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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冰炭同器

秦孝公的大婚盛典

秋色萧疏,两骑骏马飞进函谷关,急如星火般向西而来。

荧玉带来的消息对玄奇宛如晴空霹雳,只觉得天旋地转心中一片空白。玄奇醒来时,已经是山月当空了。不顾荧玉劝告,玄奇霍然起身,向老师的竹楼冲去。

老墨子已经进入高年养生的“休眠”期,虽没有大病,却也是行动不便。虽则如此,这位哲人气定神闲,丝毫不为老态所困,整日除了一个时辰看山,就是卧榻大睡,耐心等待上天召唤他的日子。玄奇冲到竹楼前时,那个顽皮机灵的少年弟子被玄奇姐姐的模样吓坏了,正自惊愕间,玄奇已经冲上了小楼,风一般进了老墨子的天眠室,扑通跪在榻前。竹楼竹榻纵然紧凑,也被玄奇的快疾脚步和强烈动作弄得嘎吱吱一阵响动。老墨子漫步归来后刚刚入眠,蒙眬中听得响动异常,长期锤炼的行动警觉立即使他要翻身起来,然心念一闪间,身子却没有应念而起,终究是老了。老墨子心中慨然一叹,翻过身来睁开眼睛,一个长发散乱面色苍白的女子跪在榻前。

“噢,玄奇?”老墨子苍老的声音充满了困惑惊讶。还没有问第二句,玄奇已经举起展开了一方绢帛,上面赫然四个大大的血字“秦公垂危”!老墨子一惊,盯着玄奇端详有顷,已经完全明白了玄奇的用心。此时随侍弟子已经进来扶老墨子坐了起来。老墨子摇摇头,深邃朦胧的眼神亮了起来。他轻轻地摁了一下竹榻靠枕,枕中滑出一个铜屉。他伸手从铜屉中拿出一个黑色玉牌,又拿出一个小布包,粗重地叹息了一声:“玄奇,这玉牌是墨家最高号令,没有人阻拦你。这布包是为师给秦公的一点儿念物。去吧,好自为之了。”说罢又是一叹,神色大是萧瑟落寞。

玄奇不禁心中大恸,流泪叩头:“老师,玄奇愧为墨家弟子,书未编完……”

老墨子摇摇头淡淡一笑:“身后之名,无足道也。真情天道,本色不夺。去吧……”向外挥挥手,转过身睡去了。玄奇见老师枯瘦伟岸的身躯佝偻成一团,巨大的秃头在风灯下红光熠熠……凝望片刻,玄奇默默地向老师三叩,起身走了。

墨家的神农大山日暮封关,从来不许夜间出入。但玄奇持有墨家黑玉令牌,和荧玉连夜出山,破了神农大山素不夜行的老规程。一路疾行出得大山,到了汉水河谷的墨家客栈,二人骑上了存放在这里的良马,兼程向函谷关飞驰而来。荧玉坐骑是秦孝公的西域赤风驹,玄奇坐骑则是墨家特有的草原名马阴山雪。赤风驹像一团火焰,阴山雪像一片白云,放马飞驰,大半日间飞越汝水、伊水、洛水,直抵函谷关。

进得函谷关,已经是午后斜阳了。秋日苦短,眼见一个时辰就要日落西山了。赤风驹与阴山雪已经是热气腾腾汗水淋漓,宛如吞云吐雾的天上龙马。荧玉玄奇也已经长发散乱面如云霞,三重夹裙都汗湿透衣了。按照通常的行路规矩,纵然良马,日行千里后也必得休憩,否则就要换马。但这时二人都是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到咸阳,谁也没有想起停下来歇息。

正在风驰电掣间,荧玉猛然一声惊叫,带着哭声喊:“血!玄奇姐姐快看,赤风驹流血了!”玄奇闻声勒马,灵动异常的阴山雪长长地嘶鸣一声,骤然站立接着在原地一个打旋,马不停蹄地折了回来。玄奇飞身下马间,赤风驹已经在面前人立嘶鸣。玄奇一打量,只见赤风驹肩颈部的长鬃上流淌着鲜红的汁液,分明鲜血一般。玄奇愣怔片刻,抚摩着赤风驹的长鬃,将手上的“鲜血”凑到鼻端仔细嗅了嗅,略一思忖道:“荧玉,我想起来了,赤风驹是西域汗血马。汗流如血,正在酣勇处。”荧玉闻言,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拍拍赤风驹的头偎在了马颈上:“赤风驹啊汗血马,还得辛苦一阵也。”赤风驹前蹄刨地,咴咴喷鼻,对着阴山雪长嘶了一声。阴山雪也是一声嘶鸣,已经沓沓偎近了玄奇。玄奇一跃上马,高声道:“良马真义士。走!”一抖马缰,两脚轻磕,阴山雪长嘶一声,大展四蹄,像一道闪电骤然飞出。赤风驹不待荧玉号令,嘶鸣腾空,一团火焰直追白色闪电。

两马堪堪并行,突然“啊”的一声,荧玉身子悬空,几乎要掉下马来。赤风驹感觉有异,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硬生生收住了四蹄。几乎同时,阴山雪也是一声嘶鸣骤然人立。不等阴山雪前蹄着地,玄奇已经飞了下来,扑到了荧玉身边接住了滑向马下的身体,不禁一声惊呼:“荧玉!”

荧玉满身鲜血,面色苍白地双目紧闭。

玄奇没有慌乱,稍一把脉,断定荧玉是昏迷不醒暂无性命之忧。玄奇取下随身携带的医囊水囊,迅速给荧玉服下一粒墨家特制的定血丹,然后清理荧玉身上的血迹。仔细一看,大吃一惊——荧玉两腿间一个大大的血块!玄奇不禁大恸,一声惊呼,泪如雨下:“荧玉啊!你何苦如此啊!”

玄奇虽颇通医道,但对这带下女科却是生平第一遭。略一思忖,立即用大布给荧玉包了出血处,又将血块包了起来,装进皮囊。收拾停当,玄奇跪着背起荧玉,又用大带将荧玉缚在自己背上,挺身起来走到两匹良马面前,轻轻抚着马头流泪道:“赤风驹啊阴山雪,公主有难,你们俩要辛苦了……”赤风驹与阴山雪咴咴喷鼻,轻声悲鸣着蹭蹭玄奇,又霍然分开,同时卧倒,等待玄奇上马。

玄奇拍拍赤风驹:“赤风驹啊,小半个时辰一换。公主是你的主人,你先来……”背着荧玉跨上了鞍鞒。赤风驹奋然立起,一声长鸣,四蹄腾空而起,道边村庄屋舍便在暮色中流云般向后退去。玄奇虽熟悉马上生涯,但也没有想到这久经沙场的赤风驹竟有如此神力耐力,超常负重,竟是更加平稳神速。半个时辰,赤风驹已飞驰了三百余里到达骊山脚下。玄奇右手拍拍马头,赤风驹稍缓,阴山雪堪堪并行,玄奇凝神聚力,奋然跃起,坐在了阴山雪背上。阴山雪昂首长鸣间已风驰电掣般飞过骊山。

咸阳城东门箭楼上的军灯刚刚点亮,玄奇已经飞马而至。如果荧玉安好,依玄奇的性格,纵然心急如焚,也自然会接受盘查走马入城以不惊扰国人。但现下荧玉有性命之危,岂能常法缓步?玄奇早有准备,遥遥举起荧玉的金令箭高呼:“金令箭特使到——行人闪开!”城门卫士与咸阳国人哗然闪开,两匹良马火焰闪电般冲进了城内。

来到巍峨壮丽的咸阳宫广场,玄奇猛然一阵眩晕,颓然伏在马背上昏了过去。

赤风驹昂首人立,长长嘶鸣……玄奇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榻上,身边有一个白眉白发宛若神仙的老人轻声道:“商君,没事了。”旁边一个满面焦虑的长须中年人轻轻点头:“玄奇姑娘,醒来了?”这不是卫鞅么?相比于二十多年前在安邑洞香春遇到的卫鞅,眼前此人已沉雄苍健多矣。

心中感慨间玄奇蓦然警悟,奋力坐起,一跃下榻:“荧玉,如何了?”

商鞅拱手道:“玄奇姑娘且莫担心,扁鹊先生在,荧玉没有性命之忧。”

玄奇向白眉老人大礼道:“多谢前辈。”老人慈祥点头。玄奇又向商鞅拱手道:“既然荧玉无忧,玄奇去见渠梁大哥了。”

商鞅道:“玄奇姑娘,请跟我来。”将玄奇领进了寝宫,直入秦孝公寝室。

秦孝公正在昏睡,寝室中分外静谧,弥漫出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玄奇轻轻走近病榻,只见秦孝公斜靠在大枕上双目紧闭,苍白瘦削的面孔与昔日黧黑英挺的秦公嬴渠梁已经是判若两人了。“渠梁大哥!”玄奇不禁悲从中来,扑到孝公榻前泣不成声。

秦孝公正在迷乱的梦中,听得一阵隐隐哭声,自觉分外熟悉。费力睁开双目,不禁惊喜得一下子坐了起来:“玄奇?小妹?真的?是……你么?”揉着眼睛,一时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真实。玄奇跪伏榻前哭着笑着:“大哥,玄奇来了,玄奇不走了,永远地陪你。不是梦,是真的……”骤然之间,孝公大觉快慰,泪光莹然道:“墨家之事如何?受委屈了么?”玄奇摇摇头:“老师心念你,让我给你带来了上药。”孝公慨然一叹:“墨子大师高风大义,嬴渠梁愧对他老人家了,竟要让老前辈为我送行……”玄奇捂住孝公的嘴:“莫如此丧气。有扁鹊前辈,还有老师上药,一定会好的,一定。”孝公笑道:“好,依你,一定会好的。”玄奇笑道:“这就对了,才四十余岁,忒般没出息?”说得孝公笑了起来,招招手叫黑伯过来吩咐道:“给玄奇姑娘安置一个独院居所,教她安静一些。”黑伯尚未答应,玄奇急迫道:“不。我不要独居。我要在你身边陪你。”孝公笑道:“如何?你一两天就走么?”玄奇道:“不。永远不走了。”孝公笑道:“这不对了?没个住处行么?”玄奇道:“你的住处就是我的住处。我要和你大婚!”

孝公不禁愕然,半日沉默,释然笑了:“玄奇小妹,莫意气了。”

玄奇肃然道:“渠梁大哥,你忘记了我们的誓言么?”

孝公摇摇头,已经热泪盈眶:“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玄奇不禁哽咽了。

“小妹,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我……来生再聚首了。”

玄奇斩钉截铁道:“渠梁大哥,人世谁无病痛之时?如何能以病痛而改大节?莫非你以为,我布衣子弟贬损了你公族门庭?”

孝公大笑一阵:“玄奇啊……那,你就陪大哥走这一段了。”

玄奇笑着伏在榻边:“世有君子,其犟若牛。没错儿。”

孝公吩咐黑伯将商鞅请了进来,玄奇红着脸说了大婚的事,孝公也略显拘泥地点头。商鞅高兴地连连恭贺,又说:“君上不要担心,此事我一力筹划。三日之内,君上与玄奇姑娘大婚!”

消息传出,朝野动容。国人朝臣无不奋激万分,感念上苍对秦公的眷顾,一时间纷纷奔走相告,喜庆气氛顿时弥漫了咸阳。最高兴的要算老太后了,非但病状全消,且在后宫庭院设置了一个大大的香案,诚心诚意地祭拜日神月神,祈祷日月天地给儿子以悠长的生命。荧玉虽然还不能离榻,却高兴得唏嘘不止。她深知二哥的秉性,深知二哥压抑在内心的深深恋情。对于二哥这种处处克制自己,将一切内心痛苦与情感需求都深藏不露的人,爱的激情也许能创造生命的奇迹,使二哥的病得以痊愈;秦国需要这样的国君,荧玉也需要这样的兄长,愿上苍佑护二哥,佑护秦国。

大婚典礼那一日,下起了入冬第一场雪。一夜之间,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关中河山,覆盖了咸阳都城,整个秦国都陷进了无边无际的温柔的白色之中。

按照老秦人的传统,玄奇先一天晚上出宫,住到了自己的家——她和爷爷的小院子。这是迁都咸阳时,秦孝公特意吩咐,按照栎阳城内百里庄原样大小建造的,爷爷和她都没有回过咸阳,这百里庄竟成了一座寂寞老旧的新房子。玄奇谢绝了一切名义的陪伴,一个侍女也不要,她要一个人度过女儿家的最后一夜。

掌灯时分,玄奇走进了爷爷的书房,在爷爷的画像前久久伫立。她和爷爷都是终年云游,相互难得在一起。有一次独自回家,玄奇惊喜地发现,书房墙上挂着爷爷一张布画像,书案上有八个大字:“在在不在,有画如面”。玄奇很佩服爷爷别出心裁的这一着,也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画了一张自己的像挂了起来。她没有爷爷画得精细,只是用木炭在白布上勾了一个手捧竹简打瞌睡的顽皮少女,下面写了大大的三个字:想爷爷!后来,爷爷的画像上便有了白发白眉。玄奇却懒得像爷爷那样认真地描画自己的沧桑,依然是顽皮的瞌睡样子。

今夜,看着爷爷的飘然白发,玄奇眼睛潮湿了——爷爷,还在齐国么?不知道。那你在哪里啊?不知道。爷爷养育了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就要出嫁了。爷爷啊爷爷,饶恕玄奇的不告之罪吧。爷爷知道,玄奇爱渠梁大哥,玄奇早该嫁给渠梁大哥了。他从来没有欢畅过舒心过,打仗、变法、国事斡旋,硬是熬干了心血啊。玄奇原想三五年将墨家大事办完,再到渠梁大哥身边,谁想他一病若此啊,玄奇真是疼碎了心。早知如此,玄奇十年前就该与他大婚,玄奇好悔也……爷爷,渠梁大哥二十年没有大婚,就是在等玄奇啊。玄奇不能拘泥礼仪了,玄奇决意做新娘了,爷爷一定很高兴,是么?是的,爷爷笑了……

玄奇从爷爷的书房出来,鹅毛大雪正漫天而下,院中已是一片洁白了。她走到院中,轻柔的雪花飘到她滚烫的脸上慢慢融化,她的心也慢慢舒展起来,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幸福喜悦之中。在三十多年严酷粗粝的墨家生活中,她几乎没有时间一个人细细品味女儿家的柔情蜜意,只是每日入睡都抱着他的那把短剑。现下,这个静静的雪夜,是真正属于自己了,她要精心地为自己生命的盛典仔细准备一番。

拨亮了木炭火盆,烧好了一大木盆热水,玄奇到院中虔诚地对天三拜,然后到屋中细细沐浴。三更时分,她坐在了陌生的铜镜前,蓦然发现镜中的姑娘竟是那样美丽,她是自己么?在动荡无定的墨家行动中,玄奇只能偶然在陈仓河谷和栎阳百里庄照照铜镜。墨家节用,总院是没有女弟子用铜镜的。更重要的是,玄奇没有闲情逸致去流淌女儿家最寻常的爱美之心,蓦然揽镜,她为自己的美怦然心动了。

玄奇害羞地笑了,开始打扮自己。她要给他一个名副其实的新娘。

天边一缕曙光在雪天来得特别早,方交寅时,窗户就亮了。

一辆华贵的青铜轺车将玄奇接走了。她站在六尺伞盖下,一身大红丝绸长衣,长发挽成了高高的发髻,亭亭玉立,明艳动人,宛若天上仙子,引得早起的国人夹道惊叹,一片“国后万岁”的欢呼声响彻了咸阳。

到得咸阳宫前,玄奇遥遥望见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踩着大红地毡走下高高的台阶,向她迎来了,没错,分明是她的渠梁大哥。看着他健旺如昔的步态,玄奇一阵惊喜眩晕,颓然倒在了轺车中……秦孝公走到轺车前,将他的新娘轻轻抱下了轺车。

玄奇睁大眼睛,向着红日骤现的苍穹深深一躬,拉住了孝公的双手:“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不移,不易,不离,不弃。”秦孝公肃然回答。

一轮艳丽的红日,一片湛蓝的天空。银装素裹的咸阳城,正为上天赐给秦国的幸运与喜庆狂欢不已。

老墨子的赠药真是不可思议。秦孝公居然精神大振,非但离榻走动如常,而且面色红润,黧黑如初,谈笑风生如常。三日前,商鞅求教扁鹊,老墨子带来的“上药”能否服用?扁鹊打开小布包一看一闻,大为惊喜:“此乃六芝草,《神农经》记名的上上之药。墨子大师真奇人也!”商鞅详细询问,扁鹊娓娓道来,“天地生药,分为三品。上药养命延寿,中药养性培心,下药治病去疾。所谓上药,乃五石六芝。五石者,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也;六芝者,六种灵芝草,即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水芝。五石多被巫师方士用来炼丹,六芝则是医家极难寻觅的草药神品,得一灵芝足以救命,况乎六芝也?”

