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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安邑风云

洞香春众口纷纭说魏国

魏国都城安邑纷纷传闻,老丞相公叔痤病入膏肓快要死了。有人惶惶不安,有人弹冠相庆 。惶惶者说,公叔痤是魏国的德政,他一死,魏国人可要吃苦头了。弹冠者说,公叔痤是魏国的朽木,他一死,魏国就要大展宏图了。

近百年来,安邑人已经养成了谈论时政秘闻的习俗。大街小巷,坊间邻里,举凡有三两人之地,便会有宫廷秘闻在口舌间流淌。若是酒肆春楼茶室乐坊这等市人如流名士穿梭的场所,就更是高谈阔论,争相对目下最重大的国事传闻发布真知灼见。其间若有语惊四座之高论,便会获得众人一片喝彩声。若一个人屡屡有这等高论,这个人便成了风雅场所的名士,身价便倏忽大增。这种论政名士,不是等闲场所能造就的,必须是安邑市井和上层名流共同认可的大雅之所。这种大雅之所,其场地楼馆的华丽名贵自不必说起,更重要的是必须具有三个非同寻常的优势:一是具有悠久的历史,即坊间所谓的名贵老店;二是曾经有过几个大人物在这里成名的皇皇足迹;第三最难,就是这店主人也须得是世家名人或风雅名士。能三条凑在一起,自然凤毛麟角了。安邑人共同的口碑是,这样的大雅之所,安邑只有一个,天下也只有这一个。这便是安邑人的骄傲习性——魏国的文明中心便是天下的文明中心。

安邑最幽静的一条小街——天街,坐落着洞香春酒肆。

这条小街南北走向,北口是王宫,南口是丞相府和上将军府,东西各有两条小巷通往繁华的街市。虽然说是小街一条,却是城中的通衢之道,毫无闭塞之感。更为引人注目的是,这条小街没有民户和店铺,只有三十多个大小诸侯国的邦交驿馆建在这里。街边绿树成荫,街中石板铺地,行人衣饰华贵,馆所富丽堂皇。安邑人称这条小街为天街,是说她没有尘世的风华喧嚣,处处透出天堂般的富贵宁静和风雅。就在天街的中段,有一座绿树葱茏流水潺潺的庭院,院中有一座九开间的三层红色木楼。这座木楼,便是名满天下的洞香春酒肆。

说到洞香春,安邑人如数家珍。它是魏武侯时期的大商人白圭的产业。如果是纯粹商贾也还罢了,偏这白圭非但是名满天下富可敌国的大商,且在魏武侯时期做过多年丞相。魏国人认为,白圭是与陶朱公范蠡相伯仲的旷代政商。白氏一族本是商贾世家,白圭的父亲在三家分晋前已经是魏氏封地的大商了,洞香春便是那时候兴办的。其时,这条天街的一半还是魏氏族众的商业街市,另一半则是魏氏家臣的住宅。三家分晋后,魏文侯变法震动天下,列国官吏名士纷纷到安邑探询底细。坊间交往,这些列国士子和官员们便向白氏抱怨,偌大安邑竟没得个好去处清谈饮酒。白氏心思机敏,立即拿出一半家财办起了这座洞香春。开张之日,白氏立下定规:非读书士子、百工名匠、富商大贾与国府官吏,不得进入洞香春。这便将洞香春明确地当做了上流人群的清谈聚饮之所。幽静的院落酒楼,精美的器皿陈设,诱人的珍馐美味,名贵的列国老酒,还有温雅艳丽的侍女,每一样都是天下难觅的精品。一时间,名士吏员列国使臣趋之若鹜。上卿李悝经常在洞香春和名士们论战变法利弊,上将军吴起也多次在洞香春论战用兵之道。更有周王太史令老子、儒家名士孟子、自成一家的墨子、魏国奇士鬼谷子,都曾在洞香春一鸣惊人,飘然而去。后来白圭继承父业,又对洞香春屡加修葺,改进格局,名贵珍奇遍置其中,雅室密室酒室茶室棋室采室,错落隐秘。更有宽阔舒适的论战堂,专供客人们聚议重大国事。曾有楚国猗顿、赵国卓氏等著名巨商愿以十万金为底价竞买洞香春,白圭都一笑了之。后来,白圭做了魏国丞相,白氏累代聚集的财富大部分捐了国用,唯独留下了洞香春。谁想他在魏武侯末年郁郁病逝,洞香春也一时顿挫。后来,坊间传闻白圭的小女儿执掌洞香春,名流士子们更增好奇之心。虽然传闻这个小女儿丽质多才文武兼备,但从来没有客人在洞香春一睹国色。如此,洞香春倍添神秘,更为诱人了。

自从公叔痤老丞相的病危消息传出,洞香春大大地热闹起来。

名流要人聚集的论战堂,原本设有一百张绿玉长案,一人一案,正成百人之行。寻常时日,这是绰绰有余的。大多数时间里,名流士吏们总是三三五五地聚在各种名目的雅室密室里尽兴饮谈。纵是大事,也未必人人都认为大,所以论战堂很少有人满为患的时候。近日却是异乎寻常,雅室密室茶室棋室反倒是疏疏落落,连那些酷爱豪赌的富商大贾们最钟爱的采室,竟也是空空如也。显然,到洞香春的客人都聚集到论战堂来了。虽则如此,洞香春也还是井然有序。侍女们轻悄悄地抬来了精美的短案,又将平日里摆成马蹄形且有疏落间隔的长案前移接紧,在空阔的地毡上摆成一个中空很小的环形,外围又将短案摆成两层环形座位,唯在四角留出侍女上酒上菜的小道。如此一来,错落有致,堪堪可容三百人左右。这里没有等级定规,先来者都坐在中央一层长案前,后来者则都在外围短案前就座。满座锦绣华丽,铜鼎玉盘酒香四溢,侍女光彩夺目,当真是满室生辉。天下名士大商口碑相传:“不到洞香春,不知钱袋小矣!”说的就是这种豪华侈靡的氛围之下,贫寒士子也会倾囊挥霍的诱人处。

华灯初上,大厅门口走进两个一般年轻的红衣人。一个肤色黧黑,坚刚英挺。一个面白如玉,丰神俊朗。座后环立的侍女们眼中大放光彩,立即有两名侍女飘到客人身前,轻柔地解下他们的大红金丝斗篷,款软有致地将两人扶进短案前就座。瞬息之间,又有两名侍女捧上铜鼎玉爵,向爵中斟满客人指定的天下名酒。两名客人对雅致的侍女仿佛视而不见,只是目光炯炯地环视场中。

“诸位,我乃韩国游学之士。今闻魏国丞相公叔痤病危身艰,不知座中列位对此有何高见,足使在下解惑?”后座中一个绿衣士子拱手高声道。

“我且问你,惑从何来?”前座长案一中年高冠者矜持发问。

绿衣士子笑道:“公叔痤三世名臣,出将入相,多有德政,且门生故吏遍及国中,对当今魏王有左右之力。若柱石骤然摧折,魏国内事外事安得不变?我之所惑,魏国当变向何方?霸中原乎?王天下乎?安守一隅乎?”

红衣中年人矜持笑道:“君自远方来,安知魏国事?且听我为足下解惑。魏国三世以来,富国强兵已成既定国策。公叔痤虽为三世名臣,然主持国政也只二十余年事。公叔丞相为政持重,恪守李悝之法与文侯之制,对内富民胜于对外用兵。当今魏王即位八年,无改丞相一策。即或丞相一朝崩逝,魏国依然安如泰山。此所谓人去政留,千古不朽,足下有何惑哉?”

“哈哈哈……,”后座一位紫衫士子站起大笑,“人言安邑多有识之士,偏足下何出流俗之辞也?魏王即位八年,魏国日益变化,足下竟视而不见么?变化之一,称王明志;变化之二,用兵图霸;变化之三,重武黜文;变化之四,会盟诸侯。有此四者,公叔痤旧政何在?魏国安得不变哉?”

“好——彩!”厅中一片喝彩叫好声。

不容红衣中年人开口,又有人高声道:“足下之言貌似有理,实则差矣!魏国之变,变在其表。魏国根本,坚如磐石。魏国为政之根本何在?民富国强,天下太平也。称王图霸,会盟诸侯,其意皆在息兵罢战,安定天下。此变,与先君之道殊途同归,却是变末不变本,有何不好?疑惑何在!”

“变末不变本。好!”又有人一片喊好,却没有刚才热烈,也没有加“彩”。这是安邑酒肆论战场所的通常习俗。辞美理正者为上乘,听者一齐喊好喝彩。辞巧理曲为中乘,喊好不喝彩。辞理皆平,不予理睬。这种评判方式简短热烈,凭直觉不凭理论,往往反倒是惊人的一致。如方才一个回合,前者准确概括出魏国新君即位以来的变化,令国内外名流刹那警觉,又兼简洁锋利,自是上乘。后者虽说剖析名实颇见功力,然距离人们对魏国的直觉判断总有游离之感,所以只有“好”而没有“彩”。

这时,最后进来的黧黑年轻人微笑道:“敢问方才‘四变’之士,这第三变重武黜文,却是何意?魏国可是领天下文风之先也。”

紫衫士子爽朗大笑:“足下之说何其皮毛耳?重武黜文者,非重山野之武,亦非黜市井之文也。重武黜文,是重庙堂之武,黜宫廷之文。细微说之,公叔痤之文治日见消退,上将军之武功日见崛起,文衰武长,福也祸也?此当为魏国国策变化之前兆,安得小视?”

“好——彩!”一片哗然,厅中已有嗡嗡哄哄的议论之声。

“如此,敢问变化之走向如何?”黧黑年轻人没有笑容。

这一问,大厅中顿时肃然无声,众人一齐注目紫衫士子。

紫衫士子也是一个没留胡须的青年人,相貌平庸却是气度不凡。他向黧黑青年目光一闪笑道:“足下穷追不舍,非散论之道。然则,洞香春乃文华之地,直抒块垒,谅也无妨。以在下远观诸端,魏国雄霸之志已定,三年内将谋求荡平天下。期间契机,就在目前。公叔痤病逝之日,正是上将军铁骑纵横之时!”

话音落点,大厅中惊人的安静,人们竟然忘记了评判的惯例。黧黑青年向紫衫士子遥遥拱手,平静入座,又和身旁的白面青年低语几句。

“足下何方人士?如此危言耸听!”静场中站起一个红衣带剑的士子,面色红涨,亢声问道:“听足下之言,似乎魏国该当无所作为,方称足下之心。然则,我大魏之国人是这样想的么?非也!公叔痤主政二十年,文治不图富民,武功连遭败绩。倘非上将军庞涓力挽狂澜,三战皆捷,魏国颜面何存?今公叔痤行将谢世,正是魏王摆脱牵绊、锐意精进之日。天下虽大,唯有道者居之。难道战国争雄夺地,我大魏国统一天下,值得如此惊怪么?”

“好!彩!”骤然间,大厅中响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喊好声喝彩声。

黧黑青年也兴奋地鼓掌叫好。紫衫士子却甩袖而去。

荐贤杀贤公叔痤忧愤而死

天街之南的丞相府,门前车马冷落,府内弥漫着沉重和忧伤。

白发如雪的公叔痤躺在卧榻上气如游丝,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了。要不是他硬挺着一口气要见魏王,早已经撒手归天了。作为魏国出将入相的柱石人物,他觉得自己这次真的要去了。他已经顾不得计较卧病以来门前车马渐稀、魏王很少探望以及各种离奇的流言蜚语了。他目下唯一的希望,就是魏王赶快回来,听他交代一生中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的心中非常清楚也还非常自信,无论是论功劳论威望甚至论苦劳,他都是魏国当之无愧的三朝名臣。更别说魏王的父亲魏武侯和他的君臣莫逆之情了。目下的魏王即位以来,他的丞相地位并没有动摇。虽说打了几次败仗,还被秦献公俘虏过一次,没有给魏王增添武功的光彩,但他依然是丞相,在魏国朝堂的地位依然那样显赫,魏王对他的亲密和信任也没有改变。他的忠诚和德行是有口皆碑的。在魏国朝野,嘲笑他才能平庸者大有人在,但诋毁他德行操守者却没有一句流言。从心底里讲,他的确认为自己是个中才。但他对许多才华之士却也看不上眼,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些人缺乏一种养才成事的大德。他相信自己有大德,但却没有将大德化为政事的卓绝才华,立身有余,却愧对国家。多少年来,他内心一直深藏着一个愿望,就是给魏国寻觅一个足以扭转乾坤的经天纬地之才,同时此人又必须具有高绝的为政品德,不至于给国家酿成后患。寻寻觅觅二十年,曾经沧海,却难觅一瓢之饮。谁想在政事日少的这几年中,他却惊喜地发现自己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大才竟然就在自己身边!国之大运,可遇难求也。

他为此不知感慨过多少次,奋激过多少次,也不知谋划过多少次推荐方式。可最后还是一次一次地失败了。他真不知如何来办好这件大事,一直陷在深深的彷徨苦闷之中。依魏王说法,上将军庞涓是当世奇才,似乎有了庞涓就可以一了百了。公叔痤却不这样看。论为政才能,他自认中常。论相人,他却自认是万不失一的天眼。庞涓所缺乏的是成大事的器局和大德大谋,如同他公叔痤所缺乏的是成事的才华一样。同是名将,庞涓与魏国初期的吴起相比,明显地逊了一筹。这一筹,就是高远的志向与绝不向衰朽陈腐妥协的坚韧心志,就是老晋国时候祁黄羊那种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大公和开阔。庞涓可以为将为帅,但不可以为相总国。否则,魏国必然要倾覆在他的谋划中。但对这些道理,魏王总是哈哈一笑。后来公叔痤也就不再说了。国家稳定,在将相之和,他老说庞涓,与心何安?目下,公叔痤已经不想这些了,他只想一件事,就是最后一次向魏王推荐继承他丞相职位的大才。他相信,魏王无论如何也会在最后时刻来看望他,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寝室中一片沉静。榻边侍女环立,面色紧张。坐在榻前的公叔老夫人,束手无策,垂泪无语。

公叔痤突然睁开眼睛,费力问道:“魏王,回大梁了么?”

“魏王昨夜回宫,说今日正午来府探你病情。”老夫人急忙回答。

“你说,如何?昨夜回宫?”公叔痤惊讶了。

老夫人扶公叔痤坐起:“莫急莫急,魏王会来。”

公叔痤失望地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却又打住了。停顿许久,猛然问:“卫鞅,在哪里?”

