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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振聋发聩的《谏逐客书》

嬴政昏昏病卧,直觉堕入云雾一般。

那一日,从蓝田大营飞车归来,一身泥土心绪焦躁,嬴政本想一番沐浴之后平心静气地会见等候他的李斯,商议泾水河渠究竟是继续还是停工的事。嬴政确信,干练而有全局气度的李斯,会给他一个恰如其分的依据。想不到的是,王绾的消息,尤其是“间人疲秦”四个字,如同一支火把突然扔进了四处流淌猛火油的心田,他莫名其妙地突然爆发了。郑国是间人疲秦,对山东六国了如指掌的吕不韦不知道?肯定知道!明知郑国是间人,还要委以河渠重任,吕不韦意欲何为!正是这电光石火的思绪联结,使他突然觉得吕不韦一党的势力仍然牢牢盘踞在秦国,仍然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他们,在他的脚下已经事先挖好了深深的陷阱,只等他盲人瞎马地落入陷阱,这座大山再轰然压下,将他与秦国彻底埋葬!这个“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吕不韦及其身边的山东人士!殿廊到殿堂,也就是百步之余而已。短短的一箭之地,嬴政几乎是一阵飓风般刮进去的。当他一脸一身泥土汗污,手提长剑呼呼大喘着冲到王座前时,所有的元老大臣都惊得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

“郑国间人,吕不韦可知?”

嬴政记得,他脱口冲出的第一句话是对着老廷尉去的。

老廷尉似乎有些犹豫,打量着泥猴般的嬴政说:“此事重大,望王清醒之时再行会商。”嬴政勃然大怒,一连声吼叫着:“廷尉据实禀报!否则以误国罪论处!”老廷尉一拱手说:“郑国间人之说,是一个秦国商人义报。此商人从韩王近臣口中探听得来,还没有得到直接凭据证实。然则,大体可信可靠。至于吕不韦是否知情,尚未勘问各方,不能判定。”嬴政正在急怒攻心之时,对老廷尉事事不确定大是

恼火,当时一声大喝:“吕案已经查清,如何能叫无法判定!”

“老臣有证据,吕不韦确实知道此事!”一位王族元老挺身而出。

嬴政嘶声下令禀报。元老说,年前勘吕时,他辅助国正监查抄吕不韦府邸与文信学宫,曾亲自查到吕不韦五年前得到的秦使密报,密报明确禀报说:韩国实施疲秦奸计,已经派水工郑国入秦,吕不韦不可能不看密报,当然也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嬴政大怒,问当年这个秘密使节是谁?元老说已经查清,是吕不韦的一个赵国门客,后来跟着吕不韦回了洛阳,也跟着吕不韦自杀了。嬴政又问,当年议定泾水河渠上马,都有何人参与?元老回报说,没有一个秦人参与,全是吕不韦与在秦做官的外邦人士商定,骨干是燕国的纲成君蔡泽与楚国的门客舍人李斯;为了隐瞒郑国间人底细,吕不韦才擢升那个门客李斯做了河渠丞。另一个元老立即慷慨激昂地补报:他有个族侄做河渠吏,曾对他说过,李斯与郑国情谊笃厚,经常在一起彻夜密议,分明有不可告人之密。其余元老大臣也纷纷开口,诉说各自当初觉察到的诸多疑点。被元老们怀疑之人,无一不是六国人士。当时,除了老廷尉与王绾没说话,大臣元老们人人愤激,一口声怒骂山东人士。

一番纷嚷越扯越深,嬴政不耐地喝问一句:“你等聚在这里议论一日,究竟甚个主张,明说!”元老们异口同声:“驱逐山东之客,还我清明秦政!”嬴政心头突然一亮,对也!秦国多年纷纭纠葛,根子都在六国人士,不将这些人尽行驱逐,秦国永无宁日!嬴政也还记得,当时一绺泥汗正弥漫到眼角,猛然一揉,双目生疼钻心……