商鞅惊喜异常:“六芝草可使君上痊愈么?”

扁鹊摇摇头:“病态可去,痊愈极难。然墨子大师学问渊深,工医皆精,他既赠药于秦公,自当一试。”说罢亲自将六芝草分为九份,又加了几味草药,合成了九剂养神补气散,煎了其中一份,看着秦孝公服下。

国君大婚与病体康复,朝野之间一片喜庆。只有商鞅丝毫没有懈怠,和景监、车英、王轼一件接一件地安顿计议好的大事。

十天后,在太庙举行了嬴驷的加冠典礼。

秦国传统,男子二十岁或二十一岁加冠。这是一个人的成人大典,对于男子,其意义比婚典更为根本。嬴驷十多岁被公父逐出栎阳,一直没有举行加冠大典,这是在他年过三十岁时的追补仪式,显得格外的不寻常。秦孝公亲自主持了儿子的加冠大典,在嬴氏列祖列宗的灵位前,亲手为儿子戴上了布冠、皮冠与最后的一顶黑色的玉冠。

又过了十日,在咸阳宫大殿隆重举行了正式册封太子的典礼。商鞅向秦国朝野宣示了嬴驷坚忍刻苦的游学磨炼过程,及其锤炼出的胆识毅力。景监宣读了国君正式册封嬴驷为太子的诏书。秦孝公宣布了太子嬴驷与商君共同摄政的书命。大殿一片欢呼。正当此时,商君府领书匆匆赶来禀报:山甲已经将放逐陇西的公孙贾秘密押回了咸阳!商鞅立即对秦孝公低声道:“臣有一件急务处置。”秦孝公点点头:“去吧,这里有我。”商鞅便匆匆走了。

在商君府政事堂,商鞅与景监、车英、王轼四人连夜对犯人进行审讯。当人犯被押进来的时候,商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满头满脸都是黑白相杂的粗硬须发,几乎完全淹没了他的五官,浑身脏污不堪,双眼发直,活似一个野人。公孙贾一介名士,久为文职,素有洁癖,利落清爽为人所共知。难道放逐服刑竟可以如此彻底地改变一个人的本性?商鞅思忖有顷,走到犯人面前:“公孙右傅,请入座说话。”

犯人一言不发,木呆呆地站立着。

车英轻声道:“商君,太医已经看过,犯人服了哑药,不会说话。”

“看看有无烙印?”

车英上前扒开犯人额角的长发细看:“商君,有烙印,不假。”

商鞅轻轻摇头,拿起一束竹简走到犯人面前:“公孙右傅,且看这是何物?”

犯人木呆呆毫无反应,只是摇头不停。车英这才惊讶起来:“公孙贾乃秦国博士,如何连特赦书令都不认识?怪哉!”

商鞅看看犯人:“车英,教荆南来。”荆南进来后商鞅吩咐,“荆南,此人口不能言,你能否与他手势对话?教他知道,只要他不是犯人公孙贾,就放他无罪归家,不需代人受刑。”

荆南上前很费劲地打着手势,口中不时噢噢叫几声。那人也回以手势,摇头摇手,不时尖叫。荆南回身对商鞅摇头,在木板上写了“山中猎户”四个大字。

商鞅道:“问他识字么?”

荆南与猎户又一阵手势,转身对商鞅摇摇头。商鞅道:“问他何时做公孙贾替身的?”荆南又与猎户不断手势,猎户两指交成“十”字。这次商鞅也看得明白,知道是十年前,又问:“他为何做了公孙贾替身?”

荆南与猎户一阵费力的手势喊叫,在木板上写了“受人之恩,立誓不泄”。

商鞅沉默思忖,看来眼前这个猎户曾受公孙贾大恩,是自愿替公孙贾做替身的。山中老秦人的执拗义气,商鞅最明白不过,再问他也不会说,想想吩咐道:“上大夫,晓谕陇西郡守,此人与罪犯沆瀣一气,触犯秦法,以律罚苦役十年。免他终身不见天日。”

景监立即去行紧急文书。荆南一阵比划,猎户嚎叫一声,向商鞅扑地拜倒,又抬头对着荆南一通比划尖叫。荆南会意点头,在木板上写了“受人之恩,无以为报,被迫为之”。

商鞅叹息一声,吩咐将猎户押回陇西原籍服徭役去了。

商鞅和三位大员商议到夜半,依景监三人的主意,立即图影缉捕公孙贾,以震慑潜藏的邪恶复辟者。商鞅反复思忖,没有采纳。一则,他认为公孙贾心思周密,既是有备而为,就未必还在秦国。二则,若公然缉捕,反倒会议论丛生,引起朝野不安。最后商鞅拍案,决定对公孙贾秘密查访秘密缉拿,一旦捉拿归案,立即明正典刑。四人一致认为,这件事由荆南去做最为合适。荆南欣然领命,连夜去秘密布置了。

商鞅回到寝室,已经是四更时分,荧玉已经昏昏酣睡了。偌大的燎炉中木炭行将燃尽,屋中已是有了寒气。商鞅用炭箕加了一些木炭,将火拨得熊熊旺了起来,屋中顿时暖烘烘的。

荧玉不期然醒了过来,见商鞅在拨弄燎炉,虽大感温暖,心中却过意不去,笑道:“我不教侍女们晚上进来,想不到却累了夫君。”商鞅笑道:“这不也好么?日后退隐山林,我还要为你俩做更多事。”荧玉感慨中来,长嘘一声道:“夫君,荧玉不好,流了骨血……”说着双泪长流。商鞅笑了起来,走近榻前轻轻为荧玉拭着泪水:“我的公主,别伤心了。要是我,也会那样做。”荧玉不禁喷笑道:“你也会有身孕么?真是。”商鞅笑道:“豁达之心,君上第一。这件事你办得好极,你是没看见君上大婚时的精气神,否则你是不会难过的了。等你能走动了,我们去看看他们如何?”荧玉笑道:“好也。羞羞他们。”商鞅大笑一阵,安慰荧玉道:“来日方长,我们日后再生一个还来得及,别上心了。”荧玉点点头“嗯”了声问:“如何今日公事完得忒晚?”

商鞅猛然心头一闪道:“荧玉,你有多久没去嬴虔府了?”

荧玉想想道:“五六年了。那个小侄女夏天偷着来过一次。哎,如何想起了他?”

商鞅将公孙贾和假犯人的事说了一遍,沉吟道:“你说公孙贾,会找嬴虔么?”

荧玉道:“不会。我这个异母兄长素来倔强,对公孙贾甘龙很是疏淡。”

商鞅摇头一叹:“仇恨,会使人变形。公孙贾可是一个大大警钟也。”

“要不,我明日去走走?”

商鞅笑道:“带病前去,不是明着告诉人有事么?好了再说。有人纵想变天,也还远着。”说着熄了铜灯,上榻安歇了。

荧玉偎着夫君,很快睡着了。商鞅久久不能安眠,片断的思绪零乱如麻,什么都在想,什么也没想。长夜难眠,对商鞅是极为罕见的。多少年来,他从来都是心无杂念挨枕即睡不知失眠为何物。近日来,他却总感到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心头,不时有一丝不安和警觉闪现出来。这绝不仅仅是秦孝公的病情,对于邦国的正面危难,商鞅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秉性。他的直觉告诉他,这种不安和警觉,是一种朦胧的预感。这种感觉是从崤山遇刺开始的,是今夜发现公孙贾潜逃而明晰起来。猛然,商鞅想起了太子嬴驷的论断“秦国新法,尚未固本”。嬴驷为何如此断定?他发现了什么?警觉了什么?为何不明确地上书言明……

商鞅蓦然坐起,看着燎炉中烘烘的木炭,穿好衣裳,走进了书房。

灰色影子与蒙面石刻

滴水成冰的寒夜,咸阳城最是夤夜喧腾的商民区也凝固了。

紧挨着蓬勃兴旺商名远播的南市,咸阳城内的西南角是商民区。这里住着许多山东六国的商人,也居住着秦国各地来咸阳经商的本国商贾,酒肆客栈最多,是咸阳城人口最为芜杂流动的区域。这个区域主要是两条交叉成“十”字的大街,与一片方圆三百多亩的南市。南北走向的大街叫“太白道”,东西走向的大街叫“朱凤道”。太白是秦国的天界星,太白之下为秦国。朱凤则是周人秦人的吉祥神鸟,凤鸣岐山而兴周也。以两者命名商区的两条大街,意味着秦人对商市的虔诚祝愿——顺应天道吉祥昌盛。

在两条大街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有一座与周围店面客栈都不沾连的孤立无邻的大院落,高大的院墙与两邻房屋相隔着一条空荡荡的巷子。大门前是废弃的停车场与拴马桩,临街的大门也用大石青砖砌得严严实实,若不是那座还算高大的门楼门厅,谁也看不出这里是曾经的大门。在商民市区,这座庄院显得有些古怪,就像繁华闹市硬生生插了一座荒凉古堡。从规模看,它既没有六国大商的豪华气魄,也不似小商小贩人家的紧凑朴实。这样的怪诞庄园能矗立在金贵的商市街面,自然是咸阳城建起后最早迁来的“老户”。尽管如此,商人们毕竟见多了乍贫乍贱的人世沧桑,谁也没有感到奇怪,谁也没有试图接近它探察它。大院子一如迁来时的孤立冷清,在这北风料峭哈气成霜的夜晚,更显得萧瑟孤寒。

三更时分,一条灰色影子从高墙外空巷的大树上飞起,无声无息地落在院内屋顶。庭院正中的大屋里,风灯昏暗,一个人在默默打坐。他面上垂着一方厚厚的黑纱,散乱的白发披在两肩,就像凝固的石刻一动不动。虽然是滴水成冰的寒夜,这座空荡荡的大屋里却没有燎炉火盆,只有那盏昏黄的青铜风灯。

突然,虚掩的屋门在呼啸的寒风中无声地开了。

“何方朋友?敢请进屋一叙。”凝固的石刻发出淡漠的声音。

没有丝毫的脚步声,灰色影子已经坐到了石刻对面的长案上,提起案上的陶罐咕咚咚大饮一阵,喘息一阵道:“左傅别来无恙?”

长长的沉默,石刻悠然道:“右傅别来无恙?”

灰色影子道:“二十年天各一方,左傅竟有如此耳力,钦佩之极。”

蒙面石刻道:“君不闻,虎狼穴居,唯恃耳力?”

“左傅公族贵胄,惨状若行尸走肉,令人心寒。”

“右傅一介书生,竟成高明剑士,倒是教老夫欣慰。”

“造物弄人,左傅宁如此老死乎?”

“祸福皆在人为,老夫从不信怪力乱神。”

“果然如此,左傅何自甘沉沦,白头穴居?”

石刻淡淡漠漠道:“四野无追,何不守株以待?”灰色影子猛然扑拜于地:“公子铁志,大事可成。”

“右傅身负重罪,离刑入国,岂非自彰于官府?”石刻依旧一动不动。

灰色影子慨然一叹:“若有服刑之忧,何敢踏进咸阳半步?”

“莫非右傅杀监逃身?”

灰衣人咯咯一阵笑声,犹如寒夜枭鸣:“左傅过虑也,秦国永远也找不到公孙贾这个人了。”

“此话,却待怎讲?自然,你可以不说。”

“既与左傅和衷共济,岂有不说之理?寒夜漫漫,枯寒故事正耐得消磨。”

于是,在月黑风高的夜晚,灰衣人讲了一段鬼神难测的奇遇。

公孙贾被放逐的陇西是一个奇特的地区。这里有荒凉广袤的沙漠,有水草丰盛的草原,有险峻奇绝的崇山峻岭,也有秀美幽静的河谷。最要紧的是人烟稀少,远离富庶文明的蛮荒之地。如此穷荒险峻之地,官府的管辖治理自然是疏松宽阔。虽然如此,这里却是老秦人的原生根基地,是秦国一个辽阔荒僻的后院,比任何边界山地都安全可靠。公孙贾作为重犯要犯,没有放逐到南接楚国的商山,也没有放逐到北连赵国的北地山区,而放逐到了陇西老秦人的根基之地,自然意味着国府对这里最为放心。

放逐处是荒绝险峻的一片狭窄谷地,四面陡峭高山,唯一的山谷出口恰恰驻守着一个兼管军马放牧的百人队。要想逃走,当真比登天还难。放逐生涯是一种强加于罪犯的苦行岁月。一顶茅屋,一领布衣,一升谷种,一柄铁铲,这是官府刑吏交给公孙贾的全部物事。他就要凭这几样物事生存下去。只要犯人不逃走,无力生存而死在放逐地,是无人追究的。除了三个月一查生死,官府永远不会增加一粒粮食一件衣裳。如果没有特赦书令,犯人大体上都要死在这里。

公孙贾心怀深仇大恨,如何能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荒沟野岭?第一天晚上,山谷里秋风嘶鸣,山岭上虎啸狼嗥,他被吓得蛇一样挤进了岩石缝隙,直到天亮才敢出来。苦思良久,公孙贾撕下长衫下摆,做了一个布袋,拿起那把铁铲上了山。他通晓医道,识得草药,这是游学士子的防身求生本领。和所有的博学名士一样,公孙贾永远不会忘记青少年时代的这种基本学问。他开始上山采药了。一来是草药中有可以直接食用的生补之药,功效强于五谷,兼有野果补充,大体可解饥饿之苦。二来是借此踏勘山势地形,看能否寻觅一条生路。公孙贾明白,他是永远不可能得到特赦的,要复仇,就先要自己逃得出去。两三个月过去,他才发现这一片大山荒野得超出了预想。放眼望去,莽莽苍苍渺无人烟,山间只有兽道狼迹,别说逃,就是公然出走,也只怕做了出没无常的猛兽美食。

