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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国耻昭昭

金令箭使者飞驰栎阳

黄河南岸的大道上,一个红衣骑士向西飞驰,渐渐进入两山夹峙的谷口。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幽暗漫长的峡谷仿佛大山之中开出了一个抽屉,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函谷险道。因其纵深有如一个长长的匣子,时人称其为函谷。这条函谷险道地处黄河骤然折成东西流向后的南岸,东起崤山,中间穿过夸父逐日大渴而死的桃林高地,西至潼水渡口,莽莽苍苍长一百余里。峡谷两岸高峰绝谷,峻拔迂回,一条大道在谷底蜿蜒曲折,是山东(崤山以东)通往关中的唯一通道,号称函谷天险。千余年后,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这样记载古函谷关:“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号曰天险。”后世东汉名士王元雄心勃勃地为当时的西部豪强隗嚣策划云:“请以一丸泥,东封函谷关,图王不成,其弊足霸矣!”战国之后百千余年,函谷关尚有如此的险峻雄姿与要塞功能,足可见战国时代函谷天险的荒绝险峻。

西周时期,函谷本无关隘。周平王从镐京东迁洛阳之后,将原来是周室王畿之地的渭水平川全部封给了秦部族。秦成为诸侯国后,天下进入动荡不宁的春秋时代。为了防止山东诸侯西侵,秦国在函谷天险的东口筑起了一座砖石城堡,顺着函谷的地名,便称了函谷关。不想这座简陋的关城,却在兵戎相向的数百年间大大起了作用,山东诸侯的隆隆战车总是无法逾越这道狭长险峻的山谷。随着秦穆公称霸,秦国扩张,函谷关便也闻名天下。进入战国初期,魏国率先变法而强大起来,对穷弱秦国开始了长期的蚕食。名将吴起训练出的轻装骑兵与重甲武卒大显威力,二十多年间,秦国在黄河西岸的数百里土地被魏国一仗仗全部夺去。作为天险屏障的函谷关与崤山桃林高地丢失了,石门要塞、潼水渡口等东部屏障也被魏国尽数占领了。若非吴起后来被迫离开魏国,这位和天下诸侯大战七十四次无一败绩的著名统帅,决不仅仅只将秦国压迫到华山以西。

沉重的牛角号在城头响起,红色的“魏”字大纛旗完全消融在晚霞之中。

当红衣骑士风驰电掣般飞到关下时,函谷关城门正在隆隆关闭。那匹神骏的黑色坐骑通灵之极,长嘶一声,从行将合拢的石门中腾越而过,引起城头兵士的一片高声喝彩。

“过关者何人?”城头将军高声喊问。

“华山营斥候。”一声长长的回答飘在身后,骑士早已在一里之外。

函谷关对于秦国是曾经的国门咽喉,而对于时下的魏国,却是国土内的一座寻常关口而已。所以,魏国函谷关的盘查,远远不如秦国函谷关时的盘查严密。城头守军见出关者是魏国军士装束,又报号华山营斥候,也就没有派飞骑追赶盘查,反而聚在城头高声议论赞叹这个斥候的高超骑术和罕见良马。

在夕阳落下的余晖中,骑士骏马像一朵红云,向西掠过空旷的原野和滔滔的河流。眼见左手的华山已经遥遥落在身后,骑士脱下身上的红色披风用力向地上一摔,顿时变成了一个黑衣劲装的秦国骑士。他愤怒地高声骂了一句什么,向座下马大吼一声。神骏的黑色战马突然间人立,一声长长的嘶鸣,展开四蹄腾空奔驰,箭一般向西而去。

渐行渐西,遥遥可见苍黄透绿的原野上矗立着一座黑色城堡。从远处看,这座城堡很小。在夕阳余晖中,城堡的剪影像一只黑色巨兽。随着黑衣骑士的骏马飞驰,渐渐可见背向夕阳的东门箭楼上有黑衣甲士游动,猎猎飞动的黑色大纛旗上大书一个白色的“秦”字。

这就是秦国都城栎阳。它坐落在渭水的一条小支流——栎水的北岸。这座小城堡是秦立国四百年以来的第三座都城。当初秦国始封诸侯时,周平王已经东迁到洛阳去了。关中的镐京、丰京已经在戎狄入侵中化为焦土废墟,根本不可能做秦国的都城。秦国第一任国君秦襄公,便将都城设置在靠近自己西部根据地的陈仓山东口。第二代国君秦文公又将都城东迁三百里,设在了渭水北岸的雍城,一直稳定了三百多年。到了战国初期,秦国被魏国屡次攻城陷地,秦献公壮怀激烈,决然将都城东迁到距离魏国华山军营不到三百里的栎阳小城,向天下宣示从此誓死不向西后退一步。这座栎阳小城作为都城,实际上也是作为最前方的军事要塞建立的。城方虽然很小,每边只有一里,方方正正四里多,正是春秋战国时代常说的那种“三里之城,五里之郭”的典型小城。但却全部用大石条砌成,城墙也比寻常城墙高出三丈有余,连箭楼也是石板垒砌的。作为进出口的城门,则是两块巨大厚重的山石。也就是说,整个城堡的外部防御构造没有一寸木头,寻常的火攻根本无伤城堡之毫发。然则使人更有强烈印象的是,这座城堡的城墙和箭楼全部都用黑色的山漆厚厚涂抹,黑亮光滑,非但威猛可怖,而且爬城偷袭者也决然无计可施。这座高高耸立在栎水岸边的险峻城堡,因为临近魏国的华山大营,所以防范很是严密。在这暮色苍茫的时分,高高的城头上已经吹起了呜呜的牛角号,城门外原本稀疏的行人已加快了脚步。三遍号声之后,栎阳城门就会隆隆关闭。

快马渐近,黑衣骑士没有减速,伸手在怀中摸出一支足有两尺长的金制令箭高高举起。虽是傍晚,长大的金令箭依旧在马上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

“金令箭使者到,行人闪开!”城门将领举剑大喝,两列甲士肃然立定,城门内外的行人“哗”地闪于道旁。

黑衣骑士高举金色令箭,飞驰入城。

栎阳城内,街市萧条冷落。和大梁城繁华锦绣的夜市相比,这里简直就是荒凉偏僻的山村。店铺灯火星星点点,街边行人疏疏落落。幽幽摇曳的灯火下,可见市人衣着粗简,时有担柴牵牛者在街中匆匆穿过。在这条直通秦国国府的短街上,既没有一辆哪怕是简陋的牛拉轺车,也没有一个衣饰华贵的人物。店铺前的人们进行着简单的交易,或钱货两清,或物物交换,都在默默进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争执。小城短街,静而有序,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慌乱。所有这些都在无声地表示,这座小城堡经历了无数惊涛骇浪,已经不知道恐惧为何物了。当骑术娴熟的金令箭使者纵马从街中驰过时,马不嘶鸣人不出声,也没有任何一个市人高声呼喝,街中行人迅速闪开,一副习以为常的坦然神色。

瞬息之间,黑衣快马逼近短街尽头一片高大简朴的青砖平房。

这片砖房被一圈高高的石墙围起,仅仅露出一片灰蒙蒙的屋脊。正中大门由整块巨石凿成,粗犷坚实。大门前两排黑衣甲士肃然侍立。金令箭使者骤然勒马,骏马人立,昂首嘶鸣。石门前带剑将领拱手高声道:“君上有令,金令箭使者无须禀报,直入政事堂!”

黑衣人从马上一跃飞下,甩手将马缰交给将领,大步匆匆地直入石门。不想几步之后却一个踉跄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他嘶哑地摇手:“快,扶我,政事堂。”四名护卫军士立即抢步上来,抬起使者疾步进入国府宫。

说是国府宫,实际上是一座九开间的六进大宅院,外加一片后庭园林。如果放在魏国,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中大夫的住宅规格。在齐国也不过上卿规格。府中房屋一律是特大方砖块砌成,地上则是一色青石板,没有一片水面,没有一片花草,唯一的绿色是政事堂后边的一片胡杨林与几株松树。简单实在得冷冰冰的。第一进是国府各文书机构,第二进是国府中枢政事堂。这政事堂是一座六开间的青砖高房,坐落在院落正中央,两边是通向后进的偏门。政事堂本身分为两大部分,东侧为国君聚集大臣商议大事的正厅,西侧为国君处理日常政务的书房。以实际作用论,西侧书房才是国府的灵魂与中枢之地。

此刻,西书房已经亮起了灯光。这是一间陈设整肃简朴的书房,地上没有红毡,四周也没有任何纱帐窗幔之类的华贵用品。最显眼的是三大排书架,满置竹简与羊皮书,环绕了三面墙壁。正对中间书案的墙面上悬挂了一幅巨大的列国地图,画地图的羊皮已经没有了洁白与光滑,乌沉沉的显示出它的年深月久。地图两旁挂着长剑与弓箭。所有的几案书架都是几近于黑的沉沉紫红色,使政事堂颇显得威猛神秘。房间只有一盏粗大的牛油灯,不是很亮,风罩口的油烟还依稀可见。一个人站在地图前沉思不动。从背面看,他身材挺拔,一领黑袍上没有任何装饰,头发也用黑布束起。端详片刻,他一声长嘘,一拳砸在羊皮大地图上,忧愤而沉重。

一名白发老内侍守在政事堂门口,没有表情,没有声息。

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从院中传来。白发老内侍警觉,立即轻步走下台阶。四名军士抬着黑衣使者匆匆而来,放在老内侍面前。黑衣使者艰难地向老内侍一扬手中金令箭。老内侍立即高声报号:“金令箭使者晋见——”

“咣”的一声,书房内好像撞倒了物事,只听一阵急促脚步声,书房主人已经快步迎了出来。窗户透出的微光下,可见他是一个相貌敦厚的青年,眼睛很细很长,嘴唇很厚,嘴角隐入两腮极深,厚重中透出刚毅英健与从容镇静。他不是别人,正是书房的主人,秦国新君嬴渠梁,后来人说的秦孝公。他急步来到黑衣使者面前,蹲下身一看,一句话没说便伸手扶住黑衣人要抱他进去。

老内侍拱手拦住:“君上,我来。”说着两手平伸插入黑衣人身下,将黑衣人平平端起,步履轻捷地走上台阶,走进书房。秦孝公对四名军士匆匆说一声:“你们去吧。”军士们躬身应命间,他已经大步走进书房。

黑衣使者被平放在书房的木榻上,灰尘满面,大汗淋漓,胸脯急速起伏。他见秦孝公进来,连忙挣扎起身:“君上,大事,不,不好。”秦孝公摇摇手:“你先别开口。”回头吩咐:“黑伯,热酒,快!”话音落点,老内侍已经从门外捧来一铜盆冒着微微热气的米酒。秦孝公接过,双手捧到黑衣人面前。黑衣人热泪骤然涌出,猛然捧住铜盆,咕咚咕咚一气饮干。秦孝公接过铜盆递给老内侍,回头拉住黑衣人的双手:“景监,辛苦你也。”

一盆热酒使金令箭使者景监面色红润,脸上的汗水泪水一齐流下。他撩起衣角就要擦拭,秦孝公却已经递过来一条绢帛汗巾,景监接过拭去脸上汗水泪水,精神顿时焕发。这是一个英挺俊秀的青年,若没有久经风尘的黧黑肤色,当算是一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他费力站起深深一躬:“君上如此待臣,景监如何报答?”

秦孝公爽朗大笑:“你为国舍命,嬴渠梁又如何报答?老秦人不说虚话,来,说说你带回来的消息。”

景监原本是充满惊恐长驱赶回的。他本能地感到,秦国已经到了真正的生死存亡关头。从逢泽到栎阳两千余里,他两天两夜只是在三次喂马的空隙里吃了几块干牛肉。他的大腿内侧已经被粗糙的马鞍磨出了红肉,疼得他一路上不断咬牙吸气。那匹罕见的西域良马,平时根本不用马鞭,可是这次竟然被他抽得遍体血痕,景监痛心得不断咒骂自己,可是还是不由自主地猛抽战马。他只有一个愿望,赶快飞到栎阳!可是当他见到和他一样年轻的国君时,秦孝公那种异乎寻常的定力却使他深为惊讶。景监和大多数秦国臣子一样,对这位刚刚即位半年多的国君知之甚少。少年时代,景监还曾经和这位当时的公子在战场上共同打过几年仗,两个少年骑士交情甚密。有人嘲讽说,嬴渠梁如果当了国君,景监一定是国君的“弄臣”。然则秦国连年打仗动荡不定,景监早早就随父亲转移到了西部战场,嬴渠梁却一直留在东部与魏国作战。只是在去年的少梁之战前夕,他才奉命东调,做了前军副将。戎马倥偬,倏忽十年已经过去,两人几乎没有谋面的机会。年前新君即位的动荡时刻,景监奉嬴虔之命,率四千铁骑隐蔽驻扎栎阳城外做紧急策应。虽说因局势未乱没有派上用场,但这位前军副将的耿耿忠心却因此而尽人皆知。一个月前,风闻六国将在逢泽会盟,新君嬴渠梁竟然直接点将,派景监为金令箭使者赴魏国秘密活动探听消息。景监感到,国君肯定已经嗅到了六国会盟的异常气息。因为在秦国的历史上,没有非常特殊的重大差遣,是从来不启用金令箭的。但凡持有金令箭者,不但在秦国可以通行无阻,而且在外国遇见秦国人,也可以命令他们做所需要做的任何事情。新君首次启用金令箭,足见其对六国会盟的警觉和重视,足见对他这位少年挚友的信任。可是,当这位新君看到自己风尘仆仆地拼命赶回来时,竟然阻止了他的挣扎禀报,以异乎寻常的细心和真诚,关照着他的鞍马劳顿。景监身为军旅子弟,从小见过不知多少王公贵族,那种颐指气使的架势几乎是所有贵族难以克服的痼疾。而这位青年君主却是那样的质朴厚重,举止言谈间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浮华。一刹那间,景监想起了一句老话:“刚毅木讷,可成大器。”

虽则感动,景监还是着急,喘口气沉重急促地道:“君上,山东六国会盟于逢泽。盟主是魏惠王,会盟主辞是六国定天下。更要紧的是,六国订立了三条盟约:其一,六国互不用兵;其二,划定吞并小诸侯的势力圈;其三,六国分秦,共灭秦国,而后对齐国转补土地二百里。”

秦孝公就站在景监对面,脸色越来越阴沉。听景监说完,他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双眼只是盯着窗外的沉沉夜色。

“君上?”景监有些惊慌,轻轻叫了一声。

秦孝公默默踱步,转到书架前突然发问:“六国准备如何分秦?可有出人意料的谋划?”

