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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万古国殇

沉沉夜幕 重重宫闱

商鞅终于开始忙自己的事了。

从墓地回来,商鞅心里空荡荡的。他第一次感到了失意与沮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默默流泪。孝公盛年病逝,对他的心灵是重重一击。除了那天下难觅的君臣情谊,除了那同心同德的默契,最令人痛心的,是他们携手相扶的大业半途而废。秦孝公在函谷关远望的愤激与遗恨,正是商鞅最为痛心的伤口。若再有二十年,他们的功业将何其辉煌?只有那时,才可以说,商鞅的法家学说获得了彻底的胜利……如今秦公去了,商鞅才骤然感到了独木难支,感到了秦孝公作为他背后的支柱是何等重要。以他冷峻凌厉的性格,无与伦比的才华,只有秦孝公这样的国君才能让他放手施展。坚实厚重的秦孝公,从来不怕商鞅的光芒淹没了自己,从来都是义无反顾苦心周旋,为他扫清所有障碍。即或是有人风言:“秦国民众唯知商君之‘令’,而不知国君之‘书’。”秦孝公也是微微一笑,不予理睬。而今秦公去了,自己还能遇到如此罕见的国君么?不能了,永远不能了。自古以来,明君强臣之间便是可遇不可求的。

更深人静,商鞅平静了下来。他写好了辞官书,准备新君明日即位后郑重呈送。即位大典的事,他已经交给了景监车英,不用亲自操持了。他要做的是尽快善后,整理准备交接的官文,集中属于自己的典籍书卷,以备辞官后治学。也就是说,他所有的事都集中在书房,书房之外的善后完全用不着他操心。荧玉却觉得他未免太急,侄子刚刚即位,他这位姑父商君就要辞官,总有点儿不妥。商鞅只是笑笑,也不多说,只顾在书房里忙。

商鞅不好对荧玉明说的,是自己的那种异常感觉。

从嬴驷回到咸阳,商鞅就感到了这位太子和自己的疏离与陌生,尽管太子非常地尊重自己,见了自己恭敬得甚至超过了寻常官员。但正是这种“敬”,使商鞅感到了内心的“远”。商鞅虽不善从小处处人,但却善于从大处处人。譬如对待太子,商鞅在二十多年中,竟一直无从弥合他和少年嬴驷之间的伤口。按照常理,小嬴驷犯法理亏,商鞅只要多接触多开导,稍稍给“放逐”中的嬴驷一些照料抚慰,依嬴驷的悟性自悔,这种伤口当不难弥合。但商鞅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样去做。他的严厉、他的自尊、他的注意力、他的尽公无私、都不允许他这样做。在商鞅看来,一个做错了事的人若再去计较处罚他的人,那是不可思议的。一个志存高远的法家名士,如果再存心回头抚慰依法处置的罪人,同样是不可思议的。即使这个“罪人”具有最特殊的身份,他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本色。二十多年后,当商鞅敏锐觉察到这种“敬而远之”时,这种伤口已经成了难以填补的鸿沟。

对人心人情人事的洞察,商鞅又是无与伦比的,这种沟壑看得很清楚。商鞅的过人处,正在于他不会在大局上迷失自己。留在国中,与新君貌合神离,上下不同心,岂能再创大业?况且,新君嬴驷已经完全成熟,自己这个“震主”权臣留在国中,反倒多有不便。更重要的是秦孝公临终前的嘱托:嬴驷能扶则扶,不能扶则商君自立为秦公,使商鞅处于一种微妙的难堪地位。这个嘱托是当众说的,大臣们都知道,商鞅也认为这是秦孝公的肺腑之言。论能力,论实力,论威望,论民意,商鞅都可以做到废嬴驷而自立。按商鞅的本色品格,也绝不会顾忌天下非议与旧贵族的骂声。假若嬴驷真的不堪重任,商鞅是会那样做的,而且毫不犹豫,做得干净利落。

然则,如今的嬴驷完全可担大任,且对新法一力维护,自己如何能因嬴驷与自己“不合”而发难?如果商鞅是一个以权力为第一生命者,也许恰恰这个“不合”,便是发难的最大理由。但是,商鞅毕生追求的恰恰是功业,而不是权力。功业完成之后,仅仅为了保持权力而倾轧,何谈顶天立地之名士?既然认可了嬴驷,就应当为他开道,让他放开手脚去做。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明君岂怕找不到良才辅佐?留在国中,嬴驷坐立不安,非议也会纷至沓来,对自己不利事小,引起裂痕内乱事大。

商鞅辞官,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想引出那些神秘的影子。

除了秘密活动的公孙贾,商鞅对嬴虔和甘龙的死始终感到蹊跷。尤其在知道了秦孝公那次“元老宴”的真实意图之后,商鞅更是疑虑重重。假如这些“该死”者都没有死,他们显然是将希望寄托在嬴驷身上。这些人发现了何等迹象,笃定嬴驷会支持他们?如果是这样,商鞅倒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何图谋。自己辞官,无疑会引得他们早日出来,若有不测,自己也来得及收拾。

次日清晨,刚刚举行完嬴驷的即位大典,商鞅就将辞官书交给了国府长史。

大典一结束,嬴驷没有接见任何大臣,径自回到了书房。他不急于和任何人共商国是,他要看看动静,因为他嗅到了一股异常的味道——昨天夜里,他书案上突然出现了一卷没有具名的请举逸民书。方才,长史又呈来了商君的辞官书。他觉得应当好好想想,绝不能轻易动作。

宫中很空旷很冷落。公父的一拨旧人,嬴驷一个都没有用。黑伯那样的老人,嬴驷觉得不放心,他们对公父的旧情太深了。黑伯在公父葬礼之后骤然衰老了,白发如霜,佝偻成一团,失魂落魄地在宫中到处转悠,被嬴驷派人送到南山老太后那里去了。其余旧人一律集中在公父的那座宫室里,等候重新分派。嬴驷从太子府带来的十几个内侍仆从,散布在这偌大宫中无声无息。好在嬴驷习惯了寂寞冷清,觉得这样没甚不好,要得整顺,那要慢慢调理,急躁只能坏事。

暮春初夏,白日虽然长了许多,但天还是不知不觉地黑了下来。嬴驷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坐在灯下打开了那卷神秘的匿名上书,卷首赫然五个大字“请举逸民书”。

臣等昔日获罪者上奏国公:一国之本,在于世族。臣等本老秦旧士,历代追随秦公,浴血沙场,马革裹尸,烈士累累,忠臣锷锷,实乃老秦国脉所系。先君变法,臣等未尝懈怠。然商鞅主政,视臣等为腹心之患,罗织小罪,贬黜杀戮,责之细行,酷刑凌辱。秦国世族蒙冤含恨,子孙凋零,一蹶不振!世族衰微,国脉不存,国公何得安枕?当此之时,商鞅权倾朝野,野心弥彰,必欲杀王自立而后快!臣等孤存忠心,请我王兴灭继绝,大举逸民,倚喋血世族克难靖国,护秦国新法重振大业。耿耿此心,唯天可表。

嬴驷字斟句酌,细细品味,看出了这篇痛心疾首的文字实则是煞费苦心敲打出来。文卷只提商鞅刑杀,却回避商鞅变法,将天下皆知的商鞅变法说成“先君变法”,非但为他们不触动新法找了一个很妙的台阶,而且表明了世族力量志在复出而并不想推翻新法的意图。目的单一,就容易获得他的共鸣首肯。当然,这个谋略的背后,显然是认为嬴驷也对商鞅有着仇恨与戒惧。匿名文卷还隐隐透露出对他的胁迫,“国脉不存,国公何得安枕”?当真是用心良苦。更特异的是,他们匿名不具,竟然采取了刺客游侠式的秘密呈送,分明是在做初步试探,万一失算,使他这个新君也无法急切问罪。

思忖良久,嬴驷没有将这卷特异的“上书”归入公文卷宗,而收进了只有自己能打开的铁箱。他觉得还是要静观,情势不明朗,他绝不会轻易决断。踱步有顷,蓦然想起长史交来的商君上书,立即坐在灯前打开,卷首题目教他心头一跳:请辞官治学书——

臣卫鞅启奏君上:鞅不得志时,闻先君求贤令离魏入秦。尝遇先君求变图强之际,多方考量,论政明志,委臣以治国重任。臣主政二十余载,惕厉自勉,推行变法,未尝懈怠。鞅本布衣之士,得遇先君生死相知,一展所学,此生足矣!今先君已逝,臣痛悲无以自拔,飘忽恍若大梦,悠悠此心,不胜倦怠,自感老之将至,无从专精国事。况新君明锐,才堪大任,胸有成算。臣懵懂在位,于国无益,于事有损。恳请允准臣辞官退隐,治学山林。如此则国家兴盛,臣心亦安。

嬴驷叹息一声,心中微微一阵颤抖。

在嬴驷的心目中,商鞅就像高山之巅的岩石,永远都是冷冰冰的。今日看这辞官书,却是催人泪下,嬴驷几乎难以相信这出自冷冰冰的商君笔下。揣情度理,嬴驷相信商君之言是真实的。他眼前又一次闪过黑伯那失魂落魄的佝偻身影,这些老臣旧人和公父的情谊太深了。公父一死,他们简直如丧考妣。上大夫景监病了,国尉车英在丧礼那天竟哭得昏死在公父墓前,还有那个咸阳令王轼,捶胸顿足地要给公父守陵。更不说一大片赶来的郡守县令,一个个都哭得死去活来,硬是让葬礼磨蹭到了天黑。荧玉姑母与玄奇新母后的悲伤,甚至庶民国人的悲伤,嬴驷都完全理会。唯有这些旧臣老人的深彻悲伤,教嬴驷觉得很是茫然。公父并没有给这些人特异的利益和权力,如何都觉得公父死了就天塌了一般?细细想来,嬴驷觉得公父真是不可思议,竟能如此深彻地将人心聚拢在自己身上。难怪他从来没有觉得商鞅的“威胁”。自己能么?能得到如此深彻的人心么?嬴驷真是心中无底……

如今商君要辞官,也是如此理由,“痛悲无以自拔,飘忽恍若大梦,悠悠此心,不胜倦怠,自感老之将至,无从专精国事”。嬴驷很明白,这是商君的肺腑之言,绝非虚假。可是,商君能走么?当然不能。公父遗嘱,国事情势,朝野人心,都不允许。然而奇怪的是——想到商君要走,嬴驷就从心底渗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何以如此?嬴驷自己也说不清楚……兹事体大,还是想清楚再说。

旬日之间,咸阳宫没有任何动静。

新君即位,十数日不见大臣,不理国事,非但在秦国闻所未闻,只怕在天下也是绝无仅有。平静沉默的咸阳巷闾之间,渐渐飘出了种种神秘的流言,说商君与新君不和,秘密到商於去了;旧臣称病不起,向新君示威,等等。尽管秦国新法严禁传播流言,流言还是弥漫开来了。

这天,嬴驷接到密报,商君去了商於封地。

嬴驷感到惊讶,辞官书并没有准下,肯定不会是私自辞官离国,商鞅也不是那种有失坦荡之人。那么是国事?也不可能,以商鞅辞官书所述,商鞅何有心情处置国事?纵然当真处置国务,当此时刻,也会禀报出行,如何不告而行?私不能,公不能,究竟何事?嬴驷当真感到吃不准了。

月上柳梢,咸阳宫静谧空旷,波光粼粼的南池映出四面秦楼,楼上传来时断时续的箫声,使层层叠叠的宫城飘忽着峡谷般的清幽神秘。嬴驷正在南池边漫步,遥闻箫声呜咽,不禁仰头望月,轻轻一叹。

“禀报国公,太庙令杜挚求见。”

杜挚?嬴驷心中一动,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他记得,这个杜挚当年是中大夫,甘龙的学生,后来明升暗降做了太庙令,便再也不过问国事了。在所有的贬黜旧臣中,他成了唯一的合法在任者,也是唯一可为匿名文卷做试探的人。嬴驷微微一笑:“请太庙令进来。”

一个身材高大略显驼背的人赳赳走来。从步态看,嬴驷觉得他还年轻,然走近一看,却已经是须发灰白的老人了。

“罪臣杜挚,参见国公。”来人扑地拜倒。

“太庙令安然居官,何罪之有也?”

“老臣几近二十年荒疏国事,深感愧疚,请国公治罪!”杜挚放声痛哭。

嬴驷淡淡漠漠道:“太庙令纵有委屈,何至于此?请起来讲话。”

杜挚哽咽着站起来:“老臣之伤悲,非为一己,而为国公,为秦国。”

“国有何事,令太庙令伤悲若此?”

“启奏国公,国有危难,朝夕将至。老臣故而伤悲。”

嬴驷微微冷笑:“太庙令不怕流言罪么?”

杜挚亢声道:“老臣但知效忠国公,何惧奸人陷害!商鞅未曾离职而归封地,国公可知他意欲何为?”见嬴驷默然不答,杜挚低声道,“老臣友人方从商於归来,亲见商鞅进入秘密谷地调动军马。老臣不胜忧虑矣。”

“太庙令偏有如此友人,巧得很,在哪里?”嬴驷冷冷揶揄。

不想杜挚霍然转身,双手“啪”地一拍:“请老友自己道来。”

话音落点,一个蒙面人顿时站在面前,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一般。

嬴驷丝毫没有惊慌,反冷冷一笑:“足下不是楚国商人、黑矛之友么?”

蒙面人深深一躬:“秦公慧眼无差,在下商旅无定,也是太庙令故交。”

嬴驷不想在这里追究蒙面人的底细,淡然问:“何事偏教你巧遇了?”

“禀报秦公,在下运货夜过商山无名谷,发现商君入谷。小人原本以为富商隐匿财宝,便尾随探察,想将来劫财盗宝。不料跟随到谷中,发现竟是秘密军营。在下连忙逃回。在下本不以为意,奈何太庙令说此乃国难,硬将在下带来作证。”蒙面人讲话倒真像个贪财未遂的商人语气,一惊一乍,活灵活现。

“你?识得商君?”

“在下见过商君多次,皆在刑场光天化日之下,永难忘记。”

“你记得那道山谷?”

“商山之道,在下了如指掌。”

“来人。”嬴驷肃然下令,“派两名特使,随这位先生即刻急赴商山探察。无论有无情事,不许走了此人!”

“谨遵王命!”新由太子府家老升任的内侍大臣,带着蒙面人疾步去了。

“太庙令请回。”嬴驷冷冷一句,转身走了。

半个时辰后,一辆四面垂帘的篷车急速驶出宫城。

篷车来到咸阳商市空阔地带的那座孤独院落前,没有在正门前的车马场停留,而是轻快地驶到了隐蔽的后院门前。车马刚刚停稳,厚重的包铁木门无声地开了。一个白发老人盯着篷车上下来的黑衣人,深深一躬,一言未发,将来人让进,随即关上了大门。

白发老人领着黑衣人穿过几道门厅,进了一座荒芜的园林。园中荒草及腰,假山水池也是草树参差荒凉清冷。月光下,隐隐可见山顶石亭下一个黑影,仿佛一根石柱立在那里凝固不动。白发老人指指石亭,默默走了。

“侄儿嬴驷,参见公伯。”黑衣人走近土山,在荒草中遥遥一拜。

亭中黑影蓦然回身,却是良久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黑衣人走上石亭,在亭廊下又是一躬:“公伯,别来无恙?”

亭中黑影沉重地叹息一声:“国公,如何知我没有死?”

“一支神秘的袖箭告诉我,疑难不解可找公伯。想必也有人告诉公伯我要来。”嬴驷走进了石亭。

“嬴虔戴罪,与世隔绝,心志枯竭,安得谋国?”

“公伯坚忍不拔,断不会一刑丧志。封门绝世,不过是公伯在躲避风暴。如今风浪平息,何拒侄儿于千里之外?”

嬴虔长嘘一声:“驷儿,没有白白磨炼,不愧嬴氏子孙。你且说来,难在何处?”

“其一,那个神秘人物的真实身份?”

“此人乃当年的太子右傅,公孙贾。逃刑离国,屡有奇遇。”

“其二,这些元老旧臣,世族逸民,究竟想走到哪一步?”

嬴虔略有沉吟:“自公孙贾露面,我就精心揣摩其图谋。看来,彼等有两个目标,一是复仇,二是复辟。”

“他们只字不提复辟,反信誓旦旦维护秦国新法。孰真孰假?”

嬴虔冷笑道:“阴谋,策略,而已。第一步,唯言复仇;第二步,唯言复辟。此乃步步为营,用心何其险恶。”

“公孙贾有此谋略,也算重生了。”

“公孙贾有学无识,岂有此等谋划?此乃老甘龙谋划无疑。只有这只老枭有此见识。”

“甘龙?”嬴驷大为惊讶,“那个风烛残年的昏聩老人?”

嬴虔冷冷一笑:“驷儿,你只听甘龙讲过一次书,后即少年出走,何能看透这只老枭?此人机谋善变,深藏不露,狡猾若千年老狐,阴毒如山林老枭。只有他,才是世族逸民的灵魂。你公父当初第一个防备的就是他。平心而论,甘龙生不逢时,偏偏遇上了你公父与商鞅这样的英主强臣,否则,他在任何国家都可倒海翻江。我已派人查清,当年使你闯下大祸的背后黑手,正是这只老枭。”

“啊!”嬴驷不禁一阵颤抖。

多少年了,那个噩梦始终萦绕着他——好端端的封地世族,为什么会送沙砾石子羞辱他?为了解开这个噩梦,他固执地在郿县白村住了三年,结识了当年被他杀死的白氏族人的后代,得知了他们的冤情,也知道了他们在寻觅追查这只黑手。自此,嬴驷彻底明白了自己对封地庶民的罪责,噩梦解开了一半。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查出这只黑手,食其肉寝其皮。少年仇恨已经积成了冰山,但却从来没有融化,没有流失。此时听得伯父一言,他的冲动几乎要难以抑制地爆发出来,但他还是顽强地克制了自己。既然这只老枭已经出现在面前,就慢慢消受,一刀一刀剐他。他深深地出了一口粗气,颓然坐在石凳上。

嬴虔慢慢讲述了甘龙当年的阴谋:甘龙的长子甘成,秘密挑选了十几个本族农夫,去白里亲戚家帮忙,白日打场,晚上看场。就在农人鼾睡的夏夜,他们偷换了已经封好的赋粮。天一亮,牛车上路,他们便各自告辞,离开了白里……后来,这十几个农夫都在三五年里莫名其妙地死了。

“很平易,是么?”嬴虔淡然道,“然则却最难觉察。甘龙很高明。第一,他选准了阴谋对象,你和白里,这是成功的一大半。其次,他的手段很平易,远远地离开了国府权力的视野。再看看结果,这个阴谋一举改变了秦国的庙堂权力。非但裂权弱君,而且埋下了日后复仇复辟的种子,迫使所有被变法淘汰的怨臣旧族,包括我等,都与他站在一起,何其老辣矣!”

