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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秦国求贤令

车英出奇计 洮水峡谷大血战

终于,秦孝公接到了景监送回的紧急密报——两个月内六国不会攻秦。

这时,渭水平川的老霖雨缠缠绵绵地下完了,正是太阳刚刚晒干地皮的时候。他看完密报,打马出城,沿着栎水北岸向西飞驰出三十余里。遍野葱绿,阳光明媚,秦孝公心中的阴霾也终于淡开了一些。在飞驰的马背上,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利用这两个月化险为夷?在弱肉强食的战国,任何诺言和盟约都是不可靠的。景监说两个月无事,肯定是费尽了周旋。即或如此,也难保魏国上层在两个月中不发生变化。秦国要消除这次灭国之危,秘密斡旋分化六国固然重要,但这决不是消除危难的根本点。最重要最根本的是,秦国必须抓住斡旋分化所争取到的短暂时日有所作为,至少彻底解除西陲的后顾之忧,将两面受敌变为一面防御。但是,西陲的危险部族还没有公然发动叛乱,秦军能先发制人么?这些部族和山东六国不同,他们在没有叛乱的时候依旧是秦国臣民,无端进攻即或取胜也是后患无穷。西陲大大小小几十个部族方国,从此将不再信任秦国,从而酿成连绵不断的骚动叛乱,这是任何一个大国都难以应对的,况且秦国还是积贫积弱的时期。然则,若被动等待他们发动叛乱而后击之,秦国又必然陷入两面作战,即或取胜,也必须以东部的丢城失地大血战为代价。万一不测,秦国有可能尽失关中,重新被挤回到陇西河谷。无论哪个结局,都是秦国所必须避免的。可是,其中的兼顾之策在哪里?不妨派一个干员到陇西和左庶长嬴虔商议,看有没有一个尽速解困的好办法。

太阳偏西时分,秦孝公才走马回城。

来到国府门前,他正准备下马,却听到一阵隆隆之声从身后急骤而来。一回头,只见一队战车急匆匆驶来,驾车者竟全是少年兵士。秦孝公感到诧异,栎阳城的老战车早就废弃了,如何竟有如此多的少年兵卒驾战车上街?正在此时,为首战车上的一个年轻将佐向后举手高喊:“停!”十余辆战车便辚辚隆隆地停了下来。秦孝公在街边大树旁下马,想看看这队战车究竟在做何军事?这时只见带剑小将军利落地跳下战车,到中间一辆战车前俯身察看车轮,又敲又打,竟一刻未完。秦孝公少年从军,对战车颇为熟悉,不禁走到战车前问:“病车么?”小将没有抬头:“行车声音不对,还没找出车病。”秦孝公道:“你起来,我来试试车。”小将抬头,见一个身穿软甲外罩斗篷,稳健厚重却又难辨年龄的将军站在面前,连忙拱手道:“是,请将军试车。”

秦孝公熟练地跨上战车,驾车向前疾驰一段折回,跳下战车道:“这辆战车,车轴磨损过甚,行将断裂,要换新轴。”小将露出钦佩神色,高声道:“将军,末将立即更换新轴!”秦孝公问:“这些老旧战车,你等驾出来何用?”小将肃然正色道:“禀报将军,秦国兵少力弱,末将想让这些未上过战场的新卒学会战车格杀,万一危急,这些老旧战车也可派上战场!”秦孝公大感欣慰,笑道:“你有此预想,堪称为将之才。今年多大?竟然是黑鹰剑士了?”秦孝公指着小将胸前的铁质黑鹰讶然赞叹。这种黑鹰徽记是秦军对剑术竞技中最优秀者的特殊标记,极难得到。

小将挺身拱手:“末将今年十八岁,十六岁时军中大校,得到黑鹰剑士。”

秦孝公惊讶笑道:“十六岁?比我还早一年?名字?”

“末将子车英,军中唤我车英。”

秦孝公心中一动,若有所思:“子车?子车氏?你,你与穆公时的子车氏三雄可有渊源?”

小将稍有沉吟,低声道:“穆公子车氏,正是末将先祖。”

刹那之间,秦孝公大为惊喜。子车氏三雄,那是秦穆公时候的三位名将贤臣。穆公将死时昏昧不明,竟下令这三位同胞英雄殉葬,引起老秦人的深刻哀伤,伤逝歌谣传遍了秦国的田野山村,又传到东方各国。三贤殉葬,子车氏一族泯灭,秦国也奇怪地就此衰落了。此后百余年间,秦国没有名将名臣出现。这是秦国的一段漫漫长夜,也是老秦人耳熟能详的悲惨故事。作为国君,秦孝公对这段历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常常是深夜时分,他会在书房里低哼着那首深沉忧伤的歌谣,默默地痛彻心脾地反省思索,激励自己不要重蹈先祖的覆辙。今日,竟然不期遇见子车氏后裔,他胸中顿时奔涌出一股热流,上前抓住小将的双手道:“车英,会唱那首《黄鸟》么?”

少年将军含泪点头:“将军,你也会唱《黄鸟》?”

“心祭先贤,我等一起唱。”秦孝公也是泪光闪闪。

车英颤声道:“将军,这是国府门前,还是莫唱《黄鸟》。”

秦孝公高声道:“车英,我就是国君嬴渠梁,唱……”

刹那之间,车英双泪奔流,扑身跪倒,哽咽一声道:“君上!”

这首《黄鸟》,寄托着老秦人对子车氏三雄的深深思念,也隐含着对秦穆公的重重谴责。今日国君要唱《黄鸟》,那是一种何等惊心动魄的预兆啊!年少睿智的将军如何能对自己家族的苦难无动于衷?一时间泪如泉涌。

这时,战车上的少年兵卒们也一齐下车跪倒高呼:“君上——”

秦孝公扶起车英,又对少年兵卒们挥手道:“来,我等唱起《黄鸟》,追念先贤,惕厉自省。”说着,便挽起车英和少年兵卒们,踏着秦人送葬时的沉重步伐,唱起了低沉忧伤的《黄鸟》:

交交黄鸟 止于棘

谁从穆公 子车奄息

彼苍者天 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 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 止于桑

谁从穆公 子车仲行

彼苍者天 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 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 止于楚

谁从穆公 子车虎

彼苍者天 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 人百其身

……

当秦孝公兴奋地拉着车英回到政事堂书房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秦孝公高兴地吩咐黑伯安置酒肉,与车英饮酒叙谈。黑伯看到国君从未有过的笑脸,也高兴得脚步特别轻快。车英含泪叙述了子车氏部族两千余口出走陇西的坎坷曲折,秦孝公听得唏嘘涕泪,不胜感慨。想到子车氏一门的根基仍然在陇西,不禁忧心如焚,那里大战将起,子车氏一门岂非有灭族之危?他满面忧急地问道:“车英,你对西陲情势清楚么?”车英点头道:“大体晓得。”秦孝公道:“陇西已成危邦险地,子车氏族长知道么?”车英摇头道:“族中不知道,然我军必能战而胜之,君上无须多虑。”秦孝公沉重地叹息一声,便将秦国目下面临的危境和陇西的左右为难,一一说给了面前这位睿智英俊的年轻人,最后正色道:“车英,你带我一道手令,迅疾赶往陇西,我命左庶长嬴虔给你三千铁骑,将子车氏全族快速地秘密转移到陈仓地带。子车氏不能覆没!”

车英沉吟未答,有顷抬头道:“君上,大军秘密开进陇西,本为对叛乱出其不意地痛击。若以大队人马迁移族人,必使叛乱部族警觉。车英以为,还当以国难为重,平乱为先。”

秦孝公不禁感慨中来——仅此寥寥数语,就显出了子车氏的大义本色。他对面前这个论年龄尚未加冠的少年竟有如此冷静的胆识,感到由衷地赞叹,点头沉吟道:“车英,你说得甚好。然则,秦国如何能坐视子车氏再遭大难?”

“君上,末将有一计,可诱使叛乱早发,不知可行否?”

“好,快说!我正犯难。”秦孝公大为兴奋。

“君上派一干员,假扮为魏国使臣,试探陇西部族,若其当真做好了叛乱准备,可约定将叛乱发兵的日期提前。届时我五万铁骑埋伏在东进必经的要道峡谷,一鼓聚歼之。”

“啪”的一声大响,秦孝公拍案而起道:“好!真乃奇思妙想!”大笑有顷,秦孝公回头道,“车英,今日不期遇你,上天之意啊。就派你去做这件大事,如何?”

车英起身,肃然拱手:“末将决然不辱使命!”

秦孝公慨然笑道:“车英,自今日起,你就是左庶长嬴虔的前军主将!”

“谨遵君命!”车英英姿勃发,却无丝毫的浮躁气息。

“车英,你还得跟我去见见太后,她老人家要知道你是子车氏后代,不知该多高兴也。”

“君上,方今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我想星夜奔赴陇西。战场归来,车英当对君上与太后报捷。”车英两眼闪着莹莹泪光。

“你欲今夜西行?”秦孝公感到惊讶。

“君上,既出奇计,便当兵贵神速。车英早到一日,我军便添胜算一分。”

秦孝公感慨万千,拍拍车英肩膀道:“好将军。这样,我们即刻准备。黑伯,传谕栎阳令子岸,即刻调轻骑五十,到国府门前等候。”

“是!”黑伯疾步走出政事堂。

午夜时分,车英携带着秦孝公的手令并一应假扮魏使护卫的铁甲骑士,出了栎阳城西门,狂风骤雨般向西卷去。

这时的陇西,表面上依然很平静。但在这平静的表面下,却隐藏着即将爆发的巨大风暴。赵国特使的煽动和占据秦国西地的许诺,重新燃起戎狄部族沉睡了的草原战国梦。西豲、犬丘、大骆、大荔、红发、黄发等十六个部族首领歃血为盟,公推西豲头领刹云单于为盟主,约定在六国进兵之日大举叛乱,共同瓜分秦国。赵国特使代表中原六国宣布:消灭秦国后,六国永远不西出陈仓谷口,陇西、云中、九原、阴山以及漠北草原永远是戎狄部族的天下!整个戎狄区域都被这激动人心的许诺煽动了起来。牧民们纷纷收拾马具战刀,一队一队的赤膊骑兵重新在陇西山地与草原呼啸冲锋起来,疏疏落落的叛乱野火正在迅速聚集着。陇西大山里的左庶长嬴虔,自然嗅到了这股浓烈的血腥味。但嬴虔不是一个莽撞的统帅,他知道目下决不能出击,为了秦国西陲的安宁,他只能后发制人。虽然他对东部的压力感到焦灼不安,也只有眼看叛乱势力坐大而后再打硬仗。

就在嬴虔焦灼不安的时候,一队铁骑在漆黑的夜里飞进了陇西大山。秦军的秘密营地里,中军幕府的灯火通宵达旦地亮着。第二天黄昏时分,一队红衣骑士簇拥着一个华贵的魏国巨商,悄悄出了秦军山谷,向北飞驰,绕道北地西部沙漠而后急速南下。

几天之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在草原和山地弥漫开来:五月初六山东六国将大举攻秦,草原戎狄部族也将在那一天举兵反秦,共同消灭秦国。赵国特使因为反对魏国盟主特使宣示的王命,被盟主特使和刹云单于斩杀祭旗。整个戎狄聚居区域,顿时活跃起来,参与叛乱的十六部族集合了八万骑兵,全部集结在洮水河谷,等待着大举东进的五月初六。

五月初四这一天,魏王盟主的特使再次赠送给头领们一批珠宝,带领他的十名随从护卫和刹云单于殷殷道别,回魏国复命去了。也就在这天夜里,左庶长嬴虔的五万铁骑开出渭水上游的狭长河谷,悄无声息地运动到东进要道——狄道峡谷的两岸密林中埋伏了下来。

五月初六,晴空艳阳。戎狄部族的八万骑兵,山呼海啸般向东开进了。按照他们的速度和骑士传统,一天之内便可以开到陈仓谷口,如果顺利,还可以捎带一鼓攻下雍城。赵侯特使、魏王特使都已经说明,秦国军兵全部集中在东部,栎阳以西没有驻扎防守。所以,戎狄骑兵连前方游骑斥候都没有派出,八万大军长驱直入。

洮水上游的广袤山原叫达坂山,向东数百里便进入了六盘山。两片连绵大山中,有一条大峡谷,洮水从峡谷中流过,两岸是马匹行人千百年踏出的小道。这是戎狄通往中原的必经之路,时人称为狄道。南北流向的洮水,进入峡谷后骤然变窄,可着峡谷西边的大山满流而下,河道东边是两丈多宽的碎石山坡连接大山。所谓狄道,正是在这宽缓的斜坡上踏出的一条便道。这条狄道虽在峡谷之中,却是有水有草有遮盖,十分地便利行人歇息。所以,东来西往的商旅行人尽皆视狄道为福道,谁也没有想到这里会成为最险要的兵家要塞。

然则,秦军统帅嬴虔却是早早就盯上了这条峡谷。这里本来就是早秦部族的根据地,嬴虔又曾在陇西驻防三年,对这里的一山一水都很熟悉。只因为戎狄已成秦国臣民,更远的胡人也主要在阴山漠北游牧,秦国西部长期没有战事,所以这里的要塞意义已经被人们忽视了。这次要截击戎狄,嬴虔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狄道峡谷。且不说这里是戎狄必经,仅说两岸广阔的高山密林,山坡不陡不缓,林木不稀不密,便于冲锋,便于隐蔽,当真是天下难觅的骑兵埋伏的妙地。嬴虔将五万骑兵分为四路埋伏,北边谷口埋伏三千人马,堵截退路;南边谷口埋伏五千人马,堵截出路;西边山高林密且有洮水滚滚,也只埋伏五千骑兵,专门截杀冒死泅渡过去的漏网敌人;其余三万余主力,全部埋伏在东岸十余里的山林之中。嬴虔下了狠心,要将戎狄骑兵一个不留全部铲除。他对各部发出最严厉的命令,谁敢放走一个戎狄骑兵,就用自己的头颅来换!

戎狄骑兵进入洮河峡谷,依旧是赤膊挥刀呼啸向前。当几近二十里长的峡谷装完了八万骑兵时,两岸密林中战鼓骤起,牛角号凄厉长鸣,滚木礌石夹着箭雨隆隆飞下,东岸山坡的黑色铁骑排山倒海般压顶杀来。戎狄骑兵猝不及防,潮水般回旋倒涌,无奈马前身后都是铁骑汹涌,迎头截杀。西边是波涛滚滚的洮河,退无可退,逃无可逃。东岸的秦军主力以五千骑为一个轮次,一波又一波地发动强力冲锋,轮番向峡谷中冲杀。

戎狄骑兵自古有名,素来令中原诸侯大感头疼。无奈碰上的是数百年的克星——老秦骑兵,顿时威风大减。自殷商灭亡,作为殷商弃儿的秦部族,便成为沦入戎狄海洋的唯一一支中原部族。为了生存,他们半农半牧,人人皆兵,死死奋战,竟是越战越强,非但占领了渭水泾水上游的几乎全部河谷地带,而且杀得戎狄部族竞相与他们罢兵媾和。到西周末年,老秦部族的五六万骑兵已经成为西部胡人谈虎色变的一支力量。时逢周幽王昏聩,宠信褒姒,要废长立幼;太子宜臼的舅父是申国诸侯,便联结戎狄胡合兵东进,攻破镐京,杀死周幽王,欲拥立宜臼即位。不成想戎狄单于野心大发,非但赖在镐京不走,而且准备东进中原。周太子宜臼屡发勤王密书,无奈中原诸侯都是老旧战车兵,对戎狄骑兵畏惧怯战,迟迟不来勤王救驾。无奈之中,太子宜臼不避艰险,秘密跋涉近千里,找到了老秦部族。秦人首领嬴襄(秦襄公)极是敏锐,看准了这个老秦部族返回中原的大好机会,亲率五万精锐骑兵秘密东进,在镐京原野与近十万戎狄骑兵展开了生死大战。激战三昼夜,戎狄胡骑兵溃不成军,仅余几万残兵逃回西域。秦人自此声威大振,非但成为东周的开国诸侯,而且成为西部戎狄胡人各部族闻风丧胆的劲敌。从大处说,没有秦国守在中原西大门,戎狄胡完全有可能洪水猛兽般反复冲击中原。正因为这种历史形成的威慑力量,秦穆公时代的统一西戎才没有费很大力气,半打仗半劝降地成就了西部统合。自秦穆公后百余年,西部戎狄与秦人没有过真正的战争。秦国日渐衰落,戎狄部族也慢慢松懈了对老秦人的敬畏之心。此次叛乱,他们更是对赵国密使的“秦弱”评价深信不疑,举兵东进,志在必得。他们实在没有想到,老秦国竟然还有如此强大精锐的一支骑兵。当那隆隆战鼓雷鸣般漫山遍野滚动时,当老秦人激越高亢的熟悉喊杀声震耳欲聋地扑来时,当黑压压的骑兵群从高山密林中压顶而来时,戎狄骑兵们顿时陷入慌乱之中。刹云老单于和一群头领们无所措手足,简直不知道该下令向哪个方向冲杀。很快,他们便感到了绝望。秦国铁骑威猛的冲杀,显然是要痛下杀手斩草除根。否则,如何连中原人“围师必阙”的用兵典训都全然不顾了。

眼见必死,戎狄骑兵在各族头领率领下死命拼杀。从午时杀到黄昏,峡谷中被箭雨礌石滚木击杀者尸骨累累,南北两谷口被秦军铁骑杀得尸体封住了山道。紧靠西山的滚滚洮河,被鲜血染成了红河!随着暮色降临,秦军的铁骑方阵变成了散骑冲杀,火把漫山遍野,战鼓震天动地,不管戎狄骑兵叫喊什么,秦军只是轮番冲杀,眼看是不许一个人活在眼前。尸横遍野,鲜血汩汩。太阳落山以后,戎狄骑兵只剩下不到两万残兵。他们的斗志被彻底击垮,乱纷纷下马,丢下战刀,拥到河边一齐跪倒在地,哇哇啦啦地嘶声哭喊。

黑色铁骑围拢了,带血的战刀丛林般悬在头顶……

满身鲜血的车英颤抖了,低声道:“左庶长……放了,他们。”

黑色大纛旗下,左庶长嬴虔的左臂尚在汩汩流血,右手提着第三把带血的长剑,面色狞厉地喊道:“放了?他们都是狼!狼!——砍下每人右臂左脚,爬回去!”