一侍女上前:“丞相,中庶子在书房整理丞相的竹简。”

公叔痤气喘吁吁道:“请,请他,来见我。”

“是。”侍女应命,急忙去了。

丞相府书房在前院第二进,在国事厅的跨院内。国事厅是公叔痤处理政务的正厅,也是丞相府的轴心。国事厅向西有一个月门,进得月门是一座精致的小院。院内一片水池,绿树亭台,分外幽静。过了水池,有一排六开间的砖石大屋,这便是丞相府的书房。战国时代丞相的权力非常大。这种“大”不是代替君主决策,而是独立开府,行使日常的国家行政权力。所谓开府,是指丞相的府邸就是独立的国府官署,丞相有权不入王宫而在府邸召集官员议事并发布指令。而其他官员,除了国君特许外,都必须在自己所属或执掌的官署处理公务,府邸只是单纯意义上的住所。公叔痤是魏国老丞相,而魏国又是最强大富庶风华文明的大国,丞相府更是非同一般。就说这丞相府书房,非但藏有天下有名的上古典籍和春秋战国以来各学派名家的文章抄简,而且藏有洛阳王室、各大战国、诸侯国的政令抄简,至于魏国变法以来的政令典籍更是应有尽有。所谓学在官府,说的便是官府拥有民间所无法比拟的藏书和出色的知识人物。公叔痤的丞相府书房设有六名少庶子和一名中庶子管理。少庶子多是年轻的文墨吏员,实际上是做日常大量的整理、修缮和书简事务。中庶子是成年的文职吏员,通常是开府重臣的属官,可掌开府大臣指定的任何具体事务。在公叔痤的丞相府,中庶子历来专门掌管书房。

侍女来到书房时,长大的书案前坐着一位白衣人,低着头神色专注地翻动竹简。侍女走进来他根本没有察觉。

“中庶子,丞相请你即刻前去。”

伏案白衣人闻声抬头,恍然点点头霍然站起。他身材修长,一领长长的白布袍几乎要盖住那双轻软的白布鞋,连头发也是用白色丝带扎束,一支白玉簪横插在发束中。他虽很年轻,但却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脸庞棱角分明,与中原人常见的浑圆脸庞大是不同,沉稳的举止中透出一种冷峻高贵,与丞相府小吏的身份相去甚远。他便是公叔痤所请的卫鞅,执掌书房的中庶子。站起来时他低声问了一句:“魏王来过了么?”侍女道:“回中庶子,魏王尚未来过,说午时驾临的。”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走出了书房。

从第二进书房到丞相的寝室小院,要穿过三进院落。年轻的中庶子走在冷冷清清的院落里,不时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曾几何时,这里还是官吏如梭热气腾腾,老丞相一病经年,偌大的丞相府竟变成门可罗雀的冷清所在,连寻常时日最热闹繁忙的出令堂大院也生出了青苔。难道这就是人世沧桑宦海沉浮么?

匆匆来到丞相寝室,卫鞅拱手作礼:“卫鞅参见丞相。”便不再说话。

公叔痤挥挥手,侍女们退了下去。“夫人,你也回避。”公叔痤向来不愿夫人预闻政事,凡有大事,必嘱夫人回避。公叔夫人也知道老夫君的讲究,起身离座,幽幽一叹出门去了。

公叔痤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语调迟缓但却非常清晰地道:“鞅啊,你来我这里五年了,名为求学,其实老夫并没有教给你学问,反倒是你给我打开了一个新天地也。朝闻道,夕死可矣。看到魏国拥有你这样的英才,老夫死也瞑目了。”

“公叔丞相,卫鞅在府中五年,读遍天下名典,且跟从丞相精研政务,受益匪浅。卫鞅铭记丞相大恩大德。”卫鞅神色有一种淡淡的忧郁。

公叔痤微微摇头:“鞅啊,不说这些。我要叮嘱你,希望你能留在魏国,成就魏国霸业。魏国之势,当一统天下也。”每说到魏国霸业,老公叔就激动喘息。

“公叔丞相,魏国气象不佳,魏王不会用我。”卫鞅显得很淡漠。

“何以见得?”公叔痤苍老浑浊的声音中透着惊讶。

“一则,魏王即位以来好大喜功,不务国本,醉心炫耀国力。如此国君,对魏国衰退并无洞察,对治国人才,也不会有渴求之心。二则,魏国官场腐败过甚,实力竞争之正气消弭,趋势逢迎之邪气上涨。魏王被腐败奢靡浸淫,如何能超拔起用一个小小中庶子?三则,上将军庞涓已经成为魏王的股肱重臣,他的战功,使魏国朝野已经被表面强盛所迷醉。连同魏王,没有人会想到魏国的实力正在日渐萎缩,更没有人想到魏国需要第二次变法,第二次登攀。时势如此,魏国如何能急迫求贤?”说到这里,卫鞅沉重地叹息一声,“公叔丞相,魏国不会强大很久了。卫鞅留下,也是无用。”

公叔痤紧紧盯着卫鞅,老眼中闪着一种奇特的光芒:“鞅啊,你总是有特异见识。这也正是老夫要鼎力荐举之理由。然则,请你实言相告,魏王若能真心用你,委以重任,你将如何?”

“二十年之内,魏国一统天下。”卫鞅的语气陡然变得坚定而自信。

公叔痤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满脸泛着兴奋的红光:“鞅啊,老夫将不久于人世了。你能告诉我,你真正的授业恩师是何人么?我真想见这位高人一面也。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人生一大乐事也。我渴慕这位高人,有你这样的弟子。”

卫鞅似有为难,神色却依旧坦然:“公叔丞相,先生与我有约,永远不说出他的名字。我应凭自己的真才实学立足于天地之间,而不能以先生名望立身。我之善恶功过,均应由自己一身担承。我当信守约定。”

公叔痤默然良久,慨然叹息:“世间有你等师生这般特立独行,人世才有五色当空,丰沛多彩矣!”

侍女走进来低声禀报:“丞相,魏王驾到。”

公叔痤眼中显出兴奋的光芒,低声道:“鞅啊,你先下去。”卫鞅点点头,从侧门从容地走了出去。

“魏王驾到——”寝室外护卫一声长长的报号。

魏惠王来了。轻车简从,朴实无华,与往常大相迥异。他很是知道,老公叔不事奢华且很厌恶珠光宝气高车驷马那一套,有几个王室子弟都曾因这个原因被老公叔罢职。魏惠王自己虽说是一国之王,老公叔也不能拿他如何,但对这个资深望重的三朝老臣,魏惠王总是有点儿莫名其妙的顾忌。这与对庞涓的隐隐约约的不喜欢不同。庞涓是布衣名士,并无盘根错节的根基与渊源,魏惠王无须在庞涓面前掩饰心迹。但老公叔不同,且不说公叔一族是三家分晋前的魏氏世族,族中子弟遍及魏国官署,仅仅老公叔这个德操口碑满天下的老权臣就够你消受。他要总是唠叨你的短处,你就肯定安生不了,因为那很快就会被国人当做权威评判,你也自然就名声大跌。对这样一个老古董式的名臣,纵是国王,也得收敛收敛。每见老公叔,魏惠王都要刻意朴实一次,弄得很不自在。这也是魏惠王很少到丞相府的原因。公叔痤一病经年,他只来探望了一次。他宁可不断派内侍送来名贵药材和种种礼物,也不愿和老公叔直面叙谈。昨日在逢泽猎场听到老公叔病危的急报,他甚至有点儿隐隐约约的高兴和轻松。这种不合时宜的老臣子,罢官会招来国人非议,听任他掌权又确实碍手碍脚,最好的结果是他不要像长青果一样结在世上。看来老公叔终于是要让道了,魏国君臣新锐放开手脚的日子也就要到了。今日,魏惠王是特意换了一套半旧的冠服,坐了一辆普通的轺车来的。唯一的特殊是车中带了五千金,准备赐给公叔夫人后半生安度晚年。同时,魏惠王已经决断,要隆重举行老公叔的葬礼,让天下都知道魏王敬老尊贤的美德。

魏惠王走进寝室时,脸上溢满了沉重和哀伤。

公叔痤在榻上欠身拱手:“魏王恕老臣重病在身,不能起身相迎。”

魏惠王疾步走到榻前扶住公叔痤,关切又亲和:“老丞相不必多礼,病体要紧也。本王昨晚急急赶回,本当即刻前来,奈何国务繁冗一时难了,来得迟了。”这时,侍女捧来一个绣墩置于榻侧,魏王落座道,“老丞相一病经年,安心静养为是,魏国不能没有老丞相支撑也。”

公叔痤老眼中闪着泪光哽咽道:“老臣……这次,只怕凶多吉少。”

“吉人自有天相。老丞相但放宽心,本王派太医日夜守护老丞相。”

公叔痤摇摇头喘息挣扎着坐起身子:“臣以余息,等候我王归来,是想向我王推荐一个治国巨子,继我相位。此人乃扭转乾坤之大才,足以扫灭诸侯,一统天下,成就魏国大业。”

魏惠王认真地点头,急迫问道:“他是何人?可是大将之才?庞涓是该换换了。”

“卫鞅……目下,就在我府。”

“卫鞅?”魏惠王恍然,顿时显得轻松了许多,“是否老丞相几次提起的那个卫鞅?老丞相也,他才二十余岁,你不觉得太稚嫩了么?再说,他是何人学生?如何堪称扭转乾坤的大才?”

“我王和他一论便知。看人何须一定看师?”

“名师出高徒也。他能无师自通?”魏惠王大度地笑了笑。

公叔痤艰难地拱手,老脸肃然:“魏王,且听老臣最后一言。老臣深知卫鞅。此人殷周血统,父周母商,天赋极高,跟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高人,修成经天纬地之才。卫鞅辅臣处理国政五年,诸多见解,使臣深为震惊。此人若不能为我王重用,将是魏国千古遗恨。”

魏惠王很能体察这个年迈老臣的殷切絮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哉。但这种病话他却不能当真。沉吟片刻,他站起身来扶住公叔痤,以关切的口吻道:“老丞相啊,你重病在身,安心歇息为上了。”

公叔痤闭上眼睛,苍老而痛苦的脸上涌出两行热泪。

魏惠王心中有些不耐,不想再继续絮叨一个无名年轻人,拍拍公叔痤,依然是倍加关切的口吻:“老丞相,你以为庞涓和公子卬,谁更适合做丞相?”

公叔痤却没有接这个话题,眼神冰冷地说:“请我王实言相告,魏国真的不用卫鞅么?”

魏惠王无可奈何地笑笑:“老丞相,将一个大国命运,交给一个不明底细的年轻人,你就放心么?”

公叔痤沉默了,长长地叹息一声,陡然两眼放光:“我王不用此人,就必须杀了此人!为魏国长远大计,绝不能让他到别国去。”

魏惠王惊讶地看着公叔痤,觉得一个堂堂大魏国丞相,竟如此固执地纠缠在一个无名小辈的身上,一定是得了失心病。刹那之间,他有些可怜起这个发如霜雪枯瘦如柴的老功臣来,觉得不能让他再失望了,于是释然笑道:“好了,好了,明天就杀他,啊。”

公叔痤无力地倚在榻垫上,老泪纵横,一句话也不愿意再说了。

魏惠王默默地走出寝室,吩咐内侍抬来大铜箱,将五千金赐给公叔夫人,又说了一番关切的话,坐着轻便的轺车走了。

公叔痤艰难地摇摇手:“卫鞅,请他来,快。”侍女闻言,飞快地去了。

卫鞅来到寝室,明显感到了公叔丞相的失望和伤心。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站立着。公叔痤长长地叹息一声:“鞅啊,你快逃走,晚了,就来不及了。”卫鞅却是淡淡地一笑:“为何逃走?逃到哪里去?”公叔痤脸泛红潮,一阵喘息:“鞅啊,为了国家大义,老夫尽最后力量推荐你担当大任。然则,魏王不用你。老夫就劝了魏王杀掉你。杀你用你,都是为国家尽责。劝你逃走,是了却师友情分。你快走,走吧——”

“丞相,若为此因,不用逃。”卫鞅没有丝毫的惊讶,更没有立即要走的样子。

“你?甘心死在魏国?”老公叔大是惊诧。

“公叔丞相,魏王既不听你用我之言,又何能听你杀我之言?他不会将我放在心上的。老师莫忧心。”卫鞅淡淡地微笑着。

公叔痤昏花的老眼死死盯住卫鞅。他显然感到出乎意料,却又顿时觉得明白了其中道理。同是事理,自己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如何竟没有面前这个年轻士子见地透彻?大智天赋,岂有他哉!老公叔不禁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鞅啊,你的见识总是高人一筹……看不到,看不到你建功立业了……你会到哪国去?……你,你会让魏国灭亡的,是么……”

他伸出枯瘦的双手,紧紧拉住卫鞅,眼中一丝光焰渐渐熄灭,沟壑纵横的老脸渐渐舒展开来——老公叔走了,心灰意冷地走了。

卫鞅默默站在榻前,冰冷的悲哀涌上心头,大滴眼泪滚到脸颊。他向公叔痤的遗体深深一躬:“公叔大人,感谢你知我至深。可你没有回天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魏国滑进深谷。大人,你无愧于魏国,你安息也。”

这天夜里,公叔府行完葬礼前预礼,挂起了白色灯笼,府中上下人等皆是麻布孝衣大放悲声。消息传出,安邑城有人欢喜有人忧,洞香春论战堂挤得水泄不通,通宵达旦的辩驳诘问却依旧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魏惠王当夜赶赴公叔府,身穿白布孝衣,在公叔痤的灵位前放声大哭。魏王的祭奠惊动了安邑的权臣和官场,高车骏马一时间挤满丞相府门前的停车拴马场,高官重臣们一片白衣,一片痛哭。但在洞香春论战堂却有一个传闻:只有上将军庞涓没有去公叔府祭奠。消息引得列国客人和安邑士子们又是一番激烈争辩与诸般猜测。

祭奠礼之后,公叔痤被隆重地安葬在安邑城南的灵山巫真峰下。孤峰为陵,南眺盐泽,建造得与魏文侯陵园所差无几。魏惠王与公叔夫人商议,鉴于老丞相膝下无子,决定选派府中一个得力干员守陵三年。正在仔细挑选时,不想侍女来报,说有人自请守陵。夫人一问,竟是中庶子卫鞅!