“王绾!下逐客令!”嬴政一声怒喝,重重跌倒在了王案前的石阶上。

……

三日后醒来,嬴政已经浑身酥软得不能动弹了。

太医说,这是急火攻心又虚脱过甚,若不能静心养息数日,完全可能引发虚痨大病。嬴政原本不是平庸之人,此时更是清醒,自然掂得孰轻孰重,对老太医只点了点头,第一次开始了不见大臣不理国事的卧榻日子。旬日之中,只有一个赵高与一个老太医进出。偌大寝室,清净得连嬴政自己都觉得怪异起来。这日吃过中饭,嬴政自觉神清气爽,对老太医笑道:“药可服,再卧榻不行了。”老太医皱着眉头轻声说:“依着医理,王体至少得休养一月,否则还有后患。”嬴政脸色顿时一沉:“你说,后患是甚?”老太医吭哧得满脸通红,只是说不出来。嬴政又气又笑:“无非折我十年寿数,怕个鸟!小高子,教王绾整好文卷等候,我即刻便进书房。”说罢端起大碗,将满满一碗黑红黏稠的药汁咕咚咚喝下,又利落地沐浴更衣,不消片刻,嬴政精神抖擞地出了寝宫。

时当入秋,日光分外明亮,树林中蝉鸣阵阵,天气闷热得有些异乎寻常。嬴政一出回廊突然止步愣怔,不对,甚味儿?林下湿气?对!没错!嬴政蓦然回身,盯住了身后举着伞盖的小侍女问:“下过雨么?”侍女被嬴政的眼神吓得张口结舌,只胡乱点头,一时说不出话来。嬴政高兴得嗷了一声,一阵狂风般卷进了书房。

“王绾!几时下的雨?”

“昨夜三更。半锄雨。”

“还下不下?”

“天象台已经报来,月内有透雨。”

“天也!”嬴政眼前金星乱舞,烂泥一般倒在了地上。

片刻醒来,王绾赵高老太医三人都围在身边忧心忡忡。嬴政忍不住笑意,一挺身站起,乐呵呵一挥手:“老太医去了,没事没事,高兴而已。”老太医想说什么,终究吭哧着走了。嬴政精神大振,立即吩咐赵高抬来文卷大案,王绾依照着日期顺序,逐一禀报积压下来的紧急事务。说话间,赵高抱来了一摞竹简摆在案头,惶恐地低着头不说话。嬴政眉头一皱,赵高吓得扑地跪倒:“君上,没有了,这几日没有文卷。”嬴政很是诧异,目光凌厉地盯住了王绾。王绾面无表情地一拱手:“臣启我王,目下最要紧的公务只有一件:补齐官吏空缺,尽快使各官署恢复运转。”

“岂有此理!秦国官署瘫痪了?”嬴政骤然蒙了。

王绾有些木然地禀报着:秦国官员,三四成是山东人士;秦国吏员,七八成是山东人士;逐客令下,山东人士全部被驱逐出秦国,咸阳各官署都成了瘸子瞎子,公务大多瘫痪,许多事乱得连个头绪都没处打问了;连日以来,在朝大臣们要办事,只有聚集在吕不韦的废丞相府,翻腾与各自相关的昔日公文,谁都无法阻挡,丞相府的典籍库已经被翻腾得一团乱象了;要不是昨夜一场大雨,旱情稍稍缓解,大臣们只怕又要没头苍蝇般乱飞乱扑了。

“六国官吏,有那么多?”嬴政惊讶得难以置信。

王绾说,要不是逐客令,他也不知道山东士子究竟占了秦国官吏多大分量?这次逐客,才真正体察到了山东六国人士与秦国融会得有多深。百年以来,秦国从来都是设法吸引山东人士入秦。举凡山东六国的士农工商官,只要入秦,定居也好,客居也好,一律当做上宾对待。除了商旅,进入秦国的士农工官,绝大部分都成了定居秦国各地的新秦人。除了农夫,入秦的山东人士大都是能事能文,他们大多来自已经灭亡了的昔日的文明风华之邦,譬如鲁国、宋国、卫国、越国、吴国、薛国、唐国、陈国等。这些人进入秦国,大才名士虽少,能事干员却极多,他们奋发事功,不入军旅便入仕途,多年来大多已经成为秦国官署的主事大吏。老秦人耕战为本,不是农夫工匠,便是军旅士卒,识文断字而能成为精干吏员者很少,而新秦人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

