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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三头合谋 李斯笔下流出了始皇帝诏书

在令人难堪的冷落中,胡亥坐上了太子大位。

尽管在拥立大典上,李斯将“奉诏”两字重重地反复念诵,大臣们的冷淡还是显然的。没有整齐的奉诏声,没有奋然的拥戴辞,甚至,连最必须的对太子政见方略的询问也没有人提出。整个大殿除了奉常胡毋敬作为司礼大臣的宣诵声,一切都是在一片沉寂中完成的,没有任何隆重大典都会具有的喧喧祥和。胡亥加冠之后,机变的李斯特意忧心忡忡地申明:“今日奉诏拥立太子,适逢非常之期,诸位大臣伤于情而痛于国,哀哀不言拥戴太子,此等忠心,上天可鉴也!之后若有长策,诸位必当如常上奏,太子必当尽速会商决断。如此君臣聚心,天下必将大安矣!”依照拥立太子大典的素常礼仪,最后一道程式必是太子宣示国策政见。然则,李斯却在自己说完之后宣布了散朝,并未请胡亥宣示。司礼大臣胡毋敬也没有异议,大臣们更是一片默然。如此这般,隆重的大典幽幽散了。

李斯刚刚回到丞相行辕,门吏报赵高请见。李斯心绪很是灰暗,点了点头坐着没动。赵高匆匆进来深深一躬道:“太子有请丞相,会商大事。”李斯沉着脸道:“今日大典境况,中车府令知安国之难乎?”赵高恭敬道:“唯其艰难,方见丞相雄才大略。在下景仰丞相。”李斯心下略觉舒坦,矜持道:“足下颇具才情,以为老夫今日处置如何?”赵高一拱手道:“大局而论,丞相处置极是得体。”“如此说尚有不足?”李斯颇具揶揄地一笑。赵高道:“细处之不足,在于丞相底气不足。最大错失,没有请太子宣示国策政见。”李斯脸色一沉道:“足下平心而论,太子有国策,有政见么?老夫也想请他宣示,只怕他自取其辱。”对行将即位的储君如此傲慢,这在李斯当真是生平第一次。赵高目光冷冷一闪道:“时至今日,丞相依然将太子作庸才待之,何能一心谋国?赵高纵然不才,然可担保:太子今日备好了国策政见宣示,轴心八个字,‘上承先帝,秉持秦法’。丞相以为如何?”李斯淡淡笑道:“既有此番准备,何不预告老夫?”赵高一拱手道:“此乃大典必经,在下何能想到丞相绕开程式?”李斯目光一闪道:“足下当知,太子素常声望欠佳。大典绕开这道程式,乃老奉常建言,非老夫主见也……乾坤之变,老夫勉为其难也!”赵高道:“丞相半道犹疑……”“莫聒噪也。走。”李斯打断了赵高,霍然起身了。

胡亥的居所在一处山坳宫殿,幽静冷落不下于东胡宫。赵高亲自为李斯驾车赶来的时候,天色堪堪过午,正在林下漫步的胡亥在辚辚车声中快步迎来,遥遥便是深深一躬。刹那之间,李斯不禁大是感奋,心头蓦然掠过了当年第一次面见秦王政时礼遇情形——李斯布衣入秦,生当两帝尊崇,何其大幸哉!感奋之际,李斯没有如同第一次晋见秦王政那般恭敬奋然地行礼,而是安坐轺车坦然受了胡亥一礼。与此同时,车前的赵高与车下的胡亥却浑然不觉,一个飞身下车殷殷扶住了李斯两臂,一个快步前来再度肃然一躬,从另一边扶住了李斯。

“太子如此大礼,老夫何敢当之也。”李斯淡淡一笑并没有脱身。

“丞相如周公安国,亥焉敢不以圣贤待之?”胡亥谦恭温润。

“中车府令尝言,太子慈仁笃厚,不虚此言也!”李斯坦然地奖掖后进了。

“长策大略,尚请丞相多多教诲。”