魏惠王释然一笑:“老丞相好像说到过这个人。教他去,也不枉老丞相赏识他一场。”

庞涓乔装 考校中庶子卫鞅

庞涓匆匆向王宫走来。

此刻他是既高兴又烦恼,高兴的是公叔痤死得其时,给他空出了一个巨大的权力位置。战国之世,上将军虽然也是位高权重,独立开府,但毕竟不能总揽国政,使他无法展现自己为政治国的出色才能,也无法使魏国在自己全面运筹下完成大业。若能做了魏国丞相,非但位极人臣,达到名士为政的权力最高峰,而且出将入相,达到文治武功两方面的功业极致。但是,就在他雄心勃勃地拒绝参加祭奠公叔痤,以显示自己不与老朽同流的时候,他的军中掌书却从洞香春带回一个传闻:魏王对丞相的人选未定,将在他与公子卬之间确定。这使他大感意外,内心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起来。平日里他不大瞧得起洞香春,认为那是浅薄士子附庸风雅的地方,多次拒绝了到洞香春论战天下大势和用兵之道的劝告。但是他对洞香春的神秘传闻可是从来不敢小视,那个鬼地方从来都是空穴来风,许多要害的转折都将洞香春的传闻变成了事实。庞涓曾经大义凛然地向魏王进言,请求取缔这个滋生事端的酒肆,认为那是魏国糜烂腐败的渊薮,是列国密使刺探魏国机密的最好渠道。可魏惠王总是哈哈大笑:“上将军,洞香春大有根基,天下闻名,文侯武侯都视为安邑文华之明珠,我辈如何取缔也?”显然对他的主意感到匪夷所思,甚至有些不悦之色。这个讨厌的地方如今传出了这样的消息,至少证实魏王向某个亲信透露过这个想法,宫廷之内已经有人知道了。一时间,他感到很有些悲哀与愤愤然。公子卬何许人也?浮华纨绔的王室子弟一个,除了精于声色犬马,没有一样正经本领。如此之人,也在丞相人选之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然则有何办法?他庞涓在魏国没有任何根基,平日里也不屑于和那些尸位素餐的王室人物交往,唯一的根基就是他自己的实力才具和已经建立的功劳。但是细细一想,本领才具这种东西,凭它谋生那是绰绰有余,凭它建功立业也可能大有可为,唯独要凭它在官场周旋,那可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自古以来,才华之士比比埋没沉沦,谁来理论?尤其是魏国这种已经开始渗透腐败的国家,要靠才能功劳获取更大权力,随时都有可能跌进深渊。一时间,庞涓对魏国几乎丧失了信心,对魏王似乎一下子触摸到了平日没有觉察的东西,沮丧了很长时日。

然而能退却么?显然不能,建功立业原本就是要百折不挠,何况还并没有丧失最后希望。经过几天的辗转反侧,庞涓想清楚了两点:一是今后要改变对官场交往的冷漠,结束自己鹤立鸡群般的孤立。二是要主动晋见魏王,探听魏王的真实想法再做对策。今日清晨他处理完军务,午间便向王宫而来。他知道早去也没用,魏王的晚睡晚起是有名的,没有哪个大臣清晨去王宫晋见的。本来这也是庞涓准备劝谏魏王改正的大事之一。经过几日思虑,庞涓不但决定放弃在这种事情上进言,而且决意学会迁就宫廷某些不成文的贵族准则。

魏王城很大,大得占了安邑城的几乎四分之一,比同时从晋国分出去的赵国韩国的宫殿大过两三倍。其所以如此,是因为魏国的宫殿是三代国君扩建了三次。魏文侯分晋立国成为诸侯后,将父亲魏桓子原有的简陋宫室大大扩展。魏武侯即位国力增强,又将魏文侯时的宫室大大扩展了一番。魏惠王即位称王,觉得原先的宫室和王号不配,就在即位第二年大兴土木,在原有宫室外重新建了一大片金碧辉煌的王宫。三代宫室相连,层层叠叠望之无边。

庞涓的轺车辚辚驶进宽阔的白玉广场,在巍峨灿烂的正殿前没有停留,直驶东侧火德门前停下。他跳下轺车,第一次向护卫领军微笑拱手,慌得领军忙不迭躬身高报:“上将军入宫——”庞涓笑笑,大步走进火德门。

绕过巨大的影壁,第一进是环形排列的二十三座官署,每座官署六开间。第二进是魏王专门召集重臣议事的两座小型殿堂,东西各一。第三进是魏王处理日常国务的书房、出令厅、掌书厅等枢要重地。这一进不能从中间穿过,而必须从东西两侧的拱门进入再向后。第四进是一座精美的庭院园林,亭台楼榭,绿荫幽幽,池水粼粼。穿过园林,最后一进才是占地三百多亩的魏王后宫。往昔庞涓从来不到后宫晋见魏王,原因简单得会令安邑官场的任何一个小吏失笑,那就是他对这些曲曲折折的穿廊过厅感到很不舒服,所以他是魏国重臣中唯一没有来过后宫的。

尽管如此,他凭着一流将领兵法战阵的直觉一眼便明白了路径结构,轻车熟路般直入后宫。

后宫一大半是一片湖泊,魏王的寝宫在湖中半岛的树林中。初夏艳阳,绿树碧水映衬着金黄的屋顶,幽静得恍入梦境。庞涓走进林中小道时,一个侍女走来恭敬地躬身道:“上将军,大王在寝宫。”庞涓略一点头,径自向寝宫而来。这魏惠王在行止起居上颇为豁达,后宫从来不要护卫甲士而只要侍女,也没有大臣不许进入后宫的迂腐规矩。他经常将大臣召到后宫议事,而且命令侍女,凡大臣来见不许阻拦也无须通禀。在战国时代,魏惠王待臣下之宽是很有名的。

尽管庞涓对魏王的侈靡已经有所预料,但当他走进寝宫时,还是被深深震撼了。

宽敞豪华的寝宫,格调奇特,华贵侈靡,具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最显眼的是一面巨大的铜镜立在卧榻对面,卧榻区的一切活动都在镜中呈现出来。卧榻的左方是一根酷似男根的挺拔闪亮的铜柱,显赫而孤立,右方是一个几类女阴的高高的卷边铜花盘,使人一望即生非分之想。四周各色纱帐长垂曳地,风吹纱动,扑朔迷离,使人飘忽神醉。透过飘忽朦胧的纱帐,庞涓看见半裸的狐姬正偎在魏王大腿根上……骤然之间,庞涓热血奔涌,举步维艰。

狐姬是魏惠王最为宠爱的妃子,也是以种种逸闻趣事闻名于魏国朝野的风流女人。她原本是晋文公时代名臣狐偃的后代。韩赵魏三家分晋时,狐氏早已经衰落了。魏文侯眼光非同寻常,将老晋国大部分名臣的后裔争夺到了魏国。五十年后,狐氏部族出了一个艳名四播的少女,就是这个狐姬。当时还只是贵公子的魏惠王与亲信谋划良久,在狐氏部族所在的绛城东部的白马山紫谷河扎营狩猎一月,以他在猎奇猎艳方面特有的耐心与机敏等待着机会。有一天,美艳的猎物终于出现在紫谷河畔的绿树野花中。这时,一只山猪突然从嶙峋怪石后扑向美艳的猎物。又是突然之间,魏罃匹马长剑冲到,奋力杀死了山猪,用带血的双臂抱起了昏迷的美艳女子。在山月高照的紫谷河畔,美艳的猎物感激不尽地扑进了公子魏罃的怀中。黎明时分,河谷中的帐篷和美艳的猎物一起神秘地消失了。三年之后,魏罃称王册封,人们才知道那美艳的狐氏少女竟然成了王妃。从此,她便成了安邑人茶余酒后的谈资,色彩缤纷,荤素皆宜。坊间传闻,说她柔若至水,媚若野狐,娇若婴儿,妖若鬼魅,魏王一天也离不开她。

庞涓在逢泽猎场见过狐姬。不过他对女人从来很迟钝,看不出这个女人有何过人之处,甚至连她的样子也记不清楚了。目下正当午时,炎炎白昼,如何竟让他遇上了如此难堪?

狐姬正蜷伏在魏惠王面前,柔媚地为魏王捏脚,间或伸出细长湿润的舌头舔吻他的脚趾,小嘴儿娇声叨叨:“还国王也,整天忙乱,多累也。”魏惠王情不自禁,一把拉过狐姬搂在怀中摸弄狐姬脸颊,又从腰间摸出一颗随身夜明珠在狐姬雪白的裸胸上滚抚。狐姬娇声昵语,尖声笑叫着钻进魏惠王怀中。魏惠王不禁大乐起来。

庞涓终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刚咳嗽完又大大后悔,这不是说自己看见了不堪么?然也无法,不能再迟延了,一拱手高声道:“上将军庞涓晋见我王。”

魏惠王却浑然无觉,哈哈笑道:“上将军啊,进来。”

庞涓大步走进,目不斜视,深深一躬:“臣有要事禀报我王。”

魏惠王搂着狐姬没动,微笑问道:“庞卿,有何大事?”

庞涓一时沉默。魏惠王恍然大悟,笑着拍拍狐姬的屁股:“乖乖卧去吧,等会儿再射箭,啊。”狐姬嘤咛一声,狗一样爬到高大的玉石屏风后去了。

庞涓心中一阵腻歪,瞬间忘记了来时的心思,不禁深深皱眉。

魏惠王却是哈哈大笑道:“上将军啊,今日你来我后宫,本王可是很感欣慰也。我也知道,上将军乃鬼谷子之高徒,不喜奢华。然简朴也好,奢华也好,总当以时世定准。魏国若贫弱如秦国,本王也会苦行奋发。然则魏国富庶强大,若一味拘泥苦行之道,岂非让列国小瞧?上将军,人生一世,要建功立业,然也不能固守一理。魏国强大,我等君臣就要做一番大事。魏国富庶,我等君臣就要尽兴享受这富庶。否则,岂非暴殄天物?譬如这狩猎、饮宴、把玩珠宝、高车骏马、锦衣玉食、湖光山色、宫殿广厦,哪一件不是人生之乐?更有这女人,乃上天赐给男子之尤物,不把玩更是虚度一生。上将军看见我这狐姬了,柔媚驯顺得像一只母狗,跟她在一起,可真是妙不可言,大是消愁解乏。庞卿,你日后再来,大可不必咳嗽紧张,就走进来看看她是何等卑贱,岂不好事?本王这后宫,只许你和公子卬进出随意,可惜你不知道,也没来过。公子卬要是来了,可要躲在后面看个够,然后还要和本王品评一番也,啊——哈哈哈哈哈……”魏惠王侃侃开导,大笑不止,觉得这是改变庞涓的一个绝好机会。

庞涓听得头皮发麻喉头发干,身上直起鸡皮疙瘩。魏惠王这一番高谈阔论当真令他匪夷所思。他也知道,要想和魏王融洽起来,目下正是最佳的机会,何况他几日思虑,为的本来就是达到这个目的。他应该笑,应该迎合,应该表示茅塞顿开,甚至应当欣然请狐姬出来品评一番,就势成为魏王不避任何嫌疑的玩伴与股肱大臣,如此君臣一定会信任有加其乐无穷;然后再加上自己的才华实力,战胜公子卬当是易如反掌……可就是不行,庞涓笑不出来,更迎合不出半句,反倒是脸色铁青嘴角抽动,一副要呕吐出来的难堪和尴尬。刹那间他一身冷汗,很后悔自己到后宫里来。然而,庞涓毕竟有刚毅的忍耐力,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拱手徐徐道:“魏王明鉴,臣久居山野,孤陋寡闻如村夫一般。我王之高论,容臣假以时日,慢慢品味领悟。”

魏惠王开心地大笑:“上将军,今日难为你了。说说,何事?”

庞涓拱手道:“魏王,臣昨日去探视了公叔夫人,一则抚慰老夫人;二则想听听老丞相可否有过对兵事的叮嘱。不想,老丞相竟对我只字皆无。”

魏惠王慨然一叹:“老丞相久病无治,去了也好。他弥留之时已经失心了,不会有如何话留下的。”

“莫非他对后任丞相,对国事,都没有提及?”

魏惠王恍然想起似的笑道:“庞卿,你可知丞相府那个中庶子?名字?噢,对了,好像叫卫鞅。”

“中庶子?臣如何能知道一个小吏?不知我王所问何意?”

魏惠王哈哈大笑:“上将军说,老丞相是不是失心病发昏了?他派特使请本王从逢泽火急赶回安邑,竟然就是为了这个中庶子。人之将死,其言也昏矣!”

庞涓一怔:“臣推测,老丞相要我王重用这个中庶子。”

魏惠王点头:“还真让你说对了。老丞相劝本王重用这个小吏,说让他做魏国丞相。还说,不用他就要杀掉他。你说,堂堂大魏的国王丞相,折腾一个小小中庶子,岂不贻笑大方?”

庞涓正色道:“人才难得,我王当对老丞相之言三思而后行。”

魏惠王豁达自信地笑道:“不用人才,大魏国能有今天么?可人才,尤其是宰辅之才,就那么容易得到么?那是可遇不可求也。”

“魏王,臣请查核丞相府这个中庶子。”庞涓一脸肃然。

“算了,算了,一个中庶子还用你上将军出面?大魏国要有点儿胸怀天下的气度,要走就走。你要留他,反倒竖子成名也。”

“臣请大王不要忘记孙膑逃齐的旧事,不能让奇智之士逃到他国,反为魏国树敌。”庞涓颇有些固执。

“啊哈哈哈……”魏惠王一阵大笑,“好好好,上将军自便可也。”

“臣谨遵王命。”庞涓深深一躬,转身大步走了。他觉得在这样的后宫再谈国事,未免不伦不类,连自己都觉得滑稽。

仔细思忖,庞涓总觉魏王不可能起用公子卬做丞相,但对他却也没有任何暗示。丞相人选究属何人?一下子总是想不清楚。庞涓对军旅之事极为自信,但对宫廷官场的纵横捭阖总是感到有些不得要领。譬如目下他就难以决断自己该如何争取主动,甚至连窥探魏王心意的办法也没有。但他对平民士子在魏国的动向,历来却很敏锐。魏惠王不经意说到的中庶子使他蓦然警觉起来。公叔痤的识人慧眼是天下闻名的,只有老师鬼谷子笑他是“识人有眼,用人无胆”。魏王今日既没有透露丞相人选的蛛丝马迹,安知没受老公叔的影响?安知不用这个中庶子是魏王真心?庞涓蔑视贵族阶层,觉得在贵族如林的庙堂之上自己有他们决然不能取代的位置和才能,纵然自己不能总揽国政,可是贵族永远也无法淹没他。因为这是战国,离开他这样的名将,贵族们有可能自己也变成丧家之犬。但他永远不能蔑视那些像他一样锐意进取的风尘士子。这些人周游列国,以真才实学求官入仕,一旦掌权往往便迅速崛起。庞涓本能地觉得,只有这种人才是自己真正的竞争对手,真正不可小视的敌人。正因为很早就有这种自觉,庞涓才对和自己同来魏国的同门师弟孙膑用尽机谋,将孙膑逼到齐国去了。当然,庞涓决不相信这个中庶子会有孙膑那样的旷世才华,但这个中庶子既然能被公叔痤作为丞相推荐,定然也非寻常之辈,对这样的人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数。

庞涓决意要亲自掂掂这个中庶子的分量。

次日清晨,一个三十来岁普通吏员模样的中年人骑着一匹黑马,来到安邑郊外的公叔痤陵园。刚进石牌坊有一排石屋,住着二十个看护陵园的步卒,此时正在屋前扑跌作乐,看见黑马吏员来到,小头目惊讶得直揉眼睛。他怎么看也觉得这个人像上将军庞涓,可又拿不准,也不敢问,期期艾艾道:“大、大人,有何贵干?”来人冷冷道:“丞相府主书,找中庶子卫鞅。”小头目急忙道:“就在陵前石屋里,小人领道。”来人挥挥手道:“不用,我自去便了。”说罢走马沓沓而去。

公叔痤陵墓,是按照当时“依山为陵”的阴阳家理论修建的。一座苍翠的巫真峰,做了天然的陵墓。巫真峰之后是九座连绵起伏的小山,正是零山十巫。南望盐池,北依十巫,陵园恰在幽静的山谷。守陵的石屋正在陵前三丈开外,屋前是疏疏落落的高大石俑与一片松柏树林。中庶子卫鞅从相府里带来了整整一车有用之书,整日便在这里细细研读品味。今日他正在重读李悝的《法经》,读到酣处,不禁吟诵起来:“善为国者,使民无伤而农益劝。国当善籴粜。小饥则发小熟之所敛,中饥则发中熟之所敛,大饥则发大熟之所敛而粜之,则虽遇饥馑水旱,籴不贵而民不散,取有余而补不足也。行之善者,国以富强也!”慷慨之中,拍案思忖,竟是深为感慨——李悝号称“以法为教”,不想于商道治国却也如此精通,魏国安得不富?安得不强?他日自己若在一国为政,李悝的《法经》当是不朽之师……正在深思遐想,忽闻门外马蹄之声,便警觉地将《法经》卷起插入木箱,摆上一卷《阴阳家》竹简刻本,未及坐定,已闻轻轻拍门之声。

“客人么?请进。”卫鞅淡淡地回答。

“吱呀”一声,厚厚的木门被推开,一个红衣长须者抱拳一拱道:“敢问足下,可是中庶子卫鞅?”