嬴驷已经冷静下来,非常钦佩这个昔日的太子傅上将军。他的坚忍,他的洞察,他的缜密,他的冷静,他的智慧,都足以与甘龙抗衡。而且,他有甘龙不具备的优势,他是王族血统、曾经统率六军的秦国名将。最重要的是,他曾经是商鞅变法的强大后盾,而不是复辟的旧派世族。这一切,都决定了他将成为自己稳定大局的支柱。

心念及此,嬴驷问:“伯父以为当如何应对?”

“两刃一面,将计就计。”嬴虔不假思索。

“两刃一面?将计就计?”嬴驷虽然一下不能解透嬴虔潜心思虑的谋略,但也大体悟到了其中堂奥,不禁微微一抖。

“嬴驷,”嬴虔的声音平淡得像池中死水,“有商鞅在,你就无所作为。有世族逸民在,你亦无所作为。何去何从,你自决断。”

嬴驷深深一躬:“公伯,请允准华妹随我一段时日。”

嬴虔沉吟有顷:“教她去吧,但你要严加管束,不能鲁莽。”

“我自明白。”嬴驷走出石亭,大步穿过荒草去了。

片刻之后,两个黑衣人出了后门,闪身钻进篷车。一阵轻微的车轮声,篷车已经隐没在四更夜幕之中。

流火落叶公器心

曙光初上,赴商山的密使飞马疾报:商山无名谷确有军马驻扎,商君尚在谷中未出。

嬴驷不再犹豫,即刻命宫门右将带领三千铁骑飞驰商山要道,务必“请回”商君。又迅速召来国尉车英,查询商山军马系何人调遣。

片刻之后,车英进宫,出示了兵符公书,说明这一万铁骑乃先君下令秘密驻扎在商山,是为了防备楚国北进的驻军。嬴驷松了一口气问:“国尉可知,商君到商山军营,所为何事啊?”车英答道:“臣不知商君赴商山军营。纵然前往,自是国事所需,国公何虑之有?”嬴驷微笑:“楚国未犯,国中无乱,有何国事国君尚且不知?”车英默然有顷,肃然拱手道:“臣启国公,商君胸襟坦荡,尽公无私。先君在日,常未及禀报而处置急务,未尝有丝毫差错。臣以身家性命担保,商君归来时自会向国公禀报。”

嬴驷笑了:“商君乃国家栋梁,本公岂能不知?然则公父新丧,人心易动。商君此举,似有不妥。国尉以为然否?”

“臣可前往,查明此事,与商君同来禀报。”

“不须如此。”嬴驷平平淡淡,“当此非常之时,请国尉调出商山军马另行驻扎,以免国人对商君颇有微词。国尉以为然否?”一副商议的口吻。

车英脸泛红潮,赳赳高声:“此兵马本与商君无关,调动与否,但凭国公!”

“如此,国尉便去处置。”嬴驷倒是丝毫不以为忤,淡漠如常。

车英大步出宫,飞身上马,带领卫队铁骑向商山疾驰而去。

商山峡谷的出口,三千铁骑列成了一个方阵守在当道,等候商鞅出山。

眼见时将正午,谷中却没有动静。正在此时,只听山谷中一阵隆隆雷声,高山上的斥候游骑飞马来报:“谷中大军,拔营而出!”宫门右将大为紧张,回身与隐蔽在大纛旗下的一个身影商议了几句,拔剑传令:“列开阵势,准备冲杀!”三名千夫长挥动令旗,铁骑分做三个方阵迅速展开,一排牛角号“呜——”地响了起来,这是发动冲锋前的第一次预备命令。六面大鼓在谷口山头一字排开,只待第二遍号声战鼓,便将催动狂飙般的冲锋。

“停!”随着一声长长的吼声,一队骑士闪电般从来路山头冲下,当先斗篷飞动者赫然是国尉车英。

右将出列,高声禀报:“报国尉,谷中叛军冲出,末将奉命堵截!”

车英面色铁青,厉声斥责:“何来叛军?收起阵形!”

三千铁骑刚刚收拢,谷中大军隆隆开出,遥遥可见当先大旗下一领红色斗篷,竟是公主荧玉。旁边的领军大将是精瘦的山甲,谁也没有看到商君。右将本想上前拦截,但有国尉车英在此,只好悻悻地向身后旗下看了一眼,勒马观望。

出谷大军见铁骑方阵堵在谷口,国尉车英立马阵前,自然勒马停骑。荧玉尚在惊讶,车英已单骑出列高声问道:“敢问公主,商君何在?”

“车英,你率铁骑堵在谷口,意欲何为?”荧玉沉着脸问道。

车英:“禀报公主,国君命我调出商山兵马,并无他事。”

右将也单骑上前:“禀报公主,末将奉国公之令,务必请回商君。请公主见告,商君现在何处?”

荧玉冷笑:“请回商君?用得着么?退下!山甲,向国尉禀明军情。”

山甲:“禀报国尉,商君已命令我军开出商山,向国尉请示驻扎地点。”

“好。大军北上,驻扎咸阳东南灞水北岸。”车英说完,命令谷口骑兵闪开道路,谷中大军隆隆开出。车英走马荧玉身旁,低语几句,荧玉顿时面色涨红:“车英,我先回咸阳。”打马一鞭,疾驰北去。

车英回身向愣怔的右将厉声命令:“回军咸阳!”

这宫门右将虽不属国尉管辖,然车英毕竟是新军统帅,身边又正有商山开出的新军一万骑兵,纵想滞留,也怕祸及自身,只好下令撤回咸阳。

荧玉回到咸阳,马不停蹄地直入宫中。车英说的情势令她震惊莫名,如何嬴驷骤然间就要“请回”商鞅?这个侄儿的变化竟如此之快?难怪那天晚上无论她怎么说,商鞅都坚持调出商山兵马。要是按照她的主意,这支军马还不成了商鞅谋反的证据?真真的岂有此理!

刚刚掌灯,嬴驷正在书房浏览近日商君批阅过的公文,一阵急促的脚步夹着内侍的惊叫,荧玉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嬴驷抬起头一看,训斥内侍:“公主进宫,有何惊慌?下去!”又起身作礼,请姑母入座。荧玉不顾满头大汗,厉声问:“嬴驷,商鞅何罪?要派兵马缉拿!”

嬴驷先笑了:“姑母何出此言?商君进入商山军营,国中流言纷纷。侄儿派人请商君回来,以正视听,何来缉拿之说?”

“嬴驷,你可知商君为何要进商山军营?”

“如若知晓,何须问之。”嬴驷摇摇头。

荧玉从大袖拿出一支亮晶晶的铜管:“打开看看,这是何物?”

嬴驷接过,拧开铜帽,抽出细细一卷绢帛打开,赫然便见公父手迹:“一万铁骑,常驻商山,不听兵符,唯听商君号令!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三月。”嬴驷看得清楚,立即明白这是公父临终前留下的秘密手令,心中暗暗惊讶,脸上却是平静如常:“那,商君是劳军去了?”

“嬴驷啊嬴驷,你机心何其多也!”荧玉对这个侄儿素来呵护,却想不到他离开十多年竟有如此大的变化,心中又气又急,满面涨红道:“我来告诉你:这道密令是二哥留给我的,言明只要国中有变,密令即交商君之手。你当明白,你公父的用心何在?若你向世族屈膝妥协,这支兵马便是商君平乱靖难、维护新法的铁军!也是废黜你嬴驷的铁军!因了商君执意辞官,我拿出了这道手令,想劝他多留两年,辅佐于你,也可震慑世族力量。可商君坚持认为,你一定能维护新法,留下这支军队只会增加君臣猜忌,竭力要调出商山大军。我被他说服,就与他一起去了商山调出兵马。你说,你疑惑何来?你公父在日,商君多少次不及面君而紧急外出,你公父可有疑惑过一丝一毫?”荧玉愤激感慨,泪水盈眶。

“果真如此,嬴驷负荆请罪。”嬴驷深深一躬。

正在这时,车英匆匆进宫,将商山军马驻扎灞上的处置禀报明了,便辞别出宫,似乎一刻也不想在宫中逗留。

嬴驷真有几分尴尬了,赔笑道:“敢问姑母,商君何以没有一起回来?”

“商君谋反去了!”眼见嬴驷没有丝毫悔悟,还是追问商鞅,荧玉大怒,拂袖而去。

嬴驷拿起案上那道密令端详良久,一股凉意涌上心头。

公父真道的匪夷所思,相信商鞅竟超过了相信自己。纵有君臣情谊,何至交给商鞅如此颠倒乾坤的权力?嬴驷是眼看着公父叮嘱商鞅的:“嬴驷能扶则扶,不能扶,则商君自立为秦公。”虽然惊讶,但嬴驷并没有认真对待这件事。他以为,公父如此遗嘱,不过是打消商鞅有可能滋生的野心,让商鞅更加忠诚地辅佐自己,权谋而已,何须当真?今日看来,绝非如此。公父当真是彻底地相信商鞅,认为只有商鞅的铁腕意志能维护新法,能稳定地推进秦国大业。嬴驷有些悲凉——公父终究是没有完全相信自己,这一点,甚至连商鞅对自己的信任也不如。对于公父的想法做法,嬴驷没有指责的权力,他毕竟离开公父的时间太长,又没有军旅磨炼,公父对自己的担心也算情有可原。可是,经受了几乎半生的苦行磨炼,以及还都后表现出的见识能力,难道还不足以消除公父对自己少年犯法所留下的阴影么?

从秘密手令看来,果真如此。骤然间,嬴驷对公父有了一种冰冷的憎恨,他从来不关心自己,从来不相信自己,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一丝温暖与关怀。有的只是淡漠与疏远、冰冷与训诫、严厉与苛责。嬴驷在“放逐”中不止一次地冒出一个想法:公父要是再有一个儿子,可能自己就永远地沉沦了。目下,这个念头又一次奇异地闪现出来。公父假若不是自感衰竭,绝不会主动去接回自己。公父对自己若还有几分亲情与信任,就绝不会给商鞅“自立秦公”的权力与颠倒乾坤的一万铁骑。公父看重的,是他与商鞅共同创立的秦国变法基业,血亲继承不过是公父功业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能兼顾则兼顾,不能兼顾则牺牲,这就是他和公父关系的全部本相。

公父啊公父,你未免太多虑了,难道嬴驷就没有建功立业的勃勃雄心?

嬴驷很清楚,权衡利弊的长远基点,应该是自己的功业宏图,而不是其他。但在目下,却必须先将自己的权力真正稳固下来。这种稳固,不是满足于在公父留下的旧权力框架内与旧臣和睦相处,在表面上维护新法;而是有一套自己的权力人马,全副身心地推行自己的权力意志。至于公父的情感意志与遗命,与自己有利者则行,与自己巩固权力不利者则不行,绝不能拘泥于公父留下的权力格局与善后成命。只有权力彻底真正地转移到自己手里,才有资格说功业,否则,一切都是受制于人的。

想到这里,嬴驷心中一闪——公父还有没有其他秘密手令牵制自己?真说不准。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立足于有,动作就要快,在这些密令持有者还猝不及防的时刻,就要剥夺他们的权力,将要害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然后再来对付那些世族。公父啊公父,不要说嬴驷不相信你的那些老臣,实在是他们对你太过崇拜太过迷恋,用你的作为丝丝入扣地苛责于我,连姑母都是如此。纵然有成,天下人也只说嬴驷靠了公父这班老臣。如果那样,嬴驷的功业何在?难道嬴驷忍辱磨炼出的胆识谋略,就要湮没在公父的影子和你这班旧臣手里?

岂有此理?嬴驷要走自己的路。

嬴驷不再犹豫,命内侍总事立即唤来堂妹嬴华。片刻之后,一个面白如雪的黑裙少女来了。没有丝毫的脚步之声,直是飘了进来一般。这是公伯嬴虔的小女儿,生在公伯与世隔绝的岁月,话语极少而又身怀惊人本领。嬴驷知道公伯的秘密,他的全部艺业都教给了这个小妹妹,那是公伯消遣岁月的唯一出路。嬴驷在这种非常时期要来这个堂妹,为的就是要做一些寻常人无法做的机密事宜。

黑裙少女嫣然一笑,默默地看着嬴驷。

嬴驷也只点点头,上前一阵低声叮嘱。

嬴华又是一笑,悄然无声地飘出了书房,一扭身踪迹皆无了。

接着,嬴驷又对奉命前来的长史连续口述三道公书,命令立即起草缮写。

咸阳令王轼大喝闷酒,自斟自饮,唏嘘叹嗟。

前天,闻听商君与公主出城,王轼得到消息飞马追赶,终于在蓝田塬下截住了商君夫妇。王轼力劝商鞅,说流言纷飞国事蹊跷,在此关键时候绝不能离开咸阳。商君却是若无其事,反倒劝他毋得多心。王轼被逼无奈,便将只有他这个咸阳令才掌握的密情和盘托出,告诉商君,落魄世族出动了,意在复出寻仇,国君暧昧,大势不明。

岂料商鞅却笑了:“王轼教我,何以处之?”

王轼慨然道:“秦公遗命,朝野皆知,何须王轼提醒?”

商鞅又笑了:“王轼,你是要我刑治世族,废黜自立?”

王轼高声道:“天下为公,有何不可?”

“不在可不可,而在当不当。王轼啊,你我都是心怀变法强秦之志入秦,而今变法有成,秦国强大,秦公却骤然病逝。当此之时,何谓朝野第一大局?”

“自然是维护新法,稳定朝局。”

商鞅肃然道:“既然如此,我若发兵废立,将会给秦国带来何种后果?世族唯恐天下不乱,我等却引出大乱之由。其时内有部族纷起,西有戎狄反水,东有六国压境;内乱外患,新法崩溃,我等变法壮志付诸东流,秦公毕生奋争亦成泡影。当与不当,君自思之。”

王轼大笑道:“商君何其危言耸听也!平乱废立,护法抚民,以商君之能,雷霆万钧,岂容四面危机?”

“王轼差矣!”商鞅扬鞭遥指道,“秦国千里河山,郡县四十三,部族三十六,世族根基极深,戎狄归化尚浅,唯四百年之嬴秦部族可聚拢全局。倘废黜嬴氏,世族与戎狄必然先乱,一旦进入大漠草原深山峡谷,何来雷霆万钧?”

“然则,新君昏昧,世族蠢蠢,岂不照样大乱?”

“君又差矣!”商鞅叹息一声,“新君护法之志毋庸置疑,此乃我长期反复查勘。假如没有成算,商鞅岂能等到今日再来理论?况且,将镇压世族这件大功留给新君,有何不好?”

“商君!”王轼热泪夺眶而出,“如此你将面临深渊,难道束手待毙么?”

商鞅坦然自若地微笑着:“王轼啊,如果需要,我们谁都会在所不辞的。护法需要力量,你等在,我也就放心了。你回去吧。”

商鞅走了,赶上了远远等候的公主,纵马消失在蓝田塬的沉沉暮霭中。

王轼回来,觉得胸中郁闷,关起门来谁都不见,只是饮酒叹息。他想不通,为何一个人明明看见了即将来临的巨大危险,还要置若罔闻?连孔夫子都说危邦不居,商君这个大法家竟硬是不动声色,真真的无从度量。王轼始终以为,秦国世族的力量在二十多年的变法风暴中,已经萎缩到了可以忽略不计,陇西戎狄部族在上次平乱后也已经没有了叛乱能力,关中老秦人更是竭诚拥戴新法。商君一呼,万众响应,会有谁来反对?然而商君却将国情评判得那么脆弱,仿佛四面八方都潜藏着危机,这是王轼不能接受的。明明可以轰轰烈烈往前走,为什么偏偏要隐忍牺牲,将不朽功业拱手让给别人?况且,商君一人之进退,牵扯到整个一层变法大臣。若有不测变故,莫说他这个咸阳令岌岌可危,就是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以及数十名郡守县令也都成了砧板鱼肉。当此危境,岂能不竭力奋争?

商君啊商君,甘做牺牲固然令人敬佩,然则真的有价值么?

“禀报大人,国君使臣到。”仆人匆匆走进。

王轼醉眼蒙眬地站了起来,走到大厅问:“何事之有啊?”

黑衣内侍右手举起一面铜牌:“国君宣咸阳令,即刻进宫议事。”

王轼猛然清醒了。此时天色已晚,有何紧急国事?本当想问清楚,想想又作罢了,内侍奉命行事,能知晓个甚?整整衣装,匆匆登车随内侍去了。

进得宫中但见灯火明亮,却又越来越黑,感觉根本不是正殿方向。难道新君要在那座偏殿召见他?曲曲折折地走了片刻,来到一座僻静的宫中小院落前,内侍下马请王轼下车。王轼暗暗惊讶,新君竟然住在如此僻静的宫院?此时院中走出一个老内侍,身后还有一个掌着风灯的小内侍,躬身一礼,将王轼让进小院。

一座高大的石屋孤零零地矗立在院中。小内侍推开沉重的石门,老内侍恭谨躬身:“大人请进。”王轼走进屋中,只见四面石墙围满了粗简的书架,各种竹简帛书杂乱无章地堆放着,中间一张长长的白木书案,笔墨刻刀俱全,就像一个穷书吏的作坊。

“咸阳令,可知这是何处?”

王轼揶揄反诘:“我如何知晓?难道会是国君书房不成?”

老内侍微笑:“大人聪敏之极。这是太子府最重要的书房,每隔三日,新君就要回这间书房用功一夜。大人莫感委屈也。”

王轼大为惊讶间,老内侍长声宣道:“咸阳令王轼,听君书——”

王轼木然地看着老内侍展开竹简,嘶哑尖锐的声音不断颤抖着:“咸阳令王轼,才具敏捷,屡出佳策。今秦国地广人稀,耕战乏力,本公苦无良策。着王轼脱职一月,潜心谋划增长秦国人丁改变秦川盐碱荒滩之良策。策成之日,本公亲迎功臣。大秦公元年。”

怔怔地看着老内侍,王轼突然仰天大笑了。

“妙啊!好快!开始了!啊哈哈……”

夏夜长街上,一队铁甲骑士风驰电掣般飞到咸阳令官署大门。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恍如沉雷滚过,确实使安定了多年的国人大惊失色。

官署门廊下的护卫军兵尚未问话,铁甲骑士已经将他们团团圈了起来。一个身着黑色斗篷头戴黑色面罩的将军翻身下马,长剑一指:“铁骑守门!护卫百人队随我进府。”

这是嬴虔亲自出面了。他手执金令箭,带着百名锐士闯进咸阳令官署,收缴了兵符印信,亲自接掌了咸阳城防。咸阳令官署的吏员将士们骤然见到这位白发苍苍黑纱垂面的老将军全副甲胄杀气腾腾,无不胆战心惊,凛然遵命。

这时的咸阳宫中,嬴驷正与上大夫景监对弈。连下两局,嬴驷皆输,不禁一叹:“棋道亦需天分,嬴驷终究愚钝也。”

“君上行棋,轻灵飘逸,然力度不足,根基欠稳。若能兼顾根本,君上当成大器也。”

“上大夫棋力强劲,可有对手?”