这便是山东人士成为秦国官府主力军的缘由。

王绾还说,这几日他大体统计了一番,结果吓了一大跳。百年以来,入秦的山东人士已经超过两百三十万,几乎占秦国人口的四分之一;如蒙恬家族已经居秦三代以上者,有一万余户;秦国官署的全部官吏,共有一万六千余人,若再算上军中头目,大体是两万三五千人,其中山东人士占了一大半,仅仅是李斯这般当世入秦者,至少也在五七千人……

“不说了!”嬴政突然烦躁。

王绾顿时默然。本来,他也没想对大病初愈的年轻秦王翻腾这些压在心头的大石。可秦王一问,他却忍不住,口子一开,自己连自己也管不住了。王绾知道年轻秦王的秉性,一旦烦躁起来便到了发作的边缘,而一旦发作,则每每是霹雳怒火不计后果。这时候,最好的应对便是沉默,教这个年轻的王者自己平息自己。

嬴政铁青着脸一句话不说,只在书房大厅来回转悠,第一次生出了一种抓不着头绪的茫然。逐客令引出如此严重的后果,这是他无论如何没有预料到的。元老们群情愤激,自己盛怒攻心,跳跃在眼前的六国人士只有嫪毐吕不韦郑国一班奸佞,哪里想到还有如此盘根错节的层层纠缠?昏昏卧榻数日,一朝醒来,逐客令的事几乎都要忘了,今日乍听王绾一番禀报诉说,嬴政实实在在地蒙了。

一个水工,一个间人,引发出朝局骤然瘫痪,这如何收拾?

突然,嬴政口干舌燥,一伸手,却没有那随时都会递来的凉茶热茶温茶。蓦然回头,嬴政一眼瞥见了大屏后垂手低头的赵高的衣角,心下不禁一动:“小高子,你蔫耷耷藏在背后做甚!病了?”赵高小心翼翼走出来,一抬头的刹那之间,嬴政恰恰捕捉到了这个少年内侍惊恐闪烁的目光,心头猛然掠过一道阴影,脸色倏忽一沉:“小高子,你有甚事?说!”赵高突然跪倒在地,哇的一声哭了:“君上,小高子想说,不敢说啊!”嬴政一股怒火骤然蹿起,大步过去一脚踹得赵高一个翻滚,咝咝喘息冷笑着:“你小子也有奸心了?说!不说将你心挖出来看!”赵高翻滚过去,又立即翻滚过来,趴在地上大哭:“君上!不要赶小高子走啊!小高子跟你十三年,小高子不走啊!”嬴政不禁又气又笑:“你小子疯了!谁个赶你走?你想走放你便是,

咧咧咧哭个鸟!”赵高依旧呜呜地大哭着:“君上!王城正在清人逐客,说小高子是赵人!三日前,中车令便要小高子离开,小高子赖着没走啊!”

“ ! ”嬴政的心猛然一沉。

一个“赵”字,冰冷结实地砸上嬴政的心田。

赵高是赵人,太后赵姬呢,他这个“赵政”呢?在赵国做过人质的父王呢?秦国不是要连根烂么?猛然,当年立太子的旧事电光石火般掠过嬴政心头。那时候,秦国元老们骂他是甚?是赵国孽种!甚至说他“虎口,日角,大目,隆鼻,身长八尺六寸,没有一样像秦人,活生生一个胡种!”如今,被逐客令激活的元老们连跟随自己十三年的身边小内侍都想到了,安知没有重新琢磨他这个亲政不到两年的新王?倏忽之间,一团乌云漫过心头,嬴政直觉自己放出了一头吞噬整个秦国的怪物;而这个怪物,自己已经无法控制了,它正在轰隆隆翻滚着怪叫着,向自己的头顶笼罩过来……嬴政通身冰凉,默默扶起了赵高,用自己的汗巾为小赵高拭去了脸颊泪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突然,急骤的马蹄声在东偏殿外响起。