“臣买通了一个护卫逢泽行辕的千夫长,化装成他的随从在魏惠王总帐外巡查警戒。但在会盟大典时,那位千夫长被派遣到猎场准备会猎事务,臣也只得同去。是以会盟的细务谋划,臣无法于仓促间得知。会盟次日,臣假装围圈野鹿,逃离猎场,星夜奔回。”景监话语中有深深的歉疚自责。

“无关大局。想想办法,继续探听。”秦孝公语气很平淡。

景监拱手道:“是,君上,臣立即再赴大梁!”

“不用了,你留在栎阳,打探之人你另派干员就是。”

景监似乎还想再度请命,却终于说出了“遵命”二字。

秦孝公还在踱步,几乎是一步一顿,停比走多。景监站在厅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到这位年轻君主沉重的步子,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国君内心的压力。面对灭顶之灾,任何惊慌失措都可能是正常的。如果面前这位新君流泪哭喊或无所措手足,景监反倒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会给他讲述秦国屡次渡过的危难,会给他提出路上想好的各种主意。可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君主,竟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哪怕是瞬间的惊慌。这种定力,这种静气,反倒使景监感到了无所措手足,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对策讲出来。

“景监,”秦孝公终于回过头来,平静如常,“你且先回去大睡一觉。我得静下来,好好思谋一番。明日清晨政事堂朝会,你也参加,我等君臣共商化解之策。如何?”

“君上保重,臣,遵命。”景监激动得声音颤抖。

秘密流言震动了秦国

这天夜里,栎阳城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躁动和不安。

金令箭使者带回的消息尚来不及从国府中传出,按说这座久经风浪的小城堡应该是安静如常的。但让秦国人想不到的是,山东六国为了在瓜分秦国的行动中争得各自利益,先行摸清秦国底细,各国在会盟之前便已经向秦国要地派出了大量的商人间谍。他们潜入秦国,一是搜集军情政情,二是散布流言制造乱局。这些渗透秦国各地的密探,千方百计地结交国府重臣和地方官员,将六国分秦的消息秘密透露给他们,图谋能分化秦国上层,能瓦解那些顽固的老秦人。

那时候,秦国由于长期被魏国封锁在骊山以西,财货匮乏,国弱民穷。所以对这些以经商为名且带来罕见财货的商人格外宽厚,压根儿没有想到他们会是六国坐探,对他们传播的消息也认为是民间传言,从不在意。按照庞涓事先的秘密指令,六国会盟一结束,便是密探们在秦国各地制造散播流言的发动日。金令箭使者黄昏进入栎阳,是谁都知道的大事。它给了间人们一个信号,他们出动的时机到了。在夜幕落下的时候,零零星星的店铺里开始有了游荡的神秘生意人,一边买点儿东西一边漫无边际地和店主与客人攀谈,无意中说到“听说”的坏消息;还有一些和栎阳老秦人有来往的客商,便带着几条干肉登门拜访老友,在有意打探老友是否知道坏消息的同时,无意地说出六国大兵压境的更坏消息。不消两三个时辰,坏消息便在栎阳城弥漫开来。小小栎阳城只有五六万人口,居住的都是老秦国的本土之民,他们世世代代都和山东打仗,本来对哪国要打秦国这样的消息,从来只当做没听见。可这次不同,这次是山东六大国同时对秦国用兵,秦国岂不是面临灭顶之灾了么?那要死多少人?城池、土地、店铺、牛羊、老人、孩童,难道都要毁于一旦么?人群之中的慌乱恐惧是相互感染的,弥漫感染中又无形夸大着这种恐惧和慌乱。素来镇静自若的栎阳城,一夜之间竟陷入了惶惶不安之中。

这一切,秦孝公和秦国重臣都无从觉察。慌乱在黑夜继续弥漫着加重着。

天交四鼓时,政事堂书房依旧烛火通明。秦孝公一直在羊皮大图前转悠沉思,时而停下来在竹简上写几个字,便又开始转悠。老内侍黑伯将那一鼎炖羊肉已经烧了五次,还是依旧放在书案上。黑伯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热,绝不去出声打扰他的年轻君主。相反,看见君主沉重地思虑,他白发苍然的老脸上倒是分外安详。先君献公箭伤发作行将辞世前,曾指着他对这位未来君主说:“黑伯历经秦室三世,忠贞高义,渠梁善待之。”为了这一个嘱托,老内侍黑伯打消了回归西域故土的念头,仍旧留在了新君身边。久经沧桑的黑伯对新君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位年轻人竟然具有和他这样的老人一样的深沉,说话极少,大多时间都在书房翻阅那无穷无尽的竹简,忘记吃饭决然比准时吃饭的次数多。凭经验,黑伯知道对这样经常皱眉深思的主人绝不能唠唠叨叨地提醒什么,打碎一件器皿他会一笑了之,可搅扰打断了他的沉思默想,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当国君沉浸在冥思苦想中时,黑伯永远耐心地肃立在书房外的阴影里,等待着满足他醒悟过来的任何需求。

突然,黑伯听见了轻微的异响,一个纵跃,轻轻落在了院中。

“黑伯,雍城来使么?”秦孝公平静的声音从书房传出。

话音落点,宫门将领已经大步走入,向亮灯窗户拱手道:“禀报君上,雍城令星夜东来,从秘道入城,请求紧急晋见。”

“快请。”秦孝公已经走出书房,站在了檐下。

将领飞步而出。片刻间,满脸灰土的一个黑衣人站在了秦孝公面前:“雍城令嬴山夜半唐突,尚请君上恕罪。”

秦孝公走下台阶,打量着须发灰白的雍城令笑道:“看来,栎阳秘道太窄了,竟使老叔变得土鼠一般。”说着拉起雍城令的手,“来,到书房说话。黑伯,来一鼎炖羊肉。”

刚进书房坐定,雍城令便急促拱手道:“君上,雍城流言四起,都说山东六国要一起攻打秦国,吞并秦国!雍城已经有民众逃亡了。我连夜东来的途中,见到丰镐之地的民众也在稀稀落落地向东逃亡。老臣不知究竟出了甚事,再不制止,秦国腹地就要不战自溃了!”

秦孝公霍然站起,略一思忖断然命令:“黑伯,即刻办理几件事。一、立即命得力护卫到栎阳城内探听动静。二、宣栎阳令立即来见。三、速持兵符调遣两千骑士,半个时辰后在国府门前待命。四、请左庶长即刻选派二十名干员待命。”

刚刚走进书房的黑伯,放下食鼎,答应一声,轻步去了。

雍城令霍然站起:“君上有何差遣?臣当万死不辞。”

秦孝公压压手:“你先吃完这鼎羊肉,攒点儿劲力再说。”

这时庭院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秦孝公眼睛一亮,一员顶盔贯甲的将军已经站在面前,“栎阳令子岸奉命晋见。”

“子岸,好快也!”

“臣巡查到国府门前,恰遇宫使宣召,即刻来见。”

“好。”秦孝公面色骤然严峻,“可曾察觉栎阳城有何动静么?”

栎阳令沉吟摇头:“臣并未觉察到异样。只是,只是感到今夜街上的行人多了些,往日四更天街中很少碰到行人。”

秦孝公微微冷笑:“你也忒迟钝了些。栎阳雍城乃至整个秦国,已经谣言四起了,已经开始有人逃亡了。一夜之间,谣言遍布秦国,这只能是山东六国的秘密坐探所为,决非有他。秦国不怕大兵压境,最怕内部山崩,今夜就是秦国生死存亡的关口,明白么?”一席话语气严厉,神色凛然。

“是!臣下愚钝,请君上惩戒。”栎阳令躬身请罪。

“给你增派两千公室亲军,限你天亮之前,将栎阳城的六国商贾全部拘禁起来。不许触动财货,不准打杀一个,要他们衣食如常全部存活下来。死伤一个,唯你是问!能办到么?”

“能!臣下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栎阳令激昂领命。

这时,白发苍苍的黑伯已经无声地站在书房门口,双手捧着兵符道:“君上,两千亲军骑士已在宫门列队等候。”

秦孝公点头:“黑伯,将兵符交给栎阳令。子岸即刻启动。”

栎阳令子岸接过沉甸甸的青铜兵符,双手一拱:“臣告退。”大步而去。

“君上,老臣想即刻赶回雍城,拘禁六国商探。”雍城令已经在秦孝公向栎阳令布置时,感到了事情的急迫和严重,也从新君的论断中知道了危险的根本所在。刹那之间,他对这位年轻国君的刚毅果决与迅疾处置由衷钦佩,匆匆吞下一鼎肥羊肉,便霍然起身请命。

秦孝公拉起雍城令的双手殷殷叮嘱:“老叔,雍城是老秦根基所在,也是镇守西部之大本营,决不能被六国商探搅乱。为了老秦国不断送在我辈手中,辛苦老叔了。”

“君上,”雍城令眼中泪光闪闪,“老秦族百炼精铁,嬴山决然不辱君命!老臣告辞了。”

“老叔且慢。”秦孝公回头对黑伯吩咐,“立即将我的彤云驹牵来等候。”又回头道,“老叔,我再派二十名特使跟你一起出发,沿途城池各留一名,宣谕公室急令,搜捕拘禁六国斥候坐探。沿途各城若有阻碍抗拒者,老叔有先斩之权。”说完,回身在剑架上取下那柄铜锈斑驳的古剑,双手捧到雍城令面前,“这是先祖穆公留下的生死剑,请老叔持此剑西行。”

雍城令当然知道这柄穆公铜剑的巨大权力,也分明感到了新君将稳定西部的重任像山一样压在了他的肩上。他恭敬地接过青铜生死剑抱在怀中,向秦孝公双手一拱,大步走出书房。

国府大门外,黑伯牵着一匹火焰般的雄骏战马在静静等候,见雍城令出来,躬身道:“大人,左庶长府二十名特使在此等候。”雍城令嬴山眼睛一扫,二十名特使人人身穿软甲,背上各背一个长长的竹筒,知道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便高声命令:“全体上马!”二十名特使齐刷刷跃上马背。

此时,雄骏的彤云驹看见了宫门台阶上的主人,不禁前蹄刨地咴咴喷鼻。秦孝公大步走下台阶拍拍彤云驹的头,一指雍城令:“彤云,你跟老叔跑一趟雍城,有劳了,啊。”彤云驹短促嘶鸣着蹭了蹭主人的脸,便安静下来。秦孝公双手将马缰递给雍城令:“老叔,请上马。”雍城令接过马缰,翻身上马,一抖马缰,彤云驹向秦孝公一声嘶鸣,驰向长街。

秦孝公正欲回身,却闻马蹄如雨,又一匹快马飞到。来人翻身下马,拱手高声道:“左庶长嬴虔,晋见君上。”

“大哥?好!我正要请你来。走,进去说。”

“君上四更天需要二十道特使册命,事非寻常。我自当立即赶来。”

秦孝公显然感到高兴——左庶长嬴虔来得正是时候。进得书房,秦孝公将六国会盟与夜来的危机情势以及自己的部署,匆匆说了一遍。嬴虔听完后,大刀眉拧成了一窝疙瘩,拍案骂道:“魏罃!狗彘不食!秦国那么好吞?崩掉肥子满口狗牙!”秦孝公忍不住一笑:“大哥啊,目下是我们腹心疼痛,可有良药?”

嬴虔似乎感到方才有所不妥,肃然正容道:“君上莫担心,先使国中安定,而后再议对付山东六国。栎阳与雍城老秦人居多,不易大乱。目下应急之策,当在拘禁六国奸商与秘密斥候之后,即刻派出数十名文吏,到城内国人中宣谕辟谣,大讲六国分秦乃虚张声势,公室自有应对良策等。栎阳国人久经风浪,一经国府挑明,人心自安。雍城与渭水平川的安定当也不难,只有北地、陇西、商於几县山高路远,要费些许工夫。”

“大哥所言甚是。此事需要即刻部署。就请你在国府选出干员,半个时辰后到民众中宣谕,务使人心安定。山区边地,国府另派特使星夜前往。”秦孝公起身,郑重地拱手叮嘱,“大哥,兹事体大,务请不要假手与人。”

嬴虔肃然拱手:“君上放心,嬴虔当亲率吏员到城中宣谕。”说完大步匆匆出门去了。

秦孝公送走左庶长嬴虔,沉思有顷吩咐道:“黑伯,给我一身平民衣服,我要到城中走走。”

“君上,你可是一天一夜没吃没睡了。”黑伯终于忍不住轻声劝阻。

“黑伯,你不也一样么?”年轻君主笑了,“六国亡我之心不死,吃睡何能安宁?去吧。”

黑伯无声无息地去拿衣服了。这中间,派出去探听城内动静的内侍和文吏纷纷来报,栎阳城的确是人心惶惶,有人甚至收拾家当,准备天亮借出城耕耘之机逃走别国;栎阳令率领两千军士正在搜捕六国商人密探,密探们哭哭闹闹,城中鸡鸣狗吠,国人民户很害怕,几乎家家关门了。秦孝公听得心中不安,更是决意走出国府看看国人乱成了何等模样。栎阳可是秦国和山东六国誓死抗争的根基,栎阳一乱,秦国岂能安宁?