“臣行棋一生,唯服商君棋道,当真天马行空。我与商君每年只下一局,二十五年,我无一制胜也。”景监大为感慨。

嬴驷心念一闪,又是商君,脸上却微笑着:“商君算力精深,常人难及也。”

景监摇头:“若论算力,商君未必超过君上与臣。商君棋道,在于大局大势审度得当,从不因小失大。”

嬴驷默然了,很不想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请景监前来弈棋,本来就是意不在棋,只是景监柔和恭谨极有分寸,一时倒觉得不好急转直下。景监却站了起来,深深一躬道:“臣启国公,臣欲归隐,写一部《棋经》,将我与商君对弈之局,一一图解评点,给后来者留下一份典籍,也一抒我胸中块垒。恳望国公允准。”

“如何?上大夫要弃国而去?”嬴驷的确感到了意外。

景监叹息一声:“君上,垂暮之臣,不可治国。历代强国大政,无不出于英年勃发之君臣。战国之世,更是如此。景监辅助先公、商君二十余年,昼夜伏身书案,耗尽精力,一身疾病,两鬓染霜。虽不到天命之年,却已是如灯将枯,不思进取,为政必自取其辱也。”嬴驷略一思忖道:“上大夫请回府养息诊病,康复后隐退不迟。”转身命内侍召来太医令,吩咐派一名医术精深的太医长住景监府诊治守护。

太医陪同,车马护送,景监默默地回去了。

车马方去,国尉车英夜半奉书,紧急来到宫中。新君说北地郡快马急报,阴山林胡部族大举南下,劫掠北地郡牛羊马匹近万头、男女人口两千余人;北地守军只有三千,无力抵挡,请求紧急救援。车英身为国尉,自然知道北地郡这北方大门的重要,没有丝毫犹豫,立即请命北上。嬴驷却没有让车英带走灞上一万精兵,而是让他从河西大营和离石要塞就近调兵。车英觉得也有道理,连夜北上,直赴河西去了。

次日清晨,嬴驷亲自来到商君府,一来向姑母荧玉谢罪,二来说要为老太后在南山一带相一块墓地建造陵园,请姑母“大驾”前去督责三位堪舆大师。这件事本是秦孝公临终遗命,也是荧玉心头之事,自然没有推诿,爽快地带着嬴驷派出的二百护送骑兵,和堪舆大师进了南山。

这天夜里,一辆篷车驶出了秦孝公生前居住的宫院,直出咸阳南门,驶向了千山万壑的苍茫南山。

消弭风暴的哲人溘然长逝

向南翻过蓝田塬,玄奇将篷车存放在一家道边客栈里,跨上阴山雪向西南方向的连绵大山飞去。一夜之间,到了神农山下的墨家据点。安顿好阴山雪,玄奇没有片刻休息,立即动身进山。

玄奇太焦急了。秦孝公在最后的那些日子,曾交给她一宗密件,郑重叮嘱她,若咸阳有变,立即持此件进神农山,请墨子大师出山斡旋。直到孝公在函谷关吐血长逝时,孝公还拉着她的手叮嘱这件事,足见秦孝公对墨家寄托的巨大希望。玄奇知道孝公的苦心,想将方方面面能想到的漏洞都补上。最担心与最需要防止的,则是嬴驷与商鞅不和而生变生乱。这种变乱,国中大臣无人可以制止,因为他们必然的要站在一边介入变乱,个别保持中立者却又毫无力量。只有老墨子出面,才有可能化解危机。

墨家有实力,有正气,非但在国与国间调停斡旋反对弱肉强食,而且辅助好几个国家化解过危机内乱。墨家的斡旋调停其所以功效显著,根本原因是不做和事老,而是坚定地以自己的实力支持他们所判定的正义一方。

玄奇还记得墨家最壮烈的那个故事:

楚悼王临终时,旧贵族密谋杀死吴起,楚国形势动荡大乱在即。阳成君将自己的封地交给了墨家名士孟胜以及他率领的一百八十三名墨家子弟,阳成君自己则要火急赶赴郢都,力图消弭内乱,挽救楚国变法。临行前,阳成君将一块半圆形的玉器(璜)碎成两段,当作“璜符”,与孟胜相约“若有传令,须持璜符,符合则听”。

待阳成君赶到郢都,楚悼王刚刚死去。旧贵族在灵堂发动叛乱,将吴起乱箭射死在楚悼王的尸体上。阳成君被叛乱势力追捕,乘乱在夜间逃到越国去了。楚国新君惩治旧贵族,偏又错将阳成君也当成了“箭伤王尸”的乱党,派特使要收回阳成君封地。因无“璜符”,孟胜坚持不肯交出封地,决意死战守地。孟胜的学生徐弱劝说:“死而有益阳成君,死之可矣。今死之无益,徒绝墨家子弟,不可为也。”

孟胜慷慨叹息:“若不死难,自今以后,世求严师不必于墨家,求贤友不必于墨家,求义士不必于墨家,求良臣不必于墨家矣!死之所以必行,墨家大义所在也。”徐弱大悟,率先死战,又率先战死。孟胜与一百八十三名墨家子弟,最后也全部战死了。

将近百年中,墨子大师与墨家子弟,就是凭着这种大义凛然的“义死”精神,树起了公理正义的丰碑。秦孝公对墨家素来钦佩,与墨子大师更是英雄相惜深有共鸣,几成忘年神交,将如此重大的靖国大事托于墨子,可谓思虑深远。再说,玄奇又是秦孝公的挚友爱妻、墨子大师的爱徒、秦国圣贤百里奚的后裔,于情于理,都更加有助于墨家协助秦国。

孝公逝世后,玄奇对咸阳的变化已经看得很清楚,她觉得不能再等了。墨家唯有此时介入,才能及早稳定秦国,免得商鞅与嬴驷两败俱伤。虽然老师年高不出,二三十年来已经不再亲自处置这种行动性事务,但玄奇还是充满了信心,相信老师一定会为秦国做最大的努力,甚至是最后的努力。就墨家力量而论,现下正是实力最为集中的时日,分散在各个国家的骨干弟子,在老师去年开始“善后”时几乎都撤回了总院。

目下的最大担心,就是老师还能不能行动?

神农山的栈道关隘,对于玄奇来说是轻车熟路。日过正午,她就进了最后一道关隘,来到了总院前那块熟悉的平坦山地,耸立在半山腰的总院箭楼已经遥遥可见。

突然,她觉得有些不对,揉揉眼睛细看,总院城堡的城墙上、箭楼上竟然结满了隐隐约约的白花,城堡出口的山道两旁,也插满了白花。

玄奇一阵目眩头晕,惊得心头狂跳,莫非老师……她不及细想,踉踉跄跄腾云驾雾般飞向总院,突然又愣怔地钉在了当地,眼睛直直地瞪着——

那座熟悉的古堡门口,拥出了一队身裹麻衣的墨家弟子,悠扬哀伤的乐声在山谷飘荡着。当先一幅白布大幛横展开三丈有余——我师不朽。漆黑的大字让人心惊肉跳。两队身穿白衣头戴白花的少年女弟子,臂挎花篮,不断将篮中的白色花瓣撒向空中。中间一队精壮弟子,抬着一张白布苫盖的巨大的木榻,禽滑釐等四名大弟子两前两后护卫着木榻。数十名墨家乐手排成一个方队,跟随着木榻,吹奏着低沉肃穆的哀乐。最后是数百人的大队,每人头上顶着一捆砍削光洁的木柴,随着哀乐的节拍,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

“老师!”玄奇终于哭喊一声,昏倒在地。

两名少年女弟子跑过来扶起了玄奇,跟着送葬队伍缓缓地走上了城堡东面最高的山峰。

这是一片高高的山坳,绿树葱茏,山花盛开。顶着薪柴的弟子们绕着中间的草地转了三圈,整齐有序地架起了一座方方的木山。禽滑釐等四大弟子在木榻四角站定,奋力托起了木榻。十多名骨干弟子迅速将十多条粗大的麻绳结在木榻四边的圆孔上。大绳伸展,墨家弟子们井然有序地分成十几队,每队一绳,木榻稳稳地悬在了空中。

少年弟子们绕木榻一周,将花束围满了白布遮盖的老师。

“我师登山!”相里勤一声号子,所有大绳倏忽间同时伸展——山花包裹的巨大木榻稳稳地高高地升起,又稳稳地轻轻地落在了木山正中。

“列队——为我师送行!”禽滑釐哭声嘶喊,墨家弟子八百多人绕木山缓行一周,将木山围在了中央。

禽滑釐走到始终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玄奇面前:“玄奇师妹,你是我师生前亲授书剑的最后一个弟子,也是我师最钟爱的学生。师妹,为我师点燃归天的圣火吧……”

玄奇默默站起,走到火坛前,双手颤抖着执起粗大的油松木伸向火坛,轰然一声,火把腾起了一团火焰。玄奇双手将火把高高地举过头顶,肃穆地向高高的木山走去,短短几步,她竟觉万里迢迢,双腿酸软得只要瘫倒。一把圣火,慈父般的老师就要永远地离开她去了。一腔痛楚,她真想放声痛哭……

禽滑釐肃穆庄严地高诵:“恭送我师!”

烈火熊熊燃起,墨家弟子挽手相连,绕着火山踏步高歌:

我师我师 亘古高风

兼爱四海 大音希声

任艰任险 非战非攻

育我本色 书剑勤耕

大智之巅 布衣之圣

我师我师 万古永生

烈火在歌声中燃烧着。

墨家弟子们没有哭嚎,没有跪拜,肃穆挽手,踏歌声声,群山回荡着久远的声音:布衣之圣,万古永生……

那日晚上,墨家四大弟子特邀玄奇召开了最重要的尚同会议。一番微妙的磋商,议决由禽滑釐暂时执掌墨家总院,“巨子”人选待后再定。几番思忖,玄奇终于没有说出秦国的事情。会商结束后,她找到了当初一起整理老师文稿的几个实诚弟子,片刻商议之后,收拾了老师竹楼中零散的竹简帛书,一起匆匆出山了。

玄奇又回到了陈仓河谷。这片已经尘封日久的小小庄园,是唯一能够给她以平静的地方。

老师去了,唯一能够消弭秦国内乱的长剑哲人溘然长逝了。没有了老师的辉煌光焰,墨家还能成为天下正义与爱心的大旗么?墨家还能担当消弭秦国内乱的重任么?不行了,不行了。玄奇一想到“四大弟子”,心中就冰凉得哆嗦。她为老师伤心,为墨家团体伤心,为秦国去路伤心,一时间,玄奇当真不知自己该如何处置了。

谁能想到,河谷庄园刚刚收拾就绪,就传来一个惊人消息:商鞅谋反,被秦公缉拿!

玄奇没有片刻犹豫,连夜飞马赶到咸阳,却一时目瞪口呆了。

濒临危难 理乱除奸

商鞅是日夜兼程赶到商於的。

秦孝公留给荧玉的密令,使商鞅猛然想到了一件事,秦公会不会对商於郡守也有特异遗命?以秦孝公的思虑周密,这是完全可能的。反复思忖,商鞅决意到商於封地弄个明白,安顿好这最后一个可能生乱的隐患之地。商鞅明白,咸阳局势正在微妙混乱的当口,他随时都有可能陷入危境,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快处置好这件事。因为有了这个念头,在商山峡谷安顿好军营大事后,商鞅对荧玉秘密叮嘱了一番,便带着荆南向商於封地飞马兼程去了。

商山地区的十余县,在商鞅变法之前统称为商於之地。商鞅变法开始设置郡县,商於之地便成为一郡,郡守治所设在丹水上游谷地的一座城堡。自商於之地成为自己的封地,商鞅只来过一次。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商君”只是个爵位封号,封地仅仅是个象征而已。新法规定的三成赋税、一座封邑城堡、名义上的领地巡视权,他都一概放弃。不收赋税,不建封邑,不要丝毫治权。所有这些,他上次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正因为这块“封地”上没有自己的封邑城堡,他就像在任何郡县处置公务一样,直截了当地进了郡守府。

天色刚刚过午,商於郡守惊喜地擦拭着汗水迎了出来:“商於郡守樗里疾,参见商君!”商鞅笑道:“樗里疾啊,一头汗水,刚巡视回来么?”樗里疾生得又黑又矮,胖乎乎一团,兴冲冲道:“正要禀报商君,在下刚刚从封邑回来,造得很好,想必商君已经去过了。稍时为商君洗尘之后,樗里疾再陪商君去封邑歇息。不远,二三十里,放马就到……”

商鞅觉得不对味儿,眉头一拧:“停停停,你说的是何封邑?”

樗里疾惊讶笑道:“商君的封邑啊!商於乃商君封地,岂有别个封邑?”

商鞅面色陡变:“本君封邑?何人所建?”

“我,樗里疾,亲自监造。商君,不满意?”樗里疾大是紧张,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

商鞅啼笑皆非:“我问你,谁让你建造封邑?你自己主意么?”

樗里疾顿时明白了过来,长吁一口气,躬身道:“商君且入座,上茶!樗里疾取一样物事给商君看。”说罢鸭子一般摇摆着跑向后庭院,片刻后双手捧着一个铁匣子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商鞅案头,又恭恭敬敬地用一支长长的钥匙打开铁匣,取出一支铜管,拧开管帽儿,抽出一卷帛书,双手捧到商鞅面前。

商鞅看着樗里疾煞有介事的样子,又气又笑,接过布书展开一瞄,不禁愣怔——

着商於郡守樗里疾立即建造商君封邑。无论商君为官为民,此封邑与商於封地均属商君恒产,无论何人不得剥夺。此君书由商於郡守执存,证于后代君主。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

“这君书,何时颁发于你?”

“禀报商君,先君巡视函谷关时派特使飞马急送,其时下官正在外县,特使赶到外县,亲自交到樗里疾手中。”

“县令们知晓么?”

“事涉封地各县,樗里疾当做密件宣谕县令,严令不得泄露。”

商鞅沉思有顷断然道:“立即飞马下令,各县令务必于今夜子时前,赶到郡守府。”

“商君有所不知,”樗里疾皱着眉头,“山路崎岖,不能放马,往日再紧急的公事,县令们都得两日会齐……好,樗里疾遵命。”说罢急急摇摆着鸭步布置去了。

匆匆用过了“午饭”,已经是太阳偏西。中夜之前县令们肯定到不齐了,左右半日空闲,商鞅教樗里疾领着自己去看封邑城堡。出得城池放马一阵,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丹水河谷最险要的一片山地。这片山地很奇特,山峰虽不是险峻奇绝,也没有陇西那种莽莽苍苍的大峡谷,但却是山山相连,一道道连接山峰的“山梁”构成了比山峰还要惊险的奇观。

商君封邑就建在最宽的一道山梁上。远远看去,一座四面高墙的府邸孤悬两山之间,山梁两头各有一座小寨防,还真是一个小小的金城汤池。再看四周,左手山峰飞瀑流泉,右手山峰溪流淙淙,山间林木葱茏,谷风习习,白云悠悠。置身其中,当真令人物我两忘。不说山水景色,单从实用处看,取水方便,柴薪不愁,也确实是一处极佳的居处。

商鞅却大皱眉头道:“这座封邑,花去了多少钱财?”

“商於府库的一半赋税。商於官民都说建造得太小了。”

商鞅四面打量:“樗里疾,这座封邑扼守要冲,改成兵营要塞,倒是适得其所。”

“差矣差矣,”樗里疾连连摇头,黑面团脸做肃然正色,“禀商君,樗里疾不才,亦有耿耿襟怀,岂可将先君护贤之心做了流水?”

商鞅看着樗里疾的黑脸通红,不禁噗地笑了出来:“先君护贤?你这黑子想得出!”

“山野庶民都能嗅出味儿来,商君又何须自蔽?”樗里疾不避忌讳。

商鞅看看樗里疾,知道这个鸭步黑胖子极有才具,生性正直诙谐,是郡守县令中难得的人才。听他话音,他一定觉察到了甚,商於官民可能也有诸多议论。商鞅本想问明,也想斥责樗里疾一番,严令他安定商於。然沉吟之间,开口却变成了沉重的自责:“一个人功劳再大,能有国家安定、庶民康宁要紧?你说,新法废除了旧式封地,我岂能坐拥封邑,率先乱法,失信于天下?”

“商君之意,不要,这,封邑了?”樗里疾惊讶得结巴起来。

“非但不要封邑,我还要将先君密令收回去。”

“差矣差矣,商君万万不可。这,这不是自绝后路么……”

“不要说了!”商鞅骤然变色,“樗里疾,新君有大义,秦国不会出乱子!”

樗里疾愣怔着鼓了鼓嘴巴,想说什么又生生憋了回去……

突闻马蹄如雨,郡将疾驰而来,滚鞍下马,紧张地在樗里疾耳边匆匆低语。樗里疾脸色陡变,将郡将拉到一边低声询问。

商鞅笑道:“樗里疾,有紧急公务么?”

樗里疾脸色涨红,骤然间大汗淋漓,拜倒在地:“商君……”

商鞅觉得樗里疾神色有异,微微一笑:“是否国君召我?”

樗里疾哽咽了:“商君,国君密令,要缉拿于你……”

商鞅哈哈大笑:“樗里疾也樗里疾,你也算能臣干员,如何忒般死板?拿。见了国君我自会辩白清楚,莫要担心。”

樗里疾霍然起身:“不。樗里疾若做此事,莫说自己良心不依,商於百姓若是知晓,非生吃了我不可。商君,走,我有办法!”

商鞅厉声道:“樗里疾,少安毋躁!”

正在这时,几名县令飞马赶到,见了商鞅一齐拜倒,神色分外紧张。樗里疾高声问:“你等是否也接到了密令?”县令们纷纷说是。正说话间,商城方向火把连天,老百姓们蜂拥而来!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商於民众愤怒了。山民特有的执著悍勇使他们忘记了一切顾忌,赶来保护他们的“恩公”。在商於百姓心目中,商於属于商君,商君也属于商於,商君在自己的地盘出事,还有天理良心么?山梁川道涌动着火把的河流:“商君不能走!”“打死狗官!”“谁敢动商君,剥了谁的皮!”连绵不断的怒吼声山鸣谷应。

樗里疾嘿嘿嘿笑了:“商君,你说这样子,我等能拿你么?”