火把下,黑色铁骑列成一条长长的甬道。万余戎狄骑士徒步缓缓进入铁骑甬道,每过一个,便有一道闪亮的剑光,一声凄厉的嘶吼。当月亮爬上山头时,洮河峡谷外的山原上到处蠕动着断臂残肢的血人,到处弥漫着绝望痛苦的嘶吼,连虎狼野兽都远远地躲开了这道恐怖的峡谷。

秦国特使来到了洛阳王城

公子卬从上将军府中回来,高兴得直想大笑大乐一番。

庞涓接到戎狄全军覆没的消息时,震惊愤怒得竟摔碎了手边一只魏王亲赐的玉鼎。多少年来,无论遇到多么难堪的困境,庞涓都从来没有失态过,这次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他在六国会盟时表面上虽然对赵侯的“两面夹击”不以为然,实际上却是非常重视的,甚至比赵侯本人还更清楚这步棋对灭秦的重要。他时时都在等待赵国特使的回音,准备一旦约定时日,魏国的十万铁骑就全数开出华山大营,届时一鼓攻下秦都栎阳并占据整个渭水平川,让其他五国无可奈何。蹊跷的是,戎狄部族如何竟敢在没有约定的情势下举兵东进?他感到震惊的是,秦国军兵又如何有如此强大的战力,竟一举歼灭了戎狄数万骑兵?他感到愤怒的是,魏王竟不让他全权调遣灭秦大计,以致延误时机。六国会盟之后,为了削弱赵侯的“两面夹击”的影响力,他曾对魏王提出早日进兵,魏国和秦国打到胶着状态时,戎狄从背后发兵同样是万无一失。可魏王偏偏不听,公子卬也竭力主张要等候赵侯约定的戎狄叛乱,说是魏国可以减少流血。结果如何?一脚踩空,竟让秦国抢先消除了后患,腾出了兵力一面对敌,当真是莫名其妙。

思忖半日,庞涓雄心陡起,决意亲率十万铁骑和秦国大打一场硬仗,一举摧毁秦国主力。他对自己亲自严格训练的铁骑战力,有十二分的自信。但是要打大仗,必须有魏王的命令,可魏王目下能同意么?庞涓第一次感到对魏王失去了把握,隐隐约约感到了魏王似乎在限制自己:六国会盟,特使本来就是让公叔痤做的;会盟后对自己提出的快速进兵也莫名其妙地搁置了起来;丞相明明是自己的,偏偏又莫名其妙地模糊起来……那么,这次如果提出和秦国大打,魏王会同意么?蓦然之间,他感到了平日的谋划总是自己一个人提出似乎不妥,其他重臣总是默然不语,他们肯定会在背后千方百计地非议自己。这种非议日积月累,岂非一点一滴地销蚀着自己在魏王心目中的地位?看来,今后的大谋略必须找到共谋者一起动议。那么这次呢?反复思忖,庞涓想到了公子卬。他隐隐感到了这个貌似豪侠的王族贵胄,对自己的妒忌和对魏王的影响力,若能和他共谋,岂非一箭双雕?既消除了公子卬的妒忌,又增强了谋划的可行和自己在魏王心中的地位。好也,就该如此办理。

庞涓很为自己想到的这步棋骄傲,通权达变,名士本色也。

庞涓殷殷请来公子卬,热诚地为他摆上了隆重小宴,又衷心地提出了和公子卬合谋共力建起大魏霸业的意愿,而后仔细地描绘了与秦国大打的谋划,端的是煞费苦心。然而庞涓怎么也想不到,公子卬竟然不置可否,只是连连大笑,说秦国能消灭戎狄几万大军,证明秦国战力尚存,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庞涓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会盟时公子卬对灭秦可是比他激烈坚定得多,曾几何时竟变成了“徐徐图之”?然后,公子卬就兴致勃勃地邀他去品评一把“亘古第一剑”。庞涓冷冷笑道:“国之第一利器,在良将锐士。”便默然静坐,不屑与语。公子卬却是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庞涓忍无可忍,气恼得掀翻了长案。

公子卬舒畅得几乎要飘起来了。怎么就如此的天从人愿,他正在为如何劝说魏王取消灭秦而发愁,戎狄叛乱失败的消息就传了过来,顿时就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他整日为庞涓的不可一世蔑视自己而心中发恨,这个庞涓就盛情邀请他共谋大计,还要跟他共建大业。他原本对丞相大位只是缥缥缈缈的钦慕,压根儿就想不到会轮到自己做丞相。可偏偏的事有凑巧,戎狄起事兵败,他在此前又坚持劝说魏王推迟发兵谨慎从事,魏王对他的老成谋国大加赞赏,当面表示准备让他做魏国丞相。这一切都顺利得让他无法预料,他岂能不感到上天对他的眷顾?尤其今日看到庞涓的谦恭热诚和心事重重,他如何不开怀大笑?更要紧的是,他做了丞相,就可以将魏国的兵器买卖和盐铁买卖,名正言顺地交给猗垣去做,这样他就可以神鬼不知地坐拥猗垣一半财富,岂非妙不可言?

如此多的好事,如此充溢的舒畅惬意,公子卬觉得非要找个可以与语的人诉说一番方可。这个人不能是庙堂朋友,这些大事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秘密;也不能是夫人亲戚等,这些大事对他们来说是保持自己尊严的光环。蓦然间他想到了猗垣,此人小国巨商,行事机密且善解人意,日后又是自己的财源,正可借此卖个大大的人情,一箭双雕美妙之极。他双掌一拍,命令家老立即备车去洞香春请猗垣来。

半个时辰后,家老却空手而返,带回的消息是:猗垣先生三天前已经到楚国去了。公子卬悻悻了半日,索性到涑水河谷狩猎去了。

就在公子卬兴奋寻觅的时候,那辆青铜轺车已经驶近了洛阳城的东门。轺车上,华贵的薛国巨商猗垣变成了一身黑衣的秦国将军景监,驾车的白面俊仆也变成了顶盔贯甲的秦国骑士,车后二十余名护卫则是一色的秦国铁骑。

景监一行遥遥可见洛阳时,正是仲夏清晨。广阔的原野上五谷苍黄绿树葱茏,洛阳城却像一个衰颓的老人蜷缩在洛水北岸,古老破旧的城门箭楼上没有守军,只有一面褪色的“周”字大纛旗孤独慵懒地舒卷着。东门外的官道原本是天下通衢枢纽,车马竞日川流,如今却是车骑寥落,昔日六丈余宽的夯土大道萎缩得只剩下轮辐之宽,连道边高大的迎送亭也淹没在摇曳的荒草之中。景监心中不禁一阵苍凉酸楚。

老秦人对洛阳王室有着一种特殊的复杂情怀。三百多年前,在戎狄骑兵毁灭镐京诸侯无人勤王的危难时刻,老秦人举族东进,非但一战歼灭了戎狄骑兵,而且为周平王东迁洛阳护送了整整六个月。周平王感念老秦人力挽狂澜于既倒,将周王室的根基之地——关中盆地全部封给秦人,数百年流浪动荡的秦部族一举成为一等诸侯大国。若论封地形胜险要,尚远远优于晋齐鲁燕四大诸侯。周平王册封秦国时,曾万般感慨地说了一句话:“周秦同根,辄出西土,秦国定当大出于天下!”几百年来,周王室即便在衰微之际,也从来没有忘记秦国的任何一次战胜之功。五六年前,秦献公在石门大胜魏国俘虏公叔痤时,周王室还派来特使庆贺,特赐给秦献公最高贵的战神礼服——黼黻。那是周天子对大捷归来的王师统帅颁赐的最高奖赏,上面有黑白丝线绣成的巨大战斧,有黑青花纹的几近“亚”字形的空心长弓。老秦人呢,在王权沦落诸侯争霸的春秋时期,虽说也做过几件向王权挑战的事,但比起其他诸侯毕竟是小巫见大巫。洛阳周室和自己的开国诸侯秦国,始终保持了一种源远流长的礼让和尊敬。令人惋惜的是进入战国以来,洛阳王室衰落得只剩下大小七座城池,秦国也是越打越穷,土地萎缩得比初封诸侯时少了一半。两个先后崛起于西陲的老部族,都衰落了,都挣扎在生死存亡的边缘。

景监从安邑急赴洛阳,是接到了秦孝公密函,告知他西陲大捷秦国危机稍减,嘱他从安邑迅速取道洛阳面见周王,看能否借出一批粮食和盐铁。目下的秦国,在山东战国和诸侯间几乎没有一个盟友。六大国限制本国商贾和秦国做生意,中小诸侯则迫于大国淫威,不敢和秦国做生意。这样一来,秦国所急需要的粮食、盐、铁、麻布等便出现了长期的匮乏。只有洛阳王室和秦国始终没有断绝往来,残存着一缕先祖沉淀的情分。秦孝公的想法是,洛阳王室久无战事消耗,也无须向其他诸侯纳贡,多年积累也许还有些许剩余之物,能借多少算多少,好为抵御即将到来的六国进攻积蓄一点力量。

景监从来没有来过洛阳,传闻的三川形胜曾给他记忆中留下了天国般的洛阳王畿,留下了辉煌的王权尊严和无与伦比的财货富贵的印象。在魏国安邑时,他想象洛阳至少应当和安邑的繁华相差无几。今日,当他走近这座赫赫王城时,他几乎不相信眼前的城池竟会是洛阳。作为一个军中将领,当他从遥远的地方感到王权的光环已经消失时,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古老的王权圣地果真会如此的衰颓破败。眼前的洛阳,骤然之间打碎了他一个美丽的梦幻,顿时觉得空落落的。他颓然坐倒在车中,沉重地叹息一声,眼中热泪无声地涌流出来。

景监的轺车按照礼仪,先行到接待使臣的国驿馆安歇。这座国驿馆冷清得像座破庙,蛛网尘封,满院荒草。好容易找到一个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吏,不管来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只是自顾嘶哑着苍老的嗓子高声道:“上大夫,樊余。他管事。”

樊余上大夫的名字,景监倒是知道。就是这个樊余,三次以机智的说辞,斡旋化解了魏国楚国齐国觊觎洛阳的危机。有他理事,也许还有点儿用。景监一行便径直找到樊余府上。樊余很是惊喜,洛阳王室竟有使臣来访,说明天下还有诸侯记得天子,岂非大大的好事?樊余热诚地安置景监一行在自己府邸住下,又在正厅为景监小宴接风。当景监坦诚奉上秦孝公书简并说明来意后,樊余沉思无言,半日才问道:“敢问秦使,一则,若有器物,如何运到秦国?二则,周若助秦,何以为报?”景监道:“回上大夫,这第一件,我有魏国通秦的商贾令,可以以魏国官商名义运达秦国。第二件,秦国三年后加倍奉还,此间周室若有危难,秦国将决然勤王。”樊余沉吟有顷,长叹一声道:“洛阳王室之政务,目下唯有太师颜率和樊余照拂。贵使已经看了,洛阳王城衰败破落,一班臣工无所事事,政荒业废矣。贵使既来,也是周室振作的一个机会。我即刻便知会太师颜率,明日樊余陪贵使晋见周王便了。”

小宴后,樊余匆匆去找太师颜率商议,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樊余说,颜率太师赞同助秦,然他卧病在榻不能视事,樊余顺道察看了洛阳府库方才赶回。景监躬身大礼,连表谢意。樊余道:“洛阳府库囤积了十余万件旧兵器、一万辆老战车、十五万斛粮食。铁块不多,只有万余,青盐也只有一万三千多包。太师与樊余之意,每宗给秦国一半,如何?”景监肃然正色拱手道:“我秦国素重然诺,定然不负王室!”樊余郁郁一叹,苦笑道:“只要秦国能在王室危难时鼎力撑持,足矣。今日周王,何有他求?”

次日五更,景监醒来梳洗整齐穿戴妥当,准备和樊余进入王城。他是第一次觐见周王,尽管自己是秦国臣子,但天子在他的心目中依然是神圣尊严的。他心中感奋,不由得走到院中,只见碧空如洗残月将隐,硕大孤独的启明星已经在鱼肚白色的天际光华烁烁。景监正待练一回剑术,却见他的随从总管黑林匆匆走来道:“大人,上大夫家老传话,觐见周王要到辰时方可,请大人安心歇息。”景监惊讶道:“辰时?如何竟到辰时?”黑林笑道:“可能是这周王喜欢睡懒觉?”景监低声斥责道:“休得胡言,这是洛阳。”黑林偷偷做个鬼脸道:“谨遵大人命,我这便去准备车马。”

也难怪景监惊讶莫名。一昼夜十二个时辰,子时起点,正是夜半;鸡鸣开始为丑时,黎明平旦为寅时,太阳初升为卯时,早饭时节为辰时,日上半天为巳时,日中为午时,日偏西方为未时,再饭为申时,日落西山为酉时,初夜为戌时,人定入睡为亥时。十二时辰中,卯时最重要。举凡国府官署军营,一日劳作都从卯时开始。官署军营甚或作坊店铺,都在卯时首刻点查人数,谓之“点卯”。对于国都官员和君主,事实上要开始得更早。所谓早朝,一般均在黎明寅时上下。遇到宵衣旰食勤政奋发的君主,黎明早朝更是经常的。至少七大国的君主,决然没有人敢到辰时才开始会见大臣。景监知道,秦国新君几乎是十二时辰中随时都可以觐见,入睡了也可以唤醒。如何这洛阳天子竟然到卯时还不处置国事?在景监看来,周室虽然不再可能以天子职权统辖九州,但王畿土地至少还是相当于一个宋国那样的中等诸侯国大小,若君臣振作励精图治,安知不会大有可为?如何竟衰败颓废到大梦难醒的混沌状态?早起晚睡,已经成了秦国君臣的习惯,要景监此时再上榻,无论如何是不能入睡了。他叹息一声,拔出剑来猛烈劈刺。

辰时,上大夫樊余不急不缓地来了,请景监用过早膳,方各乘轺车向王城而来。

洛阳王城是洛阳城中天子的宫殿区域。当人们在洛阳之外说“洛阳王城”,指的是整个洛阳;走进洛阳说“王城”,那便是天子宫殿区域了。洛阳的天子宫殿有着独立的红墙,是一座完整的城内城。虽然红墙已经斑驳脱落,绿瓦已经苍苔满目,但那连绵的宫殿群落在阳光下依然闪烁着扑朔迷离的灿烂,在无限的苍凉冷清中透出昔日的无上高贵。目下已是辰时,王城中央的大门还紧闭着,高大深邃的门洞外站着一排无精打采的红衣甲士,手中的青铜斧钺显得笨重而陈旧。看见两辆轺车辚辚驶来,甲士们轧轧推开厚重的王城大门,没有任何盘查询问,轺车便淹没进深邃的王城去了。

王城内宫殿巍峨,金碧辉煌,一片荒凉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地面巨大的白玉方砖已经处处碎裂片片凹陷,缝隙间竟长出了摇曳的荒草。宽阔的正殿广场,排列着九只象征王权的巨大铜鼎,鼎耳上鸟巢累累鸦雀飞旋。朝臣进出的鼎间大道上,同样是苍苔满地荒草摇摇。大道尽头,九级白玉阶上的正殿好似荒废了的古堡,透过永远敞开的殿门,依稀可见殿中巨大的青铜王座结满蛛网,时有蝙蝠在幽暗中无声地飞舞。昔日山呼朝拜的天子圣殿,弥漫着幽幽清冷和沉沉腐朽的死亡气息。景监情不自禁地一阵发抖。

唯一的声息,是从大殿东侧偏殿里传出的器乐之声。始终皱着眉头的樊余,向景监招招手跳下车,向东偏殿走来。偏殿周围倒是一片整洁,没有苍苔荒草,几株合抱大树遮出一片阴凉。门口没有护卫,樊余也没有高声报号就走了进去。景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偏殿是里外两间,中间隔着一道碧绿如玉的细纱。景监不自觉间一抬头,竟惊讶得钉在了殿中挪动不得。

碧玉绿纱内竟然还点着几盏座灯,在户外明亮的阳光衬托下,显得一片昏黄,幽暗混沌。一个身穿绣金红衣长发披散胡须垂胸的庞大人物,斜躺在华贵的短榻上。显然,他便是王城的主人——周显王。他左右各有一名纱衣半裸的女子偎依着,她们随意在庞大人物的身上抚摸着,就像哄弄一个婴孩。庞大人物睡眼蒙眬,一动不动。还有几名纱衣透明的妙龄少女在轻歌曼舞,几乎是清晰可见的雪白肉体飘飘忽忽,无声地扭动着。编钟下的乐师们也似睡非睡,音乐节奏松缓,若断若续,缥缈得好像梦中游丝……这一片艳丽侈靡,当真使景监目瞪口呆。

樊余却只是紧紧皱着眉头,向一名舞女招招手,舞女疲惫蹒跚地跌出了落地绿纱。

“几多时辰了?”樊余高声问。

舞女伸了一番长长的细腰,打着哈欠昵声道:“三日三夜?白天晚上,不知道。”

樊余眉毛猛跳,一把推开舞女,径直走了进去。这舞女被推,身子竟如丝绵一样倒卧于宽大的门槛上,风儿吹起轻纱,露出了脂玉般的大腿。但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她,似乎连肉欲也被无休止的醉生梦死淹没了。舞女一倒地,殿中所有的嫔妃乐师内侍舞女全都像中了魔法,一齐就地歪倒大睡,睡态百出,鼾声一片。樊余走进内殿,快步带起的清风使座灯昏黄的光焰摇晃起来。他噗噗噗迅速地吹灭了座灯,撩起了内殿门的绿纱,偏殿中豁然显出了白日的亮光。

樊余走到庞大人物身侧,拱手高声道:“我王请起——”

周显王被惊醒,揉着眼睛惊讶道:“噢呀,上大夫也,三更天如何进宫?”