在公孙贾绝望的时日,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暮黑时分,他手执铁铲拨打着齐腰深的莽草枯藤,想寻路“回家”。却盲人瞎马般闯到了一处高高的悬崖顶上,鬼使神差地一脚踩空,咔啦啦跌落了下去。待他醒来,已经是满天星斗不知何时了。我没死么?他活动了一下手足,庆幸自己果然没死,便挣扎站起。四面张望,他“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原来,悬崖下似乎有一点火红的灯光。揉眼细看,没错,是灯光!他精神大振,折下一根树枝做拐杖,一瘸一拐地向灯光跳奔过去。到得近前,却发现这是一道陡直的山崖下的一幢石头房子,隐隐可见屋外石坪上有剥下晾晒的兽皮,是猎户之家,不是官人。公孙贾一阵狂喜,扑上前去笃笃敲门。

粗糙厚重的圆木门吱呀拉开,一个裹着兽皮的精瘦汉子打着一盏兽油风灯站在他面前。公孙贾“啊”了一声,后退几步,死死盯住对方。这个男子和他像极了,简直就是黑白双胞胎。兽皮汉子却浑然无觉,抹着眼泪憨憨地一伸手,将他让了进去,坐在另一间狭小的石头房子里。汉子默默端来一大盆炖兽肉和一罐山果酒,便站在旁边木呆呆抹眼泪。公孙贾是精细之人,听见隔壁石屋里有隐隐约约的呻吟,拱手问道:“兄台何事悲伤?可否见告?”兽皮汉子憨直地抹泪道:“二老好端端牛样壮,不想开罪了山神,连日大泻,眼见活不成了,呜……”说着大哭了起来。

公孙贾听准了“大泻”二字,慨然站起道:“在下尚通医道,敢请一观。”

十日之中,公孙贾治好了老猎户夫妇的急性腹泻,也养好了自己的伤。猎户一家千恩万谢,送他兽皮兽肉一大堆,公孙贾都拒绝了。兽皮汉子急得满脸涨红,用猎刀在自己手臂上猛然划出一道血口,用嘴嘬一口鲜血喷出,扑拜在地赳赳高声道:“恩公,有用小人处,万死不辞!”公孙贾扶起了兽皮汉子:“兄台高义,只要空闲时日来看看我,足矣。”

半个月后,兽皮汉子凭着猎户特有的本领,找到了公孙贾的山谷茅屋。

山月当空,公孙贾和兽皮汉子结成了异姓兄弟。汉子问大哥何以犯法?大哥说父母被仇人惨杀,大仇未报,自己却又被仇家陷害服刑,请兄弟帮他逃出这个地方。汉子慨然允诺,公孙贾便给他脸上刺了字,又给他脸颊烙了印,与汉子互换了衣服,将汉子装扮成自己,教会了汉子如何应对官府的“季查”。

三日后的晚上,月黑风高,公孙贾与兄弟共饮山酒,在酒中加进了哑药。

兄弟睡熟后,公孙贾顺着兄弟指引的兽道,逃出了荒无人烟的大山……

“果真,无毒不丈夫。”蒙面石刻冷笑着。

灰衣人阴沉切齿:“谋大事,不拘小义。”

“虽然如此,你终究难见天日,官府若图影缉捕,汝将奈何?”

一阵夜枭般长笑,灰衣人道:“左傅自囚二十年,孤陋寡闻了。”

“如此说来,右傅奇遇不断了。”石刻露出一丝嘲讽。

灰衣人嘿嘿冷笑,又讲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公孙贾逃出陇西大山,夜行晓宿,一路东行,翻越大散岭沿南山折转进入商山,又从丹水谷地潜出武关,逃亡到楚国。他倒不是寄希望于楚国的保护,而是看中了楚国大江上游人迹罕至的连绵群山。为了复仇,公孙贾发誓再造自己,埋头修炼剑术。就在他寻觅落脚点的跋涉中,一个晚上撞进了一道神秘的峡谷。

这道峡谷的两岸青山总是隐隐约约地响着某种奇特的声音,“扑——呼——”不是风声,不是雷声,倒像是大山得了气喘病。到了深夜,这种奇特的声音更是清晰,而且岩石缝隙中还闪现出隐隐红光和均匀而又模糊的“嗵嗵嗵”声。公孙贾恍若置身梦境,听了一夜,断定这道荒险的峡谷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公孙贾在峡谷和两岸高山游荡踏勘了好几日,终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突然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公孙贾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石板上,眼前红光一明一灭地不断闪烁。原来这里是一个极大的山洞,一个白发飘拂的老人正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额角。没有几句问答,他便心甘情愿地做了老人的苦役。

渐渐地,他知道了这道峡谷是楚国铸剑名家“风宗”的大本营。那个老人,是继铸剑大师欧冶子、干将之后最负盛名的铸剑宗师风胡子!“风宗”在这道峡谷里有六个铸剑山洞,每洞一炉,仅直接铸剑的工师就有二十多个,铁工、风工、杂工、炊工等,加起来是二百多人的大作坊。“风宗”的规矩是白日备料休憩,夜间铸剑。所以,白日进入峡谷的人,什么也发现不了。在苦役生涯中,公孙贾为许多工匠治好了诸多叫不上名字的怪疾,渐渐地得到了风宗上下的好感。

有一天,从不与他照面的风胡子将他召到一个小山洞里,冷冷问了两句话:“子欲修习剑术乎?”“想!”“子欲换副面孔乎?”“想!”公孙贾没有丝毫犹豫。

老人没有一句多余话,一挥手,两个壮汉抬起他丢进了洞外的水池,又压上一张石板。公孙贾在水里不吃不喝地浸泡了三日,奄奄一息地被抬回了山洞。风胡子冷冷问:“目下要绑起你来,烤火,怕么?”公孙贾摇头。风胡子再没有说话,枯瘦的大手一挥,两名壮汉夹持着将他绑缚在一张又高又厚的石板上。石板对面不到一丈处就是熊熊火焰的熔铁炉,烘烘热浪迎面扑来,渗透寒湿的肌肤顿感干爽。半个时辰后,他燥热难当,背靠的石板也烫了起来。身边两人只管定时给石板喷水,对他却是不闻不问。公孙贾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叫,不久就烤得昏迷了过去,一泼水醒来,须臾又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公孙贾被架到了洞口,刺骨的寒风使他又猛醒了过来。

风胡子走了过来,猛然向他脸上喷出一股气味怪异的绿水,“噗”的一声,散开了一片紫雾。公孙贾的脸顿时像大面团般胀了起来,透亮透亮。风胡子走近端详,伸出长长的指甲在公孙贾额角轻轻一挑,就从“大面团”上揭下了一层人皮,黑字与烙印赫然在目。公孙贾又被放到了一个滴水成冰的山洞,冻了一夜,次日早晨被抬到风胡子的小山洞,脸上已经全部复原了。

风胡子冷冰冰问:“要美么?”公孙贾摇头。风胡子再不说话,又向公孙贾脸上喷了一口红色药水,一阵奇异的感觉立即渗透了公孙贾的四肢百骸。风胡子伸出枯枝般的大手在他脸上按捏了整整一个时辰,丢下一句话:“记住自己了。水缸在那里。”说罢倒头大睡。

公孙贾定定神,站了起来。他原以为历经如此折磨不死也得瘫了,没想到脚下却大感轻灵,走到水缸边一看,却一声尖叫,昏了过去……

“如此说来,右傅面相很是不凡了?”蒙面石刻淡漠平板,丝毫没有惊诧。

“左傅记住了。”灰衣人猛然扯下黑色面纱,蒙面石刻不禁一抖。灯下,一张狰狞可怖的脸骤然现出:一头红发青蓝色面孔眼珠黑蓝眼白发黄阔嘴大牙大胡须连鬓而生!与当年清秀儒雅的公孙贾相比,当真一个魔鬼出世。

“虽鬼神洞察,亦不能辨认矣。”蒙面石刻一声叹息。

“明告左傅,风胡子收我为学生,赠我一口风宗名剑。公孙贾不敢说纵横天下,然则复仇足矣。若不是你那口蚩尤天月剑,商鞅早已经死在崤山河谷了。”

“你,做刺客了?”

“商鞅仇人多矣。即便他是神仙,也想不到我公孙贾再生。”

“住口。”蒙面石刻低沉的声音中喘息着丝丝怒气,好像一只骤然起身的猛虎。灰衣人不禁一抖。沉默有顷,蒙面石刻冷笑道:“公孙贾,老夫以为你真的浴火重生了,谁想你依旧是个卑劣猥琐之小人。老夫不杀你,你走。”

“复仇杀敌也算小人?如何才算得大丈夫?”

“公孙贾,你虽精明有余,却永远没有大器局。老夫问你,我等与商鞅的仇恨,是村小械斗之仇么?”

“自然不是。是国事仇恨。”

“且不说你杀不了商鞅,纵然杀了,徒使商鞅做了天下英烈名臣,你自己反倒成了天下耻笑的卑鄙刺客。若这也算复仇,用得着你出手?”

灰衣人默然良久,恭敬拱手:“请教左傅,如何筹划?”

“商鞅最大的立身功勋,在何处?”

“自然是变法。”

“若国事逆转,其人治罪?”

“商鞅……身败名裂!”

“老夫再问你,我等仇恨,是商鞅私刑么?”

“不是,乃国法明刑。”

蒙面石刻冷笑:“记住,唯使商鞅败身,将商鞅处以国法明刑,方为大器复仇。”

灰衣人深深扑拜于地:“左傅一言,公孙贾茅塞顿开。”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灰色影子又飞上树梢,落下小巷,骤然消失在茫茫冬夜的咸阳城。

蒙面来客与神秘预言

太子嬴驷目下只有一件事,埋头阅览秦国的法令典章。

虽说公父明令他与商君共摄国政,但嬴驷心里十分清楚,这是公父教自己跟着商君熟悉并修习国务。他长期远离权力中心,对法令、人事、政令推行方式等基本事务都非常陌生,事实上也无从共摄,只能跟商鞅做学生。为了尽快进入状态,嬴驷主动请求用一个月时间,读完国藏的全部法令典章以及变法以来的国史记载。商鞅完全赞同嬴驷的想法,认为这是熟悉国务不可或缺的一环,熟悉得越早越好,越彻底越好。商鞅制定了一个进度:每三日从典籍库给太子府送去一车竹简,一个月十车,大体可以披阅完全部法令、典章与国史。秦国缺乏文治传统,往昔素来不注重积累国家资料,国史记载也特别简略。商鞅执政后大幅度改变了这种状况,非但对国史进行了全面的重辑编修,而且将所有的法令、典章、人口、赋税等政务文本都分为正本、副本两套建馆收藏。正本非秦孝公、商君调阅不能出馆,副本则供各官署与学士随时查阅。给太子嬴驷看的自然是正本,所以太史令府吏就格外地紧张忙碌。出馆点验,派兵押送,回收点验,逐卷归位,生怕出了差错。太子嬴驷也分外刻苦,除了每天休憩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全部沉浸在书房。

天寒夜长,嬴驷书房的大燎炉几乎没有熄灭的时候。木炭烧得再干净,也总有丝丝缕缕的白烟与炭气,天天熏烘,嬴驷的脸微微发黄,还有些轻微的咳嗽。尽管如此,嬴驷依然天天守在案头,真有些秦孝公年轻即位时的勤奋气象。

这天已是二更时分,嬴驷正在全神贯注地翻检披阅,年轻的内侍进来禀报说,一个楚国商人求见。嬴驷惊讶地抬起头来:“楚国商人与我何干?不见。”

内侍低声道:“他说受太子故交之托,前来送一件物事。”

嬴驷大为疑惑,如果说他有故交,那就是“放逐”生活中结识的村野交谊,可那些人谁能知道他是太子?又如何能托人找到这里?思忖有顷,他不动声色道:“既是故交所托,请在外书房等候,我片刻就来。”内侍走后,嬴驷又沉思一阵,收拾好案头,轻步走到隔门前打开一个小孔向外端详。

外书房站着一个身着华贵皮裘者,从一身华丽的黄色看,的确是楚国商人的习惯服饰。但这个人手中空无一物,脸上还垂着一方黑沉沉的面纱,透出几分不寻常的神秘气息。

嬴驷拉开门,冷冰冰地盯着这个蒙面者,一句话也不说。

蒙面人深深一躬:“楚国商人辛必功,参见太子。”

嬴驷沉默伫立,依旧一言不发。蒙面人拱手道:“敢问太子,可曾认识一个叫黑矛的山民否?”嬴驷面无表情,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蒙面人又道:“黑矛委托在下给太子带来一件薄礼。”嬴驷冷冷道:“请先生摘下面纱,再开口。”蒙面人道:“非是在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实是在下天生丑陋,恐惊吓了太子。”嬴驷冷笑沉默。蒙面人右手一抬,面纱落地,一张红发碧眼阔嘴大牙连鬓虬髯的面孔赫然现出,在灯下显得特别可怖。

嬴驷平淡淡道:“先生如此异相,何自感难堪?”

商人拱手作礼道:“太子胆识过人,在下钦佩之至。”

嬴驷仿佛没有听见,淡然道:“黑矛何许人也?本太子素不相识。”

“黑矛言他与一个叫秦庶的士人交好,找到太子府可找到秦庶先生。”

“秦庶乃我书吏,公差在外。”嬴驷毫无表情地回答。

“如此恕在下鲁莽。告辞。”

“且慢。黑矛找秦庶何事?太子府可代为转达。”

黄衣商人:“可否容在下遮面?卑相实在有伤大雅。”

嬴驷点点头。商人捡起黑纱挂好,恭敬道:“禀报太子,三年前在下商旅,路过商山遇大雨阻隔,幸得黑矛兄容留旬日,是以结为好友。从此,来往路过必有盘桓。黑矛兄行走不便,故此委托在下寻觅故交,原无他故。”

嬴驷似乎漫不经心道:“这个黑矛,何以行动不便?”

“禀报太子,黑矛兄从军次年从马上摔下,一腿伤残,但立功心切,坚持留在炊兵营。十载过去,未斩敌首,未得爵位。老兵还乡,凄凉不堪。”蒙面商人声音嘶哑,语带哽咽。

“新法之下,何得凄凉?”嬴驷听得很认真。

“黑矛兄父亲被刑杀,母亲自杀,举村进山自救,唯留黑矛兄一人漂泊乞讨。”

“如何……刑杀?自杀?自救?你详细道来。”嬴驷大为惊讶。

蒙面商人缓缓道:“在下听黑矛兄言说,黑林沟大旱三年,遭了年馑。商於县令用官粮赈灾,被商君制止,当场斩首了商於县令和黑矛兄的父亲——里正黑九;又派出兵士,威逼举村老少进山,任其自生自灭。黑矛兄老娘亲悲痛过分,跳崖身死。黑矛兄伤残无依,无力谋生,又怕被官府当做疲民治罪,白日在楚国边界的山村乞讨,晚上赶回老屋落脚……”

嬴驷面色阴沉得可怕,转过身去良久沉默。

“禀报太子,这是黑矛兄托我转交秦庶的礼物。”

嬴驷转身,赫然一块黑布包裹的物事立在面前。蒙面商人道:“黑茅兄言说,这是秦庶的心。他只教我给秦庶带一句话:那座坟没有了,是商君下令挖掉的。”

嬴驷努力平静自己,淡漠地接过黑布包:“你可走了。”

“秦庶先生若有口信带给黑矛兄,请他到楚天客栈找我。”

嬴驷默默点头。蒙面商人深深一躬,大步去了。

回到书房,嬴驷心乱如麻。看着那块紫黑的枯树墓刻,他禁不住热泪盈眶。那个美丽的红色身影从眼前飘过,那悲怆激越的歌声萦绕在耳旁,那个姑娘深深地爱着自己,为自己义无反顾殉情死了。那是第一次结结实实撞开嬴驷心扉的火热恋情。嬴驷在峡谷里痛不欲生的时候,已经明白,原来自己也深深地爱着这个美丽的村姑。假如他不是被“放逐”,假如他不是秦国太子,他一定会将她带回来,一定会娶她。他离开黑林沟的时候,心中就立下誓言,有朝一日一定要接她娶她,可是他当时不能说啊。没有想到,他冷冰冰的拒绝不但没有使姑娘知难而退,反而使姑娘为他献身了。多少年来,嬴驷每想起那个美丽的身影,心就疼得滴血,一种深深的屈辱感折磨得他寝食不安。姑娘留给他的,只有那一抔黄土一只玉埙,那是他魂牵梦绕的一抔黄土啊。如今,连他亲手给姑娘盖上的这一抔黄土也被铲除了,黑九夫妇也死了,黑矛兄弟也沦为乞丐了,唯一在嬴驷冰凉的少年时代留下的一片淳朴友谊,就这样被无情地抹去了……上苍啊上苍,你何其不公!

