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四日,范雎都饶有兴致地跟着吕不韦在陈城转悠。凡遇吕不韦处置商事,范雎便在一边听着看着,无人时一连串究底寻根的询问。吕不韦有问必答,每一宗都说得明明白白。几天下来,范雎对汪洋大海般的商市已有了大体的说道,直做天外有天之叹。
这一日无事,范雎问吕不韦商战谷那两座奇高库房有何秘密?吕不韦二话不说,将范雎领到湖边高房前。也不见吕不韦任何号令,恰恰一名精壮执事从白杨林跑来,两扇三丈多高的包铁木门也自动地隆隆打开。当门一座与门几乎等高的影壁,影壁两侧的青石地面有寸许深的车辙。走过影壁,屋顶有大片阳光洒下,偌大屋宇丝毫不显幽暗,一排排几乎挨着屋顶的高大物事分成了三个区域密匝匝整齐排列,区域之间几道深深的室内峡谷,人立其下也显得渺小起来。
“四轮云梯!”范雎惊讶地喊了一声。
“范兄,人说秦国大兵精良,你且看看我这货色如何,可入得蓝田大营?”
所谓“大兵”,是大型兵器的时称。范雎曾经是秦国开府丞相,自然熟悉秦军主要兵器,加之平日也喜欢谈兵,见吕不韦有意请他品评,走近靠边一架仔细端详敲打一阵,啧啧赞叹道:“云梯能做得如此精细讲究,天下罕见也!一辆开价几何?”
“大兵行情范兄当知,以为当值几何?”
“四十金。比寻常云梯多十金,公平交易。”
“范兄果然知兵。”吕不韦一笑,“按货色论价,四十金不差上下。我这云梯,车轮、兵仓均用精铁包裹,车身、梯身尽是岭南水雾硬材所制,非但其坚如铁,且极难燃烧,除了猛火油,寻常火把根本奈何不得。若真要出价,五十金也是供不应求。然则,我做兵器交易从来是一国一价,不定死价。卖给楚国是三十金,卖给赵国是二十金。若要卖给秦国,大约得百金之数了。”
范雎目光闪烁着揶揄笑道:“足下还是墨家弟子,兼爱非攻,抗秦义士?”
“范兄,墨家弟子无商人。”吕不韦笑着摇摇头,“赵有灭国之危,楚有困厄之衰,自当别论。秦国嘛,恃强凌弱,总该不当助力了。” 范雎淡淡一笑:“秦国历来不从商家手中买兵器。”
“……”吕不韦惊讶了。
“不韦,在秦国有生意么?”
“没有。”
“去过秦国么?”
“没有。”
“可惜也!”范雎长叹一声,“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天下最大商市,堂堂商旅大士竟视而不见,呜呼哀哉!”吕不韦哈哈大笑:“好好好,只要有了大生意,我便去咸阳争利。” 范雎正待开口,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轻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在吕不韦耳边低语了几句。吕不韦点点头转身拱手道:“范兄自看,我片时便回。”说罢跟着须发雪白的老人去了。
暮色时分,范雎正在白杨林边漫步眺望晚霞,见吕不韦从湖畔走来,便迎了过去:“不韦行色匆匆,莫非商旅有变?”吕不韦笑道:“范兄半只脚还在泥沼里,只怕还要拔得一阵。”范雎目光一闪,慵懒闲适一扫而去:“士仓有消息?”
“并非士仓。”吕不韦摇摇头,“一个楚商正在陈城寻觅范兄踪迹。”
“楚商?”范雎大是困惑,“我与商旅素无交往,识得甚个楚商?”
“商人是假,探察是真。范兄只想,还有何事未尽?”
范雎皱着眉头道:“未尽之事,只有妻小庄园了。”
“不会。”吕不韦又摇摇头,“范兄家事妥当,并无急难之所。”
“噫!”范雎大是惊讶,“你却如何知晓?”
吕不韦不禁笑了:“商旅通四海,得个消息何难?”
“不韦呵,我终是明白:鲁仲连天马行空,如何却交了你这个商人朋友。”
“此等小事不足挂齿。”吕不韦一句撂过,语色有些急迫,“我只担心,会不会是老秦王狐疑反复,起了……”却又突然打住,只看着范雎不再说了。
一阵默然,范雎字斟句酌道:“老秦王秉性,只要功业有人撑持,做事倒是大器。当初杀白起,也是为了白起临危不受命,实在说,内中并无私怨。我若不荐蔡泽便扬长而去,倒是当真有身危之患。目下有了蔡泽撑持,该当不会异常。”吕不韦思忖道:“虽则如此,却也不能大意。与其教此人神秘游荡,不若先发制人。”范雎眼睛顿时一亮:“你且说说。”待吕不韦低声说罢,范雎笑了:“谋人之道,不韦倒是通达。便是如此。”
当夜三更,一个楚商装束的中年人被“请”进了天计寓书房。吕不韦板着脸沉声问:“敢问足下,为何在我庄园内夜半游荡?”“事出有因,先生见谅。”中年人操着一口魏国话不慌不忙笑道,
“我乃大梁人氏,在荆楚做珠宝生意。三年前,一位大人在我店定制上等荆山玉佩九套,约定一年之期金玉两清。此后,大人音信皆无。今夜初更,在下于南国酒社外,不意发现那位大人的辎车,尾随而来。寻思这是大人府邸,欲与这位大人了清生意。不意辎车进庄,几个弯道不知去向,在下四处寻觅。既见先生,尚请见告:那位大人可是贵庄庄主?若能一见,了却生意,在下当即便走。中也不中?”