“太子尽礼敬士,何愁天下不安也!”终于,李斯舒畅地大笑了。

进入正厅,胡亥恭敬地将李斯扶进了左手(东)坐案,自己却不坐北面的主案,而是坐进李斯侧旁的一张小坐案前,俨然要谦恭地聆听圣贤教诲。仅此一举,李斯大有“帝师”尊严之快慰,一时觉得胡亥大有贤君风范,如此一个后生帝王,自己的小女儿果真嫁了他做皇后倒也是好事。心念之间,侍女捧来了刚刚煮好的鲜茶。胡亥当即离座,从侍女手中接过铜盘,躬身放置到李斯案头,又小心翼翼地掀开白玉茶盅的盖子,一躬身作请,这才坐回了小案。李斯心下奋然,一拱手道:“太子欲商何事?老臣知无不言也!”

“胡亥骤为太子,诚惶诚恐,丞相教我。”胡亥的大眼闪烁着泪光。

“太子欲问,何策安国乎?”李斯气度很是沉稳。

“庙堂鄙我,天下疏我,胡亥计将安出……”胡亥哽咽了。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太子何忧哉!”李斯慨然拍案,“若言长策远图,只在十六个字:秉持秦政,力行秦法,根除复辟,肃边安民。简而言之,太子只需凛遵先帝治道,天下无有不安也!若言近策,则只在四字:整肃庙堂。”

“丞相圣明!”胡亥额头汗水涔涔,急迫道,“尝闻鲁仲连少时有言,白刃加胸,不计流矢。胡亥寝食难安者,非长策远图也,卧榻之侧也!”

“太子尚知鲁仲连之说,学有成矣!”李斯气定神闲地嘉许了一句。

“愿闻丞相整肃庙堂之大谋。”一直默然的赵高开口了。

“老夫倒想先听听中车府令高见。”李斯淡淡地笑了。

“如此,在下且作砖石引玉之言。”赵高明知李斯蔑视自己,却似浑然不觉道,“以在下之见,太子已立,大局之要便在使太子顺利登上帝位。唯其如此,目下急务,便是清除另一个潜在太子及其朋党!否则,乾坤仍有可能反转。”

“愿闻其后。”李斯惊诧于赵高的敏锐,神色却是一如平常。

“其后,便是整肃国中三明两暗五大势力。”赵高显然是成算在胸。

“三明两暗?五大势力?”李斯掩饰不住地惊愕了。

“丞相乃庙堂运筹之大才,自不在乎人事琐细也。”赵高先着意颂扬李斯一句,而后叩着书案一脸肃杀道,“首要一大势力,乃扶苏、蒙氏及九原大将朋党。再次,冯去疾、冯劫、李信,再加王翦王贲父子之后的王离及其军中亲信。此两大势力,皆以统兵大将为羽翼,以蒙氏、王氏两大将门为根基,人多知晓,是谓两明。第三大势力,便是丞相、姚贾、郑国、胡毋敬,以及出自军旅的章邯、杨端和、马兴等三公九卿重臣;这方势力以丞相为首,也是朝野皆知,自然明势力也。”

“中车府令之论未尝闻也!暗处两大势力?”李斯听得惊心动魄。

“所谓暗处势力,朝野无视也,非事阴谋也。”赵高侃侃道,“暗处第一势力,乃典客顿弱之黑冰台及全部邦交人马,外加遍布各郡尚未遣散的秘密商社。彼等唯皇命是从,不依附任何朋党。暗处第二势力么,便是皇城、皇室、皇族及内侍政事各署,在下这个中车府也忝居其中……敢问丞相,国中格局,可否大体作如是观?”

