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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雨雪霏霏

宏图忧患两叹嗟

大典完毕,秦孝公突然感到了深深的困倦。

红日临窗,国君还不能醒来。黑伯在廊下犹豫着要不要唤醒国君,思忖片刻,黑伯终是拿定了主意,走进大门,静静守在寝室门口的纵横要道上。咸阳的国府宫殿比栎阳扩大了几乎十倍,政事堂、书房、寝室各自在一个小区,宽敞得令人觉得空旷。黑伯一下子还有些不习惯,反倒觉得栎阳的小庭院更为温馨紧凑一些,书房、寝室、政事堂紧紧相连,他只要往书房门口一站,全部要紧的物事都可以照看过来。如今不行了,不想教人打扰国君难得的酣睡,就须守在寝室的第一重门外,这样一来,国君如果醒来他就不可能随时听见。看来,宫中的内侍与侍女还得增加,眼下这几十个人显然是忙不过来了。最可惜的是太后的寝宫也远了,单独的一片园林,又隔着几条宫巷,要像在栎阳那样将难为之事随时禀报太后,也不行了。公主荧玉也出嫁了,回宫的时候越来越少。国君始终也没有大婚,连个统管后宫的国后也没有。偌大的宫中,只有黑伯整日陪在国君身边。

“黑伯,君上用过早饭了?”

黑伯回头一看:“参见商君。君上劳累,今日尚未醒来,商君是否稍等?”

商鞅思忖有顷:“黑伯,可曾让太医给君上看过?”

“没有。君上从来不喜欢无事把脉。”

“黑伯,你去传太医来,最好看看。君上可是从来都早起的。”

黑伯醒悟点头,快步去了。片刻之后,太医匆匆赶来了。商鞅教太医等在门外,吩咐黑伯先进去看看。黑伯轻步走进,片刻之后又急忙出来招招手,商鞅和太医连忙跟了进去。黑伯挂起大帐,只见宽大的卧榻之上竟然弥漫出一股隐隐热气,秦孝公面色赤红,显然在发热昏睡之中。太医上前把脉片刻,从随手药箱中拿出一包银针,熟练仔细地扎进了六处穴位。大约小半个时辰,秦孝公脸上的红潮消退,显然是清醒过来了。太医退出银针,走到一旁去开药方。商鞅见秦孝公清醒过来,连忙上前问:“君上自觉如何?”秦孝公笑道:“没事。昨夜大约伤风了。”说着坐了起来,脚方着地,又是一阵大汗淋漓,骤然间面色苍白。太医急忙走过来道:“君上受风寒侵袭甚深,宜安卧休憩数日,容臣医从容调理才是。”

秦孝公挥挥手:“无甚大碍,你下去。”说着就站了起来。

黑伯连忙上前扶住:“君上,还是卧榻休憩才是。”见秦孝公不语,深知国君个性的黑伯不再说话,扶着他走向隔间去沐浴梳洗。

商鞅走近太医,低声问:“君上为何发热?有他疾么?”

太医躬身作礼,答道:“启禀商君,寒热之疾,百病渊薮,在下一时尚难断定。然君上宵衣旰食,起居无度,长此以往,必有大患。”

商鞅点头:“你将药方留下,回去召太医们议诊一番再说。”

“是。”太医匆匆走了。

商鞅踱步思索着,方才进宫时还明朗愉快的心情,此刻突然有些惆怅。

庆典之后,他也是觉得宽慰了许多。变法、迁都、收复河西,这三件大事的任何一件,都足以使一个臣子成为秦国大功臣。他竟然在二十年中同时完成了三件大事,亲手将一个贫弱愚昧的西部诸侯变成了一个富裕强大的一流战国,封君领地,权兼将相,达到了人臣功业的极致。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他油然想到了一个古老的问题:大功之后如何走完后半生?孔夫子将人生划分了五重境界:“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自己已经四十有二了,功成名就,声威赫赫,可是做到“不惑”了么?历来的功业名臣,面前都有共同的困惑,是继续走完权臣功业的道路,还是急流勇退自保全身?前者是一条充满荆棘危机四伏的道路,它的艰难与危险,甚至远远胜过建功立业之期。功高自危,这是无数功臣的鲜血铸下的古老法则。远有文种、范蠡,近有田忌、孙膑,都活生生地证明了这条古老的法则。同是大功臣,文种不听范蠡劝告,坚持在国辅政而被杀害;范蠡断然辞官,隐退江湖而逍遥终生;田忌不听孙膑劝告而受到陷害,被迫逃离齐国;孙膑却隐退山林撰写兵书,明智地避免了最危险的功臣末路。商鞅对这些兴亡荣辱的典故再熟悉不过,他在班师咸阳的归路上,就已经开始想这件事了。

商鞅选择了功成身退。

他要办的事太多了,首先是对白雪的愧疚折磨得良心无法安宁,他要用后半生的激情去安抚补偿那颗流血的心。其次,他要静心总结自己的变法心得,撰写一部超过李悝《法经》的法家经典。再者,还要回到故国寻找父母的墓地,为他们建一座可以安享祭祀的陵园,以尽自己从来没有尽过的孝道。更重要的是,他还想收三五个学生,将他们教成出类拔萃的法家名士,使自己的法家思想更为发扬光大。他还想与白雪、荧玉并带上弟子们重新游历天下,像孔子孟子一样在列国奔走一番……所有这些事,都有待他辞官之后才能去做。

对于国事,他是放心的。他要辞官,绝不担心秦公是越王勾践那种“唯知共患难,不能同享乐”的国君,更不是齐威王那种表面英烈实则耳根很软的国君。秦公的胆略、智慧、意志、品格,堪称千古罕见,否则也不会与他这样凌厉冰冷的权臣肝胆相照,更谈不上他的建功立业。他从来傲视天下,唯独对秦公是真正的折服。二十年来,他始终有一个鲜明的感觉,秦公是泰山,他只是泰山上的苍苍松柏,没有这坚实的万仞高山,就没有凌越绝顶的苍松翠柏。他相信,终秦公之世,他卫鞅决然没有任何功臣之难。选择隐退,恰恰因为他对秦公,对秦国的未来完全放心。秦公比他长一岁,同样是正当盛年,只要再撑持二十年,甚或十年,秦国将对山东六国占压倒优势。

今日进宫,商鞅正是要对秦公交代国事,提出自己隐退的请求。

但是,秦公的“热病”,却使商鞅猛然悟到了一个长期忽略的事实,秦公的身体与储君太子的下落。秦公的身体果然没有隐患么?看来不是这样。若果然有隐患,太子的事就应当早日着手了。这些事商鞅从来没有想过,他认为只有四十三岁的秦公,完全有时间有能力从容地处置好这些国脉大事,而且,秦公处置这种事情的能力要远远超过商鞅自己。可是,秦公却恰恰对自己的“热病”没有丝毫警觉,自然也不会去想相关诸事了。一想到这里,商鞅心里就猛然感到沉甸甸的。

“商君,来,你我今日痛饮一番。”秦孝公沐浴出来,精神大振。

商鞅笑道:“君上高热方退,还是不要饮酒。”

“哪里话来?”秦孝公爽朗大笑,“我这发热是喜病!当年一打胜仗一高兴,就要莫名其妙地热一次。这回呀,大捷迁都,双喜庆典,就大大地热了一回。我看呀,这不是病,是上天怕我糊涂,让我将糊涂撂在睡梦里算了。黑伯,上酒!大喜大捷,岂能不一醉方休?来,这是你最喜欢的赵酒!”

商鞅也大笑起来:“君上,秦国终于也有赵国贡酒的一天了!好,只此一坛。”

“岂有此理?”秦孝公笑道:“本来昨夜就要请你和荧玉来共饮,不想回来就昏睡过去。今日你来正好,我们多久没有畅谈畅饮了?二十年?对,二十年!来,干!”

商鞅一阵激动:“君上……”举爵一饮而尽。

“商君啊,二十年前,你我可是畅饮畅谈了三天四夜。从那时起,你我就携手并肩,就挑起了兴亡重担,荣辱与共,艰辛备尝。此中甘苦,何堪对他人道也!”秦孝公喟然一叹,眼中泪光莹然。

商鞅也是两眼潮湿:“君上,臣心中始终铭记那句誓言。”

“变法强秦,生死相扶!”两人不约而同地念诵着,举爵相碰,慨然饮尽。

“生死存亡,不堪回首。商君啊,有几次,我都觉得支撑不住了。至今想来,犹觉后怕也。”

“二十年与君上风雨共舟,臣时常想起孟夫子为人生立格之名言: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此之谓大丈夫。此格,君上当之无愧!”

秦孝公大笑起来:“哪里,我倒觉得,此话是孟子专为商君说的。”

“不。唯君上当之无愧。”

“那就别谦让,都是!”两人同声大笑一,又是饮而尽。

秦孝公置爵沉吟:“商君,你说往前该如何走?总还是能活几年了?”

商鞅心中一震,脸上却是一片微笑:“臣当问,君上之志若何?”

“强国之志,未尝有变。”

“国已强盛,敢问君上远图何在?”

秦孝公思忖有顷,轻声道:“商君是说,秦国可一统天下?”

“可与不可何足论?君上,可有此远图大志?”

秦孝公不禁默然,大饮一爵:“商君以为,你我此生,可成得此等大业?”

商鞅摇头:“君上,天下纷扰割据六百年,一统大业,自是万般艰难曲折。若君上与臣再有三十年时日,或许可成。然则,若天不假年,也就非一代之功了。商灭夏,历时两代。周灭商,历时三代近百年之久。秦国由弱变强,用了二十年。然若东出函谷关,与六国争天下,直至灭六国而一统天下于秦,当有数代之不懈奋发。以臣预测,至少需三代以上较量。此中关键,在于君上是否为后世立格?”

“此乃吞吐八荒之志。有何国策可以确保?”

“坚守法治,代有明君。”商鞅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秦孝公默然沉思良久,感慨长叹:“商君啊,今日一席话,你将我面前的迷雾拨开了。坚持法治难,代有明君更难啊。就说太子嬴驷,十几年不见他了,也不知他是变成了石头,还是炼成了精铁?”