“那位大人高名上姓?”
“大人密定生意,商家不得显客官姓名。”
“我庄客人甚多,不知姓名如何查找?”
“在下只请辎车主人一见便中。”
“密定生意,必有信物。足下若拿得出,在下去请大人辨认。”
“中。”黄衫客思忖一阵,从贴身皮袋中摸出一物双手递了过来, 神态十分恭谨。吕不韦将丝绳一提,此物在铜灯下赫然闪烁出奇异的光芒,端详之下,却是一只铭文交错的黑色椭圆形玉璧。吕不韦慢悠悠地端详着问:“玉璧铭文,是甚文字?”
黄衫客脸色顿时阴沉:“此乃大人订货信物,先生不当问,在下不当说。”
“好,足下稍待,我这便去。”
“不中!”黄衫客目光一闪,“先生有诈,还我玉璧!”说话同时突然闪电般一个凌空飞身,吕不韦手中玉璧不翼而飞,黄衫客却已经飞步到了门厅。两侧便有身影一齐飞出,堪堪左右夹住了黄衫客。“尔等何人!”黄衫客大吼一声,一口短剑闪电般横掠左右身影。“西乞休得无理。”随着一声咳嗽,须发灰白的范雎从大屏后悠然走了出来。黄衫客骤然收势,目光瞥过,深深一躬:“在下西乞木,参见应侯。”
“这般行径,到此做甚?”
“在下奉命寻觅应侯,有要事禀报。”
吕不韦笑道:“书房清静无人,范兄在这里与客官盘桓。我去安顿酒菜。”范雎多经秘事,知道这是吕不韦的以防万一之想,打消了要将西乞木带到自己小庭院的念头,说声你随我来,带着西乞进了大屏后的书房密室。
四更时分,吕不韦吩咐家老请范雎与客人小酌。家老却来禀报说,书房里已经无人,先生的小庭院也黑灯了。正在此时,隐蔽在书房外白杨林中的执事也来禀报,说客人已经走了,先生独自在湖边转悠了一阵回小院去了。吕不韦疲累已极,一时来不及多想,倒头在榻鼾声大起。直到将近午时,吕不韦才被家老唤醒,说先生在天计寓茅亭下备了酒席正在等他。吕不韦连忙离榻冷水沐浴了一番,散发大袖来到了茅亭之下。
范雎在亭廊下拱手笑道:“今日反客为主,不韦尝尝我大梁风味。”
吕不韦入亭一看,偌大石案上几色大梁名菜分外齐整:麋鹿炖、鼎方肉、大河鲤、藿菜羹、舂面饼,还有一大盘金灿灿的米饭团、两桶大梁老酒,名贵与家常兼具,分外诱人。吕不韦不禁恍然笑道:“大梁酒肆厨艺精湛,在陈城大大有名。我倒是忘记了请范兄前去一了乡情,惭愧惭愧。”范雎哈哈大笑:“我何有如此周章?这是大梁酒肆送来也。”
“噢,那个‘中不中’,没走?”
“此时定然走了。”范雎笑道,“此人也是奇特,分明一个老秦人,平日也是颇木讷一个人,昨夜却是一口纯正大梁话,且辩才赳赳,实在令人揣摩不透。”
“如此说来,此人是秦国黑冰台。”
“噫!你知道黑冰台?”
“商旅道人人皆知。”吕不韦坐进了石案前,“黑冰台颇多奇能异士,出道之初,山东大商很是震惊,纷纷重金延揽死士护卫。后来见黑冰台做事讲规矩,只入列国官署府邸,从来不扰商扰民,便也无人计较了。”见范雎若有所思,吕不韦心下一紧,“这个‘中不中’既是黑冰台,莫非老秦王又盯上了范兄?”
范雎摇摇头:“是太子,嬴柱。”
“太子?”吕不韦惊讶莫名,“范兄与太子有恩怨纠葛?”
“既非恩怨,亦非纠葛,一番事端而已。”范雎便将长平大战后的诸般故事说了一遍,末了粗重叹息一声,“秦自孝公以来,三代四任国君个个强势,不意到了这第四代,竟是一整茬软足公子,令人不忍卒睹,数也命也,不亦悲乎!”
吕不韦淡淡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范兄当明此理。若依然揪心,便是秦根未断,不妨回咸阳再做丞相了。”
“刻舟求剑。”范雎板着脸,“余事未了便要重新做官么?亏你商旅大士也!
”吕不韦不禁笑了:“看来范兄成算在胸:只了事,不回头。”
“然也!”范雎颇为得意地一拍案,“此中关节我早料到,举荐士仓便是善后之举。不意这位老兄刚上道便撂套,始料未及也。目下看来,当初我若不举荐士仓,此事便落到了蔡泽肩上。举荐了士仓,士仓一走,嬴柱反倒是顺理成章地粘上了老夫。你说,不了此事行么?”