嬴驷一夜未眠,木然坐到天亮。宫中内侍来传宣他时,他刚刚上榻不到一个时辰。嬴驷本来想大睡一觉,清醒清醒,避免自己沿着绵绵思绪滑下去。可是上榻后怎么也不能入眠,反倒更为清醒了。蓦然,他心海一闪,想到那个狰狞可怖的蒙面商人,觉得此人此事大为蹊跷。那个商人是先问自己是否认识黑矛的,此一问,可见他知道“秦庶”就是面前的太子。看自己默然不答,他才说黑矛委托他到太子府找“秦庶”的。若黑矛果真沦落为难以求生的乞丐,如何能知道“秦庶”在太子府?美丽山妹殉情于荒山绝谷,黑矛如何能知晓?商君纵然经常出巡,又如何能到得那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毁墓?果真商君认为有人假冒嬴驷损害公室声誉而毁墓,能不禀报公父?公父能不询问自己?商君执法固然无情,但却从来没有逾越法度雷池半步,他能如此滥杀大名赫赫的造士里正黑九么?秦国新军军法昭彰,军中伤残,纵然不斩敌首,亦在退役时赐金安置,如何能沦为乞丐?

心头一亮,嬴驷想到了自己在荒山绝谷醒来时的奇迹——断指接上了,伤口包扎了,身上盖了一件白布衫,手边还放了一块熟肉。仔细想来,当时显然有人发现了自己,从墓刻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才救了自己,但却没有露面。反复思忖,泄露身份的可能唯有这一次。知道“秦庶”就是嬴驷的,也只有那个荒山绝谷救过自己的那个神秘人物。这个人是谁?难道……猛然,嬴驷一个激灵,那个人肯定就是昨晚的楚国商人!

嬴驷猛然坐了起来,望着映得窗户一片淡红的早霞,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来人。请家老前来。”

不消片刻,一个老内侍匆匆走进寝室。嬴驷低声吩咐了几句,倒头便睡,鼾声大起。

红日已上半山,宫中内侍来宣。嬴驷虽则只睡了半个时辰,却一点儿不显疲惫之色。到得宫中,公父刚刚梳洗完毕,正在前庭缓缓舞剑。嬴驷上前恭敬见礼:“公父康复,儿臣不胜欣喜。”孝公收剑笑道:“驷儿,今日陪我去南山如何?”

“儿臣遵命。”嬴驷欣然领命。

出得宫门,嬴驷见只有十多名甲士和公父的一辆轺车,便知道新母后不去,也不多问,翻身上马走在轺车旁边,出了咸阳直奔南山。

这是冬日少有的无风天气,阳光和煦,苍松长绿,颇有几分小阳春光景。到得山下,沿着一条小河进山,苍松翠柏的谷地中露出一片青砖绿瓦的院落,在萧疏的冬野倍显宁静旷远。孝公遥指山谷院落问:“驷儿,来过此处么?”嬴驷知道公父问的是放逐期间是否来过,摇摇头道:“此处没有民户,儿臣尚未来过。”孝公指点道:“你看,这条山水叫田峪川。东南那座山,就是饿死伯夷、叔齐的首阳山。那片院落啊,可是大大有名的一个人物留下来的。”嬴驷恍然大悟:“儿臣想起来了,莫非是老子书馆?”

孝公微笑点头,吩咐车马慢行,沿着山道向谷地院落而去。

到得谷地,院落反而隐没在松柏林中无从得见了。穿过小河边一片松林,面前豁然开朗,一座蓝田白玉筑起的高大石坊巍然矗立在松林草地,石坊正中四个斗大的黑字——道法天地。进得石坊一箭之地,便见朴实无华的院落大门。孝公吩咐停车驻马。

车马方停,嬴驷就见公父的贴身老仆兼内侍总事黑伯从大门匆匆走出。黑伯来到孝公车前,扶孝公下车,拱手禀报道:“按照君上吩咐,一切妥当。”

孝公吩咐道:“黑伯,两个时辰后,我到上善池。你稍后到系牛亭找我。”黑伯答应一声,吩咐车马侍从随他从偏门进院去了。

孝公向嬴驷一招手,从正门进入,直向院落深处而去。嬴驷一路留心,发现这座外观很不起眼的院落,内中竟大有气象。水流亭台错落有致,松林小道回环周折,地势缓上成坡,宛若咸阳北阪。这种山坡,任何大雨山洪都停留不住,直涌门外的田峪川。房屋亭台分明是山石砖瓦粗糙堆砌起来,偏偏却显出一种质朴本色与浑然野趣,令人大为悦目。到得半坡一处石亭下,孝公肃然向亭外的一株老柏躬身一拜。嬴驷也连忙跟着一拜。

进得石亭,嬴驷发现石案上已经摆好了茶具山果,便知这是预先安排,公父今日定有大事要对他说,不由得神情肃然地为公父斟了一盏热茶,肃立一旁。孝公饮了一口热茶,招招手教儿子坐在对面石礅上。

阳光下,秦孝公的面色焦黄憔悴。嬴驷心中涌上一股酸楚道:“儿臣无以为公父分忧,惭愧之至。”秦孝公笑着摆摆手道:“莫说这些。可知今日你我父子到此的原委?”

嬴驷摇摇头道:“儿臣不知。”

秦孝公喟然一叹:“嬴驷啊,你也算历经风霜,对世情人事有自己的见识了。无须瞒你,公父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也一定能看出来。”

“公父……”嬴驷哽咽一声,扑拜在地。

孝公豁达地笑了:“起来吧。人生寿夭,原在天算,何须伤怀?你我既生于公室之家,国事便是至大。公父对你今日要说的,是一宗国事之密。你大父定的规矩,国君临死,方可将这秘密传给继位者。我就是在你大父临终时才知道的。可是,公父没有时日了,清醒时说比糊涂时说要好。”

嬴驷站起来坐在对面石礅上,发现黑伯远远站在路口,方才悟到公父今日的周密用心。

秦孝公缓慢地说着,太子嬴驷认真地听着——

几千年来,嬴秦部族一直流传着两则神秘的预言。一则是部族公开流传的,一则是在嫡系公族中秘密单传的。公开流传的预言,是舜帝当初赐给嬴氏“秦”之封号封地时的一则预言——兹尔秦族,后必大出天下。在立国前的沉浮挣扎中,这则预言是嬴秦部族的精神火把,是嬴秦部族精诚凝聚的纽带。四百多年前,嬴秦部族成为诸侯国之后,这则预言渐渐成了流传在老秦人中的古老故事,那像彗星一样激励人心的光芒便渐渐消失了。在通常庶民的心目中,一个半农半牧的偏远部族成为中原诸侯大国,也就算大大的“大出”了,还想如何呢?这则遥远的预言,便在嬴秦部族贫乏的想象中渐渐干涸了。

这则预言是国史载明的,嬴驷自然很熟悉,本不是甚秘密。

另一则秘密预言,则发生在嬴秦部族立国四百余年之后,时日很近,并且要具体得多。但这则预言却只在嫡系一脉的国君与储君之间单传,严厉禁止流传民间。秦孝公要对嬴驷说的,正是这一则预言。

这则预言,是当年西入流沙的老子对秦国国运的推算。

六十多年前,秦献公即位的第十一年春天,接到一个消息,曾在洛阳周室做过柱下史的老聃要到秦国来了。秦献公不禁大喜过望。在东方诸侯卑秦,天下士子视秦国为蛮夷之邦而拒绝入秦的年代,一个声名远播就连孔子也要向他求教的泰斗人物要到秦国来,岂是等闲小事?秦献公请出了一个酷爱和学问家交往的人物来接待老子。这个人,就是曾经做过函谷关令的尹喜。尹喜精心准备,周密筹划,将一切都部署得妥帖之极。

是年四月,不知高年几许的老聃骑着一头青牛优哉游哉地进了函谷关。虽然那时候函谷关还被魏国占领着,但尹喜派出的斥候早就发现了这个走遍天下也不会错认的老人,立即飞马报回栎阳。尹喜多与名士交往,知道像老聃这样的泰山北斗,绝不会刻意到秦国都城歇脚,一定要找山清水秀的胜境独居,便对秦献公禀明自己的想法,商议好了对策。

果然,老聃的青牛悠悠地飘过了栎阳,向着南山去了。进入莽莽苍苍的南山北麓,老聃和随行小童却被布衣牛车的两个“士子”拦住,不断求教学问。老聃颇是喜欢这两个坦诚质朴的“士子”,在他们的山庄歇息了下来。一连盘桓数天,俩人对老子提出了数不清的难题,老子都一一解疑,谈天说地般娓娓道来,胸怀心海间仿佛埋藏着无穷无尽的学问。

一个布衣“士子”整日陪着老子闲步深山,牛走旷野,粗茶淡饭却又极尽恭敬地侍奉着这位穷通天地的老人。夏夜星空下,这个布衣“士子”提出,请老子写一卷天地文章给秦人“开塞”。老子大笑一番,终不忍拒绝其虔诚请求,慢慢地写了起来。就像那扑嗒扑嗒的青牛脚步,老子写得慢极了,远远赶不上那个布衣“士子”的刻简。

一月之后,老子终于写完了五千言的“开塞”大书。那日晚上,另一个布衣“士子”单独走进了老子的小院。夏夜的一轮明月下,老子正坐在院中高台上仰望苍穹,点头摇头,兀自叹息感慨。

猛然,老子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敢请前辈教我。”

老子没有回身,叹息一声:“秦公何其聪睿,宁误老聃耶?”

布衣士子扑拜不起:“前辈既知我身,请为嬴师隰解惑。嬴秦日衰,秦人多困,嬴师隰寝食难安。”

老子依然没有转身,仰望苍穹,一阵思忖后喟然叹息:“秦公谨记:老聃之言,只传储君,若有泄露,自罪于天。”

“嬴师隰恪守前辈之言。”

老子缓慢低沉地说出了一段话:“老聃昔年游宿巫山神女峰,细察天象: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为诸侯,而秦周分离;离五百年,而大合于秦;合十七年,则霸王出。”

秦献公请老子拆解,老子却摇头不语。

后来,老子留在南山麓收了数十名弟子,教导三年,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有人说,老子去了大漠流沙。有人说,老子去了阴山草原。也有人说,老子进南山修身成仙去了……这个神秘老人留给世人的,唯有那一卷五千言的天地文章和那一则神秘久远的预言

“嬴驷,老子预言不能见诸国史,你记下了?”秦孝公肃然问。

“记下了。”嬴驷正色回答。

“你背一遍,我听。”

嬴驷一字一顿念道:“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为诸侯,而秦周分离;离五百年,而大合于秦;合十七年,则霸王出。”

听嬴驷背得一字不差,秦孝公意味深长地笑了:“你,信不信老子的国运预言?”

嬴驷一时沉吟,不知如何应对。他的第一感觉是惊讶与震撼,老子的预言岂不是给了秦国一个新的精神火把?分五百年而合,现下秦已立国四百二十多年,那岂不是说再有百年上下秦国就将与“周”大合?老子是周王室的史官,他说的这个“周”,自然囊括了天下诸侯,而绝不仅仅是龟缩于三川一隅事实上比寻常小诸侯还要窝囊的“周王城”;直到今日七大战国,也依然在口头上承认周王室为“天下共主”。如此说,与“周”合,就是与“天下合”,“大合于秦”,就是秦将代替周统一天下!而百年上下,也就是两三代人的岁月,相比于舜帝预言实现的两千多年,何其短也。有了如此辉煌的前程,秦人自然倍加奋发,比国君的任何激励之书都要有威力。几千年来,“天”的暗示对于庶民国人是无比神圣的,他们承认服从“受命于天”的大人,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流血拼命,成就天命大业。别的不说,舜帝的预言就长期支撑了嬴秦部族的浴血奋战,能说这种国运预言的威力不大么?春秋战国以来,多少新老贵族都在权力争夺中假托“天命”以聚拢人心,老子的“合秦”预言岂非求之不得的天命之书?既然如此,大父、公父为何都秘而不宣呢?果真是忌讳“泄露天机”之罪么?天机若果然不可泄露,老子何敢明言?

看来,大父、公父一定还有埋藏很深的想法没有说出。嬴驷的沉吟正在这里,他正襟危坐,谨慎回道:“公父,儿臣对阴阳天命之学素来陌生,不知从何谈起。”

“如此说吧。”秦孝公道,“若是神明占卜,说秦将为天下霸主,子何以待之?”

嬴驷没有犹豫:“纵然天命所归,亦需人事努力。儿臣当似有若无。”

“好!”秦孝公拍案而起,“公父要的,就是这‘人事努力,似有若无’。”他在亭中缓缓踱步,字字斟酌道,“你大父临终时说,他之所以没有将这个预言早日告我,就是怕我恃天命而骄,反倒自绝于天命。驷儿啊,要知道,一个君主,沉溺于天象、占卜、童谣、谶语之类,非但荒唐,而且丧志。往远说,三皇五帝可算天命攸归了。然则,舜帝却囚禁了尧帝而当权,大禹囚禁了舜帝而当权,天命何在?往近说,周室天子哪一代不是聪慧英武?偏偏却痴信天命,在大争之世龟缩自保,而今只留下了洛阳城周三四百里,何其凄惨也。如此天命,有同于无。再往近说,楚宣王痴信星象,竟因彗星径天而乱了阵脚,用土地城池收买魏国齐国,要灭我秦国。最后如何,丢了城池,穷了国家,还没有结成灭秦同盟。你须牢牢记住,天命星象从来不会垂怜弱者,它永远都只是强者的光环!”