“君上,”商鞅觉得到了坦诚直言的时候,“臣以为,君上虽正在盛年,亦当虑及旦夕祸福,及早为秦国未来着想,召回太子,使其熟悉国事,确保后继有明君。此乃国家根本,望君上明断。”

秦孝公望着窗外,一声沉重的叹息。

孤帆飘蓬水成冰

那年盛夏酷暑的时节,南山的山腰小道上,一个黑衣少年匆匆不停地赶路。

嬴驷被公父的愤怒吓坏了,回到太子府,立即向驷车庶长交了太子印信,又办理了游学士子的关文,天不亮便出了栎阳南门。他只有向南向西两条路可走。东面、北面都是被魏国占了的河西之地,根本不能去。西部倒是秦国的老根,但是那需要一匹好马,否则真有可能被困在地广人稀的山野里。想来想去,只有向南了。

出得栎阳,高耸的青山就在眼前。嬴驷一鼓作气,想赶到南山再歇乏,谁知走了整整一天,才到得南山脚下。这里空旷寂凉,举目不见人烟。嬴驷已经走得浑身酸疼,趴在清清山溪旁大喝了一阵清水,躺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囫囵睡去。半夜忽然醒来,浑身被蚊虫叮咬得奇痒难忍,一阵乱抓乱抠,身上已经满是血丝。想爬起来赶路,却闻深山里阵阵狼嗥虎啸,吓得不敢动弹。脚板又疼得火烧一般,脱去皮靴布袜一摸,脚板全是大大的血泡。嬴驷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咬着牙硬撑。好容易挨到天色微明,啃下一个随身携带的干饼,咬着牙又站起来上路了。日近正午,走近了南山 腹地的主峰,遥遥南望,只见大山层叠连绵,仿佛一根根支撑蓝天的巨柱。山道上行人稀少,偶有过客,也是三三两两的楚国商人。嬴驷生怕天黑出不了大山,不敢耽搁,用短剑砍了一根树枝削成木杖,拄着一瘸一拐地继续上路。再往南走了一程,山势开始变低,尽是曲曲折折的下山小道,走得一阵又是上坡,爬上了一座小山,已经是日头西斜了。往下一看,嬴驷高兴得大叫起来。

山下一片河谷,树林中冒出缕缕炊烟。山坡上散布着一片一片的金黄谷田,没有一块荒芜的秃山。河谷之中也是田块整齐,隐隐可闻鸡鸣狗吠之声。

嬴驷顾不得细看,拄着木棍瘸下山来。到了谷底,却发现这里竟是世外邦国一般。林木茂密,绿草如茵,牛羊悠闲地在河边自由吃草,无一人看管。啾啾鸟鸣,阵阵花香,一条小河哗哗流淌。河畔山脚的石屋点缀在一片片的小树林里,就像一幅山水图画。嬴驷愣怔半日,向离得最近的一排石屋走去。穿过一片小树林,便见一圈低矮的石墙,中间门楼挺高,大门洞开,庭院里一个中年女人正在理桑叶。

“敢问大姐,这里是秦国,还是楚国?”嬴驷小心翼翼地问。

女人抬头,咯咯咯笑个不停:“哟!你是从山上滚下来的吧,昏了头不成?楚国远呢,这儿是秦国,商於县黑林沟,知道么?”女人说着,放下手里的桑篮站了起来。

嬴驷恭敬地拱手道:“敢问大姐,此间里正何人?我想见他。”

“哟,你可算找对了。我家夫君,就是里正,一会儿就回来。我还没问,你是何等人?咋个称呼你?”说话间,女人打量着这个蓬头垢面双脚流血的年轻人,一副惊讶的神情,似乎有几分怀疑。

“大姐,我乃游学士子,叫秦庶。山道不熟,摔了几次。”

“我说呢,原是个小先生。请院中稍歇,我去拿茶水来。”女人转身进屋,片刻提来一个大陶罐和几个大陶碗,将陶碗一溜摆开,利落地挨个斟满,“喝吧,新山茶,消暑解渴呢。”

“多谢了,大姐。”片刻之间,嬴驷将五六碗凉茶一饮而尽。

女人啧啧叹道:“游学也苦啊,小先生一定饿了呢。”回身走进屋中,拿出了一盘似红似黑的软面饼和一块熟肉,放到石板上,“先垫垫饥,再待饭时。黑面的,里面加了柿子,多咥几个!”脸上显然怜惜有加。

嬴驷道一声谢,风卷残云般吃光了面饼熟肉,见女人静静地看着他,大觉难堪,起身拱手道:“秦庶饥渴难忍,有失礼数,大姐见谅。”

女人笑道:“哟,快别那样儿,坐着歇歇吧。前些年,我也被饿怕了呢。有过路客人,想喝口米粥都没有,更别说面饼和肉块子了。这几年呀,日子好过多了。不然,我家也逃到楚国去了。”说着说着,女人眼圈红了,转身又走到院中井口边,三两下打起一桶清水提到一块石板上,“来,你脱了衣服,冲洗一番。我去给你拿两件男人衣裳来。”

嬴驷还没来得及答话,女人便进了屋子。想了想,嬴驷还是脱去了又脏又臭已被山石荆棘挂得破烂不堪的长袍,用木瓢舀着清水向自己头上身上猛泼,顿觉一片清凉酣畅。刚从皮囊中拿出一块干布包住腰身,女人便拿着几件衣裳走了出来:“来,换上。小先生莫嫌弃,我男人只有这件长布衫,见县令才穿的。看看,合身不?”

嬴驷穿上长衫,虽略显宽大,却是干爽风凉,大觉舒坦,不由得深深一躬:“多谢大姐,秦庶容当后报。”

“哟,说哪儿去了?老秦人都是热肠子直性子,小先生不知道么?”笑着说着又是一番打量,“啧啧啧,小先生还是个俊气后生哩!这么年轻就出来游学,父母放心?”

嬴驷摇摇头:“母亲早去了。父亲,不要我了。”

“啊?为个甚来?”

“父亲责我学业不精,赶我出门,游学天下,增长见识。”

“啧啧啧,”女人大为感叹,“严父呢。也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哪像我那儿子,就能种地当兵。”

“大姐,你儿子当兵了?他,不怕当兵打仗么?”

“咳,那个憨货,明日就要走了。”女人抹着眼泪,脸上却是明亮的笑容,“怕当兵?那是早年的事了。现今庶民当兵,杀一个敌兵,官府就给一级爵位,男人们都争着抢着打破头了。连老头子们都想去哩!”

“老头子?老人,也想当兵?”嬴驷大为惊讶。

“想,想得厉害呢。”女人笑着说,“老头子们打了半辈子仗,就想圆个爵位梦,改换门庭嘛。早年,山里人都是贱民隶农,当兵有份。可立功再多,也是老兵头一个。能保住命回乡过穷日子,就算万幸了。如今呀,山民都除了隶籍,谁不想挣个爵儿?谁不想荣归故里风光一番?只可惜呀,官府不要老头子,你说他们憋气不?”

“那如何是好?”嬴驷有些着急起来。

“别急呀你,现今这官府,就是有办法。非但奖战,还奖耕呢。农户纳粮,超过官定数儿一倍,也赐爵一级呢。老头子们当不了兵,就可着劲儿侍弄庄田,比侍弄女人还上心哩,劲儿大着呢。”女人咯咯咯笑着,说得神采焕发。

“那,有人得爵位了么?”

“咋个没有?我们黑林沟有四家得爵位了呢。三家‘公士’,一家‘造士’。你识得字,门口瞧瞧。”女人骄傲地指指新修的高大石门。

嬴驷进门时饥渴困乏,没有留意,此时连忙走到门口一看,却见门额正中四个大铜字镶嵌在雪白的蓝田玉里——国赐造士!转身向女人深深一躬:“秦庶恭贺大姐了。”

女人笑得脸上绽开了花儿:“好!大姐受这一拜。你还是个白身士子嘛,不违礼数呢。”

“你是何人?因何到此?”一个沙哑的嗓音从身后门口传来。嬴驷回身,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粗壮男人大步走来,手中提着铁耒,身上穿着短打黑布衣,上下打量着自己。

女人笑道:“黑九,这位是游学士子,正在等你呢。小先生,这便是我家夫君。”

嬴驷谦恭地深深一躬:“士子秦庶,参见造士大人。”

“哎哎哎,”黑九急忙扶住,“说是那么说,当真行礼不成?来来来,快进来坐。”将嬴驷拉到院中石案前坐了,粗声大气对女人嚷嚷:“快弄饭咥,有事等着呢。”

女人笑问:“儿子呢?他不咥?”

“咳,他们十来个要走的小子,缠住了老兵头黑三,要听军中规矩,还要练功,喊他不动。别等了,我和先生先咥了。先生坐坐,我冲一下子。”说着,便打起一桶水冲洗起来。

片刻之间,女人已经将一大盆炖山猪肉、一大盆凉拌青葵摆了上来,又端来一盘热腾腾的面饼和两碗米酒:“小先生初到,尝尝自家酿的米酒。”

黑九嘿嘿笑道:“好好好,有酒就好。来,先生请。”

嬴驷和黑九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下了那清凉沁脾的米酒,拱手道:“里正,我已经在商於官府记名游学,请里正关照。”说着从皮袋中拿出关文。

黑九接过端详:“我识得这红色大方印,行了。依照新法,士子游学,所到处免金而食,就是不许讲《诗》论《书》,知道么?其余你自己看着办,有为难处就对我说。来,咥饱!”黑九还过关文,大吃大喝起来。

“里正放心,我不会《诗》《书》。我习农学,查勘山川而已。”

“那就住我家里。儿子一走,正好,有一间房子空着。”

“多谢里正。”嬴驷很高兴,他能看出来,里正一家厚道豪爽,令人放心。

吃过饭,天色已经暮黑,里正匆匆出门了。女人还没收拾完,嬴驷便靠在石板上睡着了。一觉醒来,满天星斗在头顶眨眼,晚风习习,很是凉爽,全然没有山外的炎热酷暑。坐起来一看,身下一张大草席,身上一块粗布被单,石枕头旁边放着自己随身不离的皮袋,原来自己就睡在院中。听听屋中似乎没人,嬴驷不禁有些害怕起来,拿起皮袋翻开,一样物事不少,不禁长长嘘了一口气。正在此时,遥遥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还伴随着一片笑语喧闹。他霍然坐起,走到正屋前轻声叫道:“黑嫂,大姐。”却没有人应答。

想了想,嬴驷背起皮袋,悄悄出门,循声向村中走来。

穿过一片小树林,小河边的打谷场上红光闪烁人声鼎沸。嬴驷心中惊讶疑惑,莫非有乱民暴动?他从皮袋中轻轻抽出短剑,悄悄地爬上林边一座土丘,小心翼翼地向打谷场张望。但见场中一排皮囊鼓风炉喷出三五尺高的火焰,十几名赤膊壮汉抡着大锤正在叮当捶打。围观的男女老幼熙攘喧闹,黑九夫妇的声音特别响亮。这是做甚?不是打造兵器么?对,绝不是打造农具的样子。嬴驷不禁大疑起来,秦国素来缺铁,铁料铁器全数由官府控制,连菜刀也是栎阳的国府作坊打造好登录售出,如何这小小山村,竟然打造起了兵器?难道卫鞅新法允许民间私铸兵器了?即或如此,铁料哪里来?莫不是楚国偷运铁料过来,在这里制造民乱?果真如此,我可要立即回栎阳。

正在思绪紧张纷乱之际,却见场中铁工将红光未敛的兵器塞进水瓮,顿时腾起大团大团的热气。片刻之间,兵器从水瓮抽出,略经锻打,交给旁边的铁工开刃。开刃后又立即交给下手的七八个老人在大石上磨起来。一顿饭工夫,一排明光闪耀的长剑摆在了炉前的大石板上。

嬴驷不禁大为吃惊,想偷偷离开这个山村。正在这时,却听到黑九的高声大嗓:“县工为黑林沟立功,多谢了!”县工?如何还有官府工匠?嬴驷更是惊疑,想看个水落石出。这时只见场中一个黑衣人拱手道:“黑林沟大义铸剑,缴五十石余粮换来铁料,又请县府督造,守法助国,乃有功义举。本工师当禀明县令,为黑林沟父老请功!”