王绾霍然起身,尚未走出书房大厅,便惊讶地站住了。

一个手提马鞭风尘仆仆的大将冲进殿来,脸色阴沉得可怕。

“蒙恬?”嬴政心头又是一紧。

“君上,臣从河东兼程赶回,有件大事禀报。”

“快说!小高子,凉茶!”

赵高一抹泪水,嗨的一声飞步去了。

蒙恬没有了惯常的明朗诙谐,默默地从披风下的皮袋中摸出了一支黄澄澄的泥封铜管,又默默地递了过来。嬴政对蒙恬的反常有些不悦,沉声问了一句:“这是甚?”蒙恬说:“这是李斯紧急送到我府的密件,说明要我亲交秦王;当时我不在咸阳,我弟蒙毅连夜送到河东军营;我没有打开,兼程赶回咸阳,做一回信使而已。”嬴政板着脸说:“既然送给你的,为何不打开?”蒙恬粗重地叹息了一声说:“若是往常,臣自要打开,可目下不能。”“为甚来?”嬴政仿佛盯着一个从来不认识的陌生人,脸色分外阴沉。蒙恬也冷冰冰地说:“我没有想到秦国也有这一日,人人自危,举国猜疑,因由竟然只有一个,蒙氏来自齐国!”

嬴政眼前猛然一黑,踉跄一步站稳,“有人疑你蒙恬?疑蒙氏?”蒙恬再不说话,只捧着那支铜管,木然地站着。嬴政默默接过铜管,猛然打上王案,当的一声,泥封啪啦震开,连铜帽也震飞了。嬴政拉出一卷羊皮纸展开,打眼一瞄,神情骤然一变,未曾看得一页便高声一喊:“小高子!”嗨的一声,精灵似的赵高已矗到了眼前。嬴政转身急促吩咐:“快!驷马王车赶赴函谷关,截住李斯!给我请回!追到天边,也要给我追回来!”

一声脆亮应答,赵高不见了人影。

“蒙恬,你,你看……”嬴政软软地倒在了王案旁。

“长史!快来看!”蒙恬捡起两张飘落在地的羊皮纸,眼前猛然一亮。

“好字!”王绾快步走来一打量,先高声赞叹了一句。

“我,还没看完,念。”靠着案头的嬴政粗重地喘息着。

见蒙恬仍在神不守舍,王绾答应一声,捧起羊皮纸高声念诵起来:

谏逐客书

臣李斯上书:尝闻人议逐客,王下逐客令,此举治国之大过矣!秦之富强,实由用才而兴。穆公称霸而统西戎,在用由余、百里奚、蹇叔、丕豹、公孙支五人。孝公强秦,在用商鞅。惠王拔三川并巴蜀破合纵,在用张仪、司马错。昭王强公室杜私门大战六国,在先用穰侯,再用范雎。孝文、庄襄两王,安度危机稳定大局,使秦国于守势之时不衰颓,在于任用吕不韦蔡泽也。秦自孝公以来,历经六世蒸蒸日上,何也?用客之功也。山东之才源源入秦,食秦之禄,忠秦之事,建秦之功,客何负于秦?而秦竟逐出国门哉!向使六世秦君却客而不纳,疏士而不用,秦国岂有变法之功,强大之实也!