片刻之间,火把涌到了封邑前的山梁上,顷刻围住了郡守县令们。十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嘶声喊道:“谁?谁要拿商君?说!”

樗里疾连忙拱手笑道:“父老兄弟们,我等也是保护商君。商君在这里!”

人们听说商君在此安然无恙,不禁一阵狂喜欢呼。老人们率先跪倒:“商於子民参见商君!”火把海洋也呼啦啦跪倒,赤膊壮汉们高喊:“国君坏良心!商於人反了!”人海呼应怒吼着:“昏君害恩公!跟商君反了!”“商於人只做商君子民!”

站在火把海洋中,商鞅眉头紧皱,热泪盈眶。他一个一个地扶起了各乡的老人,向他们深深一躬,对最前边一位老人高声道:“老人家,我给大家说几句话。”

老人举手高呼:“噤声!听商君训示——”

呼啸纷乱的火把海洋渐渐平息下来。商鞅走上了一座土丘,向民众拱手环礼一周高声道:“父老兄弟姐妹们,商鞅永生铭感商於民众的相知大恩。日月昭昭,民心如鉴,商鞅此生足矣!但请父老兄弟姐妹们,务必听我一言。商鞅当年入秦变法,为了民众富庶,秦国强盛。秦国变法短短二十余年,温饱足矣,富庶尚远。当此之时,国脉脆弱,经不起动荡生乱。商鞅若留在商於苟安一世,或与父老们反叛,秦国都必然大乱!商鞅一人,死不足惜,然商於十余县的生计出路,都必将毁于一旦!不知多少人要流血,多少家园要毁灭?整个秦国,也会在动荡中被山东六国吞灭!父老兄弟姐妹们,秦国人的血,要流在杀敌战场上,不能流在自相残杀的内乱中!再说,我回到咸阳,一定会辩说明白,成为无罪之身。那时候,商鞅就回到商於来隐居,永远住在这片大山里,死在这块土地上……恳请父老兄弟姐妹们,回家去,商鞅不会有事。我要即刻回咸阳面君,不要为我担心。”

商於的老百姓们哭了,无边无际的大山林海在秋风中呜咽。

老人们跪倒了,火把海洋跪倒了:“商君大恩大德,商於子民永世不忘……”

商鞅生平第一次肃然跪地,泪水夺眶而出:“父老们,商鞅纵死,灵魂也会回到商於来的……”

火把海洋艰难地缓慢地,终于散去了。

樗里疾和县令们要送商鞅出山,商鞅断然地回绝了。

三更时分,商鞅和荆南飞马出山,一个时辰便到了峣关外的大道。这里有两条官道,东南沿丹水河谷直达武关,西北沿灞水下行,直达秦川。商鞅在岔道口勒马,挥鞭遥指东南官道:“荆南啊,你不要跟我回咸阳了,到崤山去。”荆南哇哇大叫,拼命摇头,锵然拔剑搁在了脖颈上——誓死不从!商鞅叹息一声:“荆南,你乃忠义之士,我岂不知?要你去崤山,是为我办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告诉白雪他们,千万不要来咸阳,教她们赶快离开崤山,到齐国去,将儿子最好送到墨子大师那里。咸阳事了,我会来找她的……荆南,去吧。”

“噢”一声,荆南大哭,下马向商鞅深深一拜,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粗重的哭声在风中隐隐传来,商鞅的心不禁猛烈地一抖。

这里到咸阳不过三百里左右,快马疾驰,五更天可到咸阳。然商鞅大事已了,心中松弛,想到人困马乏地紧赶到咸阳也未必能立即见到新君嬴驷,不若找个客栈,歇息到天亮再上路。思谋定了,感到一阵倦意袭了上来,打了个粗重的哈欠,走马向关城外风灯高挑的客栈而来。到得门前,商鞅下马嘭嘭拍门。

大门拉开,一个着黑色长衫者走了出来:“客官,投宿?”

商鞅默默点头。

“客官,请出具照身帖一观。”黑长衫边说边打着哈欠。

商鞅笑了:“照身帖?甚物事?”

黑长衫骤然来神,瞪大眼睛侃侃起来:“嘿嘿嘿,看模样你倒像个官人,如何连照身帖都不晓得?听好了,一方竹板,粘一方皮纸,画着你的头像,写着你的职事,盖着官府方方的大印。明白了?秦国新法,没有照身帖,不能住店!”

商鞅恍然,他从来没有过私事独行,哪里准备得照身帖?不禁笑道:“忒严苛了,但住一晚,天亮启程,又有何妨?”

“严苛?”黑长衫冷笑,“你是个山东士子,懂甚来?我大秦国,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凭甚来?奸人坏人没处躲藏!不严苛,国能治好么?亏你还是个士子,先到官府办好照身帖,再出来游学。”

商鞅倒是钦佩这个店东的认真,着实道:“我是商君。随身没带照身帖。”

黑长衫骤然一惊,瞪大眼睛绕着这个白长衫转了一圈,上下反复打量,陡然指着他的鼻子道:“看你倒蛮气派,如何是个失心疯?这商君,也假冒得么?有朝一日啊,等你真做了商君,我再想想教你住不让?只怕那时啊,还是不行!啊哈哈……走吧走吧,我看你是有病,走夜路去,好在我大秦国路上没有强盗。”说罢,黑长衫瞥了他一眼,走进门去咣当将大门关了。

商鞅愣怔半日,苦笑摇头,索性在官道上漫步缓行,边走边想,突然间仰天大笑不能遏止。是也,为何不笑呢?新法如此深入庶民之心,也不枉了二十多年心血。自己制定的法令,自己都要受制,真乃作法自毙也。然则,纵然自毙,他心里踏实——法令能超越权力,意味着这种法令有无上的权威和深厚的根基。要想废除新法,便等于要将秦国的民心根基与民生框架彻底粉碎。谁有此等倒行逆施的胆量?

猛然,商鞅想起了老师,想起了王屋山里那个白发皓首慈和严厉的老人。老师啊老师,学生遵守了约定,使法家学说立下了一块无比坚实的根基。可是,你老人家的名字,却永远地隐在了学生的身影背后。假若商鞅隐退了,一定来拜望那座简朴的山洞与小小的茅屋,与老师长长的盘桓,一起在永无边际的学问大海里徜徉……

漫漫长路在纷飞的思绪中出奇地短暂,倏忽之间,天已经亮了。

秋天的太阳红彤彤地爬上了东方的山塬,葱茏的秦川原野挂着薄薄的晨霜,清新极了。主政以来,商鞅从来没有时日一个人在旷野里体味“大清早”的曙光、空旷、寂静与辽远。今日孤身漫步在秦川原野迎来第一缕朝霞,依稀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晨练时光,商鞅感到分外的轻松舒畅。

突然,原本跟在他身后嗒嗒游荡的赤风驹仰天嘶鸣,冲到商鞅面前人立而起。商鞅拍拍马颈道:“赤风驹啊,如此清晨美景,你却急得何来?”赤风驹蹭着商鞅,兀自长鸣不已。蓦然,商鞅听到一阵隐隐雷声,分明是有马队疾驰而来。商鞅笑道:“好,走,看看何人来了?”翻身上马,赤风驹长嘶一声,大展四蹄飞向咸阳。

片刻之间,前方尘土大起,黑旗招展,显然是大军上道。赤风驹奋力飞驰,作势要越过大军侧翼。商鞅却紧急勒缰,赤风驹奋力长嘶,在大道中间人立起来,硬生生停住。几乎同时,迎面马队也在一阵凄厉的号声中骤然勒马,停在了五六丈之外。当先却是宫门右将与一个面具人。

宫门右将遥遥拱手:“禀报商君,末将奉命行事,实有难言之隐,容我说明……”

旁边黑纱蒙面者大喝道:“无须多言!奉国君手令缉拿罪犯,商鞅下马受缚!”

商鞅哈哈大笑,扬鞭直指:“公孙贾么?只可惜你不配拿我。”

公孙贾咬牙切齿道:“商鞅国贼,人人得而诛之,公孙贾何以不配?”

“公孙贾,你逃刑残民,流言惑国,多年未得明正典刑。今日竟公然露面,在本君面前亵渎秦国法令,算你正刑之日到了也。”商鞅勒马当道,白衣飘飘,将士们看得一片肃然。

公孙贾嘶声大笑,一把扯下面具。那张丑陋可怖的脸使右将与骑士们一阵惊讶骚动,马队不由自主地沓沓后退几步,将公孙贾一个人撂在了商鞅对面。公孙贾全然不觉,摇着面具冷笑道:“商鞅,看看这张脸,就知道公孙贾的仇恨何其深也。我恨不能杀你一万次!商鞅唯知刑治于人,最终却要被刑治,敢问商君作何感慨?”

“青史有鉴,刑刑不一。公孙贾犯法处刑,遗臭万年。商鞅为国赴死,千古不朽。不知燕雀鸿鹄之高下,公孙贾枉称饱学之士,端的无耻之尤!”

公孙贾大喝一声:“来人!将你送到牢狱,再与你理论不迟。拿下商鞅!”

三千马队的方阵一片肃静,无一人应声。公孙贾正在惊恐尴尬之际,商鞅突然间从高大神骏的赤风驹上飞身跃起,好似一只白色大鹏从天而降,将公孙贾从马上提起,向空中骤然推出。公孙贾身体方在空中展开,一道炫目的剑光已在空中绕成巨大的光环,只听一声惨叫,公孙贾的人头从空中滚落到右将马前。

商鞅平稳落地道:“请右将军将人犯首级交廷尉府,验明结案。”

马队方阵一片低声喝彩,哄嗡骚动。

商鞅转身,双手背后道:“将军,来。”

渭城白露秋萧萧

白雪见到深夜上山的荆南,什么都明白了。

荆南愤激地比划着吼叫着。白雪平静得出奇,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句话。梅姑急得直哭,白雪却仿佛没有看见。最后,白雪挥挥手教梅姑领着荆南歇息去了,她自己关上了门,再也没有出来。她没有点灯,对着洒进屋中的月光,一直坐到东方发白。当她拉开房门的时候,平静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微笑。可是,当她看见在院子里显然也站了一个晚上的荆南、梅姑和儿子时,仿佛感到了秋天的寒意,不禁一阵颤抖。她走下台阶轻轻搂住儿子问:“子岭,你知道了?”儿子轻轻点头,庄重得大人一般:“母亲,我们一起去找父亲。”白雪轻抚着儿子的长发道:“傻话,娘自有安排。来,荆南、梅姑,你们过来,听我吩咐。”

在院中凉棚下四人坐定,白雪道:“我们只有半日时间。荆南、梅姑,你俩准备一番,立即带子岭到神农大山墨家总院去。这一点,他说得对。”

“子岭不去墨家!子岭要跟娘去找父亲!”儿子赳赳站起。

白雪微微一笑:“子岭,你也快长成大人了,再过几年就该行加冠大礼了,如何这般倔强?父亲和娘早就准备送你去墨家了,也非今日提及之事。父亲出点儿小事,就没有定力了?娘去安邑一趟,回头就来找你们,啊。”

子岭沉默了好一阵,终于点了点头。

“梅姑、荆南,先吃点饭,就收拾。”

梅姑拼命咬住颤抖的嘴唇跑开了。荆南拉起子岭比划了几下,两人也一起走了。白雪唤来两个仆人,吩咐他们立即准备马匹、收拾中饭,便回房收拾自己的行囊了。一个时辰后,白雪吩咐在院中摆上酒菜,四人聚饮。

“荆南、梅姑、子岭,我为你们三人饯行。来,干了。”白雪一饮而尽。

荆南举起沉甸甸的青铜酒爵,“咳”的一声,慨然饮干。

子岭望着母亲,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娘,儿第一次饮酒,不想竟是为娘饯行。娘,一定回来找我,别忘了。”壮士般豪爽地饮干了一爵。

白雪猛然转过了身去……良久回身笑道:“子岭,娘会来找你的,不会忘记的,啊。梅姑,好妹妹,你也饮了。”

梅姑颤抖着双手举起酒爵:“姐姐,我,饮了……”猛然干尽,却扑倒在地连连叩头放声大哭,“好姐姐,梅姑知道你,你,你不能去啊,不能……”

白雪搂住梅姑,拍着她的肩膀:“好妹妹,你是经过大事的,如何哭了?”

梅姑止住哭声,断然道:“姐姐,荆南护送子岭足矣。梅姑要跟着姐姐!”

白雪笑了:“好妹妹,莫小孩子一般,你还有许多事。看,我给你开了一个单,一件件办。我会回来的,啊。荆南,我知道你对梅姑的心意,本来上次你随他来,我就要说开的,惜乎错过了。你要好好待梅姑,记住了?”

荆南“咳”的一声,扑倒在地叩头不止……白雪又将梅姑拉到一边,低声叮嘱了一阵,梅姑终于点了点头。

饭后,白雪将三人送到山口,拿出一个包袱对子岭道:“好儿子,这是父亲和娘给你的。先由梅姨保管,到时候她会给你的,啊。”

“娘……”子岭郑重地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倘若能见父亲,告诉他,儿子以为父亲是天下第一等英雄……”

“子岭,好儿子!”白雪紧紧抱住儿子。

回到山庄,白雪吩咐两个仆人守住庄园,等候侯嬴前来。又做了一番细致的准备,暮色降临,她跨上那匹早已经准备好的塞外骏马,出了崤山向安邑飞驰而去。

安邑虽然不再是魏国国都,但商事传统依旧,昼夜不关城门。白雪四更时分到得安邑,进了城直奔白氏老府。侯嬴刚刚盘点完本月收支,准备休息,忽见白雪风尘仆仆而来,知道必有大事,连忙将白雪请到密室说话。白雪饮了两盅茶,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想想侯嬴也是商鞅好友故交,开门见山道:“侯兄,鞅出事了。”侯嬴大惊:“何事?”白雪平静地将荆南到崤山的事说了一遍:“侯兄,我要去咸阳。静远山庄交给你了。”

对这位既是女主人又是好朋友的性情,侯嬴知之甚深,对白雪与商鞅的情意更是一清二楚,她越平静,内心的悲痛就越深,主意也就越坚定,劝告是没有用的。侯嬴略一思忖断然道:“静远山庄先放下,我与你一起去咸阳。”白雪摇摇头。侯嬴慨然道:“卫鞅也是我的好友,将我侯嬴当义士。朋友有难,岂可袖手旁观?姑娘莫得多言,我去准备。”说完大步出去了。

不消半个时辰,侯嬴备得一辆轻便的双马轺车前来,说白雪骑马时间太长了,执意要她乘车。白雪无暇争执,跳上轺车一试,果然轻灵自如,便不再说话。匆匆用过一餐,天亮时分,白雪轻车,侯嬴快马,出了安邑。行至城外岔道,白雪拱手道:“侯兄请先行一步,我要到灵山一趟。”侯嬴看看晨雾笼罩的灵山,明白了白雪的心意,打马一鞭,飞驰而去。

灵山在安邑之南涑水河谷的北岸,是巫咸十峰中最为秀美的一座小山。松柏苍翠,山泉淙淙,终年长青,幽静异常。白雪将轺车停在山下石亭,步行登上了山腰。转过一个大弯,一座陵园赫然坐落在一片平坦的谷地里。

走进高大的石坊,一座大墓依山而立,墓石大字清晰可见——大魏丞相白圭夫妻合墓。白雪走到墓前跪倒,从随身皮囊中拿出一个精美的铜樽,樽盖弹开,将一樽清酒缓缓洒到墓前,深深九叩,泣不成声道:“父亲母亲,这是女儿最后一次祭奠你们。岁月长长,秋风年年,女儿再也不能为父母扫墓祭拜了……女儿,要去找自己的归宿了。若人有生死轮回,女儿来生再侍奉父母了……父亲母亲,你们安息,女儿去了……”

倏忽间,一阵清风在墓前打着旋儿,绕着白雪依依不舍……白雪忍不住满腔痛楚,张开双手揽风扑倒,放声痛哭。

太阳爬上山巅,灵山的晨雾秋霜散了,洒满了柔柔的阳光。

白雪终于依依起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时的咸阳,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异常气氛。

嬴驷听了宫门右将的禀报,看了公孙贾的头颅,半天没有说话——商於郡守县令无一执行秘密君令,竟还发生了百姓聚众拥戴商鞅作乱;商鞅既逃,却又自动就缚,丝毫没有面见自己陈述冤情的请求;三千骑士在商鞅杀公孙贾时非但无动于衷,竟还喝彩庆幸……所有这些,都使嬴驷感到了非同寻常的压力,觉得对商鞅一定要谨慎处置,绝不能造次。

宣来长史,嬴驷连下三道紧急密令:第一,即刻将商鞅交廷尉府,秘密押送到云阳国狱,严禁私下刑讯。第二,不许对任何同情商鞅的臣民问罪,尤其是商於吏民。第三,公孙贾被杀事秘而不宣,立即将“公孙贾”交廷尉府以逃刑论罪“正法”,并通告朝野。这三道密令只宣到相关官署,不许通告国人。

嬴驷要稳住局面,只有先稳住局面,才能谈得上如何处置商鞅。否则,国狱里的商鞅还得放出来。而稳住局面的要害,就是绝不能触动对商鞅抱有同情的官员百姓,若以秦国新法的“连坐”论罪,无异于火上浇油,激起天怒人怨。只要官员百姓的同情不走到公然作乱的地步,就只能佯装不知。

但是,这三道密令一下,咸阳的世族元老却大为不满。他们为公孙贾被杀一片愤怒,更为不对“同谋叛逆”的商於官民治罪愤愤然。杜挚与甘龙密商一夜,同时开始了两方面动作。一是将商鞅被缉拿的消息广为散布,诱发乱势,使国君不得不依靠世族旧臣;二是联络世族元老聚会朝堂,请将商鞅及其党羽斩草除根。

商鞅被缉拿的消息一传开,立即激起了轩然大波。

在南山的荧玉听得惊讯,顿时昏了过去。悠悠醒来,本想告知母后与她同回咸阳救出商鞅,又恐母后愤激伤情撑持不住……愣怔良久,抛下几个堪舆方士,孤身连夜赶回了咸阳。

荧玉直冲深宫,却被宫门右将带一排甲士拦住。

“如何?连我也要杀了么?”荧玉冷笑。

“禀报公主,国君严令,唯独不许公主进宫。”右将拦在当道。

荧玉愤然大叫:“嬴驷!你如此卑鄙,何以为君?!”疯了般突然夺过右将手中长剑,挥剑向里冲去。右将一声尖吼,挺胸挡在中央。训练有素的一排甲士迅疾地锵然伸出长矛,架在右将与荧玉之间。荧玉本来在流产后身体尚未完全康复,此刻悲愤难抑,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白玉阶上,头上冒出汩汩鲜血……

甲士惊慌大乱,右将连忙抱起公主登上轺车,直驶太医院。太医连忙抢救。荧玉醒来睁开眼睛,却奋力站起,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太医令吓得大叫:“车!快!车!”