“公父之言,鞭辟入里,儿臣永生铭记。”

“嬴驷,秦国纵可一统天下,也要一步一步一代一代地去苦做,去奋争。万不可乱了心志,走入歧途啊。”秦孝公语重心长。

“公父,秦国正道,乃坚持公父与商君创立的法制,而不是坐待天命攸归。儿臣深知,没有新法,就没有强秦;没有新法,就没有庶民国人的真诚拥戴。秦国前途纵有千难万险,儿臣亦无所畏惧。”嬴驷慷慨激昂。

“好。”秦孝公拍拍儿子的肩膀,欣然而又亲切道,“驷儿,你长成了。有此等精坚心志,公父也就不多说了。走,我们去看太后和姑姑。”

“太后、姑姑也来了?”嬴驷感到惊讶,又立即高兴起来。

老太后住在这里已经几个月了。她对富丽堂皇的咸阳宫一点儿也不喜欢,倒是对雍城、栎阳多有留恋,时常念叨。秦孝公突然病倒,老太后莫名其妙地说咸阳宫“空阴”太重,要儿子和她一起搬到栎阳去养病。秦孝公知道母亲老了,喜欢那种抬脚可见的小城堡小庭院。与玄奇大婚后,秦孝公就有意陪母亲到南山游了一趟,老太后见到秦献公为老子书馆立的石坊,睹物思情,便在这里住了下来。孝公其实正是此意,便将太后寝宫的仆从物事几乎全部搬了过来,教老太后在这田园书院里安度暮年。老太后选了上善池边的一座空闲小院落,在这里悠然地住了下来。荧玉康复后正想去崤山一趟,亲自见见白雪,回来后再去南山陪母亲。正在此时,却接到秦孝公派黑伯送来的一条密简,便将两件事颠倒了顺序,先到了南山来陪母亲了。

秦孝公和嬴驷到来时,荧玉正给老太后弹奏秦筝。筝与琴相似,却比琴长大粗犷,是秦人的独创乐器,天下呼之为“秦筝”。这时的秦筝只有八根弦,尽管比后来的秦筝少了几弦, 但还是比琴音域广阔,弹奏起来深沉旷远苍凉激越,秦人莫不喜爱有加。荧玉奏的是《秦风·蒹葭》,这是一首在秦地广为流传百余年的情歌,荧玉边奏边唱,老太后微闭双目深深沉浸在对往昔年华的追忆中。

秦孝公停下脚步,凝神倾听,觉得深沉辽远的筝音中隐隐有一丝忧郁,使这首美丽的情歌显得有几分忧伤,不禁若有所思。筝音一落,秦孝公拍掌笑道:“好啊,弹得好,唱得也好。”嬴驷连忙上前给老太后和姑姑行礼。老太后高兴地拉着孙儿说长道短。荧玉吩咐侍女置座上茶,亲自扶二哥坐在铺着绵垫儿的石礅上。

时当正午,山洼谷地向阳无风,小院子暖和得没有一点儿寒冬萧瑟之气。荧玉吩咐上饭,长大石案顿时摆上了一片野味山菜和两坛清酒。嬴秦嫡系的三代人,就在这简朴幽静的黄土小院里开始了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共餐。老太后精神大好,一再教儿子和孙子多饮几碗清酒。秦孝公饮了一碗,额头上生出了涔涔虚汗,便不再饮了。荧玉和嬴驷见孝公不饮了,也停了下来品尝炖得酥烂的山兔野羊。

孝公笑问:“母后,要不要搬回咸阳?”

老太后连连摇头:“不不不,就南山好。咸阳,太空了。”

“可是,母后一个人住,我如何放心得下?”

“渠梁啊,”老太后叹息一声,“娘没事,山清水秀,我蛮舒坦,倒是娘放心不下你。秦国势大了,你也累垮了。要娘说,你不妨将国事交给鞅和驷儿,和玄奇一起住到这儿来,身子自会慢慢康复的了。”

“好。明春一过,我与玄奇搬来。”秦孝公爽快答应,回身道,“驷儿,你想不想陪祖母几日?”

嬴驷心中诧异,公父不是教自己与商鞅摄政么,如何却生出教自己留在南山的意思?一时困惑,沉吟道:“但凭公父安排。”

秦孝公道:“三五日,祖母会让你长许多见识也。”

嬴驷拱手领命,老太后高兴得满脸笑容。

饭后,太后吩咐嬴驷陪自己在院中转转,说有几个地方还没去过。院中只留下孝公和荧玉兄妹。秦孝公道:“小妹,随我进山一趟。”荧玉也不多问,出门上马,就随秦孝公飞驰进了南山深处。二人返回时,已经是夕阳将落。简单的晚饭后,秦孝公与荧玉向太后告辞,登车回了咸阳。

嬴虔甘龙的诡秘暴亡

秦孝公处心积虑,要做好最后一件大事。

储君之事一旦解决,秦孝公心头顿时轻松。作为国君,后继无人是最大的失败。而今嬴驷作为不俗,颇有见地,看来堪当大任,加之商君辅佐,秦国将后继无忧。秦孝公心一定,就想到了一直萦绕心头的一件大事。再不做,就来不及了。虽然扁鹊的神术、老墨子的奇药、玄奇的爱心同时遇合,使他的病体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奇迹。但秦孝公知道,这绝不意味着他病体的康复。他的时日不多了,他必须尽可能地做好这最后一件大事。

从开始变法,秦孝公就或明或暗地意识到,秦国朝野有一股反对变法的势力存在。尽管这股势力随着变法的节节推进而渐渐萎缩,尤其是庶民国人中的反变法势力几乎全部化解。原因只有一个,庶民国人从变法中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奖励耕战、废除井田、隶农除籍、族里连坐、移风易俗,这些最重要的新法实行三五年后,莫不使国人竭诚拥戴,连那些历来蔑视官府的“疲民”,也变成了勤耕守法勇于公战的良民。这是秦国新法不可动摇的根基。

但是,秦国新法却屡屡伤害了老世族,废除世袭爵位、废除世族封地、废除私家亲军、废除世族治权、无功不赏、有罪同罚等等,几乎将世族特权剥夺得一干二净。秦国的老族望族几乎在变法中悉数崩溃了。另一方面,上层权力也在变法中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变化,旧族权臣几乎无一例外地被贬黜架空了。一个个做来,虽然并不显山露水,然则时日一长,资深老世族的全体衰落,却是谁也看得明白的事实。甘龙、杜挚、公孙贾、孟西白三族大臣以及无数的世族臣工,都是这样被淹没的。

更重要的是,变法浪头还无情地湮灭了一批本来是变法支持者的世族大臣,将他们也变成了与反对变法的旧世族同样下场的沦落者。少年太子嬴驷、太子左傅兼领上将军的嬴虔、太子右傅公孙贾的被逐出庙堂,是变法进程中最重要的事变,导致秦国的庙堂权力发生了令人担忧的倾斜。秦孝公、商鞅、嬴虔组成的“三铁云梯”残缺了,作为国家储君而起稳定人心作用的太子从权力层消失了,久掌机要而颇具影响力的公孙贾被刑治放逐了。从庙堂权力场的眼光看,当年的太子力量竟然成了秦国变法的最大受害者。这一事变的直接后果,是秦国上层力量的根基大为削弱;更深远的负面作用,更令人难以预料的是,在变法中受害的老世族们将以“太子派”为旗帜。无论太子、嬴虔、公孙贾等对变法的态度与老世族们有多大区别,老世族们都会将太子力量作为他们的旗帜,而太子力量也会与老世族们产生某种惺惺相惜的共鸣,都会对变法及其轴心人物产生出一种仇恨。

与其说秦孝公嗅到了某种气息,毋宁说秦孝公从一开始便清楚这种后果。

秦孝公是一个极为特出的权力天才。他的雄才大略,不在寻常的文治武功开疆拓土,而在于将一场千古大变不动声色地从惊涛骇浪中引导出来。他的全部智慧,就在于每次都能将本可能颠倒乾坤的流血事变稳健地消于无形,使秦国大权始终牢牢控制在变法力量的手中,成功地迫使秦国上层老世族势力在变法中全面“隐退”。在商鞅掌握轴心权力之前,他巧妙地搬开了阻碍商鞅执掌大权的阻力,有步骤地将权力顺利集中到商鞅手里。商鞅掌权开始变法后,充分施展出千古大变的肃杀严峻与排山倒海般的威力。这时的秦孝公没有提醒商鞅谨慎行事,更没有陷入变法事务,去一钉一铆地干预订正,而是淡出局外,全身心注目那些暗中隐藏的危险。他很明白,像商鞅这样的磐磐大才和冷峻性格,任何督导都无异于画蛇添足。作为国君,他只要遏制了那些有可能导致国家动乱的势力,变法就会成功。在“太子事变”前,秦孝公对老世族势力并不担心。但在“太子事变”后,秦孝公却警觉到了某种危险。

虽然如此,秦孝公非但没有对这些危险势力斩草除根,甚至连多余的触动都没有。商鞅的唯法是从与秦孝公的后发制人在这里不谋而合,都对这种有可能合流的危险采取了冷处置——你不跳,我不动。所以如此,是因为秦孝公要让岁月自然淘汰这些危险者。他相信,仇恨失意郁闷独居山野放逐等这些常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将早早夺去他们的生命。甘龙、嬴虔、公孙贾几个人一死,全部危险力量的旗帜人物就没有了,其余残余力量,自然也就在朝野大势中融化了。

谁能想到,上天仿佛遗忘了那些失去价值的生命,竟然不可思议地将厄运降临在他这个国君身上,盛年之期,行将辞世。这一冷酷事实,迫使秦孝公动了杀机,他要在最后的时日里铲除这些隐患。

即将成为国君的嬴驷,对商鞅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疏离,对嬴虔公孙贾则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歉意。这是秦孝公敏锐的直觉。假若这些危险者消失了,嬴驷会是一个好君主,也有能力保持秦国的稳定。然则,只要这些危险者还在朝局之内,秦国新法和商鞅本人就将面临极大的风险。要消灭这种隐患,只有他能做到。

秦孝公的谋划很简单,也很实用。首先,他避开了商鞅,也避开了嬴驷,不教他们知道这件事,更不教他们参与这件事。商鞅是秦法的象征,是危险势力的复仇目标,而铲除隐患的方式却是“违法”的权力角逐,是旨在保护商鞅的行动。有他参与,隐患反而会更加复杂,反倒可能使保护商鞅的目的适得其反。而嬴驷是储君,要尽可能地不为他树敌。单独地秘密地完成这件大事,是秦孝公最后的心愿。

有意将嬴驷留在南山,秦孝公与荧玉迅速回到咸阳。荧玉按照秦孝公的叮嘱回府了,秦孝公却驰往咸阳北阪的狩猎行宫。

这时候的咸阳北阪,还保持着苍茫荒野的原貌,远非后来那样声威赫赫。所谓狩猎行宫,也就是两三座储藏猎具的石屋与临时休憩的一片庭院。虽然简朴,却常驻着一个百人骑士队,等闲臣民不能进入。秦孝公在这里秘密召见了国尉车英,计议了大约半个时辰,秦孝公又飞车回到了咸阳宫。

夜半时分,北风呼啸,滴水成冰。漆黑的原野上,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从北阪的丛林中开出,又悄无声息地开进了咸阳北门。

就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咸阳南市的那片孤独院落里,蒙面石刻般的嬴虔依旧青灯枯坐。突然,“砰”的一声,一支袖箭扎在面前的长案上!庭院中却一片寂静,杳无人迹。嬴虔缓缓拔下袖箭,解开箭身的布片展开,不禁浑身一抖。枯坐良久,他伸手“笃、笃、笃”敲了三下长案。

一个黑衣老仆走来默默一躬,嬴虔对老仆耳语片刻,老仆快疾地转身走了。

次日清晨,一夜北风刮尽了阴霾,咸阳城红日高照恍若阳春。咸阳宫南门驶出了一辆又一辆华贵的青铜双马轺车,车上特使捧着国君的诏书,抵达一个又一个元老重臣的府前。秦孝公向元老们发出了大宴喜书——国君康复,将在咸阳宫聚宴老臣,大赦前罪,特派使者专车迎接,元老务必奉书前来。

一时间,街中国人翘首观望,感慨国君的宽宏大量,弥漫出一片喜庆。一半个时辰后,以各种形式贬黜而备受冷落的元老们陆续进了咸阳宫,矜持地下了青铜轺车,相互高声谈笑着进了正中大殿,按原先的爵位名号各自就座了。六个大燎炉,木炭烧得通红,大殿中暖烘烘的。这些白发苍苍的元老们多年来为了自保,已经断绝了相互来往。今日聚宴宫中,纷纷相互问候试探,寒暄得不亦乐乎。堪堪将近巳时,大殿中只剩下三张空案——正中央的国君位、左手的太师位、右手的太子左傅上将军位。

巳时一刻,秦孝公轻裘宽带,神采焕发地走进大殿。

“参见君上!”元老们离座躬身,齐声高呼。

秦孝公一瞄座位,微微一怔,却又笑道:“诸位老臣入座,老太师与上将军一到,立即开宴。”

此时,突闻殿外马蹄声疾,一特使大步匆匆走进道:“禀报君上,太师甘龙病故!”

“病故?”秦孝公霍然起身,“何时病故?”

“半个时辰前。臣亲自守候榻前,送老太师归天。”

秦孝公尚在惊诧,又一特使飞马回报:“禀报君上,左傅公子虔突然病逝!”

“噢……是何因由?”

“突发恶疾,误用蛮药,吐血而死。”

秦孝公思绪飞转,断然下令道:“上大夫景监,主持大宴。国尉车英,随我去两府吊唁。”回身对景监低声叮嘱几句,匆匆登车出宫。

封闭大门二十年的公子虔府终于大开了正门,一片动地哭声。秦孝公到来时,老得佝偻蹒跚的白发总管正在门外迎候。孝公下车,眼见昔日声威赫赫的上将军府里外一片荒凉破败,令人不堪卒睹。进得庭院,正厅阶下一张大案上停放着黑布苫盖的一具尸体,府中男女老幼都在伏地大哭。孝公上前缓缓揭开黑布,一张令人生畏的面孔赫然现在眼前——一头白发散乱,被割掉鼻子的一张脸干缩得瘦骨嶙嶙,沾满了紫黑色的淤血。昔日伟岸的身材,干瘦得仿佛冬日的枯树老枝。

是的,这是嬴虔,这是自己的同父异母兄长。那身材,那面孔,甚至那气味儿,秦孝公嬴渠梁都太熟悉了,任谁也替代不了。蓦然,秦孝公一阵心酸,眼中热泪夺眶而出,挥手哽咽道:“入殓吧。以公侯礼安葬。我,改日祭奠……”转身大步走了。

太师府也是举府披麻戴孝,大放悲声。

秦孝公对甘龙这位门人故吏遍及朝野的三朝元老,本来便敬而远之,心中自然无甚伤悲,反倒觉得他死得太蹊跷幸运了些。来到咸阳新都最显赫的府邸,秦孝公吩咐车英带十名甲士跟随进府,径直进入正厅。甘龙的长子甘成跪拜迎接,痛哭失声。秦孝公肃然正色吩咐道:“公子且莫悲伤,带我向老太师作别。”

甘成带秦孝公来到寝室,只见帐幔低垂,满室都是积淀日久的浓郁草药气息。甘成上前挂起帐幔,肃立榻侧。秦孝公近前,只见偌大卧榻洁净整齐,中间仰面安卧着一个须发雪白面目枯干的老人。在秦孝公记忆中,甘龙从来都是童颜鹤发洁净整齐,如何十余年闲居竟枯瘦黝黑?秦孝公略一思忖,凑近死者头部,右手轻轻拨开耳根发际,一颗紫黑的大痣赫然在目!