一个白发老人高声道:“咱是为自家兵娃子有个称手家伙,多杀几个魏狗,立功挣爵儿!又不是咱上阵,冒个甚功?”

全场哄笑,一片乱喊:“对!兵娃子们立功就行!”“咱土疙瘩要功做啥?鸟!”

黑九高喊:“兵娃子们,好好跟姑娘道个别,明早上路。散了!”

“噢……散了……”一片喊声中,青年男女们三三两两地隐没到树林里去了,场中只剩下老人家长收拾场子,招呼工匠们吃喝。嬴驷一阵轻松,连忙爬下土丘,回到黑九院中倒头便睡。蒙眬中只听黑九夫妇的屋中一直在说话,夹杂着隐隐的哭声笑声,直到东方发白。

清晨起来,黑九夫妇已经做好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嬴驷明白,那是专门为儿子饯行的。黑嫂眼睛红红的,却又兴奋地忙进忙出,全然不像悲伤的样子。黑九从房中唤出儿子向先生行礼。嬴驷连忙扶住,向青年深深一躬:“兄台为国赴难,请受秦庶一拜。”

黑嫂笑道:“哟,这是咋个讲究?小先生应唤他侄儿才对。”

嬴驷道:“兄台比我年长,自当尊重。请大姐许我,各叫各的了。”

黑九哈哈大笑:“也好,各叫各的。你俩也做个朋友,山不转水转。”

青年拱手道:“我叫黑茅竹,大字不识一个,高攀先生了。”

嬴驷笑道:“兄台从军,不妨去掉那个‘竹’字,‘茅’做‘予’字,就叫黑矛,好听好记。”

黑九夫妇一齐笑道:“好好好,就叫黑矛!读书士子,就是不一样。”

“谢过先生。”英武憨厚的黑矛乐得嘿嘿直笑。

“好了好了,咥饭!”黑嫂指着院中长大的青石板桌,“小先生,上座。”

嬴驷坚决推辞,将黑矛推到了上座。桌上摆了满满六个大陶盆,一盆炖山猪肉,一盆方方正正的酱猪肉,一盆青葵,一盆山菜,一盆萝卜炖羊腿,一盆清煮整鸡。黑嫂又提来一坛米酒,给各人斟满陶碗,自己才坐在黑九身边。

黑九端起了大陶碗:“来,为这小子立功挣爵,干了!”

四人大碗相碰,一气干下。黑嫂放下陶碗,眼睛红红地背过身去。

黑九大笑:“哭个鸟!黑矛立了军功,就是黑家的香火旺。还怕没人葬埋咱这把老骨头?真是妇人见识。”

嬴驷心中一动:“敢问里正,黑矛兄可是独子?”

黑九高声大气道:“本来不是。夏忙时老二给官府纳粮,黑天山路,滚沟了。”

“里正,不是说新法征兵,不取独子么?”嬴驷惊讶了。

“那是。”黑九慷慨高声,“国府体恤庶民,咱庶民也得体恤国府,是不?没变法那些年,黑林沟一窝子隶农贱民,整天饿得前心贴后背,一大半都逃到楚国去了。就有十个八个儿子,又能咋样?还不是饿死冻死?变法了,日子好了,逃到楚国的人都回来了,谁不说黑林沟翻了个儿?”黑九长长一叹,“人,得有良心。没人当兵,这土地,这庄园,这好日子,能守得住?满村的老头子都要当兵,咱个独子,就舍不得?”

“可是,县府能让他去么?”嬴驷不安地问。

“老二的事,谁都不知道。我对村里说,老二是出山帮亲戚去了。哎,先生,你可不能露底。”黑九神秘地笑着叮嘱。

嬴驷默默点头,心里一阵莫名的悸动。

黑嫂抹抹眼泪笑道:“别说了,黑矛去,我也没拦挡嘛。黑矛,你虽是独子,阵前可不兴贪生怕死……”一句话没说完,黑嫂已经泣不成声。

黑矛霍然站起,趴到地上咚咚咚给父母叩了几个响头,粗声大嗓道:“爹,娘,你等放心,儿不立功,誓不还家!”

黑九大笑:“好儿子,有志气!走,该送你们上路了。”

嬴驷陪着黑嫂一起来到山口小道时,太阳已经升上了半山。只听一阵辚辚车声,三辆兵车从山外驶来。黑嫂笑道:“那是县府派来接兵的。你看,他们出村了。”只听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声,大群村民簇拥着十二名青年出了村口,当先一幅红布,大书“黑林沟义勇新兵”几个字。青年们后面,是村中少年抬着的十二张木案,每张木案上一罐米酒一把长剑。来到山口,黑九向兵车前的县吏拱手高声道:“黑林沟十二名义勇新兵,送到!”

县吏拿出一卷竹简高声点名,查对无误,一挥手:“新兵换甲!”

新兵一个个鱼贯走到兵车前,从县吏手中接过一套铁衣,又回到木案前将原先布衣脱去,换上黑色甲胄,顿见人人精神倍增英气勃勃。

黑九大喊:“老兵头们,献酒壮行——”

十二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案前,各自捧起黑色的小陶罐,齐声喝道:“黑林沟,英雄酒!后生上阵莫回头!”十二名铁甲新兵锵锵然列队,单腿跪地,双手接过陶罐咕咚咚一饮而尽,霍然站起,齐声高喊:“饮得英雄酒,上阵不回头!”

黑九又大喊一声:“姑娘们,赠剑——”

十二名红衣少女噙着泪花,各自走到恋人的案前,捧起雪亮的长剑,双腿跪地,将长剑高高举过头顶。新兵们双手接过长剑,向恋人深深一躬。

少女们站了起来,齐声唱起了悠长的山歌:

君有长剑兮 守我家园

我有痴心兮 待君回还

两心无悔兮 悠悠青山

征人远去兮 流水潺潺

猛士归来兮 布衣高冠

日月无改兮 桑麻红颜

深情的歌声中,新兵们拱手辞乡,跳上兵车,辚辚远去了。

嬴驷眼见黑嫂摇摇欲倒,连忙扶住。望着远去的兵车,黑林沟的男女老幼哭成了一片。嬴驷也早已经是双眼朦胧,心中禁不住地颤抖着。

那一夜,嬴驷彻夜未眠,听着屋中黑九夫妇的喁喁低语,看着夜空的满天星斗,自己也弄不清想了些什么,直到天亮,才昏沉沉睡了过去。

光阴如梭,倏忽之间嬴驷在黑林沟一住就是三年。本来,他是可以早早离去的,可是总觉得不能离开。他到秦楚边境去了,也到商於其他县去了,但都是一两个月就又回到了黑林沟。嬴驷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是在等黑矛回来,想亲自看到黑九夫妇和他们唯一的儿子相聚。三年中,他和黑林沟父老已经有了深厚的情谊,黑九夫妇待他像兄嫂又像父母,使他时常感慨不已。反复思忖,嬴驷觉得不能再等了,毕竟不能老死在这里,他还要顺着自己的路走下去。

这年春天,嬴驷终于决定要离开黑林沟了。

消息传出,山民们扶老携幼地将嬴驷送到山口。这个送块干肉,那个送张兽皮,交口夸赞秦庶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先生,日后一定能做大官。嬴驷坚决推辞了父老们的礼物,答应日后一定再来拜望黑林沟父老。

黑九夫妇感慨唏嘘着又将他送出山口。黑嫂抹着眼泪塞给嬴驷一袋铁钱:“兄弟呀,你两手空空地走了,啥也不要,大嫂我如何安心?带上这点儿钱,路上方便些个……”黑九揉揉眼睛笑道:“我说秦庶老弟,何必四处游学奔走?反正黑矛不在,我等就一家人过了。将那个女子娶了来,分一方田,挣个爵,再生几个兵娃子,多好!”

嬴驷双眼含泪深深一躬:“大哥大嫂,秦庶本当待黑矛兄回来再走,奈何还要完成修业。黑矛兄荣归之日,我一定回来。秦庶告辞了。”

“哎哎哎,别急。”黑嫂赶上来悄声问,“她,咋个没来送你?”

“谁呀?”嬴驷笑道。

“还有谁呀?黑枣!你不要她了?还是她不与你相好了?老实说。”

嬴驷大笑:“哎呀大嫂,黑枣是个好姑娘,可我,和她没事。”

“你,没有和她进过林子?”黑嫂一脸惊愕。

嬴驷认真摇头,叹息道:“黑嫂,我岂敢做那等事,决然不会。”

黑嫂轻轻叹息:“黑枣生得美,方圆百十里难挑。可性子烈着呢,谁都知道,她只对你唱歌儿,不理别个后生。山里女娃儿,那就是将心给你了呢。”

嬴驷默然,又向黑九夫妇深深一躬,大踏步走了。

谷口外的山道上,一个红裙少女当道而立。

正踽踽独行的嬴驷不禁怔怔地站住了,良久,他深深一躬道:“黑枣,秦庶走了。”便要从少女身旁绕过。

“慢着。”少女叹息一声,“秦庶,你真的不带我走?”