一名甲士迅速赶来一辆轺车,将荧玉扶上车:“公主去哪里?我来驾车!”

荧玉伸手一指:“走!嬴虔府……”

嬴虔正在荒芜的后圆山亭下独自饮酒,默默沉思。多年闭门不出,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在这荒草丛生的院子里枯坐,许多时候能从天黑坐到天亮,天亮坐到天黑,有时思绪纷飞,有时甚也不想,就那样木然枯坐,犹如一座黑色石雕。秦孝公的病逝,终于使他结束了漫长的等待,看到了冷酷无情的商鞅下狱。按照他的预想,他不准备出面,只准备隐藏在背后谋划。因为他的目标很简单——公开处死薄情寡义的商鞅,一雪心头屈辱仇恨。其余的事,随遇而安,想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新君嬴驷突然间秘密造访,使嬴虔一下子看到了更为深远的东西,潜藏在心底深处的另一套谋划不可遏止地涌流出来。以此谋划既给了嬴驷强有力的支撑,也使他有了补偿自己命运的希望——与嬴驷结盟,除掉商鞅,铲除世族,称霸天下,完成秦国第二步大业。

嬴虔本是雄心勃勃的国家栋梁,当年与孝公商鞅同心变法,大刀阔斧地为商鞅扫清道路,毫无怨言地将左庶长大权与兵权一起让给了商鞅。在嬴虔内心,他也要做秦国强大的功臣,愿以老秦人特有的忠诚热血,辅助自己的弟弟与商鞅。他在军队与公族中的威望,与他出类拔萃的猛将天赋,都使他成为秦国不可或缺的基石人物。他万万没有想到,商鞅会对他施加屈辱的酷刑——割掉了他的鼻子,使他成为永远垂着面纱的怪物。他冷静沉思了多年,始终对商鞅的做法不能理解,不能原谅,不能饶恕。虽然他是首席的太子左傅,但谁都知道那是为了让出左庶长位置而给他的“清爵”。更重要的是,他对甘龙公孙贾的蔑视遏制甚或是威慑,更是商鞅与朝野清楚的。太子犯法,处置公孙贾天经地义,因为他是名副其实的太子老师,而且确实是给太子灌输复古王道的世族老朽。将嬴虔从“太子事件”中排除,几乎是任何人无可非议的。只要商鞅出面讲清楚,国人无怨,新法无损,弟弟嬴渠梁更不会异想天开地坚持刑治于他。然则商鞅偏偏以稳定国人、刑名相合为理由,坚持将他与公孙贾这样的佞臣并列,使他蒙受了终生无法消解的奇耻大辱。

以嬴虔的暴烈禀性与雄猛武功,加上对他忠心无二的一批老秦死士,暗杀商鞅绝非难事。然则,嬴虔毕竟是个看重大局的人,他知道秦国变法是不可逆转的潮流,自己纵然有满腔冤仇,也不能在秦国最需要商鞅的时候寻仇生乱。他是公族嫡系,秦国的兴衰荣辱,就是嬴氏的兴衰荣辱,他如何能做嬴秦公族的千古罪人?

如今,孝公死了,秦国的变法成就了,秦国的根基稳固了,商鞅的使命也完成了,该清算的仇恨也到时候了。可是,要将三大难题即除掉商鞅、铲除世族、推进霸业全部圆满解决,需要十分的谨慎,需要高明的谋略。在这一方面,他极赞赏嬴驷,做得很到火候。最近这三道密令就稳妥周密之极,与他的想法完全暗合。这几日,世族元老们沉不住气了,出来走动了,散布消息,联络贵胄,一片兴奋忙碌。嬴虔相信这个侄儿心中是清楚的,这时一定要稳住心神,将计就计——世族元老的愤然躁动,对民众同情商鞅是一种制衡;民众的愤然怒火,又是将来铲除世族的理由;利用世族元老层的压力除掉商鞅,再用民众的压力铲除世族。这就是嬴虔与嬴驷胸有胜算的奥妙所在。

纷至沓来的思绪,在黑色石雕般的心海中汹涌澎湃……

突然,前院传来急迫的脚步声与愤激的喊声:“谁敢拦我,剑下立死!”

女人声音?谁有如此胆量?对了,荧玉。

仆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公子,不好了!公主闯进来了,拦,拦不住!”

“谁教你等拦了?公主是我妹妹,不知道么?”嬴虔冷冷训斥。

话音落点,头上包扎着白布的荧玉,发疯一般地冲了进来,手中长剑直指山上石亭:“大哥!我,我现下还可以叫你大哥。你说,你们为何抓了商君?为何?”

嬴虔没有说话,走下石亭站在荒草丛中:“小妹,应该由国君来回答你。”

“嬴驷?他不敢见我!”荧玉声色俱厉。

“那么我告诉你,有人具名告发商鞅,蛊惑庶民,谋逆作乱。”

“一派胡言!商鞅谋反,还有你等的今天?一不要自立,二不要大军,三不要封邑,四还要退隐,这样人如何谋逆?鬼话,骗得了何人!”荧玉气愤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

嬴虔沉默良久:“小妹,你生于公室,当知一句老话:斯人无罪,怀璧其罪。不要闹了,没用。”

“好!你说得好。斯人无罪,怀璧其罪?啊哈哈……”荧玉大笑间猛然咬牙切齿,“嬴虔,我知道你是后盾。没有你,嬴驷不敢颠倒乾坤!对么?你说!”

嬴虔像一尊石雕,死死地沉默着。

荧玉大步上前,猛然一把扯下他的面纱——二十年来,嬴虔那张被割掉鼻子的狰狞变形的脸第一次显露出来:“教世人看看,你的心和脸一般邪恶!”

嬴虔纹丝未动,冷冷道:“这张脸,就是你要的答案。”

“啪——”荧玉猛然扬手,狠狠打了嬴虔一个响亮的耳光。

嬴虔依旧默默站着,石雕般木然。

荧玉眼中涌出两行清泪,一声尖叫,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又闻脚步匆匆,却是家老来到后园禀报:国君派内侍传命,请嬴虔立即进宫。

嬴虔未及多想,登上内侍的垂帘篷车就走了。到得宫中,方知是六国特使不约而同地赶到了咸阳,强烈敦促秦国杀掉商鞅以泄天下公愤。嬴驷感到受制于六国而为,未免屈辱,征询伯父,此事当如何处置?嬴虔略一思忖,敏锐捕捉到了其中价值,与嬴驷一阵低语。嬴驷恍然大悟,立即下书,明日举行朝会,公议紧急大事。

次日清晨,咸阳宫的正殿举行嬴驷即位以来的第一次朝会。几乎所有有资格走进这座大殿的文武臣僚都来了,最显眼的是世族元老和公室旁支大臣们也都来了。老太师甘龙、太庙令杜挚、咸阳孟坼、白缙、西乞弧等多年称病不朝的老臣,整整齐齐全到了。唯有真正的元老重臣嬴虔没有来,传出的消息说是病了。在权力结构中举足轻重的郡守县令,也是一个未到,就连位置最重要的咸阳令王轼也没能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商鞅的力量几乎全部被排除了。另外一个引人注目处,在黑色的秦国臣子群中,陆续夹杂了几位锦衣华服趾高气扬的外国人,他们就是紧急赶赴秦国的六国特使。秦国传统,向来不在朝臣议事时会见使者。今日朝会,六国特使竟一下子全来了,不能不说是一桩怪异之事,一时间惹来议论纷纷。

正在内侍高宣秦公驾到,群臣噤声的时刻,殿外疾步匆匆,国尉车英戎装甲胄大步进殿,径自昂然坐在了武臣首位。殿中大员们不禁侧目,惊讶这远在北地郡的车英如何恰恰在此时赶回?他一来,孟西白等将军的分量岂不顿时减弱?谁知参拜大礼刚刚行完,两名护卫军吏竟然抬着一张竹榻进了大殿,众人一看,又是上大夫景监来了。他奋然下榻,坐到了仅仅在老太师甘龙之下的第二位。

嬴驷平静如常,关切笑道:“上大夫,病体康复了?”

“臣病体事小,秦国命运事大。臣,不敢不来。”景监面色苍白地喘息着。

“国尉,何时还都?”嬴驷同样的微笑。

“臣方才赶回。北地郡战事,臣已安排妥当。”车英没有说破北地郡本无战事。

嬴驷没有再问,肃然正色道:“本公即位,尚未朝会。今日首朝,一则与诸位臣工相见,二则接受六国特使国书。因郡守县令未到咸阳,今日朝会不议国事。”

司礼大臣高宣:“六国特使递交国书,魏国——”

红色官服的魏国特使站起上前,深深一躬:“外臣惠施,参见秦公!”将一卷国书交到司礼大臣手中,转递到嬴驷案头。

嬴驷笑道:“惠施乃名家大师,今入秦国,何以教本公?”

惠施高声道:“一则,本使代魏王恭贺秦公即位大喜。二则,本使代转魏王之言,魏国朝野请秦国杀商鞅以谢天下!否则,六国结盟,秦国将自食其果。”

其他五国使者异口同声:“我国皆然!杀商鞅以谢天下!”

嬴驷脸色阴沉,尚未开口,国尉车英霍然站起戟指怒斥:“六国使者何其猖狂?竟敢公然干我国政!还当今日秦国做二十年前之秦国么?老秦人一腔热血,十万锐士,怕甚六国结盟!请国公下令,赶出六国使者!”

太庙令杜挚却站了出来:“臣启国公,六国之言,大可不睬。然则商鞅之罪,不可不论。日前商鞅服法之际,尚大逆无道,竟在军前公然诛杀元老大臣公孙贾。此等淫威,千古罕见!领军将官纵容首逆,三千骑士坐视滥杀,实为情理难容。臣请论商鞅斩刑。领军将官并旁观骑士一体连坐!”

此言一出,另开话题,殿中顿时哗然。白缙站起高声道:“商鞅谋逆作乱于商於,滥杀世族于变法,开千古暴政之先河。不杀商鞅,天理何在!”

老态龙钟的甘龙颤巍巍站了起来,大有劫后余生的悲愤之相,他艰难地躬身作礼,突然放声痛哭,嘶哑苍老的嗓子在殿中凄惨地飘荡着。嬴驷不悦道:“老太师有话便说,何以如此失态?”甘龙骤然收住哭声道:“臣启国公,商鞅有十大不赦之罪,当处极刑也!”

“请老太师昭告天下!”元老大臣一片呼喊。

甘龙感慨唏嘘,字斟句酌,分外庄重:“其一,谋逆作乱;其二,蛊惑民心;其三,玷污王道;其四,暴政虐民;其五,刑及公室贵族,动摇国脉根基;其六,无视先君,欺凌国公;其七,任用私人,结党乱政;其八,军前私刑,蔑视国法;其九,私调大军,威胁咸阳;其十,重婚公主,玷污王室。有此十恶不赦,岂容此等人于天地间招摇过市!”

殿中一片沉寂。这些匪夷所思的罪名将所有人都惊呆了,连世族元老们也是惊骇莫名。他们将商鞅恨得咬牙切齿,偏是找不出商鞅罪名,一个“谋逆”也是睁硬眼睛生生咬下去的,连他们自己也觉得经不起认真追究。可是,素来以“大儒”自诩的老甘龙竟然一口气数出商鞅的“十大罪状”,除了“谋逆作乱”一条在意料中外,其余罪状竟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从施政到治学,从变法到用人,从公务到私情,无一遗漏的都是不赦之罪。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重婚公主,玷污王室”一条,一下子就将商鞅打入了卑鄙龌龊的宵小之徒,竟还真是似无若有,令人心惊肉跳。

此等罗织之能当真是老辣,大殿中所有人的脊梁骨都顿时感到一阵冰凉。

魏国特使惠施原本是名家 名士,颇具书生气,遇上能将“白”说成“黑”的能士,就不由自主地兴味盎然,要和对方较劲。当初惠施说“马有三耳”,能者大哗,惠施竟和这些人论战了三天三夜。“白马非马”、“鸡三足”的命题也一气被激发了出来。今日做特使来到秦国,竟然在朝会上遇见了如此特异老能,顿时兴致勃发,竟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跨步上前拱手道:“请教前辈,在下以为,重婚非婚,不当做罪。何也?婚为一,重婚为另一,重婚与婚,婚与重婚,本为两端,名实相异。故重婚非婚,有婚非重,重则非婚。前辈以为然否?”

甘龙正在沉迷地品尝“十大罪状”的惊人效果,自感块垒稍消,通身舒坦得难以言喻。不想眼前突然冒出一个红衫胖子,满口绕辞使人茫然如堕云雾。甘龙讲究儒家正道,素来不苟言笑,眼见此人伶牙俐齿,语速飞快,一连串的拗口突兀之辞,直如市井之徒,不由得怒气攻心,愤然大喝:“竖子何许人也?竟敢搅闹国事?!”

“前辈差矣。竖子非人,人非竖子,竖子与人,焉能并称?如同国事非事,事非国事。亦如前辈非人,人非前辈。名实不清,焉得论理?然否?”惠施认真应对,全然不以为忤,与甘龙的愤激恰成滑稽对照。

肃杀的殿堂突然爆发出哄然大笑,深居简出的元老们笑得最为畅快。

甘龙气得浑身哆嗦,闷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在了太师席上。

殿堂顿时骚动。有人拥上去呼喊拍打老太师,有人高喊太医,有人怒斥惠施,有人笑犹未尽连连咳嗽……唯有嬴驷平静淡漠得没有看见一般,大袖一挥:“散去朝会。”起身径自去了。车英走到景监面前低语几句,扶起景监出了大殿,登车直驶商君府。

昔日车马穿梭的商君府一片清冷萧瑟,门前空旷无人,院中黄叶飘零,秋风吹过,倍显凄伤。走进第三进,景监车英二人顿时愣怔——庭院中跪满了仆人侍女,人人饮泣,个个憔悴。

“家老,缘何如此?”景监急问。

“上大夫!国尉……”老总管一见二人,悲从中来,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车英忙问荧玉的贴身侍女。侍女哭诉说,公主将自己关在寝室已经两夜三天了,不许任何人进去……车英大急,疾步上前拍门:“公主,我乃车英,快开门!”

屋中悄无声息。

“车英,撞门!”景监话音落点,车英肩膀猛力一撞,门闩咣当断开。

两人冲进寝室,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一个白发如雪的红衣女子石人一般跪坐着,面前墙上挂着一幅大大的商君的木炭画像。

“公主……”车英哭喊一声,跪到荧玉面前。美丽的荧玉公主已经枯瘦如柴,空洞干枯的眼睛大大地睁着,雪白的散发覆盖着苍白的面容,气息奄奄,行将自殁……车英猛然抱起公主向外就走。景监急道:“车英,去我家!”

到得景监家中,明朗善良的令狐一见荧玉的惨烈之相,顿时悲声大放。景监忙吩咐十余岁的女儿给荧玉炖了一鼎浓浓的羊羹。令狐强忍悲伤,亲自给荧玉一勺一勺喂下,又守在榻前看着荧玉昏昏睡去。景监和车英泪眼相对,商议如何安置荧玉?车英说,送到南山老太后那里去养息。景监说那不行,非但要送了老太后的命,连公主也保不住。最后,俩人商定相机探监,征询商君主意。

次日清晨,荧玉终于醒来了,第一句话就是:“云阳国狱……我,要见他……”

景监二话没说,教车英和妻子令狐守着公主,自己匆匆到宫中去了。嬴驷没有阻拦,而且教景监给商君带去了两坛他最喜欢的赵酒,同时命景监责令狱吏善待商君,否则杀无赦。景监回到府中,和车英准备了一番,便要出发。令狐却坚持要亲自看护荧玉,景监想了想,便教妻子和荧玉同坐了那辆垂帘篷车。车英见景监病体衰弱,坚持教景监乘坐轺车,他自己带领二十名骑士护卫。

出得咸阳北门,上了高高的咸阳北阪,向西北官道行得百余里,进入了泾水中游的山地,便见遥遥青山下一座奇特的城堡。这就是天下闻名的云阳国狱。

这里有一条小河流,从东北深山流来,曲曲折折飘若柔云,老百姓叫它云溪。云溪在中山流入泾水,与泾水形成一个夹角地带,水草丰茂,林木葱茏。夹角云溪的北岸有一个老秦人的农牧部族,官府命名此地为云阳 。秦献公时,都城栎阳太小,不宜建造牢狱,秦人的半个关中又面临魏国强大的军事压力,关押罪犯也有危险。建造在陇西后方倒是安全,却又距离都城太远,给执法带来很大不便。几经查勘,堪舆家选中了距离栎阳二百多里的泾水山区。这里距离关中平原很近,虽非南山那样的崇山峻岭,却也是黄土地带罕见的一片岩石山区,地形险要,易于看守关押。堪舆家们说,云阳山势威峻,水流凛冽,暗合法刑肃杀之秋德,宜于建造牢狱。于是,三年之后这里有了一座远离人烟的小城堡,又有了一座小军营。那时,犯人大多罚为各种苦役(包括军队中的苦力和官署中的低等仆役),需要关押的很少,大都是官员、世族、国人、士子等有身份地位的罪犯。牢狱本身不需要很大,却要求坚固险峻,能够有效防止劫狱。所以,秦国只有这一座监狱——云阳国狱。除了管理牢狱的一百多名狱吏狱卒,牢狱外的峡谷出口,还有一个千夫长率领的五百名甲士经年驻守。这支军马很特异,名义隶属廷尉府,但却只听国君号令。没有国君令箭,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国狱,甚至包括了法政大臣廷尉。

车英前行,到得小军营前向千夫长出示了嬴驷的令箭。一行车马便穿过营地中间的车道,驶到了城堡门前。这座城堡没有任何标志,箭楼极高而窄小异常,城墙全部用青色岩石砌成,闪着青森森的石光。门前没有任何岗哨守护,石门紧紧关闭,就像一座废弃的古堡。

军营千夫长已经随后赶到,向高高的小箭楼“嗖”地射上一支响箭。

小箭楼的望孔中探出一个半身人头,高喝:“出示令箭——”

