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新秦王嬴柱的第一次朝会,整肃列座的大臣们充满了感奋与期待。
向例:新王即位当有图新大举,一则在赏赐朝臣中推出新一代权贵,二则提出振奋朝野的新国策。上代老国君在位期间愈长,朝野对继任新君的期望就愈大。若秦昭王这般老国君在位五十六年,长平大战后的几年坚执守成,风瘫后更是蛰伏深宫,对外偃旗息鼓,对内了无新政,朝野诸多事端纠葛渐渐已成积重难返之势,听之任之。无论有识之士入秦抑或在朝能臣将士,近十年皆无功业可言,辄怀扼腕叹息之心。若在衰颓之势的山东六国,此等风平浪静也许正好是朝野期盼的太平日月。然则这是秦国,朝野容不得这种长期无所事事的蛰伏。自秦孝公商君大变法之后,老秦人的耕战事功精神骤然勃发,百年之中已成深植朝野人心的风习。庶民唯恐无战功,朝臣唯恐无事做,但有大战新政,举国生机勃发。家有战死烈士则荣显,村族多耕战爵位人家则扬名,民多有牺牲而无怨无悔。正是因了此等风习精神,秦昭王才敢于诛杀抗命不出战的白起,秦军将士也才能最终体谅秦昭王而义无反顾地出关血战。此后三战大败,老秦子弟血流成河死伤三十余万,河东新地尽失,朝野却了无怨声,只咬牙将息以待再战复仇。这便是秦国。这便是秦人。如今老秦王死了,新王即位了,朝野瞩目所在与其说是赏赐臣民推出新贵,毋宁说是新政大举。
吕不韦第一次参与朝会,也是第一次进入冠戴济济一堂的咸阳正殿。
当老内侍长呼一声“太子府丞吕不韦入殿——”时,幽深大殿中一片齐刷刷目光骤然射来,其中蕴涵的种种意味使尚未跨进门槛的吕不韦倏忽之间如芒刺在背。就在这片刻之间,一顶六寸玉冠一领绣金斗篷的嬴异人迎到了殿口,肃然一躬,将吕不韦领到了东首文臣区的首座,自己则稳步登阶,肃立在王案的东侧下手。一路踩着厚厚的红毡走来,吕不韦已经完全坦然了。吏身而入君臣大朝,大臣们的惊讶猜忌是可以想见的,但无论如何,自己的为政生涯要开始了,此等枝节日后不难化解。
“新王临朝——”当值司礼大臣的老长史桓砾一声长宣,嬴柱从黑鹰大屏后走了出来,须发灰白的头上一顶黑锦天平冠,身着黑丝绣金大袍,腰间一条六寸宽的锦带上挎着一口铜锈斑驳的穆公剑,远远看去高大壮硕巍然如一尊铁塔,比做太子时的慵懒松散大有气象。
“恭贺新君!秦王万岁——”满座大臣一齐在座案前拜倒。
“君臣同贺,朝野日新。诸位大臣就座。”嬴柱依着最简礼仪答得一句,到长九尺宽六尺的王案前就座,喘息之声清晰可闻。
“新王宣政——”
嬴柱轻轻一叩王案道:“诸位大臣,纲成君动议朝会,虑及朝野国人思变之心,本王从之。然则大灾方平,国葬未行,内政头绪尚多。本王欲先立定朝班诸事,而后再言经外可也。”喘息片刻一摆手,“长史宣书。”
老桓砾从王案右后前出两步,哗啦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念诵:“秦王嬴柱元年王书:先王遗命,华阳夫人芈氏贤能明慧,堪为王后。本王即位,秉承先王遗命,立芈氏为王后,赐号华阳后,统摄后宫,母仪秦国朝野——”
“恭贺华阳后新立!万岁!”殿中大臣依礼齐诵了一声,浑然没将此等题中应有之意放在心上。华阳夫人原本是秦王做太子时的正妻,不立王后倒是不可思议了。然则如此一件顺理成章的册封,新秦王还要抬出老秦王遗命,实在有蛇足之嫌,反倒使不少朝臣大觉蹊跷。
“秦王嬴柱元年王书——”老桓砾又打开了一卷竹简,“王子嬴异人才德兼备心志坚韧,曾得先王迭次首肯,亲定为本王嫡子,又王命为嬴异人补加冠大礼。今本王已过天命之年,立嬴异人为太子,书告朝野——”
又是题中应有之意。大臣们又是同声齐贺,只是对新王书言必提先王遗命大感不适,许多人皱起了眉头。自来新王即位是事实上的改朝换代,若事事照搬先王遗命,秦国岂不还要沉闷下去?新锐之士岂非没了功业之路?