惊愕之余,李斯静静地看着啜茶的赵高,良久默然了。赵高的说

法,使李斯脊梁骨一阵阵发凉。李斯第一次感到了面前这个雄武内侍的深不可测,一个在国事朝会决策中从来没有说话权力的车马内侍令,竟能对国中政局洞若观火,连他这个丞相也未必想得如此透彻,诚不可思议也!不,自己从来便没有想过人事势力格局,自己的心思只在谋事,从来不知谋人。赵高心有山川之险,令人可畏,令人可厌。蓦然之间,百味杂陈,李斯对当初的抉择生出了一种梦幻般的失落与恍惚……倏地一个激灵,李斯心头电光石火般一闪——待老夫站稳脚跟,定然得除掉这个人妖……

“敢问丞相,整肃五大势力,以何为先?”

见李斯赵高都不说话了,胡亥惶急地打破了沉寂。李斯惊醒过来,打量着这个冠带袍服气象端正的太子,嘴角抽搐着哭笑不得了。这是胡亥自感急迫主动说话,一开口便显出了可笑的荒谬。显然,赵高的事先教导没有预料到如此变局。此前,李斯也隐隐觉察到赵高事事教导胡亥,胡亥的言行举止很可能是赵高这个老师雕琢出来的。纵然如此,李斯也无论如何想不到,胡亥在自家说话时会是如此懵懂。片刻之间,胡亥连方才赵高说的目下急务也忘记了,竟以为要一齐整肃五大势力,更不可思议者,还要问从何方着手。如此懵懂,何以决断大事哉!一时间,李斯苦笑摇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太子悲伤过度,心智恍惚,丞相体察也。”赵高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赵高言未落点,胡亥哽咽起来:“丞相见谅……”

“老夫愿闻中车府令第一长策。”李斯没有理睬哭泣的胡亥。

“丞相乾坤巨匠,在下何能窥其堂奥?”赵高分外谦恭了。

“中车府令也是大书家,如何将此事独推老夫?”李斯淡淡一笑。

“在下能书,胸中却无文墨,何能与丞相书圣比肩哉!”赵高很是坦荡。

“也好。先出第一策,安定北边,太子即位。”思忖片刻,李斯点头了。

“丞相安国立帝,诚万世之功也!”赵高扑地拜倒在李斯面前。

“丞相护持秦政,父皇九泉之下心安矣!”胡亥肃然长跪,深深一躬。

蓦然之间,李斯的尊严感油然重生,拍案喟然长叹道:“老夫受先帝陛下知遇大恩,位极人臣,敢不效商君护法哉!”说罢,李斯扶案欲起。胡亥立即倏地站起,恭敬地扶着李斯站了起来。“中车府令,明晨来老夫书房。”李斯对赵高一句叮嘱,任由胡亥扶着臂膊出了大厅,登车去了。

明月在天,山影萧疏,甘泉宫的秋夜已经略带寒意了。

丞相庭院最深处的书房彻夜亮着灯火,徘徊的身影直到四更才坐入案前。大才槃槃的李斯,第一次为一件文书犯难了。李斯之难,不在笔端,在心田沟壑之中。就制作而言,这件文书纵然非同寻常,但对于起草过无数秦王书令与皇帝诏书的李斯而言,实在不足以犯难;更兼赵高也是老于此道,两相补正,做成一件无可挑剔的真正的诏书,当是有成算的。李斯之难,在于心海深处总是不能平息的巨大波澜。

以目下时势论,他的这道“皇帝亲诏”的目标,必须使扶苏与蒙恬结束生命。以天道良心论,李斯久久不能提起案头那支曾经运筹天下文明架构的铜管大笔。从心底说,对扶苏,对蒙恬,李斯都曾经是激赏有加的。以扶苏的资质与历练,以扶苏的秉性与人品,以扶苏的声望与才具,都堪称历史罕见的雄主储君;以扶苏为二世皇帝,堪比周成王之继周武王,秦惠王之继秦孝公,帝国无疑将具有更为坚实而波澜壮阔的后续业绩。