“如此看来,这个老太子也还不笨。”
“此话好没力气。不笨便是好君主?”
“好君主由不得你我,急个甚来?”吕不韦看范雎焦躁不安,一阵爽朗大笑,“来!辘辘饥肠,先吃先喝,大梁菜讲究个热鲜。”说罢给范雎打满了一碗香洌的大梁酒笑道,“先干一碗,范兄再开鼎了。”范雎干得一碗大梁酒笑道:“分明商旅,却老儒一般礼数周章,没有钟鸣,还要开鼎。”用铜盘中一支铜钩钩起了厚重的鼎盖,炖麋鹿的异香顿时弥漫开来,煞有介事地拱手一礼,“我有嘉宾,示我周行。请。”
“四牡,周道倭迟。”吕不韦也煞有介事地吟诵了一句。
“噫!你也来得?”
“有礼无对,岂非冷落了东道?”
两人的吟诵应对,原是春秋时期宴席间以诗酬答的一种礼节。范雎吟诵诗句的意思是:我尊贵的客人啊,请你为我指出路径。吕不韦作答的诗句意思是:虽有驷马高车如飞,这条路也太遥远了。范雎原是觉得吕不韦礼数太细,索性以这番古礼难他一番,不想吕不韦应声作答,范雎自然大是惊奇。两人笑得一阵开吃,片刻将一案大梁酒菜吃得干净。
酒足饭饱,范雎思忖道:“后天已是旬日,士仓不来,我便告辞。”吕不韦道:“何须掐得如此之准,我纵有事,范兄只在这里等候便了,急个甚来?”范雎目光一闪反问道:“你这次去何地?”吕不韦笑道:“范兄有事但说,何须明知故问。”范雎默然一阵,终是郑重其事道:“替我找到一个人,视境况援手些许。”吕不韦道:“你只说,如何样人?”范雎目光左右巡睃一阵,方才低声道:“嬴异人。”
吕不韦一怔,笑道:“此等人还用找么?一国人质,大名赫赫。”
“此一时彼一时。你只说,难不难?”
“找人不难。”吕不韦笑了,“我只是不明:一介商旅,对此等人如何援手?不若范兄与我同往邯郸,你说我做便了。”
“我能入邯郸,何须烦你?”范雎板着面孔,“且不说赵国秘密斥候,我一动便会满城风雨,弄得不好还会重新挑起两强争端。更有一宗,当年老秦王为我复仇,曾经威逼平原君入秦并囚禁平原君近月,逼赵国交出魏齐头颅。此举非但使平原君蒙受耻辱,而且使魏国与赵国反目。你说,我入邯郸避祸尚且不及,还能伸展手脚办事?”
吕不韦恍然大笑:“ 糊涂糊涂, 我如何没想到。不消说得,我办!”
“若有大宗用度,我知会安国君加倍补偿。”范雎认真补充一句。
“范兄差矣!”吕不韦一团春风的笑脸罕见地沉了下来,“我受范兄之托,却与某君何干?范兄若将此事当做奉命国事待之,恕不韦不能从命。”
“拧了拧了。”范雎连连摆手,“商旅有盈亏。你对秦国原本无好感,若再为此事亏了利市,岂非得不偿失?唯此耳耳,万无国事之想。” 吕不韦哈哈大笑:“范兄试探于我,愈描愈黑也!若无国事之想,便是陷不韦于不义了。金钱为良友而去,岂能以利市计之?”
“好!老哥哥这厢赔礼了。”范雎说罢,起身深深一躬。
“笑谈笑谈,折杀我也。”吕不韦呵呵笑着,连忙站起扶住了范雎。
鸿沟,今河南省中部贾鲁河(因元代贾鲁领导修浚鸿沟而得名)。鸿沟自秦末战乱后渐渐淤塞断流,所以后世声名与水利史地位,不如至今仍在发挥作用的都江堰与郑国渠显赫。
阳夏(音jiǎ) ,战国前期魏县,中后期楚县,后来的农民军领袖吴广生于此地。今河南太康县。
胡公满,胡公为姓,源不可考,满为名。
妫(音guī)水,古水名,发源于今山西永济县历山,西流入黄河。
陶正,掌制作、销售陶器的官员。
楚国第一次灭陈,在公元前599 年。
楚国第二次灭陈,在公元前479 年,也有记载作公元前478 年。
料民,古代户口登记法,始于西周。
日昳(音dié),古人对午后的称谓,大体在午后两三点之间。
獒,春秋便有记载的猛犬。《尔雅·释畜》:“狗四尺为獒。”《公羊传·宣公六年》:“(晋)灵公有周狗谓之獒。”周狗,经过训练听从指挥的猛犬。后世《博物志·器名考》亦有记载。
節墨,原字如此,为即墨之古写。“法”字在齐刀上的字形为“灋”。
战国量制,相当今日将近十四市斤。
战国量制,相当今日一百一十五斤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