眼见老桓砾又打开了一卷竹简,大臣们不禁目光一齐瞄准了纲成君蔡泽。依着新王朝会常例,册封王后太子之后必是立定丞相。蔡泽入秦做了一年丞相,便成了君爵清要,丞相府一直由老太子嬴柱署理;而今老太子成了新秦王,且素来是多病之身,丞相确实是要当即拜定的,否则国事无法大举,而丞相人选,自然是非计然派名家蔡泽莫属。拜相之后则是议政,议政首在丞相举纲,才思敏捷者已经在思谋蔡泽将抬出何等新政举措了。
老桓砾的声音回荡了起来:“秦王嬴柱元年王书:数年以来,义商名士吕不韦对秦国屡有大功:先拔太子于险难困境,再救太子于赵军追击之下,结交义士牺牲净尽,累积巨财悉数谋国。方入秦国,坚辞先王高官赐封,执意以吏起步,以功业立身,志节风骨大得先王激赏。灾异国乱之时,先生妥谋应对三策,临危受命与六国商战,建治灾大功,朝野感念矣!唯念先生德才堪为人师,今拜吕不韦为太子左傅,晋爵左庶长——”
随着铿锵激昂的宣诵,吕不韦实在大出意料。他对今日被召入朝的因由只有一想,是嬴异人要他列席朝会熟悉秦国政务,请准父王召他入宫。进殿被嬴异人亲自导引到首座,他料定这是要他对朝会禀报商战经过,之后再参与朝会议政,首座仅仅表示对他以吏身入朝的特殊礼遇而已。唯其如此想,吕不韦心下一直在斟酌自己的对策说辞,及至老桓砾念出“吕不韦”三字才恍然醒悟。心念连番闪烁,吕不韦终于静下了心神——秦王父子不与自己商议而在隆重朝会突兀封官,又在王书中大肆彰显自己功劳,显然是非要自己拜领官爵不可,若再推辞,不合论功行赏的法度。看着王阶上嬴异人热切的眼神,吕不韦终于站起身来肃然拜倒,行了称臣谢王的大礼。
“恭贺太子傅!万岁!”一声道贺整齐响亮,反倒比立王后太子大有劲道。朝臣们对于吕不韦的功劳才具早已经多有耳闻,尤其对国人交口传扬的咸阳商战更是感慨良多。经济臣子们更是实在,直言不讳地说秦国有了这场商战大胜,才算真正比六国强大了!今日又经王书实匝匝宣示一番,纵是些许大臣对商贾入政不以为然,对吕不韦入秦传闻多有疑惑,也是无话可说。
“臣请朝议大政!”例贺声犹在绕梁,有一人从前座霍然起身,极为特异的嗓音嘎嘎回荡在殿堂,“新王朝会,首在议政。朝会向例,不行丞相以下之官爵封赏。我王即位初始,当以国政为先,官爵封赏但以常例可也,勿得破例荣显某官某爵,开朝会之恶例。”
纲成君蔡泽?举殿大臣不禁愕然失色。
三道王书一下,蔡泽如坐针毡。无论如何,这第三道王书该当是确定相权的,而目下相权又无论如何该当是他蔡泽的。没有相权,计然派治国术岂非又要流于空谈?今日朝会若在立王后立太子之后不封任何官爵,蔡泽尚可些许心安,毕竟相权依然未定。然第三道王书却是封吕不韦为太子左傅,他立时觉察到了一种隐隐逼近的威胁。实在说,蔡泽对吕不韦是赞赏的,也是乐于交往的,事实上吕不韦第一次进入太子府也是他举荐的,吕不韦建功立业而得高官他也以为是迟早之事;若是自己业已实实在在做了十年丞相而吕不韦出现在面前,他倒是真想举荐吕不韦做丞相,如同范雎当年毅然辞官而举荐他做丞相一般。然则此时吕不韦突兀跳出,且一举是朝会封定的太子傅,他无法坦然了。历来朝会只拜定丞相上将军,其余官爵都是下王书封赏,而今丞相未定却先封太子傅,岂不是意味着他重掌相权渺茫之极?心绪烦乱之下,蔡泽忍不住当殿愤然发作,直然指斥秦王开了恶例。