“姑娘,你我萍水相逢,秦庶漂泊无定,不敢做他想。”

少女闪动着眼波:“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咋个不敢带我走?”

“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嬴驷冷冰冰的。

少女顽皮地笑了:“秦庶,咋个骗自己?你,为难么?”

嬴驷低头沉默,不敢抬头看那对热烈真诚的眼睛。少女也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良久,嬴驷终于开口了:“姑娘,你不知道我是何等人。我,没有资格去爱。我不知道,我的明天隐藏着何等凶险,甚至哪一天,我会被人突然杀掉。我已经跌进了深渊,我连做一个山野庶民,自由自在耕织田园的资格都被剥夺了。我只能,永远与不知道来源的险难周旋下去,直到我死。姑娘,我,不属于我,我只能一个人漂泊……告辞了。”

“秦庶……哥哥!”少女哽咽一声,追到嬴驷身前挡住,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儿,仔细打开,一只绿莹莹的玉埙赫然捧在掌心。少女柔声道:“我听懂了哥哥的心曲。你不是寻常人,我知道。你有那么多愁苦烦恼,有那么多常人没有的心事。我想钻到哥哥心里去,化开它们。黑枣甚也不怕,哥哥,带我走吧。”

嬴驷默默而坚决地摇摇头。

少女叹息一声:“秦庶哥哥,这是我从小吹的绿玉埙,今日送给哥哥做个念想。请大哥哥吹一曲《秦风》,黑枣儿唱支歌儿,为哥哥送别,好么?”

默默地,嬴驷从少女掌心拿起碧绿晶莹的玉埙,略一思忖,悠长高亢而又充满忧伤与激烈的《秦风》歌谣曲在山谷回荡开来。少女灿烂的笑脸上,洒满晶莹的泪珠儿,美丽的嗓音直上云中: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河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少女唱完,慢慢走到嬴驷面前,猛然抱住他热烈地长吻。

嬴驷手足无措间,少女猛然松开双手,跑向山头,纵身跳下了悬崖。

“黑枣!”“小妹!”嬴驷嘶声大喊着扑到悬崖边,眼前却只有一缕红布在呼啸的山风中悠悠飘荡。

嬴驷双手抱头,跌坐在悬崖山石上失声痛哭。

嬴驷在悬崖边上哭了一个时辰,才猛然醒悟过来,拽着山石上的青藤滑下山谷,粗厚的布衣被荆棘划挂成了褴褛破絮,身上脸上全是道道血痕。好容易在峡谷的乱石林木中找到了少女,却已经是一具头破血流的冰凉尸体了。嬴驷抱起少女尸体,跌跌撞撞地摸爬到一块山溪旁的平地上,奋力用短剑掘出一个大坑,四面用石块镶住泥土,将少女尸体平展展放进坑中。坐在少女身体旁想了好一阵,嬴驷又从皮袋中拿出自己的一件长衫盖在少女身上,这才跳上地面,找来一块石板盖在坑上,将掘出的泥土在坑上堆成了一个圆圆的坟墓。喘了口气,嬴驷又用短剑砍下一段枯树,削去树皮,砍去疤痕,立在少女墓前。思忖片刻,嬴驷猛然一挥短剑,大喊一声,左手食指顿时在地上血淋淋蹦跳。嬴驷捡起地上的血指,猛然在木碑上大书“贞烈山女嬴驷亡妻”八个大字,字方写完,咕咚一声栽倒在墓前……

第二天,太阳照亮山谷的时候,嬴驷才睁开眼睛。一看左手,嬴驷大吃一惊,那根断指竟然神奇地接在了食指上,还用一片白布包扎着。再一看,身上还盖着一件布衫,身旁还放着一块熟肉。嬴驷大为疑惑,翻身爬起四面张望,却是杳无人迹。愣怔半日,对着上天长长三拜,又对着少女坟墓拜了三拜,喝了一顿山溪水,吃了那块熟肉,便艰难地开始爬山……

爬上山来,嬴驷沿着南山山麓西行,出得大散关,向陇西跋涉去了。

……

十年过去,嬴驷已经走遍了秦国西部的草原河谷,也走遍了被魏国占领的河西地区。最后,他回到了关中,来到了郿县,住在了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白里。这时候,他已经快三十岁了,长发长须,精瘦结实,肤色粗黑,地道一个苦行农事的农学士子,任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十三年前的秦国太子。

又是夕阳暮色,一个肩扛铁锄赤脚布衣者走出了田头,步态疲惫散漫地向白村而来。走着走着,他倚锄而立,木然看着暮色中炊烟袅袅的村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左手提着陶罐,右手抱着一束从田中锄下的杂草,从他身后兴冲冲赶上:“秦大哥,今晚到我家用饭如何?我娘炖的羊肉美极了。反正你也是孤身游学,一个人回去冰锅冷灶的。”少年聪敏伶俐,一串儿话说得铃铛般脆,却又老成得大人一般。

“那就多谢小兄弟了。”

“咳,秦大哥客气了。我白山在村里,和谁都不搭界,就高兴和你说话。秦大哥有学问,老族长都说,你不是个寻常人哩。”

“农家士子,力行躬耕,自食其力而已,寻常得很。”秦大哥疲惫地笑笑。

“不管咋说,我就喜欢你,沉沉的。我白山,没有朋友。”少年脸色黯淡下来。

秦大哥搂住少年肩膀:“小兄弟,秦大哥做你的朋友。”

说着话已经来到村边一个普通的砖房院落前,与村中其他宅院相比,这家显然要贫寒一些。少年在门外放下青草,才轻轻叩门。厚厚的木门“吱呀”开了,一个头发灰白却是一身整洁布衣的妇人站在门内,脸色平淡得几乎没有表情。

“娘,这是秦大哥。”少年恭恭敬敬,方才活泼生气顿时消失。

“见过先生。”妇人稍有和缓的面色中,依旧透着一种萧瑟落寞。

秦大哥将铁锄靠在门后,深深一躬:“秦庶见过前辈,多有叨扰。”

“先生莫得客气。山儿,带客人到正屋落座。”

白山拉起秦庶的手:“兄台,我们到大屋坐。”说着便将秦庶拉到了坐北面南的正屋。秦庶略一打量,便感到这间简朴宽敞的客厅隐隐散发着一种败落的贵族气息。面前是磨损落漆的长案,膝下是色泽已经暗污的毛毡坐垫,屋角一座陈旧的剑架上横着一支铜锈斑驳的短剑,再里边就是一架已经用旧布包起来的竹简。点点滴滴,都透露着主人家不凡的往昔。

“秦大哥,上座。我来点灯。”白山说话间将一盏带有风罩的高脚铜灯点了起来,屋中顿时明亮。白山又从屋角窸窸窣窣拖出一个红布封口的坛子,“秦大哥,这坛老酒寻常没人动,今日我们干了它。”

门轻轻推开了,白夫人端着一个大盘走了进来,将三个带盖子的精致陶盆摆在长案上。白山一一打开盖子,是一盆热腾腾的炖羊腿,一盆藿菜,一盆关中秦人最喜欢的凉苦菜。一转身,白夫人又端来一个小盘,拿出两双筷子,一碗小蒜,一碗米醋,一盘热热的白面饼。虽是家常,每一样却都整治得甚是精致干净,雪白青绿,香气扑鼻。秦庶一看就知道,若非世家传统,寻常农家的饭菜决然不会做到如此精细讲究。白夫人淡淡笑道:“粗茶淡饭,请先生慢用,失陪了。”白山小心翼翼问:“娘,我与秦大哥,饮了这坛酒如何?”白夫人略一沉吟,点点头走了出去。

白山又活泼起来,拿出两个细脖子的铜觯斟满:“秦大哥,不是你来,娘不会教我饮酒。来,我们干了!”举觯一碰,咕咚咚饮了下去,呛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秦大哥,这,这是我第一次饮酒,好辣!”

秦庶也是脸上冒汗,笑道:“惭愧,我也是第一次饮酒,彼此彼此。”

“噫,”白山惊讶,“秦大哥该三十多岁了吧?二十岁出头时加冠大礼,必要饮酒的,你没有?”

秦庶摇摇头:“我少小游学,长久离家,至今尚未加冠。”

白山啧啧啧一阵:“秦大哥,你如何那么多与人不一样?哎,你没觉得我家、我娘、我,也不同于白里人?不寻常么?”

秦庶沉吟:“是有些不同。家道中落了,是么?”

“咳,不说也罢。”白山涨红的脸上双眼潮湿。

“小兄弟有何愁苦,不妨一吐为快。”秦庶慨然又饮一觯。

白山也猛然饮了一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明亮的眼睛中溢满了泪水:“这不是愁,也不是苦。这是仇,是恨。我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十五年了,我与娘相依为命。那么大的家,那么大的势,那么多的人,就那样风吹云散了。秦大哥,你说,人该信天命么?”

“小兄弟,你父亲,死于非命?”

“不。被太子嬴驷杀死的。”白山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

秦庶猛然一抖,铜觯“咣”地掉在石板地上,连忙捡起,充满关切地问:“小兄弟,这,这太子,为何要杀你父亲?”

“当年,白氏全族都是太子封地。那年夏收时节,我父亲领着车队给太子府缴粮。不知何故,十几车粮食都变成了沙石土块。那个太子不分青红皂白,便杀死了我父亲,又狠毒地杀了白氏数十口青壮。从那以后,白氏一族就衰落了。你说,这不是仇恨么?”年深月久的仇恨浸泡,使少年白山有着比成年人还要深刻的冷漠。

“小兄弟,这粮食,如何,竟能变了沙石?”秦庶眼睛闪出异样的光芒。

白山一拳砸在长案上:“天晓得!我白氏举族明察暗访了十几年,还没查出这只黑手。上天真是大大的不公!。”

“小兄弟,你,恨那个太子么?”

“恨。他行凶杀人的时候,还没有我大。秦大哥,你说,如此狠毒少年,做了国君还不吃人?咳,听说他被国君废为庶人,赶出了都城,失足摔死在了山里,也算是罪有应得。否则,我都要杀他,老秦人都咒他死!”

秦庶脸色煞白,沉重地叹息一声:“小兄弟,天意也。”

“天意?”白山哈哈大笑,“秦大哥,你不是秦国人,就不明白。老秦人讲究个快意恩仇,有恩有仇都必报,否则还不如死了。我白山一生两大仇人,死了一个,剩下这个一定要查出来,杀了他!加冠之后,我就和你一样流浪游学,查访仇家,不信他上天入地不成?报了仇,我再请你喝酒!”