“我王睁眼看看,已是辰时了。”樊余指着窗外的阳光高声道。

“是么?”周显王惊讶的又揉揉眼睛,打了一声长长的重重的哈欠,摇头道:“如何刚睡着天便亮了?噢呀上大夫,你有事?莫非又是列国开战?打就让人家打,与我等君臣何干也?”

“启禀我王:六国会盟,意欲分秦,周室大有危难!”

“你这樊余,分秦也好,开战也好,洛阳有何危难?”

“我王不知,楚国、韩国起兵攻秦,须经三川要道,都想假道灭周也。”周显王一声慵懒的叹息,淡淡漠漠地道:“灭就灭,又有何法?”

樊余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平静拱手道:“秦国尚有战力,近日一鼓平息了戎狄叛乱,只是器物粮草匮乏,难敌山东六国大兵压境。秦公派来特使,请我王助秦些许,秦国许以周室危难时全力救援。我王以为如何?”

周显王喟然一叹:“给就给了,周秦同源也。秦国对周室有再造之功,算是滴水之报也。至于多少,上大夫与太师斟酌可也。”

“臣遵王命。再者,臣还带来了秦国特使——景监将军。”樊余伸手向景监做请。

景监已经被太多的惊讶失望与感慨搅得神思恍惚,虽然听见了周王的回答,却没有丝毫的兴奋愉快,也全然忘记了参见拜谢。此时恍然大悟,快步走过来深深一躬:“秦使景监,拜见周王,周王万岁!”

周显王哈哈大笑:“万岁?何其耳生也!”说着从短榻上站起,苦笑着叹息一声,“景监将军,回去传话秦公,秦国要强盛起来,要学文王武王,不要学我这等模样。秦国强盛了,我也高兴。”两眼之中一时泪光闪闪。

刹那之间,景监激动得热泪盈眶,匍匐在地高声呼道:“我王万岁!”

樊余似乎看到了难得的机会,激动急切地道:“我王勿忧,周室尚有三百里王畿,数十万老周国人,只要我王惕厉自省,周室必当中兴!”

对樊余的劝谏激励,周显王似乎没有任何感觉,悠悠地踱着步子摇头一叹,仿佛一个久经沧海的哲人:“上大夫,卿之苦心,我岂不知?然周室将亡,非人力所能挽回也。平王东迁,桓王中兴,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日不如一日?周室以礼治天下,战国以力治天下,犹如冰炭不可同器。若仅仅是战国权贵摈弃礼制,周室尚有可为。然则,方今天下庶民也摈弃了礼制,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民心即天心,此乃天亡周室,无可挽回也。武王伐纣,天下山呼,八百诸侯会于孟津,那是天心民心也。今日周室,连王畿国人都纷纷逃亡于列国,以何为本振作中兴?若依了上大夫与列国争雄,只会灭得更快。不为而守,或可有百年苟安……上大夫,你以为我就不想中兴么?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老天子疲惫松弛的脸上潸然泪下。

景监感到了深深的震撼。想不到这个醉生梦死的混沌天子,竟是如此惊人的清醒。他已经看透了周王室无可挽回的灭亡结局,却忍受着被世人蔑视指责的屈辱,默默守着祖先的宗庙社稷,苟延残喘地延续着随时可能熄灭的姬姓王族的香火。一瞬间,景监看到了至高无上的王族在穷途末路的无限凄凉,不禁久久地沉默,深深地同情这位可怜可悲的天子。

樊余默然良久,躬身一礼:“我王做如是想,臣下只有辞官去也。”

周显王笑了:“正当如此。上大夫,找一个实力大国,去施展才干也,无须守这座活坟墓了。我,不守不行。你,不守可也。去了……”

樊余扑身拜倒:“臣家六世效忠王室,一朝离去,是为不忠,我王勿罪樊余。”

周显王欠身扶住樊余:“上大夫请起。六百多年来,周室素以仁厚待臣下诸侯,知天命而自安,何忍埋没天下英才?上大夫不怪罪王室,我便心安也。处置完秦国的事,上大夫便可走……”他猛然回过身去了。

樊余默默走出了偏殿。周显王默默伫立着,始终没有回身。

景监陪着樊余走出王城的时候,暮色苍茫的广场上鸦噪雀鸣,巨大的九鼎像黑色的巨兽矗立在血红的夕阳下,那片粗重的鼾声和着周显王自己敲起的悠长编钟在王城回荡,为这个古老的王国唱着悲凉的挽歌。

“上大夫,到秦国去,秦国需要大才。”景监的声音在宫殿峡谷中共鸣。

樊余木然摇头:“将军,樊余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山林茅屋。”

求贤令应时而出

秦国的灭顶之灾慢慢挺了过来,秦孝公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连串的事情都发生在几个月之间。公子卬做了魏国丞相,对“薛国巨商猗垣”大开方便之门,非但特许将购买洛阳王室的老旧兵器,经魏国函谷关运入秦国“高价牟利”;而且将魏国囤积的过时兵器和战车也全数卖给了“猗垣”,特许他自由处置;只有铸铁和生盐两项遭到了上将军庞涓的强烈反对,公子卬只有作罢。当“猗垣”将洛阳和安邑的老旧兵器运送过境后一个月,“猗垣”再次回到了安邑,向公子卬奉上了一批价值连城的珠宝。公子卬十分满意,又从丞相府拨出两万金交给“猗垣”,委托他从阴山草原给魏国购买两万匹良马。进入秋季后,韩国、赵国、楚国、燕国都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大小不同的内乱,一时竟无暇过问六国分秦。齐国本来就不热衷分秦之战,加之忙于整顿吏治,便明白宣示齐国不再参与攻秦联军。上将军庞涓力主魏国立即单独对秦国发动猛攻。可丞相公子卬强烈反对,说秦国已经在栎阳聚集了全部十万步骑大军,上将军即便战胜,魏国也是元气大伤,他国若乘虚来犯,魏国何以防范?魏王原本犹豫不决,被公子卬一席话说得头上冒汗,终于决定搁置攻秦。上将军庞涓感愤激切,郁郁成疾,竟卧病在榻一月不起。公子卬觉得自己施展才具的时机到了,便向魏惠王提出着手实施迁都大梁的谋划。不想此举正中魏惠王下怀。这个魏王,原本就对享乐人生大有追求,立即和公子卬埋头寝宫,在狐姬的百般照拂下,反复琢磨大梁王城的建造格局和自己寝宫的新奇构想。之后,公子卬自任大梁新都的监造特使,开始了规模浩大的新都建造工程。魏惠王巡视大梁的次数也大大频繁了起来。从此,包括六国分秦在内的其他一切争雄谋划,尽皆泥牛入海,没有了踪影。

洛阳王室的援助真是雪中送炭。最主要的是粮食和青盐,至少支撑了秦国军队将近一年的军粮,避免了即将发生的粮草饥荒。对洛阳和安邑的老旧兵器,秦孝公和左庶长嬴虔商定,由前军主将车英带领军中工匠逐件核查,可用者则留,不可用者全部重新回炉冶炼,再加入洛阳援助的生铁块,重新打造新兵器。上大夫甘龙带领中大夫杜挚,征调了五千余名工匠,连同所有的军中工匠共一万余人,整整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将堆积如山的老铜斧钺、只能车战的笨重矛戟、潮湿变形的桑弓和锈蚀脱落的箭镞改造完毕,打造出清一色的骑兵长剑五万把、远射弩弓三千架、轻便硬弓一万张、箭镞十万枚。这时,从阴山购买良马的“猗垣”陆续赶着马群从秦国经过,给秦国一次就留下了五千匹雄骏的战马。两个月之内,左庶长嬴虔从“猗垣”手中“买得”战马两万匹。魏国丞相公子卬也得到“猗垣”送来的阴山良马一万匹和无数的草原宝物,兴奋地和“猗垣”痛饮了整整一夜。

栎阳城大大地忙碌了一阵,到冬日第一场大雪来临的时候,才稍稍平静下来。假冒“薛国巨商猗垣”的景监,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里秘密回到了栎阳城。秦孝公和左庶长嬴虔隆重地设宴为景监接风。席间,三人说到夏天的危机、魏国的内中腐败与洛阳王室的衰颓,都是不胜感慨。秦孝公三次向嬴虔和景监敬酒,激情地褒扬了两人化解秦国灭顶之灾的莫大功劳,当场册封景监为内史,职司都城栎阳之民治,兼为长史公孙贾辅助,共掌秦国公室政务。

嬴虔和景监离开政事堂时,已经是三更天了,大雪依旧纷纷扬扬。秦孝公原本想去看看小妹荧玉,听她说说几个月来的秘闻趣事,也看看这个小妹妹磨炼得是否精干了一些。可是,当他在廊下看到漫天大雪寒风呼啸时,心中一动,回身书房取下长剑,披上黑色斗篷,大步向国府外走去。黑伯早已经做好准备,远远跟随在后面踏雪出宫。

一场好大的雪,城中街巷已经是雪陷踝骨了。秦孝公踏雪走向城墙,黑伯便知道君上要去看望瓮城中的军营工匠。栎阳城中征调的国人工匠已经在一个月前回家了,只留下部分军中工匠改制一批难度很大的精铁兵器。栎阳城不大,西门瓮城更小,进入瓮城的马道也只有一车之宽,里面却驻扎了一千多名工匠。秦孝公刚刚走到马道口,恰遇主管兵器改制的前军主将车英带一队兵士巡视过来。秦孝公详细询问了工匠们的防寒和军食,又走进瓮城,逐一查看了一百多顶军帐,才走出瓮城。远远跟随的黑伯注意到君上并没有原路返回,却拐进了一条小巷。黑伯猛然醒悟,君上莫非要去看望老石工白驼?

秦孝公刚刚走进巷口丈许,却突然停步,贴身一家门口的石柱后。这时,黑伯远远看见小巷深处一个黑影飞上墙头,倏忽不见了踪迹。黑伯久经沧桑,并不急于跟进,反而守在巷口不动。秦孝公从隐身处闪出,轻身向前滑行,没有半点儿踏雪之声。他来到那家墙下,纵身跃上屋脊,伏身向院中望去,只见庭院正房灯火明亮,窗棂白布上映出一个长发长须者正在翻动一本大书;窗下伏着一条黑影,显然正在倾听窗内动静。

突然,窗下黑影长身蹿起,一柄短剑飞向窗内读书之人。窗内读书人的身形未见移动,手中一支大笔微微一摆,传出一声清脆的铜铁交击之声,那支短剑飞出窗外没入雪地之中。黑衣人一击不中,飞身从院中跃上屋脊,要逃出院子。不意秦孝公长身站起,剑鞘平推而出。黑衣人惊呼一声,一个踉跄跌入院内雪地。秦孝公又伏身原处不动,想看看主人如何处置刺客。

屋内读书人听见声音,缓缓站起,开门而出。其人背着灯光立于廊下台阶,秦孝公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一阵大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学派之间,谋杀劫书,岂非贻笑天下?屋顶高士请勿挡驾,教这位朋友去也。”

跌坐雪地狼狈不堪的黑衣人深深一躬,飞身上墙,倏忽消失于雪夜之中。

读书人拱手笑道:“雪夜客来,不胜荣幸。请贵人光临寒舍一叙。”屋顶秦孝公像一只黑色大鹰,悄无声息地落入院中雪地。廊下读书人伸手作礼道:“贵客请入内叙谈。”秦孝公拱手道:“如此多谢。”抖抖雪花进入屋内。

屋内不算宽大,却是温暖整洁。主人将客人让进了木墙隔断的内间。明亮的灯光下,可见这是一间不大的书房。三面竹简木架,四壁俱白,没有任何饰物。中间一张本色木案,一只燃着粗大木炭的红亮燎炉设在长大的木案旁。木案上那本大书刚刚合上,从粗黑程度看,秦孝公知道那是一本抄写在羊皮上的书,书皮上三个拳头大的字——鬼谷子。书旁有一支两尺余长的大笔,却是罕见的青铜笔管。若非方才被短剑刺破的窗棂布洞透进飕飕寒风,这小小书房也算是温暖如春。秦孝公想不到,书房主人竟是一位白发白须白眉高耸的老人,他身着白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透出一种清奇矍铄的神韵来。秦孝公不禁深深一躬:“雪夜唐突,敢请前辈见谅。”老人笑道:“雪夜客来,拥炉聚谈,岂非佳境?公子请坐。”

“大父,方才有事么?”随着声音,一个白衣少女飘然走进书房。

老人笑道:“不速之客造访,这位公子帮忙请走了。”

白衣少女士子一样微笑拱手道:“多谢公子救急。”

秦孝公忙拱手回道:“不敢当。前辈原是无事,我却当做盗贼了。”

老人道:“公子,这是老夫孙女,名唤玄奇。孙儿见过公子。”

玄奇再度拱手道:“玄奇见过公子。敢问公子高名上姓?”

孝公正欲开口,似觉不妥,便又打住。正在此时,老人爽朗笑道:“不期而遇俊杰,此乃天赐,何须知名,奇儿上茶。”少女道:“公子稍候。”便在燎炉上架起陶罐煮水,同时利落地收拾陶壶陶碗。

孝公恭敬道:“方才前辈以一支大笔,便令强敌知难而退,堪称世外高人。后生不期得见前辈,幸甚之至。”

“公子谬奖了。老夫得遇公子,大约当是天意也。”

“前辈高人,果真相信天道天意?”

“天道玄远,人道直观。天道为本,人道为末。玄直本末,自有通关处也。”

“前辈莫非操道家之学?”孝公目光转向羊皮大书,老人不禁爽朗大笑。

这时,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经煮沸,玄奇轻柔快捷地将浓酽的茶水斟好两只陶碗,分置两人面前。老人举碗笑道:“雪夜客来,淡茶做酒,拥炉清谈,快哉快哉。”孝公举碗笑答:“雪夜闲走,得遇高人,快哉快哉。”玄奇一边补窗户一边添加木炭、煮茶斟茶,似乎还在倾听他们的谈话,却丝毫的不忙不乱。

孝公问道:“前辈夜读《鬼谷子》,后生揣测不速之客也是为《鬼谷子》而来。敢问前辈,可是鬼谷神生之高足?”

老人点头微笑:“公子对鬼谷子一门有何高见?”

“当今诸子百家,后生只是略知皮毛。闻听鬼谷神生深不可测,曾在楚国天门山洞中授徒。他的弟子似乎都很神秘。入世者,后生只听说了庞涓、孙膑。对孙膑知之甚少,不敢妄加评论。然则魏国上将军庞涓,似乎多有不敢称道处。鬼谷子究竟治何学问,后生更是一无所知,尚请前辈指教。”

老人慨然叹道:“说到鬼谷子,那真是大海汪洋,难以尽述。即以门人学生论,也是人各一学,且互不相识,其间难免鱼龙混杂矣。”

“人各一学?”孝公惊讶地看着老人,“世间有这等渊博奇人?”

老人点头微笑:“孔夫子虽说首倡因材施教,可他的学生几乎都是一个味道。鬼谷子不同。他的学生每人都是一家之精华,世人所知的庞涓、孙膑是兵家,还有即将出山的纵横家,更有法家、阴阳家、道家,诸多学生尚为世人所不知。这些士子,都是鬼谷子踏遍天下寻觅的天赋之才,甚或有小小孩童就被先生带进山者。所治何学,完全是先生根据其性情、志趣、意志、天赋确定,且都是单独或同门传授,非同门学问者从不相通。鬼谷子究竟有几多弟子,大约永远没有人知晓。”

“如此说来,鬼谷子没有自己的学问了?”

“非也,非也。”老人大笑摇头,“天下确无鬼学一家,然则鬼谷子却改制了每一家学问。鬼谷子门徒的法家,迥然不同于李悝、慎到、申不害,兵家亦迥然不同于孙武、吴起。何以如此?皆因了鬼谷子向每个学生渗透了一种求实求变、特立独行的创新之志。每治一学,必出新果。此点将在最为特异的法家、纵横家中得以光大。这大约就是鬼谷子学问了。”

“鬼谷神生,天下第一高人也!”孝公不禁悠然神往。

老人捋着白须悠悠道:“老夫所知,皆因与鬼门渊源极深,可又算不得鬼谷子门人。皆因老夫天性疏淡,对入世之学无法修至极致,只有追随先生奔波事务。若是专精治学,岂能知晓无关之事?”

孝公默然沉思,有顷道:“敢问前辈,对方才刺客何以不解到官府治罪,以求根绝后患,却反而将他放走?”

“人间万事,官府能管几多?老夫云游四海,动辄告官,多有不便。方才刺客并非劫财盗物,而是意在此书,且又未遂,告官何用?”