蔡泽全然没有想到,自己这种发作本身更是匪夷所思的恶例。无论朝会有几多成例,毕竟都是传统与规矩的程式而已,既非法令又不牵涉实际的贬黜升迁,新秦王纵然作为特例抬高了吕不韦的赏封礼遇,也不是全然不能为之,赏罚毕竟出于君王,何能如此声色俱厉地指斥新君?一时间莫说大臣们惊愕,新太子嬴异人犹感难堪,顿时红了脸便要说话。
“诸位少安毋躁。”嬴柱似乎不经意地叩了叩王案,平静如常地笑了,“忧国谋政,坦陈己见,纲成君诚可嘉也!”又对身后一招手淡淡道:“长史宣书。”
一听还有王书,举殿大出意外。寻常传闻都说这老太子孱弱少断,如何一朝做了秦王判若两人?看今日朝会各方无不出乎意料之情势,分明是有备而来,又分明是没有与任何一位大臣事前商讨,却能连出四道王书,岂非大有成算?尤其难能可贵者,面对蔡泽声色俱厉的指斥,新王一笑一赞了之,如此君王能是孱弱平庸之辈么?如此寻思,第四道王书必定大有文章,殿中静得幽谷一般。
“秦王嬴柱元年王书——”老桓砾的声音又回荡开来,“本王即位于多事之秋,国政繁剧,朝野思变。为锤炼储君治国之才,丞相府由太子异人兼领统摄,纲成君蔡泽居府常署政事,太子傅吕不韦襄助——”
话音落点,新太子嬴异人肃然一躬:“儿臣恭领王书!谢过父王!”
惊喜交加的蔡泽连忙跟上深深一躬:“臣蔡泽奉书!谢过我王信臣之恩!”
吕不韦这时才暗自长嘘一声,跟在蔡泽后面一躬谢王。大臣们都在瞩目于当日立为太子又当日统摄相权的赫赫异人与前倨后恭判若两人的纲成君蔡泽,没有人注意平静拜谢且没有任何特异说辞的吕不韦。朝会至此再无神秘蹊跷处,举殿大臣顿时轻松,同声齐诵一句:“恭贺我王朝会定国,开秦新政!”
依着朝会规矩,权力格局一旦确定,议政便成为可有可无可长可短的程式。毕竟邦国大政都是枢要大臣事先议定的,纵上朝会也是书告朝野的程式而已,百余人的朝会从来都不是真正议政的场合。更要紧之处在于,新王体弱多病且正在服丧之期是谁都知道的,朝会不能太长,纵有大事也不能都挤在朝会提出。唯其如此,大臣们才齐诵一声,算做默认朝会可以了结。新王只须说得一声“但有新政之议,诸臣上书言事”,朝会便可宣告结束。
正襟危坐半日,嬴柱本来已经疲惫,扫视大殿一眼正要开口,却见西区首座一人霍然站起跨前两步赳赳拱手:“老臣蒙骜,请言大政!”
“上将军言政,但说。”嬴柱勉力一笑,心头不禁一动。
“我王明察!”白发苍苍的老蒙骜慷慨激昂,“秦国自长平大战之后连败于六国三次,国土萎缩,闭关蜗居十有三年。今新王即位,一元复始,当思重振雄风!为开秦国新局,老臣以为我军当大举东出,纵不能次第灭国,亦当夺回河东、河内两郡。今日老臣请朝会议决:冬日即行国葬,来春许臣统兵三十万东出,大战六国,雪我国耻!”