“小兄弟,是何声音?你听!”秦庶脸色骤变。

静夜之中,隐隐约约的女人哭声若游丝般飘荡,凄厉悲怆,令人毛骨悚然。

白山阴沉沉道:“那是我娘。她,每晚都要在父亲灵前哭祭……”

“咣!”秦庶醉了,猛然趴在案上,昏了过去。

三更时分,秦庶才跌跌撞撞地回到村后靠山的小院子。他知道,其实自己并没有喝多少酒,他不会在一个深沉多思满怀仇恨的少年家里放纵自己。流浪的岁月,已经给了他足够的警惕。可是,他不明白自己如何就昏昏然了,就神思大乱了。是那个少年的仇恨摧垮了他?是那一家的森森阴冷迷乱了他?真是弄不清楚了。独自站在小院子里望着无垠的河汉,他喟然长叹。嬴驷啊嬴驷,你的稚嫩、偏执与冲动,埋下了多么可怕的仇恨种子?一个少年尚且对你如此刻骨仇视,更别说整个孟西白三族和无数拥戴变法的民众了。在他们心目中,秦国太子是个歹毒阴狠的狼崽,他们期盼这个太子早早地死于非命,他们根本不想要如此的国君,否则,如何能有“太子失足摔死”的传闻?嬴驷啊,你在国人心目中已经死了,在公父的心里也已经死了。你,你眼下算个什么东西?漂泊十多年,公父从来没有寻觅过自己,早先和官府的一丝联络,也早早没有了。看来,公父的的确确是将自己当做废了的庶民,遗忘了。也许公父早已经大婚,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儿子,他为何一定要记挂这个几乎要毁掉秦国变法的忤逆的儿子?

十多年的孤身游历,嬴驷对公父的怨尤,早已经随着他的稚嫩烟消云散了。秦国山野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也使他对变法的偏执怨恨,随着脚下的坎坷变成了一缕飘散的烟雾。他深深地理解了公父,也深深地理解了新法。可是,少年白山的仇恨火焰,却使他蓦然悟到了自己在秦国朝野的处境——一个被岁月无情淹没了的弃儿。一直坚实沉淀着的希望破灭了,一直锤炼着的意志崩溃了,一直憧憬着的未来虚化了,一直支撑着身心的山岳塌陷了。

嬴驷木呆呆地看着月亮渐渐地暗淡下去,走进屋内背起小包袱,拿起那支光滑的木杖,走出了屋门。是的,天还没有亮,离开这里,离开秦国,永远……

一阵辚辚车声与马蹄声骤然传来!凭着多年山野磨炼的灵敏听力,嬴驷断定车马正是向他的独院驶来。莫非有人识破了我的真实身份,前来寻仇?嬴驷一个箭步蹿到院门后,猛然一扯手中木杖,一支闪亮的短剑赫然在手。

“笃笃笃”,有人轻轻敲门。

“何人造访?”嬴驷慢悠悠发问。

“县府料民 ,秦庶开门。”

“县府何人?有夜半料民之事么?”嬴驷冷笑。

“我乃郿县令。官府料民,历来夜间,不失人口,士子不知么?”

想了想,嬴驷轻轻拉开横木,自己却迅速地隐身门后。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高大身影走进院子,默默地四面打量。嬴驷仔细一看,猛然屏住了呼吸,心头一阵狂跳。

“嬴驷,你在哪里?”

“公父!”嬴驷猛然扑倒,跪伏在地,放声痛哭。

秦孝公伸手抚着嬴驷的双肩,半晌沉默:“驷儿,回咸阳……”

黑林沟夺情明法

商鞅去商於视察了,没有见到漂泊归来的太子嬴驷。

自从封为商君,商鞅就接连收到商於县令们的“请商君督导书”,并一次次地呈来商於百姓的万民书,请求向商君府缴纳封地赋税。商鞅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主持变法,最主要的大法之一,便是实行郡县制。这郡县制的前提和基础,恰是彻底废除分封割地的贵族世袭制。只是虑及秦国实际状况,才做出了变通,保留了“封地”这种最高封赏形式,将爵主与封地的关联最大限度地淡化,明确规定爵主对封地没有治权,更没有征收赋税的权力。实际上,就是将“封地”仅仅作为一种国君封赏的最高名义而保留下来。这一点,商鞅心里最清楚。作为变法强国的策划者与推行者,他获得了国君的最高封号,也获得了与封号相匹配的十三县封地。商鞅也很坦然地接受了封号封地,这是因为他很明白,这只是国家功臣的最高名号,而不是实际领地。在“奖励军功,奖励农耕”成为国家激励朝野的最有力法令时,自己若第一个坚决推辞爵位奖励,还有谁敢心安理得地接受国家赐封?

那样做,虚伪的道义将逐渐淹没法制的严明,秦国朝野又会被弄得无所适从。作为彻底的法家,卫鞅最厌恶那种“有功惜赏,有罪施仁”的迂腐国策,那是熄灭坚刚、滋生懦弱的温吞水。他非常自觉、非常明确地在秦国实行重奖重罚,有功不惜赏,有罪不施仁,法行如山,朝野一体。商鞅坚信,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励人们为国立功的勇气与激情,才能最大限度地抑制、摧毁人们本性中潜藏的犯罪恶欲。这正是他反复向吏员们说的“大仁不仁”的道理,也是他坚决反对儒家人治“仁政”的根本点。在法制推行中,商鞅反复向各郡县官署申明,不许庶民“辞赏”。畏赏者必畏死,不敢坦然接受应得的荣誉与爵位,也必然不会在国家危难时勇敢赴死。这就是商鞅对“辞赏”者的定论。

唯其如此,商鞅如何能自己辞赏?法令不允许,他自己的性格也不允许。

如今,郡县官吏和商於百姓似乎忘记了新法本意。他们对商君变法感恩戴德,以为商君封地当之无愧,庶民百姓向恩人功臣缴纳赋税天经地义,甚至求之不得。这种眼看就要席卷秦国的“善民潮”,使商鞅感到了深深不安。他没有来得及等候秦孝公回来,就带着荆南和十余名铁甲骑士赶赴商於了。

他们没有走南山丰水入商於的那条路,而从蓝田塬翻过,进入了商於。

当年,商鞅曾从这条路进入商於山地察勘,知道这一带是商於最穷困的地方。他想沿途看看,穷商於变化有多大?时当仲秋,一上蓝田塬,便见树木葱茏的山头夹着大片金黄的豆田谷田伸展到山野尽头。山坡河谷,到处可见星星点点的身影,时而可闻农夫悠长高亢的山歌。显然,农家已经开始秋收了。商鞅一路走马瞭望,眼睛不觉湿润了。当年人迹罕至的荒山秃岭,二十年间变成了林木满山豆谷茶的丰裕山乡,当真是倏忽间桑田沧海,令人感慨万端。翻过蓝田塬进入丹水谷地,当年的羊肠小道已经大大拓宽,成了可错开两车的宽阔官道。在山腰官道上鸟瞰河谷,绿树谷田包裹着一个又一个村庄,炊烟袅袅,牛羊哞咩,不需相问,也是安居乐业丰饶小康的景象。绕过峣关,向东南便进入了通向商於的官道。

忽然,迎面驶来长长一串牛车,大约有二十余辆之多,每辆车上都装着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庶民缴粮么?不到时候。商旅路过?如何乘马押车的却是一个黑衣小吏?商於向咸阳运粮么?国府没有下令调商於之粮。商鞅觉得奇怪,便向荆南瞥了一眼。荆南会意,立马当道,拦住牛车。车队中间的押车黑衣人看见,纵马驰来,高声呵斥:“光天化日,何人敢拦官车?不怕新法治罪么?”荆南向道边商鞅一拱手,又向押车人比划着伸手做请。

押车小吏向道旁一看,滚鞍下马拜倒在地:“在下商於小吏,不知商君驾到,万望恕罪。”商鞅淡淡道:“你起来。我问你,这粮车要去何处?做何用?”小吏拱手答道:“回商君,小人奉命押粮五千斛,到商於县黑林沟赈灾。”商鞅大奇,沉声道:“风调雨顺,又正当秋收,何来赈灾之说?”小吏急忙回答:“回商君,黑林沟并非天灾,乃、乃人祸。我县令念其对变法有功,已经救济两年了。”商鞅冷冷道:“距黑林沟尚有多远?”小吏指着前方山口:“回商君,不到十五里,进了山口就是。”

商鞅略一思忖:“我和你一起去黑林沟。”转身向卫士将官下令,“立即带我令牌,着商於县令即刻赶赴黑林沟。”

“遵命!”卫士将官飞驰而去。

牛车队走得很慢,刚刚进得山口,商於县令就带着几名吏员飞骑赶来。商鞅勒住马缰,阴沉着脸听完了商於县令结结巴巴的叙述,心中不禁生出一股凉意。

黑林沟是变法以来秦国最为有名的乡里之一,和郿县的白里一样,朝野皆知。所不同的是,白里是关中腹地秦国老贵族的农家支脉,以多事闻名。黑林沟却是穷山野岭的隶农(奴隶)新里,以勤耕守法多受官府激赏而闻名。变法前十年,黑林沟不足五十户人家,便有六家获得爵位,五家公士爵,一家造士爵。在整个秦国,黑林沟是争得“农事爵”最多的里。里正黑九,更是秦国万余个里正中唯一获得造士爵的一个,其赫赫声名可想而知。商鞅当年踏勘秦国的时候,黑林沟已经逃亡得只剩下十多户人家了。太子嬴驷隐名游学在这里的时候,黑林沟正是蓬蓬勃勃的红火时期。商鞅作为统摄国政的大良造,对黑林沟的每一次授爵,都激动得心潮起伏感慨万端。在他的内心,黑林沟就是秦国变法激励民众的活生生的楷模。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功勋里,竟能在三五年之中变成了一个饥饿里!