卫鞅眼睛一亮,一下子就看出了来者是上将军庞涓。在丞相府的五年中,他很少露面。然庞涓每年总有几次,是必须去丞相府调拨军粮协调军务的。他虽只远远瞄过庞涓一次,然卫鞅眼力极好,记忆力更是过目不忘,如何能将此等人物疏忽了?瞬息之间,他决意以静制动,随机而变,随即笑答:“在下正是卫鞅。”

庞涓笑道:“在下上将军府掌书,素闻中庶子才名,今日路过,特来拜望。”

“掌书大人,请入座赐教。”卫鞅很是谦恭。

庞涓哈哈大笑:“高才名士,素不拘礼,中庶子如何忒多俗气?”

卫鞅脸上堆满惶恐的笑容:“卫鞅小吏,何敢当高才名士?大人请。”

庞涓坦然坐在粗糙的书案前,瞥一眼展开的竹简:“中庶子对《阴阳家》情有所好?”

“回大人,在下正在参详公叔丞相的陵园气象。”卫鞅毕恭毕敬。

“足下哪国人氏?祖上官居何职啊?”

“大人,卫鞅乃卫国濮阳城外山里人氏。祖上经商,从未做过官。”

“何处修学?恩师何人也?”

“大人,在下濮阳修学,恩师是子思的高足子前。”卫鞅露出满足的笑容。

庞涓不禁爽朗大笑:“子思乃孔子后裔。你是子思的徒孙,看来是儒家一派了。儒家素称博学,你读过哪些书啊?”

卫鞅掰着手指认真道:“《论语》、《大学》、《周礼》、《周易》、《尚书》、《农经》、《乐经》、《诗经》,还有六艺——诗、书、礼、乐、射、御。大人,儒家之学,卫鞅尚算通达。”

庞涓不禁笑道:“卫鞅,你很有学问也。我来问你,法家、兵家、墨家、道家的书读过么?还有鬼谷子,听说过么?”

卫鞅木然摇头,又深深一躬:“小吏才疏学浅,尚请大人栽培。”

“卫鞅,你读书如此之多,可给老丞相谋划过几件大事么?”

“回大人,卫鞅曾向公叔丞相上书多次,皆言及魏国根本。”

“噢?”庞涓眼睛炯炯有神,“是何根本?”

“大人,都是事关魏国文明昌盛之大计。在下以为,魏国当大办学宫,广召天下贤士,大兴私学,与我儒家祖师在鲁国一般。卫鞅自请领一学馆。公叔丞相文治武功皆为第一,就是没有大兴文风之功业。为此,公叔丞相很是嘉许在下之谋划,屡次向魏王提及,惜乎魏王尚未采纳。”卫鞅不胜遗憾地叹息。

庞涓大笑一阵:“也许魏王会采纳,何急之有哉!”

卫鞅却是叹息一声道:“魏国不用我大计,我要走了。”

庞涓觉得很开心,一个仅有几分精明几分死学的儒家士子竟让老公叔如此推重,未免太可笑了;看来老公叔的确是老眼昏花,走水了,想想又转为真诚微笑:“卫鞅啊,我看你尚算读书有志,谦恭谨慎。我回安邑,向上将军荐举你做个书房缮写如何?老丞相过世了,你总得有个出路也。魏国如此富庶,何须奔走他乡?”

卫鞅又是深深一躬:“多谢大人提携栽培。”

庞涓起身离座,看着卫鞅,不禁又一阵哈哈大笑。

卫鞅惶恐道:“大人笑从何来?小吏是否有不妥之处?”

“我笑世人有眼无珠,庙算歪打正着也!”大笑间出门上马扬长而去。

卫鞅在松柏林中望着庞涓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突然间放声大笑。

安邑王街的神秘商人

安邑有一条街很是特别,处在王城的最后面。说它是条街,又在王城的老红墙之内,说它是王宫,却是车马如流而没有任何护卫甲士。这便是安邑城最特殊的王城街,也就是魏文侯最早建造的宫殿区域。魏武侯时,这片老宫殿区还用做国府各种官署。魏惠王的新王宫落成后,官署迁走,这两层旧宫殿便闲置起来。后来在主管王室事务的官宰谋划下,魏惠王将这片最老的宫室区域分赐给了王族大臣和王族近支的后裔,这里便成了王族贵胄们集中居住的地方。经过一番合乎时宜的改造,几年之间这里变成锦绣豪阔的一条长街,安邑人称为“王街”。

这条街的最特别处是高车驷马川流不息,鲜有车马冷落的时日。且不说王族贵胄们多有车辆,便是天下诸侯特使和魏国官员们到这里来拜访的车辆,就已经是往来如梭了。如果说洞香春所在的天街是魏国的文华之地,那么这条王街便是魏国的阴谋渊薮。魏国虽然经过了大变法,但在王族权力上却没有任何触动,依旧和老晋国时代没有多大差别,和同时代的其他战国与中小诸侯更没有什么差别。这些王族贵胄表面上很少出任国家重臣,更没有显赫的功业可言,但他们的权力伸展却大得惊人。一则,他们依然有自己相对独立的世袭封地,虽然这种封地只能收缴赋税而不能治民建军,但毕竟使他们有了雄厚稳定的财富基础。二则,他们在宫廷盘根错节,渗透力极强,对国君的牵制与影响很大。三则,他们有高贵的身份,却没有实际执掌的官署权力,好像一个清流阶层。这使得他们伸缩自如,既能对任何掌权做事的重臣寻隙发动攻讦,又决不会因为没有权力而受到轻视或罢官黜职,更不会有问斩杀头的威胁。对这样一个王族阶层,任何官员都必须将它划进自己所必须计较的势力结构。同样,任何外国特使密使想要达到比较艰难的目标,也必须到这里投送财富寻求变化。魏国是最强大的战国,其内政外交的些微变化都会波及列国。所以,这条王街事实上是天下闻名的阴谋交易之地。

目下,一辆六尺车盖的华贵轺车正挤在车流中向王街深处而来。

夜幕已经降临,王街虽然没有商家店铺,街边风灯却是二十步一盏,照得川流车马一片灿烂。随着华车一辆辆流进两边府邸,王街渐渐到了尽头,车流也渐渐疏落下来。最后,便只有这辆六尺车盖的轺车了。

王街最深处,住着公子魏卬,确切说,应该是王子魏卬。战国时,只有对诸侯国国君的子弟,也就是“公”或“侯”的子弟才能称“公子”。大约秦汉之后,“公子”才与其实际身份脱离,化作了一种普遍的尊称。公子卬是魏武侯的庶出子、魏惠王的同父异母弟。就现下官职说,公子卬是白身。然而就实际影响力说,那可是一言九鼎。凡魏国官吏名士,都对公子卬的权力地位非常清楚,对他的为人做派更是心中有数。

六尺车盖的华丽轺车在大门前刚一停稳,便有一个白发红衣的老者碎步走来迎接。这是府中总管,魏国人称为家老。老人笑意殷殷拱手道:“敢问先生,可是薛国贵客?”华车的主人已经下车,是一位面色黧黑气度高贵的年轻人,身后跟着的一个仆人却是面白如玉,俊秀英武。客人向总管老人拱手道:“家老安好。在下正是薛国猗垣。”家老道:“公子已在府中等候多时,先生请。”猗垣从容笑道:“家老,我猗氏老族有个讲究,首次遇家老必得送一件薄礼,叫一路通吉。不成敬意,请家老笑纳。”说话间,身后俊仆已将一个精致的小木匣捧到家老面前。家老一看木匣四边包铜,便知里面决然是名贵珠宝,惊喜得深深一躬:“先生大富大贵,小老儿三生有幸也。”怀抱木匣忙不迭道,“先生请。”

猗垣笑道:“在下有件小事相烦,不知家老肯赏方便否?”

“先生有事但讲,小老儿在公子府尚算通达。”

“在下有一爱妾,心慕公子夫人已久,托在下为夫人带来一件礼物。因在下行程匆匆,未必有幸一睹夫人风采。相烦家老代在下转呈夫人,在下他日再专程携小妾拜见夫人。不知可否?”一席话温文尔雅,给人好事却像求人一般,教人好生受用。

家老脸泛红光,抱匣拱手道:“能代先生为夫人效劳,小老儿深为荣幸。”

猗垣从俊仆手中接过一个在风灯下发着幽幽绿光的玉匣,双手捧起:“家老,这是西域雪山之国的一件貂裘,消融大雪于三尺之外。匣内尚有小妾一柬,请转呈夫人。”

家老毕恭毕敬道:“先生真乃大雅之士,小老儿即刻去见夫人。”又回身高声道:“典门何在?”一个将领模样的守门将官跑步而来。家老肃然吩咐:“领先生去见公子,对公子说夫人唤我有事,即刻就来。”

典门将官一声答应,谦恭地领着主仆二人向正厅而来。

公子卬正在厅中欣赏一口名剑。在剑架上看来,这把剑的剑鞘铜锈斑驳,剑身长二尺许,显然是一口名贵古剑。凡在厅中等候贵客时,公子卬都在赏玩这口名剑。在他看来,府中所有珍宝的价值都不如这一口名剑。战国兵争之期,拥有一口名剑非但使身价地位倍增,且其实用价值更是异乎寻常。目下他之所以在这里耐心等候,是因为叔父公子梁向他竭力推荐一个薛国巨商,说这位商人如何有古人之风、如何有名士情怀、如何拥有天下罕见的珍宝且性格又如何豪侠,说这位商人就常住洞香春最有名的雅室,已经成为名士官员们争相结识的人物等等一大串。公子卬本来生性好奇,听叔父公子梁如此一番绘声绘色的介绍,不禁想见见这个神秘的大商人。公子梁慨然为他相约,说定今晚来访。如何掌灯已有三刻,客人还未到来?当然,最大的可能是王街塞车,否则见他公子卬的客人是不敢在酉时首刻之后到来的。说起来,王街这车流真是叫人无可奈何,看来还得和魏王提说一番,最好是将老红墙拆掉,将王街再加宽三丈,否则还真不方便。

这时典门将官走了进来:“禀报公子,薛国先生猗垣到。”

“家老何在?”公子卬隐隐不悦。

“禀公子,夫人唤家老有事,家老特命末将先行领引先生,说他片刻即来。”

公子卬本想到厅门迎接,想想未动,挥挥手道:“去请先生进来。”典门出得正厅,恭恭敬敬地将客人领入,悄悄退了出去。

“在下薛国猗垣,久闻公子贤明高义,特来拜望。”

公子卬眼前一亮!面前这个黧黑的年轻人一领大红金丝斗篷,一顶六寸高的墨玉冠,英挺威武,气度不凡,就连他身后的仆人也是丰神俊朗明目流盼。公子卬不禁暗暗称奇,商道中竟有如此人物?心思转动间拱手笑道:“卬不敢当先生高辞,先生请入座叙谈。”这时家老轻步进入正厅,公子卬当即吩咐:“给先生上茶。”

猗垣在西侧的客位坐定,俊仆肃然立在身后。家老捧来茶器,俯身操作时向客人递过去一个兴奋的眼神。华贵的客人会意地笑了笑。

公子卬在主位坐定,举起茶盅道:“先生请。”

猗垣恭敬地举起茶盅:“吴茶名贵,多谢公子。”微呷一口,品味得很是雅致。

“先生识得吴茶名贵,也算经多见广也。”公子卬没有忘记对方只是个商人,很是矜持。

“在下别无所长,唯对天下器物略知一二,公子见笑了。”

“噢?”公子卬微笑道,“听安邑传闻,言先生为商道奇人,多有才具。我有一口古剑,安邑无人识得,先生若能论定,也算得名器方家了。家老,拿古剑过来。”

猗垣摆摆手道:“不用。赏剑在架,方显其神韵也。”说话间起身离座走到剑架前端详沉吟有顷,笑道:“公子这口古剑,当真天下名器,价值不菲。”但凡品评剑器,通常总是持剑在手先看剑鞘形制,再拔剑出鞘观察剑身。偏这位贵公子般的商人却只是站在剑架前端详,丝毫没有取剑在手的意思。

公子卬心中颇有不悦,觉得这个商人未免托大,走过来淡淡笑道:“先生好眼力,相剑堪比薛烛了。”薛烛是春秋末期越国闻名的相剑大师。越王勾践灭吴称霸后,寻觅搜求天下名剑十二口,请来薛烛评定真伪等次。十二名剑并列于大厅剑架,薛烛一路走过,便指出其中五口是后来铸剑师仿制。经越国铸剑师开剑公议,证实薛烛所言无差。一时间,薛烛相剑名闻天下,称为剑器神相。公子卬这样比,显然是在嘲讽这位商人班门弄斧。

猗垣却似浑然不觉,再度端详,还是没有动一动剑身,凝思有顷道:“此剑当是工布古剑,剑身之曲纹有如大河奔涌,连绵不绝。剑身当长二尺二三寸,连带剑格,长约三尺。”

“噢?先生如何得知此剑纹状?”公子卬大是惊讶。

“公子,在下祖上极喜收藏古剑名器与兵器图籍,实乃在下从书中学来也。就实说,在下还没见过这工布剑。”猗垣谦恭豁达地笑答。

公子卬开始对这个商人刮目相看了,一拱手作礼道:“以先生眼光,这口古剑在当世名器中价值若何?”

“工布剑自然是名剑极品。寻常人看来,自当是价值连城了。”

“先生以为如何?”

“尚非天品神品,只能屈居第三等。”

“如何?第三等?!”公子卬又一次感到了无可名状的惊讶,摇头大笑道,“先生何其大言也!请问,天下何剑堪称一、二等?”

华贵的商人并未局促,不卑不亢道:“神品者,非干将、莫邪雌雄剑莫属。”

公子卬无奈地点点头,这干将、莫邪一对雌雄剑,可是几百年来当世公认的神剑,品格自然比工布剑高了一等。他不禁问道:“难道还有比干将、莫邪更名贵的剑器么?”

“堪称剑器天品者,当非天月剑莫属。”

“天月剑?”公子卬轻轻冷笑着,“未尝闻也,却不知何人何时铸造?”

“天月剑,蚩尤所铸。”华贵商人庄重地回答。

“你,可是说的……与黄帝大战的蚩尤?”