“前辈虑事旷达,后生受益匪浅。今日本当请教前辈一件大事,奈何夜色将尽,来日待后生郑重拜访请教,万望前辈休要推托。”

老人既不问何事,也不加推辞,只点头笑道:“有缘之人,终当相聚也。”

这时,大门外清晰地传来“咔嚓咔嚓”的踏雪之声。白衣少女玄奇笑道:“大父大父,又有客人来也。”孝公凝神细听,笑道:“小妹,这是我的老友。前辈,后生告辞。”走到院中,却见天色微微发白,大雪依旧纷纷扬扬。

玄奇在身后笑道:“哎,别急,还有剑。”抱着长剑跑到院中递给孝公,灿烂地一笑:“还算剑士也,起身忘剑。”孝公报之一笑:“看来没有剑士戒心,不够格。”三人在大雪中爽朗大笑。孝公拱手道:“请勿出门,我自来自去。”拉开院门又回身关好,便听踏雪之声渐渐远去。

玄奇笑问:“大父,这就是人说的不速之客么?”

老人沉吟道:“我在安邑遇到一个奇才,今日又遇到一个。半年两遇,非同寻常也。看来这秦国要有事了。”玄奇笑道:“我看啊,大父也要有事了。”一边顽皮地比划着客人的样子,板着脸道,“来日郑重拜访相求,万望前辈莫要推托。”老人被逗得大笑起来。

秦孝公回到国府,天色已经在茫茫大雪中透出一丝青色的亮来。

他来到书房,换上轻软宽大的羊皮长袍,坐到木炭燎炉前,细想夜来所遇,久久不能平静。那位颇有仙风道骨的老人,使他蓦然想到了垂钓渭水的姜尚、为人牧羊的百里奚。老人学问渊深,话语间寓意高远,又与高不可攀的鬼谷子有极深渊源,当是一个隐士高人无疑。就连老人的那个孙女也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感受。少女算不得一个丽人,她没有柔媚,没有娇态,一身布衣一头长发,甚至连对人施礼都是士子式的。但她身上那种明朗那种聪慧那种本色那种纯真,以及那种英风之中时不时透出的一种妩媚,却是任何丽人都无法企及的。尤其是她那空谷鸟鸣般的声音和说话的语调,真是给人一种莫大的享受。孝公知道,她说的是寻常女子说不来的“雅言”,多少游学士子和官府吏员终生都难以说好。所谓雅言,是与各国各地的方言土语相对的官话。西周定都镐京,便确定以镐京王畿语音为准的官话为“雅言”。这种雅言,对山野民众是无法推行的,主要在官府、商旅、都城国人、士人阶层使用,尤其是书面文字必须使用雅言。孔子的学生们曾经不无骄傲地说,孔夫子诵读《诗》、《书》,执行典礼,都使用纯正的雅言,而不用鲁国土语。后来的荀子将雅言看得更重,主张“夷俗邪音,不得乱雅”,而且认为说雅言还是说夷俗邪音,是有关士人荣辱的大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就是说,越国人讲越国话,楚国人讲楚国话,但天下的君子都应当讲雅言。虽则如此,但由于种种原因,官吏商人士子国人事实上很难做到人皆雅言,更不用说那些很少外出交往,更不求学做官的女人了。一个少女有一口纯正流利的雅言,至少可以看出她出生在世代书香之家,且这个少女本人还要有周游和求学的阅历。孝公想到小妹荧玉至今还说不好雅言,不禁对这个少女由衷地欣赏,还隐隐感到了她身上的一种神秘气息,如同她的名字“玄奇”一样扑朔迷离。

“二哥,想心事耶,痴呆呆?”一个红衣少女跑着跳着进了书房。

“荧玉,吓我一跳。”忽然之间,孝公感到脸上一阵发热,故意板起脸道,“起这么早做甚?也不去好好读书。”

荧玉咯咯笑道:“谁让我每天早起的?还要练剑?还不是你?”说着蹲到孝公身边把着他胳膊,“二哥,这次去安邑、洛阳、阴山,我可长见识也。要不要听听?”

“小妹,你说给一个少姑送件礼品,何物最为相宜?”孝公突然问,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脸不由自主地涨红起来。

“!”荧玉惊喜地跳了起来,拍手笑道,“日出西方!二哥快说,是哪里的少姑?宫里的?大臣的?哪一家?谁呀?何时大婚?”

孝公板着脸:“乡姑。你就说,何物最相宜?”

荧玉做个鬼脸笑道:“哪个乡姑如此身价?,我想想。你得告诉我,她的喜好性情啊,少姑与少姑不一样。女人都不一样。”

“你说的这一串,我如何知晓?”孝公还是板着脸。

“,我的二哥。如何见了女子忒笨?一无所知,送个甚礼?礼有定制,诸侯可以娶九女。二哥准备拿她做夫人,还是做媵妾?”

“啪!”孝公一拍书案,“胡扯个甚!”又觉得不忍,低声道:“我就是赞赏这个少姑,想给她留个念物,可不知何物为佳?”

荧玉知道二哥刚毅木讷的脾性,极少与人谈笑,更是不谈女子。母后几次问他对大婚的打算,他都默然不答。今日能说到一个少姑,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她后悔自己大喜之余唠叨过甚引得二哥生气,以后再对她不提这种事,岂非大坏?母后本来就让她多和二哥开开心的。目下见二哥诚恳坦率,荧玉很是感动。她跪坐在二哥身旁,低声体贴地说:“二哥,我想这个少姑,一定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荧玉想,女子非同寻常,一定坚贞聪慧,对念物本身并无甚一定嗜好。要紧处是,她一定看重男子是否真诚,是否值得她思念?若值得思念,你就是送她一片树叶,一根茅草,她也会永远珍藏,不惜用性命去保护。否则,就是一座金山,她也会视若粪土。”

孝公听得认真,拍案慨然道:“小妹,你说得真好,二哥茅塞顿开。”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管她对我如何,我都会永远想着她。”

刹那间,荧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半日无言。国中官员们都说,二哥坚刚严毅厚重稳健,可在荧玉和母后看来,二哥更多的是倔强执拗的牛脾气,想定了的事天塌下来也要做,有时还激烈得让人胆战心惊。譬如上次立国耻石自断两根手指,母后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气得在背后骂他“犟牛”,可又不能说他做错了,还得支持他抚慰他。像他这样的心性,今日能认真说出永远想念一个少姑的话,可见决然是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子,而且永远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变。荧玉感到奇怪,就这么一段时日,二哥又没有出城,在何处遇到了这个神秘的少姑?她思忖半日,觉得应当告诉母后,当然,得问问黑伯才能知晓。但是不管如何,荧玉还是非常兴奋。她从安邑的迷醉奢华和洛阳的颓废沉沦,更感到了二哥的清苦。几个月来,她在弥漫中原的卑秦气氛中几乎窒息,深深感受到了秦国蒙受的灾难和耻辱,多少次躲在被中涕泪交流。回来后,她对二哥严峻的黑脸开始有了新的体察,对他拒绝大婚专注国事,也有了一种深切的认同。她似乎清晰地看见了二哥的内心在流血,再看到沉沉血红的国耻刻石时,第一次感到了心惊肉跳。如今,二哥心中有了一个极具魅力的少女,二哥阴霾笼罩的心田就有了一缕阳光,一片温馨。这种阳光和温馨,是她这个小妹和母后所永远无法给予的。荧玉内心感激那个从未谋面素不相识的少女,感激她接过了一副沉重的担子……想着想着,荧玉的泪水不由得涌满了眼眶。

“小妹,如何哭了?是二哥不好,惹小妹生气。”孝公揽着荧玉,笑着哄她。

“二哥!”荧玉扑到孝公肩上,边哭边笑道:“小妹高兴,为你。”

孝公哈哈大笑:“我倒是为你着急,嫁不出去,让你哭个够。”

荧玉咯咯笑道:“就嫁不出去!你大婚我才嫁,看你磨蹭到几时!”兄妹两人同声大笑。

黑伯进来道:“禀君上,老人所居叫五玄庄,家中唯有老人与孙女两人。老人的来历没有人知道,只知他经年在外云游,极少回栎阳。”

孝公收敛笑容沉吟道:“黑伯,找景监说说,备一份不俗的礼物。天放晴以后,即刻去五玄庄拜访前辈。”

“君上放心,我即刻找景监内史商议。”黑伯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出宫去了。

大雪初晴,整个栎阳城还埋在雪中。

太阳虽然无力,却是非常的晃眼。按照景监的意思,最好是等几日再去拜访五玄庄。秦孝公却很着急,认为不能拖延。于是在午后时分,孝公景监一行人踏着陷入膝盖的深雪来到那条小巷。到得五玄庄门前,只见大雪封门,毫无铲雪扫雪的痕迹,秦孝公心中一凉,莫非老人又走了?景监上前轻轻叩门有顷,粗简的木门“吱呀”开了半边。一个少女探出头来,正想问话,却看见孝公在后相跟,惊喜之情油然而生,脱口笑道:“呀,忘剑士也,快快请进。”孝公素来庄重,但却被玄奇这滑脱出来的俏皮称谓引得笑了出来:“若那把剑不拿,就成了不拿剑客,我就整日来取剑了。”少女灿烂地一笑,侧身开门让进客人,转身向屋内高兴叫道:“大父大父,忘剑公子到了。”大家一齐笑了起来。孝公这才注意到玄奇背了一口短剑,外穿了一件白羊皮长袍,里边却是紧身束装,好像要出门远行的样子,心中不禁一紧。

这时,老人正从屋内走出,身背斗笠和一个青布包袱,一身短装粗布衣,显然是要远行了。孝公忙深深一躬:“大雪阻隔,渠梁来迟,不想却扰前辈远足,尚请见谅。”老人爽朗笑道:“故人临门,幸甚之至。云游远行,原无定期,请入内就座。”说话之间,少女玄奇已经进屋打开了苫在家什上的粗麻布,重新生起了木炭火,架起了煮茶的陶罐,不声不响却又热情亲切地关照孝公和景监入座,又立即到院中安排抬礼盒的黑伯一行到偏厢就座。片刻之间,一切都井然有序起来。老人也卸去行装,换上一件羊皮长袍,悠然坐到案前。

孝公指着景监道:“前辈,他是我秦国内史景监。”景监对老人深深一躬。

玄奇正在煮茶,微感诧异地笑道:“他是内史,那你是何人?”

景监道:“前辈、小妹,这是我秦国新君。”

老人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微笑拱手:“贵客临门,茅舍添辉也。”玄奇怔怔地看了孝公一眼,明亮的目光渐渐暗淡下来。孝公笑道:“小妹妹莫待我以国君,当我是一个友人可好?”诚恳的目光中有着明显的期待。玄奇默然,继之一笑,悄悄退出房中。

孝公向老人再度一躬,庄重谦恭地开口:“前辈,前日雪夜仓促,未及畅叙,今日特来拜望,恳请前辈教我。”

“国君来意,我已尽知。秦国之事,老夫自当尽绵薄之力。然则,只能略为相谋,不能身处其事,请万勿对老夫寄予厚望。”

“前辈,莫非罪我敬贤不周?”

老人大笑道:“非也。老夫闲散一生,不求闻达于诸侯,更不堪国事繁剧之辛劳。我师曾言,我是散淡终身逍遥命,强为入仕必自毁。另者,老夫从不研习治国之道,对政务国务了无兴味,确无兴邦大才也。”

“前辈对世事洞察入微,见识高远,却何以笃信虚无缥缈之学?莫非前辈觉我秦国太弱,不堪成就王霸之业?”

老人微微一笑,略顿一顿道:“国君可知晓我是何人?”

孝公一怔:“五玄庄主人。不敢冒昧问及前辈高名上姓。”

刹那之间,老人眼中泪光莹然,不胜感慨道:“国君诚挚相求,老夫不忍相瞒。我乃秦穆公时百里奚的六世孙……我岂能对秦国无动于衷?”

秦孝公惊喜交集,肃然离席站起,扑地拜倒:“百里前辈,嬴渠梁不肖来迟。”

百里老人扶起孝公,黑发白发交臂而抱。玄奇正走到书房门口,见状默默拭泪,明亮的目光久久注视着孝公。良久,二人分开,都是唏嘘拭泪。景监站起来肃然躬身道:“百里前辈隐士显身,君上得遇大贤,可喜可贺。”

玄奇揉着眼睛一笑:“大父知道自己忍不住,早早想走,又没走脱,天意也。”

百里老人悠然一叹:“是也,天意使然。不瞒国君,穆公辞世后,先祖百里奚回楚国隐居修身。先祖临终前曾预言,秦国百余年后将有大兴,嘱后代迁回秦国居住,但不得任官任事。”

孝公惊讶:“这却为何?”

老人道:“先祖虑及后人以祖上功业身居要职,而不能成大事。是以百里氏六世治学,从不入仕,实为先祖遗训。久而久之,亦成家风也。”

孝公沉重叹息:“百里前辈,而今秦国贫弱,国无乾坤大才。渠梁为君,孤掌难鸣。恳请前辈为渠梁指点迷津,使我国人温饱,兵强财厚。否则,渠梁何以面对秦国父老?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玄奇被孝公的诚恳感动了,摇着老人胳膊道:“大父说也,你不是早有谋划么?”

老人缓缓捋着长长的白须:“秦国之事,我思谋日久,时至今日,机缘到矣。兴国之道,以人为本,列国皆然。秦国要强大,就要找到这个扭转乾坤的大才。”

“然则世无英才,却到何处寻觅?”

“国君莫要一言抹煞。方今战国争雄,名士辈出,前浪未退,后浪已涌,风尘朝野,多有雄奇。只看求之是否得法?”

“渠梁派遣多人遍访秦国山野城池,何以大才深藏不遇?”

老人爽朗大笑:“治国求贤,何限本国?自古以来王天下者,哪个不是放眼天下搜求人才?穆公称霸的一班重臣,先祖百里奚是楚国奴隶,治民能臣蹇叔是宋国庶人,大将丕豹是晋国樵夫,理财名臣公孙支是燕国小吏,大军师由余更是流落戎狄的老晋人。此五人皆非老秦人,更非老世族,穆公却委以重任而成霸业。孔丘为此赞叹不已:‘穆公之胸怀,霸主小矣,当王天下!’由此观之,治秦者未必秦人也。自缚手脚,岂能远行?”

孝公本是思虑深锐之人,一经点拨,不禁豁然开朗:“前辈是说,向列国求贤?”

“然也,向山东各国搜罗人才。”老人击掌呼应。

孝公不禁兴奋地对景监道:“景监,回国府即刻拟定一道求贤令,向列国广为散发,大国小国,一个不漏!”景监兴奋应道:“是,臣即刻就办。”

百里老人微笑着:“我将带公求贤令一道,去山东为秦国谋一大才。”

玄奇急切道:“大父,谁也?”

老人神秘一笑:“谁也?我亦不知。”玄奇向爷爷做一个鬼脸,众人不禁笑了起来。

看看暮色将至,秦孝公站起来吩咐抬进礼盒。百里老人正色摆手道:“我观国君非是俗人,秦国目下正在艰难处,此等物事当用于可用之处,老夫岂能受国难之礼?”说得孝公无言以对,只有深深一躬:“大恩不言谢,嬴渠梁当对百里氏永志不忘。天色已晚,渠梁告辞,明日便将求贤令送来。”

百里老人送孝公一行到院中,寒风卷着雪末打来,孝公坚持不让老人送行。老人便殷殷道别,嘱咐玄奇代为送行。

直走到门口,玄奇都没有说一句话。孝公已经踏出了门槛,却又像钉在那里一样默默沉思,猛然回身对玄奇拱手道:“小妹,我观你游历多于居家,谋面颇难。嬴渠梁欲送小妹一物,以作思念,不知小妹肯接纳否?”刹那之间,玄奇明亮的目光直视孝公,孝公真挚的目光坦然相对。两双对视的目光在询问,在回答,在碰撞,在融和,在寒冷的冬日暮色中化成了熊熊的火焰。良久,玄奇默默地伸出双手,脸上飞出一片红晕。孝公从怀中取出一支几近尺长的铜鞘短剑,双手捧到玄奇的掌中。短短剑身带着孝公身上的温热,玄奇双手不禁一抖,眼中闪出晶莹的泪光。孝公专注地看了玄奇一眼,转身大步而去。走了几步,玄奇却默默地赶了上来。孝公回头,玄奇从腰间解下自己所佩的一尺剑,双手捧到孝公面前,双眼中射出炽热的光芒。孝公缓慢艰难地平伸双手,紧紧抿着的嘴唇簌簌抖动,双眼坚定地融会着玄奇的目光。玄奇将短剑缓缓捧到孝公掌中,双眼朦胧脸颊一片绯红。

夜色降临,寒风料峭,雪光映衬出两个久久伫立的身影。

“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浑厚的誓言与深情的吟诵,在洁白的天地间抖动着燃烧着。

神秘的布衣小弟突然变身

银装素裹的原野上,栎阳城迎来了冬日大雪后初晴的阳光。

栎阳的庶民百姓们终于有了一片难得的欢畅。原本人人准备上阵杀敌的大血战,擦肩而过了。一场大雪深深覆盖了久旱干涸的麦田,又使人们看到了一个大熟之年就在眼前。两个多月的满城叮当结束后,老秦人的子弟们都换上了锋利的新矛新剑。上苍似乎又开始念及秦国了,否则,这些急难大险怎么就憋着气过去了?国人们对雪后初晴的阳光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兴奋与新鲜。官府未及号令,人人走出家门,手执扫把锹耒扫雪清道。街巷中堆满了头戴斗笠红鼻子蓝眼睛的雪人,引得孩童们绕着雪人唱啊跳啊地打雪仗。最显眼的是扫雪者在栎阳城东门口堆砌的两个巨大雪人,高约三丈,手执长矛,威风凛凛若天神一般。雪人筑起,引来城门口一片“老秦万岁”的狂热欢呼。

这时,城门守军头目高喊:“行人闪开,快马特使出城!”欢呼的人群哗然闪开之际,一骑黑色快马箭一般飞出城门,越过吊桥。“一骑!”“又一骑!”“还有一骑!”“不对,还有!”人们惊讶地发现,三十余骑快马特使,竟在半个时辰内络绎不绝地飞出了东门。一片忧色,顿时浮上栎阳国人欢快未消的面容。多少年了,老秦人对打仗很熟悉,但也很敏感,他们看到这非同寻常的如飞快马,立即意识到危险又在迫近他们,聚拢一片的人们开始默默疏散。

这时,守军头目又一次高喊:“国府大令到——”人们看见栎阳令子岸带着三名文吏大步赳赳而来。“又要招募壮士,征收粮草了,快看看如何分派?”人群中有人急切低声地对一个穿长衫的识字者嚷嚷。长衫识字者冷冷道:“再征,就只有人肉了。”嚷嚷者嘘了一声:“别胡说,快看。”

栎阳令子岸高声命令文吏:“张挂起来,高一点。”文吏站在大石上挂起了一张写在羊皮上的文告。子岸高声道:“父老们,谁识得字?出来给念念。走,到南门去。”人们哗地围拢过来,长衫识字者被嚷嚷者推出嚷道:“念,给睁眼瞎子们念念。”长衫识字者抬头向文告一看,却愣在那里半天不出声。人群鸦雀无声,一层乌云明显笼罩在脸上。嚷嚷者忍不住嚷道:“怕甚?念呀,大不了一场大血战,鸟!”长衫识字者却不住摇头,惊讶的脸上抽搐着,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嚷嚷者骂道:“哭个鸟!还算老秦人么?走,不听了,回家烙饼,明日打仗!”