蒙恬更不待言,自少年时期与李斯韩非结识于苍山学馆,同窗于荀子大师门下,便一直是李斯的金石之交。当年,李斯能以吕不韦门客之身而被秦王重用,蒙恬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大秦元勋中,蒙恬是与少年秦王最早结交的。自与秦王结成少年相知,蒙恬以他独具的天赋与坦荡的胸襟,为秦王引进了王翦,引进了李斯,举荐了王贲,担保了郑国。可以说,没有蒙恬,秦国的朝堂便没有如此勃勃生机人才济济,便没有如此甘苦共尝和衷共济的强大运转力。此间之要,在于蒙恬最容易被人忽视的最大的长处——不争功,不居功,不揽权,不越权,根基最深而操守极正,功劳极大而毫无骄矜,与满朝名将能臣和谐共生如一天璀璨的星辰。在李斯被驱逐出秦国的时候,是蒙恬甘冒风险,将李斯的《谏逐客书》呈到了秦王案头。在李斯遭遇入秦韩非的最大挑战时,李斯因同门之谊而颇为顾忌与韩非争持,其时,是蒙恬在秦王面前一力支持了李斯,批驳了同是学兄的韩非;若无蒙恬支持,李斯没有勇气接受姚贾谋划,径自在云阳国狱处死韩非。在李斯用事的时期,蒙恬身在九原统兵,其胞弟蒙毅却在秦王身边操持机密,做李斯的长史丞;副手蒙毅能始终与李斯协力同心,不能说没有蒙恬的作用。灭六国之后,在创制帝国文明新政的每一长策谋划中,蒙恬也都义无反顾地支持了李斯。而对于功业,蒙恬也素来以大局为重。秦国名将如云,灭六国大战人人争先,而蒙恬身为名将之后,本身又是名将,却一直防守着北边重镇,没有一次力主自己统兵灭国。当最后统兵南下灭齐时,适逢王贲南下更有利,蒙恬立即接受了秦王主张,从巨野泽回兵九原,将灭齐之功留给了王贲。在满朝军旅大将之中,包括军功最为显赫的王氏父子,无论是否与蒙氏一门有渊源关系,都对蒙恬敬重有加。将兵九原十余年,蒙恬对边地军政处置得当,爱民之声遍及朝野,为稳定秦政起到了基石作用。凡此等等,才有了天下皆呼蒙公的巨大声望……

蒙恬有功于大秦新政,有功于天下臣民。

蒙恬无愧于李斯,实实在在地有恩于李斯。

教如此蒙恬去死,教如此扶苏去死,李斯何能下笔哉!

然则,庙堂逐鹿业已展开,李斯又岂能坐失千古良机?李斯所以愿意起而逐鹿,根基在于自己对自己的评判:李斯功劳虽大,然若李斯就此止步,在秦国重臣眼中,在身后国史之中,李斯便始终是个颇具声名的谋臣而已。所以如此,全部根基只在一处:秦始皇帝的万丈光焰,掩盖了李斯的身影;有嬴政这般秦王这般皇帝,任何功臣的功业足迹都将是浅淡的。李斯不满足。李斯要做商鞅那样的功业名臣——虽有秦孝公在前,青史却只视为商鞅变法!李斯要做周公旦那样的摄政名臣——虽有周成王在前,青史却只视为周公礼治!对目下李斯而言,达此圣贤伟业之境地,一步之遥也。而若退得一步,依据秦法秦政之道,秉承皇帝素来意志拥立扶苏即位,则李斯很可能成为惨遭罢黜甚或惨遭灭族之祸的祭坛牺牲品。赵高固然可恶,然赵高对皇帝身后的变局剖析却没有错:扶苏为帝,蒙恬为相,则必然要宽缓秦政,要寻找替罪羊为始皇帝开脱;其时,这只替罪羊当真是非李斯莫属也。也就是说,要依据皇帝素常意志行事,李斯也相信天下可以大定,但却一定要牺牲李斯!那么,李斯做牺牲的道理何在?公平么?若李斯是庸臣庸才,自是微不足道,作牺牲甚或可以成就名节。然则,李斯恰恰不是庸才。由是,另外一个追问便强烈地在心海爆发出来:若李斯继续当政,继续创造前所未有的功业而使天下大治,便果然不如扶苏蒙恬之治道么?李斯的回答是:不会不如扶苏蒙恬,而是一定大大超越扶苏蒙恬!对为政治国,李斯深具信心。扶苏固然良材美质,然其刚强过度而柔韧不足,则未必善始善终。蒙恬固然近乎完人,然其大争之心远非王贲那般浓烈,则未必能抗得天下风浪。李斯固然有不如扶苏蒙恬处,然论治国领政长策伟略,则一定是强过两人多矣!