举殿大臣顿时被老蒙骜苍劲雄迈的声音激荡起来,感奋与期待骤然勃发出雷鸣般的呼应:“大战六国!雪我国耻!”蒙骜身后的将军们齐刷刷立起,铁甲斗篷犹如一片黑松林矗立殿堂。整个大殿除了蔡泽与吕不韦以及王阶上的新太子嬴异人与老长史桓砾四人,悉数大臣无不奋然高呼,其情势分明是只等新王拍案一决。疲惫朦胧的嬴柱心头陡然一紧,欲待开口,一时无所适从。朝会之前,唯一预闻朝会议题的大臣便是这老蒙骜。嬴柱与蒙氏交谊笃厚,与蒙骜素来言不藏心,事前召见为的正是叮嘱他切莫在第一次朝会上提起兴兵之议,兹事体大,需得国葬之后从长计议。老蒙骜则慷慨激昂地陈说了大军东出的方略谋划与种种胜机,力主以大军战胜之威振作朝野,为新王新政开创大局。对嬴柱的叮嘱,蒙骜没有异议,嬴柱也理所当然地以为老将军接受了。不想今日蒙骜在朝会末了突兀提出大战六国,鼓荡朝臣同声呼应,大有借朝堂公议声势迫使新王当殿决断之势。嬴柱纵然心下不快,也不能漠然置之,叩着王案一时沉吟不决。
“老臣不敢苟同上将军之议。”正在此时,蔡泽的公鸭嗓呷呷回荡起来,“我王明察:大战须得举国而动,备细筹划。何能但得动议,便仓促兴兵?秦军固得东出,国耻固得洗雪,朝野固然求战,然大灾未过国葬未行,大臣若以复仇开元之辞鼓荡朝议不谋而动,邦国何利,庶民何益?老臣之见:上将军动议不宜立决,当于国葬后再行商讨。”
“纲成君岂有此理!”老蒙骜怒火中烧,“甚叫仓促兴兵?甚叫鼓荡朝议?老夫为秦军东出谋划何止三五年!谋国不协力,专一无事生非,焉能居相摄国……”
“父王——”突兀一声尖叫打断了蒙骜的愤激虎吼,哄嗡争执的大殿顿时寂然无声。大臣们这才发现新王颓然倒案,新太子嬴异人抱着秦王哭喊不止。面色铁青的老桓砾与几个内侍乱作一团,匆匆赶来的两名老太医竟挨不到王案之前。蒙骜蔡泽大惊失色,率先向王座抢来。朝臣们也哄然一声惊呼围了上来,眼看着偌大正殿便要乱了方寸……
“两位止步!”吕不韦一个箭步跃上王阶,当头沉声一喝。蔡泽当即恍然,一把拉住蒙骜衣袖,同时回身喊了一声诸位止步。吕不韦转身跨上王台,扶住正在哭喊的嬴异人低声正色道:“太子莫乱方寸,救治秦王要紧!”两手一用力将嬴异人扶开了新秦王,同时对挤挤挨挨乱作一团的内侍太医挥手厉声下令:“让开屏道!请王后上前!”众人哗啦从大屏前闪开,这才看见冠带散乱的华阳后紧锁眉头倚着大屏气喘吁吁,分明是匆匆赶来却被乱人挡在了圈外。清醒过来的老桓砾心头猛然一沉连忙一躬:“王后请!”华阳后没好气地一甩长袖到了王案前,一边伏身偎住嬴柱,一边从怀中摸出了两个晶莹陶瓶,右手捏着一个向嬴柱齿缝连连抖动,左手一个举到自己嘴边猛啜一口,而后低头将小嘴凑上嬴柱嘴唇猛然一鼓。只见嬴柱喉头一动,脸色渐渐和缓了过来。华阳后这才抬头扫视了一眼大汗淋漓的朝臣内侍,只对吕不韦轻轻颔首一下,蹲身将嬴柱揽在肩头背了起来。手足无措的老内侍一见王后劳力,向几名少年内侍一挥手,内侍们要抢步上前效力。
“且慢!”吕不韦一步跨出低声喝住,“王后救治之法,勿得搅扰。”
眼见华阳后袅娜摇去,殿堂一片粗重的喘息,大臣们不约而同地瘫在了厚厚的红毡上,木着脸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心思说话了。老蒙骜指指蔡泽,蔡泽点点老蒙骜,相对无声地摇头苦笑着,泪水不期然涌上了沟壑纵横的老脸。
掌灯时分,吕不韦被一辆辎车秘密召入了王城。