“自古以来,只有一个蚩尤。”

公子卬不禁哈哈大笑:“尔等商人,专一的子虚乌有!蚩尤?蚩尤铸剑,那是坊间传闻,明白么?你还可说天帝之剑,真是!”刹那之间,公子卬对华贵商人的敬意全消,现出了王族子孙蔑视一切的傲气。

客人却平静得一如止水,淡淡地微笑道:“在下对公子久有景仰之心,无以为敬,特将先祖收藏的蚩尤天月剑献赠公子。”

“且慢且慢!你,你有蚩尤剑?”公子卬收敛笑容,露出冷冰冰神色。他觉得荒诞得可笑,他素来自视为天下剑器收藏的名家,最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公然卖弄玄虚。一个商人纵然有钱,纵然是剑器收藏世家,也不至于如此神奇,竟然搞出一口蚩尤剑来,简直匪夷所思!他目光一扫门口,忍不住就要下逐客令了。

“小家老,打开天月剑,请公子品评。”客人依旧淡淡地微笑着。

公子卬一怔,终于没有开口。他要看看这个名动安邑的豪客,究竟要拿一件何等物事来搪塞他。目不转睛地看去,那个丰神俊朗的仆人手里捧着的,原来是一支形状怪异的竹杖。此刻这个俊仆闻声将竹杖两端一扯,“嗒”的一响,赫然显出一支黑沉沉的弯月形物事,双手捧到公子卬面前。

出于习惯,公子卬单手一托,只觉沉甸甸凉冰冰大是异常!莫名其妙的,他心中随着这冰凉的感觉便是一阵不由自主的震颤,连忙双手托住,发现这黑沉沉物件通体一根,恍若天生一段生铁,细看之下竟大是困惑。通常,纵然是名贵剑器,剑鞘剑身之分也是决然鲜明的。剑鞘以木制居多,讲究者无非是包裹一层皮革、镶嵌几颗珍珠,但皮下终究须以木壳撑持,方有可容剑身的空隙。正因为如此,任何剑器一上手,剑鞘剑身的形制就会很清晰地感觉出来。但眼前这个沉甸甸凉冰冰的物件——目下公子卬还不能认为它是一口剑——却大是怪异。寻常剑鞘的外形,总是或多或少地对剑身有些许装饰作用。譬如剑鞘顶端有可能是方形的,但剑尖却一定不会是方形。这物件既称之为“剑”,搭手一托却丝毫没有剑鞘的感觉,简直就是一根冰凉的铁物包裹了一层皮革,将那物件的怪异弧形逼真地显露出来。看这皮革,质地细密,黑得发亮,却看不出是何种皮质。厚重一端当是剑格护手与剑柄,这是剑形之常理。但这物件却是怪异,通体几乎没有差别,三尺之外难以看出剑柄剑身之分。上手之间,才会感觉到弧形稍小的一端有一段寸余宽的浑圆突起,之后便是一段圆柱。这便是“剑柄”么?几乎与剑身通体生成一根黑沉沉物件,令人感到怪异之中有一种威猛与神秘。

纵是公子卬见多识广,也对这冰冷物件不敢轻易开口。沉默一阵,心中还是难以相信,不由得将剑捧起道:“先生说是蚩尤剑,如何证实?”

猗垣笑道:“这口工布剑,公子可曾实地用过?”

“试过多次,削铁如泥,锋利无匹。”

猗垣沉吟道:“只是有些可惜……”

公子卬恍然笑道:“先生是说,与我的工布剑一试?”

“工布剑天下极品,若有损伤,只怕暴殄天物。”

公子卬傲然大笑:“若真是蚩尤剑出世,工布剑何足道哉!”将黑沉沉物件递给猗垣,便对着剑架深深一躬,上前双手捧下工布剑。

“恭敬不如从命了。”猗垣双臂架剑,拱手道:“公子,请开工布剑。”

公子卬缓缓抽出工布古剑,但闻隐隐振音,一股清冷的幽幽光芒在灯下弥漫开来。猗垣却是将天月剑置于长案之上,深深三躬,而后右手持剑,左手一抹,悠然扯去了黑沉沉的“剑鞘”。明亮的灯光之下,但见这物件似灰似黑长约三尺有余,形如新月,完全没有工布剑出鞘时的龙吟之声青芒之势,端的是淡淡漠漠。但令人惊异的是,就在蚩尤剑出鞘的刹那间,工布剑竟光芒尽敛,变得与刚刚出土一般!公子卬揉揉眼睛,细看剑身,大是奇怪,如何一点儿刺眼的寒意都没有?寻常时工布剑出鞘,眼睛是根本无法直视的,今日却大为怪异。沉吟有顷,他伸出剑锋:“来,一试便知。”

猗垣肃然将天月剑缓缓搭在工布剑上。两剑一搭,天月剑便发出一阵长长的清亮振音,宛若两军阵前的萧萧马鸣,剑身陡放光华,如长空一道闪电掠过,大厅中明亮的烛光顿时幽暗下来!工布剑却是瑟瑟发抖般一阵金铁之声。

公子卬强自镇静:“来,还是剑锋相抵为好。”在他的记忆中,这工布剑无坚不摧,斩金断玉比砍瓜切菜还来得容易。

猗垣笑着点点头道:“在下举剑不动,公子可任意砍来。”

公子卬缓缓举剑,突然发力,向天月剑剑锋猛然挥去——未闻金铁交锋之声,只觉手中一轻,工布剑已经无声无息地断为两截!断金触地,“噗”的一声没进白玉大砖之中。名震天下的工布剑,刹那之间变成了一段剑根。

公子卬大惊失色,怔怔地看着手中剑根发呆。工布剑不锋利么?那半截断剑尚能没入玉砖之中,可知锋锐依然。终于,他深深一躬道:“如此天兵神器,卬何敢受之?”

客人已经将天月剑套上黑鞘,伸手扶住公子卬,肃然庄容道:“方今刀兵岁月,此天兵神器藏于家库,何如出世效力?久闻公子高义,力促魏王罢兵息战。天兵神器赠与公子,愿公子建功立业,青史不朽。”说完,恭敬地双手捧上天月剑。

公子卬惊喜至极,慌忙接过黑沉沉天月剑,再度躬身一礼:“先生如此大德,卬何以报答?”转身高声吩咐,“家老,上酒。我要与先生痛饮一番!”家老一直侍立在厅中,闻言比主人还要兴奋,高声应命,急急而去。

宾主小宴,公子卬频频劝酒,自己也饮得面色涨红。他一再询问客人可有何事让他效力以报,客人则屡屡大笑说没有,有事时一定会来相求公子。公子卬沉吟思忖,突然问道:“先生是薛国人?”客人答曰:“正是。”公子卬大笑:“好!无功不受禄,魏卬保先生之国十年内安然无恙。”

谁知客人却无所谓地笑笑:“公子,在下虽是薛国人,却是少小离家,奔走天下在各国经商。近年来,财货之利则重在秦国。”

“哎呀!先生如何偏偏到秦国经商?那里可是危邦也!”

“如何?秦国危邦么?”客人大为惊讶,不禁诉说起来,“公子有所不知,富商驻穷邦,这是家父的经商秘诀。秦国穷弱,更需商贾,更易牟利。十年来,在下从秦国牟利多矣。如何,公子却说秦国是危邦?”

“先生何其糊涂!目下,六大国就要起兵灭秦了。”公子卬一脸关切地告诫客人。

“六国灭秦?那,该当如何?”客人惊得冒出汗来,起身一躬,“敢请公子教我。”

公子卬沉吟半晌道:“先生从秦国脱身,须得几多时日?”

客人思忖:“脱身过急,秦人必会大起疑心,杀人夺财。走得太慢,毁于刀兵。这却如何是好?”想想又道,“此话休要再提,在下不能为公子分忧,何能再添烦心事体?还是容我再想想出路。”

公子卬笑道:“除了我,谁能在如此大事上找到出路?休得谦让了,还是我来设法。”略一沉吟,断然道,“这样,我先答你,两个月内,秦国无事。若还不够,我再设法。”

客人爽朗笑道:“些许财货之利,竟让公子为难了。然则,公子若能保全在下财货之利,在下终生所获,均与公子共享。”

“然则,何以为报?”

“公子若能将魏国对诸侯的兵器交易,教在下来做,就祸福与共了,谈何报答?”

公子卬哈哈大笑:“先生可人!快人快语却不失商家本色。日后有事,我派家老约你。先生有事,就派这位小家老来我府,如何?”

两人一起放声大笑,再度痛饮,直至子时方散。公子卬要留客,客人坚持不给公子添麻烦。公子卬要送客人出门,客人笑道:“公子待客常规人人皆知,从不送客。破例送一个商客,坊间传闻对你我不利也。”公子卬恍然,连赞先生高明,便也就此止步了。

家老领引客人出门,来到树荫处低声道:“先生稍待,夫人有几句话。”说完咳嗽一声,树荫中转出一个纱裙拖地的高挑妇人。华贵客人忙深深一躬道:“薛国猗垣参见夫人。”妇人微微一礼笑道:“多承先生与爱妾美意。先生爱妾所言之事,我当尽力为之。若有佳音,家老会即刻报于先生。”说完又是微微一礼,飘然而去了。

华贵客人望着夫人背影深深一躬。家老低声道:“先生放心,公子夫人是老晋国郗克元帅的玄孙女,比公子的神通还广大。夫人从来不见客,先生真是天命财星也。”

“多谢家老关照,猗垣告辞了。”说完,客人与俊仆登车而去。

辚辚轺车行驶在昏黄幽暗的王街,驾车的俊仆猛然抽泣起来。

华贵主人低声严厉地斥责:“何等地方,不许哭!”

俊仆的抽泣声戛然而止,打马一鞭,驾车驷马展蹄飞起,轺车隆隆驶出王街。

奇人名士 洞香春波诡云谲

公叔痤陵园里,潜心读书的卫鞅忽然间感到了烦乱。

庞涓走后,卫鞅默默思忖了一整日,判定庞涓不会再打自己的主意,纵然打主意,也决不会将自己当做对手陷害。然则以后如何?守陵之后该去何处?数遍天下战国,竟是无一满意处。最后,想到了齐国尚算差强人意,然而,对齐国近年来的情势却是不甚了了。反复思虑,卫鞅觉得自己应当回安邑一趟,尤其应当到洞香春去走走听听,那里是天下传闻聚会处,对想得到任何一种消息的人来说,那里都是好去处。想定主意,便对守陵总管说要回丞相府拉一车书来。总管自是欣然应允。卫鞅便骑了一匹闲置的白马,向安邑城从容而来。

回到丞相府,卫鞅先见过了老夫人,禀报了陵园安然无事的诸般消息,又说了一车书的请求。老夫人抹着眼泪连连点头,叮嘱他在府中多住几日,莫要急着回陵园去受苦。从夫人房中出来回到自己的小院,卫鞅脱去守陵孝服,换上了一身吏员士子通常穿的长布衫,出门对家老说自己去拜望一个友人。家老要派一辆官车相送,卫鞅婉言谢绝了。

出得丞相府,卫鞅信步向天街而来。

洞香春依旧是灯火通明,门外车马场华车云集,一派富贵兴旺气象。洞香春的特别之一,便是大门前的两名侍者,永远都是白发苍苍而又矍铄健旺的老人,给人一种高贵府邸的感觉。白发侍者看见卫鞅虽然安步当车而来,却显然是个气度高华的士子,谦恭地点头笑迎,问要不要领引?卫鞅微笑摇头,径自进入庭院。

洞香春的布局,中央一座三层主楼,后面的园林中则隐藏着几十幢精致之极的庭院雅室。主楼是聚酒清谈、饮茶交友、传闻论战的场所,也是洞香春的轴心。庭院雅室则是达官贵人和学问巨子、外国大商常住或隐秘聚谈的地方,寻常时日似乎冷冷清清的,然而恰恰这里才是洞香春真正的生财之地。对卫鞅来说,庭院雅室没有多大意义,和绝大部分来洞香春者一样,他是冲着主楼来的。当他踩着铜包楼梯上柔软劲韧的红色地毡从容走上二楼时,一名俏丽的侍女飘了过来,轻柔问道:“先生要茶座,还是酒座?”卫鞅淡淡回答:“酒座。”侍女便将他领到临窗的一张玉案前,轻扶着他在厚软的坐垫上坐好,而后跪行案前轻柔问道:“先生是独酌,或是相邀共饮?”卫鞅道:“独酌消闲耳。”侍女莞尔一笑道:“先生真雅致之士也。敢问喜欢何酒?”卫鞅淡然道:“赵酒一桶,好肉一鼎,足矣。”侍女道:“请先生稍待。”便飘然而去了。

卫鞅打量一番这间宽敞明亮而又华贵高雅的大厅,厅中百余张长案疏密有致地错落着,非但不显拥挤,反而使每张长案都显得是好位置,除非慷慨激昂地说话,否则邻座间决不相互影响。卫鞅不禁暗暗赞叹洞香春主人的运筹才华,油然想到此人若治国理民,定会使国家井然有序。正思谋间,那名侍女右手高高托着一个铜盘,左手抱着一个考究的小木桶飘了过来。侍女膝行地毡,将铜盘安置在玉案正中,将木桶固定在卫鞅左手一个三寸余高的铜座上,然后用一支发亮的铜钥匙塞进桶盖的一个小方孔,只听一声清脆的铜振,桶盖开启,刹那间便酒香四溢。卫鞅虽然没有来过洞香春,但也知道洞香春移花接木的高妙手段天下第一。譬如这赵酒,酒质享誉天下,外卖却都是粗朴的陶罐封存装运。道边茅屋张一面幌旗,这陶罐泥封便显得天成谐趣。然则在这金玉满堂之所,便显得太过村气了一些。洞香春别出心裁,对买回的赵酒重新整治,精工制作了一种青铜包边、桶体雕刻、桶盖设置机关的三斤木桶来装这赵酒,桶身镶嵌了“赵酒”两个铜字。粗朴的赵酒经此一装,倍显华贵,顿时成了名贵的酒中极品,价钱自然也就高得惊人了。虽则如此,还是有许多吏员士子外国使臣甚至赵国商人,仅仅是为了带回一个酒桶装自家的赵酒而欣然来洞香春饮酒的。

俏丽的侍女用细长弯曲的木勺从木桶中舀出酒来,如一丝银线般注进玉爵;又轻巧地打开鼎盖,将红亮的方肉盛进一个玉盘中,柔声问道:“先生,这肉割得可算正么?”

卫鞅笑道:“割不正不食,那是孔丘一套。肉之根本,在质厚味美,何在乎方方正正的架势?”侍女嫣然一笑:“先生何以钟爱赵酒?”卫鞅抚爵道:“赵酒以寒山寒泉酿之,酒中有肃杀凛冽之气。”说完淡淡一笑,仿佛觉得不屑与语。侍女道:“先生,酒之肃杀凛冽,赵不如燕。”卫鞅惊讶大笑:“你?也会品酒?”侍女微笑着摇摇头。卫鞅旁若无人地大饮一爵,慨然道:“燕酒虽寒,却是孤寒萧瑟,酒力单薄,全无冲力,饮之无神。赵酒之寒,却是寒中蕴热激人热血。知酒者,当世几人也?”一时不由自主地抚爵叹息。侍女再行斟酒,作礼笑道:“先生慢用了。”便飘然离去。

“敢问公子,可是宋国人?”邻座一位白发老人注目遥问。

卫鞅回头拱手,淡然道:“不,卫国人。”

“公子不喜欢宋国人?”白发老人问。

卫鞅揶揄地反问:“莫非老先生喜欢宋人?”