唯其如此,一个必然的问题是:李斯为何要听任宰割?

李斯的老师是荀子。当年,李斯对老师的亦儒亦法的学派立场是心存困惑的。直到入秦而为吕不韦门客,为吕不韦秉笔编纂《吕氏春秋》,李斯才第一次将老师的儒家一面派上了用场,体察到丰厚学理带来的好处。后来得秦王知遇,李斯又将老师的法家一面淋漓尽致地挥洒出来,从而连自己也坚执地相信,自己从一开始便是法家名士。李斯不讳言,对于老师荀子的渊深学问与为政主张,他是先辨识大局而后抉择用之的。也就是说,李斯并不像韩非那般固守一端,那般决然摒弃儒家,而是以时势所许可的进身前景为要,恰如其分地抉择立场,给自己的人生奋争带来巨大的命运转机。在李斯的心海深处,对老师的学问大系中唯一不变的尊奉,便是笃信老师的“性恶论”。

与孟子的性善论相反,老师的理念是人性本恶。李斯记得很清楚,老师第一次讲“性恶论”时,他被深深地震撼了。自幼经历的人生丑恶与小吏争夺生涯,使李斯立即将老师的“人性本恶”之说牢牢地钉在了心头。入秦为政,李斯机变不守一端,大事必先认真揣摩秦王本心而后出言,正是深埋李斯心中的“人性本恶”说起到了根基作用。李斯相信,人性中的善是虚伪的,只有恶欲是真实的。是故,李斯料人料事,无不先料其恶欲,而后决断对策。多少年来,李斯能一步步走向人生巅峰,不能不说,深植心田的警觉防范意识是他最为强固的盾牌。

至今,老师的《性恶》篇李斯还能一字一句地背诵出来:

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声色之欲,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由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今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无礼义,则悖乱而不治……孟子曰:“人之学者,其性善。”曰:是不然!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人之性、伪之分者也。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之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今人之性,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此人之情性也。今人若饥,见尊长而不敢先食者,有所让也;劳而不敢求息者,有所代也。子之让父,弟之让兄,子之代父,弟之代兄此二行者,皆反于性而悖于情也。……

凡礼义者,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艺,苟有之中者,必不求于外。由此观之,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凡人之性者,尧舜之与(夏)桀(盗)跖,其性一也;君子其与小人,其性一也。……礼义积伪,岂人之本性也哉!……所以贱于桀(盗)跖小人者,从其性,顺其情,安恣睢,以出乎贪利争夺。故,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

尧问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对曰:“人情甚不美,又何问焉!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

李斯自然知道,老师荀子作《性恶》篇的本意,是为法治创立根基理论——人性之恶,必待师法而后正!乃老师性恶论之灵魂也。即或对人际交往之利害,老师也在《性恶》篇最末明白提出了“交贤师良友”之说,告诫世人:“……与不善人处,则所闻者欺诬、诈伪也,所见者污漫、贪利之行也,身且加于刑戮而不自知者,靡使然也!传曰:‘不知其子,视其友;不知其君,视其左右。’靡而已矣!靡而已矣!”也就是说,荀子的性恶论,本意不在激发人之恶欲,而在寻觅遏制人性恶的有效途径。