人们默默散开。长衫识字者猛然醒悟,嘶声喊道:“回来!快回来!好事!我来念!”人们犹豫着重新围拢。嚷嚷者骂道:“鸟!仗都打不完,还有好事?念啊!”

长衫识字者擦擦鼻涕眼泪,高声道:“这是国君的求贤令,就是要搜寻贤才,强盛秦国!这样写的:天下列国士人群臣庶民,凡能出奇计强秦者,吾将让他位居高官,且与他分享秦国之土地财富!若能荐举贤才者,也有重赏!”

人群愣怔片刻,猛然炸开,轰雷般高喊:“好!秦公万岁!”

老人们掉了眼泪,相互一片点头感慨:“对了对了,这就对了。”

“秦公睡醒啦,早该变。要不咱这破裤子何年能脱得?”

嚷嚷者拉着长衫识字者就走:“鸟!咱老秦人也有大才。我荐举你做大官,我也得一堆赏金!走啊,愣怔个甚?”长衫识字者惶恐拱手:“老哥哥,别乱来。那大贤之才等闲了得!我连一筐书都没读完,书吏都做不得,还做大官?”嚷嚷者急切道:“鸟!那还不赶紧找一个出来?”

“我看你就能行!”有人高声喊道。

“鸟!我能做甚?”嚷嚷者笑骂。

“教训女人啊!教男人如何一天打三顿老妻!”

众人哄然大笑,嚷嚷者边骂边追那个“荐举者”,城门口又变得一片热闹。

在老秦人的欢笑中,秦国的快马特使像一颗颗流星,北上九原,东出函谷,南下武关,撒向天下六大国与三十余个中小诸侯国。他们以数百年来迁徙各国的秦国人为根基,以各种形式秘密散发着秦孝公的求贤令。数月之间,秦国求贤若渴的消息,便在天下城池乡野名山大川的士人们中间流传开来,成为比齐国稷下学宫招募学人更为令人振奋的喜讯。

这里的不同之处在于,齐国的稷下学宫旨在弘扬文明,虽然也不排除个别学宫士人出仕为官,但其主流毕竟是治学,所要求士人们的是黄卷青灯,是修身自励,是文章道德。而秦国则直截了当地请士人们去做官,去强秦,去建功立业,去出将入相,去名满天下,去光宗耀祖!相比之下,如何不令士人们怦然心动?正因了这一点,到齐国稷下学宫去的士人,绝大部分都属于有志于治学的各式士子。当时及后来的诸子百家在稷下学宫几乎先后都有代表人物。法家的慎到,儒家的孟子,儒法并体的荀子,名家的惠施与公孙龙,辩家的田骈,纵横家的鲁仲连与庄辛,阴阳家的邹衍,道家的宋钘与尹文,农家的许行,等等。然而,纯粹治学从来都不是春秋战国士人阶层的主流精神。自从“士”这个人群阶层出现以来,主流精神始终是经世致用,就是以学问入世奋争,以才能建功立业。孔子是个直话直说的老倔头,他说过许多令后人难堪的老实话,譬如“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等等。就是这个爱说难听话的倔老人,将士人们的这种精神一口叫白,名曰“学而优,则仕”——优秀的士人应当做官!这是当时士人阶层毫不隐瞒的公开宣示和终生追求,而当了官后的目标也决不含糊,叫做“治国平天下”,就是要为国家为天下做一番事。正是这种坦诚直率而又奋发有为的入世精神,战国士人们将直接做官看得比终生治学重要一万倍。他们往往在入仕无望的情势下,才被迫治学著作和传授学问,这便是后人所谓的“强使英雄做诗人”。更有趣的是,即或无奈治学,所治也还是治国为政之学。老子、孔子、墨子、庄子、孟子,都是求官不成无奈治学,而又在学问中建立为政经典的大学问家。这种相互促进相互激扬的士大夫精神,历经沧桑磨炼,厚厚沉积在华夏士子们的魂灵之中,一有火光,便会轰然爆发。

如今,秦孝公的求贤令就是一道耀眼的火光!

当这道求贤令秘密传播到安邑的时候,正是冰雪消融的三月。

安邑城外的灵山,已经是麦苗返青枯木新芽残雪变为淙淙溪水的春日了。山脚下的公叔墓地,也从冰雪覆盖中走了出来,松柏苍翠,山花初现。墓前苍黄的衰草,也被春风在朦朦胧胧中摇绿了。此刻,与墓地遥遥相对的山腰小道上,走来了一个身披红丝斗篷的少女,在山野初绿中分外鲜亮夺目。少女手中拿着一支极为精致的细剑,身材颀长秀美,一头长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中间横插一支碧绿的玉簪,恍若士子头上刚刚加冠,透出一种高雅的书卷气息。当她遥遥望见公叔墓的石坊时,站在山道上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似乎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方继续向墓地走来。

石坊前的大道分外冷清,庞涓派在这里的步卒骑士也不知道如何不见了踪迹,坊下竟没有一个军士。少女显然感到了疑惑,边走边四下打量,终于看见了守护墓地的十多个兵士在营屋旁倚着墙角晒太阳。看见她进来,他们抬起了头,老兵头沙哑地问:“又是找卫鞅的?”少女微笑着点点头。一个兵士惊叹道:“看人家卫鞅福气,鸟!”老兵头低声喝道:“作死!”又回头笑道,“姑娘请自进去,他整日守在陵下石屋里。”少女点点头,径自进去了。

陵墓前数丈之外的小屋,显然是粗糙搭盖的,很难说清它是一间石屋还是一间茅屋。墙是大石板拼起来的,缝隙也没有填塞,屋顶苫盖着一层绝不算厚的茅草,虚掩着的木门也已经破旧。按照丧礼,这种守陵的住所应该是最简单的茅庵草舍,以考验和磨炼守陵者的大孝之心。进入战国时期,摧残身心且耗费巨大的葬礼渐渐淡化,有关葬仪的一切礼节都在简化和变通。于是,这间守陵小屋就变成了既不能严实如常,又不能过分透漏,既要粗简,又要遮风挡雨的石板墙茅草顶。

少女在石茅屋前打量一番,摇摇头皱起眉,似乎很不满意,却又略显顽皮地一笑,轻轻咳嗽一声,粗着嗓门高声道:“中庶子兄台在否?布衣小弟前来讨教了。”虚掩的木门吱呀开了,依旧是白色长衫的卫鞅大步走出,分明一脸兴奋的笑意。突然之间,他却惊愕得后退几步,揉揉眼睛打量着面前美丽的少女,疑惑问道:“这里,你,一个人?”

少女微笑着点点头。

“方才,是你在说话?”

少女还是微笑着点点头。

“你是何人?为何假冒我布衣小弟?”卫鞅正色问道。

少女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却又落落大方地拱手道:“兄台见谅,布衣小弟就是我,我就是布衣小弟。”

卫鞅大是疑惑,不禁绕着少女打量了一圈。少女红着脸不说话,微笑着任他打量。良久,卫鞅哈哈大笑道:“世间竟有这等事?我却不信。莫非少姑是布衣小弟的妹妹?”少女摇摇头,猛然又粗声道:“我是来提醒你,与你对弈的巨商是秦国密使。”卫鞅近在咫尺,猛然听到面前这个美丽的少女说出布衣小弟夜半树下说的密语,突然一惊,竟然不小心跌倒坐地。少女大笑,忙去拉卫鞅,不想笑得岔气,一下子软在了卫鞅身上。卫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幻弄得云雾不明,又对自己方才的失惊感到滑稽,跌坐在地便大笑起来。少女笑软在他身上,他也笑得没有力气去扶去推。两人同时大笑着叠在一起,滚了一身泥土。

“你,真是布衣小弟?”卫鞅想正色说话,却又是禁不住开怀大笑。

少女笑得泪水长流,虽然已经坐起,却不断地抹泪,听卫鞅一问一笑,又禁不住咯咯笑道:“你请我来,又不认我,是何道理?”

“那?还叫你布衣小弟?”

少女笑着摇摇头。

“既是女儿身,何以装扮成一个游学士子?”

“不告你。”少女脸泛红晕。

卫鞅感到惊讶,他第一次听到“布衣小弟”的女儿本声,想不到同一个人的声音竟可以有如此大的差别。作为男子,“布衣小弟”的声音虽显细亮,但毕竟男子中也有这种声音,卫鞅并没有特别注意。但作为女子,少女的声音却与“布衣小弟”迥然有异。卫鞅对自己曾经严酷训练的听力非常自信,且相信人的音质是难以改变的。然而,面前的这个少女与冬天里那个“布衣小弟”,却怎么也看不出一点相同处,连声音也是截然两人……不想了,该知晓的迟早会知晓。卫鞅站起来拱手道:“少姑,请到屋内叙谈。”

少女将沾上泥土的红丝斗篷解下,现出一身白色紧身长裙,颀长的身材更显婀娜高雅。她笑着点点头:“兄台请当先。”

卫鞅推开被山风吹得闭合的木门,笑道:“请进。我得给你找一个坐处。”

少女笑道:“不须找了,榻上正好。”说完走到书案旁的木榻前,将斗篷搭在榻边木栏上,回身笑道:“我来煮茶,你可先换件干衣,今日可是要消磨你也。”边说话边动手,也不问卫鞅何物放在何处妥当,眼睛只一扫,已经清楚了这间斗室的全部物事。先用火钩清理了燎炉木炭灰,重新燃起了一架红红的木炭火;又熟练地支起铁架,吊上陶罐煮水;再给干燥的黄土地面洒上水,从屋角拿来笤帚,将屋中灰土全部扫去;又将屋角木几上的冲茶陶壶饮茶陶杯全部洗干净;又利落地撕开了一块旧布,塞住了两条透风的石板缝隙。这时,木炭火已经烘烘燃起,陶罐中水也已经大响,整洁的小屋顿时温暖如春。

卫鞅换了一件长袍,对“布衣小弟”的轻柔利落欣赏之极。他注意到,几个书架和那张摊满竹简的书案,都抹去了灰尘,而书简位置却没有任何移动。而这两处也是读书士子最怕别人乱收拾的,若非熟悉书房生涯的女子,绝不会有这种细致的照拂。

少女煮好了水,斟好了茶,做了一个女儿礼微笑道:“请兄台入座。”

卫鞅开心地拱手笑道:“布衣小弟请。”

少女举起陶杯:“为重逢兄台,尽饮此杯。”将一杯清香茶水嫣然饮下。

卫鞅举杯笑道:“为布衣小弟变做女儿,尽饮此杯!”

少女脸上又飞起红晕,笑道:“还布衣小弟,我可是有名姓也。”

“敢问小妹高名上姓?”卫鞅收敛笑容。

少女跪坐到矮榻上,悠然笑道:“我姓白,单名一个雪字。”

“小妹在洞香春做何事?”

“洞香春是我的,时不时去看看。”

卫鞅恍然大悟,似乎证实了他隐隐约约的猜想,笑道:“如此,小妹当是名满天下的白圭丞相的女儿了?”

白雪微笑着点点头:“也还是你的布衣小弟。”

卫鞅淡淡一笑:“小妹今日找我,意欲手谈?”

“不是,有大事。不过你先猜猜看。”

“那个白发隐者露面了?”

“不是。”

“秦国特使来了?”

“不是。”

卫鞅沉吟道:“总是与秦国有关联的事了?”

白雪点头笑笑:“看来你开始想秦国的事了。我呀,给你带来两则消息。一则,韩国开春后可能起用申不害,筹划变法;二则,秦国国君向天下列国发出求贤令,搜求强秦奇计与治国大才。兄台以为如何?”

卫鞅肃然拱手:“多谢白雪姑娘。”

“先别谢,我可有所图也。”

卫鞅爽朗笑道:“有所图最好,最怕无所图。”

“对我讲讲你对这两件事的评说。喜欢听你谈政论棋。”

卫鞅沉吟点头道:“这两件事耐人寻味。韩国原本是仅强于秦国的第二弱国,在山东六大国中座次最末。但韩国虽小,铁山却是最多,农耕平原也最多。所以,韩国兵器锻造天下第一,粮食贮藏也是天下第一。然则为何成为弱国,因由皆出于旧贵族根基未动,人力财力分散于豪强封地。若能法令统一,激励民心,韩国将成为中原令人生畏的强国。申不害被韩侯重用,这一天为期不远了。”

白雪钦佩点头,又问:“秦国颁发求贤令,是否也想变法?”

卫鞅默然有顷,叹息一声道:“自古求贤有虚实,奋发图强者求贤,沽名钓誉者亦求贤。秦国求贤之真意,我得见到求贤令方可有断。”

“我已经安排妥当,明晚将有求贤令送到洞香春。我来,就是要请你去。”

“这座陵园近日看管松弛了许多,我明晚一定来。难为白雪姑娘了。”

白雪笑道:“如何俗了起来,不叫我小妹?”

卫鞅肃然道:“姑娘襟怀高洁,卫鞅岂能失敬?”

白雪悠然一叹:“老父给我留下三桩物事,一笔财富,一张大网,一种志向。我生为女儿之身,难以充裕利用这些财富、这张大网,来实现这种志向。我想扶助一个有襟怀、有抱负、有经纬之才,更有远大志向的人成就大业。我不希望这个人将我的扶助看做恩赐,而折损他的心志。因为,我也想在他的大业中实现我的梦想。”

“敢问姑娘,何为父亲留下的志向?”

“以财图大计,以才治国家。老父商家入相,正是如此。”

卫鞅点头沉吟:“姑娘之梦想如何?”

白雪略显羞涩地笑道:“不告你。但愿它已经开始了。”

卫鞅觉得面前这个少女当真是个奇人:论财富难以计数,论襟怀志不可量,论才识堪称名士,论心性明亮豁达,论聪慧天赋极高,论相貌绝然佳丽。如何她就没有些许瑕疵?然而如果只有这些,也许他反倒会敬而远之。只因为这些方面他也许更强更高。如果这些非凡的东西生在一个男子身上,他一定会和他成为生死至交,会毫无顾忌地使用他的财富,就像管仲和鲍叔牙一样。然而生在一个女子身上,这些非同寻常的光彩处恰恰就成了他和她必须疏远的根源。倒不是他畏惧这种女子的才华和财富,而是他觉得问心有愧。一个心怀天下志向高远才华卓绝的男子,内心天地更需要一种灵动一种柔情一种照拂一种具有渗透性的知音,如果一个女子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他的人生就会产生僵硬的枯燥的裂痕。内心没有激情,却要为了种种外在的制约长期相处,这就是他所感到的惭愧。但是,面前这个少女却不是只有前者而没有后者的女子,非但是两者兼备,且在她身上的糅合简直奇妙得令人难以相信!才华中显出自然与风情,操持中显出雅致与书香,特有的才华与志向深深隐藏在美丽的风韵之后,又处处显露在她的一举一动之中。她还是“布衣小弟”的时候,卫鞅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了那个布衣士子,当“他”变成光彩照人的少女时,卫鞅内心流过的激情与舒畅是难以自制的。他那从未有过的开怀大笑是情不自禁的,也是油然而生的。他的心灵告诉他,他已经很是喜欢这个少女了。原因只有一个,她让他怦然心动,她让他奔放燃烧,她让他从心底里流出轻松与欢畅。

但是,他能接受她么?他的心灵在问自己。

卫鞅对任何事情都喜欢正面作为。这也是战国士子做事的普遍喜好——说就说个彻底,做就做个彻底。这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不要遮遮掩掩。他从书案旁站起,肃然向白雪深深一躬:“白雪姑娘,感谢你对卫鞅的赞赏和寄托。我知道,姑娘的赞赏和寄托,也包含了姑娘的那个梦想。然则,卫鞅秉性不群,一生注定是孤身奋争命蹇事乖,只能给身边的人带来不幸。姑娘名门之后,与一个中庶子交往并行,只会使姑娘身败名裂。是以,卫鞅既不会成为姑娘成就志向的并肩之人,也不会走进姑娘的梦想。”

白雪明亮如秋水般的眼睛充满了惊讶与疑惑。她默默沉思,突然爽朗大笑道:“卫鞅,你扪心自问,说的可是心里话?假若你真是如此之想,白雪这双眼睛也算徒有虚名了。”她深深地叹息一声,“你说得何等痛快?我听得却何等酸楚?说孤身奋争命蹇事乖,说秉性不群身败名裂。君为名士,岂不闻‘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白雪既能与君相知,且不说君不会命蹇事乖,我亦不会身败名裂,纵然有之,又何惧之?以此为由,拒相知于千里之外,卫鞅也卫鞅,君是怯懦,还是坚刚?是熄灭自己,还是燃烧自己?请君慎之,请君思之。”她说得真诚痛切,明亮的眼睛却始终看着卫鞅。

片刻之间,卫鞅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他是个自信心极强且词锋极为犀利的人,从来没有谁准确洞察他的内心并一击而中。今日,就是面前这个少女,却说得他内心一阵发抖。她不激烈,不尖刻,却有着一种对回避者高贵的审视和对脆弱者至善的怜悯,有着冰冷淡漠的对心灵的评判,更有一种无可抗拒的消融冰雪的暖流。卫鞅第一次感到,自己气短起来,默默的半日沉思不语。

白雪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兄台,说正事。记住明晚了?”