长嘘一声,秦孝公默默向甘龙遗体深深一躬,转身道:“甘成啊,老太师高年无疾而终,亦算幸事,还须节哀自重。与上将军同等,以公侯大礼安葬。”甘成涕泪交流,拜倒叩谢。

回宫的路上,秦孝公对车英低声吩咐几句,径直到书房去了。

大殿中的元老们突闻噩耗,一个个心神不定。无论景监如何殷勤劝酒,大宴终是萧疏落寞。正午时分,国尉车英进殿,说君上心情伤恸,不能前来共饮,请元老们自便。

重臣病逝,虽非国丧,也是大悲不举乐,国君辞宴,正合礼制。元老们岂能不明白这传统的规矩?于是纷纷散去,到两府奔丧吊唁去了。

秦孝公在书房将自己关了半日,反复权衡,觉得嬴虔、甘龙既死,老世族元老们已经失去了旗帜,很难再掀起何等风浪。至于放逐的那个公孙贾,车英已经禀报了他在刑私逃。这种罪上加罪的重犯,本身不可能具有任何鼓噪力,也不可能对嬴驷产生扰动。再说,公孙贾本人毕竟长期做文职大臣,在重视武职与家世的老秦世族中素来没有威望,尚不如孟西白三族的将领们有根基。只要大势不乱,这样的罪犯回到秦国无异于自投罗网。况且,也该给嬴驷和商君他们留一些“开手”的事做,未必自己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既然如此,再杀那些元老世族已经没有甚必要,不如留着,逐渐的化为国人庶民便了。

当夜,秦孝公密令车英取缔紧急部署,从咸阳宫撤出了伏兵。

三日后,嬴驷回到咸阳时,秦孝公又发热了。

嬴驷探视病情时,秦孝公脸泛红潮虚汗涔涔仿佛身处盛夏酷暑一般,看着嬴驷喘息不已道:“七国特使,来了,找,商君……”

嬴驷郁郁回到太子府,并没有立即去见商鞅。看来,公父这次不可能再出现神奇的康复了。公父病逝前的这段时日,是最微妙紧张的日子,他不想在这段时日主动过问国事。他想不动声色地看一看各种人物在这段时日的动作,好做到胸有成算。大事有商君顶着,绝不会出现混乱。他最担心的,倒是只有他能嗅到的那股危险气息。公父这次将他留在南山,他立即敏感到咸阳将要发生重大事端。但是,公父不说,他就决然不问。长期隐名埋姓历经屈辱磨炼出的深沉性格,使他不愿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不该知道的不问,该知道的少问。这就是他回到咸阳宫抱定的主意。从南山回来,他已经意识到那场大事端并没有发生,唯一的变化,是伯父嬴虔和老太师甘龙突然死了。府中家老给他说完了几天内咸阳宫的大小事件,他已经隐隐约约地明白了公父想要做的事情和将他留在南山的苦心。

仔细想来,嬴驷认为公父这件事做得不够高明。一则是手段太陈旧,二则是虎头蛇尾反倒打草惊蛇。以嬴驷的特殊敏感,立即警觉到了伯父和老太师突然死亡的诡异。但是,这种直感论心之事,岂能对公父说明?公父要除掉的,都是昔日的“太子势力”,况且自己本身就是昔日的“罪太子”,如何去说这需要努力辩白的话题?

但是,不能说是不能说,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可以不理睬。自从那个丑陋可怖的楚国商人神秘造访后,嬴驷就陡然警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他是谁?他的背后是何等人?嬴驷虽有影影绰绰的预感,但是却不能确定。这双眼睛与伯父嬴虔、老太师甘龙有没有关联?嬴驷也不能确定。

家老轻捷地走进来,轻声道:“禀报太子,那人动了。”

“方向何处?可有人跟下去?”

“城西方向,有人跟下去了。”

“黑林沟有消息么?”

“飞鸽传信,真黑矛已死,假黑矛已经找到,正秘密押来咸阳。”

“好。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否则,一律斩首!”嬴驷凌厉果断。

家老正色应命,轻步退了出去。

三更方过,咸阳城西已经灯火全熄了。这里不是商市区,漆黑的石板街区寂静得只有呜呜的风声。这是老秦世族的府邸区域,街道不宽,门户也很稀疏,往往是很长一段高墙才有一座高大门庭,更显得清冷空旷。

北风呼啸中,一个灰色的影子骤然从街边大树上飞起,大鸟一般落到街中一座最高大的门庭上。片刻宁静,灰色影子又再度飞起,消失在漆黑的院落里。

这时,一个黑影也从街中大树飞起,跃上门庭,跃进庭院屋脊。片刻之后,又有一道黑影闪电般划过门庭,消失在深深庭院。

后园土山的石亭下,伫立着一个佝偻的身影——白发垂肩,黑衣拖地,仰脸望天,僵滞不动,仿佛一尊石俑。良久,佝偻的石俑发出一声苍老沉重的叹息。这时,土山下骤然现出一个灰色身影,也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佝偻石俑依旧僵滞不动,灰色身影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何人造访?”佝偻石俑的声音苍老嘶哑。

灰色影子遥遥拱手:“老太师,别来无恙?”

佝偻石俑浑身一抖:“老夫持儒家之学,不信怪力乱神。”

灰色影子笑道:“世有奇异,岂能皆曰怪力乱神?老太师不妨回身一观。”

佝偻的身影缓缓转身,“笃、笃、笃”,竹杖点着石阶,一步步挪下土山。院中的灰色影子垂着一方黑色面罩伫立着动也不动。丈余之外,佝偻身影停住脚步道:“敢问,何事相约?”

“老太师,劫后余生,做何感慨?”

“高朋且记,老太师已经死了。老夫,乃太师府家老,甘——石——风。”

“噢,敢问家老,可知在下何人?”

佝偻老人冷冷一笑:“太子右傅,你好大胆也。”

“家老且记,太子右傅公孙贾已经死了。在下乃楚国商人辛——必——功。”

“辛必功?好。老夫谢过你示警之恩,容当后报。你走,夜长梦多。”

灰色影子冷笑道:“甘家老,既然心如死灰,何须逃避屠戮之祸?”

“阁下处心积虑,意欲何为?”

“复仇雪恨,乾坤复位!”灰色影子咬牙切齿。

佝偻老人摇头叹息:“阁下不觉脚下无着么?”

灰色影子深深一躬:“敢请家老教我。”

佝偻老人点点竹杖道:“老夫念你示警有恩,送你十六字:靠定嬴虔,策动新君,密联旧臣,国丧始动。”

“多谢家老。这笔大买卖,定然成功。”

“却是未必。做得不好,适得其反。”佝偻老人冷冷一笑,“足下谨记,飓风起于青萍之末,发难之妙,在于策动新君。可解其中三昧?”

“家老机谋渊深,尚请指点。”

佝偻老人一字一顿:“策动之法,夺心为上。第一步,只言诛奸,不涉新法。第二步,只言新法,不涉诛奸。如此新君必随我行,否则万难成事。慎之慎之。”

灰色影子深深一躬:“聆听指教,茅塞顿开。家老保重,在下告辞。”一言落点,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瞬息之间,门庭屋脊上两道黑影同时飞起,扑向凌空疾飞的灰色大鸟。

灰色大鸟尖啸一声,陡然直扑街巷。待两个黑影落地,灰色影子早已踪迹难觅。两个黑影对峙片刻,突然各自飞身越高,消失在漆黑的夜里。

嬴驷书房的灯光直亮到五更。听完追踪剑士的禀报,嬴驷更加确定了那个隐隐约约的预感。可是,显然还有一种力量在监视这个“楚国商人”。

会是谁?屈指算来,可能的只有公父、商君或者伯父嬴虔。那么,最有可能的是谁?嬴驷一时想不清楚。但有一点他很清楚,就是绝不能教任何人发现太子府在跟踪监视这个“楚国商人”。心念及此,他立即召来家老,吩咐撤销对“楚商”的监视,并且严禁府中两个秘密剑士踏出府门。

带着理不清的困惑,嬴驷在曙光初上时才沉沉睡去。直到商鞅到来,嬴驷才被内侍唤醒。

太子嬴驷乍现锋芒

嬴驷有些惊讶,商君从未来过太子府,今日登门有何大事?

他立即吩咐家老恭敬接待,便匆匆起来梳洗。片刻之后,来到正厅,嬴驷带着歉意拱手作礼:“嬴驷怠惰,望商君见谅。”商鞅离座拱手道:“偶有误时,也是寻常。”嬴驷请商鞅入座,自己坐在对面,毕恭毕敬道:“嬴驷正要到商君府拜望求教,不意商君亲自前来,惭愧之至。”商鞅没有寒暄,径直道:“鞅今日前来,有大事相商。”

“嬴驷谨听教诲。”话一出口,嬴驷就有些懊悔,生气自己不由自主。从少年时起,嬴驷就有些怕这个冷峻凌厉不苟言笑的权臣。他觉得此人生硬得不近人情,几乎不和任何人私下交往,除了国事还是国事,除了变法还是变法,在秦国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就连那身永远不变的白衣,在一片粗黑的秦国殿堂也显得那样扎眼。此人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威慑力,令人敬而远之。嬴驷少时见了他就怦怦心跳。犯法“放逐”的磨炼,虽然使嬴驷对商鞅有了真正理智的评判,对他的雄才大略与扭转乾坤的功业钦佩得五体投地,但内心深处那份忌惮却始终不能消除。他也想在商君面前坦然一些自如一些,但总是不由自主地拘谨,不由自主地恭敬,比在公父面前还窝囊,连自己都觉得颇显别扭,真教人懊恼。

商鞅浑然没有察觉,侃侃道:“君上病情已经传遍天下,中原六大战国和洛阳周室,陆续派特使前来探视君上病情,目下都住在国宾驿馆。

太子以为,七国特使来意何在?是真的关心君上病体么?”

“嬴驷以为,彼等名为探病,实为探国。”

“太子所言极是。”商鞅露出欣然微笑,“探国之本意,却在何处?”

嬴驷沉吟片刻,谦恭笑道:“敢请商君拆解。”

“自春秋以来,国强一代者屡见不鲜,国强两代者屈指可数,国强三代者闻所未闻。此所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战国以来,魏国历文侯、武侯两代变法,方成天下第一强国。如今,第三代魏王却日见衰落。这是变法强国三代而弱的明证。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如今我秦国历经变法二十余年,已隐隐然成为天下第一强国。中原战国岂能甘心?彼等所望,秦国新法能在君上之后改弦更张,盼望秦国的强大变成彗星,一闪而逝。而改弦更张之厚望何在?在太子,在储君。是以,七国特使之本意,不在探秦公之病情,而在探秦国之变数。确切言之,要探清太子之心。”商鞅以他一以贯之的风格,说得明晰透彻。

嬴驷由衷钦佩商君的深彻洞察与犀利言辞,自己觉得不好说清的东西,商君总能三言两语刀劈斧剁般料理开来,如此才华智慧确实旷古罕见。嬴驷频频点头道:“商君是说,彼等要看嬴驷能否将新法坚持下去?要看嬴驷是否有治国才具?”

“正是如此。”

“商君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君上病体虚弱,不宜接见特使。以臣之见,当由太子出面,接见七国特使,臣陪同之。太子须得借机申明,坚持新法国策乃既定决心。否则,君上万一不测,六国极可能联合攻秦。”

“商君勿忧,嬴驷能做到。”

咸阳的国宾驿馆坐落在宫城外最宽阔的一条大街上。这条大街没有民居,没有商市,干净整洁,极有气魄。当初商鞅营造咸阳时,就对秦孝公提出“不拘周礼,营造大城,虑及后世,独步天下”的建都主张,将咸阳城建得宏大严谨,远远超过了周室的王城洛阳。

战国初期,虽然周礼已经崩溃,但在城堡建造方面依然沿袭着《周礼》的基本定制。这种沿袭,虽然已经不再具有必须遵从的“王法”意义,而仅仅作为一种建筑传统被沿用,但也极大地束缚着人们对都会建造的创新。《周礼》中有一篇《考工记》,就是专门规定各级都会的建造规模及规划方式的。其中的《匠人营国》一节,详尽规定了天子都城(王城)与大小诸侯的都城以及卿大夫“采邑”(城堡)的建造规制:

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内有九室,九嫔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九分其国,以为九分,九卿治之。

王宫门阿之制五雉,宫隅之制七雉,城隅之制九雉。

经涂九轨,环涂七轨,野涂五轨。

门阿之制,以为都城之制。宫隅之制,以为诸侯之城制。环涂以为诸侯经涂,野涂以为都经涂。

这种都城建造(营国)的“王法”,对都城规模(方九里)、街道数目(九经九纬)、宽窄(王城街道并行九车,环城道路并行七车,野外道路并行五车)、宫城高度(宫门屋脊高五丈,宫殿屋脊高七丈,城墙高九丈)、等级规制(诸侯都城与天子宫城大小同,诸侯都城的干道与王城的环城道路同,卿大夫的城堡街道与野外道路同)等都做了严格限制,不得越雷池半步,否则就是“僭越”之罪。

春秋末期,天下诸侯对这种“王法”已经不屑一顾。齐国丞相管仲公然主张,都会之功能应为“定民之居,成民之事”;都会等级当以占地大小、人口多少来划分,万户之城即可称为“国”,千户之城即可称为“都”。这就是所谓的“万室之国”与“千室之都”。管仲还对建立国都提出了大违“王法”的自然地势主张:“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 尽管这在观念上已经大大破了周礼“王法”,但在实际中却没有一个诸侯国实施,包括齐国的临淄。

作为新建都城,咸阳充分体现了不拘“王法”的创新实践。

就地理形势而言,咸阳是广川在前,大山在后,水用足,沟防省,旱涝无忧。就规模而言,咸阳则大大超出了天子“方九里”的规模,更不用说诸侯都城的三五里城堡。咸阳城墙边长十里有余,达到了周长四十余里的宏伟规模。仅咸阳城南的白玉渭桥,就宽六丈余,长三百八十步,可并行九车。

咸阳城最特殊的,还是城内布局的创新。创新的根本点是“成民之事”,而不再是“宣王之德”。咸阳城内划分了宫廷区、官署区、商市区、仓廪区、匠作区、国宅区、编户区、宗庙区等八个区域,将城内官民的居住部署得井井有条。更重要的是,商鞅对都城治理也极为严格,“弃灰于道者,刑”。正因为如此,城中街道宽阔,林木苍翠,整肃洁净。车道、马道、人行道截然分开,井然有序。中原商贾与各国使节,一入咸阳便感到一种严整肃穆而又生机勃勃的强国气象,不由得便肃然起敬。

这国宾驿馆,便建在国宅区内。所谓国宅区,是大小官员和有爵贵族的府邸区域。这里街道宽阔,幽静整洁,车马长流,既不冷清也不喧闹,自然是咸阳城内的风华中枢之地。对于使者们,住在这里,与官员交往大是方便。对于秦国官府来说,既便于对重要使臣保护,更便于对心怀叵测的使者进行监视。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秦孝公病势沉重的消息传到中原,六大战国纷纷派出使臣“抚慰探视”。魏国齐国楚国的使臣还带来了本国名医和名贵药材。这些使臣大部分在咸阳已经住了两三个月,丝毫没有走的意思。他们每隔两三日便派出飞骑回国报告,对秦孝公的病情起伏很是清楚。这次秦孝公再次病倒,六大战国和洛阳周室立即派出重要大臣做特使,专程赶来咸阳。这一次,特使们已经不再议论猜测秦公的病情了,相逢一笑,便匆匆地出去奔忙。回到驿馆,则三三两两地秘密交换传闻,气氛大是神秘。

前几日,七国特使已经分别上书,请求晋见太子与商君,“递交国书,以释疑惑”。但却始终不见回音。特使们纷纷议论猜测,都认为这是个微妙迹象——一向不拖泥带水的商君府竟无暇顾及各国特使了,可见秦国宫廷的争夺已经何其紧迫。这天,特使们都没有出驿馆,不约而同地聚到驿馆大厅饮茶议论,一片轻松笑谈。

“太子、商君车驾到!”驿馆门庭传来响亮的报号声。

特使们你看我我看你,一片惊愕沉默。楚国特使江乙颇有头脑,悠然一笑道:“好事啦,迎接太子、商君啦。”特使们醒悟过来,纷纷整衣起立,在门厅下站成一排,拱手相迎:“参见太子!参见商君!”