虽然如此,对于李斯,《性恶》篇之振聋发聩,却在于老师揭示的人世种种丑恶,在于老师所揭示的恶欲的无处不在的强大根基,在于性恶论给自己的惕厉之心。老师在《性恶》篇中反复论证的六则立论,一开始便深深嵌进了李斯的心扉:一则,人性本恶,无可变更;二则,善者虚伪,不可相信;三则,利益争夺,人之天性;四则,人有恶欲,天经地义;五则,圣人小人,皆有恶欲;六则,圣贤礼义,积伪欺世,效法必败。总归言之,老师的《性恶》篇在李斯心中锤炼出的人生理念便是:人为功业利益而争夺,是符合战国大争潮流的,是真实的人生奋争;笃信礼义之道,则是伪善的欺骗,结果只能身败名裂。李斯深信,师弟韩非若不是探刻揣摩了老师的性恶论,便锤炼不出种种触目惊心的权术防奸法则。李斯也一样,若不是以老师的性恶论作为立身之道,也不会有人生皇皇功业。在灵魂深处,李斯从来都坚定如一地奉行着自己的人生铁则。今日,有必要改变么?

……

鸡鸣之声随着山风掠过的时刻,李斯终于提起了那管大笔。

这是蒙恬为他特意制作的一支铜管狼毫大笔。那是蒙恬在阴山大草原的狼群中特意捕猎搜求的珍贵狼毫,只够做两支铜管大笔。蒙恬回归咸阳,一支大笔送给了秦王嬴政,一支大笔送给了长史李斯。当年,李斯曾为这支铜管狼毫大笔感动得泪光莹然。因为,李斯知道蒙恬只做了两支,曾劝蒙恬将这支大笔留给自己。蒙恬却是一阵豪爽的大笑:“斯兄纵横笔墨战场,勾画天下大政,焉能没有一支神异大笔也!蒙恬刀剑生涯,何敢暴殄天物哉!”自那时起,这支铜管狼毫大笔再也没有离开过李斯的案头。每当他提起已经被摩挲得熠熠生光且已经变细的铜管,手指恰如其分地嵌进那几道温润熟悉的微微凹凸,才思源源喷涌而出,眼前便会油然浮现出蒙恬那永远带有三分少年情怀的大笑,心头便会泛起一阵坚实的暖流,是的,蒙恬的笑意是为他祝福的……

此刻,当李斯提起这支狼毫铜管大笔时,心头却一片冰冷,手也不由自主地瑟瑟颤抖起来。蒙恬的影像时隐时现,那道疑惑的目光森森然隐隐在暗中闪烁,李斯浑身不自在,心头止不住一阵怦怦大跳……李斯屏息闭目片刻,心海蓦然潮涌了。

宁为恶欲,不信伪善!人性本恶,李斯岂能以迂阔待之哉!功业在前,李斯岂能视而不见也!扶苏蒙恬当国,必以李斯为牺牲,李斯岂能束手待毙乎!……终于,那支大笔落下了,黄白色的羊皮纸上艰难地凸现出一个一

个只有始皇帝嬴政才能写出的独特的秦篆——

朕巡天下,制六国复辟,惩不法兼并,劳国事以安秦政。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朕之所为。扶苏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安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兵,属裨将王离。始皇帝三十七年秋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羊皮纸时,李斯的大笔脱手了,噗的一声砸在了脚面上。疲惫已极的李斯颓然坐地,蓦然抬眼,幽暗的窗口分明镶嵌着蒙恬那双森森然的目光!李斯心头轰轰然翻涌,一口鲜血随着山风中的鸡鸣喷了出来…… 5UKbEsV9ofxSn6hgC281DIdk3yaXE1JtOSFE0TFiM82xq894HHL/JqJSRSGf4+5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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