这时,黑伯捧来了一身粗麻布衣服,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寻常的布衣老人,矍铄健旺的神色从脸上神奇地消失了。

“黑伯?你?也去么?”秦孝公颇感惊讶。

黑伯点点头:“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先人留下的老话。”

刹那之间,年轻君主的眼眶湿润了。他默默接过粗布衣穿好,声音喑哑地说了一句:“黑伯,走。”便大步出门。当一老一少两位布衣秦人走进曲折狭窄的小石巷时,栎阳城中的雄鸡开始打鸣了,高高耸立的栎阳城箭楼现出了一线微微曙光。

政事堂憋出了一条奇计

景监走出家门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东山却已经是红灿灿的了。

凭多年栉风沐雨的战地经验,他知道今天一定是非雨即阴,不由得加快脚步向国府走来。秦国连年打仗,已经打得很穷了,像他这样仅仅职同下大夫的将军,是不可能有一辆牛车可乘的。骑马吧,战马缺乏。为了节省马匹马力,秦献公时已经下令禁止秦人在城内乘马,禁止使用战马耕田驾车。几十年来,秦国官员对栎阳城内的安步当车已经习惯了。所有的大臣都没有轺车,只是几位年届古稀的元老,才有国君特赐的走骡作为代步。在这样的都城中,人们是无法想象魏国大梁、齐国临淄那种车水马龙的富庶繁华景象的。栎阳的早晨从来很安静,洒扫庭除的市人也是疏疏落落的。虽说对栎阳城这种平静已经习以为常,但景监还是察觉到了今日清晨的异常迹象。国府大街上有五六家山东商贾开的店铺,他们的货品丰富,殷勤敬业,从来都是黎明即起打开店门洒扫庭除,今日却如何全都没有开门?再看看,往日清晨出城耕耘的牵牛农夫,也是一个没有。国人开的几家小铁铺也没有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对,一定发生过自己不知道的异乎寻常的事情!昨夜,挑选并派定去大梁的秘密斥候后已经是二更天了,景监几乎是被人抬上卧榻的,一夜酣睡直像战场野宿一样深沉,又能知道何事?猛然想到六国分秦,景监一下子紧张起来,放开脚步便向国府跑来。

赶到政事堂前,景监却听到东侧正厅传出一阵哄然大笑,心中好生疑惑,急赶几步走上台阶高声报道:“前军副将景监晋见。”

正厅传出秦孝公声音:“景监将军,进来,就等你了。”

景监跨进大厅,见黑红两色的宽阔房间里,秦孝公在长案前微笑走动。三级石阶下的大厅中分两边坐着四位大臣,分别是左庶长嬴虔、上大夫甘龙、中大夫杜挚、长史公孙贾。栎阳令子岸则站在中间正比比划划地学说着什么,君臣几个显然是因为他大笑的。景监感到疑惑,看看秦孝公,又看看大臣们,嗫嗫嚅嚅不知如何是好。秦孝公招招手,指着长史公孙贾后边空着的一张书案:“景监坐那里吧。子岸,你把夜来的事再说说,让景监也明白。”

子岸就把昨夜谣言如何流传、君上如何下令、他自己如何率领军士搜捕拘禁六国商贾密探的事说了一遍。说到那些以商人面目出现的六国密探在被拘禁后的狼狈丑态时,子岸绘声绘色:“有个长胡子大肚子的楚国商人,正在一个老秦户的家里低声吹嘘魏国上将军庞涓的厉害,我带着三个军士跃墙进去,命令他跟我们走。他扑通跪在地上,拉长声调就哭:‘老秦爷爷,我是商人啦,不是斥候啦,你们不能杀我啦。’我说谁要杀你啊?跟我们去住几天就行了。他又哭,‘不杀我叫我去何处啦?我有地方住啦。’我心中气恼,大声喊他,换个地方,叫你对着墙吹嘘魏国!他一听吓得浑身乱抖,不断叩头打拱,‘求求你老人家放了我啦,我有十六岁的小妾送给你啦,你马上跟我去领走啦,不然我马上送到将军府上去也行啦。’……”

还没说完,君臣们就又一次同声大笑,景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上大夫甘龙摇头感慨:“危难当头,人心自见也。此等人竟然也立于天地之间?怪矣哉!”

“上大夫以为,该如何处置这些奸商?”中大夫杜挚虽是文臣,却颇有粗猛之相,问话高声大气。

甘龙冷冷一笑:“秦自穆公以来,便与山东诸侯势不两立。密探斥候太过阴狠,唯有一策,斩草除根,悉数杀尽。”

秦孝公本来正准备将话题引入沉甸甸的秦国危机,却不想杜挚无意一问,竟使他心念一动,也想听听大臣们对这件事的想法,就没有急于开口。待甘龙讲完,他想到昨夜自己的命令,心中不禁咯噔一沉。秦孝公没有想到他和元老重臣之间竟然会有如此之大的差异,他静下心来,准备再听听其他臣工的说法。

甘龙话音落点,杜挚立即高声呼应:“上大夫高见。山东奸商是我秦国心腹大患,不杀不足以安定民心!”

长史公孙贾看看厅中,微笑道:“兹事体大,当先听听左庶长主张。”

左庶长嬴虔自然知道国君昨夜的部署,平静回答:“嬴虔尚无定见。”

“栎阳令如何?你可是有功之臣啊。”公孙贾又问。

栎阳令子岸却直冲冲回答:“长史为文章谋划,咋光问别个?你如何说法?”他当然也知道新君的命令而且也忠实执行了,但见左庶长不说,他也就不愿说。春秋战国几百年血的教训比比皆是,大凡居官之人都明白,新君即位初期是权力场最动荡的时候,君主越年轻,这种动荡就越大。这时候,谁都会倍加小心。这位赳赳勇武的栎阳令,虽然在昨夜的动荡危机中被年轻君主严厉斥责为“迟钝”,但对这种权力场的基本路数却绝没有迟钝。

白面细须的公孙贾显然很精细,沉吟有顷平静作答:“我亦尚无定见。”

此中大约只有景监对秦国面临的严重危机最清楚,他对这些元老重臣们云山雾罩的回答摸不着头脑。只有一个上大夫甘龙态度明确,但景监却又极不赞同。然则不管他有何种想法与主张,他都不能抢在前面讲话。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比他年长资深,也比他位高权重。上大夫甘龙原是山东甘国的儒家名士,又是秦国的三世元老,秦献公连年征战在外时,从来都是甘龙主持国政,学生门客遍及秦国,景监连给他当学生的资格都没有。左庶长嬴虔是公室贵族、国君的庶兄,更不必说是统率三军的实权重臣了。长史公孙贾职掌公室机密,常在国君左右,虽然没有兵权,可也是屈指可数的几个枢要大臣之一。栎阳令子岸是秦穆公时名臣由余的后裔,职掌都城军政大权,虽不是国府枢要大臣职位,但其实际权力却是足以颠倒乾坤的,否则他如何敢对长史公孙贾直言相撞?就连那个高声大气职位最低的中大夫杜挚,景监也不能与之相比。且不说杜挚是甘龙的学生,仅以职权论,景监虽然也是职同下大夫的前军副将,职位比杜挚只低了一等,但实际上却是军中朝中都没有任何实际职掌范围的一种职务——副将。杜挚却不同,他这个中大夫有一串后缀,叫做“辅上大夫视事兼领大田太仓”。辅上大夫视事,是确定他是上大夫的处政副手;兼领大田太仓,是说秦国的农耕、粮食与仓储都由他兼管。那时候,这可是两个最要紧的命脉权力。周王室将这一职务的大臣叫做“司土”,后来称为司徒,是与司马(掌兵)、司空(掌工程)、司寇(掌刑)并列的重臣。这样的中大夫,景监如何能比?要不是新君钦点他做了金令箭使者,又特命他参加今日廷议,他是不可能有机会和这些重臣坐在一起的。然而正因为如此,景监是无所顾忌的。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做了一回秘密特使承担了重大使命,就要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情势和想法,真实地告诉国君和大臣们,使他们尽最大所能拯救秦国,否则愧对国君重托。至于说出来后是否被采纳,那不是景监此刻所想的。

公孙贾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收敛,景监就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景监以为,六国商人密探不能杀,杀则对秦国有害。”

“啪”的一声,中大夫杜挚拍案呵斥:“尔是何人?竟敢驳上大夫主张!”

“在下乃赴魏国探秘的金令箭使者景监。秦国面临灭顶之灾,不能再给六国亡我之心火上浇油!”

“哈哈哈,同类相怜。”一阵大笑,景监的话又被杜挚的尖刻嘲讽打断。

秦孝公眼睛一亮,但终于没有说话,他还是要看一看。这时,左庶长嬴虔开了口:“杜挚无理。危难当头,群策群力,听景监说完有何不好?”嬴虔本是带兵大将,性格深沉暴烈,平日又极少讲话,他一开口便全场肃静。

杜挚出语刻薄,景监本想还以颜色,但他生性宽厚且见左庶长斥责杜挚,也就不再计较此事。他再度向厅中君臣拱手作礼,亢声道:“秦国弱小,六国强大,这是不争之事实。六国会盟,要共同起兵瓜分秦国。当此危急之际,若秦国诛杀六国商人密探,只会更加刺激六国,使他们以拯救六国商贾为口实,迅速举兵进逼。以秦国目下实力,我能抵挡几时?”

公孙贾淡淡问道:“以你之见,不杀密探,六国就不举兵么?”

景监正色道:“不杀密探,自然也不能使六国罢兵。然则,至少可使六国急切间找不到口实大举进兵,我秦国也可在此期间谋求对策。”

杜挚哈哈笑道:“啊,景监将军大有谋略嘛,谋划个办法出来。”

景监没有理会杜挚的嘲讽,自顾将一路的思索一口气说了出来:“如今天下虽连绵征战,然但凡举兵,都必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否则,师出无名,士气民心必然低落,联兵作战也会很是困难。我秦国对密探若拘而不杀,那就是向天下昭示,秦国愿意同六国和解。若拘而尽杀之,那就是公然和山东六国立时结下血仇。六国朝野都会对秦国恨之入骨,纵然我尽力斡旋,怕也难逃兵灾。正因如此,六国密探非但不能杀,还要保护其财货,善待其人身,照常让他们在秦国经商,去留自便。此中轻重,请君上与列位大人权衡。”侃侃道来,有理有据,显然是一路苦思的结果。

小人物一席话,大厅中无人反驳,良久静场。秦孝公大感欣慰。他没有想到,这个少年时期的小友竟然在大事上和自己如此不谋而合。作为老秦人,刚烈忠直恨则恨死爱则爱死的汉子比比皆是,但要找一个既坚刚又柔韧懂得忍耐与等待的汉子,却比铸剑还难。要老秦人誓死抗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是一呼百应。但要老秦人迂回曲折韬光养晦,那可是阳春之曲和者甚寡。连那些山东儒家名士如甘龙者,久居秦国,也都变成了固执倔强宁折不弯的牛脾气。作为国君,年轻的嬴渠梁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深厚和宽广,自然深深懂得老秦部族的这种坚刚性格是弥足珍贵的,否则,秦国四百年间何以立足天下称霸西戎?然则,秦国上层的庙堂人物们假若都是这种人,秦国何以能成就大业?即如面临的这场灭国危难,逞血气之勇不难,难的是冷静忍耐顾全大局而后化险为夷。老秦人谁不恨六国密探?杀掉他们定然是举国拥护。在这时候能够想到不杀自己最痛恶的敌人,反而要善待他们,这需要多么宽广的视野?需要克服多少老秦人性格中的痼疾?更不要说景监还是个沙场征战的年轻将领了。当秦孝公昨夜想到这些时,他觉得自己是沉重的孤独的。可是当景监慷慨冷静地讲出这些时,他是激动的欣慰的,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孤独了。

刹那之间,年轻的国君对年轻的将军产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这时候,左庶长嬴虔粗重的声音响起:“景监将军言之有理。以秦国目下实力,一个魏国已经难以抵挡,岂能和六国同时为敌?”

栎阳令子岸也跟了上来:“子岸赞同左庶长所言,不杀密探。”他内心很清楚,国君本来就命令不杀不掠,左庶长一讲话便等于此事敲定。因为甘龙平日里多主内政,对这种外事并没有多少决定权,涉及邦交的大权在左庶长。

公孙贾在每个人说话时都不断点头,此时平静地笑道:“大局已经清楚。究竟如何?还是君上抉择。”

甘龙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杜挚只是微微冷笑,也不说话。

秦孝公这时轻轻一拍书案:“六国密探,暂且不杀,财货不动,人身不伤。若六国动静有变,再杀亦不为晚。彼在我手,何惧之有?然,栎阳令须得对六国密探严加监视,不许任何人在半年内离开秦国,更不许逃走一个。否则,斩首无赦。”年轻国君在政事堂第一次显示权力,却是不怒自威。

“臣下遵命。”栎阳令子岸肃然站起,高声领命。

“诸位,”秦孝公环视大厅神色肃然道,“今日廷议,实则已经开始。山东六国会盟,提出六国定天下,图谋吞并小诸侯,划定势力范围。然则,更为要紧的是,山东六国要瓜分秦国,将天下七大国变成六大国。六国将在何时用何种手段实施其分秦野心,目下尚不清楚。可以确定的是,秦国已经面临百年以来最为深重的灭国危机。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秦国妇孺皆知的一句老誓。当此存亡之际,我等君臣应同心谋国,群策群力,如此方能谋划出稳妥的对策与方略。”说完悠悠巡视一圈,“诸位不要有任何顾忌,哪位先说都行。”

场中又一阵沉默。在此之前,这些大臣也都风闻了六国会盟的种种消息,其中不乏六国密探有意透露给他们的各色流言。今日国君郑重提出且要征询存亡大计,大臣们顿时感到了强大压力,打打不过,逃逃不脱,投降不可能,一定要拿出一个能够不打不逃不投降的对策,方能消解这场危机。可是,危机迫在眉睫,仓促间如何思谋得周全?一时间,谁也没有话讲。

上大夫甘龙博学多识且长期主持国政,为在座资深老臣,眼见众皆默然,沉吟思忖了一番,谨慎开口:“老臣以为,六国会盟,吞灭诸侯,瓜分秦国,此举不合于礼,亦不合于道。我秦国,本是平王东迁的开国诸侯,对王室居功至伟。秦国有难,天子不会坐视不理。老臣以为,当上书洛阳周王,以天子名义下书,驳斥六国会盟谬误,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与此同时,我秦国以王室名义联结若干中小诸侯,组成一支数十万大军抗衡六国兵马。若能如此,则危难可解,国家幸甚。”甘龙字斟句酌,一番话很是持重谨慎,绝不是明确决断据理力争,而只是以“老臣以为如何如何”的商榷口气说话。这恰恰是他的身份、权力与资望形成的一种矜持,绝不意味着暧昧含糊。

景监对国中权臣的习惯、风格与错综微妙的关系一概不清楚,认为自己只要把自己想好的说完便不负国君所托,谁的脸色也不看。此刻他听完甘龙的对策,不禁“噗”地笑了出来,却又使劲儿憋住。见无人说话,他咳嗽一声正容发问:“上大夫对策,太过迂腐。周王室衰落到一片孤城,自身尚且难保,六国谁会认这个天子?且不说周王不敢发,即或发了,一片王书有甚用处?至于以王室名义联结中小诸侯,更是无法行通……”

“景监大胆!”杜挚面色涨红,打断话题高声道,“上大夫所言极是。名正则言顺,六国会盟,周天子与秦国并天下诸侯同受欺侮。我秦国唯借天子名义声讨其荒谬,方可号召天下诸侯,组成多国盟军!得道多助,如何能说迂腐不通?”