嬴柱在东书房密室接见了吕不韦,华阳后在旁煮茶,室中连侍女也没有一个。灯下看去,嬴柱气色竟比日间朝会时还要好些,吕不韦当头一躬:“王体痊愈,臣心安也。”嬴柱招手示意吕不韦坐到身边案前,指指已经摆就的茶盅,叹息一声摇头苦笑道:“无奈出此下策也。我若不发病,这朝会如何了结?”华阳后娇嗔道:“你倒有心弄险!晓得无?若不是先生派人急报于我,只怕今日当真出事了。”吕不韦道:“然则倒是神效。否则上将军与纲成君当真失和,国事大大艰难。”嬴柱又是一声叹息:“国无良相,终是乱局矣!”默默啜茶不再说话了。华阳后起身笑道:“晓得你有法度,我去也。先生放心说话,我在外室。”说罢飘然出了密室,身后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闭合了。
“先生且看。”嬴柱从案下暗箱中拿出了一只铜匣推了过来。吕不韦接过一看,铜匣锁已打开,匣面赫然两个红字:密件!掀开匣盖拿出一卷展开,一瞄题头精神一振。
蜀郡守李冰启:老臣奉命料商业已完毕。巴蜀两郡共计商贾一万三千六百余,蜀郡十居其八。巴商多营木材兽皮鱼类与各色珍禽山货,殊无大利。蜀商经营繁多,几比关中,然大商巨贾极少,唯一商财货难以计量。此人号清夫人,民人呼之寡妇清,以遗孀之身掌持家事,始开商贾,以大船通商楚国,着力经营井盐丹砂象牙珠宝三十余年,人皆云累财无数。清夫人从无违法经商之事,于官府关税市税按期如数缴纳,然却从不与官府私相来往,亦不在蜀地常居。是故,仓促间无从知其财货虚实大数,容臣后查。臣李冰秦王元年立冬顿首。
“蜀郡有如此奇商,臣始料未及也。”吕不韦不禁慨然一叹。“若非先生预料确当,我如何想到下书蜀郡料商?”嬴柱微微一笑,“先生但说,如何赏赐这清夫人商战之功?”
“此事容臣思谋几日。”吕不韦沉吟着字斟句酌,“臣观其行踪心志,清夫人多有蹊跷处,绝非寻常商贾疏离官府之象。其利金臣已如数交付,赏赐不妨暂缓。容臣探清其虚实真相,而后定夺如何?”
“然也。”嬴柱一拍案,“第二事,将相之争如何处置?”
吕不韦思忖道:“上将军之议,纲成君之说,皆有道理。以秦国情势论,臣赞同纲成君主张,秦军不宜仓促东出。然朝议汹汹,国人思战,亦不可漠然置之。臣意:冬日先行国葬,其间我王与臣等可与上将军并纲成君从容商讨,悉数查勘府库军辎;若能有备而出自是最好,若府库军辎一时难以足量,则宁可推后。”
“先生愿领何事?”
“臣熟悉财货,可查勘府库军辎。”
“好!无论何说,总以府库军辎储量为准。”
“老将军耿介执拗,纲成君多有乖戾,臣无以助力,多有惭愧。”
“我知先生难矣!”嬴柱啜着热腾腾的酽茶慨然叹息了一声,“先生初入秦国,与将军无交,与老臣生疏,初任大臣难以周旋也。然则秦国只一样好处:任谁没有凭空得来的声望根基。我这老太子做了十几年,多次岌岌可危,说到底还是嬴柱没有功业。若非先王选无可选,嬴柱焉得今日王位?太子尚且如此,臣子可想而知。先生尽管放手做事,但有功业,虽天地难以埋没。”
“谢过我王体察!”吕不韦一声哽咽骤然伏地拜倒。
“先生哪里话来!”嬴柱一把扶住,与吕不韦四目相对喟然一叹,“天意也!我与异人虽骨肉父子,然几二十年天各一方,虽立其为太子,却无从督导。天赐先生于异人,嬴柱期先生远矣!”殷殷道来红了眼眶。
吕不韦不禁肃然一拱:“终臣一生,无敢有负秦国!”
霜雾之中隐隐传来一声雄鸡长鸣。嬴柱如释重负地长嘘一气颓然伏在了案上。华阳后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对吕不韦笑着一点头,娴熟地背起嬴柱走了。吕不韦有些木然,站了起来默默跟着守候在门口的侍女走了。冬初的霜雾夹着渭水的湿气漫天落下,吕不韦的身影随着一盏摇曳的风灯飘忽起来,没进了咸阳的茫茫拂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