据商於县令说,黑林沟的变化是从里正黑九开始的。黑九将唯一一个儿子送到了军中,渴望他为国立功光耀门庭。谁能想到,憨厚朴实的黑予还没有来得及上战场,就在新军训练中失足掉下悬崖伤残致死了。官文传来,黑九夫妇没有哭叫,没有眼泪,连官府的抚恤金都坚决辞掉了。官府乡民没有不敬佩黑九夫妇知事明理的,商於县令还给黑九赐了一块“大义高风”的刻石。谁知从那以后,黑九性情大变,酗酒成性,竟在村里造了一个酿酒坊,经常拉一拨光棍或后生饮得大醉醺醺。慢慢地,黑林沟的人就变懒了,变馋了,荒芜了田庄,荒废了公事。开初,乡民与郡县官署感念黑九往昔好处,都替他兜着包着,想他一定能回心转意振作起来。可是年复一年,黑九却如同泡在酒里一般,整天醉醺醺地游荡哭笑,没有疯,也没有傻,就是不务正业。三五年下来,黑林沟的穷人越来越多,又回到了老样子,一片荒凉破败。许多村民想逃往他乡,又畏惧新法的脱籍罪,想逃往楚国,又怕被关口捉回来以叛逃罪斩首。万般无奈,只有在村中苦守。商於县令本是韩国的一个儒家士子,素有仁政爱民之心,不忍看黑林沟人忍饥受寒,便从县库里拨出粮食救济黑林沟,恰恰在第三年教商鞅碰上了。

“为何不上报国府?”商鞅冷漠得有些木然。

县令连连拭汗:“回商君,下官以为一里事小,就、就擅自做主了。”

“三年,共用官粮多少?”

“回商君,一万三千斛,折金百镒之多。商於没有动用国府军粮。”

“可曾想过,如此做违背新法?”商鞅突然严厉起来。

县令本来慌乱,此时更是手足无措,期期艾艾道:“法,不、不违天理。官府赈灾,乃、乃天道仁政,与法似、似有通融处。”

商鞅冷冷道:“进里。看看你的天道仁政。”

押车小吏和商鞅卫队已经将乡人传唤到打谷场。往昔秋收时堆满谷草垛的大场,如今却是荒草丛生。乡人衣衫褴褛地蜷缩在一起,个个面黄肌瘦,男人酒气熏天,女人蓬头垢面,场中弥漫着一种穷困潦倒的穷酸与绝望气息。

商鞅凌厉的目光扫视着猥琐的人群:“谁是黑九?走出来!”

黑乎乎的人群中摇出一个气喘吁吁的汉子,白发苍苍,臃肿肥胖,粗大的鼻头上生满红红的显眼的酒糟,浓浓的酒意加上懵懂的恐惧,涨红的脸上大汗淋漓,在这群青黄干瘪的人群中显得突兀怪诞。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前面,扑通跪倒,深深低下头,兀自喘着粗气,一句话也不说。

商鞅厌恶地皱着眉头:“你是里正黑九?造士爵?”

黑九只是喘气点头,没有出声。

“是你首开恶习,常年聚酒,耗尽村民粟谷,荒芜了千亩良田?”

黑九喘气更粗更重,只是频频点头。

“官府赈济之后,你反倒愈加懒惰,带着全村吃官粮?”

黑九依旧只是点头,汗珠已经滴滴答答掉到了地上。

商鞅冷冷问:“诸位村民父老,你等对黑九所为,可有辩解?”

“哇”的一声,人群捶胸顿足放声痛哭,无尽的羞惭使他们抬不起头,说不出话。商於县令和吏员、卫士都忍不住心酸低头。只有黑九没有哭,一段木头一样跪在那里。

商鞅厉声喝道:“不许哭嚎,都站起来!”

村民们骤然噤声,惊恐地望着冷冰冰的商鞅,又不由自主地深深低下头。

商鞅冷冷道:“秦国法令,不容二出,执法不避贵贱,法外永不施恩。此等道理,二十年来朝野皆知。奖励耕战,惩治疲惰,乃秦国新法之根本。黑林沟里正黑九,怠于职守,放纵恶欲,致使富裕勤耕之村,沦为饥荒穷困,罪不可赦。来人,将黑九押起,就地正法!”

铁甲卫士哄然应命,将肥胖臃肿的黑九猛然架起。村民们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突然一齐跪倒哭喊:“大人,饶恕里正,让他改过自新吧。”

“立即正法!”商鞅厉声一喝,头也不回。

四名卫士将黑九押到了场边石磙旁。黑九嘶声大喊:“黑九该死!黑林沟子孙们,不要学黑九啊!”便将头颅伸到了石磙顶上。卫士剑光一闪,一颗白头滚下,鲜血喷出丈余之外。

场中村民脸色煞白,鸦雀无声,如在梦魇中一般。

“黑九啊!你等我!”突然,一个蓬头垢面的白发老女人哭嚎着从人群中冲出,抱住黑九的尸体,猛然一头撞上石磙。满面鲜血的老女人费力地笑了一下,嘴唇嚅动着想说一句什么,终于未能说出,趴在黑九胸前去了。

“黑嫂!好黑嫂啊!”顷刻间男女老幼放声痛哭,一齐跪倒在地,向老女人的尸体叩头。显然,他们对黑九的死,远远不如对老女人的死感到震撼悲伤。

商鞅转过身子,背对着悲伤哭泣的人群,紧紧咬着牙关。商鞅蓦然想起,当年他第一次踏进商於的穷山恶水时,黑嫂还是个活泼天真的村姑少女,黑九还是个憨厚朴实的愣后生,他们俩的相爱,是这个穷乡僻壤的美丽神话。就在商鞅要离开这个村子时,他们大婚了。他们很穷,可是他们对好日子却充满了憧憬。商鞅记得,他当时送了这对新婚夫妻十枚铁钱,活泼天真的新娘还为他唱了一支山歌,说他这个“过路先生”是他们俩的福星。后来,为了暗中保护嬴驷,商鞅曾派荆南多次到商於黑林沟暗访,知道了黑九夫妇已经是深受山民拥戴的好里正,是秦国里正中一颗耀眼的亮星了。谁能想到,今日竟是自己亲自将黑九斩首了,那个贤良能干聪慧爽朗几乎有恩于每一个路人和村民的黑嫂也去了。她如何知道,他便是当年那个“过路先生”啊……商鞅感到心头阵阵疼痛,一股热泪夺眶而出。

商鞅没有心软,在满场痛哭声中,猛然转过身来厉声道:“将商於县令押起来!”

村民们猛然止住了哭声,惊恐地看着商鞅,茫然不知所措。

商鞅冷冷道:“商於县令疏于督导,使民怠惰;又滥施仁政,触犯新法,开秦国新政之恶例,实为不赦之罪!为正国法,以戒恶习,将商於县令,就地正法!”

商鞅冷峻地宣判刚一落点,黑林沟村民们轰然跪倒一片:“大人啊,县令是好人!饶了他这一次吧。”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叩头哭求:“大人,县令有恩于黑林沟,教我等死吧,我等愿意替县令服刑啊!”

商鞅大袖一挥:“法不容情,即刻行刑。”

商於县令已经面色灰白地瘫吊在铁甲卫士的臂膊上,嘶声大叫:“千古之下,何有仁政受刑?荒诞律法!商君,你甘做酷吏,青史遗臭么?”

商鞅冷笑:“没有你这迂腐之极的仁政,何来黑林沟之恶性怠惰?身为执法命官,不思唯法是从,却苟且于沽名钓誉,实为法治大堤之蚁穴。秦国官吏皆如你等,法治大堤岂不自溃?国家富强,商鞅何惧酷吏之名?行刑!”

剑光一闪,又一颗人头落地了。这是第二颗秦国县令的人头。黑林沟乡民们第一次亲眼看见,赫赫县令竟然与庶人一样被大刑斩首,惊恐得毛发皆张,大汗淋漓,大张着嘴巴却没有一点儿声音。

商鞅对黑衣小吏下令:“你且留在黑林沟,带领一百名甲士,督耕一年,不许发放官粮救济。明年收获之前,只许催督村民,狩猎采集自救。一年后若有改变,大功晋爵。若无改变,依法严惩不贷。”

“谨遵商君命!”黑衣小吏精神大振。

“黑林沟父老兄弟姐妹们,”商鞅慷慨激昂道,“从今日起,你们就要像上古先民一样,进山狩猎采集,自救谋生!播种之时,官府会按土地多少,如数发给你们种子。然则,绝没有一颗粮食的救济。如果你们不想洗刷自己的耻辱,你们可以逃跑,秦国绝不强留没有血性的懦夫!如果洗刷了耻辱,恢复了黑林沟的富裕生计,人人都是有功之臣,人人晋爵一级。生死荣辱,都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官府的仁政,救不了你们。只有你们自己,才能救出自己。我相信,黑林沟人,不是懦夫!”

场中寂静异常,人们的惊恐在倏忽之间神奇地消失了,一双双茫然无措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仿佛一个懵懂的醉汉在当头棒喝之下猛然醒悟一般。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佝偻猥琐的人群,直起了腰身,眼中燃起了自信的火焰。

商鞅一挥手,满载粮食的牛车队咣当咣当地出村远去了。夕阳西下,黑林沟男女老幼目送着维系生命的赈济粮车渐渐远去,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像面对死亡的猛士,肃穆而又悲壮……

猛然,一个老人高喊:“收拾家伙!进山!”