车英举起黑色令箭,一扬手“嗖”地飞向了望孔。半身人准确地一把抓住。有顷,厚重的城门轧轧启动,只开了仅容一人侧身通行的一道细缝。景监吩咐令狐背起公主,三名卫士拿了酒坛,车英抱了一只木箱,一行小心翼翼地通过了狭窄的门缝。

刚刚进去,身后硕大的石门就轧轧关闭了。

城堡中没有阳光,幽暗一片。一个狱吏迎了上来,恭谨地问了各人官职姓名与探视何人等。听说是探视商君,立即命两名狱卒用软架抬了公主,将三人曲曲折折地领到城堡最深处的一座独立石屋前。打开门进去,一股潮湿的霉味儿扑鼻冲来,景监呛得连连咳嗽。又走过长长的幽暗甬道,才依稀看见粗大的铁栅栏。

“景监!”铁栅栏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和一阵当啷啷的铁链声。

“商君!”景监车英喊出一声,顿时泪如泉涌。

狱吏打开铁栅栏,向众人一躬,悄悄地出去了。

短短一个月,商鞅的胡须已经连鬓而起,瘦削苍白,除了那双锐利明亮的眼睛,教人简直不敢相认。商鞅看见被抬进来的白发妻子,俯身端详,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眼中泪水只是扑簌簌地涌流……此情此景,无须解释,屋中人尽皆抽泣哽咽。

昏迷的荧玉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脸庞,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抚着商鞅的面颊:“夫君……苦,苦了你啊!荧玉无能,生为公主,连自己的夫君,都救不了……”一口气噎住,又昏了过去。

商鞅大急,铁链一扬,“锵”的一声将一只酒坛的脖颈齐齐切断,双手抱起酒坛咕咚咚猛喝一阵,顿时面色涨红。他将荧玉的身体平放在草席上,轻声道:“你等在门外稍待,我要救她,不能分神。”景监三人退到门外甬道,却都紧张地望着牢房内不敢出声。

幽暗之中,依稀可见商鞅轻轻松开荧玉的裙带,盘坐在三尺开外,两手平推而出,一片隐隐白气便覆盖了荧玉全身。白气渐渐变浓,荧玉脸上变红泛出细汗。商鞅又将荧玉两脚搁在自己腿上,两掌贴住她的两只脚心。片刻之间,荧玉头上冒出一股隐隐可见的黑气,渐渐地越来越淡……商鞅头上大汗淋漓,顾不得擦拭,又退出两三尺外,长嘘一声,平静地遥遥抚摩荧玉全身。仿佛有一种轻柔超然而又具有渗透性的物事进入荧玉体内,她面色渐渐红润了,脸上犹如婴儿般恬淡,显然是深深地睡去了。

商鞅闭目喘息,脸上红潮退尽,苍白得虚脱了一般,片刻养神后,向门外轻声道:“进来吧。”三人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关切地看着地上的荧玉。商鞅疲惫地笑了:“没事了。她是急愁苦哀攻心,方才已经快要疯了……我用老师的昏眠秘术,总算将她救了过来。她大约一个月后才能完全清醒……令狐妹妹,你现下将她抬到院中,找块太阳地让她暖睡。”

令狐哽咽着答应一声,叫来两名狱卒用软架抬出荧玉。狱吏将她们领到唯一的一块阳光角落,还拿来一床干净的丝棉被。令狐给荧玉盖上,守在旁边哭得泪人一般。

牢房内车英问:“商君,公主该当到何处养息?”

商鞅:“荧玉之根本是养息心神,淡出悲伤。唯有玄奇能帮助荧玉养心。想办法送到玄奇那里去。日后转告荧玉:不要自责,鞅很高兴自己的生命彻底融进了秦国;如果她是我,她也会如此的。”

车英、景监粗重地一声叹息,只有含泪点头。

“景监、车英,我们三人从变法开始就是一体,情逾同胞手足。你俩谨记,至少两年内不能辞官。维护新法,新君还要借重你们。”商鞅分外清醒,似乎方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景监面色更加苍白了:“商君被拿之日,景监已经心灰意冷,决意退隐。然商君如此叮嘱,景监自当为维护新法撑持下去。”

车英愤愤然道:“为拿商君,国君煞费苦心。软禁王轼,支开公主,困住上大夫,虚假军情调我离都。前日朝会,又装聋作哑,纵容六国特使。凡此种种,令人寒心,车英实在无心做官……商君此情此景,尚全力维护新法大局,车英亦当与上大夫共同撑持!”

见商鞅目询,景监将前日朝会的情景说了一番。商鞅思忖点头道:“新君有他的成算预谋。他是有意教六国特使施加压力,便于对我处置。将来一旦腾出手来,他就会以‘六国合谋,逼杀商鞅’为由,对东方师出有名。莫得担心,国君对山东六国绝不会手软,对世族元老也绝不会留情。他要的,只是我的生命而已,岂有他哉!”

景监道:“……甘龙被惠施气得吐血,他竟不闻不问。”

车英道:“虽则如此,也忒过阴险歹毒,难成大器。”

商鞅笑了:“车英啊,权力功业如战场,历来不以德行操守论人。我也说过,大仁不仁。只要他坚持新法、铲除世族、使秦大出,就有大德大操。”

景监慨然叹息:“商君胸襟,河海浩浩,慷慨赴难,天下何堪?”

“别如此说了。”商鞅自嘲地笑了,“鞅也是为了名节大业。设若新法失败,鞅还有几多价值?老甘龙肯定要恶狠狠说,以身沽名,心逆而险。”商鞅不禁一阵大笑。

景监车英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商鞅恍然道:“车英啊,我等在河西收回的那把蚩尤天月剑,荆南不用了,还在我府中。荧玉醒来后你取将出来,还给嬴虔,那剑对他还是有大用场。”

“好。”车英答应了。

景监肃然拱手道:“商君,有件事瞒了你十余年,今日景监直言,望能首肯。”

商鞅释然笑道:“瞒便瞒了,何须每件事都教我知晓?”

景监道:“二十三年前,自我任商君领书,便与书吏们辑录商君治国言论,整理成篇,分类抄写。至去年共得二十四章,分五十卷誊清在羊皮纸上。今日带来,请商君浏览斧正,以使商君之学流传后世。”说罢,打开带来的木箱,拿出一卷卷捆扎整齐的羊皮大书。

商鞅一阵惊愕,又深深感动了。要知道,自辞官不成大难不免,商鞅最感痛心的憾事,就是无法继续完成只写了三五篇的法家大著。听景监一说,连忙打开景监递过的目录卷,一眼看去,整整齐齐二十四章:

更法第一 垦令第二 去强第三 说民第四

算地第五 开塞第六 壹言第七 错法第八

战法第九 立本第十 兵守十一 靳令十二

修权十三 徕民十四 刑约十五 画策十六

境内十七 弱民十八 御盗十九 外内二十

君臣二一 禁使二二 慎法二三 定分二四

商鞅深深一躬:“景兄苦心大德,了却鞅一大心志,鞅此生无憾矣!”

景监连忙扶住商鞅:“分内之事。还请商君过目斧正。”

商鞅笑道:“很好了。再加上我写的那几篇,农战、赏刑、六法,就是二十七章。那几章荧玉收藏着,找她拿出来补上吧……我可能没有时间逐一订正了,景兄相机斟酌吧。”

景监含泪道:“此书就叫《商君书》,商君以为如何?”

商鞅点头微笑:“来,我三人共干一碗,以示庆贺!”

车英提起酒坛斟满三个大陶碗,三人举碗相碰,一饮而尽。

天色将晚,景监车英方才依依不舍地含泪离开。出得国狱,与令狐商量,公主不能再回咸阳,否则触景生情,她会再次发生危险。于是议定由车英带领十名卫士,直接护送公主去陈仓河谷找玄奇。令狐坚持要护持公主同去,车英却担心景监病体,再三劝住令狐。两队人马在暮色中分道扬镳,景监夫妇向了东南,车英一队向了西南。

这天,咸阳城发生了惊人的事件,国人聚众数万,在咸阳宫广场为商君请命。关中百姓也陆续拥来咸阳,请命人海不断扩大,官府束手无策。

入夜,嬴驷来到咸阳宫最高的望楼上向广场瞭望。但见朦胧月色中,万千人头涌动,哄哄嗡嗡的人声犹如隐隐海潮。请命的白色大布仿佛黑色人海中一片片白帆,招摇飞动。时而有人愤激地高声陈情,不断引来阵阵高呼,“为商君请命!”“还我商君!”“变法无罪!”的呼声此起彼伏……如此声势的庶民请命,在战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嬴驷倒没有惊慌恐惧,但却实实在在地感到了棘手。原先的三道密令,为的就是稳住民心,谁想还是引来了如此声势浩浩的国人请命,真有些不可思议。嬴驷相信,除了商君功业威望的感召,这里一定还有一种力量在蓄意煽动推波助澜。这种力量不是别的,一定是世族元老和六国间人,他们明里坚请杀商鞅以谢天下,暗里却传播流言,鼓动庶民请命,希望秦国彻底大乱。六国企盼秦国大乱进而瓜分之,世族企图借此证实新法易于威胁公室,进而一举恢复旧制。民众力量,只不过是他们的一枚棋子而已。这就是国政战场。嬴驷公室、世族元老、六国外力,三方角逐,就看谁能踏稳民众这块基石。

嬴驷公室将来要借助民众压力,彻底铲除世族根基,就绝不能直接开罪于老秦国人。然则,目前却因要处置商鞅,却与自己的长远基石——民众发生龃龉;同样因要除掉商鞅,又不得不与自己的两大死敌——世族元老和六国外力结成暂时同盟。一个商鞅横在中间,利害冲突顿时复杂起来。当此之时,动用铁骑甲士对付庶民请命,是最愚蠢的,也是山东六国与秦国世族最希望看到的。那样一来,无疑会使秦国崩溃。老秦人朴实憨猛,极重恩义。尽管商鞅也刑杀了许多庶民,但商鞅变法给了他们实实在在的丰厚好处,民众就死心塌地地拥戴他,甚至不惜跟着他造反。如此国人民心,要用流血威胁他们,无异于抱薪救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嬴驷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压根儿就没有下硬手的打算。可是,对这种声势的请命听之任之,则同样不可收拾。

投鼠而忌器。事情的棘手正在这里。

观望思忖良久,嬴驷猛然心头一亮,匆匆下得瞭望楼,乘坐密帘篷车从后门出宫,直驶学人名士居住的东区。

中夜时分,一辆轺车辚辚驶进宫前广场。请命百姓以为来了国君特使,顿时从朦胧中醒来,一片哗然鼓噪,大片火把围了过来。却见轺车上走下一个布衣竹冠三绺长须的士子,他只身登上大殿前高高的白玉台阶,向广场民众高声道:“父老兄弟姐妹们,听我说几句实在话……”

“你是何人?”火把下有人高声喊问。

布衣长须者高声回答:“我乃云阳赵良,刚刚从齐国稷下学宫归来。”

“你是奉命来的么?”又有火把摇晃。

“父老兄弟姐妹们,尽人皆知,秦赵同宗,我赵良是老秦人!我并非奉国君之命而来,我是刚刚从临淄归来,惊闻国人举动,特意来说一番自己的心里话。父老们教说则说,不教说我则不说。”赵良极为诚恳。

“请先生说!”“对!赵氏兄弟是秦国名士,有见识!”两个老人高声答应。

众人晃动着火把呼应:“先生请说。”

赵良向台下人海遥遥拱手:“父老们,兄弟们,姐妹们,商君蒙难,举国痛心,此情此理,朝野尽知。为商君请命,也是我老秦国人之良知。然则,父老兄弟姐妹们须得明白,商君之难,天命所系,实非人力所能挽回。商君变法,使秦国富强而六国震恐。我在齐国已经知道,六国于先君新逝之际,以联兵攻秦为胁迫,请杀商君。以秦国之力,目下尚不足以战胜六国联军。当此之时,商君主动请狱,国君不得已而为之!赵良听得消息,唯恐国人鲁莽请命,国中生乱,使六国有可乘之机,忙日夜兼程赶回,不想果然遭遇此等乱事。幸得秦公英明,知我国人赤心,没有派兵刑治。赵良劝父老们回去,成全商君苦心,全力耕战,奉行新法。他日秦国强大时发兵山东,为商君复仇!昭昭此心,人神共鉴……”赵良慷慨唏嘘,说得痛心疾首。

一番话入情入理,广场上顿时默然沉寂。

老秦人生性宽厚憨直,觉得此人不像诓骗,相互观望着,希望听到有见识者评判的声音。一个人高声道:“就说嘛,国君岂能忘恩负义?”“有道理。不过还是不能杀商君。”又有人高喊。“不对!”一个中年人高声道,“赵良兄弟赵亢被商君处死,焉知他不是诓骗国人?”“对!有理!赵良,你做何说?!”一片呼喊之声。

赵良双手一拱慷慨激昂道:“父老兄弟姐妹们,问得好!赵良胞弟的确被商君处死。然则,那是赵亢身为县令触犯新法所致,赵良若记恨于商君,岂非枉为天下名士?此点商君亦曾问过赵良,赵良之回答与今日一般无二!父老们谓予不信,请与我同赴国狱,请商君作证如何?”

又是全场默然。一个白发老人高声道:“老夫之见,先生乃真心实言,国人当三思而行。众位以为如何?”

“有理!聚在这里使国君难堪,我等回家!”有人呼应。

“回家!谁要杀商君,回来与他们拼了!”

……

渐渐地,一片汪洋人海消退了,火把像小溪一样流向街巷,流出城外。

宫中望楼上的嬴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本色极身唯忧国

国人请命的怒潮退去了,赵良被嬴驷拜为客卿。

客卿,是战国时任用名士的传统序曲。客卿本身无执掌,爵位也是中等,但其弹性却很大,实际上是一种试用方式。商鞅入秦初期也做过客卿。赵良明白这一点,心中很是满意。秦国正在微妙处,这时候若让他执掌重任,他还真有些拿捏不定,做客卿正好,既无实际职责,又有展示斡旋才干的天地。

赵良自己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宫前游说骤然升为客卿,已经引起了各方的密切关注,尤其是世族元老们大感兴趣。甘龙本以“儒家大师”自诩,知道赵良也是儒家名士,自然引为同道。凡是儒家,都是法家的对手,这一点没有人不知道。国君在危难之时起用了儒家名士,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世族元老们大为兴奋。谁说儒家无用?这不是解决了最为棘手的难题么?秦国将来的事情,还得世族元老与儒家来解决。

甘龙立即派杜挚出面,约请赵良到太庙官署“赐教点惑”。

赵良闻言,心中说不出的欣慰,连甘龙杜挚这样的世族望家都要请他“赐教点惑”,足以说明他已经在秦国一举成名了。举目四望,秦国已经是人才凋敝,世族元老们气息奄奄,商鞅法家们流水落花,理国栋梁,舍我其谁?当此之时,不能冷落了这些世族老臣,他们的支持也是很要紧也。商鞅不正是因为开罪于世族,才落得如此下场么?此乃前车之鉴。心念及此,赵良欣然答应。

初更时分,赵良崭新的青铜轺车驶到了太庙石坊前的松柏林中。杜挚已经在石坊前恭候了。这太庙本不是寻常官吏能随意来的,杜挚之所以将会面选在这里,一则是甘龙指定;二则是太庙前院是他处置公务的官署,不是供奉重地,确实有小宴议事的地方;三则也借以显示这次会面的神圣。

赵良被杜挚热情恭谨地领进石坊时,不由得对庄严肃穆的太庙大殿深深一躬。

两人刚刚坐定,老太师甘龙被两个素衣侍女搀扶了进来,龙钟喘息之态,使赵良大感风烛残年的凄凉,同时也深为惊讶——这个看起来一阵大风都能吹倒的老人,白发皓首,步履蹒跚,却竟能屡经大难而不死,当真令人不可思议。那天当殿吐血昏迷,连太医救护都没有,臣僚们都以为老太师要寿终正寝了,可他依然挺了过来,仿佛永远死不了一般。

“云阳赵良,参见老太师。”赵良毕恭毕敬。

甘龙喘息着:“请,客卿入座。阁下,英年有为,可喜可贺也。”

“赵良晚生后辈,何敢当老太师赞誉?”

“非也,非也。”甘龙摇头笑道,“客卿大才磐磐,国之大幸也。太庙令,你我今日,可是要请客卿赐教点惑了也。”

杜挚已经趁此安排好酒菜,将大门关上,转过身来刚刚入座,闻言拱手笑道:“老太师之言甚是,我等当聆听客卿高论。老太师,你我先敬客卿一爵。”

“甚是。”甘龙举爵小饮一口,“老夫,很想聆听,客卿对当今国事之高论。”

杜挚却是一饮而尽:“老太师之言甚是。杜挚亦想聆听高论。”

赵良受到两位世族元老的恭维,意气风发,大饮一爵,慨然拱手道:“多蒙老太师、太庙令奖掖,赵良愧不敢当。要说秦国大势,赵良亦是管中窥豹,一斑之见也。赵良以为,如何处置商鞅,乃目下国政之焦点。国君既有除掉商鞅之意,又有恐惧国人之心。良虽说退庶民请命,然却不能安国君之心。良窃以为,目下之要,在于安定君心,促使国君断然除掉商鞅,而后方能言他!唯其如此,世族元老不宜在国人中搅和,而应竭尽全力促使国君决意定策。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远图必得有章。不知两位前辈以为然否?”

“好!有见识,与老太师不谋而合!”杜挚拍案激赏。

甘龙摇头嘎嘎长笑:“老夫何有此等见识?太庙令休得掠人之美也。另则,世族元老本来也无人搅和国人请命,客卿,却是过虑了。”

赵良一怔,恍然笑道:“啊——对,没有搅和,决然没有搅和!”

三人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笑声未落,三人的笑容却戛然僵在脸上。

一领白色斗篷,一张黑色面具,一支寒光闪烁的长剑——一个阴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站在三人身后。

“刺……”杜挚一个“刺客”尚未出口,剑光一闪,扑扑两声,两只耳朵便掉在面前。赵良霍然跃起,腰身尚未伸展,两只耳朵也掉在地上。甘龙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如同梦魇般出不了声。长剑冰冷地贴上他的面颊一滑,高耸的鼻头已经落在酒爵之中。心想惨叫,两只耳朵又噗噗落下……三人顿时泥雕木塑般僵坐,任凭鲜血顺着脸颊流进口中,流进脖颈。

来人冷笑一声:“三位皆大奸大恶,谋人有术,死有余辜也。本使今日略施惩戒,若有不满,本使割下三颗白头也就是了。”

杜挚略有军旅生涯,稍有些硬气,粗重喘息着:“有事,便说,何得有辱斯文?”

“斯文?”白衣黑面具大笑道,“尔等空有人面,竟有脸说出斯文二字?”