卫鞅一怔,恍然笑道:“我倒是云雾中了。好,明晚看秦国求贤令。”

“哎,猜猜,我还给你带来何物?”白雪顽皮地笑了起来。

卫鞅打量着她身上似乎没有口袋一类的累赘之物,笑道:“还有好消息?”

“如何忒多好消息?闭上眼睛,闭上嘛。”

卫鞅从来没有和少女有过如此亲昵,自己先红了脸,却也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舒畅极了。听到一声:“睁开了,看看。”便睁开眼睛,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好,好物事!”

书案上摆着一个小小扁扁极为精致的红木匣,上面一个大铜字“鹿”,旁边是一个金黄锃亮的雁形樽,樽身两个红字“赵酒”。卫鞅一看便知,木匣中是烤鹿肉,金樽中是他最喜欢的赵酒,如何不高兴地叫好?只是他不明白,这两件东西如何能随身带着却丝毫不显痕迹,便问道:“这,却如何带在身边?”白雪笑道:“你来看。”拿起雁形樽,将雁喙的上片轻轻一拍,只听“当”地一振,雁喙便严丝合缝;又伸出两根脂玉般的细长手指将背盖两边一捏,背盖也严丝合缝地扣在一起;又平伸手掌将雁蹼向上轻轻一托,那原本是底座的雁蹼也悄无声息地缩回了雁腹;再用两根手指捏住雁喙一推,细长的雁颈竟也缩回去不见。如此一来,一个雁形樽便成了一个圆鼓鼓的金球。白雪将金球托在手中,单掌从上向下徐徐一摁,金球竟又变成了一个圆圆扁扁的金饼。白雪嫣然一笑:“就这样,戴在我腰扣带上的,方才放在披风里。”

卫鞅对这般精巧多变的酒樽见所未见,连连赞叹造物者之神奇。白雪笑道:“这雁形樽材质极薄极韧,能装两斤酒也。老父当年商贾远行,就带它随身。”说着摇摇雁形樽,“你看,一点不会漏也。”又拿过红木匣道:“这个木匣只装一斤干肉,六寸长,五寸宽,三寸厚,不妨身的。”说完,又一阵捏、揪、挤、拍,雁形樽便稳稳立在书案上放出酒香;又一按红木匣铜扣,匣盖轻轻弹开,轻巧地揭去一层白纱,一方红亮亮的烤鹿肉便发出悠长浓郁的香味。

卫鞅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笑道:“如此口福,神仙难求也。洞香春有么?”

白雪微笑摇头:“这是家传物事。白氏家计从来与洞香春不牵连。”

“如此巧惠,府中炊师能治大国了。”卫鞅赞叹。

白雪明朗顽皮地一笑:“不敢当,这可是我自己动手做的吔。”

刹那之间,卫鞅又看到了“布衣小弟”的可爱神态,不由得“啊”了一声,却转口笑道:“你?会下厨?”

白雪悠然道:“下厨有何惊讶?有人要吃饭,就得有人下厨了。”

卫鞅大笑道:“好,那我就吃将起来。”

时而娓娓侃侃,时而感慨叹息,卫鞅吃酒,白雪饮茶,两人竟不知不觉间谈到了斜阳夕照,才一齐笑着叫道:“呀,太阳偏西了!”

白雪回到安邑城内时,正是日落黄昏时分。她没有走显眼的天街,而是从一条小巷进了洞香春。这是白氏主人进洞香春的专用密道。

白氏祖传的经营传统,是尽量少干预所开店铺、作坊、酒肆的日常生意。白氏遍及列国的商贾字号,都有一个总执事,呼之为“总事”,日常交易一概由总事掌管。白氏主人只是在月底年终查账决事,或大的时令节日来听听看看而已。这种奇特的松散的经营方略,却竟使白氏的商贾规模在三代人的时间里迅速扩大,且没有一例背叛主人或中饱私囊的坏事出现。白圭以商入相,魏武侯问其商道秘术,白圭回答:“商道与治国之术同,放权任事,智勇仁强。”魏武侯问其治国方略,白圭答曰:“与商贾之道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正是在白圭掌事的三十多年中,白氏成为与赵国卓氏郭氏、楚国猗氏、齐国刀氏、韩国卜氏齐名的六大巨商。白圭的经商天赋独步天下,他曾经骄傲地说:“吾治生产商贾,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李悝行法是也。”多少商贾许以重金请求他传授秘术,白圭以蔑视天下的口吻宣示:“为商之人,其智不足以通权变,勇不足以任决断,仁不足以明取予,强不足以有所守,虽欲学我术,终不告之也。”但是,对他唯一的一个女儿,白圭却从来不传授商贾之道。白雪曾经幽幽地问:“女儿不通商贾,父亲的生财秘术就失传了,悔不悔也?”白圭大笑:“日有升沉,月有盈亏。天生我女,不予我子,乃上天惧我白圭敛尽天下财富也,何悔之有?女儿冰雪聪慧,读书游历足矣,何须经商自污?”

正是白圭这种超凡脱俗的开朗秉性,滋润生长了白雪轻财货重名节的名士襟怀。然而奇怪的是,白氏产业却没有因为白圭的病逝而萎缩,增长扩大的速度虽然慢了一些,却是依旧在增长。白雪是更加宽松了,且不说从来没有去过开在列国的商号,就是安邑的洞香春她也极少来。巧的是,上次一来就遇到了谈政论棋意气风发的卫鞅,使她不由自主地多次秘密来到洞香春。她虽疏于办事,一旦办起事来却是思虑周密。为了经常性地掌握各种消息传闻,扶助卫鞅早日踏上大道,她派自己的贴身女仆梅姑守着她在洞香春的专用密室,专门做传递联络。她每次来也决然不问生意,只做她自己关心的事,仿佛这豪华的洞香春和她没有干系似的。

虽然天色还没有尽黑,洞香春已经是华灯齐明了。

“小姐,正等你,急死我了。”看见白雪走进密室,梅姑急忙迎了上来。

“如何?出事了?”白雪微笑问道。

梅姑低声道:“有个黑衣汉子不声不响,在外厅坐了两个时辰……”猛然感到身后有气息微微,一转身,发现一个黑衣男子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身材高大,连鬓胡须,面色炭黑,不禁“啊”地惊叫了一声,“就,就是他。”

白雪笑道:“梅姑,你到外面去看看。”待梅姑匆匆出门,白雪向黑衣人拱手道:“壮士,可是侯嬴大哥派来?”

黑衣人深深一躬,嘴里呜呜啦啦地比划一通,从背上抽出竹筒,恭敬地递给白雪。白雪利落地打开竹筒,抽出一束竹简,打开一瞄,简首“求贤令”三个大字赫然入目。她轻轻地“啊”了一声,露出灿烂的笑容。白雪已经知道来人是个哑人,打着手势笑道:“壮士请在这里安歇,住几日看看安邑。”黑衣人连连摆手,拱手转身,看来立即要走。白雪笑着拦住道:“壮士高义,敢问姓名?”说着指指书案上的笔砚。黑衣人略一沉吟,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支长长的玉管鹅翎,蹲下身来,在砚旁一摞竹简上抽出一条,歪歪扭扭写下两个大字。白雪笑道:“啊,荆南。楚国人?”黑衣人颇为拘谨地笑着点头。白雪转身从一个铜匣中拿出两个金饼递过:“壮士,路上茶水。”荆南面色涨红,呜呜啦啦连连摇手摇头。白雪笑着将金饼塞进他背上的皮袋,拱手道:“谢壮士。也替我谢过侯嬴大哥。”荆南点头,再度一躬,转身大步出门了。

白雪给梅姑留下两个字,匆匆地从密道出了洞香春,回到了自己的庭院居所。

白氏的地产房产很多,但是自从白圭做了魏国丞相,白氏在安邑的房地产就开始慢慢地缩水。到白圭临终之前,安邑的庄园只保留了两处,一处是城内的一座四进庭院,大约只相当于魏国一个下大夫的住宅;一处是城外狩猎的一座小小山居。白圭在弥留之际,将女儿唤到榻前叮嘱:“雪儿,白氏的房地园林全部没有了,为父留给你的,只是涑水河谷的狩猎山庄和这座小院子,你埋怨老父亲么?”白雪笑着摇头:“钱财是父亲的脚印,抹去它,是父亲要解脱女儿。女儿岂能迂腐计较?”白圭喟然一叹:“雪儿,这只是其一。最要紧者,父亲要保护你永远不陷入钱财风浪,一生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庄园地业,一部分是父亲捐赠了官署国府,一部分给了白氏部族的十四支支脉。父亲去后,不会有任何人来向你瓜分财产。”说着吩咐白雪从榻旁铁柜里找出一个小小铜箱打开,“这里有国府官署历次的书凭,还有十四族长分头与我立下的析产书契,你,收好了。”白雪含泪带笑地合上铜箱:“父亲,女儿晓得,钱财终是身外物事……”白圭轻轻摇头:“雪儿,莫要轻易这样说。金钱是一种力量,可成人,可毁人。为父没有处置者,就剩下安邑洞香春和楚国、秦国、赵国、齐国的几家生计。除了洞香春,其余各国的生计都是秘密的,没有人晓得。有一天,当你不需要这种力量支撑你时,它们才是身外物事。”白圭费力地向胸前一指,“雪儿,解开这里。”白雪笑笑:“世人说父亲算计天下第一,还真是,要将女儿算计到老也。”白圭也笑了:“雪儿是老父的宝贝儿,自然要给一个万全。解开。”白雪解开父亲的长袍,不由得吃了一惊——长袍衬里画满了各种图形、线条与密密麻麻的小字,就像一张没有头绪的蜘蛛网。白雪笑了:“老父啊,这分明是蝌蚪文天书也。”白圭神秘地一笑:“这是外国生计图,看好了?上面有主事人与联络之法。”说着精神奕奕地坐了起来,脱下长衫交给女儿:“雪儿,记住了,魏国未必是久居之地。收好了这件东西。老父的事完了,完了……”一阵哈哈大笑,从容去了。

十二岁的小白雪,没有一点儿惊慌与悲伤。她穿了一身大红吉服,将老父亲的丧事当做喜事来办,一时惊动了整个安邑。虽说白圭只当过短短的八年丞相,但毕竟是由名满天下的魏国巨商入仕,人望极高,送葬者不绝于道。人们惊讶地发现,白氏并没有国人传闻的那样豪阔,反倒是处处流露出士子世家一般的质朴实在。人们叹息白圭经商治国皆有术,但却没有善始善终,竟清白寒素地去了,给小女儿留下的太少太少。一段时间过去,白氏家族也就渐渐地从国人心目中淡出了。小白雪平静地成长了起来。

白雪就住在这条小街的这座极为普通的小庭院里。小街多住燕赵两国的商人,所以叫了燕赵街这个名字。这条小街不繁华,不冷落,不在闹市,也不偏僻,倒确实是一处平凡得令人很难记住的地方。

庭院的第二进是白氏家传的书房。并排六间,分为西四东二两个隔间,中间一门相连,西边是书简文物收藏屋,东边是读书刻简屋。白氏家产中,唯独这书房完整无缺地保留了下来,连专司书房的两个仆人也保留下来,没有遣散。老仆是专门保管、修补文物书简的,他是白圭生前的一个书吏,因少小时骑马摔伤了腿,好读书不善奔波,白圭就让他做了书房总管。小女仆则是白圭生前专门为女儿物色的伴读,由于和女儿很是相投,白圭专门叮嘱将这两个忠仆留给了女儿。女仆叫梅姑,便是这些天来替白雪守在洞香春的那个少女。白雪每次从外边回到家里,都要先到书房将要办的事安排妥当,然后才去休憩消闲。

今晚回来虽然已经是二更时分,书房里还亮着大灯。白雪照例匆匆来到书房。老书吏瘸着腿进来禀报:“公子,今日无事,你去安歇了。”白府上下人等,只有这个老人坚持将白雪称为“公子”,似乎认定这个女主人与男子一般出色。天长日久,人们也都认可了老人的称谓,白雪也习惯了这样的女公子身份。

“书翁,我有事。”白雪匆匆道,“你要将藏书间的各国法令,啊,不是全部,那太多了,主要是几个变法国家自变法以来的重要法令,收拾装成一个大木箱,要经得起颠簸才好。”

“公子,你要自己出门用?还是要卖了?要送人?”书翁惊讶道,“那可是老丞相最宝贵的藏简,有些连国府书库都缺失也。”

“我的书翁,”白雪笑道,“晓得啦。物有大用,方得其所,是么?”

“那是。我是给公子提个醒,莫要轻易许人。”

“多谢书翁,白雪岂能轻易许人?好了,去办,没错的。”

书翁瘸着腿去了。白雪在书案前坐了下来,打开案上一个红木匣,拿出一张一尺见方的黄白色的羊皮纸。这种羊皮纸很难制作,所以很贵重,即便在白氏这样的巨富之家,羊皮纸也不是轻易能用的。除了极重要的书信、命令等,一般书籍文章都是用竹简缮写誊刻的。白雪将羊皮纸轻轻用一方铜镇纸压住一角,从绿玉笔架上抽出一支新修磨得很是光滑圆锐的鹅翎,略一思忖,凝神“嚓嚓嚓”地一笔一画写了起来。

片刻之后,白雪写好,将羊皮纸细心地卷成一个细筒,塞进一根精致的铜管里,“当”地合上盖子,轻轻扭了三圈,这支铜管便成了一支锁定的信管,非得有约定的钥匙才能开启。这是白氏部族传送商业秘密的特制信管,非重大事件不轻易启用。

白雪将信管笼在袖中,来到西跨院一间石屋前轻轻敲门。

“咕咚”一声,一块硕大的石板被搬开,一个精瘦的汉子走了出来:“小姐?瘦柴衣衫不整,失礼了。”说着便往屋里走要收拾整齐自己。白雪笑道:“瘦柴,莫烦了。原是我该唤你到书房的,又不想劳动书翁。来,有事了。”

“瘦柴听小姐吩咐。”

“相烦你去一趟秦国,到栎阳找……”白雪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小姐放心。瘦柴这就准备,四更出城。三五日便赶回来。”

白雪回到寝室,已经是更深人静了。她看着庭院中明亮的月光,久久没有睡意。

求贤令激发了卫鞅

第二天傍晚,白雪趁着暮色从密道进了洞香春,来到自己那间密室。

刚刚饮罢一盏茶,梅姑轻步进来神秘笑道:“小姐,那位先生到了,只饮茶,没饮酒。”“哪位先生啊?”白雪板着脸。“呶,高高的个子,一身白衣,很有气度的。”梅姑笑着比划着。白雪笑笑,拿出一束竹简道:“立即到写字房,将这卷竹简誊写十份,散到士子们聚集的案上。还有,那位神秘老人若是来了,立即领到那位先生案位。”“小姐放心,不会误事的。”梅姑拿着竹简出门去了。

白雪走进密室内间,片刻后走出,又变成了那个布衣士子,拉上密室的厚厚木门,从庭院绕到洞香春主楼下从容而入。她没有立即去见卫鞅,却先到各个厅室浏览了一遭,方才来到清幽高雅的茗香厅。

一个有屏风遮挡的雅室里,卫鞅正在若有所思地品茶。他感到洞香春今晚似乎有一种特异的气息,以往极为热闹的论战堂竟然没有一个“主战”的名士,甚至连“助战”的士子也不见踪迹,想看热闹听消息的吏员商贾走进来看看,便也出去饮酒博彩了。饮酒的开间大厅客人倒是不少,只是没有一个士子模样的饮者,座中几乎全是华丽的商人与矜持的官吏。以往相对冷清的茗香厅,今晚却是三三两两地不断来客,竟然大都是布衣士子。这茗香厅与其他厅室的不同处,在于这里都是一个一个清幽雅致的小隔间,以与品茶的境界相合。虽然如此,隔间之间还是能时时隐约听到高谈阔论与朗朗笑声。今晚却忒煞奇怪,一个个隔间分明都是三五相聚,却竟然都是静悄悄的。难道都在像他这样细心品茶?一阵思忖,卫鞅笑了,洞香春原本就是无奇不生的地方,想它做甚?于是,心念一动,揣测着秦国求贤令会是何等写法。假若不尽如人意,自己该怎么对白雪说明?白雪又会是什么想法?一时想来,纷乱得没有头绪。

正在此时,轻轻几声敲叩,屏风隔间的小门被轻轻移开。卫鞅心中烦躁,头也不抬挥挥手道:“这里还有人来,请去别处了。”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悠然道:“足下品茶悠闲否?”