商鞅拱手作礼,微微笑道:“有劳迎候,敢请诸位特使厅中就座。”

进得大厅重新列座。太子嬴驷居中,商鞅左侧相陪。七国特使则按照大小国次序坐定,左手(东侧)为齐、楚、魏三使,右手(西侧)为赵、燕、韩三使。周室王使虽是虚空名位,然有“天子”名分,各国在礼仪交往中素来照顾,坐在了与太子遥遥相对的南面,算是特使首席的名义。待特使们坐定,九名捧盘侍女鱼贯而入,每张长案上有了一鼎一爵,鼎中热气腾腾,爵中米酒溢香。特使们却仿佛没有看见,目光尽都凝聚在太子嬴驷的身上。

迎着特使们炯炯审视的目光,嬴驷坦然笑道:“诸位特使风尘仆仆,前来探视公父病情。秦国向贵国国君、诸位使臣深表谢意。公父病体尚未康复,不便召见诸位使臣。今日由本太子与商君小宴诸公,望诸公痛饮畅言,嬴驷与商君竭诚奉陪。”

“谢过太子!谢过商君!”

嬴驷举爵道:“嬴驷与商君,代公父为诸公洗尘,干此一爵。”说完一饮而尽。

“愿秦公早日康复!”特使们齐声祝愿,也是一饮而尽。

商鞅笑道:“太子总摄国政,诸公对秦国事,太子尽可决疑。”

此言一出,特使们颇感惊讶。按照常例,国君病危的交接关头,储君权臣都尽可能地回避公开国务,尽可能不给朝野对手留下口实。如何秦国竟反其道而行之?沉默有顷,燕国特使小心翼翼道:“敢问太子,近年列国传言,秦国权贵元老力图恢复祖制旧法,不知此说可有根基?”

嬴驷心中冷笑,从容自如地笑道:“商君变法二十余年,从来就有反对者。然新法已成秦国朝野大势,任谁也无可阻挡,此乃天下有目共睹。

至于居心叵测者散布流言,蛊惑视听,此乃违法罪行。一经查出,即刻惩治,绝不宽恕。请诸公禀报贵国君主,秦国永远不会恢复旧制,权贵元老复古之说,亦属以讹传讹。”

一番话沉稳精当,特使们不禁暗暗惊讶。

魏国特使笑道:“禀报太子,魏国与秦国相邻,魏王诚望两国捐弃前嫌,修好邦交。魏王之意,秦国已经收回河西之地,恢复了穆公疆土。然魏国民众被秦国裹胁逃亡者,有万余户,计约十余万人丁,至今仍居秦国。魏王恳望秦国,遣返我逃民,冰释前嫌,不使邻国反目。”此一番话软中带硬,颇有威胁意味。

韩国特使立即呼应:“韩国也有数万民众逃居秦国,恳望遣返。”

赵国特使也高声接道:“赵国也有近十万人丁,被秦国裹胁出逃,秦国当尽快遣返,以安赵国人心。”

嬴驷哈哈大笑,良久方收敛笑容揶揄道:“三晋特使是否名家门下?真乃辩才也。鸡三足、马三耳,尽有说辞矣。嬴驷不才,请教三位:秦本穷弱,三晋之民却何以逃离祖国本土而入秦国?何谓裹胁?出兵劫持还是四面游说?何谓冰释前嫌?魏国夺我河西之地五十余年,秦国收复,竟要以遣返逃民为回报,这就是冰释么?此情此理,真道的令人拍案惊奇也。”三晋特使一时无言相对,嬴驷却骤然正色道:“嬴驷正告诸公:天下民众,从善如流。三晋百万人丁,是秦国新法吸引而来,绝非裹胁劫持而来。移民居秦,有田可耕,有屋可住,衣食温饱,有功受爵,三年不纳赋,五年不抽丁,他们自然不断流入。秦国救民于水火之中,若遣返移民,天下公理何存?正道何在?若贵国因此而反目,只怕是秦国要增加更多的土地城池人丁了,又何惧之有?若要贵国君臣安心,大约总要自己明修国政,亡羊补牢了。”

入情入理,软硬不吃,又给三晋特使一个强硬的警告,当真出色。

商鞅微笑点头。

三晋特使尴尬得抽搐着嘴角笑不出声。这时,楚国特使江乙轻蔑地笑了。他觉得三晋特使愚不可及,竟然在这最敏感的时期向秦国施压,企图解决多年悬而未决的难题,不是找钉子碰么?魏国尤其不是好东西,那年出尔反尔,曾经让江乙颜面丧尽,今日看着魏使出丑,江乙倍感开心。他一脸谦恭的笑容道:“楚国僻处南疆,极少与闻中原之事。然听说太子当初也曾反对新法,且受到处罚。是以,人言秦公百年之后,秦国将如楚悼王死后一般结局,太子以为如何?”

“楚人预言,若杞人之忧天。”嬴驷微笑道,“本太子少年时不明事理,确曾触犯新法,然却不是反对变法。后来,嬴驷在秦国山乡体察磨炼多年,与庶民国人感同身受,深知新法乃秦国强盛、庶民富足之根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纵然有谁想做楚悼王身后的复辟逆臣,秦国朝野臣民岂能坐视?诸公须知,楚悼王与吴起变法,只有短短五年。而公父与商君变法,却是二十余年。新法根基之差异,列位须仔细斟酌。”说到后边,嬴驷已经是目光凌厉,冷峻异常。

大厅中的气氛一时间肃杀起来。周王特使本对此事无关痛痒,周室与秦国素来有“同源”之情,倒是希望秦国强大起来,但又怕秦国强大后觊觎洛阳。这个特使的唯一任务,就是探听秦国新君有无东扩野心?以秦国储君目下之心态,当务之急乃国内大政,决然无力东出。他心中有数,举爵轻松笑道:“我说诸公,秦国有储君若此,何愁不能长治久安?还是我等为秦公康复,为秦国昌盛,干此一爵。”

特使们恍然醒悟,一齐举爵:“为秦公康复,为秦国昌盛,干!”

嬴驷点头笑道:“商君,我等也为秦国与天下交好,干此一爵。”

商鞅欣然举爵,一饮而尽。

商君府来了名士说客

回到府中,已是午后。商鞅感到很疲倦,又很轻松,想卧榻休憩片刻,却又不能安枕。

太子嬴驷今日第一次在重大国事场合露面,也是商鞅第一次见到嬴驷处置国务的才干。虽然他对太子的性格能力有一个基本估价,但的确没想到他能做得如此出色,沉稳的气度、恰到好处的措辞、敏锐的反诘辩驳、敦厚之中的烁烁锋芒,无一不充溢着纵横捭阖的王者气象。所有这些,都是拿捏不出来的,也是苦思不出来的。只有久经磨砺的胆识和与生俱来的天赋、本色坚刚的性格,才能融合成这种出类拔萃的应变能力。商鞅的宽慰正在这里。他和秦公肝胆与共的最初岁月,一个二十三岁,一个二十二岁。可如今的嬴驷,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身后之事,夫复何愁?看来,只要陪秦公走完这最后一程,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辞官归隐了……

荆南匆匆走了进来,递给商鞅一幅布画:一个灰色影子蹿上了门额写着“太师府”的屋脊,屋脊暗处趴着另外一个黑影。

“谁?”商鞅指着那个黑影。

荆南摇摇头。

“跑了?”商鞅指指灰色影子。

荆南点点头,又指着黑色影子比划了几下。

商鞅踱步沉思。荆南已经弄清楚,那个灰色影子正是逃刑易容并对他行刺的公孙贾。为了钓出公孙贾背后的势力,商鞅命令荆南对公孙贾“只跟不杀”。可是,还有何等人也在跟踪公孙贾,并且显然要杀之后快呢?若非荆南阻拦,公孙贾这条线岂不有可能随时断掉?谁?谁要杀公孙贾?嬴虔么?可嬴虔已经死了。甘龙么?甘龙也已经死了。可是,既然甘龙死了,公孙贾闯进去有何意图?……一时间商鞅想不清楚,回身指着布画道:“继续跟踪灰人,查清黑人来路。”

荆南“咳”地答应一声,出门去了。

家老轻步走进:“禀报商君,门外有一士人求见,自称云阳赵良。”

“赵良?”商鞅思忖有顷,恍然笑道,“啊,想起来了。”说着走出书房迎到了门厅。遥见门廊外站着一个中年士子,散发大袖,黑衣长须,面带微笑,颇显儒雅洒脱。商鞅在门厅下拱手笑道:“来者可是稷下名士,赵良兄台?”

“然也。在下正是赵良。”来人矜持的微笑中颇有几分揶揄,“只是想不到商君竟能垂驾出迎,赵良受宠若惊了。”

商鞅爽朗大笑:“名士无冠,王者尊之,况乎鞅也?请。”

进得书房,商鞅请赵良面东上座,自己主位相陪。仆人上得茶来,掩门退出。商鞅慨然一叹:“赵兄此来,令弟赵亢已不能相见,何其不幸也?望兄节哀。”

赵良微微一笑:“赵亢触犯法令,赵良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商君不必挂怀,国事私情,孰轻孰重,赵良尚能分得清白。”

“先生胸襟若此,鞅不胜感念。先生从天下第一学宫归来,堪为良师益友,敢问何以教我?”商鞅觉得赵良话头有异,想教赵良一抒块垒。

赵良道:“仆不敢受命。孔丘有言,推贤则贤者进,聚不肖则能者退。仆不肖之辈,焉能与商君做良师益友?”

商鞅淡淡一笑:“儒家之士,以守为攻。先生必有后话,请。”

“人言商君以刑杀为法,小罪重刑。可否允我言之无罪?”

看着赵良貌似轻松揶揄却又透着一丝期期艾艾的紧张,商鞅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名士立言,何惧生死?稷下论战之风天下闻名,可只有儒家的孟子大师请杀过论战之士。先生莫非以为,天下士人皆如孟子?”

赵良略显难堪,咳嗽一声,进入正题道:“敢问商君,为政自比何人?”

商鞅微微一笑,已知赵良欲去何处,悠然道:“鞅求实求治,不以任何先贤自比。然在秦国,总可超越百里奚之业绩也。”

赵良肃然摇头:“仆则以为,商君可比管仲、李悝、子产、吴起,甚至超越彼等。然则商君最不能比的,正是这百里奚。”

“愿闻其详。”

“百里奚之与商君,乃治国两途,犹南辕北辙,冰炭不能同器也。一言以蔽之,百里奚乃王道治国,恃德为政。商君乃霸道治国,恃力为政。恃德者昌,恃力者亡,此千古典训也。岂能相提并论?”

“敢问先生,百里奚何以恃德?鞅何以恃力?”

赵良侃侃而论:“百里奚相秦,不颁法令,唯行仁德。静则布衣粗食,动则安步当车。居家不使仆役,出行不带甲兵。夏不张伞盖,冬不着轻裘。国无重刑,民无诉讼。邻国有灾,秦国救粮。是故功名藏于府库,德行流于天下。巴蜀致贡,八戎宾服。由余闻之,叩关请见。天下英才,莫不望秦。百里奚死,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此等王道大德,方成就穆公一代大业。然则,商君治秦,不思德化,唯恃刑法,小罪重刑,滥施杀戮。庶民国人,连坐伤残,公室贵族,刑罚加身。民有灾祸,不救反杀。恃兵夺地,威逼四邻。更有甚者,商君出行,铁骑森严,矛戈耀日,行人远避,旁车下道。《诗》云‘得人者兴,失人者崩’。君之所为,尽失人心,岂能久长?”一篇说辞,慷慨流利。

商鞅依旧淡淡笑着:“敢问先生,恃力之徒,如之奈何?”

赵良说得气盛,顺势直下道:“方今秦公垂危,君已危若朝露。朝中贵族包羞忍耻,闭门待机。庶民国人怨恨重重,隐隐欲动。为君谋划,不若作速归隐封地,灌园读书,请新君大赦罪犯,恢复王道,了却臣民怨恨,或可自安。若恃宠蓄怨,则君之危难,翘首可待也。”

商鞅离席而起,锐利的目光盯着赵良,恍然长叹一声,突然仰天大笑道:“赵良啊赵良,原来你是替人游说而来也,用心良苦。难怪先以言之无罪立身,而后大放厥词。大伪若此,却居然以王道正义自居,实乃天下奇闻也。可否容我回答几句,先生带给背后之人?”

“商君请讲。”赵良显得有些窘迫。

商鞅缓缓踱步,平静淡漠道:“恃德恃力之说,鞅本不屑批驳。然若先生等一叶障目之士,岂能不彰显泰山?治国不恃力,安得有国?恃力者,治国之大德也。若无军队、牢狱、法令、官吏等根本之力,天下安得有序?强力乃国家之本,德行乃为政之末。若皮之与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禹不恃力,何以立夏?汤不恃力,何以灭夏?文王武王不恃力,何以灭商?周公不恃力,何以剪灭管蔡?何以推行周礼?凡此种种,不在是否恃力,而在恃力所求之目标若何。恃力求治,国强民富,此为天下大德,何错之有?《诗》云:‘忘我大德,思我小怨’,诚先生之谓也。先生人等,不思法治之大德,唯计世族之恩怨,推百里奚为圣贤大道,斥商鞅新法为酷刑恶政。此等陈词滥调,早已被天下唾弃,先生却奉若圣明,以此教训于人,岂不令人喷饭?”商鞅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百里奚之德政,流传千古!”赵良梗着脖子红着脸。

商鞅道:“百里奚虽贤,然其治国之农夫做派,根本不足效法。小国寡民,犹可为之。千里万里之大国,百万千万之人众,若安步当车,早亡国崩溃矣!民众本非弱婴,若百里奚者,偏以慈母自居,视民众如婴幼儿般抚弄,致使民风懦弱,强悍之气尽消。行事不遵法令,唯赖人治斡旋。此乃治国之恶习痼疾也,行于国则国亡,行于家则家破。百里奚之后,秦国羸弱五代,百年间无力崛起。此种德政,天下有识之士尽皆视作迂腐笑谈,先生却视若珍宝,当真是儒家痴梦也。”

“纵然如此,百里奚名传后世。商君如何?却有杀身之祸!”显然,这是最大法宝,赵良拭着额头细汗,脸上却生生溢出紧张的笑容。

“至于个人之生命祸福,鞅早已置之度外了。”商鞅笑道,“春秋以来,多有名士学人以全身自保作为功业最高境地者。否则,先生岂能充当说客而踌躇满志?然则先生有所不知,世间亦有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者,从来不依个人生死做进退依据。你们儒家不是也讲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么?国家要强大,就要付出血的代价。民众的血,大臣的血,王公贵族的血,战场的血,刑场的血,壮烈的血,冤屈的血。国家若大树,国人敢于以鲜血浇灌,方能茁壮参天。一个惧怕流血的国家,一个惧怕做牺牲上祭坛的执政家,永远都不会放开手脚治理国家。此中,何尝不包括鞅之鲜血?大德恢恢,此心昭昭。鞅之个人生命,将与新法同在,岂有他哉!”