白发老人举爵:“年轻人,我饮的正是宋酒,有何高见?”

卫鞅淡淡一笑:“宋酒淡酸淡甜,绵软无神,与宋人如出一辙,不饮也罢。”

老人爽朗大笑:“宋人为殷商后裔,深谙美食佳酿之道,所酿之酒,香气醇和,普天之下,无可与之比拟。以人而论,宋人不务虚名,崇尚实力,素有商战遗风。公子如此蔑视宋人宋酒,不觉持论偏颇么?”

卫鞅大饮一爵,依旧是冷漠忧郁的神色:“宋酒之淡醇,与宋人之锱铢必较,适成大落差。美食佳酿,若非显示人之本色,皆为生僻怪异也。譬若生性好斗,却不食辛辣而嗜好甜品,岂非生僻怪异?前辈以为如何?”

“此言尚算有理。然则宋人如何?足下不以为商战遗风,将使宋人如龙归大海一般么?”

卫鞅冷冷一笑:“前辈明鉴,方今大争之世,远非宋人先祖稔熟的温平时世。精于商道而疏于达变,非但不会龙归大海,反之可能倾国覆没。前辈且拭目以待,宋国灭亡之日,近在咫尺也。”

老人抚须微笑:“宋国可以寿终正寝,宋人却未必。放眼三千年,国人风华何曾与国运盛衰等同?宋人英华聪慧,不等同于宋国称雄天下。魏国人才荟萃,亦不等于魏国终成大业。几多时日,恰恰相反。诚如卫国有公子这般英杰之士,不也是奄奄将亡之国么?根由何在?足下深思可也。”

卫鞅默然沉思有顷,大觉老人话语中隐含着无限深意,不觉离席向前,肃然拱手道:“敢问前辈高名上姓?”

白发老人笑道:“人生相逢,何必相识。足下可愿移樽共席?”

卫鞅在老人案前坐好,恭敬地拱手作礼:“前辈洞察深远,以为当今天下何处可去?”此时俏丽侍女已经轻盈走来,将卫鞅的酒肉移放到老人案上,又轻盈而去。

白发老人:“若求醇厚凛冽,天下唯一处可去也。”

“请前辈明示。”

“效法老子,西行一游。”

卫鞅略一思忖,用玉箸在长案上画了一个“秦”字,目视老人。老人点头微笑。卫鞅沉吟道:“西方之国,中气虚弱,内外交困,谈何醇厚凛冽?不若魏国,若有道之人在位,十年内即可大成。”老人依旧微笑:“天下大才,八九在魏。然魏国何曾用过一个?”卫鞅沉默,不由得深重地叹息一声。老人淡淡缓缓道:“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变强。庸才在位,强可变弱。春秋五霸,倏忽沉沦。由此观之,岂可以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宿?”

卫鞅眼睛一亮,问道:“前辈以为,齐国气象如何?”

“老夫刚刚从齐国云游而来。齐国新近称王,国王田因齐志向远大,筑起学宫广招贤才,气象颇佳。然则,齐国旧根基素未触动,齐王号令步履维艰。老夫曾与齐王有一面之晤,观齐王之相,一方称霸可矣,不足王天下。”

“然则,总比秦国有底气也。”

老人微微摇头:“未必如此。且不说秦为久战之国,亡秦难于登天。单以秦国新君论,即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之气概。栎阳城新近传闻,秦国新君嬴渠梁,在政事堂立了一座国耻刻石,自断左手两指,以鲜血涂写国耻二字。此君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又兼刚毅果决,诚为战国以来闻所未闻之国君。老夫观之,只怕秦国崛起,就在今世。”

卫鞅听得怦然心动,正想发问,却闻邻桌议论喧哗之声大起。一个蓝衫士人高声道:“知道么?魏王与齐王比国宝,魏王说国宝是夜明珠,齐王说国宝是人才!”一紫衣剑士接道:“夜明珠是国宝?魏国可就完了!”另一竹冠士人道:“我要到齐国去。齐国办了个稷下学宫,每个士子一所三进宅院,孟夫子都要去了!”那个剑士却高声道:“要去还是秦国,老子都曾在秦国讲学布道也!”又一个士人慷慨道:“六国分秦,你等不知道么?秦国就要完了。那个秦国新君登位,竟然不准国人庆贺,不准乡宴。你说哪个国君登位不大贺三月?不准庆贺,分明是无礼蛮夷之邦!”有人呼应道:“对!不克己,不复礼,亡国征兆!”另有士子愤愤喊道:“克己复礼有何用?秦国不误农时,反倒蛮夷了?你们儒生偏会不着边际!一个穷国,老百姓吃西北风乡宴哪!”又有人高声嘲笑:“难怪孔夫子周游列国没人敢用,你等就讲这种不吃饭的礼啊!”

众人哄然大笑。白发老人与卫鞅却都沉默着。

这时,一个红衣士人走进,在侍女引领下坐于卫鞅邻座。酒肉上案后,红衣人自顾饮酒,偶尔看看邻座的卫鞅和老人。卫鞅没有在意此人,向老人拱手问:“敢问前辈治哪家之学?”老人笑道:“生性散淡,驳杂无长,谈何治学?不若公子专精一学,躬行实践。”卫鞅笑笑问道:“既是杂家,前辈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老人朗朗笑道:“诸子百家,无根不生。适者生存,何须褒贬?”卫鞅笑道:“前辈高洁,却未免过分出世也。”

红衣士人一直注意二人对话,此刻转过身来向卫鞅一拱手,笑问:“先生对前辈所答,似嫌不足,敢问先生对天下诸家有何褒贬?”

卫鞅心中原本郁闷,加之酒力冲击脸泛红潮,一时颇为兴奋。见红衣士人有意论战,直抒胸臆道:“诸子百家,务虚论理者多,经世致用者少;怀古念旧者多,推动时势者少;纠缠细目者多,紧扣大要者少。先生以为如何?”

“妙!”红衣人击掌笑道,“三多三少。看来先生推崇创新,注重致用了。但不知先生对天下大势可有高论?”

卫鞅大饮一爵,一泄胸中块垒道:“方今天下,战国争雄,诸侯图存,是为大势。争雄者急功近利,唯重兵争,却不思根本之争。是故争而难雄,雄而难霸,霸而难王,终未有大成之国也!三十余中小诸侯,或以守成图存,或以依附图存,或以斡旋图存,若郑庄公以小国求变图存而成小霸者,竟无一国。以此观之,中小诸侯难逃厄运,争雄之大国难有所成。先生以为如何?”

一番慷慨,引来厅中聚酒者引颈相望。纷争之世,时世潮流的变化与每个人的归宿息息相关,人们自然是倍加关心,但有议论便想听个究竟。此刻见这个布衣士子出语不同凡响,士子商贾吏员人等便纷纷聚拢而来,自然围成了一个大圈。洞香春侍女对此等情景习以为常,从容地将每个客人的酒案就势转移,片刻间便形成了一个众人聚酒论战的氛围。转移之间有人鼓掌赞叹:“好!口辞简约,义理皆通,确为高论!”

“且慢!先生说争雄之大国难有所成,岂非一言骂倒天下?我看楚国就能大成!”

卫鞅见有人发难,雄心陡起,拍案笑道:“这位先生,未免太过一厢情愿也。楚国虽地广人众,但变法却是浅尝辄止,依然被世族封地分割得零零碎碎,法令不能一统,国力不能凝聚。时至今日,连一个奄奄一息的越国都奈何不得,谈何大成?谈何争雄?”

众人一片哄笑,显然是应和卫鞅,嘲笑那个拥楚士子。此时那个红衣人却向众人抱拳拱手高声道:“诸位且慢,容我问完先生。”转回身道:“六国分秦,事在紧急,何以时近一月,两边皆无声息?”这是刚刚传开的消息,又是实实在在的眼前大事,自然是人人关心,人人都要听听这言必出新的年轻士子的说法,场中骤然安静下来。

卫鞅稍有沉吟,微笑道:“以在下推之,目下虽无巨浪掀起,水下却必有大动。然两边皆非阳谋,此处却不便道来。”

红衣士人傲慢的笑容一扫而去:“先生以为,六国分秦,魏国当持何策?”

卫鞅猛然举爵,却没有了酒。侍女飘然飞来,轻灵斟酒。卫鞅举爵饮尽,正色道:“大事不赖众谋,大功不赖联军。六国灭秦,不若魏国独当。合力虽则势大,然则裂缝亦大。若魏国独对秦国,强力敦促其回迁西部雍城,否则,逼迫秦国割让东部十城以保栎阳。若秦都西迁,东部必弱,魏国河西大军可一鼓破之!秦国若割让十城,则秦国沃土尽失,陷入西陲一隅,当有国破之危也。”

白发老人未动声色,身体却是轻轻一抖。红衣人揶揄笑道:“如此轻松,要大军何用?”卫鞅冷冷一笑:“先生若不知上兵伐谋为何物,也就罢了。”一副不屑与之再辩的神色。红衣人却非但没有不悦,反倒是爽朗大笑:“中庶子卫鞅果然不凡!佩服。”

有人高声问道:“这位是中庶子卫鞅,却不知红衣先生何许人也?”

“士人论政,时下风尚,何须留名?告辞。”红衣人起身一拱,大袖挥洒而去。

卫鞅默然,又举爵一饮而尽,低头默默思忖着。围观众人见骄傲的红衣人已去,年轻人似乎已经无心论战,便也纷纷散归原处,大厅中一时又静了下来。白发老人悠然道:“公子坚刚严毅,锋锐无匹,划策之精到实是罕见。然算划深刻者,阻力必大,望公子以天算为本,徐徐图之。”卫鞅猛然抬头,爽朗大笑道:“前辈,我更相信人为。”

不想红衣人报出卫鞅名字后,厅中已经议论纷纷。为卫鞅上酒的侍女轻步如飞,向后厅飘去。片刻之后,一个清秀异常的布衣士人来到大厅。此时白发老人正和卫鞅殷殷道别,布衣士人便站在厅口屏风一侧专注地端详卫鞅。卫鞅送走老人,回身来到自己案前,将一个金饼放到铜盘中便要出厅。却不想侍女捧着金饼轻柔笑道:“洞香春主人立规,客人但有高论,分文不取。敬请先生收回。”卫鞅一怔,又爽朗一笑,也不推辞便将金饼收起。侍女低声笑问:“不知先生明日还来否?”卫鞅酒意犹在,揶揄笑道:“也是分文不取么?”侍女点头笑答:“也许永远都是。”卫鞅对这慷慨的回答似感意外,不禁又一阵大笑,径自出厅下楼去了。走到庭院树荫处,却听身后有人道:“先生留步。”

卫鞅回头。一个清秀的布衣士人拱手迎来:“闻听先生颇通弈道,不知肯赐教否?”卫鞅惊讶道:“你是何人?如何知我喜欢棋道?”布衣士人道:“游学士子而已。安邑城对洞香春没有秘密。”卫鞅听说是游学士人,不禁释然笑道:“今日无此心思,下次若邂逅相遇,定当就教。”布衣士人道:“洞香春既可手谈,又可广闻博见,先生何不多多光顾?”卫鞅揶揄笑道:“多多光顾?洞香春博金如海,只怕成了顾光。”布衣士人被逗得“噗”地一笑,忽然孩童般顽皮地笑道:“怕它何来?洞香春棋室从来分文不取的。再说,店东请我谋划雅室改装,特许我有一个好友来访。”卫鞅见他少年般天真,童心忽起,哈哈笑道:“那么我来就说,找这么一个布衣游学?”手中比划着他的清秀模样。布衣士人脸泛红晕笑道:“用不着,你进门我就知道。”卫鞅笑道:“也好,反正我近日要来一次。”布衣士人道:“最好后日晚上。”卫鞅笑问:“却是为何?”布衣士人笑答:“后日我歇工。”卫鞅大笑:“为人做事,身不由己也。好,我走了。”说罢扬长而去。布衣士人却站在树荫里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卫鞅去远。

次日清晨,丞相府刚刚开始洒扫庭除,卫鞅骑着白马驰出城外。

沿着涑水岸边一阵疾驰,他身上已是微微冒汗。放马跑出三十余里,卫鞅走马而回。想到昨夜在洞香春遇见的白发老人,他便不能安宁,总是感到老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看不透的神秘。卫鞅油然想到古代姜尚、百里奚甚至自己的老师,这些年岁高迈却依然心怀天下的大才高隐,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人。昨日经他一番点拨,的确有茅塞顿开之感。自己原来何曾想到秦国?何曾想到这样的贫弱之国也可能有所作为?看来自己几年来专注于魏国,潜心于书房,对战国情势已经有所生疏了。洞香春看来还得去,那里那种赤裸裸的辩驳论战和毫无掩饰的秘闻传播,几乎就是一个消息海,一个不同形式的智慧战国。卫鞅相信再去几次,就能决断出自己的出路。想到这里,他眼前浮现出那个俊秀明朗的布衣士人,想到了他孩童般顽皮的笑容和为了手谈的良苦用心,不由得“噗”地笑了出来。无垠宇宙 ,茫茫人海,不期而遇一个毫无心机的棋友,也算一件舒心的事了。自己在陵园至少还得守一段时间,竞日苦读有时也感到枯燥难耐,若能将这样一个顽皮可人的小棋友邀去消磨消磨,也是快事一桩……突然,他看见涑水南岸码头停泊了一只小船,船上的红衣人竟好像是昨日在洞香春的辩驳对手?卫鞅眼力极好,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使他不想在此处遇见此人。他圈转马头,直上山坡,隐在树后向河边观望。

南岸边驶来一辆华贵的轺车,车后有一队骑士。从下车官员的步态看,好像上将军庞涓。卫鞅没有看错,这正是上将军庞涓为红衣人送行。两人的对话随风飘来,很是清晰。

“上将军,这辆轺车价值不菲也。”

“先生见笑了,此乃魏王所赐,迎送必得乘坐。庞涓不能违拗王命也。”

一阵大笑:“上将军,在魏王眼中,你与珠宝何者更重?”

“先生取笑。庞涓不解,先生法家名士,为何定要返回齐国?魏国更需要人才。”

“上将军,慎到志在学宫,不在朝堂。魏国若真的需要人才,眼下就有扭转乾坤的巨子,何不起用?”——啊,原来此人竟是名闻天下的慎到!

“但不知先生所指何人?总该不会是公叔痤荐举的那个卫鞅也。”

慎到一笑:“上将军请我考校卫鞅。我观此人器宇风骨,决然槃槃大才。他对实际政务的精到深刻,令人惊讶。此人若能在魏国为相,与上将军文武相辅,魏国无可限量也。”

庞涓大感疑惑:“噢?此事来得蹊跷!我亲自考校卫鞅,明见他平庸迂腐,几乎只读儒家之书。何以先生竟认为他是相才?”

慎到大笑:“安邑城三岁孩童都知道,上将军与公叔痤将相不和,卫鞅能相信你么?酒肆谈辩,自然是名士本色了。上将军以为如何?”