“杜大夫,”嬴虔冷冰冰道,“君上有言,群策群谋,言无顾忌,你急个甚来?”

杜挚顿时语塞:“好好好,教……教他说。”

公孙贾破例插了一句:“行则可行,然也确实无大用。君上明断。”

景监老老实实:“在下不赞同上大夫主张,但也还没有想好的对策。”

杜挚冷冷一笑,狠狠瞪了景监一眼,张张口欲言又止。

左庶长嬴虔不断轻叩书案皱眉沉思,这时抬头道:“上大夫之策,天子下书一则,可行而无用。联兵抗衡一则,有用但难行。且不说仓促拼凑的盟军根本没有战力,仅仅建立多国盟军这一则,就极难做到。六国之外,天下尚有三十二个中小诸侯国,军马总计约在三十万左右,的确是一个大数。但他们却被六国分割在各个夹缝中,兵马根本无法越过大国而集结。即或越过,也无法进入函谷关。还有,六大国本来就虎视眈眈,要吞灭中小诸侯,这些小国又岂敢激怒大国自送虎口?捉了秦国的使者去大国邀功,倒是实实在在有可能。上大夫,嬴虔以为,还得再谋良策为是。”

甘龙有些尴尬,但还是呵呵一笑:“然也。若有高明良策,自当受教。”

栎阳令子岸冷笑道:“这些小不砬子诸侯,哼,教他们跟在六国大军后面分秦块肉倒是可能。要和秦国联兵,嘿嘿嘿,他们躲都躲不及。”

“那足下倒是有甚高明主张?拿出来也。”杜挚面红耳赤,仿佛自己的主张被驳了一般。

“要我说,就和六国拼个你死我活!”子岸霍然站起,手中短剑呛啷拔出,噌地插进地上方砖,咬牙骂道:“鸟!怕甚了?老秦人的血就是往战场流的。当年老秦族还不是硬硬在戎狄包围中杀出了一块地盘?既没退路,又没办法,说来说去还不是个打?还不是死战到底一条路?请君上下令,做二十万孝服,血战六国!子岸请命做先锋大将,不斩十万首级,誓不生还!”这个名臣后代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显然对这种庙堂廷议的絮叨极为不耐,竟忘记了这里是政事堂。他这一番激昂怒骂与慷慨请战,的确是老秦人的本色,吓得从来没有打过血仗的杜挚和公孙贾瞠目结舌。

左庶长嬴虔变色:“子岸,把剑收回去。这里是政事堂,不是战场。”嬴虔是秦军统帅,又是威震三军的猛将,也只有他才能震慑住老秦人特有的本色冲动。

子岸默默拔出插在地上的短剑,沉着脸重重坐回案前唏嘘拭泪。

秦孝公面色如常,对子岸的激烈慷慨仿佛没有看见,丝毫没有责怪之意。他此刻只是感觉到,有嬴虔这位庶兄,他省了一半力气。有嬴虔挡一挡,他便对每个人的主张都有充分思谋的余地。当然,对子岸那样的主张是不用思谋的。那是一条悲壮的殉国之路,退无可退时,也只有拔剑而起浴血疆场与国家共存亡了。只要有精神准备,那是用不着多想的。危难之际,主战将士的勇烈刚猛永远是最可贵的。作为一国之君,可以不纳其言,却无论如何不能伤其心。他从座中站起,走到子岸面前,递给他一方绢帛汗巾,慨然一叹:“子岸哪,果真秦国无路可走时,我也会和你一样血战到底的。在座大臣们,也都会拔剑而起的。”

“哇”的一声,子岸放声大哭。

一时间,厅中君臣人人拭泪,个个唏嘘。

秦孝公站在厅中,缓慢沉重地问:“诸位,秦国真的是无路可走了么?”他看着唯一没有讲话的景监。只要有一个人没讲话,秦孝公就不会讲出自己的想法,他要最大限度地将自己的决策建立在臣下主张的基础上,如果臣下阐述充分,他自己宁可不说而全盘采纳。新君即位,要大臣们齐心协力,最好的办法就是使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在推行自己的主张。除非像昨夜那样的紧急关头必须当机立断,秦孝公宁愿让臣下来断事。这样做,既是他的思谋结果,也是他的性格所致。

“君上,列位大人,”景监站起来沉吟着,“我有一策,恐有失大雅,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孝公爽朗大笑道:“生死存亡,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有用,就是大雅。说,我等听听这不雅之策。”杜挚憋不住“扑哧”一笑,又连忙捂住嘴低下头。

景监却是落落大方,朗声说道:“景监思谋,目下唯有一计可用:秘密游说六国,重金收买权臣,分化六国,延缓时日,使六国分秦盟约自行瓦解。六国之中,齐国与我秦国不搭界,不会主动当头羊。韩国燕国最弱,也不会单独攻秦。魏楚赵三国分秦最力,也是最有实力最有可能单独攻秦的。而魏楚赵三国,均有酷爱财色的权臣。尤其魏国,因魏王酷爱珠宝名器,大臣多有贪风。我只要以重金美女贿赂,并许以其他好处,此等权臣决然不会令我失望。若此三国不动,六国分秦自然拖延,拖则盟约自溃。”

“诸位,果然不雅之策也。”秦孝公不禁一笑。

厅中大臣一齐大笑。杜挚笑得眼泪鼻涕拭抹不及,连连咳嗽。甘龙则皱着眉大摇其头:“美女重金?成何体统?岂不令天下耻笑?”公孙贾则只是大笑,却不说话。栎阳令子岸啧啧撇嘴:“景监哪景监,亏你想得出!”左庶长嬴虔微微一笑,却是默然沉思。

唯有景监没有一丝笑意,一脸茫然地看着国君和大臣们。

嬴虔霍然站起:“景监之策,丑归丑,有大用。话说回来,方今天下,哪国不是阴狠歹毒挖墙脚?赵种铮铮一条汉子,为了争取魏国,硬是将自己的美妾送给了魏王。楚国还不是贿赂齐国大将田忌三千金,才使齐楚罢兵?庞涓那小子号称名士,为了做丞相,还贿赂魏王的狐姬。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有何忌讳?说到底,老秦人以往只知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想不到使阴招罢了。目下六国逼我用阴招,我就用,怕他何来!”

公孙贾沉吟道:“敢问上大夫,府库有金几多?秦国有美女几多?”

甘龙冷笑:“老夫只知道金不足五千。美女几多?哼哼,大约只有长史知晓。”

公孙贾仿佛没察觉甘龙的嘲讽,自顾道:“五千金?设若魏楚赵三国各有两名权臣,那就是六人。除去特使的秘密活动金、搜罗美女金,大约每个权臣只能得到三百金。魏楚赵三国的权臣从国王那里得到的赏赐,动辄就是数百金,胃口极为贪婪。三百金,彼等可能看都不看。若果没有万金之数,此计难行。景监将军,以为如何?”

作为一个鏖战沙场的低级将领,景监确实不知道国府拮据到如此地步。公孙贾所说,又的确是实情。一时间景监愣在厅中,无言以对。

杜挚一副颇为认真的神情:“我倒是可以将先君赏赐的三百金,送给景监将军周旋,可也是杯水车薪,难以为继啊。”

甘龙冷笑:“老夫也可拿出几百金,够么?”

突然之间,一直在踱步沉思的秦孝公眼睛发亮,似乎因此而悟到了什么,站在案前良久未动,似乎又在盘算什么。一时间,他目光炯炯地扫视厅中道:“诸位,六国利剑已刺我咽喉,国家危亡决于旦夕之间,我等君臣不能拘泥。春秋宋襄公恪守仁义,不击半渡之兵,败师辱国贻笑天下。然则,宋襄公失去的毕竟只是小霸主地位。今日不然,一旦自缚手脚,老秦人就要亡国灭种。六国要灭秦分秦,最为歹毒的就是前后夹击。东方大兵压境,同时策动西方戎狄叛乱。那时候,老秦人只怕连回到陇西河谷的退路都没有了。他们要将老秦部族斩草除根,我等连投降都不会被接受。这就是亡国灭种,请诸位掂量。”猛然,他背过身子,肩膀一阵微微地颤动。

一时间举座动容,一股凛冽的冰凉骤然渗透每个人的脊梁骨。

公孙贾亢声道:“君上抉择就是,臣等赴汤蹈刃,死不旋踵!”他本是极少鲜明表态之人,此刻却是满面通红地喘着粗气。“赴汤蹈刃,死不旋踵”是流传天下的墨家誓言,说的是墨家弟子追随墨子,每临危局,人人争先赴险,死也不会转过脚跟逃跑。今日公孙贾将这句誓言用在这里倒是分外令人感奋。众人不禁齐声慷慨:“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秦孝公已经转过身来,声音略显喑哑:“嬴渠梁的血,会与老秦人流在一起的。”

“君上——”几位大臣连同景监,一起匍匐在地,哽咽不止。

秦孝公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语气转为平静:“诸位请起,老秦人也不是好欺侮的,我等还是得拿出个主见来,否则,无颜面对国人。”

“但凭君上抉择!”大臣们异口同声。

“确实说,景监之计不失为应急奇策。”秦孝公走下三级台阶,缓缓地踱着步子,“重金美女,重金是要害。至于美女,有则也好,没有也无伤大局。国府所存五千金,不能动用分毫,那是秦国十万大军的命脉。另则,也不能向民众紧急征收。百年动荡征战,秦国民众逃亡过半,留下来的都是老秦人。他们已经快被榨干了,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只剩下老秦人的一腔热血了。国府再艰难,也不能打他们的主意。”年轻君主说到这里,已经是两眼含泪,沉重得停下来低头喘息。有顷,秦孝公抬起头激昂地开口,“国难当头,金从何来?嬴渠梁身为秦国之君,愿将国君私库的两千金拿出,再将公室所存的周王室历代赏赐的宝物珍品一并献出。其余尚有缺额……”突然,他不再往下说了。

刹那间,政事堂大厅肃然无声。大臣们被这位年轻君主深深震撼了。自古以来,国君启用私库并献出所有库藏珍宝者,闻所未闻。国君私库,其实也是国库的一种变相形式。这些金钱珍宝主要有两大用途,一是用来供国君宫室日常支用,一是赏赐有功臣民。因为这两种用途都由国君决定,而无须通过国家财政大臣,所以历来的习惯便将宫室府库认做国君私库。秦国宫室历来简朴,国君的护卫、内侍、侍女、作坊工匠以及各种文吏官署,加起来也不到一千人。秦国国君的嫡系宗族也历来不住宫室,而是与所有的秦国大宗族一样,除了老幼女人在封地耕作,男子几乎全部在军旅之中,不要宫室供养。这样一来,秦国宫室私库的金钱的主要用途,实际上就是赏赐和抚恤战死的将士。对于一国之君,治下的威权少不得官与禄两个字,更少不得赏与罚两个字,国君府库没了金钱珍宝,意味着一国之君将沦落到对功臣赏无可赏的惨状,任谁想来都会心底发虚。臣下天职,是与君分忧。国君家徒四壁,大臣颜面何存?

厅中六位臣子刷地站起,一齐跪倒哭喊:“君上,不可啊——”

白发苍苍的甘龙浑身颤抖:“君上一国之君,岂能一贫如洗?请君上收回成命,甘龙愿献千金!”

“左庶长嬴虔愿献三百金,并家传蚩尤天月剑!”

“长史公孙贾献三百金!”

“栎阳令子岸献五百金,外加家传嫘祖软甲!”

“中大夫杜挚献三百金!”

景监大哭:“君上,景监唯有五百刀币……”

秦孝公静静地站在厅中,没有一滴眼泪。他再次向跪倒的大臣们深深一躬:“如此,嬴渠梁谢过诸位了。上大夫请起,诸位请起。”待大臣们唏嘘起身,他平静地向厅门吩咐,“黑伯,今日之内,辟出专库,接纳诸位大臣的献金。”黑伯答应一声,疾步而去。秦孝公环视厅中微笑道,“诸位且莫伤感。金钱乃人世流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用得其所,方为无价至宝。不得其所,铜臭如粪土。纵然一国之君,概莫能外。秦国若有富强之日,嬴渠梁当十倍偿还诸位。公孙长史,请记下嬴渠梁今日诺言。”

公孙贾拱手正色道:“遵命,臣将转于太史,刻简留存。”

“诸位以为,何人堪当秘密特使?”秦孝公收敛笑容,转了话题。

甘龙慨然道:“此策乃景监将军谋划,将军必有成算,当以景监为使。”

“嬴虔亦赞同景监为特使。”左庶长嬴虔立即支持。

“我等赞同。”公孙贾、子岸、杜挚齐声表态。

秦孝公点点头,似乎对大臣们出乎意料的一致并没有感到意外。他看着景监:“景监以为如何?”