赵良痴痴地望着商鞅,胡子翘了起来,却又久久地沉默着。

秦孝公梦断关河

春耕大典时,秦孝公病势更加沉重了。

人们都以为熬过了冬天,国君的病情自然会减轻许多。可谁也没想到,恰恰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秦公进入了垂危之际。太子嬴驷主持了启耕大典,却全然没有往年的欢腾景象,朝臣国人都沉甸甸地笑不出来。就在这天晚上,秦孝公拉住守在榻前的商鞅的手,说了一句:“明日,去,函谷关。”便颓然昏睡了过去。太子惊讶困惑地望着商鞅,不敢说话。商鞅眼中含泪,握着孝公双手,哽咽点头。

嬴驷低声道:“商君,能行么?”

商鞅喟然一叹:“自收复河西,君上尚未亲临函谷关。这是最后心愿……”

次日清晨,国尉车英亲自率领一千铁骑,护送着一列车队开出了咸阳东门。中间一辆车特别宽大,四面垂着厚厚的黑色布帘,车轮用皮革包裹了三层,四匹马均匀碎步,走得平稳异常。这正是商鞅亲自监督,为秦孝公连夜改装的座车。商鞅、嬴驷各自乘马与孝公座车并行,上大夫景监率领其他臣僚殿后。

暮春时节,渭水平原草长莺飞耕牛遍野。宽阔的夯土官道上垂柳依依,柳絮如飞雪飘舞,原野上麦苗已经泛出了茫茫青绿,村落炊烟袅袅升起,鸡鸣狗吠依稀可闻,一片宁静安乐的大好春光。不消一个时辰,古老栎阳的黑色箭楼遥遥在望。商鞅向座车一看,秦孝公已经教玄奇打开了绵布帘,依着厚厚的绵被靠在车厢板上,凝神望着栎阳,眼中闪着晶莹泪光。

嬴驷扬鞭遥指道:“公父,栎阳已经更名为栎邑。她的使命完成了。”

秦孝公喃喃自语:“雍城,栎阳,咸阳。这段路,秦人走了四百余年啊。”

栎阳向东不远,渭水两岸白茫茫盐碱滩无边无际,蓑草蓬蒿中的一片片水滩泛着粼粼白光。春风掠过,卷起遍野白色尘雾,变成了呼啸飞旋的白毛风。玄奇要将车帘放下来,秦孝公拉住了她的手,一任白毛风从脸上掠过。

商鞅上前扬鞭遥指道:“君上,秦川东西八百里,这盐碱地恰在腹心地带。从咸阳西一直延伸到下邽,将近洛水方止,占地数百万亩。要使这盐碱滩变成良田沃野,就要大修沟渠,引水浇灌。若秦川人口达到三百万上下,就有能力开数百里大渠了。那时候,秦川将富甲天下,变成天府之国!”

秦孝公殷殷地望着太子。嬴驷高声道:“儿臣铭记在心!”

越过华山百余里,车马铁骑开进了桃林高地。人们说,夸父逐日便是渴死在这里的。夸父的手杖化成了千万株桃树,这片山原便叫做了“桃林”。每逢春日,这里的山原沟壑开遍了姹紫嫣红的各种桃花,装点在万绿丛中,使这莽莽苍苍的山原平添了几分柔媚。实际上,桃林高地是一片广阔的山原,北抵大河,南至洛水 ,沟壑纵横,极其闭塞。函谷关其所以险要,就是因了它是桃林高地的出入口。函谷关卡在峡谷东边入口,本来就已经是难以逾越的形胜要塞了。然而进了函谷关,还要穿越桃林高地仅有的一条数十里长的峡谷险道,才能进入关中平川的东头。这就是函谷关之所以成为天下第一要塞的根本所在。秦孝公久历军旅,却只有一次登临过梦萦魂牵的函谷关。收复河西后,本当前来巡视登临,却又腾不出整段时日,便一拖再拖了下来。直至病体垂危,他才意识到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缺憾。

车马辚辚,穿行在桃林高地的峡谷。秦孝公兴奋地靠在车厢上,命内侍揭掉车顶篷布,打开四面车帘。放眼四望,头顶一线蓝天,两岸青山夹峙,铁骑仅能成双,车辆唯有单行。他的座车已经卸去了两马,还要小心翼翼地避开触手可及的岩石枯树。秦孝公望着两岸高山,不禁笑道:“商君啊,敌军即或进了函谷关,这高山峡谷之上只要有数千兵马,也足可当得十万大军!”

“有此天险,秦川便是金城汤池。”商鞅在车后也笑了。

“看!函谷关城!”嬴驷惊喜地扬鞭指向谷口。

此时峡谷稍宽,遥望谷口,但见一座卡在两山之间的城堡巍然矗立,黑色的“秦”字战旗迎风猎猎,城楼兵士衣甲鲜明矛戈如林,呜呜的牛角号悠长地响彻山谷。片刻之间,马蹄如雨,一队骑士飞驰而来,滚鞍下马:“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率副将参见君上!参见国后!参见太子!参见商君!”一员甲胄鲜明的青年将领报号作礼。

秦孝公扶着车厢奋力站了起来:“诸位将军请起。来,上函谷关。”孝公知道,像这样的关城,无论是轺车还是骏马都不能到达城上。虽然是病体支离,他还是要亲自登临函谷关。

“君上且慢。”司马错一招手,身后疾步走来一队抬着一张木榻的步卒,“君上请上榻。”说着亲自来扶。

秦孝公摇摇手,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不用。我自己走上函谷关!”

商鞅向司马错摆摆手。司马错略一思忖,一挥手,士卒在道边两列肃立,一副应急姿态。玄奇知道孝公秉性,笑道:“诸位自走,我来照应便是。”说着给秦孝公披上了一件黑色皮裘,轻轻扶着他走向函谷关的高高石梯。

登上函谷关,正是斜阳倚山霞光漫天的傍晚时分。函谷关正在山原之巅,极目四望,苍茫远山被残阳染得如血似火,东边的滔滔大河横亘在无际的原野,缕缕炊烟织成的村畴暮霭恍若漂浮不定的茫茫大海,天地间壮阔辽远,深邃无垠。

秦孝公扶着垛口女墙,骤然间热泪盈眶,眼前浮现出壮阔无比的画卷:十万铁骑踏出函谷关,黑色旌旗所指,大军潮水般漫过原野;一日之间八百里,一举席卷周室洛阳、韩国新郑、魏国大梁;越过淮水,楚国郢都指日可下;北上河内,一支偏师奇袭赵燕,势如破竹;大军东进,三千里之外决战齐国,一鼓可定中原天下……

秦孝公深重地叹息一声,上天啊上天,假使再给我二十年岁月,嬴渠梁当金戈铁马定中原,结束这兵连祸接的无边灾难,还天下苍生以安居乐业。何天不假年,竟使嬴渠梁并吞八荒囊括四海包举宇内席卷天下之雄心,化作了东流之水?上天啊上天,你何其不公也……

“君上!”商鞅猛然听得秦孝公呼吸粗重,觉得有异。

话音方落,秦孝公猛然喷出一股鲜血,身体软软后倒。

玄奇惊叫一声,揽住孝公,紧紧抱在怀中,坐到地上。

秦孝公睁开眼睛,伸手拉住商鞅,粗重地喘息着:“商君,生死相扶……我,却要先去了。不能,与君共图大业,何其憾也……”

“君上……”商鞅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驷儿,”秦孝公又拉过太子的手放到商鞅手中,“商君,天下为重。嬴驷可扶,则扶。不可扶,君可自,自为秦王。切切……”

“君上!”商鞅惊悲交加,不禁伏地痛哭,“太子一代明君,君上宽心……”

秦孝公挣扎喘息着:“玄奇,记住,我的话……墨子,大师……”

“大哥,我记住了,记住了……”玄奇将孝公揽在怀中,突然放声痛哭。

秦孝公慢慢松开了双手,颓然倒在玄奇怀中,两眼却睁得大大地“看”着嬴驷。

“公父!”嬴驷浑身一抖,哭叫一声,颤抖着双手向公父的眼睛上轻轻抹去……

周围臣工和函谷关将士一齐肃然跪倒。

城头两排长长的号角面对苍山落日,低沉地呜咽着,嘶鸣着。

公元前338年,壮志未酬的秦孝公嬴渠梁逝世了,时年四十六岁。

商鞅霍然站起:“诸位臣工将士,目下非常时期,不能发丧,不能举哀。一切如常,不许有丝毫泄露。”景监一挥手,城头悲声骤然停止。

商鞅巡视众人一眼,立即开始下令:“国尉车英,即刻带五百铁骑,护送太子昼夜兼程回咸阳,与咸阳令王轼会同,密切戒备都城动静。但有骚乱,立即捕拿!”

“遵命!”车英大步下城。

“函谷关守将司马错,立即封锁函谷关,不许六国使臣商人出关!”

“遵命!”司马错转身一声令下,函谷关城门隆隆关闭。

“上大夫景监,带领随行臣工、内侍并五百铁骑,护卫君上,常速返回咸阳!”

“遵命!”景监大步转身,立即部署去了。

商鞅回身对嬴驷叮嘱道:“太子,你且先行回到咸阳,做好镇国事宜。我护送君上后行,回到咸阳即可发丧。”

嬴驷深深一躬:“多劳商君了。”转身向孝公遗体扑地一拜,挥泪而去。

三天后,秦都咸阳隆重发丧,向国人宣告了国君不幸逝世的噩耗。

咸阳城顿时陷入无边的悲伤呜咽。四门箭楼插满了白旗,垂下了巨大的白幡。面向孝公陵园的北门悬挂起几乎要掩盖半个城墙的白布横幅——痛哉秦公千古高风。

出丧那日,国人民众无不身穿麻衣头裹孝布,在通向北阪的大道两边夹道祭奠。痛哭之声,响彻山野。秦人对这位给了他们富庶荣耀尊严强盛的国君,有着神圣的崇敬。无论妇孺老小,几乎人人都能讲出国君勤政爱民宵衣旰食的几个故事,对国君的盛年早逝,秦人有着发自内心的悲痛。没有人发动,没有人号令,秦人也素来不太懂得繁冗的礼仪,他们只以自己特有的质朴敦厚送行着他们的国君。大道两旁,排列着各县民众自发抬来的各种祭品,牛头羊头猪头,都用红布扎束着整齐地摆在道边石板上。面人、面兽、面饼、干果、干肉,连绵不断。咸阳北门到陵园的十多里官道上,祭品摆成了一道长河。每隔一段,就有老人们圈坐草席上,手持陶埙、竹篪、木梆、瓦片,吹奏着悲情激越的《秦风》殇乐,令人不忍卒听……这一切,倒是应了孔子对葬礼的一句感慨:“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

日上山巅,隆重简朴的送葬行列出了咸阳北门。最前方阵是一个白衣白甲高举白幡的步兵千人队,之后是六列并行的公室子弟的哭丧孝子。秦孝公的灵车覆盖着黑色的大布,由四匹白色的战马拉着缓缓行进。太子嬴驷披麻戴孝,手扶棺椁前进。玄奇和荧玉在灵车后左右扶棺痛哭。四名红衣巫师散发持剑,低沉悠扬地反复长呼:“公归来兮,安我大秦!”“公已去兮,魂魄安息!”巫师后面是四辆满载陶俑的兵车(人殉废除后,陶俑便成为跟随王公贵族到幽冥地府的仆人内侍)。俑车之后,是白衣白马的商鞅,之后是各国使节和步行送葬的百官队伍。最后的白色方阵,是车英率领的三千铁骑。他们高举着白杆长矛,恍若一片白色的枪林。

送葬长龙堪堪行进到北阪塬下,突然之间,晴朗的天空乌云四合,雷声隆隆,沙沙雨幕顷刻间笼罩了咸阳原野。北阪官道又长又陡,瓷实的夯土路面顿时油滑明亮。探道骑士的马蹄一滑数尺,连续跌倒了五六匹战马。雨大路滑,灵车如何上得这六里长坡?太子嬴驷与送葬大臣们束手无策,在雨中跪倒一片,乞求上苍开颜。列国使臣则无动于衷地站在道边作壁上观。

按照古老的习俗,出丧大雨,乃上苍落泪,本身倒不是“破丧”。然则,若因此阻挡了或扰乱了葬礼照常进行,则是大大的“破丧”,往往会招来无休无止的非议。列国使臣们期盼的正是这一点,他们希望天下因此而将秦孝公看成一个“遭受天谴”的暴君。

此等情形商鞅岂能不知?他策马上前,亲自来到最前面查看,希望想出一个办法来。

正在此时,雨幕中冲来数百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后是一大片整肃排列的赤膊壮汉。他们当道跪成一片,为首一个老人嘶声高呼:“天降大雨,上苍哀伤!我等子民,请抬秦公灵车上山!”

商鞅大为惊讶,下马一看,却是郿县白氏老族长。他顾不上多说,含泪问道:“敢问老人家,灵车庞大,天雨路滑,这却如何抬法?”

老人霍然站起,转身高喊:“父老们,闪开!”

老人们哗然闪开,道中赫然现出一个粗大圆木纵横交结成的巨大木架。老人又一挥手,十多名赤膊壮汉哗啦啦一阵响动,又给木架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木板。

老人回身跪倒:“商君,请国君灵车!”

商鞅泪眼蒙胧,嘶声下令:“灵车上架!”

黑色灵车隆隆驶上了木架,驭手利落地卸去了马匹。

老人从怀中摸出一面白色小旗,高喊一声:“郿县后生听了!前行三十人,挖脚坑!第一抬,九十九人,上!”

只听赤膊方阵中“嗨”的一声,四排手持大杠粗绳的壮汉肃然出列,迅速站到木架四面,“咔!咔!咔!”三声大响,整齐划一地甩下了大绳,结紧了木架,大杠插进了绳套。连环动作,整齐利落,不愧是久有军旅传统的老秦人。

雨幕无边,天地肃穆。白氏老族长向灵车深深一躬,举起令旗,猛然一脚跺下,嘶声哭喊:“老秦人哟!”

“送国君哟!”壮汉们一声哭吼,木架灵车稳稳地升起。

“好国君哟!”一声号子,老泪纵横。

“去得早哟!”齐声呼应,万众痛哭。

“日子好哟!”雨雾萧萧,天地变色。

“公何在哟!”妇孺挽手,童子噤声。

……

大雨滂沱,漫山遍野涌动着白色的人群,漫山遍野呼应着激昂痛楚的号子。

六里长的漫漫北阪,在老秦人撕心裂肺的号子声和遍野痛哭中,灵车走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灵车被万千民众簇拥着抬上莽莽苍苍的北阪时,风吹云散,红日高照。

山东列国的使臣们简直惊呆了。谁见过如此葬礼?谁见过如此民心?在他们的记忆中,战国以来,赵肃侯的葬礼要算最隆重的了:六大战国各派出了一万铁骑组成护葬大方阵,邯郸城外的十里原野上,旌旗蔽日白幡招展,雄壮极了。然事后想来,那都是“礼有余而哀不足”的排场而已,如何比得这万千乡野匹夫为国君义勇抬灵,竟在大雨中抬上了六里北阪?如何比得这举国震颤的哀痛?如何比得这无边无际的汹涌哭声?

秦人若此,天下何安? m2gecZkmCKVodNDStX2LElVqzwCf/qtAMVHxRKK4VaVDIR0JbzMXC8rO2fm0AL2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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