“收拾家伙!进山!”人们拼命呐喊着,争先恐后地跑开了。

天色暮黑,秋风呼啸。黑林沟的男女老幼举着粗大的松明火把,肩扛手提扶老携幼地进山了。商鞅立马村口,默默地为他们送行,直到那逶迤的火把消失在茫茫大山之中。

商鞅回身看了看黑乎乎的村庄,一挥手,马队向南方的山道奔驰而去。

崤山峡谷的神秘刺客

次日清晨,商鞅到达商南城 。这座小城堡是商於的治所,城堡南面不远,就是扼守秦楚咽喉的武关,并不是商於十三县的中心地带。由于秦献公以来秦国确立了“国都临敌”的传统,秦国和大国交界地区的治所,大多都设在前沿地带。商南城作为郡守治所,就直接成为秦国南大门——武关的后盾。

商鞅在自己封地的这座首府小城堡,只住了三天。除用一天时间仔细巡查了武关的守备外,主要办了三件事:第一件,命令郡守向黑林沟派出一百名士兵,接受那位督导县吏的指挥,协助黑林沟村民自救。第二件,召见了商於十三县的所有官员和大族族长以及大村落的里正。商鞅痛陈了黑林沟骤变的执法弊端,严厉重申了唯法是从的为政准则,当众宣示了对商於郡守降爵两级,以示惩戒。第三件,反复申明秦法保留封地的真实含义,宣示了自己对商於封地依法享用的“四不”定策:不收赋税,不建府邸,不行治权,不许商於官民以任何形式为他歌功颂德。总而言之,商於十三县不享有任何超越秦国法律的特权,完全与秦国其他郡县一样。

商於十三县的官员、族长、里正,大多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功盖管吴”的商君,本想竭尽心力地为商君办几件好事,将商於建成商君的永远退路。这在战国时代,乃是司空见惯的功臣现象,谁也不会感到奇怪。其时,官吏庶民很愿意做贤明功臣的根基,因为这种功臣比国府更能给他们以保护和特权。齐国的孙膑劝田忌大力整饬封地,遇到危险时立即退守封地的策略,正是基于战国现实提出来的自保主张。后来的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孟尝君,正是在受到陷害时逃回封地才得以保全的。其所以如此,根基正在于封地与封主的相互依存并融为一体。谁想商於人的这片赤诚之心,却被商鞅大大冷淡,还受到了严厉的斥责。商於山民虽然朴实憨厚拙于言辞,但心中却是雪亮,决然能够掂量真假虚实。在他们看来,商君虽然不近人情,但却是千古罕见的无私权臣。一个对天下最根本的财富——土地与民众都断然拒绝的人,山野民众自然是肃然起敬的。但不知为何,商於官员与庶民,却也感到在这个人面前总有几分畏惧——你不能颂扬他,不能追随他,不能向他奉献激情,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为国为民施展权力,将自己烧成灰烬。就像是上天派下人间救民于水火的神圣一般,人间的欲望烟火丝毫不能熏染他,丝毫不能改变他。对这样的神圣,宵小之民除了敬畏,连爱慕他的激情和为他献身的权利都不能有!

商於的官员民众终于沉默了,他们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令人尴尬的圣人。

三日后,商鞅走了。没有民众夹道送行,也没有官员饯行长亭。人们远远地看着他走马而去,就像看着一尊神离开了喧嚣的尘寰。

商鞅却很是坦然。他喜欢“各司其事不相扰”这样的官民关系,很厌恶官扰民,也厌恶民扰官。在他看来,官员法外滋事就是官扰民,包括商於县令的滥施仁政。民众歌功颂德额外进献法外求助,就是民扰官。官扰民为害一方,民扰官却是为害天下。官民不相扰,才是一个法治成熟的良好状态。商鞅不可能知道,他的这种为政主张在秦国产生了深远影响。后来的秦惠王、秦昭王,都曾经严厉处斩过为国王杀牛祝寿和歌功颂德的官员庶民。如此法治政风,使秦国朝野在与战国争雄的一百六十多年中,始终保持了清明、勤奋与悍勇,官员羞于沽名钓誉,民众羞于歌功颂德,举国唯法是从,人人惕厉自尊。否则,如何能以一敌六,并战而胜之统一华夏?

走马出得商南城,商鞅吩咐十名铁甲卫士从官道直回咸阳,给秦孝公呈上他对商於诸多事宜的处置上书,他自己只留下荆南同行护卫。卫士将官很不放心,商鞅笑道:“回去吧,都是秦国土地,不会有事。”便带着荆南走了。

出得山口,荆南连打手势询问去哪里。商鞅笑道:“去崤山,认识路么?”

荆南高兴地“噢”了一声,一抖马缰便向东南山地奔去。荆南高兴的是,整整十三年,商鞅终于要回崤山了。同时心中却又很是紧张,因为崤山毕竟是魏国本土,虽说眼下割让给了秦国,但山民肯定不会像老秦人那样教人放心。国君给商君派定的卫士,是一个精锐的千人骑队,千夫长由一员勇猛善战的骑兵偏将担任。秦孝公严令卫队将领“行必于卫鞅左右。卫鞅出事,全队皆斩!”可在收复河西以前,商君出巡所带的铁甲卫士,最多也只在两三百之间。河西班师后,商君将卫士千骑队全数交给了国尉车英,自己只留下十名。今日连这十名卫士也被遣回了咸阳,只有他一个担纲,荆南岂能不紧张?不管自己对崤山地面有多熟,都得分外小心。荆南知道,商君之所以不北上由蓝田塬进入崤山,而走武关外向东南入崤山,除了这条路近一些外,商君还想再走一遍当年第一次踏勘秦国的老路,看看这片处于秦魏楚交界处的大山如何能建成秦国的形胜要塞。对于商君这个人来说,国事无处不在。荆南跟随商君二十年了,想不起商君办过何等私事,连白雪姑娘都被搁置了十三年没有见面,遑论其他私事?看着商君一领白衣一匹红马,逍遥自在地走马山道,荆南就像自己有了喜事一般快慰。

山道崎岖,不能纵马。看看已经是日落西山,商鞅荆南才到达洛水上游的河谷。顺着洛水河谷走出二百余里再北上,便是崤山区域,即便夜间不停地赶路,也得明日清晨到达崤山。

商鞅打个手势笑道:“荆南啊,休憩片刻,吃点儿再走。”

荆南“噢”地答应一声,指着一块光滑的巨石跑了过去,下马一看,又避风又干净,便向商鞅手势示意——这里正好。赶商鞅来到大石下,荆南已经在大圆石上铺好了垫布,摆好了干肉、干饼、酒囊和短剑,并给商鞅搬好了一个坐墩。他向商鞅比划一下,从马背上摘下另一个皮囊,跑到河边去打水了。商鞅放开两匹马的缰绳,让坐骑自由自在地去河边饮水,以便荆南取水回来正好喂马。他坐在大石前,用短剑将干肉干饼切成小块,等候荆南回来一起吃。

谷风习习,已略有寒凉之意。商鞅望着河谷中最后一抹渐渐褪去的晚霞,油然想到了阔别十三年的白雪。现下,她也在山边看这秋阳晚霞么?当年白雪不辞而别,教侯嬴带的话,孩子稍大就来找他。可是十三年了,白雪既没有找他,连书信也是极少。商鞅只知道她早早就离开了安邑,将白氏宗族的庞大产业完全交给了侯嬴掌管,她自己到崤山深处的山庄里隐居了。每每想到白雪,商鞅的心头就是一阵震颤,觉得这个遥远的女士子就像钟子期对俞伯牙,是自己永恒的知音,不管分开多久,心都永远融合在一起。商鞅庆幸上天对自己的眷顾,使自己遇到了两个性格迥异却又同样善良聪慧的好女子。荧玉身为秦国公主,丝毫没有公室贵族那些令人厌恶的秉性,否则,以商鞅的冷峻凌厉,这桩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商鞅没有想到的是,这桩以自己郁郁寡欢开始的婚姻,后来竟意外地变得融洽甚至美满起来。荧玉的落落大方,使商鞅在与同僚相处中多了一种无形的润滑力量。荧玉的内秀聪慧,又使她在与商鞅同行露面中每次都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荧玉对他的关爱、忍让和无微不至的体贴,就像那屋檐下的滴水与穿堂而过的清风,渐渐融化了他冰冷坚硬的心。仅仅是这些也还罢了,最使商鞅刮目相看的,是多年前的一个冬夜,荧玉对他的一席肺腑之言。

那天晚上,商鞅还是在书房里忙碌。更深人静时分,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荧玉进来给火盆加上了木炭,又拿来浓浓的米酒挂在火架上煨着。婚后一个月,荧玉就和仆人们私下立了规矩,三更之后由她亲自照料书房,不需仆人们插手。多年来,只要商鞅在书房忙碌,荧玉就绝不会自顾卧榻而眠,所有的琐细事务她都做得精细有序,绝不会弄得叮当作响干扰商鞅。商鞅提起大笔,手边砚池就正好有磨就的一汪黑亮的墨汁;机密命令要亲自刻简,恰好就有一束摊开削好的绿竹简放在长案边上,旁边垫布上的刻刀,也必定磨得锋利雪亮;渴了恰恰就有米酒,热了正好就打开了门窗,穿堂风掠过顿时凉爽;蚊虫肆虐的夏秋,必有艾绳点在四周屋角,寒冷的冬天,火盆里的木炭总是恰到好处地明亮温暖……不知道哪一天,商鞅忽然感到,晚上在书房处置公文特别快捷,忽然大悟,将府中家老唤来,要将夜间执事的仆人晋爵一级奖励。家老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左庶长,不知夜间何人执事么?”商鞅对这种不正面答话的拖泥带水素来厌烦:“废话,我何须知道。”家老诚惶诚恐打躬:“左庶长,三更之后,从来是公主照料书房。”商鞅愣怔了,半日无话。他本来是最反对女子进书房的,本能地以为那是一种无端的干扰,与仆人大不相同,如今……反复思忖,商鞅默默地接受了这种照料,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这种变化如何竟一直教他接受了?今日,荧玉却是“公然”进来的,而他恰恰又需要休息一下。

荧玉跪坐在长案顶端,浅浅一笑:“夫君,这支剑鞘可好?”说着从宽大的红袖中拿出一个不到两寸见方的丝绸包儿,又轻柔地打开。

“剑鞘么?”商鞅不禁揶揄,“做头巾差不多。”

“且慢。”荧玉伸出右手,微笑着用两指夹起摊在丝绸上的红黄色物事,轻轻一抖,一条几乎透明的带子,带着一种特异的轻微声响笔直地垂下。

商鞅感到惊讶,他从荧玉手中接过“带子”端详,方知这是一支用皮子制作成的剑鞘。那特异的声音,来自剑鞘和剑刃接触的两边。翻开一看,两边竟是细如头发的银丝缝制,其精工细作,令人匪夷所思。就是那薄得几乎透明的皮子,也柔韧得令人难以想象。商鞅反复端详,看不出这是何种珍禽异兽的皮子。剑鞘顶上吊着两方铜片包裹的搭扣,也是非常的精致讲究。

“看不出?”荧玉顽皮地笑笑,“这是犀牛皮第一层,等闲工匠,剥不得如此薄整也。银丝边是我缝制的,其他都是尚坊做的。哎,别急,我是出了五千半两钱的也,不违法。”

“剑鞘固然精美,然世间哪有如此细剑,赏玩罢了。”商鞅对花五千钱做一件玩物显然不以为然。

“谁要赏玩了?将你腰间那剑拿出来。”荧玉娇嗔地嚷起来。

商鞅惊讶了,难道这剑鞘是荧玉给这支素女剑做的?自大婚之日,他从来没有讲过这素女剑的来历。而且,这支剑缠于腰间,外形酷似一根丝带,他又从来都是一身白衣,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腰间系有一支稀世宝剑,荧玉却如何知晓?而且看来早已经知道了。商鞅看看荧玉,默默解下了腰间的素女剑。荧玉接过剑来,顺手往剑鞘里一插,剑柄一摆,包铜皮扣“嗒”的一声带住了剑扣,剑鞘合一,天衣无缝。

“自己看看,合适不?”荧玉笑着递过剑柄。

一搭手,商鞅便知道这鞘与剑匹配得严丝合缝,不松不滑不紧不涩不软不硬不长不短。这素女剑本是裸剑,百十年下来,光泽自然有所磨损,佩剑者自然也要处处小心,以防裸剑自伤。如今这剑鞘一套,非但保护了这支名剑的锋刃光泽,而且省去了主人行动的诸多不便。然更妙的是,带鞘后丝毫不影响素女剑作为腰带佩剑的特异方式。荧玉偎依过来,亲手将素女剑系上了商鞅腰间,一支隐隐发亮的淡黄色精美“皮带”竟然使主人倍添风采。

荧玉高兴地连连拍手:“好也!白姐姐看了一定高兴。”

商鞅不禁怔住了:“你?你知道……白雪?”