景监躬身,肃然回答:“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秦孝公默默注视着景监,泪水骤然溢满了眼眶。

秦国君臣在老霖雨中感谢上苍

暮春初夏,虽说已经是草长莺飞,但渭水平川的早晚还是颇有凉意的。尤其是河谷山口,早晚时分的凉风尚有些许寒冷。太阳距离西山尚有一竿之高,出城劳作的栎阳秦人便开始络绎不绝地回城了。但在城南栎水岸边的高坡风口上,却有一个人久久站立,一任河风吹得他的长衫啪啪作响,仍旧没有离开。两丈之外的洼地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默默地守候着。

秦孝公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时辰。河中碧绿明亮的波涛已经变得金黄幽暗了,风中的暖意已经消退,暮色苍茫的原野弥漫出凉如秋水的萧瑟寒气。这一切,二十二岁的年轻君主都没有察觉,他只是遥望着已经淹没在暮色中的东方远山,长长地沉重地叹息。分化六国所需要的万金之数虽然凑齐了,他却没有丝毫的轻松宽慰,反倒被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折磨得寝食难安。一想到母亲那慈和平静的笑容,他心中就像刀割般难过。

那天政事堂廷议之后,他忙于听匆匆赶来的雍城令禀报民情,又商议确定了继续安定民心的方略。雍城令刚走,景监又急急赶来禀报派赴大梁的密探传回的急报,说魏楚赵三国大军按兵未动,详情不知。两人商议了半天,还是揣摩不透发生了何种变故,决定继续筹集重金,不管发生何种变故,分化六国的方略不变。景监走后,已是午夜,他正要站起来端详羊皮大图,却一头栽倒在书案上。醒来时分,白发如雪的母亲正坐在榻旁静静望着他。母亲没有流泪,甚至没有叹息,见他醒来睁开眼睛,反而向他慈祥地微微一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回身端过铜鼎打开鼎盖,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过来就要喂他。在嬴渠梁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喂过他吃饭,即或在孩提时候生了病,母亲也要看着他自己坐起来吃饭。目下自己已经做了国君,年迈苍苍的母亲却端起了食鼎要喂他吃饭。嬴渠梁霍然坐起,掀开毛毡:“娘,没事,我自己来。”母亲又是微微一笑:“没事就好,也该没事。”待嬴渠梁大口吃喝完毕,汗津津站起来时,母亲也从绣墩上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儿子:“渠梁,娘有两千金,还有几件珠宝,都给你准备好了,让黑伯来搬走。”骤然间,嬴渠梁泪水夺眶而出:“娘!你,你都知道了?”母亲微笑着点点头:“这两千金,是秦国后宫四百年星星点点留下的,今日也派个正当用场。”嬴渠梁肃然跪在了母亲面前:“娘,渠梁无能,使秦国蒙受耻辱,使一国太后蒙羞。渠梁请受责罚。”霍然脱去长衫,露出汗津津的脊梁。母亲扶起了他,替他穿好长衫,又为他拭去脸上的泪和汗,温和地斥责他:“渠梁大错了。娘岂不知能屈方能伸?都像你公父那样硬打硬挣,秦国未必成得大器。渠梁,娘知道你,老秦人就是缺乏个‘忍’字。你有,娘信你。”二十二岁的年轻国君第一次感到了白发亲娘的亲和温暖,忍不住抱住母亲哽咽起来。母亲抱着他的头,抚摩着他的长发,一任他痛哭流涕。最后,娘对他说:“渠梁,娘对你只有一个规矩,按时辰吃饭,最迟四更天睡觉。秦国的重担在你肩上,要有后劲。能答应娘么?”嬴渠梁记得自己是认真点了头的。

当黑伯带领内侍从太后庭院搬出两千金和珠宝时,秦孝公派景监查点登记,竟发现母亲头上的金钗和平日须臾不离的一只珠玉枕也在里边!景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执意要送回给太后。黑伯在旁边看得直抹眼泪。秦孝公默默挡住了景监,咬着牙吞回了自己的泪水。他知道,送回去才会真正令母亲伤心。但是,这两件弥足珍贵的东西对母亲毕竟是太重要了。那支剑形的金钗是周天子赐给先祖穆公夫人的,上面有王室徽记和“洛阳尚坊”的古篆刻,是历代秦国第一夫人的标志,绝非一支寻常的金钗。那只珠玉枕,更是公父秦献公着意为母亲精工打造的。那是一块晶莹碧绿的蓝田玉,两端各镶嵌了一颗红得像火焰一样的珍珠,夜来入睡,小珍珠的幽幽微光总是将母亲的脸映衬得分外艳丽。更重要的是,公父将他的一把短剑重新熔铸,镶嵌在了两端枕顶。母亲告诉儿子,那是父亲在时时守护着她。小妹之所以取名荧玉,正是据此荧荧玉枕而来。母亲虽是秦国太后,但毕竟也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失去了夫君的寡居女人。这两件东西对于任何一个女子,都是不可能舍弃其中任何一件的,一件象征着她的尊贵身份,一件寄托着她的悠悠思恋。可如今,母亲是两件一齐拿了出来,而且还是那样平静地拿了出来。但是,嬴渠梁却从母亲那带有笑纹的眼睛里看见了晶亮的泪光,看见了母亲心田流淌的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是母亲年轻美丽的时候最爱唱的《小雅》,那是妻子等待长久出征的夫君归来的一首歌儿。那时候,嬴渠梁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唱这首让人直想哭直喘不过气来的歌儿?当他后来跨上战马挥动长剑冲锋陷阵归来时,他终于听懂了母亲的歌儿。奇怪的是,公父战死后,母亲就再也不唱这首歌儿了。那时候,嬴渠梁依然不懂母亲的心。这一次,年轻的国君觉得自己终于懂了——母亲的心田被犁下了那么多的伤口,却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博大温暖的胸怀。

身为人子,秦孝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愧疚。

不愿多想,又不能不想。年轻的国君在寒凉的晚风中不能自拔了。

猛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惊醒了他。一回身,景监已经丢掉马缰疾步爬上高坡。秦孝公心中一惊,莫非六国发兵了?

景监上坡站定,气喘吁吁道:“君上,北地令遣使急报,赵国一队商旅越过肤施,从我西北部穿过,向陇西戎狄族聚居区进发。北地军士抓住了一个掉队商人,严刑拷问,商人供出商旅是赵国派出的秘密特使,他是特使护卫,使命如何,还不知晓。”

秦孝公沉思有顷:“商旅目下能走到何处?”

“大约已经进入陇西大山,追是来不及了。”

“景监,这赵国,为何要向戎狄派出特使?”

“君上,景监无从知晓,只是觉得赵国举动极不寻常。”

秦孝公看着东山上的一钩新月,悠悠道:“景监,我觉得这里边有一个大阴谋。六国分秦的具体方略虽然还不清楚,但我这几天总在想,假如我是魏王、庞涓和赵侯,我当如何一举使秦国溃败?他等我等都知道,仅仅靠战场用兵,很难吞灭一个毕竟还没有丧尽战力的秦国。几百年兴亡证实,没有内乱,一个大国很难崩溃。如果他们也是如此想,那么吞灭秦国最狠的手段就是内外夹击。前日得报,魏楚赵三国按兵不动,我不解其中缘由,然则,我内心总是觉得不对。仔细琢磨,六国似乎是在等待。等待何物?说不清楚。今日北地令的急报,倒使我茅塞顿开了。”

景监急问:“君上是说,赵国要在秦国策动内乱?”

“你以为不是?”秦孝公回过头来。

景监醒悟,惊出一身冷汗:“若果戎狄生乱,那可是洪水猛兽,如何得了?”

秦孝公冷笑:“戎狄族群三十多支,岂能全部生乱?目下急务,是要确定哪些支族有危险,方可有备无患。”

“君上,对戎狄事务,左庶长最熟。”

“对,立即回城商议。”秦孝公说着已经向坡下疾走。

回到栎阳政事堂,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初更时分。左庶长嬴虔急急来到国府时,秦孝公刚刚用过一鼎汤饼。黑伯添了灯油,盖好灯座上的大网罩,便轻步退出,静静地守在门外阴影里。

景监首先向左庶长嬴虔禀报了北地令的急报,秦孝公又讲了自己的推测判断。嬴虔听完,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半晌,他起身走到书房的大图前,用手中短剑敲着秦国西部,又划了一个大圈道:“戎狄诸族三十四支,聚居在泾渭上游六百余里的河谷山原。自先祖穆公平定西戎以来,戎狄诸族除部分逃向阴山外,大部成为秦国臣民。自那时起,老秦人逐步迁到了渭水平川,将泾渭上游河谷全部让给了戎狄诸族定居。两百多年来,西部戎狄一直没有滋生大的事端。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四代一百余年,荒疏了对西部戎狄的镇抚约束。献公二十年,又忙于和三晋大战,也无暇顾及西部戎狄事务,又将驻守陇西的三万精兵东调栎阳。如此一来,西戎各族和国府就有所淡漠疏远。但赋税兵员年年依旧,并无缺少。秦国十万大军中,目下还有三万余名戎狄子弟。从根本上说,戎狄诸族不至于全部大乱。但是,据我带兵驻守西戎时所知,戎狄诸族有五六支原来在九原、云中一带游牧,和燕国赵国关系甚密。要说生乱,可能这几支危险最大。”

“这是哪几支?定居何地?”秦孝公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问。

嬴虔指点着地图道:“阴戎、北戎、大驼、西豲、义渠、红发几族,所居地区在洮水、夏水流经的临洮、抱罕、狄道这一片。”

“大约有多少人口?多少兵力?”

“先君献公曾下令实行户籍相伍。那时初查,六族人口大约在三十余万。兵力不好说,戎狄诸族从来是上马做兵,下马耕牧。若以青壮年男子论,当有近十万不差。”

“哪个族最大?最危险?”

“西豲最大,族人有十万之众,青壮当有三四万之多。其族领曾经自封为王,和燕赵来往也从未间断。”

秦孝公大是皱眉,沉思不语。栎阳城箭楼的刁斗之声清晰传来,听点数,已经是三更天了。

“二位以为当如何应对?”秦孝公终于抬头问话。

“六国在西部策反,委实狠毒。西戎若乱,我不打不行,打又力不从心。目下秦国的兵力分散在东部四国的边界,若集中西调,又恐六国乘虚而入。”嬴虔沉重踌躇。

景监也是忧心忡忡:“我,一时间也没有主张。”

“咚”的一声,秦孝公一拳砸在书案上,霍然起立道:“不怕!我们也来利用他们的空隙,走一步险棋。”他大步走到地图前,“你们看,六国在函谷关外等待。西部戎狄纵然叛乱,必然也有等待六国先动之心。戎狄毕竟较弱,很怕被秦军先行吃掉。况且急切间也难以一齐发动。这就有一段两边等待,谋求同时动手的空隙。我们目下就要钻这个空隙,且要迅雷不及掩耳!”

“咋个钻这个空隙?”嬴虔景监齐声急问。

“我意,大哥立即秘密调动东部兵力,向西开进到戎狄区域的大山里隐蔽。戎狄不动我不动,戎狄若动,我必先动,且必须一鼓平定。同时,景监立即携带重金到魏国秘密活动,至少拖延其进兵日程。只要打破任何一方,秦国就有了回旋余地。”他喘了一口气,“假若大哥西进期间,六国万一进兵,那就只有拼死一战,玉石俱焚了。”

嬴虔霍然起身拱手道:“给我三万轻骑,嬴虔踏平戎狄!”

“不,五万!不战则已,战必全胜。”

景监沉吟道:“君上,东部太空虚了。我们只有五万骑士。”

秦孝公慨然道:“老秦人尽在东部,嬴渠梁也是百战之身。存亡血战,举国皆兵,何惧之有?”说完,回身到书架旁的一个铜箱中捧出一个小铜匣打开,双手郑重地递给嬴虔,“左庶长,这是上将兵符。”

嬴虔双手颤抖着接过青铜兵符,两眼含泪,哽咽出声了。作为统兵大将,他自然知道这上将兵符意味着什么。它是只有秦国国君才能使用的无限制调动全国兵力的最高兵符。三百年中,只有秦穆公曾经有一次将它交给了荡平西戎的统帅由余。而今,年轻的君主将上将兵符亲自交到他手,无疑是将秦国的生死存亡交给了他。而这位年轻的弟弟,留给自己的却是孤城一片和准备最后一战的悲壮。老秦国有这样的国君,嬴虔有这样的兄弟,岂能不感奋万端?

君臣三人心里都清楚,秦国虽然有十余万军马,但半数是步兵和老旧的战车。只有这五万骑兵是由清一色老秦人组成的精锐轻骑。在战国初期,笨重的车战已经渐渐隐退,快速灵动而又冲击力极强的骑兵渐渐成为最有战力的新兵种。这种骑兵就是当时闻名天下的“铁骑”。所谓铁骑,就是战马和骑士均用当时上好的精铁马具与盔甲兵器装备起来的集团骑兵。马蹄装有铁掌,使战马能够在任何粗糙的地面奔驰而不惧荆棘尖刺;马头装有铁片与皮革相连的面具,使步兵弓箭对战马的威慑大大减弱;马具也用重量轻硬度高韧性好的精熟铁,代替了又重又厚又软又脆的铜质马具;马上骑士的兵器也从长大的矛戈演变为轻型刀剑,这种刀剑普遍用精铁铸造,长短一般在三尺左右,锋锐轻捷,便于集团冲锋格杀。面对笨重缓慢的战车与步兵结合的古典方阵,这种铁骑发动的狂飙一样的集团冲锋,具有摧枯拉朽般的威力。战国初期,这种铁骑以魏国最为精良,韩国赵国次之,楚齐秦燕四国不相伯仲。秦国崛起于西陲,久有马上作战传统,本来就没有战车兵种。然而秦国成为大诸侯国之后,春秋时期力图摹仿中原大国的军制,将原来大部分装备粗简的骑兵变成了战车兵。进入战国初期,铁骑涌现且战法发生了重大变化,秦国却因为精铁缺乏和人口减少,不可能拥有真正的精锐铁骑,而只是装备了少量铁马具铁兵器的轻骑兵。这五万轻骑所需要的精铁,大部分都是从韩国买来,辗转偷运进入秦国的。当初秦献公精选出五万老秦子弟兵组成的秦国“铁骑”,实际上成为秦国唯一一支可以随时开出与山东诸侯作战的防卫力量。如果全数开赴陇西,秦国东部只剩下千余辆老旧战车和两三万步卒,一旦强敌入侵,后果何堪设想?然则面临两面夹击的绝境,不如此孤注一掷,西部叛乱东部大战,后果又何堪设想?

