觉无趣,顿时纷纷散去,只留下几个燕商对着满厅酒宴兀自发呆。

飞马疾驰,暮色时分蔡泽到了蓝田塬下的松林坡。正欲跃马出林,蔡泽却骤然勒住马缰愣在了当道——前方树下的一方大青石上,一个青袍斗笠的老者正对着他悠然发笑。蔡泽顿觉难堪,走马上前黑着脸道:“先生笑我么?”

“足下不当笑么?”

“蔡泽固当笑,先生更当一笑!”

“噢?”

“唐举易相大家,料运南辕北辙,岂非可笑!”

“此时尚有如此说辞,无可救药也!”唐举一点竹杖站了起来,“守不当志,言不当行。纵有天命,亦当流于无形。足下好自为之,老夫就此别过。” “且慢!”蔡泽跳下马一拱手,“蔡泽究竟何错?”

唐举无可奈何地一笑:“赵良说商鞅故事,足下可知?”

“何消问得!”

“足下见范叔说辞,不觉与赵良同出一辙么?”

“敢请明示。”蔡泽依旧一副较真口吻。

“赵良之错,足下之误,皆在唯以全身之道劝人急流勇退。殊不知历来国士入政,最是崇尚忠贞节义之牺牲,最是蔑视明哲保身之中庸。范雎两次举荐无节之人,误国害己,原本已对全身无节者深恶痛绝。足下操流俗猥琐说辞,却自以为是,岂能不大大碰壁?就实而论,足下本经济谋国之士,本当直面阐发治秦主张,宣示富国谋略。明察如范雎者,量君之才,自会一力举荐。范雎虽计较恩怨,终不失天下胸怀也。否则,孤傲范叔如何能延请足下入府聚谈?老夫言尽于此,足下却自思量。”

蔡泽脸色阵红阵白,乖戾桀骜之气倏忽一扫而去,不禁深深一躬:“大师之论,为我十五年游说拨云见日。蔡泽明于事而暗于人,离秦后定当惕厉锤炼,不负大师指点。”

唐举笑了:“蔡泽命在咸阳,谈何离秦而去?”

“大师是说,重返咸阳依然有望?”

“行事守正,自有天道。”

“好!”蔡泽精神一振,“得大师指点,蔡泽绝不会再次铸错。告辞!”一拱手翻身上马绝尘西去了。

林中一阵大笑声传来:“唐兄费劲也!善举已罢,上路了。”唐举转身对着林中笑道:“此事若成,全赖那卷奇书之功。只是老夫无法赔你了。”林中人笑道:“只派得用场方算珍奇,我又不想做丞相,要那物事何用?”唐举边走边笑道:“此等事终是尽心也,日后是蔡泽自己了。走,随你到南国消闲去也。”入得松林片刻,马蹄沓沓车声辚辚,一直从蓝田塬向东南去了。

蔡泽重回咸阳,做派大变。

头一桩,蔡泽住进了咸阳国人区的秦人客栈,而后早出晚归,细心踏勘秦国官市民市百工作坊。看了三日,蔡泽只觉大有裨益,深感自己下车伊始哇啦哇啦实在是狂躁浅薄。从此蔡泽日每入市,将咸阳民生与官府治理摸了个一清二楚。半月之后,蔡泽又西出咸阳到郿县访查踏勘。郿县本是老秦人聚居的第一大县,关中第一富庶之地。全县二十八里,里里都有勤耕得爵的官身农夫。秦人将村叫做“里”, 二十八里也就是二十八村。蔡泽一里一里访去,之后又在县城踏勘三日,一月下来,对秦国耕战之法有了扎实明晰的见解。第一场大雪降临时,蔡泽回到了咸阳,埋头三日,拟就一卷《富秦六法》,要重新拜访丞相府,与范雎做一番长策较量。

正在第四日清晨,雪花轻柔如柳絮飞扬,一辆青铜轺车辚辚驶到客栈大门。店主匆忙迎出,又立即飞也似的跑进了店中,及至拉着蔡泽出房,一名黑袍官员已经恭敬地站在了庭院中:“在下行人张固,奉王书请先生入宫。”说着将一卷竹简双手递了过来。

“阁下奉王书召我?”蔡泽冲口一问。

“秦王沉疴在身,礼数不周处尚请先生见谅。”

行人恭敬,蔡泽却一阵不安,倏忽之间有些茫然。这“行人”本是秦国执掌邦交事务的官员,隶属丞相府,除了涉及邦交,行人不会直奉国君书令办理具体事务。今日行人前来,莫非此事与范雎相关?果真如此,只怕大坏。素闻范雎睚眦必报,最是计较恩怨,岂能说自己好话?定然是范雎故伎重施,要借秦王之手除掉自己!范雎啊范雎,身为天下第一相国,如此胸襟安得立足?蔡泽一介布衣,死则死矣,却偏是要在秦王面前撕破你的伪君子面具!心念及此,蔡泽再不犹疑,回房揣起书卷随行人登车去了。