好熟悉的声音!卫鞅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身后站着一个俊朗少年。卫鞅惊喜过望,站起身深深一躬道:“前辈别来无恙?”老人爽朗大笑:“人生何处不相逢也。”卫鞅笑道:“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相逢岂是易事?请前辈入座。”老人微笑入座,少年便横坐相陪。老人道:“这是我孙儿。来,见过大父的忘年好友。”俊朗少年向卫鞅默默行礼,卫鞅也微笑还礼。侍女装扮的梅姑微笑着上了一份新茶,轻轻退出,急忙去找白雪了。

“冬雪消融,河冰已开,前辈又踏青云游了。”

老人哈哈一笑:“疏懒散淡,漫走天下也,原不足道。却不想与足下再度萍水相逢,这却是天缘了。”

“蒙前辈启迪,卫鞅多有警悟,只是不知西方于年后有何变数?”卫鞅在委婉地试探老人是否知晓秦国求贤令,以便判断老人与秦国的渊源有多深。

“敢问足下,别来可有谋算?”老人微笑反问,对卫鞅的问话不置可否。

“不敢相瞒,卫鞅对何去何从仍无定见。读了几卷西方之书,毕竟对西方实情不甚了了,委实难以决断。”卫鞅实话实说。

老人微笑点头:“很巧,老夫路过西方之国,恰巧知道些许消息。其灭国危难似已缓解,朝野颇为振作。新君似决意图强,向天下各国发出求贤令,寻求强国大才。老夫以为,此举创战国以来之求贤奇迹。只可惜,老夫已经力不从心了,否则,也想试试。”说完,一阵爽朗大笑。

“先辈,”卫鞅并没有惊讶,“自古求贤之君多矣。向普天之下求贤,委实难能可贵,称奇可也,未必称得一个迹字。迹者,事实之谓也。能否招得大才?终须看求贤之诚意,之深切,否则,一卷空文而已。”

老人对卫鞅带有反驳意味的感慨,丝毫没有不悦,反倒是赞许地点头道:“足下冷静求实,很是难得。老夫没有觅得求贤令请足下一睹为快,诚为憾事。然则,我这孙儿过目不忘,在栎阳城门看得一遍,已能倒背如流了。玄奇,背来听听。”

卫鞅忙拱手道:“有劳小兄。”

俊朗少年笑着点点头,轻轻咳嗽一声,一口纯正的雅言念诵道:

求贤令

国人列国贤士宾客: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国人宾客贤士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卫鞅听罢,一时久久沉默,胸中翻翻滚滚地涌动起来。

这时,布衣士子装扮的白雪轻步走了进来。卫鞅眼睛一亮,对老人笑道:“前辈,这是我的手谈至交。小弟,这位是前辈高人。”布衣士子恭敬拱手道:“晚生见过前辈。这位小兄的雅言好纯正也。”老人笑道:“只是可惜,老夫没有盖官印的求贤令原件也。足下请坐。”布衣士子笑着向老人一躬,在卫鞅案头打横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青布包打开:“前辈、兄台,这位小兄也请看,这便是秦国求贤令原件,发到魏国的!”说着拿出一卷竹简递给卫鞅。

卫鞅道一声“多谢”,连忙打开,一方鲜红的大印盖在连接细密的竹简上,分外清晰。卫鞅细细地看完,不禁赞叹道:“小兄背诵,一字不差!”又是不由自主地从头再看。良久,方才抬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老人微笑道:“足下以为,秦国这求贤令如何?”

“好!有胸襟!”卫鞅不禁拍案赞叹。

“就如此三个字?”过目不忘的俊朗少年笑问一句,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晕。

卫鞅看了少年一眼,正色缓缓道:“这求贤令大是非同寻常。其一,开旷古先例,痛说国耻。历数先祖四代之无能,千古之下,举凡国君者,几人能为?几人敢为?其二,求强秦奇计,而非求平平治国之术,足见此公志在天下霸业。身处穷弱,被人鄙视,却能做鲲鹏远望,生出吞吐八荒之志。古往今来,除禹汤文武,几人能及?其三,胸襟开阔,敢与功臣共享天下。有此三者,堪称真心求贤也!”显然,卫鞅是被求贤令真正地激动了。老人平静的面颊突然抽搐了几下,那位俊朗少年竟像是对方在赞颂自己,变得满面通红。白雪盯着卫鞅,明亮的眼睛一直在燃烧。

终于,老人笑道:“足下以为,求贤令有瑕疵否?”

卫鞅慨然道:“秦公意在恢复穆公霸业,其志小矣。若有强秦之计,当有一统天下之大志!”

老人仰天大笑,拍案道:“好!山外青山,更高更远。然则敢问足下,今见求贤令,可否愿去秦国一展抱负?”

卫鞅笑问:“布衣小弟,以为如何?”

白雪拍掌笑道:“自然好极。我也想去。”

卫鞅向老人一拱道:“今见求贤令,心方定,意已决,我当赴秦国,一展胸中经纬。”

“人云上将军庞涓软禁足下于陵园,可有脱困之法?”

“庞涓只想卫鞅为他所用,并非以为卫鞅才堪大任。否则,以孙膑先例,鞅岂能稍有出入之便?唯其如此,脱困尚不算难。”卫鞅颇有信心。

“能否见告,足下何以不做军务司马?此职亦非庸常也。”

卫鞅浩然一叹:“鞅虽书剑漂泊,然绝不为安身立命谋官入仕矣!生平之志,为国立制,为民做法。寥寥军务,何堪所学?”傲岸之气,盈然而出。

“足下特立独行,他日必成大器。”老人赞叹罢拈须微笑,“老夫可否为足下入秦谋划一二?”

“敢请前辈多加指点。”

“我有一个像你这样年轻的忘年交,在秦国做官。老夫与足下几个字,你去见他,他可将你直接引见于秦公面前,也省去许多周折,之后就看你自己了。老夫忠告足下,老秦人朴实厚重,厌恶钻营,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才干去开辟,没有谁能帮你。”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长不盈尺的铜管递给卫鞅,“请足下收好。”

卫鞅起身深深一躬:“多谢前辈教诲。我们两次相逢,敢问前辈高名大姓?”

老人笑道:“老夫因先祖之故,欠下秦国一段人情,是故想助秦国物色三二大才。此事一了,老夫就此云游四海了。世外之人,何须留名?”

卫鞅怅然一叹,默默点头。

白雪笑道:“前辈说要为秦国物色三二大才,难道天下大才竟有与我兄比肩者?”

老人大笑:“金无足赤,才无万能。汝兄治国大才也,然兵事战阵、理财算计等,岂能尽皆卓然成家?”

卫鞅诚恳道:“前辈明锐衡平,是为公论也。”

老人站起一拱:“老夫告辞了。”

白雪一拱手笑道:“前辈,难道从此不再相逢?”

老人目光猛然在布衣白雪身上一闪,沉吟笑道:“姑娘,二十年后,或许还有一晤。”

老人叫了一声“姑娘”,白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自己:“这,这?”

老人、卫鞅和那个俊朗少年一齐大笑起来,引得白雪也大笑起来。

老人向俊朗少年点点头:“走了。”说着向卫鞅白雪摇摇手,示意他们不须相送,径自回身去了。卫鞅白雪怔怔地望着老人背影,不禁叹息了一声。

老人和少年走过茶酒两厅的甬道,听见酒厅中传来悠扬的埙笛合奏,一个士子高亢明亮的歌声颇显苍凉。老人与少年同时止步倾听,只听那歌声唱道:

日月如梭 人生如梦

流光易逝 功业难成

大风有隧 大道相通

何堪书剑 歧路匆匆

国有难也 念其良工

鹦其鸣也 求其友声

俊朗少年听得痴了。老人轻轻叹息一声,抚着少年肩膀,少年恍然一笑,两人匆匆出了洞香春。

走到天街树影里,俊朗少年低声笑道:“大父,那个士子唱得好也。”老人笑道:“你知晓他是谁?”少年惊讶:“大父知晓么?”老人笑道:“走,我们这就去找他。”少年笑道:“人家在洞香春,你往哪儿走?”老人悠然道:“此人性情激烈,行止若电光石火。唱完这首歌子,他就不在这里了。我知晓他去处。”少年道:“这就去么?”老人道:“对,饱餐一顿,五更出发。”

申不害要和卫鞅较量变法

百里老人和玄奇昼夜兼程,快马疾进,第三日赶到韩国,还是迟了一步。

韩国都城新郑坐落在洧水北岸。城池不大,历史却是悠久得很。相传这里曾经是黄帝的都城,留下了一个有熊氏城墟。周宣王时封了他的弟弟姬友做诸侯,国号“郑”,封地在华山以东,史称郑桓公。这郑桓公眼光颇为远大,在周幽王时见西周国运大衰,便将封地轴心城池迁徙到华山以东近千里之外的颍水洧水之间,远远躲开了灾难即将来临的镐京。到了第二代,郑武公率领臣民,将黄帝废墟一带的荒芜土地全部开垦出来,并在黄帝废墟上建立了一座大城,定名为新郑。从此,小小郑国日益强大。到了郑庄公时,郑国称霸一时,天下呼之为“小霸”。谁想自郑庄公之后,郑国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战国初期,郑国第四百二十一年的春天,也就是公元前375年,终于被新诸侯韩国吞灭。韩国原都城在黄河西岸的韩原,灭郑后便将韩国都城南迁新郑,远远离开咄咄逼人的魏国安邑。到韩昭侯时期,韩国已经南迁新郑二十余年了。

然而,天下事颇多迷惑处。韩国南迁后国力便渐渐衰弱,新郑也萧条冷落起来,连郑国时期表面的繁华侈靡也没有了。韩昭侯已经即位八年,眼见国力萎缩,深感寝食不安。韩国朝野仿佛受了国君的感染,无处不散发出一种萧瑟落寞的气息。就说这新郑街市,房屋陈旧,店铺冷清,行人稀少,车马寥落。百里祖孙走马过街,也成了行人关注的新鲜人物。玄奇笑道:“大父,这韩国忒冷落,比秦国也强不到哪里去也。”老人摇摇手,自顾寻街认路。

百里老人要找的人大大有名,他就是法家名士申不害。

申不害是个奇人。祖籍算是老郑国的京邑,在汜水东南的平原上。申不害的父亲曾经在末代郑国做过小官。他自己因了父亲的关系,也做了郑国的赋税小吏。谁知刚刚做了两年,申不害才十八岁,韩国便吞灭了郑国,申不害父子一起成为“旧国贱臣”,被罢黜归家耕田。老父老母忧愤而死,申不害则成为无拘无束的贱民。郁忿之下,他一把火烧了祖居老屋,愤而离开韩国,到列国游学去了。近二十年中,申不害游遍列国,广读博览,自研自修,从不拜任何名家为师。五年前他到了齐国的稷下学宫,一个月中与各家名士论战二十余场,战无不胜,声名鹊起,被稷下士子们称为“法家怪才”。其所以为怪才,在于申不害研修的法家之学很特别,他自己称为“术经”。说到底,就是在承认依法治国的基础上专门研修督察权术的学问,权术研修的轴心,是国君统驭臣下的手段技巧。对“术”的精深钻研,使申不害成为人人畏惧三分敬而远之的名士。他写的两卷《申子》,士子传抄求购,国君案头必备,但就是没有一个大臣敢举荐他,没有一个国君敢于用他。连齐威王田因齐这样四处求贤的国君,也有意无意地对申不害视而不见。

一气之下,申不害决然离开稷下学宫,又开始了于名山大川寻访世外高人的游历。

一次,申不害在楚国的神农大山寻访墨子不遇,却遇见了从山中出来的百里老人。两人在松间泉水旁的大石上摆开干肉醇酒闲谈,越谈越深,两昼夜风餐露宿不忍离去。百里老人的高远散淡,使申不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愉悦。申不害的锋锐无匹,也使百里老人感到了勇猛精进的活力。老百里对申不害的求仕受挫做了析解,说他“杀气与诡秘皆存,人辄怀畏惧之心”;要一展抱负,须得“依法为进,以术为用。术,可用不可道”。申不害听得仰天大笑了半日,深感老百里指点迷津,使他悟到了人事龌龊的关键所在,说老百里道出了“术者之术,堪称天下大术”,说完后一跃而起大笑道:“此一去,申不害必当为相也!”便惊雷闪电般地消失了。

有趣的是,两人在两天两夜中始终不知道谁是谁。

百里老人后来在稷下学宫知道了申不害。申不害则依然不知道这高人是谁。

栎阳城与秦孝公雪夜相逢,百里老人心田里油然生出卫鞅和申不害的影子。在他看来,卫鞅是个正才,申不害是个奇谋怪才,两人若能同到秦国,相得益彰,再有一个兵家名将,安知秦国不会鲲鹏展翅?申不害这次去了魏国,一定也知道了秦国求贤令,也一定会去秦国效力的。

当百里老人寻觅赶到申不害的破屋时,却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只有屋角破草席旁有一口装满竹简的旧木箱。邻居告诉老人,先生进宫去了,三天三夜没回来,听说要做韩国丞相了。百里老人大为疑惑,便和玄奇在破屋里耐心等待。

入夜,破屋里蚊蝇哄嗡,屋外小院子里倒是明月高照,凉风宜人。老百里爷孙便在小院里纳凉等候。闲适之中,玄奇从紧身腹带上抽出那支短剑,在月光下端详抚摩,笑问道:“大父,你说那卫鞅到了秦国,他会如何用?”老人笑问:“他?他是谁啊?”玄奇娇嗔道:“爷爷,你知晓的嘛。”老人慈祥诙谐地笑着:“我知晓何事?我甚也不知晓。”玄奇生气地噘起小嘴:“你不说,明日我回总院了,不跟你瞎跑了。”老人哈哈大笑:“好好好,爷爷说。他呀,定会重用卫鞅。”玄奇道:“那这个申不害?”老人笑道:“一样,也会重用的。”玄奇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未必。这申不害我听你一说,总觉得有点儿不纯不正,味道不对。他是个很纯很正的人,对异味儿肯定很烦。”老人大笑道:“孩子气。为君者有‘正’字,哪有个‘纯’字?何况味道纵然有偏,只要能强国,何能不用?”玄奇却只是默默摇头。

这时,一阵大笑远远传来:“谁还想着我申不害?啊!”说话间,一个长大瘦削长须长发的青衣人已经走进破落的大门。

百里老人已经站起,拱手悠然笑道:“谅你也不知老夫何人?何须问来?”

申不害闻声惊喜得“啪啪啪”连声鼓掌,深深一躬笑道:“申不害天下第一糊涂,竟忘记了问高人尊姓大名。我回来骂了自己三天三夜!”

老人不禁大笑——这申不害骂了自己还是不问。既想逍遥洒脱,又想以世俗之礼尊重别人;既想问对方姓名,又想对方自报姓名,当真的有点儿味道不对。可谓术到尽头反糊涂。一时间老百里无心多想,也知晓申不害藏心不藏话的秉性,径直问道:“申兄,恭贺你要做韩国丞相。”

申不害又一阵大笑:“哎,高人兄,你何以知晓也?”

玄奇被这古怪称呼逗得“噗”地笑出声来。

老人笑道:“许你做,就许人知。新郑城里都传遍了,何况我也。”

“这还得多谢高人兄那一番指点也。我这次面见韩侯,便是言法不言术,果然是一箭中的。哎,高人兄还没吃饭歇息,老说话如何行?来人!”

墙外疾步走进一个小吏,躬身道:“大人何事?”

“即刻整治酒肉来,我要在旧宅款待好友。”

小吏答应一声,疾步走出。申不害回头笑道:“高人兄,我今日是回来搬这一箱书的,不想得遇高兄。明月清风,我等再畅饮畅谈。”

说话间便将“高人兄”又压缩为“高兄”,玄奇又被逗得笑出声来。申不害这才注意到这个俊朗少年,惊讶道:“这位是高兄仆人?”玄奇学着他口吻笑道:“非也。我乃高人孙儿,此刻便是高孙也。”申不害仰天大笑:“高孙?好!想不到我申不害遇到了如此睿智少年,竟片刻间学会了申术。知道么?这叫‘倚愚之术’!”

老百里揶揄笑道:“申兄终究是本色难改。”

申不害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拱手笑道:“惭愧惭愧,我要管住自己不说术,那得清心一夜才能办到。”又转过身笑道,“哎,我说高孙,你拜我为师如何?我申不害没有拜名师,吃尽了苦头,你做我学生,申术便后继有人了。”

玄奇笑道:“你那申术,不学也会。”

“噫!”申不害一声惊叹,笑问,“你高孙能答上我申术三问?”

“申术请问。”玄奇依旧是盈盈笑脸。

“好。何谓倚愚之术?”

“不欲明言,装聋作哑,藏于无事,窜端匿疏。”

“噫!”申不害又是一声惊叹,追问道:“何谓破君之术?”

“一臣专君,群臣皆蔽,言路堵塞,则君自破。若一妇擅夫,众妇皆乱。”

申不害肃然正色:“何谓君不破之术?”

“明君不破,使其臣如车轮并进,莫得使一人专君;正名而无为,犹鼓不入五音,而为五音之主。此为明君不破之术。”玄奇答完,颇显顽皮地看着申不害。

申不害愣怔半日,疑惑问道:“你如此年少,何以对我申术如此详明?”

玄奇一笑:“法为大道,术为小技,收不到高徒的。”

“岂有此理?法无术不行,无术岂能吏治清明?”

百里老人笑道:“申兄不要和小孩子说了,她读你的《申子》不知几多遍了。”

申不害恍然大笑:“啊,高孙实在已经是我申不害的学生了!”

这时,小吏挑来一担食盒,将一张大布铺在地上,摆好酒肉并酒具食具,躬身道:“大人请。”申不害伸手向面东尊位一指,笑道:“高兄、高孙,请入座。”百里老人和玄奇便席地坐在大布上的宾位。申不害谦恭地坐到了面西主位,举爵笑道:“高兄啊,你千里来寻,申不害无以为敬,只有这破屋、明月与官酒了。来,先干一爵!”