君臣三人默然相视间,天边隐隐电闪,轰隆隆一阵闷雷从屋顶掠过,细密的雨滴打在书房窗棂上刷刷作响,犹如万蚕食桑,又如清风过竹。

景监一惊:“老霖?不好!”他闪过的念头是,道路泥泞,数万骑兵何以行军?

嬴虔却是眼睛一亮,大步走到廊下。仰望夜空,但见云厚天低,栎阳城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唯闻天地间无边无际刷刷雨声。这种雨声,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其徐缓舒展有如上天撒开一幅细纱覆盖大地。这是恍若春雨却又比春雨更厚实的初夏之雨,正是关中年年难免的四月老霖雨。其时春耕方完,播种已了,上天的绵绵细雨来得正是妙极。它既不是能够冲开地皮暴露种子的暴雨,又能够徐徐滋润土地彻底消解春旱,堪称关中大地的时令好雨。渭水平川,撒种皆收,正是因了这种天下难觅的风调雨顺。每年四月初,秦国民众都要祈祷这一场霖雨及时降落。不想今年的老霖雨来得竟是比往年早了半个多月,确实是有点儿异乎寻常。嬴虔仰头望天良久,猛然间仰天大笑。

秦孝公泪水盈眶,大步走到院中向黑沉沉的夜空深深一躬:“上苍有知,若秦不当灭,嬴渠梁当永不负天!”刹那之间,景监恍然大悟,激动得冲到庭院中双手向天挥舞:“上天啊,好雨!秦国有救了!”

君臣三人同声大笑,一任绵绵细雨将他们淋个透湿。

这场早到的老霖雨,当真抵得上千军万马。它既迟缓了六国进兵的时日,又给了秦国五万骑兵一个秘密运动的绝佳机会。大雨连绵的日子,任何一国的骑兵和步卒都不会做长途跋涉,更别说笨重的战车。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在于,粮草辎重的跟进是根本无法解决的。所以,雨季不用兵几乎是整个古典战争时代的铁则。然而,秦国面临生死存亡的两面夹击,这场连绵霖雨却成了最好的掩护。老秦人是从西周时代的戎狄海洋中杀出来的族群,其勇猛剽悍与顽强的苦磨硬斗是天下所有族群都为之逊色的。那时候,汪洋大海般的蛮夷诸族从四面八方包围蚕食中原文明,若非齐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夷,中原文明将被野蛮暴力整个吞没。正是如此,孔子才感慨地说,假如没有管仲,中原人都将成为袒着胳膊的蛮夷之人!其时戎狄诸族和东方蛮夷气势正旺,他们剽悍的骑兵使中原战车望而生畏。虽然是依靠一百多个诸侯国同心结盟最终战胜,却也使中原诸侯大大地伤了元气。但就在那血雨腥风的数百年间,秦人却独处西陲浴血拼杀,非但在泾渭上游杀出了一大块根基,而且在戎狄骑兵攻陷镐京时奋勇勤王,以骑兵对骑兵,杀得东进戎狄狼狈西逃,从而成为以赫赫武功立于东周的大诸侯国。老秦人牺牲了万千生命,吃尽了中原人闻所未闻的苦头,也积淀了百折不挠傲视苦难的族群品格。秦孝公和他的臣子们都知道,雨天行军对于山东六国是不可思议的,但对于老秦人却是十分寻常。而且目标就在本土之内,根本不用携带粮草辎重,沿途城池便可就近取食。以秦军的耐力,旬日之间便可抵达陇西大山。如果战事顺利,秦军班师之后便可全力防范东部,由两面受敌变为一面防御。

这就是一场老霖雨将要造成的战事格局。

左庶长嬴虔冒雨匆匆走了。他要立即调兵遣将,当夜便要派栎阳城的骑兵以千人队为单元陆续上路。斥候要出动,粮草使者要出动,兵器马具要检查,行军的秘密路线要确定,集结地点要预先警戒,等等,事情是太多了。更重要的是,嬴虔第一次以左庶长之身担任全军统帅,身边尚没有久经锤炼的一班军务司马,事无巨细几乎都要他一个人独立决断了。

“君上,能否给左庶长派出一个副将?”景监轻声道。

秦孝公重重地叹息一声:“有当然是好,可人在何处?你倒是堪当此任,可又派谁做秘密特使?子岸也可,可这栎阳城守将又派谁?你不见政事堂一班大臣,青黄不接,文武不济,有几个堪当大任者?无法之法,只好勉力支撑了。好在五万骑士久经战阵,统军大将或可顺当一些。”

景监一阵沉默,拱手道:“君上,我也去准备了。若无意外,我当后日出发。景监告辞。”

秦孝公微微一笑:“景监呵,你这不能露面的密使可是个用心思的活计,我倒想派个帮手给你,如何?”

“景监谢过君上,但不知何人为副使?”景监很是兴奋。

“别忙,不是副使,是个帮手。人嘛,我还得想想。”年轻的君主露出罕见的神秘笑容。

景监不由自主地一笑,却也不好再问,便告辞而去。

国耻刻石血泪斑斑

天地苍茫,细雨霏霏,清晨的栎阳城秋天般的冰凉。

栎阳城内有一条狭窄的无名小街。这里住着一个有名的老秦人,他便是做了四十年石工的白驼。老人清早起来,抬头望望黑沉沉厚腾腾的乌云,低头看看小院中还没有泛出光亮的夯土地,虔诚地跪在石板屋的浅檐下向天祷告:“上天有好生之德,好好地下吧,一个春上都没有雨了。甚时这院子泛亮了,上天再晴不迟。”这时,老人听见了“啪,啪,啪”的拍门声,不轻不重,很有节奏。老人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来,极力不让自己滑倒。老秦人的民谚,男跌晴,女跌阴。男人雨中跌倒了,天就要放晴,如何得了?待老人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到门口,拉开石门,却惊讶地站在那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一辆牛车拉着一方用黑布包裹的大石,牵牛赶车的是一位和他一样白发苍苍的老者。车后站着的是一位粗黑布衣的后生。赶车老者拱手作礼道:“敢问足下,可是白驼老人?”

栎阳城有牛车的绝非寻常人家。老人连忙拱手:“石工白驼,见过大人。”

“我想请足下刻一大石,一百老刀币,不知可否?”

刻石 ?老石工感到惊讶。连年征战,死者无算,暴尸荒野寻常事,何曾有人给死者立过刻石?他已经二十年没有给人刻过石了。今日此人要刻石,莫非国府里有大人物崩逝了?况且工钱高出寻常三倍之多,寻常平民谁有如此气魄?又觉不对,公室石刻,历来是栎阳令派遣里长传令他进宫服徭役,何曾上门做请?老石工惶惑中不及多想,深深一躬道:“粗使活计,何敢当一请字?请大人站过,我唤街邻前来搬石。”

“不劳不劳,我自搬进来便是。”老者从容拱手,一转身从平板牛车上将大石横着翻起,微微蹲身背靠大石,轻轻地“嗨”了一声,已经将大石背起。白驼老人慌得连忙让路,惊讶面前老者竟有如此大力,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已经跌倒在院中。白驼老人慌得忙不迭跪在泥地里向天叩头,高声祷告:“上天哪上天,小民不意滑跌,你可不能不下雨啊!”牛车后一直没说话的黑衣后生快步走过来扶起老人:“老人家,男跌晴,女跌阴,老人家跌得下连阴。你怕老天不下雨么?”白驼老人禁不住嘿嘿嘿笑个不住:“后生也,我看你是个贵相。你这个咒解得好,解得好啊!老人跌得下连阴?亏你想得出!老秦国不能没有雨啊。”黑衣后生笑道:“民心就是天心,上天还能另一套?老人家,进屋,院子里淋雨。”这时,背大石的老者已经稳步走到了中间没有门的石刻坊,小院中留下了足足有半尺深的一串脚印!老者似乎对这里很熟悉,一蹲身便将大石板搁在了最适合凿刻的木座上。等黑衣后生将白驼老人扶进来,黑衣老者已经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了。老石工上下打量,惊讶得合不拢嘴,深深一躬:“老哥哥,真道天人神力。”

黑衣老者笑道:“白大哥,不敢当。看看这块石板了。”

老石工走到石架前一瞄,已经从黑布没有包严实的角落看出这块石板并非新采的山石,而是一块很难打凿的老青石板,不禁拱手问道:“老哥哥几时来取?”

“请白大哥目下就做,我等在此守候,刻完搬走。”

“老朽多年未动斧凿刻刀……”白驼老人有些忐忑,实在怕对不住面前这两位贵人。

“老人家,国人说你是鬼斧神工,不会差池的。”

看着这年轻人的信任目光,白驼老人顿时精神抖擞:“行,请两位稍坐片刻,我看看字文。”说完熟练地抖开布结,一眼看去,顿时脸色大变。老石工虽远不能称为读书人,但石工长久与刻文打交道,字还是识得些许的。青石板上这斗大的两个字分明是“国耻”二字!一时间老石工心惊肉跳——谁敢刻这样的石文?将“国耻”刻在石上流传?刹那之间,老石工似乎明白了什么,回头打量一老一少,却见黑衣后生向他深深一躬,默默注视着他。

白驼老人也是默默转身,褪下沾上泥水的衫裤,换上石工劳作时穿的破旧羊皮裤,拿过铁锤凿子和斧子走到青石板前。蹲身跨在石板上时,老人双手颤抖,将铁凿凑近大字,却迟迟不敢下锤。那个黑衣后生站在他身旁,温和地问:“老人家,老秦人都是这样想的,对么?”

白驼老人饱含热泪,默默点头。

“那就下锤,老人家。”

“铛!”这一开锤声震屋宇,余音久久回荡。老石工大滴大滴的泪水随着铁锤之声在石板上飞溅,赤裸的脊梁渗出了汗珠,一双胳膊青筋暴起,满头白发瑟瑟抖动。老人觉得这不是刻字,而是一锤一锤地将自己的儿子、妻子、女儿和族中战死者的灵魂镶嵌在这永远不会衰朽的石刻上。锤凿打到石旁一行小字时,老人已经不认识了,只是本能地感到这是老秦人世世代代的血泪和仇恨,是灭绝刀兵血火的上天咒语。一锤一锤,老人虽是泪眼朦胧,却当真是鬼斧神工,分毫不差地将石刻文字打了出来,青石白字,力道奇佳。

丢掉锤凿,白驼老人猛然扑在石刻上,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黑衣老者默默地蹲身扶起老石工。黑衣后生却转过身去,仰望着无边雨幕。

“白大哥,这是一百魏国老刀币,请收好。”黑衣老者从怀中拿出一只皮袋递给老石工。那时候,天下称魏国老刀币为“老魏钱”,那是魏文侯时期铸造的刀型铁钱。因为笨重携带不便,魏国已经不再铸造了。但这样一来,反而使这种刀币成了兼具古董意义的名钱,走遍天下皆视为珍品。白驼老石工是居住在栎阳城里的“国人”,也在官府管辖的“百工”之列,比起穷乡僻壤的耕夫虽然好一些,但也是穷得叮当作响。这一百老刀币对于一个栎阳老工匠来说,无疑是一笔大钱。何况老石工白驼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种名贵的老刀币。

谁想老石工却瞪起眼睛,声音嘶哑道:“老哥哥哪里话?这两个大字能由老白驼锤凿出来,死也安宁了。给钱,却将老白驼看得贱了。老哥哥,可知一句老话?”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黑衣老者正容回答。

“着!钱为何物?要它做甚?”

说话时分,黑衣后生走出门去,从牛车上拿回一个布袋,向老人肃然躬身道:“老人家高义大德,无以为敬,请收下这两条干肉,略表后生敬老之心。”

老石工泪眼婆娑:“后生呵,你是大贵之人,托福了。我老白驼就收下这两条干肉了。”老人猛然跪倒,向黑衣后生叩头不止。

“老人家……”骤然间黑衣后生语音哽咽,跪在地上扶起老人,“秦国百工,尚且难以食肉,这也是国耻啊。”

老人流着眼泪哈哈大笑道:“有贵人石上两个字,老秦人吃肉的日子,不远了!”