庞涓似乎停顿了一阵,又传来声音:“先生放心,庞涓当力保卫鞅入政。”

“好!如此我法家将会涌现一个名垂青史的大家了。”

“先生何以甘心将大位留给别人?自己不想名垂青史?”

慎到一阵笑声:“任谁都能名垂青史,何如烧了那堆史书?慎到碌碌中才,居相为政,平平而已,何须徒然费力?”

庞涓:“先生可知卫鞅师承?”

慎到:“慎到相人,不问师门,唯看真才实学足矣。”

庞涓:“多谢先生指教。”

“告辞。”慎到大袖一甩,小船顺水飘然而去。庞涓车骑也辚辚隆隆地走了。

看看小船飘远车马无影,卫鞅方从山坡下来。一路却是心思翻动,谁能想到此人竟是慎到?谁又能想到慎到受庞涓之托找到洞香春考校自己?如此一来,在庞涓面前的一番工夫岂非弄巧成拙?庞涓何以要这样做?难道他根本就没有相信自己?果然如此,岂非证明庞涓依然在怀疑自己?慎到在庞涓面前将自己如此褒奖,岂不是引得庞涓愈发不能放手?庞涓会如何对待自己?想到传闻广泛的庞涓孙膑之间的恩怨故事与庞涓的无情手段,卫鞅不禁心中发紧。庞涓不是公叔痤,永远不可能像公叔痤那样着力举荐自己。庞涓懂得铲除潜在的竞争对手,只要他认定你将是他真正的竞争对手……突然,卫鞅心中一亮——庞涓未必认定自己是潜在对手!但细细琢磨,一时却又吃不准了。凭他对庞涓的体察以及种种关于庞涓的传闻,庞涓自视极高,是极为自信的一个人,未必会因为公叔痤的举荐与慎到的评价而推翻自己的考校。但是,公叔痤与慎到,都以“相人”享誉天下,庞涓又岂能对这两个人的话当耳旁清风一阵?

一段进城的路,卫鞅磨了整整一个时辰有余,终于打定了主意。

棋室里的六国角逐

洞香春的棋室永远都是诱人的。

主楼三层靠近庭院园林的一边,是安邑人人皆知的养心厅。养心厅者,专供客人纹枰手谈之清幽去处也。厅中疏落有致地排列着数十张绿玉案,每案各置做工考究的红木棋枰。北面墙上赫然挂一方特制的巨大木制棋盘,两侧永远站着两名女棋童。寻常时日,吏员士子们饮酒聚谈激烈辩驳之后,三三两两地来到养心厅安然对弈,将那无穷的机谋杀心尽显黑白搏杀之中。若有特出高手或弈者请求,养心厅执事便会布置大盘解说。这时分散对弈的人们便会停下搏杀,仔细品评大盘棋势,遇到精彩处便喝彩叫好,遇到失算处便摇头叹息。如果说,论战与交流传闻是洞香春的立足根本,那么养心厅的博弈便是洞香春的灵魂。

养心厅中最显眼的,是大盘下立在玉石架上的一张厚厚的铜板。铜板上刻着八个大字——连灭六国者,赏万金!煞是惊人。战国士子无不知棋,棋道杀伐中,士子们每每将对方与自己比做相互交战的两国一决生死。大厅中常常有诸如“赵国死矣”的叹息或“楚国得三城”的叫好,便是对双方的大势评判。时日长了,洞香春便将这习俗变成了一种棋外的规则,使弈者竞争更加激烈。弈者进厅入座,棋童便捧来一个铜鼎,鼎中是刻着字的七大战国与三十余中小诸侯国的圆形铜板。弈者伸手抓出一枚铜板,上面的国号便是自己一方的代号。若双方都摸到了大国,围观者便会助兴高喊:“燕楚大战,好!”若一方是大国而另一方是小诸侯,人们便会替小诸侯摇头叹息,若小诸侯一方胜了,人们则会加倍地兴奋喊好。若这时厅中恰恰有该国士子,他们便会高兴地请胜利者和客人们饮酒,而且会将这看做是国运的暗示。洞香春立下规矩,但有连灭“六大战国”而“统一”天下者,赏万金!然而数十年来,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哪怕是连灭三大战国,所以那铜板镌刻的悬赏文告竟是始终不能拆除。正因为这种博弈规矩与风云动荡的天下大势隐隐暗合,所以那种国运与棋道交相刺激的诱惑,是其他聚谈甚或论战都不能替代的。

今日午后,养心厅来了一位非同寻常的客人。这便是那位面目黧黑的薛国商人猗垣。他和那个面白如玉的俊仆来到养心厅时,厅中已经有三十余座在捉对儿搏杀。华贵轩昂的黧黑商人微笑着对女执事道:“何座胜多?”女执事恭敬地将黑白主仆领到中间一案前道:“这位先生已连灭三家诸侯,格杀凌厉,无可匹敌。”猗垣拱手微笑道:“在下愿与这位先生对阵,不知先生肯迎战否?”座中中年士人正在独坐饮酒,闻言矜持笑道:“迎战何难?只是须得让子搏杀。”猗垣爽朗大笑道:“一战若败,再让不迟。”中年士人点头笑道:“然也。”猗垣回头对执事道:“敢请安置大盘。”女执事兴奋地答应一声,回身向棋童道:“伺候大盘,摆案。”

片刻之间,养心厅中央单列出一座晶莹碧绿的长案棋枰。待双方坐定,秀丽的女棋童捧来铜鼎请二人定名。中年士人伸手入鼎,摸出一个铜板“啪”地打到案上,不由得兴奋大叫:“好!楚国!”黧黑商人摸出一枚铜板一打,却是鲁国,围观者不禁轻轻叹息。中年士人道:“大国让先,请先生执黑棋。”言下之意,自然是他选了白棋。黧黑商人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了。”便伸手将一枚黑子清脆地打到左上三三位,手未缩回,中年士人已经将一枚白子“啪”地打在右下星位。商人略一思忖,再将一枚黑子打到左下三三位。此时大盘下的棋童已经变成了四个,两个在木梯上站立,两个在地上站立。棋案前女执事高声报棋:“黑棋左上三三,白棋右下星位,黑棋左下再三三——”棋童便将带有短钉的特制棋子摁进所报位置。

三手棋一出,大盘下的围观者一阵嗡嗡议论,大部分是替“鲁国”叹息,一人高声道:“鲁国守势太过!”年轻商人却是不动声色。

随着大盘棋子不断增多,只见“楚国”形势广阔,“鲁国”却是抢占了四个大角,中腹一队“鲁军”正在出逃。显然,“鲁军”若逃出,则“楚国”地、势皆失。“楚国”若擒获“鲁军”,则灭“鲁”无疑。养心厅中寂静无声,观者无不为“鲁国”担心。一个大红长衫的鲁国士子急得额头冒汗,连连搓手。这时“鲁军”眼看山穷水尽,却突然掉头攻击“楚国”不甚整肃的追兵,且一举切断追兵归路,十余回合激战,竟将与大本营割裂的一队“楚军”歼灭。

“好——鲁国万岁!”那个额头冒汗的鲁国士人激动得嘶声大喊,厅中一片鼓掌喊好之声。几个楚国的黄衣士子不禁连声叹息,跺脚唏嘘,如丧考妣一般沉痛。鲁国士人高声喊道:“执事,上酒!每位先生一爵,鲁国泰山老酒!”片刻之间,一队侍女飘来,每个士子手里都有了一爵红亮亮的泰山美酒。鲁国士人举爵笑道:“为鲁国不衰不灭,干!”遵照为胜利者庆贺的规矩,所有人都举爵呼应:“为鲁国不衰不灭,干!”全场一饮而尽。

中年士人向年轻商人一拱手道:“先生精通博弈,在下佩服,明日再请赐教。”转过身又对几个楚国士人深深一躬,大有羞愧之色,匆匆下楼去了。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养心厅已经灯火通明。兴奋议论的士子们纷纷和黧黑的年轻商人商讨方才的激战。那个面白如玉的俊仆,却只顾站在棋枰前凝神沉思。这时,人群中出现了那个画工布衣士子,目光在厅中巡睃,似乎感到失望。突然,他眼睛一亮,快步向大厅门口走来。

卫鞅出现在养心厅口,依旧一身白衣,凝重飘逸。

布衣士子从背后轻轻一拍,低声笑道:“兄台来也。”卫鞅回头一看,高兴地笑道:“如何不称先生?非礼也。”布衣士子笑道:“俗套。手谈友人,自应是兄台了。”卫鞅亲切微笑道:“甘做小弟,却是亏了。”布衣士子道:“得遇兄台,亏之心安也——”拉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卫鞅不禁大笑:“还真是亏了啊?”转低声音道,“哎,回头到我的山里去手谈,如何?”布衣士子高兴得笑出一脸灿烂:“妙极妙极!”卫鞅道:“今日如何手谈?”布衣士子颇为神秘地笑道:“小弟听执事讲,方才有个大商棋道精湛,灭了‘楚国’,兄台先胜他一局如何?”卫鞅摇摇头笑道:“灭国棋战?那你?还是你我消磨了。”布衣士子道:“兄台不知,小弟最喜欢看棋。杀败那人,小弟为你庆贺。”卫鞅笑道:“输了如何?”布衣士子又露出顽皮的笑容:“小弟为你一哭。”卫鞅不禁哈哈大笑:“好,听你哭。”

布衣士子领卫鞅来到中央案前,只见面目黧黑的年轻巨商正在若有所思地和他的俊仆摆方才激战过的那盘棋,一边摆一边品评讲解。卫鞅端详有顷笑道:“楚国何其蠢也?”主仆抬头,商人笑道:“先生对‘鲁国’不以为然?”卫鞅淡淡一笑道:“机敏有余,大局不足。”商人揶揄笑道:“如此品评,先生定是弈道高手了?”卫鞅笑道:“尚未见阵,何论高低?”商人豪爽笑道:“可否与先生对弈一局?”卫鞅点头道:“大盘?”商人豪爽道:“大盘。”

卫鞅回头笑道:“小弟,如何?”

布衣士子高兴地上前:“二位请入座。我识得执事,即刻安置。”说完轻步走向厅后月门。

两人刚刚坐定,侍女便捧上赵酒给二人斟起。卫鞅与商人同时举爵相向,一饮而尽。也就在这片刻之间,大盘与棋枰均已安置妥当,女执事肃然站于长案前三尺处,养心厅士子们也围拢在大盘下啧啧感叹今日的奇遇。布衣士子却只站在卫鞅身后,不断打量对面的商人。玉面俊仆站在商人身后,也不断注视对面的卫鞅,眼中大有光彩。棋童捧来铜鼎请二人定名,商人摸出一个“魏国”,厅中顿时哗然喝彩。商人却是一怔,又是淡淡的一笑。卫鞅随意一摸,却出来一个“秦国”。围观者不禁一阵叹息。卫鞅心中闪过白发老人,不由自主地大笑起来。

“敢问先生,笑从何来?”商人拱手正色,似乎特别在意对手为“秦国”的大笑。

卫鞅豪气勃发:“人言弱秦,安知不会在我手中变为强秦?”

商人长长嘘了口气:“先生,岂不知我手中的魏国更强大?”

“强弱之势,古无定则。强可变弱,弱可变强。变化之道,全在人为。安知魏国不会萎缩弱小?”卫鞅决胜心起,双目炯炯发亮。

年轻商人似乎也特别兴奋,慨然道:“秦为弱国,先生请。”

卫鞅盯着棋枰,也不谦让,一枚黑子“啪”地打到中央天元上。女执事高声报道:“秦国占据天元——”围观者一片哗然,当即一齐聚拢到棋枰四周。

黧黑商人惊讶地“啊”了一声:“先生何等下法?许你重来,莫将秦国儿戏了。”

卫鞅很是平静:“中枢之地,辐射四极,雄视八荒,大势之第一要点也。如何儿戏秦国?”

“我若占地,先生之势岂非成空?”商人拈一白子,打到右下角位。

女执事高声报道:“白棋第一手,右下三三位——”

众人一片赞叹,纷纷点头。卫鞅身后的布衣士子和商人身后的玉面俊仆却都一齐盯着卫鞅,似乎又紧张又兴奋。

卫鞅淡然道:“势无虚势,地无实地。以势取地,势涨地扩,就地取地,地缩势衰。”拈一枚黑子,“啪”地打到右边星位。

“黑棋,右手星座——”

须臾之间,大棋盘上已落九手。黑棋五手均占上下左右中五星位,白棋四子占四方角地。年轻商人凝视棋盘,看黑子构成了一个纵横天地的大“十”字,正色拱手道:“先生行棋,着着高位,全无根基,却是何以将秦国化为实地?莫非有意输掉秦国?”急切之情,似乎比对自己的“魏国”更在心。

卫鞅不禁笑道:“岂有此理!若有高位,岂无实地?看好你的魏国便是。”

围观者多有魏人,立即一片呼应:“先生但下便是!”“魏国一定要胜!”

黑面商人不再说话,开始驱动“魏国”攻取实地。“秦国”却是腾挪有致,尽量避免缠斗。几十个回合后,“魏国”角边尽占,仔细一看,却都龟缩于三线以下。“秦国”却是自四线以外围起了广阔深邃的大势,莫名其妙地竟使“魏国”实地明显落后于“秦国”!

哄哄嗡嗡……养心厅整个骚动起来。魏国的吏员士子们急得连连叹息,故意以议论的口吻高声评点,以图给“魏国”一点儿启示和警告。黑面“魏国”却是不急不躁沉思默想,突然打进“秦国”腹地。

“好!”大盘一上子,厅中齐声叫好。布衣士子与玉面俊仆尽皆微微皱眉。

“秦国”没有慌乱,却突然向“魏国”边地切入。“魏国”若被渗透,实地就有可能被搜刮净尽。思忖良久,“魏国”只有回兵抵挡。但是如此回防,“秦国”本有些微缝隙的防线也因此而成了铜墙铁壁。卫鞅舍弃了渗透“魏国”边地的零散“秦兵”,抢得先手,突然向先前打入腹地的“魏军”发动猛攻。由于“秦国”起手占据了中央天元,一队“魏军”无论向哪个方向逃窜,都被从中央逼向四周的铜墙铁壁。堪堪数十回合,“魏军”被四面合围,终于陷入绝境。

养心厅一片愕然,一片沉寂,连叹息声也没有了。

“好——”一声脆亮,布衣士子和玉面俊仆两人不约而同地鼓掌高叫。

随着喊好声,一片沉重的叹息声终于嗡嗡哄哄地蔓延开来。“魏国气运不佳啊。”“此等打法,真教人匪夷所思。”“秦国有好运了,往前看吧。”

黑面商人站起身来肃然拱手:“先生棋道高远,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布衣士子笑吟吟高声问:“在座诸位,可有不服么?”

一片掌声,一人高声道:“战国讲究个崇尚实力,我等魏人也服了!”话音落点,养心厅一阵喊好喝彩。又一人高声道:“这位先生为棋道生辉,可否指点方才棋理,让我等以开茅塞?”