百里老人笑着举爵:“申兄与神农山时相比,判若两人。恭贺申兄,干!”

“神农山之申不害若何?”

“穷途末路,破败苍凉。”

“今日之申不害若何?”

“一朝发达,激越锋锐。”

申不害大笑:“哎呀高兄,你该不是说申不害沐猴而冠,成不得大器哉。”

百里老人笑道:“申兄高才名士,何愁大器不成?然则大器之材,必得大器之国,方有大器功业。不知申兄将在何处归宿?”

申不害慨然叹道:“不瞒高兄,我本想到秦国一试,然则我闻听卫鞅要去秦国,我就决意留在韩国了。”

“却是为何?申兄如何知晓卫鞅此人?”

申不害冷冷一笑道:“慎到在稷下学宫将卫鞅之才广为传播,如今天下名士谁不知晓卫鞅?慎到说,卫鞅是法家大道。我申不害偏就不服。谁是大道?谁是小道?目下评判,岂非为时过早?卫鞅入秦,必得变法。申不害留韩,也必得变法。二十年后,再来说谁是法家大道!”

百里老人惊讶沉默,突然大笑:“申不害啊申不害,就为如此理由不去秦国?”

“不能么?”申不害又是冷冷一笑,“申不害的学问才能,是自己苦修而来,真材实料。可二十年来,那些名家名士谁承认过我?若非在稷下学宫与那些名家名士连续的学问较量,申不害还不是泥牛入海?申不害要成名,要建功立业,就不能给别人做嫁衣裳。否则,申不害的功劳就会莫名其妙地没有了!和卫鞅同到秦国,变法的功业会有申不害么?没有,决然没有!不怕高兄评判指责,申不害必得独身创业,才能证明我自己的学问才能是自己发奋得来,而不是靠名门高足起家。高兄,名士们认定我荒诞无行,我认了。然则,不是申不害一类,何知申不害苦衷哉!”

百里老人沉思有顷,笑道:“如此说来,申不害是要和卫鞅较量变法?”

“然也!”申不害感慨激奋,“没有较量,何以证真伪?明高下?辨文野?若非实力较量,何有战国大争之世?”

玄奇诡秘地一笑:“高孙看先生,留在韩国必有另外思虑,非纯然为了较量。”

申不害哈哈大笑:“高孙不愧读我《申子》,一语中的!高兄试想,秦国穷弱之邦,变法之首要,当在富民强兵。做此大事,变法立制为第一,术有何用?而韩国不然,民富国弱。因由在贵族分治,官吏不轨,国君无统驭臣下聚财强兵之术。当此国家,整肃吏治为第一。唯其如此,术有大用。卫鞅若来韩国,定会捉襟见肘。申不害若入秦国,也会力不从心。高兄高孙,如何?申不害可是实言相告?”说完径自大饮了一爵。

百里老人默默点头,仰望天中明月,怅然一叹。

玄奇笑道:“依先生之言,倒是各得其所了。”

申不害拊掌大笑:“然也,然也。”

百里老人面色平和,悠然笑道:“申兄为韩相,何以治韩?”

“吏治第一,强兵次之。”申不害正色答道。

“强兵之后,又当如何?”

“先灭秦国,再灭魏国,最终一统天下!”申不害慷慨激昂。

百里老人仰天大笑:“好!好志向。想没想过韩国若被人灭,君当何以处之?”

“杀身以谢天下!”申不害没有半分迟疑。

百里老人喟然一叹:“天道无私,是以恒正。老夫来迟一步,天意也。”

申不害大笑饮酒,院中大树上的猫头鹰惊得扑棱棱飞走。百里老人抬头看看天中一钩残月,悠然笑道:“申兄啊,老夫该告辞了。”说着站起身来。

申不害正色道:“二十年后,请高兄秉公评判,申不害、卫鞅何为法家大道?”

“你们俩,谁能做到二十年丞相,谁便是法家大道。”

“噢?你是说,申不害做不到二十年丞相?”

“天晓得。老夫如何晓得?”百里老人说完一拱手,“告辞。”和玄奇走出破院子扬长而去。

申不害望着爷孙二人走出院子,不禁怅然一叹,自言自语:“如此高人,如何就不知他姓名?如何他也不说?真世外隐士也。”

此时,雄鸡高唱,东方欲晓。申不害练了一趟自创的山跳功夫,脸上微微冒汗,顿觉精神抖擞。他喊进跟随小吏,吩咐将破旧大书箱搬到新宅去,将这旧院子一草一木不许动地封存起来。吩咐完毕,上马飞驰进宫去了。

今日清晨,是申不害动议的第一次朝会。韩昭侯要在朝会上正式册封他为丞相,而后由申不害以丞相之身份宣示韩国的变法步骤。这是韩国国策转折的重大朝会,也是申不害自己首次登堂入室,于国于己,均是关系重大。申不害虽然已经想好了种种预定方略,但还是有些紧张。

距离卯时还有一刻,申不害匹马驰进宫门车马场。他感到惊讶,如何竟没有一辆轺车?车马场如此冷清?他没有多想,将马拴好,大步往中门而来。

“站住。何人?何事啊?”一个轻慢悠长尖锐的声音从台阶上传来。

申不害抬头一看,须发灰白的内侍总管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申不害知道,这是人皆畏惧呼之为“韩家老”的宫廷权奴。以他的权力与消息网,不可能不知道申不害即将出任丞相的大事,也不可能不知道申不害的长相特点。他拦在当道意欲何为?噢,是想给我申不害一个下马威,让申不害以后看他的颜色行事。

申不害心中憋气,正色道:“我是待任丞相申不害,进宫朝会。”

“丞相?有如此丞相么?还是待任?老夫还是待任国君也。”

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阴冷微笑的干瘪老人,申不害脸上迅即闪出一片笑容,一把扯下头上的丝巾笑道:“家老啊,你可知道这条丝巾的名贵?它是老郑国名相子产的遗物。送给你,日后我等就是老友了。”

老内侍接过丝巾,看到边上的金线绣字,顿时笑容满面:“好说好说,申丞相请,日后借光也。”

申不害早已经扬长进宫去了。

韩国仍然沿用了老郑国的宫室。这座政事殿虽然陈旧了些,但气势确实不小,坐落在六级台阶之上,红墙绿瓦,廊柱有合抱之粗。可是,眼见太阳已经升起,卯时将到,朝中大臣却没有一个到来。韩昭侯在廊柱下愁眉苦脸地踱着步子,不时望望殿前。看看无事,韩昭侯回到殿中,从正中高座上拿起那条换下来的补丁旧裤端详着。

座旁内侍见韩昭侯手捧破裤发愁,欲笑不敢,干咳几声捂住了嘴。韩昭侯回身道:“去,将这条破裤送到府库保管起来。”内侍笑道:“我说君上,一条破裤还要交府库么?你就赏给韩家老穿得了。他老人家会说,这是国侯赏给我的君裤哩,虽然破,然则破得有侯气也。”韩昭侯生气地脸一沉:“你懂何事?听说过英明君主必须珍惜一喜一怒么?皱眉发愁必须得为大事,欢笑时必须与臣民同乐。一条裤再破,岂不比一喜一怒要紧?本侯要把这条破裤收藏起来,将来赏给有功之臣穿。赏给家老,他值么?”内侍笑着连连点头:“国侯英明,臣即刻将破裤送到府库去,将来赏赐,臣一准手到裤来。”说完,憋住笑碎步跑去了。

这时,申不害大步匆匆而来,向殿中一看,面如寒霜,半日没有说话。

韩昭侯皱眉摇头:“申卿啊,臣子不尽臣道,该当如何?”

申不害向韩昭侯深深一躬,斩钉截铁道:“只要君上信臣,臣定为君上立威。”

韩昭侯摇头叹息:“难。盘根错节,难也。”

这时,韩国的大臣将军们方才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地慢步走来,相互谈论着各自封地的女人猎犬奴仆护卫老酒之类的趣闻,不断哈哈大笑。有人看见老内侍站在廊柱下,便高声笑问:“韩家老,今日朝会,却是何事?”老内侍打哈哈道:“进去进去,朝会一开,自然知道,猴儿急!”臣子们爆出一片笑声:“我听说要换丞相?谁做新丞相啊?”“听说是申不害。”有人问道:“申不害是个甚东西?”有人高声答道:“申不害不是东西!是个郑国贱民!”

众人一阵哄然大笑。老内侍向殿内撇撇嘴,示意他们收敛些许。可这些臣子没有一个在意,依旧高声谈笑着走进政事殿。猛然间,众臣肃静了下来。政事殿内,韩昭侯在中央大座上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申不害肃然站立在韩昭侯身侧,长发披散,不怒自威。这种场面在韩国实在罕见。但大臣们相互瞅瞅,又开始哄哄嗡嗡地谈笑议论起来。老内侍韩家老走进来站在韩昭侯另一侧,骤然尖声高宣:“列位噤声,听国侯宣示国策——”

待众臣安静下来,韩昭侯咳嗽一声,郑重缓慢地开口道:“列位大臣,我韩国民力不聚,吏治不整,软弱受欺,内忧外患不断。长此以往,韩国将亡矣。为此,本侯晓谕:任当今名士申不害为韩国丞相,主持变法,明修国政……”

政事殿“哄”地骚动起来。大臣们似乎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

一个身穿紫衣的大臣高声道:“变法大事,涉及国家根本、祖宗法制,怎能如此草率?望国侯收回成命!”此人乃韩国上卿侠趁,其祖父侠累乃韩列侯时盘踞封地威慑国君的权相,被韩国名臣韩仲子所结交的著名剑士聂政刺杀。二十年后,侠氏家族再度崛起,成为韩国势力最大的旧贵族。

一个绿衣大臣道:“申不害是何东西?郑国贱民一个!如何做得我韩国丞相?又如何服得众望?该当收回成命!”此人乃韩国现任丞相公厘子,其部族五万余人占据着韩国老封地韩原一百余里,专横跋扈,遇事只和几个权臣谋断,根本不将韩昭侯放在眼里。

“韩国官吏质朴,民风淳厚,君上何故乱折腾?”这位黑衣大臣乃韩国功臣段规的三世孙段修,职任上大夫。段规在三家分晋时,力劝韩康子争得荒凉的成皋要塞,给吞灭郑国创造了根基。韩康子封段规成皋六十里封邑。四代之后,段氏部族发展到两万人,成为与侠氏、公厘氏相比肩的大贵族。

“申不害亡国妖孽,当杀之以谢天下!”

“对,杀!杀申不害!”

殿中一片混乱,大臣们交相乱嚷,吼声连连。

老内侍尖叫道:“嚷个鸟!国侯还没说完。再嚷回家去!”

申不害不动声色地走近韩昭侯身边,正色低声道:“君上请授臣执法权力,整肃吏治自今日始。”

韩昭侯本是极为聪敏的君主,内心也极有主见,素来对这班大臣厌恶之极,偏又无可奈何。他内心很明白,韩国局面若由他亲自出面收拾,极有可能酿成举国祸乱,最直接的后果就是自己倒台。韩国要好,必须借助刚毅锋锐的强臣,自己只能在背后支持,相机行事。申不害有没有舍身变法的杀气,韩昭侯吃不准,又不能主动请他镇抚群臣。目下见申不害自请执法,韩昭侯大为振作,清清嗓子,似乎无奈地向殿中挥挥手道:“列位臣工,申不害丞相开始宣示变法大义。从目下开始,一切国事由丞相决断。”

申不害已经为今日朝会做了周密准备,特意将忠于国侯且也有自己诸多朋友的三千精锐甲士从新郑城外调入宫中,将原来与大臣们里外沟通、由韩家老统领的宫室护军调出城外训练补充。他决意为变法祭旗,对旧贵族大开杀戒,震慑韩国旧贵族的气焰,为变法扫清道路。此举成功,变法成功。此举失败,变法失败。至于自己的安危存亡,他早已置之度外。此时,申不害双手捧定一柄金鞘古剑,凛然站立在三级石阶之上,冷峻地开口:“列位,申不害手里这把剑,是韩国定国诸侯的镇国生杀剑。它尘封多年,光芒已经被邪恶吞噬。君侯将它赐予申不害,由我仗剑整肃吏治。国无律法则国自乱,庙堂无治则吏自贪。今日庙堂朝会,群臣置若罔闻,卯时不到,到则闹市一般。更有甚者,小小侍臣也竟敢在庙堂之上污言秽语。国府若此,何以治民?为立律法威严,定要整肃不肖之臣。”

政事殿一片愕然。大臣们和老内侍都惊讶地看着申不害,认为他一定是想变法想疯了。老内侍嘻嘻一笑,轻慢无礼地尖声道:“噢,数落到老夫头上来了?还丞相也,也不想想,你如何走出这六尺禁地?”

申不害举剑过顶,大喝一声:“殿前武士听令!”

一千名重甲武士已经按照申不害事先部署,悄无声息地将政事殿四面围定。一百名重甲武士手持大斧站在殿外廊柱下,此刻轰雷似的齐吼一声:“在!”

申不害手中金剑直指老内侍,厉声道:“你污秽庙堂,守门索贿,勾结外臣,私泄宫室机密,实为奸佞污君,推出立斩!”

老内侍一看甲士阵势,便知大事不好,扑倒在韩昭侯案前大呼救命。韩昭侯背过脸挥挥手。八名甲士一拥拿下老内侍,架起走出。顷刻间,殿外传来一声苍老嘶哑的惨叫!一名甲士用大木盘托进须发灰白的一颗人头亢声道:“请丞相验明人头。”申不害冷冰冰道:“大臣传看,验明人头。”

甲士捧着血淋淋的人头,逐一递到每个大臣的眼前。这些大臣们这才开始紧张起来。但他们依然相信这只是申不害杀鸡给猴看的小伎俩,决然不敢触动这些根基雄厚的大臣。另外一面,杀了这个阴阳怪气的韩家老,权臣们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因为这个老东西仗着统领宫室护军,谁也没少敲诈,杀了他既除一害,又给申不害种一恶名,何乐不为?虽则如此,权臣们还是嗅到了一丝慑人的杀气。上卿侠趁铁青着脸推开人头,声色俱厉地喊道:“申不害,尔意欲何为?”

“申不害,尔休得猖狂!”大臣们愤激高叫。

申不害微微冷笑:“尔等猖狂三世,岂不许国家律法威风一时?殿前甲士听令!”

“在!”又是轰雷般一阵轰鸣。

“将权奸佞臣侠趁、公厘子、段修押起来!”

“嘿!”甲士们一声回应,进殿将三名权臣捆绑起来,清冷的刀锋森森然搭在他们又肥又白的脖颈上。段修竟吓得噗噜噜尿流一地。

“申不害,侠氏亲军会将你碎尸万段!”侠趁嘶声大叫。

“国侯,你任用酷吏,国人不会饶恕你!”公厘子也颤声高喊。

申不害冷笑道:“韩国衰弱,根源何在?就在尔等旧族权臣挟封地自重,私立亲军,豢养门客,聚敛财富,堵塞贤路,使民穷国弱,庙堂污浊。尔等非但不思悔改,反倒穷凶极恶,威胁国侯,图谋弑君。不除尔等奸佞权臣,岂有韩国变法图强之时?押出立斩!”

甲士轰然一声,将三名不可一世的权臣架出殿外。随着三声长长的惨叫,三名甲士用大木盘又托进了三颗人头!

这一举当真是惊雷闪电威不可挡。政事殿大臣们冷汗直流,不知几人软倒在地尿了出来。人头尚未传验,大臣们便一齐扑倒在地,涕泪交流地高喊:“臣等谨遵变法国策,效忠国侯,听命丞相,绝不敢有丝毫异心!”

申不害冷漠地展开一卷竹简,高声道:“列位既然服从国家法令,三日之内,须交出全部多占封地、亲军及数十年所欠国府赋税。日后有超越国府官俸而私收国人赋税者,杀无赦!”

“谨遵丞相令!”大臣们伏地齐应。

“这是列位私扩封地、亲军,以及应缴财货赋税的清单,传阅后立即写出手令,由国府派员接收。全部接收完毕后,尔等方可回归。抗命不缴者,杀无赦!”

“谨遵丞相令。”大臣们又是一片呼应。

申不害一摆手,一名中年内侍毕恭毕敬地低头双手接过竹简,捧给大臣们传阅。立刻便有人接过身后内侍手里的雁翎笔和羊皮纸写了起来。一时间,政事殿肃然无声,唯闻窸窸窣窣的写字声与折叠羊皮纸的声音。

申不害向韩昭侯拱手道:“请君上回宫安歇,这里有五百甲士看守。臣当自领五千军马,接收侠氏、公厘、段氏三族封地。三日后与君上会于政事殿。”

韩昭侯一直提心吊胆地看着局面变化,此刻大感快慰,向申不害深深一躬:“先生真乃不世奇才也。谨遵先生教诲。”

三日后,申不害凯旋,不但将三族私扩封地的城堡摧毁、府库清理收回,而且将三族的两万多家族私兵收编为国家官军。此间,被扣押在新郑的其他贵族也纷纷交出多占领地、所欠赋税以及家族私兵。一个月内,韩国的府库就充盈起来,三万多私兵也大大增强了韩国兵力。申不害认为,整肃吏治后必须立即着手整肃军兵。他向韩昭侯主动请命,自任韩国上将军,将贵族私兵和原有国兵混编,开始了极其严酷的训练。

韩国开始激变,唤起了生机勃勃的活力,也引起了六大国和各种隐秘力量的警觉与密切关注。 Ro1Xs538vGX74N8RwooIK7Yu7awaw0N2ehic/ERjciCbzmkWKuXUKkOidc4Ugd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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