“老人家,说得好。老秦人终究有得肉吃。”

当哐啷咣当的牛车驶出狭窄的石板小街时,淅沥雨丝依然连绵不断。牛车拐了几个弯儿,便从一道偏门驶进了国府大院,直接进了政事堂前的小庭院。

秦孝公脱去淋得透湿的夹层布衫,换上了一件干爽的布袍,又喝了一鼎热腾腾的羊肉汤,便来到政事堂东厅。略显幽暗的空旷大厅中,黑伯已经将高大的石刻安放在事先做好的基座上。秦孝公端详沉思一阵,低声吩咐:“黑伯,一个时辰内,不许任何人进入政事堂。”

黑伯答应一声,出去守在了庭院唯一的石门前,却总是心神不宁。想了想,他招手唤过一个带班护卫的武士低声叮嘱几句,便匆匆向最后一进走去了。

距日落还有一个时辰,国府大院第六进大厅已经是暗幽幽的了。但是,厅中闪动的红色身影与剑气光芒,却给沉沉大厅平添了一片亮色。练剑者纤细高挑的身影,飘飘飞动的长发,连同一身火焰般的红色劲装,都在显示着这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

这是一间摆满各种兵器的大厅,往后两进就是秦国的后宫,往前五进则是国君的政务诸室。这间摆满兵器的大厅隔在国君与后宫的中间,叫短兵厅。厅中兵器架上是各种各样的短兵器。非但有中原各国流行的骑士厚背短刀和阔身短剑,还有已经灭亡的吴国的弯剑——吴钩,其他诸如韩国的战斧、戎狄的战刀、东瀛的打刀、越国的细剑、魏国的铁盾、赵国的牛皮盾等,几乎包容了当时天下的种种常用短兵器。练剑少女在厅中不断选择各种短兵器演练,无论快慢,却都是一点儿也不花哨的基本格杀动作。当她从剑架上拿下一柄吴钩弯剑演练时,挥剑斜劈,却怎么也没有凌厉的剑风啸声。她不禁皱皱眉头连劈数次,还是不行。停下来想了想,她掏出汗巾擦擦,提着吴钩向前院匆匆而来,步履轻盈,步态柔美,风一样掠过了一道道门槛。

政事堂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刷刷刷的雨声。少女轻手轻脚地走进庭院,走到书房门口,轻轻叫了一声“黑伯”。见没有人答应,她顽皮地一笑,伸长脖子向书房里张望,也没有人。她拍拍自己的头,忽然一笑,便从长廊下向政事堂大厅轻盈走来。走到门口,她又伸长脖子顽皮地笑着向里张望。忽然间,她屏住了气息,美丽的脸上充满了惊愕和恐惧,急急捂住已经张开的嘴巴,轻轻退出几步,转身向后院飞跑而去。

片刻之间,红衣少女扶着白发太后来到政事堂门外。黑伯疾步在前打开政事堂虚掩的厅门。白发苍苍的老太后没有说话,只向黑伯摇摇手,径自走进政事堂。

黑沉沉的政事堂里,嬴渠梁躺在地上,身上沾满了片片点点的鲜血。身前五步之外,立着一座高高的石刻,石上的血迹在沉沉大厅中发着幽幽红光。

“二哥!”一声哭喊,少女扑到嬴渠梁身上。

太后站在刻石前一动不动。大石中央是触目惊心的两个大字——国耻!大字槽沟里的鲜血还没有凝固,细细的血线还在蜿蜒下流。大石右上方是一行拳头大的字——国人永志六国分秦是为国耻天下卑秦丑莫大焉。左下方是“嬴渠梁元年”五个字。石上血迹斑斑,血线丝丝,令人不忍卒睹。

一回头,太后见儿子还在妹妹怀中昏迷未醒,两根断指还在淌血。刹那之间,太后脚步踉跄,几乎要昏倒。她咬紧牙关,扶住大柱终于站稳,嘶声吩咐:“黑伯,背渠梁到后宫,快!”

黑伯一个箭步冲来,两手平伸插进国君身下,平端起国君飞步向后院的太后寝室而来。

嬴渠梁悠悠醒来时,天已经大黑了。无边雨幕潇潇落下,风铃铁马叮叮有声。烛光下,他面容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却亮得没有半点衰颓气息。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儿,也看到了瓦罐前木炭火映出的少女泪脸。

“荧玉?”他惊讶地轻声呼唤。

“二哥!醒来了?”少女惊喜异常地跑过来,坐到榻前边擦眼泪边笑,“疼不疼?饿不饿?吃不吃?手别动。”

嬴渠梁哈哈笑道:“不疼。不饿。不吃。”

“对!你就睡觉。娘说了,今晚不准你走出这里半步,若有违抗,拿我是问。”

“噢?娘呢?”

“娘,娘出去了。不教给你说。”

“出去?何处去了?阴雨天,如此的黑。”年轻的国君一下子坐起来,推开妹妹就要出门。

“哪里去?我回来了。”太后板着脸走到门口,显然是刚刚拿掉雨布,鬓边还有水珠,衣裳还有水渍。

“娘,你到外边去了?”秦孝公急问。

“你先给我坐回去。”荧玉一见母后,立即来了威风,将二哥推到榻上。

太后笑笑:“没事。我出去转了转。渠梁啊,坐,和娘说说话。做了国君,见你一面都难了。”老人幽幽一叹,脸上却挂着慈祥的微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娘,渠梁不孝。”秦孝公眼中含泪。

“哪里话来?”太后坐到绣墩上,“渠梁啊,娘知道你心气高远,有担待。可娘还是要说,你太过激切,又自责过甚。忧国忧民,是好君主,若过甚伤身,得失可是难料也。”

秦孝公沉重地叹息一声,默默点头,又默默摇头。

这时,黑伯用铜盘托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铜鼎进来,默默放下,轻步退出。

“荧玉,给二哥盛鹿龟肉,鼎中肉汤也全教他喝完。”

“是!”荧玉高兴地拿起小陶碗和长木勺从鼎中盛肉舀汤。

秦孝公惊讶道:“娘,何来鹿龟肉?龟肉可吃么?”

太后微笑道:“娘和黑伯去猎到的。这龟龙麟凤,乃四大灵物,寻常时自然是不能食它。然圣贤绝境,万物可食。我儿渠梁,既受天命为一国君主,忧国伤身,上天自会体恤的。”老人又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半月之内,你要把这只野鹿和十只山龟给吃下去,一分一毫都不许留。荧玉,你替娘看着。”

“是!遵母后命。”荧玉高兴地端着陶碗走到榻前,“二哥,即刻就餐。”

黑伯走进来拱手道:“君上,太后入山前设坛祭天,进山后第一道山口就撞上了这只鹿。射杀野鹿,山石后就爬出了这十只小山龟。此乃天意,君上安心进食无妨。”

秦孝公不再说话,默默地吃肉喝汤,脸上渐渐渗出汗珠。太后和荧玉一直守候在房中,又逼着嬴渠梁喝下了太医配的草药汁。

“娘,”秦孝公精神振作,微微一笑,“我想给小妹派个事做,你看如何?”

“好也!我也能派上用场了。”荧玉先自高兴起来。

“娘不赞同不行的。”秦孝公正色道。

太后笑道:“说来听听,何事?”

秦孝公诡秘地一笑:“娘且附耳来。”摇手让荧玉回避。荧玉大急叫道:“莫非想卖我不成?”孝公与太后大笑。太后走到榻前,孝公一阵低语,太后沉吟良久:“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公室子弟,岂能例外。去吧,她也长大了。”

荧玉高兴地摇着太后胳膊:“娘答应了?好也!”

“不知何事,高兴个甚来由?”太后板着脸。

荧玉笑道:“无论何事都是好事,反正荧玉有用了。”

“将你卖到魏国去。高兴?”孝公正色道。

“啊!”荧玉尖叫一声,“真的?”

太后孝公一阵大笑,荧玉也清脆地笑起来,向秦孝公狠狠地扮个鬼脸。

五更起来,秦孝公精神大好,在短兵厅练了一回剑术。他心思细密,昨日书写血石时斩断的是左手两指。右手对他太重要了,至少提笔执剑是决然要用的。所以虽然左手吊着布带,依然没有影响他的晨练。练完剑,天色已经蒙蒙发亮,老霖雨暂时停了,天上黑云却是向西疾飞而去。秦地谚云,云向西,水滴滴。看来上天的老霖雨还得下。秦孝公来到书房时,恰逢左庶长嬴虔遣使急报:先头两万骑兵已经逼近陇西,后续两万骑兵三日内也可抵达,戎狄方向还没有动静。嬴虔申明,四万骑兵足以镇剿叛乱,决定不再向西调兵。秦孝公思忖有顷,对军使写了回书,赞同嬴虔部署并在最后重重写了八个大字:万勿懈怠,务须全胜。封好密札,军使疾速而去。秦孝公看看天色,已是大亮,便唤黑伯牵马,带了两名护卫出栎阳城东门去了。

出城十里,道边一片杨柳新绿,细雨方停,微风摇曳,直是青翠欲滴。新绿中掩着一座用石柱石板搭成的石亭,虽是粗拙古朴,倒也宽敞干净。亭中石案上摆着两只大陶碗,碗中盛满清亮的米酒。亭外引道上停着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虽只有两马驾拉,但雄骏的马姿一看便绝非凡品。轺车旁肃立着十名红衣壮汉,身旁各有一匹纯色良马。还有四辆被牛皮苫得严严实实的篷车停在道边。杨柳新绿下,站着一个华贵锦绣的人物,红色的绣金披风和头上的六寸白玉冠,使他的背影也显得丰姿英华。寻常人看来,这一行人马只能是山东的巨商大贾,贫弱的秦国如何有得如此的富商车队?

华贵的主人身在杨柳之下,眼睛却不断地向栎阳东门瞭望。终于,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渐渐地,栎阳东门的三骑快马从较为干硬的草地上飞驰而来。到了十里亭,三骑士走马进入杨柳林中翻身下马,为首者大笑:“好!这摇身一变,还真是一派大富大贵,成事吉兆。”

丰姿华贵的青年深深一躬:“君上,道边不便久留,若无叮嘱,景监便告辞起行。”

“自当如此。来,你我共干一碗老秦酒,为你壮行。”说着拉起景监的手进入石亭,“还记得我说过给你派个帮手的事么?”

“记得,君上却是一直未派,臣也疏忽了。”

“今日我将此人交给你。黑林,过来见过特使。”

“遵命!”只听一声脆亮的回答,秦孝公身后的一名武士走来向景监拱手一礼,“千夫长黑林,见过特使大人。”

景监一瞄,此人年轻俊秀,声音脆亮,心中便闪过一个念头:如此女气,竟能做千夫长?却又立即想到既是国君推荐,想必不是平庸之辈,便笑道:“好,你就给我做总管。”年轻的黑林又挺胸高声道:“遵命!”大步站到了景监身后,俨然一个贴身总管。

秦孝公叮嘱:“黑林是黑伯的长孙,缺乏历练,黑伯托你要严厉督导。”

“景监明白。”

秦孝公端起陶碗,肃然站起道:“为君壮行,干!”

景监双手举碗:“臣万死不辱使命。干!”陶碗相碰,两人一齐举碗咕咚咚一饮而尽。

“臣告辞。”景监深深一躬。

“走吧,我看你等上路。”秦孝公肃然拱手,“与虎谋皮,善自珍重。”

“君上保重,后会有期。”景监踏上轺车,最后一拱,辚辚而去。年轻俊秀的黑林回头向秦孝公望了一眼,也上马飞驰而去。

青翠欲滴的杨柳林中,秦孝公遥望着渐行渐远的红色车马消失在霏霏雨雾中,打马一鞭,回身驰出柳林,向栎阳城疾疾去了。

逢泽猎场中阴谋与财富较量

逢泽猎场艳阳高照,和风带暖,正是围猎的大好时光。

逢泽岸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尤其是北面的芒山砀山,遥遥相望恍若一体,时人统称芒砀山。这片山泽密林苍苍苇草茫茫,其中又不乏起伏舒缓的大片草地,是各种野兽生存的上好水草之地,也是便于驰突狩猎的佳场胜地。芒砀山之所以成为中原围猎的胜地,还在于它有两种极为珍贵且奔跑如飞的灵物,一是麇,二是麋鹿。麇,后人称为獐,似鹿却没有角,非但善于奔跑跳跃,而且可以逢水游泳,正是狩猎高手极具刺激的对手。麋鹿,当时人称四不像,其角似鹿非鹿,其头似马非马,其身似驴非驴,其蹄似牛非牛。这四不像温顺通灵,若能捕到驯养,那真是善解人意的罕见珍品。然而更吸引狩猎者的是,四不像的肉是天下难觅的补阳神物。会盟大典上魏惠王所说的“逢泽鹿肉”正是此物。

有天下闻名的猎场,六国会盟这样的盛典,岂能没有一场大型围猎?

魏惠王是个非常精于享乐之道的君主,更是大型围猎的个中高手。祖父魏文侯和父亲魏武侯已经创下了强盛基业,他的青少年时期都是在华丽的宫廷中度过的,既没有带兵打仗,也没有出使奔波。虽不能说沉溺于声色犬马,却也是实实在在地浸透了富贵奢华。三十年前,父亲魏武侯病逝时,要不是弟弟公子缓密谋篡夺他的继位权力,他也决不会打起精神与公子缓势力周旋,最后将其全部铲除。即位以来,他一直以这次夺位大战为骄傲,认为自己是天生奇才,自当统一天下。即位第二年,他即宣布称王,向天下显示了他的勃勃雄心。列国嘲笑他“继位八年,一事无成”,他哈哈大笑。在他看来,真正的王者是大气挥洒,关键处一战定乾坤,何在乎整天计较些许胜负?像六国分秦这样的大谋划,如果不是他这个魏王,谁能聚盟六大国?大计一旦确定,实施交给丞相和将军们就行了,王者气度在于挥洒富贵使天下仰望如万仞高峰,始能震慑天下。正因如此,魏惠王对会盟围猎异常重视,昨夜在王帐中与公子卬谋划到四更天方睡。其间上将军庞涓紧急晋见,报告赵国策动秦国叛乱迟滞和秦国阴雨连绵的事,意欲请魏惠王敦促六国从速集结兵马等候机会。魏惠王大手一挥:“上将军,明日再议可也,围猎大事须得谋定。”庞涓闷闷不乐。他要庞涓坐下出谋划策,庞涓却说:“臣不通狩猎。臣告辞。”他知道庞涓出身寒门,确实不懂大型狩猎,也没有挽留。之后魏惠王又和公子卬琢磨了围猎的每个细节,才打着哈欠去了后帐,扑到已经酣睡的狐姬身上。