黑面年轻人也拱手笑道:“在下也有此意,愿闻高见。”

卫鞅心头又一次闪过白发老人的身影——奇怪,如何今日又一次贴近了秦国?对这种蹊跷之事他素来不以为意,今日却总是挥之不去。眼见厅中人等诚心请教,便抛开思绪微笑起身。战国风气,素来没有多余的自谦客套,胸有见解而遮遮掩掩,会被人大为不齿,一班名士更是不屑于虚己。卫鞅从容上前,指着墙上的大棋盘道:“围棋之道,天道人道交合而成也。远古洪荒,大禹疏导,大地现出茫茫原野。于是大禹立井田之制,划耕地为九九扩大的无限方块。其中沟渠纵横交织,民居点点布于其上,便成人间棋局也。后有圣哲,中夜观天,感天中星光点点,大地渠路纵横成方,神往遐思,便成奇想,遥感天上星辰布于地上经纬,当成气象万千之大格局。神思成技,做经纬交织于木上,交叉点置石子而戏,是有棋道之始也。其后攻占征伐,围城夺地,人世生灭愈演愈烈,棋道便也有了生杀攻占、围地争胜之规则。久而久之,棋道成矣。此乃人道天道交相成而生棋道之理也。”

举座无声,人们仿佛在听一个天外来客的深奥论说。

布衣士子问:“这棋,何以称之为‘围’?”

卫鞅侃侃而论:“人间诸象,天地万物,皆环环相围而生。民被吏围,吏被官围,官被君围,君被国围,国被天下围,天下被宇宙围,宇宙被造物围,造物最终又被天地万物芸芸众生之精神围。围之愈广,其势愈大。势大围大,围大势大。此为棋道,亦是天道人道。棋道圣手,以围地为目标,然必以取势为根基。子子枢要,方可成势。势坚则围地,势弱则地断。若方才之棋,若‘秦国’处处与‘魏国’纠结缠斗,‘秦国’则难以支撑。若以势围地,势地相生,则‘秦国’自胜。因由何在?棋若无势,犹国家无法度架构也。棋若有势,则子子有序,若民有法可依,兵有营规可循也。圣手治棋,犹明君治国,名将治军也。”

年轻的黑面商人离席深深一躬:“先生真当世大才。在下五岁学棋,至今已经二十余年,会过无数名家高手,却未闻此等精深见解。更无一人能像先生,讲棋而超于棋,将棋道、天道、人道、治道融为一体!今日得遇先生,当称三生有幸。不知先生可否与在下做长夜饮?”

卫鞅笑道:“既逢知音,自当痛饮。”

“好!请到我居所去。”年轻人拉起卫鞅,举步便走。

“这位先生,不能走。”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厅门口传来。

厅中所有目光都转向了养心厅大门。只见一位带剑将军昂昂走进,向卫鞅拱手道:“末将奉公叔夫人之命,请先生回府,商议要事。”卫鞅淡然道:“你是公叔府何人?”来者又是昂昂一拱:“末将新到,未能与中庶子相识,尚请见谅。”卫鞅思忖有顷,对年轻商人笑道:“不期相逢,甚感知音,若有机缘,容当后会了。”黑面商人大有遗憾,却也慨然笑道:“高人可遇难求,但愿后会有期。”卫鞅转身对来将道:“走。”举步间想到那位颇显天真的布衣小弟,想对他道别一声,抬头四望,却不见了他的身影,便不再犹疑,大步出厅去了。

那个玉面俊仆怔怔地看着卫鞅背影,轻轻的一声叹息。

卫鞅庞涓 智计周旋

天街之南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长街,是魏国官员宅邸集中的区域。这里有两座府邸特别显赫,一座是丞相府,另一座便是上将军府。丞相公叔痤已经死了。按照魏国定制:开府丞相死后其眷属应迁出丞相府,搬到国君赏赐的纯粹住宅,这种官署与住宅两结合的官邸应当由继任丞相居住。目下继任丞相虽没有确定,但官场对上将军庞涓出任丞相还是看好的,认为他完全可能同时成为这两座显赫府邸的主人。安邑官场素来以灵动闻名天下,自然是纷纷找出各自的理由来向上将军讨教。就在这已近午夜的时刻,上将军府前还是高车骏马如流,进进出出不断。上将军庞涓近日也一改平素间疏于应酬的习惯,对任何一个拜访讨教者都热诚指点,愿做学生门客者也欣然接纳。这种兴旺热闹,与百步之外幽幽冷清的丞相府适成两端比照,在这锦绣华贵的长街显出了一段宦海沧桑。

十名铁甲骑士护卫着一辆锃亮的轺车辚辚驶来。车上的卫鞅却感到不是滋味。礼贤下士么?派来一个赳赳千夫长。保护贵客么?倒更像是防范他逃走。卫鞅一出洞香春看到这轺车甲士,就揣测到自己将要去的地方。他安然上车,也不问为何说到丞相府而不进丞相府,听凭轺车向上将军府驶来。到得车马场轺车未停,直接驶入西偏门,进入幽静的跨院。千夫长在跨院石门前下车,向卫鞅昂昂拱手道:“到了,先生请下车。”卫鞅跳下车来,千夫长又向石门前肃立的军吏亮出了一支令箭,军吏肃然退后一步,两人进入幽静的庭院。

庭院正房廊柱下站着一位身穿大红斗篷者,千夫长高声报道:“禀报公子,中庶子卫鞅带到。”廊下红衣人挥挥手,千夫长昂昂而去,红斗篷者大笑迎来:“卫鞅何其风流?竟到洞香春消遣了,妙也!”卫鞅淡漠笑道:“公子卬王族贵胄,竟无居室待客么?”公子卬又是一阵大笑:“你啊,总是那么峻刻。来来来,进去就知因由了。”说着拉起卫鞅的手走入烛光明亮的正房。

正房里间是一个精致的小厅,竹简四围,剑架中立,两张长案上已经摆好了鼎爵酒肉,虚位以待。公子卬亲切笑道:“卫鞅,请入座。”卫鞅也不说话便坐入南面的客位。公子卬坐了北面正位,举爵笑道:“久未聚首,常怀思念。来,先干一爵。”卫鞅淡淡漠漠地笑着举爵,两人一饮而尽。公子卬慨然一叹道:“卫鞅,你刚来安邑,我就与你相识也。五年了,卬虽说是王族贵胄,可没有将你做小吏看。你是我的高朋益友,我的军师也。我每有难处,你总是能给我谋划出个好办法。否则,我早被活吞了……来,再干!”

卫鞅笑道:“权术谋划,卫鞅不以为荣,聊做游戏耳,何足道哉?”

“好!痛快。不过,我还是要还这个人情。”

卫鞅一阵大笑,只是不接话题。公子卬继续兴奋地说着:“昔日,我也曾举荐你到魏王身边做舍人,锦衣玉食,何等贵气?可你就是不去,跟着老公叔泡了几载书房,这叫名士入世么?老公叔器重你么?连个都司徒都不给,最后搪塞,干脆举荐你做丞相!这不是痴人说梦么?丞相那么好做?分明戏弄人也!还说不用你就杀了你,老公叔何其阴狠!若非魏王睿智通达,你岂非大祸临头?终了如何,你还替他守陵,世上还有个公道么?”

公子卬说得慷慨激昂。卫鞅却是面色渐渐阴沉,片刻间连饮三爵,竭力压制自己胸中翻翻滚滚的愤怒之火。对公子卬这样的人他能如何说辞,此时此地此人,都不是自己应该辩白的,唯一要做的,就是忍耐,忍耐。公子卬却是另一番感受,他很是同情卫鞅,很是理解卫鞅的心绪——经他点拨,卫鞅醒悟过来,心里自然不好受。他便举爵陪卫鞅连饮了三爵,叹息一声道:“卫鞅啊,不要难过。天无绝人之路。今日请你,就是好事一桩。上将军庞涓听我说到你的才具,十分器重,想委你做他的军务司马,职同中大夫,比中庶子那是天上地下了。如何?时来运转也。”他讲得兴致盎然,溢出浓浓的施恩救人了却心愿的快感。

“军务司马,职同中大夫,不小。”卫鞅淡淡一笑。

“有三进宅院,三尺轺车,十名甲士,年俸三千斛也。”

“又悠闲,又风光。人云:‘想舒服,中大夫。’对么?”

公子卬大笑道:“鞅兄呵,你是说透了。再说,你到上将军府,对我也好。”说到后半句,他压低声音神秘地一笑。

卫鞅摇摇头道:“公子高论,卫鞅不明。”

“你啊你,书房真将你给泡迂了?有你在此,这里的事我也清楚些许。你放心,有我在,没有谁敢动你。”

刹那之间,卫鞅的炯炯目光盯住了公子卬,倏忽之间却又消失,脸上现出淡漠的笑容:“公子良苦用心,卫鞅感念不已。只是卫鞅与这做官无缘,如之奈何?”

“却是为何啊?”厅外传来浑厚的话音,随之走进一个红衫拖地长发披肩显得洒脱随意而又不失气度的人,赫然便是上将军庞涓。

公子卬连忙道:“卫鞅,上将军到了,还不见礼?”

卫鞅离席而起,躬身一礼道:“中庶子卫鞅,参见上将军。”

“入座入座。”庞涓坐到横置的长案前,抚着长须悠然笑道:“卫鞅啊,我的掌书说你博学强记,六经皆通。公子对你更是大加赞赏。军务繁忙,老夫没有亲自登门求贤,多有得罪,还请见谅了。”

卫鞅谦恭道:“鞅区区小吏,何敢劳上将军大驾?”

“卫鞅啊,军务司马可是赞划军机的要职,你何以说与做官无缘?”

“禀上将军,公叔丞相新丧,我正在为师守陵,不宜入仕为官。”

公子卬急切道:“非亲非故,连正宗学生也不是,你何须为他守陵?”

“公子此言差矣。公叔丞相教诲五年,待我不薄,卫鞅自当以师礼报之。我儒家素来以孝道为第一大礼,况我守陵为魏王亲点,岂敢半途而废?”一番话当真有儒家的认真执拗。

公子卬情急道:“那有何难?我向魏王禀明实情,开脱守陵便是。”

庞涓一直静静地看着卫鞅,向公子卬摇摇手,回头道:“当今名士,谁不想建功立业?卫鞅难道不想跟我征战列国,一统天下,名垂青史?”

“三年礼尽,卫鞅定到军前效力。”卫鞅恭敬地拱手回答。

突然,庞涓哈哈大笑道:“卫鞅莫非自命不凡,嫌官小职微?”

“小小中庶子,卫鞅做了五年,上将军自然知晓。”

“莫非想到他国求职?”

“若去他国,何待今日?”

公子卬满脸不悦,叹息一声:“上将军,让他自己慢慢参详去也。”

庞涓大度地笑道:“儒家之士,多有坚贞。卫鞅尽大孝之礼,名正言顺也。卫鞅,你若守陵期满后能来我军中任职,就算本上将军没有看错你。”

卫鞅深深一躬道:“多谢上将军成全。”

庞涓一拍手,走进那个昂昂千夫长。庞涓正色命令道:“卫鞅已经是我军务司马,守陵期满后赴任,你带一百名军卒护卫司马,不得出半点差错。”

“末将遵命!”千夫长昂昂应命。

公子卬拊掌大笑:“上将军求贤有术,真个高明,我看你卫鞅敢不做官?”

卫鞅沉吟有顷,期期艾艾道:“既然如此,上将军,预发我俸金么?”

庞涓心中顿时一松:当一个人计较官俸的时候,那就意味着没有威胁了,于是欣然道:“卫鞅所请有理,司马官俸、车马、府邸,一应从年后发放。”

卫鞅诚惶诚恐地一躬:“多谢上将军恩德。”

公子卬一阵大笑道:“你这卫鞅,前倨而后恭,看来是只服上将军也!”

卫鞅略带愧色地笑道:“公子见谅,卫鞅原也敬服公子。”

庞涓与公子卬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深夜,昂昂千夫长“护送”卫鞅到丞相府门前。卫鞅谢绝了车马入府,在幽暗冷清的丞相府门前下了车。望着轺车远去,他怔怔地站在树下,不禁一声沉重的叹息。

突然,身后有轻轻笑声。

卫鞅一惊,迅速回身,却见那个清秀的布衣士子笑吟吟站在面前。卫鞅生气道:“如何没个正形?夜半游魂一般。”布衣士子笑道:“你如何不问你走时我到何处去了?”卫鞅板着脸道:“你不说,我问你何来?”布衣士子道:“啊,我却知晓,中庶子卫鞅变吏为官,成了军务司马,明年就有官俸了。”卫鞅惊讶得一时无对,思忖间凛然道:“实言告我,你何许人也!”

布衣士子一笑:“无论我是谁,都不会有损兄台丝毫。我来,是提醒你一件事。”

“提醒我何事?说!”

“凶巴巴的,名士都这样么?”

卫鞅被他说得有些尴尬,想想也是没来由的声色俱厉,不由得笑道:“好,向小弟致歉了。请问,要提醒我何事?”

“哼,像个老儒,还不如凶巴巴。”

卫鞅不禁哈哈大笑:“哎呀呀,你这小弟,难缠得紧。说话,别噘着嘴了。”

布衣士子看着卫鞅,脸色红布一般。卫鞅亲切地拍拍他肩膀:“莫紧张。有不好的消息么?”布衣士子身子轻轻一抖,又立即镇静下来道:“兄台,与你对弈的那个大商,是秦国密使。”

卫鞅闻言,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又是秦国?洞香春的种种巧合刹那间在他心中闪过——老人说秦国,下棋执“秦国”,对手又是秦国密使——莫非真是天意?倏忽间,一阵警悟从心头掠过,大有清凉舒畅之感。卫鞅长长出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他至少能明确断定,秦国密使至少对他没有恶意,不会是坏事。突然,他对这个短暂相识的布衣士子顿觉亲切,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释然笑道:“不问你是谁,多谢你了……哎,你身子为何发抖?凉风吹的?”卫鞅说着解下自己的长衫,给布衣士子披在身上。

布衣士子微微喘息:“略受风寒,不打紧。兄台莫要再去洞香春了,有大传闻我来告你。”

“又不让我去了?好,不去。哎,是否你不在洞香春做了?”

布衣士子摇摇头笑道:“你本该回陵园了,又牵挂消息不通,解你一难还不好?”

卫鞅没有想到这个邂逅的少年这般聪颖,竟然能想到他的处境,不禁涌上一种欣慰,轻轻一叹道:“是啊,我不能老在上将军眼皮下转悠,我应当离开,也得好好思谋一番,许多事情我还得想透才是。”

布衣士子一拱手笑道:“我走了。长衫给你。”

卫鞅笑道:“下夜凉如水,给我何来?”

布衣士子又露出那种顽皮的笑容:“兄台一件官衣,明日如何出门?”

卫鞅被他说破,不禁哈哈大笑:“你也,鬼灵精!我这小吏无车,不能送你,不若到我的小屋痛饮手谈一夜,如何?”

布衣士子明亮的眼睛一扑闪,笑道:“洞香春近在咫尺。我走了。”说完径自匆匆去了。 OktI5d/NwIEGD0MtfFR7zxEgMgm/loQXq6MGCV2mCByRfRBag62CDTr3424J3fc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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