甘龙嘶声道:“剑士,有话但讲,我等,绝无推诿。”

“好。算你这老枭明白。”来人隔着面具,声音听来空洞怪异,“听好了!一则,商君须得服善刑。二则,不许干预国人收尸。三则,不许掘墓扬尸。如若不然,随时有人取尔等狗命!明白了?”

三人忙不迭点头,赵良疼痛惶恐,咬牙皱眉道:“商君未必就死,何须……”

话音未落,明晃晃剑身飞来,“啪”地打了赵良一个铁耳光,一道血红的印痕顿时烙在脸上:“枉为名士,何其虚伪!方才谁在说,要促使国君早除商鞅?说!”

赵良吓得浑身颤抖,鸡啄米般只是叩头。

面具人从斗篷中拿出一只黑丝袋,往案上一掷,木案“咔嚓”折断,黄灿灿的金饼滚落在厚厚的地毡上腾腾腾一阵闷响。三人又一次惊讶得不知所措,却听面具后怪异的声音道:“记住,这是两万金,是让你等收买同道的,不是给你等的。若敢私吞,十天后杀尔等全家!”

话音方落,面具人倏忽不见。

杜挚尖叫一声:“来人!护卫死了么?”半晌却无人应声……

杜挚拉开门一看,院中甲士全都呼呼酣睡,一时间惊怔得说不出话来。

甘龙咬牙切齿喘息着:“我等,自己收拾。记住,再不能,吃这种暗亏。”

三人相互包扎住伤处,挣扎起身,唤醒卫士,匆匆如惊弓之鸟,各自回府去了。

时当中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咸阳南市边上的那座庭院的一点灯光在闪烁。

嬴虔正在昏暗的烛光下翻阅一卷竹简,背后的书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白衣面具人站在了嬴虔身后,一支长剑冰冷地贴上了黑面罩下的脖颈。

嬴虔猛然一抖,迅速平静下来道:“剑士,要取嬴虔性命?”

“你承认我能取你性命?”

“嬴虔也是刀丛剑树过来之人,却觉察不到你进门出剑,如此身手,自然能取我性命……然则,嬴虔没有想到,剑士是个女子。”

面具人收回长剑道:“嬴虔,你被私仇恨欲已经淹没,丧失了空灵的心田,已经迟钝了。我今日不杀你,只是想告诉你,为何不杀你。”

嬴虔转身,只见一领白色斗篷一张黑色面具伫立在昏暗的烛光下,神秘高贵而又令人恐怖。连嬴虔这个在黑屋中自我封闭了近二十年的铁石人,也感到了一丝寒意:“女公子绝非常人。能否告我,你是何人?”

来人卸下那张精巧的青铜面具,露出如云的长发与明朗得有如秋月般的脸庞。嬴虔也算公室嫡系权臣,生平见过的美女不知几多,但还是被眼前这个白衣女子深深震撼了。没有哪个女人有如此高贵的气度,没有哪个女人有如此冰冷的眼睛,更没有哪个女人有如此浓郁的书卷气息。尽管她手中有一支非常的名剑利器,却丝毫不能掩盖她的高雅与渗透在高雅中的冷峻。嬴虔知道,仅仅凭她能在复仇中保持节制这一点,这个女子就是大家器局。

“敢问女公子,可是商君之友?”

“我是商鞅恋人,也是商鞅事实上的妻子。”

嬴虔默然点头,轻轻一叹:“明白也。你为何不杀我?商君知道嬴虔仇恨他,但却拥戴新法。商君对我期望甚高,托车英国尉将蚩尤剑还给了我。嬴虔岂能不知,商君寄希望于嬴虔维护新法,铲除世族。你深解商君之心,本想杀我,但最终还是成全了商君心愿……一个女子,不被仇恨淹没,深明大义,不愧商君知音发妻。当日若知,何能使你与商君分开?”

“我没有后悔。你不必为此介怀。”

嬴虔深重地叹息道:“嬴虔与世隔绝,商君在明处,嬴虔在暗处。我看得很清楚,商君唯公无私。可是,他太无私,太正直,太严厉,太公平,像一尊神,人人恐惧……恕嬴虔直言,想杀他的人,决然不比拥戴他的人少。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至刚至公,是不能长久的。人心,本来就是凶险的。”

“你有才能,有心志,但却没有胸襟,最终流于凡品。”

“嬴虔是个无法忘记仇恨的人……请看这张脸。”嬴虔猛然扯下面纱,赫然露出那张狰狞变形的扁平面孔。

女子却意外地冷笑着:“你不过失去了一只鼻子,竟如此耿耿于怀?秦公失去了多少?商君失去了多少?若依你记恨之心,商君该当如何?”

“嬴虔不是商君。嬴虔就是嬴虔。”

女子淡淡道:“我恨权贵层的冷酷,我爱至刚至公的荡荡襟怀,我鄙视你的狭隘残烈。但我还是要说,教他光明正大地走,士可杀,不可辱。”

嬴虔点头:“我还得感谢他,杀了公孙贾。”

“恩怨情仇,随风去也。”白衣女子戴上面具,倏忽消失了。

嬴虔思忖有顷,猛然站起,登车前往宫中,与嬴驷仔细商议了一个时辰方才回府。次日,宫中传出君书,命老太师甘龙与上大夫景监共同召集朝臣,对商鞅论罪定刑;因老太后骤然患病朝夕难保,国君并公子虔前往南山探视,不能主持朝会。这道君书使世族元老们大为兴奋,认定这是大好机会,相互密议,打好腹稿,准备与“商君派”较量。

第三日清晨,世族元老们陆续来到宫前。奇怪的是,每个人都乘坐着嘎吱咣当的牛车,都穿着简朴的布衣,仿佛一群老农夫来赶大市。宫门右将大皱眉头,赶紧命令军士找来一车麦草,铺在一大片蓝田玉地砖上,教牛车停放。这牛憨厚邋遢,不像马矜持自尊,想拉就拉,想尿就尿,谁也拿它没辙。秦国新法,村口道边尚且严禁弃灰堆物,何况宫前广场?要在寻常之日,这破烂牛车是决然不许驶进宫前车马场的。因为秦国官员坐牛车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除却商旅货车,想在咸阳城的官署找一辆牛车,还真得费点儿工夫。可是这些世族元老们非但人人一辆牛车,而且还都破烂不堪,都由一头有气无力的老牛拉着,货真价实的老牛破车。也真难为他们一番搜寻工夫了。

如此特异之举,显然是有备而来,宫门右将如何敢去拦挡?

赶得卯时,世族元老们居然齐刷刷准点来到。怪异的是,老太师甘龙非但包裹得严严实实,两只护耳,一方面纱,还有数十名重甲武士护卫在牛车四周。随后的太庙令杜挚、客卿赵良,也是两只大大的护耳,一队簇拥的卫士。如此奇观,非但令宫门守军大为惊讶,连世族老臣们也议论纷纷。宫门右将连忙上前,恭敬地申明,私家卫士不能停留在宫前广场,必须开到广场外的大街上去。杜挚却红着脸吼叫:“咸阳刺客横行!卫士走了,你能保我等安然无恙?”右将拱手道:“太庙令差矣。国有律法,宫有成规,守军重重,何来刺客?”杜挚恼怒:“守军重重?顶鸟用!你看看!”一把扯下护耳,赫然露出没有耳朵的圆柱头,“还有老太师!还有客卿!都没了耳朵鼻子!商鞅刺客横行不法,你的守军哪里去了?!”

一通吼叫,世族元老们尽皆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人人眼中闪出困惑惊惧。右将不再多说,只好教三人的卫队停在大殿外十余丈外,方才罢了。

正在此时,恰逢国尉车英的轺车赶到,见状高声问:“宫前广场,何来私家卫士?”

右将大步上前,将情形简略禀报一遍,车英骤然变色道:“朗朗乾坤,谁敢公然蔑视大秦国法?全数赶出广场!否则,立杀不赦!”右将本来就对此事恼火,现下有国尉命令,胆气顿生,一声大喝:“缴下兵器!赶出广场!”殿外三百甲士一声雷鸣般呼应,包围了三人的小马队,不由分说收下了马队兵器。

杜挚目瞪口呆,赵良面色苍白,甘龙挥挥手道:“走吧走吧。”卫队便灰溜溜地出了广场。

景监是最后一个进殿的。他一进来,就引起哄嗡一片议论——原来他身后竟跟着咸阳令王轼。世族元老们这一惊非同小可,王轼本来已经被软禁,虽未削职,却已经被嬴虔旧人掌了城防,咸阳民治已由客卿赵良兼领过问,他如何能解禁?此人乃商鞅死党,耿直激烈,国君放他出来何意?

众人哄嗡中,甘龙只是暗自冷笑。他知道,这定是景监死请,国君不得已放出王轼的。新君貌似公允,落得“两方共同论罪定刑”的名义罢了,没甚大不了。越是如此,越说明新君杀商鞅之心已定,这只是最后一场掩人耳目的博戏罢了,无关大局。

甘龙心思已定,站起来向景监一拱手:“上大夫,奉国君之命,你我共主朝会,当可开始也。”只是脸上戴着面纱,耳朵裹着棉套,声音嘶哑咕哝,没人听得清楚。

景监淡然道:“可也。老太师开宗明义。”

“诸位同僚,”甘龙的身子和声音一起颤抖着,样子颇为滑稽,有人便窃窃发笑。甘龙不理不睬,径自高声诉说,“商鞅大罪下狱,我等奉国君之命,论罪定刑。有罪无刑,朝野不安。请诸公放言,老夫与上大夫,当如实禀报。”

不待景监开口,杜挚抢出班外,愤然高声道:“商鞅乃窃国残民之大盗,欺祖改制之元凶,专权谋逆之首恶,乱国乱俗之魔障!老太师日前当殿指控商鞅十大罪恶,字字入骨,当为论罪定刑之根本!此谓死有余辜也。”

一阵哈哈大笑,须发散乱的王轼从座中霍然站起,戟指杜挚怒斥道:“太庙令信口雌黄,不怕嬴秦列祖列宗取汝狗命么!所谓十大罪恶,分明是字字污秽,句句罗织,竟公然以神明天道自诩,以为民请命招摇,诸公真不知厚颜无耻为何物乎!天人皆知,人神共鉴,商君乃变法强秦之元勋,定国立制之柱石,移风易俗之导师,洗刷国耻之功臣!皇皇功绩,荆越之竹难书。今至论罪定刑,荒诞不经!”

“大胆王轼!”甘龙嘶声训斥,“论罪定刑,乃国君之命,尔竟指为荒诞不经,何其狂悖!再有此等欺君谬论,下狱论罪!”

王轼勃然大怒,怒吼一声:“甘龙老贼枭,阴鸷歹毒,谈何纲常!此等乱国大奸,留在庙堂何用?”猛力冲去,要将甘龙顶在大殿石柱之上撞死。

不想白缙正在甘龙身后,见王轼凶猛冲来,急速将甘龙猛力一扯。甘龙向后跌倒,后颅却撞在通向国君大座的白玉台阶上,一声惨叫,昏了过去……王轼心知商君必死,早已悲恸欲绝,今日已怀必死之心,要与甘龙老枭同归于尽,这一冲自是勇猛绝伦,不想变生偶然,猛力撞在了白玉大柱上,一声闷响,鲜血脑浆迸裂四溅。

变起仓促,大殿中死一般沉寂,又骤然间乱成一团。

车英出殿,向宫门右将大吼一声:“甲士进殿守护!”

右将虽来自新军,是车英老部下,但宫门禁军不属国尉管辖,除了国君,不能听从任何人调遣号令。但自商君蒙难,人心惶惶,变异忒多。宫门将士们皆山乡子弟,对世族元老们早就恨意不平,敢怒不敢言罢了。今见老国尉与世族元老愤然抗衡,岂有犹豫?右将一招手,亲率一个百人队锵锵开到大殿平台,列队守住殿口,矛戈齐举,一片肃杀。

杜挚变色道:“车、英?你、你、意欲何为?”

车英高声道:“诸公听了,继续朝会。谁敢再滋生事端,立杀不赦!”

世族元老们顿时惊愕,滋生事端的王轼已经死了,被突然袭击的甘龙生死未卜,此时不说救人,却要继续朝会,车英居心何在?白缙正抱着甘龙,西乞弧在包扎甘龙伤口,一闻此言,异口同声道:“老太师须得急救!送太医院!”世族大臣一片愤愤然呼应。

车英厉声道:“朝会乃国君之令,谁敢以私乱公,本国尉立即执法!”

世族元老们骇然。这不是公然要甘龙的老命么?风烛残年的甘龙,已经被刺客割去了耳朵鼻子,比嬴虔受劓刑还惨,如今又遭此重伤,再不许救治,必送命无疑。赵良已经是心惊肉跳,不明白这些商鞅死党何以个个都不怕死……正在乱纷纷之际,老甘龙却醒了过来,费力地睁开浑浊的老眼,颤声道:“不,不能受人,胁迫……商鞅,车裂之刑,车、裂!”头一甩,又昏死过去。

老甘龙生不畏死的老硬骨头,大长了世族元老们的志气,一致愤怒高喊:“车裂商鞅!车裂!”

景监冷笑:“尔等丧心病狂也。刑皆有典,何谓车裂?出自何典何法?”

元老们一时愕然,谁也不晓得老甘龙说的“车裂”为何典何刑?

赵良突然觉得了自己的重要,挺身而出道:“车裂乃天地古刑,即五牛分尸也。非万恶之人,不施此刑。此刑出于禹帝诛杀共工。共工罪大恶极,身长无以斩其首,故以五牛之车裂其躯体,复斩其首。此刑,春秋五百年未尝见于人世,刑于商鞅,正可息天人之怒。”

此言一出,元老们惊叹纷纷:“禹帝古刑,安得无典?好!太师客卿大学问!”

景监愤然指着赵良道:“尔儒家名士,何来鲁莽灭裂之怪论?越地昔年掘出长大骨架,无人能识。求教孔子,孔子考订为共工躯干之骨。若车裂共工,何来完好躯干?尔等欺圣灭智,玷污刑典,不畏天道昭昭乎!”

赵良面色涨红:“车裂共工,乃孟子大师所考,岂有荒诞之理?”

杜挚高叫:“商鞅罪行,发九州四海之水,无以洗之!此千古不赦之罪,自当受千古奇刑!上大夫说没有出典,难道禹帝之时有你么!”

车英怒喝:“杜挚!难道禹帝时有你么?再胆敢蔑视大臣,本国尉杀了你!”

杜挚吓得顿时噤声……甘龙却又醒转,嘶声喘息道:“处商鞅,极刑,以戒后世欺圣灭祖之……元凶巨恶……我等,纵然命丧商鞅……余党,亦在所不惜……”

“车裂商鞅!在所不惜!”世族元老们一片呼喊。

……

次日嬴驷回宫后,案头已经赫然摆上了七卷公文。除了甘龙领衔的朝会报文“请车裂商鞅书”,六国各有一卷请极刑杀商鞅的国书。嬴驷浏览一遍,见六国国书颇多威慑之辞,微微冷笑,吩咐长史将这六卷国书妥为密藏,以备日后大用。然后拿起朝会报文,一路看下去,脊骨阵阵发凉。车裂商鞅?简直匪夷所思!所列举的商鞅罪行与用词之刻毒,也令他心悸。思忖良久,他将这卷报文亲自收藏在了密室。

时当午后,嬴驷命令准备密帘篷车出行。

片刻之后,他登上篷车,在一队铁骑锐士护卫下出了咸阳北门,翻越北阪,直上云阳官道。傍晚时分,篷车马队抵达云溪河谷的城堡国狱。当年,嬴驷只在“放逐流浪”中远远瞭望过这座城堡,从来没有走近过它。那时候,他多少有些憎恨这座差点儿将自己关进去的城堡,如同多少有点儿憎恨新法与憎恨商鞅一般。倏忽二十多年,少年时代的情感体察都变成了淡淡飘忽的思绪。这次以国君之身亲临,真正走近了这座黑沉沉的城堡,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它是一种神奇的力量。没有这坚固险峻的城堡牢狱,没有能征惯战的军旅,国君将变得苍白无力,权力将变得索然无味。有了牢狱,有了军队,权力可以翻云覆雨,可以颠倒黑白,可以将功臣说成罪人,可以将所有威胁自己的敌人连根铲除,可以将自己的功业欲望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一个人做了国君很苦恼很孤独很辛苦很压抑,上天对他的补偿,就是给了他权力的神兵魔杖,让他尽情地复仇报恩,让他尽情地建功立业。身为国君者,哪怕是最为龌龊的内心欲望,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满足……

想到这里,嬴驷猛然觉得有些脸红,心中响起另一个声音:“不,嬴驷不是满足私欲。嬴驷是扫除建功立业的阻力。未来的功业,定然可以弥补这种愧疚,定然可以告慰含冤死去的高贵灵魂……”

打开牢狱铁门,嬴驷被扑鼻而来的霉腐气味呛得咳嗽了几声。

走进长长的甬道,这种气息愈加浓厚,几只硕大的老鼠公然对着他吱吱尖叫。嬴驷原本以为,既然是关押世族官员的国狱,想来也不会很差,况且自己又两次下令善待商鞅,至少应该是窗明几净的房间了,如何弄得洞穴一般?他骤然止步,沉声问国狱令:“这是国狱最好的牢房么?”国狱令恭敬答道:“禀报大人,这是最好的牢房。”嬴驷再没有说话,向随身两名卫士目光示意。卫士铿锵卡住甬道出入口,只留国狱令一人带嬴驷进去了。

一灯如豆,商鞅正在灯下安然静坐,凝神端详着面前的一幅木炭地图,时而用木炭条在图上画出各种记号。自上次荧玉、景监、车英、令狐来过后,他心情大为好转。荧玉有了妥善安置,《商君书》使他消失了最大的遗憾。至于白雪,他倒并不担心。白雪是个奇女子,她的天赋智慧与对他深彻的了解,都不会使她像荧玉那样身心崩溃。无论她如何安排儿子和她自己,商鞅都充分地相信,那肯定是当时最有利的选择。他只要教她知道了可能发生的事情,她的安排与选择就用不着忧虑担心。这是无数大事小事都证实了的。景监他们走后,商鞅剃掉了杂乱的胡须,又将宽大的石屋收拾了一番,向狱吏要了笔墨和几张皮纸,每日饮两碗赵酒,写几行想到的事情,竟然又像惯常那样利落讲究起来。依稀之间,他常常觉得这里就是少年时修习的山洞。噢,那个山洞还没有如此宽敞。

从昨天起,他想到了一件重要事情,一直在画这幅地图,一直在对着地图深思。

猛然,商鞅听见一阵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蓦然抬头,一个戴着黑色面纱的黑衣人站在铁栏外,仿佛一柱黑色岩石。狱令打开铁栏就走了。黑色岩石却站在牢房门口,默默打量着肃然端坐的商鞅。

商鞅笑了:“可是嬴虔将军?别来无恙?”