依臣入秦所见,秦国取财纳宝不问敌我,昆山之玉、随和之宝、太阿之剑、纤离之马,秦不生一物而秦取之者,何也?物为所用也。秦国之乐,击瓮、叩缶、弹筝、搏髀长歌呜呼而已,而今秦宫弃粗朴之乐而就山东雅乐者,何也?快意当前,雅乐适观而已矣!财货如此,声乐如此,何秦国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之,为客者逐之,岂非所重者财货,所轻者人民也!果然如此,非跨海内、制诸侯之气象也。

臣尝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才众。是以泰山不让抔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今逐客弃才以资敌国,驱商退宾以富山东,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敢入秦,何异于借兵于寇,资粮于敌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秦今逐客以资敌国,内空虚而外积怨,损民而益仇,求国无危,不可得也!秦王慎之思之,莫为人言所惑也。

偌大厅堂,良久沉寂着。“完了?”嬴政终于问了两个字。“完了。”王绾也只答了两个字。

靠着案头的嬴政站了起来,在厚厚的地毡上悄无声息地来回走着。方才,因逐客令引发的官署瘫痪,以及有可能再度生出无限牵连的各种迹象,使嬴政直觉到了这头怪物的阴森可怖。目下,李斯的《谏逐客书》,却使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逐客令的荒诞与可笑,也第一次觉察到了自己的偏执,甚至狭小。一想到这个字眼,嬴政脸上不期然一阵发烧。从少年发蒙起,嬴政便严酷地锤炼着自己的才能见识与心志,他是自信的,也是桀骜不驯的。八岁归秦,十二岁立太子,十三岁即位秦王,可谓步步艰难而又坦途荡荡。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不论有多大的天意运气,如果没有自己的才能见识与强韧心志,一切都是白说。如果不是自己自幼刻苦读书习武,母亲会带他归秦么?如果归秦之后的他不再勤苦锤炼,而只满足做个平庸王子,他一个来自秦国世仇之地的“赵国孽种”能被立为太子么?做了太子的他,如果不是离开王城惕厉奋发,能在继位并不过分看重嫡庶的秦国继承王位么?不能,肯定不能。之后的九年虚位,吕不韦、嫪毐、太后,犹如三座大山,压着他挤着他,他只能在强大而又混乱的权力夹缝里,顽强地寻觅出路。虽然说,这九年给了他从容旁观国政,也从容锤炼才能的岁月,使他没有过早卷入权力旋涡而过早夭折。然则,更要紧的是,九年“四驾马车”的惊涛骇浪的锤炼,无疑使他迅速地成熟了。否则,加冠亲政后对吕不韦的第一仗,不会胜得那般利落。可是,这第一场大胜之后,自己竟突然栽了重重一跤,弄出了个亘古未闻的逐客令来,说怪诞也好,说可笑也好,都迟了。要紧的是,因由何在……“这李斯,好尖刻也!”看看沉重的嬴政,王绾突然一句指斥。“也是。”回过神来的蒙恬淡淡一笑,“李斯竟说老秦人没有歌乐,只会敲着大瓮瓦罐,弹着破筝,拍着大腿,大呼小叫。这教那般元老们知道,还不生吃了他?”王绾也点头呼应着说:“还说秦国没有人才,没有财货,甚都是从山东六国学来的。老秦人知道了,还不得气个半死!”蒙恬目光瞄着依旧转悠的年轻秦王,揶揄地笑了:“李斯素来持重慎言,这次也是兔子咬人,给逼急了。”王绾立即跟上: “他急甚来?拿了郑国问罪,放了他这个河渠丞,够宽宥他了。”蒙恬摇摇头淡淡一笑:“李斯不是平庸人物,只怕是将他与郑国同样下狱,反比放了他好受些。”王绾惊讶道:“怪哉!会有这等人?”蒙恬肃然道:“一个人弃国弃家,好容易选定了一个值得自己献身效命的国家,到头来,却被这个国家当做狗一般一脚踢出,譬如你我,心下何堪?”

“聒噪!长史,还有没有人上书谏逐客?”嬴政突然站定了脚步。

“没有。”

“军中将士如何?”嬴政转身问蒙恬。

“正在打仗,军营还没来得及颁发逐客令。”

“好!”嬴政长吁一声,“两位说,李斯能回来么?”