早晨醒来,晴空艳阳,魏惠王的心情特别舒畅。

围猎总帅公子卬一声令下,魏国的三千铁骑和临时增调的七千步卒共一万之众,分作三面浩浩荡荡地向芒砀山猎场进发。漫山遍野,鼓号震天,旗幡飘扬,场面蔚为壮观。魏惠王戎装甲胄,身背硬弓长箭,踏上大梁工匠特为六国围猎打造的王车,隆隆出动了。明亮的阳光与王车镶嵌的极品珠宝交相辉映,使车中的魏惠王天神般灿烂威武。环视原野的壮阔气势,他觉得自己比周穆王神游西天还要有气魄。在他的王车后面,是狐姬的一辆小巧精致的青铜轺车。狐姬内穿紧身红裙,外罩一领价值连城的红底金丝披风,在金灿灿的铜车盖下尽显妩媚的风采。这是魏惠王的精心杰作。他没有让狐姬乘坐篷车,而是让她乘一辆特制的轺车。这种轺车是天下通行的车辆,轻巧坚固,有一顶车盖立在车厢中央。若是官车,则车盖的高低以车主人品级的高低而定,最高六尺,最低三尺。狐姬的车盖自然是六尺极品,站在车中亭亭玉立,裙带招展,比坐在四面遮挡的篷车中倍显风姿。再后并行的是上将军庞涓的战车和围猎总帅公子卬的华丽轺车。只有庞涓固执,自己亲自驾驭一辆战车,腰系短剑,背负弓箭,脱下了会盟大典时那身华丽的装束,换上了一领黑色披风和战场甲胄。正是这一点魏惠王奈何不得庞涓,也正是在这一点上魏惠王隐隐约约地有点儿不喜欢庞涓,觉得他有时莫名其妙地让自己扫兴。按照本心本性,魏惠王不大喜欢这种一天到晚国事不离口的死板僵硬人物。身边一个丞相公叔痤,一个上将军庞涓,恰恰都是这种人,令魏惠王经常感到很不自在。若非公叔痤和庞涓目下是魏国柱石,魏惠王可能根本不想见他们。

辚辚隆隆的车声和马蹄声、鼓号声、脚步声、四野驱赶野兽的呼喝声混杂弥漫,等闲之人耳音闭塞,讲话也不由自主地高声大气。车上的魏惠王却是耳聪目明,不断向四野瞭望。猛然,他眼睛一亮,长剑向高坡后一指,高声命令:“四不像!快!”驭手一抖马缰,四马展蹄,王车便隆隆冲上高坡。坡下绿色的苇草中正有被军士驱赶出来的几头四不像奔跑跳跃。王车向坡下冲锋间,魏惠王已经取下硬弓搭上长箭,看看飞驰的王车渐渐接近四不像百步之遥,魏惠王一箭射出,领头的那只四不像悲鸣一声,倒在苇草中挣扎。

“魏王万岁!”四面山头上围观的军士一齐欢呼。

欢呼声中,王车已经冲到,魏惠王左手抓着车轼,伏身一个鱼鹰掠水般的动作,将那头带箭的四不像掳上王车。

“万岁!万岁!魏王万岁!”漫山遍野又是一阵欢呼跳跃。

魏惠王对着刚刚赶到的狐姬大笑:“这只四不像赏给狐儿!”

“狐儿谢过我王。”狐姬艳丽柔媚地笑了。

公子卬在轺车上拱手赞叹:“我王不愧猎场高手,臣弟钦佩之至!”

魏惠王大笑:“逢泽逐鹿,鹿死我手,吉兆也!”

庞涓瞭望着北面的广阔山原,指着隐隐约约的红蓝色旗帜:“魏王,山后赵侯正向这边围过来了。”

魏惠王豪气大发:“好啊!翻过山去,会会赵种。”

围猎总帅公子卬高声命令道:“猎场北移,会合赵国!”

大队人马轰轰隆隆向北面的山头围来。翻过山头,只见苇草茫茫的山坡上奔驰着赵国的三千骑兵,他们是驰马围猎,赵成侯也是弃车换马。若不是那一件翻飞舒卷的红蓝斗篷和那面随他飘移的“赵”字大旗,偌大猎场还真是难以找到他的准确位置。魏惠王向庞涓一挥手:“走,追上赵种!”说完轻轻跺脚,王车向长长的山坡俯冲而下。庞涓一抖马缰,两马战车隆隆跟进。

手搭凉棚一望,魏惠王眼见赵成侯在飞马追赶一头奔走如飞的麇,高声命令:“斜插过去,截住那只麇!”但是,魏惠王的王车尚在赵成侯的战马之后大约三箭之地,要斜插跃前,首先就要追上赵成侯。驭手一声长啸,四匹火红色的西域良马一齐嘶鸣飞奔,直逼赵成侯的白色战马。

赵成侯久经沙场,视野宽阔,早看见魏惠王驾车来追这头獐子。假若这头獐子果真被魏惠王截取猎获,赵国颜面何存?他自然知道魏惠王的王车宝马皆是天下极品,寻常战马根本无法与之争先。但他这匹白马却大非寻常,原是阴山草原的野马驯化而来,非但有一日千里的长腿耐力,短程冲击的爆发力更是如霹雳闪电。他冷冷一笑,打一个长长的呼哨,雄骏异常的白马长嘶一声,凌空展蹄,贴着茫茫苇草几乎是飞了起来!虽然如此,魏惠王的王车也已经从三箭之外赶了上来,驷马嘶鸣,车轮隆隆,气势非凡。堪堪接近,王车企图斜插超前。岂知白马灵动异常,赵成侯外侧的脚轻轻一贴,白马箭一般蹿出半头截住了斜插之路。狩猎竞赛,魏惠王的王车自然不能去硬撞赵成侯战马。王车驭手一声尖啸,驷马鼓勇飞起,要靠更快的速度迂回超前。一旦超出,魏惠王便可一箭射中三丈之外的獐子。千钧一发之时,前面突然现出一条小溪,王车驷马不避溪流,隆隆冲入水中。此时白马却是一声长嘶,腾空而起,飞过小溪。在白马下落的瞬息之间,赵成侯也从马上凌空飞跃,一只大鸟般疾扑獐子,活活将飞纵的獐子一把抓住。赵成侯双手提起獐子哈哈大笑:“魏王,承让!”

魏惠王也哈哈大笑:“赵侯该当得此麇,可喜可贺。”

这时,庞涓的战车也已经赶上,向赵侯拱手笑道:“恭贺赵侯马到成功。”

赵成侯提起獐子笑道:“上将军,送你做个坐垫。”正欲掷出,低头一看哈哈大笑,“惭愧惭愧,竟教我给整死了。”说完双手向前突然一抛,獐子便向庞涓凌空飞来。庞涓双手接住,端详笑道:“没有伤痕。它与良马竞跑,活活累死了。”

魏惠王与赵成侯同声大笑一阵。笑罢赵成侯拱手道:“魏王,我的密使已经派出,不日将到陇西。魏国大军也该出动了。盟主不动,他国不敢争先也。”

庞涓笑道:“赵侯不以为太迟缓了么?”

“不缓。”赵成侯笑道,“关中正逢阴雨,恰好给了我策反需要的一段时日。六国兵马应该乘此时机,即刻着手集结,开进各自位置。魏国韩国在函谷关内,楚国在武关内,赵国在离石要塞,燕国当在云中以西。假若集结迟缓,西部一旦起事,就会孤立无援,东部也会失去机会。”

魏惠王很不愿意在艳阳高照的猎场说这种事,觉得简直是浪费大好时光,但又不便直说,皱着眉头问庞涓:“上将军之意如何?”

庞涓拱手笑道:“臣以为,赵侯不必思虑大军集结之事,庞涓会教你满意。赵国只要把西部的事办妥,足矣。”

“好,有上将军一诺,赵种安得不放心?”赵成侯又转头笑道:“魏王啊,这齐国不出兵还要分一杯羹,公平么?赵种以为,齐国至少当出粮草兵器和一些军饷。”

魏惠王沉吟点头:“有理。好,找齐王说去。”说着一指东边山后的紫色旗帜,“在那里,走!”一跺脚,王车从草地上平稳滑出。赵成侯飞身上马,庞涓催动战车,一齐向东边山头而去。翻过山坡,但见起伏不平的茫茫苇草中,舒卷的紫色大旗四面飘扬,显然在从四面围赶鹿群。两支队伍轻骑驰突,倒更像是战场操练。年轻的齐威王亲自驾着一辆战车追杀猎物。看阵势,他显然已经发现了魏惠王赵成侯,驾着战车迎了过来,齐国将士也从四面聚拢而来。

齐威王遥遥拱手:“魏王,赵侯,田因齐有礼了。”

魏惠王和赵成侯同时拱手:“齐王猎物丰厚,可喜可贺。”

齐威王笑道:“魏王赵侯,可愿下车稍歇,品尝一番齐酒?”

“正合我意,齐王可人也!赵侯,来。”魏惠王大笑着跳下王车。

赵成侯抚须大笑:“赵种酒命,岂有躲酒之理?”当即翻身下马。

齐国军士已经在草地上铺下了一张巨大的白色羊皮毡,又从一辆车上抬下三个木酒桶。毡旁草地上也支起了铁架,齐国军士利落地宰杀了一只四不像,吊在铁架上烤了起来。齐威王又郑重地请庞涓、公子卬和狐姬入座,六人开始了热烈的饮酒谈笑。

魏惠王转动着手中粗朴的盛酒陶碗笑道:“齐为大国,简朴若此?”

齐威王大笑:“魏王谬奖了,田因齐何敢当简朴二字?魏王想说我寒酸也。”

众人一齐大笑。赵成侯道:“哪里话来?总比我赵种还强一些。”说着摘下腰间的皮酒袋一晃,“老兵一个。”

众人笑声中,魏惠王咳嗽一声道:“齐王啊,六国分秦,齐国有一份。你不出兵,能否出点儿财货粮草?”

齐威王沉吟道:“但不知,盟主想让齐国承担几多?”

“军粮十万斛、马草五万担、盔甲兵器五万套,另加万金。”

齐威王思忖有顷:“魏王,粮草兵器我出。万金之数,齐国无力承担。”

魏惠王大为惊讶:“万金也无法承担?齐国财富何处去了?”

齐威王看魏惠王惊讶的样子,不禁大笑道:“国有财货,安得无处可用?奖励垦荒、更新兵器、开办学宫、赏赐将士,何处不用金钱?田因齐粮草兵器有一些,金钱,可是拮据得很。”

魏惠王睁大眼睛,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大摇其头:“齐王何须搪塞?一个几百年大国,任何一件国宝便价值连城,如何能拮据若此?”

“国宝?不知魏王所指何物?”

魏惠王哈哈大笑:“看来,齐王国宝还是很多,本王何知你物哉!”

齐威王摇头微笑:“惭愧得很,田因齐不知魏王所指国宝为何物?”

魏惠王霍然站起,高声道:“天下财货,聚于王室。天下富贵,莫过国王。王富而国富,王有宝而天下安。这王室藏宝就是国宝,国宝就是国力。目下魏齐并称王国,田齐又是继姜齐之后的老牌大国。你田氏在一百年前就是姜齐的公卿首富了。国老多财,齐国岂能没有国宝?”

“国宝就是国力?魏王之意,谁的国宝多,谁的国力便强?”

魏惠王颇为矜持地笑道:“多宝强国,自古皆然。”

齐威王摇摇头:“齐国没有这种国宝。”

魏惠王慨然一叹:“不管齐王所言真假,本王都让你看看我的国宝。你来看,”他用手一指那辆光华四射的王车,“我大魏国虽然立国刚刚百年,但却有镇国之宝,十颗夜明大珠!你知道这种大宝珠么?每颗直径一寸,其光芒在夜晚可照亮十二辆战车。若一百二十辆华车相连,简直一条彩龙!你看,眼前我这辆王车镶有两颗宝珠,足使这辆车价值连城,超过楚国和氏璧!”话音落点,外围的魏国军士一片欢呼。

魏惠王轻蔑笑道:“齐国曾富甲天下,难道可怜得没有一件国宝?”

齐威王依旧微笑:“盟主,我的国宝不一样。”

魏惠王一怔:“噢?还是有嘛,请道其详。”

齐威王爽朗笑道:“田因齐以为,国宝者,国家栋梁之才也。田因齐不才,数年来寻觅这种国宝,筑起稷下学宫召集天下名士,也才堪堪觅得几位可称镇国之宝的人才。目下的齐国,南有大将檀子镇守,南部十二小国对齐称臣,楚国亦不敢北犯我边界。西有郡守田盼镇守高唐关,赵国人再也不敢随意到齐国水面捕鱼,反而与我修好。赵侯,对么?北边有能臣黔夫镇守滕城,民众安居乐业,燕国七千民户迁入齐国,我增加人口十万。临淄都城有仲首做司寇,齐国盗贼消失,夜不闭户。另者,我齐国还有当世名将田忌镇抚四方——田将军见过魏王。”

外围战车旁肃立一员大将,正是昨日赶到逢泽的齐国大将田忌。他上前拱手作礼:“田忌拜见魏王。魏王康健。”

魏惠王面色难堪,却又不得不点头示意。

齐威王愈发直抒胸臆:“齐国至宝,光耀万里,岂止照亮十二辆兵车而已。本王以为,财货应交于商人,换来粮食兵器充实国力。珠宝藏于王室,徒然四壁生辉,有何价值可言?魏王头上一颗明珠,虽价值连城,然顶于王冠,与国何益?与民何益?魏王爱姬身上这一领金丝斗篷,更是价堪抵国,然系于一身,与国何益?与苍生何益?”

一席话,齐魏赵三边人马肃然静场。猛然,齐国军士欢呼雀跃起来,“万岁”之声震于四野。魏惠王脸色尴尬,公子卬不知所措,庞涓默然低头。

突然,马蹄如雨,两骑飞至。“报”声未落,两人已在魏王面前拜倒。

“何事惊慌!”魏惠王无端地声色俱厉。

骑将高声报:“禀报大王,公叔丞相病势危重,请大王回宫陈明大事。”

魏惠王颇为不耐:“久病在床,有何大事可言?”

齐威王正色拱手:“魏王国务繁忙,会盟也已经终期,田因齐告辞。”

突然,魏惠王觉得此话应该由他先讲,如何你便先讲了?脸一沉不睬齐威王,大步转身:“回宫!”跳上王车,隆隆而去。

赵成侯纵声大笑:“不想齐王奇兵突出,快哉快哉!”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赵侯不也一样么?”两人同声大笑,互相道别,一东一西,分道扬镳而去。明媚的阳光下,茫茫苇草像金色的波浪,隐没了远去的旌旗战车,悠长的牛角号呜呜卷走了万千铁骑。

逢泽猎场沉寂了。 AFlRuEtGwioHS8rUsHMOCqzqiDcjR2b67y/tcHhf7CWlonBHK0iGVr1m4GUibtB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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