黑色岩石缓慢地跨进了牢房:“商君,嬴驷来了。”说着扯下面纱,轻轻跪地,又深深一叩,“商君,嬴驷是来请罪的。”

商鞅的惊讶一闪而逝,扶住了嬴驷道:“国公何出此言?世间事多有始料不及,谈何罪责过失?国公若以个人生死计较,鞅可真正的心有不快了。”

嬴驷沉重地叹息一声:“商君胸襟似海,嬴驷汗颜不已。事已至此,势成骑虎。若嬴驷问政,商君肯教我否?”

商鞅慨然一笑:“鞅若对国公没有信心,何须自请囹圄?国公对鞅没有信心,何须涉险激乱?你我心志相通,些小恩怨,何足挂齿?”

“嬴驷一问,商君之后,世族将借重何方力量作乱?”

“国公虑及世族作乱,鞅大为快慰。历来世族复古,内力不足必借外力。今秦国大势稳定,世族已无国人根基,唯有外力一途。此外力非在别处,就在此地。”将面前皮纸一推,“国公请看,这是甘龙与孟西白三族的老根所在。”

皮纸题头大书四字——义渠冲要。嬴驷一惊:“义渠?何地何族?”

“但将此图交于嬴虔、车英可也。国公只需提醒他们,除恶务尽。”

嬴驷收起地图道:“嬴驷二问,商君之后,将相何在?”

“鞅已多日思虑此事。嬴虔、景监、车英他们,已经是昨日英华了。平定世族之乱后,彼等精华亦当耗尽,不堪东出大任了。臣曾留心察勘,国公有两人可用:文治乃商於郡守樗里疾,兵事乃函谷关守将司马错。樗里疾外圆内方,才气过人。司马错乃兵家大师司马穰苴后裔,有将略之才。丞相人选,鞅尚无成才可荐,国公自可留心察之。若有山东名士入秦,亦望国公明察善待,莫要外之。”

“嬴驷三问,商君之后,当如何待公伯嬴虔?”

商鞅微微一笑,心中却为嬴驷的周密深远感到惊讶,沉吟片刻答道:“嬴虔大节明而胸襟窄,以毋伤情义为要。实际论之,当使其身居高位,常参决策,而毋得执掌实权。另则,可轻父重子,重用其子女,可保嬴虔无事。”

嬴驷深深一躬道:“商君教诲,嬴驷铭记心怀。不知商君可否有托嬴驷之事?”

商鞅爽朗大笑道:“生前身后,了无一事也!”

嬴驷默然良久,沉吟道:“若处商君极刑,也是情境所迫,望商君恕罪。”

“处鞅以极刑,实则大彰世族与六国之恶,国公日后便可借机发难。鞅死尚能于国有益,何罪于国公?”商鞅发自内心的豁达明朗。

嬴驷轻轻一叹,亲自斟满两碗赵酒,双手捧给商君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人言商君极身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诚如斯言,嬴驷感佩之至。商君,嬴驷为你送行了……”仰起头来,咕咚咚一气饮尽。

商鞅平静安详地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嬴驷深深一躬,出门去了。

国狱院中,嬴驷对国狱令正色吩咐:“立即将商君迁到你的山顶官署,取掉脚镣,餐餐酒肉,要教他看得见青山绿水。若有延误,严惩无赦!”

“谨遵特使之命!下官即刻办理。”国狱令答应得特别痛快。

朦胧月色下,嬴驷的篷车马队辚辚南下了。

深秋时节,山风寒凉,眼看就要进入老秦人的窝冬期,嬴驷觉得不能再等待了。

冬雷暴雪

立冬那天,咸阳城传出一则惊人消息:渭水草滩正在修造大刑场,要对商君处刑!

消息不胫而走,传遍秦国山野,老百姓们被深深震撼了。

这是秦孝公二十四年,又是新君嬴驷元年。按照当时流行的历法,这一年是甲申年。阴阳家说,甲申年物性躁动,有猴性,天下多事不安。国人以为,甲申凶兆应在了秦孝公病逝这件事上。不想新君即位后,商君下狱,世族复出,朝野流言纷纷,说要恢复祖制废除新法,当真是人心惶惶躁动不安。然则只要商君在,人们还是相信不会变天。如今竟然要杀商君,国人庶民一下子便惊慌起来。几个月来,各县百姓已经听了官府吏员的许多宣慰,说六国要联兵攻秦杀商君,商君为了秦国安危而自请下狱,国公为了国家安危而不得不杀商君。说归说,人们毕竟没有完全当真。老秦人几时怕过打仗?几时怕过联兵攻秦?献公时候打得只剩下了一半国土,不还在死打?当今秦国如此强大,莫非国公还真的怕了六国不成?国人百姓们坚信,国公无论如何都是不愿杀商君的。上次国人请命,那个赵良说得在理,六国害怕商君,硬逼着国公杀商君的。

而今听到消息,人们从四郡八县纷纷拥向咸阳。远处的骑马乘车,近处的大步匆匆。人们都很恐慌,心乱如麻,说不清要来祭奠商君,还是要来为商君请命?还是要向六国示威?抑或要打听一个实在消息,新法究竟会不会废除?只有一点是清楚的,商君是秦人的大恩公,恩公赴死,舍命也要来送恩公一程,见恩公一面。

渭水北岸的广阔滩头,向着咸阳南门的方向呈上坡状展开,形成天然的堤坝。从咸阳南门到碧波滚滚的河道,足足有三四里之宽。春日伊始,这里是草长莺飞的踏青之地。盛夏到来,这里又是牧童牛羊撒欢与少男少女们幽会的乐土。秋霜始降,这里的枯草芦苇便成了四野农夫与咸阳国人收割柴草的好地方。一片渭水草滩,飘出过多少激越悲情的秦风歌谣,生出过多少美丽动人的故事?老人们说,孔夫子编的《诗》里的那首《秦风·蒹葭》,就是这段渭水河滩里的老歌儿。长长的渭水,茫茫的草滩,她们是老秦人说不完的“古经”,做不完的噩梦。

这里也是官府的刑场,每年秋决,都要在渭水草滩杀人。商君变法的头三年杀人最多,有一年一次杀了七百余人,渭水都被鲜血染红了。可是,那都是在栎阳的渭水草滩与郿县的渭水草滩上。咸阳城南的渭水草滩还没有做过刑场,还是干净的。

谁能想到,第一次在这里开刑场,杀的竟然是商君?

一年四季,唯独冬天的渭水草滩空旷辽远,清冷孤寂。长长厚厚的草海早已经被打割净尽,枯黄的草根顽强地铺成一片无边无际的草毯,为苍黄的土地做出凄凉的装扮和最后的护持,以免呼啸的北风吹走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立冬开始,进入河滩的只有寥寥无几的猎户和破冰打鱼的官役。渭水草滩已经习惯了冬日的空旷寂凉。

今年冬日,渭水草滩却被涌动的人潮惊醒了。

河滩四野,人群茫茫,却没有哄哄嗡嗡的人潮之声,仿佛是无数失魂落魄的梦游人的会聚。人群木然地涌动着,没有激情,没有议论,连村野百姓好看热闹的新鲜感也丝毫没有。唯有刑场内猎猎翻飞的黑旗与呼啸的北风有些许响动,辽远的河滩更显空旷,仿佛一片人迹罕至的深深幽谷。

将近巳时,一辆辆华贵的青铜轺车在森严护卫下陆续驶进了刑场。

这是世族元老们的轺车,他们无一遗漏地出动了。昨晚,国公嬴驷下了君书,因老太后病危,国公紧急赶往南山,着太师甘龙为行刑大臣,公子嬴虔为监刑大臣,孟西白三将为护刑将军,即日对商鞅决刑。君书一出,世族元老们大为振奋,连夜在太师府密议,做好了各种准备。次日巳时,他们按照约定,一个个高车驷马气宇轩昂地开进了刑场。数日前乘坐破烂牛车身穿旧时布衣的装扮被彻底抛开了。

他们苦苦等了二十三年,黑发人熬成了白发人,一朝复仇,大是神采飞扬。可是,当他们高车驷马地进入刑场时,却发现黑色的人海铁一样的沉默着,虽然隔着两层夹道护卫的铁甲骑士,依然能感到那无边无际的幽幽眼睛里闪烁出的冰冷,依然能感受到那梦魇般的沉默中透出的漠视。没有期待的欢呼,甚至连一丝惊讶也没有,茫茫人海凝固成了黑色的冰山。不由自主地,世族元老们的灿烂笑容收敛了,相互竞赛车技的呼喝兴致没有了,疾驰欢腾的马蹄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沓沓走马。自己做作出的些许欢腾,竟被无边无际的冰冷人海吸纳得无踪无影。这一切仿佛在无声宣告,任何人都没有力量消解这凝固的肃穆的沉默。

这是一个不见任何经传的特异刑场。

它很大。数千名铁甲骑士围出了一个方圆半里地的圈子,唯有面临渭水河道的一面敞开着。黑色人海蔓延在三面高地上,将刑场围成了一个盆地。盆地刑场的北面是一道五六尺高的土台,台上摆开了一字十六张长案,全部坐着白发苍苍的世族元老。中间突前的两张大案,坐着面垂黑纱的老甘龙和嬴虔。后面的高坡上,三百名重甲步卒护卫着一座高高耸立的望楼,楼里正是“已经去了南山”的嬴驷。

刑场中央,是事先打造好的行刑台。它是一座边长约丈、高约六尺的白木台。台上立着一张又宽又厚的黑色大木板,一个人伸开四肢恰恰能够及边。刑台下,红衣赤膊的行刑手分成黑、白、红、黄、绿五对,每两人一对,头戴狰狞面具,牵一头“刑牛”围着刑台的五个方位站定。牛很怪异,直直的长角上套着红绫,头上戴着硕大的青铜面具,身上披着色彩斑斓的兽皮,牛脖上架着粗大的红色绳套和跟头鞍具。

谁也没有见过如此刑场,谁也不知晓将对商君何以处刑?很少见过世面的山野庶民本有看热闹新鲜的本性,寻常时日早已经骚动呐喊起来。世族元老们预想的期待的,也正是如此场面——商鞅处死,万民欢呼。老人们说,百年前秦穆公令三贤殉葬,国人心怀悲伤,但还是在三贤走进墓门时惊讶地呼喝喊叫起来。然而今日却没有丝毫声息,无边无际的黑色人海依然是一座冰山,唯闻夹在呼啸北风中的沉重喘息。

“将到午时。”甘龙对旁边的嬴虔说了一声,嬴虔点点头。

甘龙举起令箭:“押进人犯!”

担任掌刑官的是杜挚,他一挥手中黑色令旗,嘶声高喊:“押进人犯!”

车声辚辚,西乞弧率领一队骑士押着一辆青铜轺车驶进了刑场。谁都知道,这是商君的专用轺车,车上坐的也正是商君。依旧是白玉高冠,依旧是白色斗篷,依旧是整洁讲究,依旧是自信威严。当那辆轺车辚辚驶进的时候,老秦人竟觉得这是马队护卫着神圣的商君前来视察了。四野人海突然欢呼起来:“商君万岁!”“新法万岁!”

声浪如同山呼海啸,滚滚惊雷,在渭水川道猛烈激荡着。

甘龙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惊慌。四面高坡上的汹涌声浪就像要凌空压下来卷走他吞噬他的黑色怒潮。他用力拍打着长案吼叫:“如此做法,礼法何存?谁的命令?”

嬴虔淡漠的声音:“老太师久经沧桑,何其如此恐慌?”

“将人犯押上刑台!”杜挚大声吼叫,生怕西乞弧听不见他的号令。

将近刑台,商鞅从容下车,从容登台,在大板前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

“宣国君书!”甘龙声嘶力竭,却一点儿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杜挚捧起一卷竹简高声念道:“逆臣卫鞅,图谋不轨,聚众谋反,欺君罔上,擅杀大臣。凡此种种,罪恶昭彰,为昭国法,为泄民愤,议将卫鞅处车裂大刑!”

甘龙颤巍巍起身:“卫鞅,遭此极刑,乃天道恢恢,你,还有何话说?”

商鞅笑了:“甘龙,商鞅虽死犹生,尔等却虽生犹死。青史之上,商鞅千古不朽,尔等却万劫不复。老太师以为然否?”

甘龙脸色发青,被噎得说不上话来,只是抖个不停……

嬴虔淡然笑道:“老太师,何其不知趣也?杜挚,许民活祭。”

杜挚高声宣布:“传令场外,凡有活祭商鞅者入场。”

一场旷古罕见的活祭开始了。

四野民众仿佛早有准备,一县一拨,由各族老人抬着祭品走进刑场,不断在刑台前摆上一案一案的三牲祭品,一束一束的松柏绿枝,洒下一坛一坛的清酒。人潮涌动,默然无声。片时之间,祭品如山,松柏成荫,浓郁的酒气弥漫了刑场。

轮到商於十三县活祭时,万千人众屏息了。一百多名老人在郡守樗里疾和十三位县令带领下,抬着祭品,拿着乐器,默默走到刑台前跪成一圈,吹起了陶埙竹篪,激越悲伤的山歌顿时传遍刑场——

商君商君 法圣天神

忠魂不灭 佑我万民

商君商君 三生为神

万古不朽 刻石我心

令世族元老们目瞪口呆的,与其说是百姓们的山歌,毋宁说是商於十三县的官员。他们竟敢公然率领百姓活祭商鞅,当真不可思议。

然而紧接着出场的更令他们震惊。上大夫景监、国尉车英率领各自府邸与商君府原有吏员三百余人,麻衣白孝,抬着一幅白绫包裹的大刻木和祭品祭酒走进了刑场。摆好祭品,洒酒祭奠,国尉车英拉开白绫,刻木铜字赫然在目——万古法圣!

须发灰白的上大夫景监捧起了一卷竹简,高声宣读祭文——

呜呼!哭我商君,万古强臣。昭昭大德,磐磐大才。维新法制,强国富民。奖励耕战,怠惰无存。郡县统制,国权归一。度量一统,工商无欺。刑上大夫,礼下庶人。唯法是从,极身无虑。移风易俗,文明开塞。收复河西,雪我国耻。立制立言,千秋可依。皇皇法圣,青史永垂。呜呼哀哉!商君蒙冤,天地混沌。哭我商君,何堪我心?呜呼哀哉,人神共愤,山河同悲!

随着景监悲愤的祭文,四野民众肃静得死寂一般。泪水挂满了每个人的脸庞,却没有一个人号啕痛哭。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哭声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倏忽之间,天空乌云四合,鹅毛大雪密匝匝漫天飘落。

一个火红色斗篷的女子飘然走进了刑场,像一团火焰,飘舞的雪花远远地融化在她的四面八方。她身后跟着两名抬着长案的白衣壮士,一个赫然便是侯嬴。火焰飘到刑台之下,女子露出灿烂的笑容道:“夫君,白雪来了。”

商鞅笑了,没有丝毫的惊讶:“小妹,我正在等你,来。”

侯嬴两人将长案送上刑台,向商鞅深深一躬:“鞅兄,走好……”

“侯兄,来生聚饮,还是苦菜烈酒,如何?”

“好……”侯嬴泪如雨下,哽咽答应一声,纵身下台去了。

白雪轻盈地飞身纵上刑台,大红斗篷随风飘曳,就像漫天大雪中一只火红的凤凰。商鞅张开双臂抱住了白雪:“我们终于永远在一起了。”白雪偎在他胸前甜蜜地笑了:“夫君,一切都安排好了。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坟墓,还有荧玉妹妹……我们可以了无牵挂地走了。”商鞅轻抚着她的如云秀发,仰脸向天,一任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小妹,上天赐福我们,让我们双双归去。人生若此,夫复何憾?”

白雪明亮轻柔地笑了:“夫君,我们共饮一爵。”

她从容地揭开长案酒坛的坛口红布,利落地剥去泥封,向两个铜爵斟满了清亮的烈酒,将一爵双手举到商鞅面前:“夫君,这是白雪自酿的女儿酒。二十四年前,当白雪第一次结识夫君,就酿下了这坛酒,就等着这一天……”

商鞅爽朗大笑:“好!就叫它三生雪酒!”

“好也。”白雪举爵,“三生相聚,白雪足矣。”两爵相碰,一饮而尽。

白雪走到案前坐定:“我来抚琴,夫君一歌,如何?”

“大雪伴行,壮士长歌。大是快事!”商鞅爽朗大笑。

大雪飘飘,旷谷般寂静的刑场飘出悠扬的琴音。商鞅的歌声弥漫在天地之间:

天地苍茫 育我生命

一抔黄土 拥我魂灵

有情同去 遨游苍穹

千秋功罪 但与人评

歌声止息了。白雪停琴,细细地抚摸着琴身,低头深深一吻,霍然起身,将那无比名贵的古琴锵然摔碎在刑台上……她又斟了一爵:“夫君,为我们三生相聚,此爵你我共饮。”说着将酒爵捧到商鞅口边,商鞅大饮一口,白雪将半爵一饮而尽。

“夫君,白雪先去了,等你。”她从长案下悠然抽出一把短剑,在火红的斗篷上擦拭明亮,猛然紧紧抱住商鞅,深深地向他吻去……转过身来,白雪跪倒在地,双手挺剑,猛然刺向腹中……汩汩鲜血流在白玉般的积雪上,又流下了刑台,流到了地面。

商鞅将白雪的身体轻轻放平,将火红的斗篷盖在了她身上。

漫天暴雪,骤然间掩盖了那美丽的身体,银装玉砌的身形顷刻间在刑台隆起。商鞅从白雪身旁缓缓站起,整整衣衫,仰天大笑:“行刑!”四肢贴着大黑板站定,微笑地看着咣啷啷的铁环套上了他的双脚、双手与脖颈。

台下五头怪牛被无声地驱赶出来,铁索慢慢绷紧。

杜挚声嘶力竭地高喊:“分——尸——行——刑——”

骤然间天地迸裂,天空中炸雷滚滚,暴雪白茫茫连天涌下。五头怪牛吼叫连连,奋力狂奔,厚厚的雪地上洒下了猩红的热血。冬雷炸响,一道电光裂破长空,接着一声巨响,怪诞的刑台燃起了熊熊大火!

刑场陷入茫茫雪雾之中…… Dr2lAhSVZ4Kcy6nuxMn0dDsyu4enzsCuDSAZam1HCwMESXtlpgQWh7nyjwUeKJf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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