“难。李斯走到哪国,都是可用之才。”王绾摇着头。

“不。只要赵高追得上,李斯一定回来。”蒙恬一脸忧郁却不失自信。

嬴政黑着脸:“好!我三人在此等候,李斯不回不散!”

王绾不禁愣怔:“君上,急事多了,干等么?”

“等!”嬴政坐了下来,敲打着王案,“已经是烂摊子了,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能行?得想清楚,如何一揽子整治。你先将各官署全部卷宗搬来,将缺额官员数额归总列出。我等三人先大体商议个法子,李斯回来一并说。来人,茶。慢慢说。”

蒙恬目光一闪:“君上,要废除逐客令?”

“你说呢?”嬴政忽然不高兴了。

蒙恬很明白,年轻的秦王从来都将自己看做同心知己,自己也从来都是直话直说实话实说。可这次,自己却一直没有公然申明对逐客令的可否之见。秦王何其聪明,心里一定很清楚自己的想法,也一定很不高兴自己的吭哧游移。然则,蒙恬还是不敢贸然。这件事干系太重大了,重大到关乎蒙氏整个部族三代人能否在秦国坚实立足。事实是,已经有嬴氏元老在聚议举发蒙氏了,最大的罪行,是已经过世的大父蒙骜与吕不韦私交笃厚,相互庇护又共同实施宽政缓刑,大坏秦国法制;延伸出的罪行,是父亲蒙武力主厚葬吕不韦,多用六国人士为军吏,泄露了秦国机密;最后的清算,必然要落到自己头上,罪名是蛊惑秦王,依据只有一句可怕的老说辞: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此情势,他如何敢贸然直言?假如秦王不是清醒地果决地废除逐客令,他的任何直言,都可能成为日后“其心必异”的罪证。更何况,他目下想说的是一桩更为重大的事件,他不得不审慎再审慎。

“臣有一事,须待秦王明断而后报,尚望君上见谅。”

“待我何断?”嬴政沉着脸。

“秦王,是否决意废除逐客令?”

嬴政嘴角猛然一抽搐,内心一股无名火蹿起,几乎便要指着蒙恬鼻子怒骂一通。倏忽之间,嬴政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蒙恬不是平庸之士,更不是没有担待见风使舵的懦夫,今日这般反常,必定有其难言之隐。在李斯的《谏逐客书》之前,不说蒙恬,便是自己也被这股邪风吹得心头阴森森的,又如何能责怪祖籍齐国的蒙恬?

“咸阳将军,本王明告。”嬴政第一次对这个少年挚友郑重其事地说话,“逐客令必要废除!卿若疑我,尽可不说。卿若不疑,直话直说!”

“君上……”蒙恬突然扑拜在地,“秦国吏员,尚未大流失!”

“噢!”嬴政霍然起身扶住了蒙恬,“快说,究竟甚事?”

“君上,”蒙恬起身一拱手,“逐客令下,军中大将多有疑虑,深恐动摇军心。桓龁老将军、王翦将军与我一起密商,做了两个秘密部署:一、以大战期间不宜多事为名,暂且封冻逐客令;二、由臣带领一千飞骑,驰骋巡视出秦的三条主路,专一拦阻离秦的官吏士子。目下在函谷关、武关、河西少梁三处,已经拦下了两千余人……”

“好好好!”不待蒙恬说完,嬴政连连拍案叫好。

“君上,”蒙恬又道,“我等原本商定,以军粮养士,以军吏之身护士,一月之后若不见逐客令废除,扮做军吏的六国士子们便得秘密放行。今日,君上既然决意废除逐客令,臣请兼程赶回河东,一定军心,二定士心!”

“蒙恬……”嬴政猛然拉住了蒙恬的手。

“君上,告辞!”蒙恬一拱手赳赳出厅,与来时颓势天壤之别。 KSnNA044IBcy5rgT1C+V9vLyLIsVLJwTYMaynlOUGCkgsXhQBwfoE1pUjf/KP8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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