片刻之间,轺车进了王城。蔡泽随行人进了西偏殿,却见白发白须的一个老人面色困倦地半躺在一张极大的榻上,想来是赫赫声威的老秦王了。蔡泽赳赳大步摇上前去,气昂昂一拱手:“燕山蔡泽,参见秦王!”“先生入座。”苍老疲惫的秦昭王抬手一指右手大案,待蔡泽入座,淡然一笑,“人言先生有经纬之才,有访秦之苦。我大秦正在艰危之时,先生何以教我?”蔡泽极是机敏,一看秦昭王气色,心知此王已耐不得长篇大论,一拱手开门见山道:“蔡泽师计然富国之学,访秦又拟《富秦六法》,今呈秦王闲来一观,便知秦国经济之弊,亦知秦国致富之道也!”蔡泽只寻思尽速撂过这个话题,便可相机揭露范雎之险恶。

“先生不妨大要言之。”秦昭王显然有延续话题之意。

“大要而言:秦国经济弊端在于富源闭塞,六年大战已国库空虚民力疲弱。秦国重新崛起之道,只在法、富、强、清四字并重,犹如驷马铁车之稳固飞驰也!”蔡泽两句话说完停顿下来,只等老秦王口吻扭转话题。

秦昭王老眼骤然生光:“何谓富源闭塞?”

蔡泽心无所求,说得分外洒脱利落:“秦之财富,在于近百年积累所成。积累之缓慢,远不及大战耗费之所需。其所以如此,在于富源闭塞未开,出入渠道不畅。但遇连绵大战,支出远大于岁入,一旦不能速胜,或不能从战败国掠财补充,元气便会大衰!何谓富源闭塞?其一,依赖外商周流财货,限制国人商市,自断商旅税源;其二,田虽私有而水利未开,民众耕耘之力不能生发,赋税不能扩大;其三,唯知奖励耕战,不知奖励生育,人口来源不丰。此大要也,细目数来,皆在《富秦六法》之中,秦王自看可也。”

“驷马铁车,却是何说?”秦昭王分明意犹未尽。

“秦以法治立国,然唯法不能成天下。固法之外,尚须富、强、清并重,方可长盛不衰。富在开源,强在众民,清在官吏。法治巩固,富源大开,人口众多,吏治清明,此谓驷马也!有此驷马驾驭邦国战车,何惧一战两战之败哉?”

“好!应侯这次终是没有走眼。”一拍坐榻,秦昭王霍然站了起来,“委屈先生暂做客卿,辅助丞相处置国政如何?”

骤然之间蔡泽心中一亮,立即深深一躬:“蔡泽受命!”

出得王宫,蔡泽根本没心思去办理印信府邸等诸般事务,立即来到丞相府拜访范雎,要做一次坦诚的负荆请罪。谁知相府掌书却说丞相巡查郡县去了,走前留得一书,叮嘱蔡泽若来便得开启。蔡泽当即开书,寥寥两行大字:

蔡泽已受王命,掌书着即安置其代行丞相署理国政。

良久默然,蔡泽对着书简深深一躬,说声请掌书稍待,匆匆走了。来到王城,蔡泽请见秦王。守在秦王书房的王室长史却捧出了一卷竹简,说是秦王教他看罢定夺。蔡泽觉得蹊跷,忐忑不安地打开竹简,一时愣怔了:

辞相书

范雎顿首:臣任丞相十数年,虽于邦交有尺寸之功,然亦有错荐两人之罪。长平大战后老臣才思枯竭,无良策重振秦国,忝居相位,实为误国也!今有蔡泽,治国之论特异深刻,察秦之细,过臣多矣!若得其人为相,定有良策兴国。老臣请卸任丞相之职,请以蔡泽为相治秦。范雎有先荐之错,所荐当否,唯王明察决断。

蔡泽一阵唏嘘感慨,对着长史一拱手道:“敢请转禀秦王:蔡泽虽可暂署丞相府,然愿请回应侯领相职,蔡泽辅之可也。”长史笑道:“原是秦王要大人定夺,无须禀报。”一番思忖,蔡泽明白定然是秦王无法挽留范雎,教自己相机行事了。

日色过午,蔡泽不再多说,出王城快马一鞭,自咸阳东门直向蓝田塬而来。

陶,春秋小诸侯国,今山东定陶。《括地志》记载:曹州济阳县东南三里有陶朱公冢。 FT0PC+goAFrHr7CiH64n2CCGQVsb/WF9Rg0gHxX8+/3QB6HzwekxPQHQFaWvrKa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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