荧玉面色绯红,羞涩笑道:“嫁你三个月后,才知道的。白姐姐是个好人,罕见的奇女子……”荧玉说着,眼中溢出了泪水,“夫君,该接白姐姐来咸阳。一起住。她独居十多年,还有夫君一个儿子……这样对她,不公也。”

商鞅双眼潮湿,忍不住抱住了荧玉。

可是,那时要迁都,要训练新军,还要准备收复河西,商鞅紧张忙碌得一天只能休憩一两个时辰,如何有时间去办这件必须由他亲自办理的大事?他的两鬓白发,就是那几年悄悄生出来的。这件刻骨铭心的大事,竟然就这样被一拖再拖,直到今日……

突然,“噢嗬”一声怒吼从河边传来。荆南!

商鞅霍然起身,只见暮色隐隐中河边有人影绰绰,不时传来低沉猛烈的砍杀之声。商鞅一个纵跃,跳上了旁边一块大石,仔细瞭望,四周没有发现埋伏迹象,便跳下大石要去救援荆南。

“商君,你走得了么?”一个黑布蒙面人赫然当道。

“你是何人?意欲何为?”见对方知道自己身份,商鞅已经明白此等人绝非盗贼抢劫,自然很想听听他自报家门。

“我是何人?哼哼,拿到你首级后,我自会昭告天下。”

商鞅大笑:“既可昭告天下,也算是英雄名士了。何不拿掉面布,让本君死个明白?”

蒙面人冷冷一笑:“在下不是英雄名士,可要你这个英雄名士血溅崤山。商鞅啊商鞅,上天赐你天赋大才,却不赐你剑术武功。那个哑巴荆南又过不来,你就自己割下头颅,免得我动粗,失了商君身份。”

商鞅也冷笑着:“如此说来,阁下是剑术超凡了?然则,本君素来喜欢惩办刺客,想将阁下带回咸阳明正典刑,如何是好?”

“商鞅!你酷爱刑杀,今日我就杀了你这个刑痴,为天下王道张目!”蒙面人怒喝一声,凌空飞跃,一支闪亮的长剑当胸刺到。谁知就在这堪堪之间,随着一声沙哑的怒吼,一团炫目的剑光流星般飞来,“噌”的一声轻响,蒙面人手中的长剑断为数截,乱纷纷碰到大石上迸出一片火星。

蒙面人大惊,一声长啸,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疾步赶来的荆南连声怒吼,显然在大骂这些刺客。

原来,荆南这次带的是那柄蚩尤天月剑。河西战场上,公子卬为了活命,主动将蚩尤剑献给了商鞅。商鞅本想将这柄亘古名剑亲手交还公子虔,冰释公子虔对自己的仇恨。但三次登门,均遭闭门谢客的拒绝。无奈之下,商鞅请秦孝公转交,秦孝公却不以为然地笑笑:“蚩尤剑本是嬴族祖传,公子虔要它也无用。今日特赐商君,以为防身之用。神剑名器,唯大英雄可以服之也。”可这蚩尤剑乃战场神兵,长大碍眼,商鞅如何能随身佩带它行走于朝野之间?反复思虑,商鞅将蚩尤剑交给了荆南。一则荆南的威猛绝伦与蚩尤剑的气魄相匹配,二则荆南是自己的贴身护卫,国君朝臣也觉得顺理成章。荆南天生是个“兵痴”,拿到蚩尤剑激动得奉若神明,天天练这弯月剑的独特用法。先是用楚国名震天下的弯剑“吴钩”练习,称手后才换了蚩尤剑。虽说还没有达到公子虔那样的火候,可也能熟练使用了。荆南是职业剑士,剑不离身乃行动铁则,到河边取水自然也是随身带剑。

就在荆南弯腰汲水的刹那之间,山石草丛中蹿出了六支利剑,一齐向他猛刺。荆南并非先天聋哑,耳音极好,弯腰时已经听见天月剑在剑鞘中隐隐振鸣。山石中剑风一起,他本能地左手出剑,一个圆弧向身后划出。待他右手提起汲水皮囊转过身子,六支长剑已经被齐齐削断。荆南怒吼连声,一边教商鞅听见提防,一边追杀六名惊慌失措的刺客。从山石间灵敏异常的纵跃身手看,刺客绝非寻常剑士。但他们忌惮于荆南的天月剑,只有招架躲避之力。荆南将天月剑舞得一团光芒,剑风直达五六丈之外,刺客们不敢近前,荆南也无心追杀,舞着剑冲向商鞅身边。

堪堪三丈之外,眼见蒙面人跃起击刺,荆南一个飞掷,天月剑啸音大起,滴溜溜一团白光电射飞击,竟迎面截住了蒙面人的长剑。这本是弯剑的独特手法,力道得当,弯剑可像圆形“剑饼”一样疾飞劲射,剑光偾张,直如一轮明月。

商鞅也是第一次目睹天月剑的威力,不禁连连惊叹。

荆南哇啦哇啦地比划一番,商鞅不禁陷入沉思。他知道荆南的意思,蒙面人的遁形术很是怪异。据他所知,只有楚国一个古老的铸剑派才有,这拨刺客肯定和楚国有关。可是,楚国要杀他,会用如此手段么?商鞅不能相信荆南的判断,他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秋风山庄两情长

白雪在崤山已经住了十三年了。

崤山是一片奇特的山地。它西接函谷关内的桃林高地 ,东抵洛阳城外,北跨大河,南抵伊水上游,方圆数百里群山起伏林木葱茏。这片山地恰恰卡在魏、韩、秦、楚、周五国的交界地带。虽是山地,但却是“五邦通衢”的冲要。但奇怪的是,偏偏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在这片山地建立城堡要塞,竟是一片天下腹心的处女大山。

崤山本身虽然封闭,但出山百余里,西北山口接着秦国函谷关,西南顺洛水上游通秦国南大门武关,东面山口接韩国产铁要地宜阳;东北出洛水河谷,可直达周室洛阳;北渡黄河百余里,即是魏国安邑;南出山口,连着楚国熊耳山与伏牛山地带的要塞南阳。也就是说,住在这片幽静的连绵大山,向哪个国家去都不很远,也都很方便。

崤山原本一直是魏国领土。在魏国占领秦国河西之地的岁月里,崤山已经是魏国大后方了。相邻的其他国家,根本无法与魏国争夺崤山。秦国收复河西,并强迫魏国将崤山割让给秦国以后,形势陡变,崤山的位置顿时重要起来。对秦国而言,崤山是控制函谷关外数百里黄河渡口的一个天然屏障,同时也成为秦国东进的一个坚实跳板。对魏、韩、周三国而言,崤山则成为逼近胸前的一把利剑,插入腹心的一个楔子。对楚国而言,崤山则成为秦国正面压迫楚国淮北地区的一座大山。如此一来,各国对崤山大为重视,纷纷向崤山腹地派出大量斥候,侦探地形与山民分布,准备随时建立封锁崤山出口的要塞。崤山顿时热闹起来了。

这种突兀的变化,白雪可是没有料到。

当年,白雪忍痛离开栎阳的时候,崤山还是魏国的“老西门”。白雪回到安邑后身孕反应很强烈,很想找个幽静去处长住生养。按说涑水河谷的狩猎山庄是个好地方,可白雪总觉得涑水河谷离安邑太近,不安宁。魏国迁都后这里又离赵国太近,很可能成为双方拉锯争夺的兵家之地,不安全。自己需要的是一个远离兵争的安静地方,距离都城的远近,对她几乎没有作用。

梅姑和老总事反复查找,才发现了崤山这座已经废弃的山庄。这是老白圭按照他一贯的商战传统,针对洛阳周室、韩国宜阳以及楚国淮北,特意建立的货物秘密储存基地。白圭死后,白氏家族的长途商贸有所收缩,加上洛阳周室的购买力大大下降,崤山基地的储运功能被函谷关内的桃林高地取代,这座崤山小城堡便废弃不用了。

白雪对这废弃的城堡颇感兴趣,和梅姑、侯嬴专程去看了一趟,很是满意这座城堡的隐秘幽静:唯一的缺陷就是太大,又加荒废日久,不能居住,修葺一新又很是费事。侯嬴知道白雪的心境,提出在废弃城堡的旁边山头上新建一座小山庄,费事不多,住着又紧凑舒适。想来想去,白雪同意了。大半年后,崤山小寨建成了,坐落在老城堡旁边的半山腰,一条山溪瀑布挂在中间,将新老庄园隔开。小寨淹没在漫山遍野的密林之中,外人很难发现。白氏家族素来有建筑秘密基地的传统,将这座只有十多间房屋和一座仓库的小寨,建得异常的坚固隐蔽。白雪很高兴,将小寨取名为“静远山庄”。

进山之前,白雪将侯嬴、老总事和白氏家族的老功臣二十六人,全部召集起来做最后安排。她将白氏商家财产预先分成了三十份,两份最大的交给了侯嬴和老总事,两份较小的留给了自己和梅姑,其余二十六份平均分给了二十六位老功臣。谁知当她一一分配完毕后,却久久无人说话。

“诸位有何想法?是否白雪析产不公?”白雪笑问。

老总事面红耳赤:“敢问姑娘,白门商家传承百年,名震天下,未尝入不敷出,为何却要析产遣散?”

二十六功臣一齐拱手道:“我等效忠女主,不能析产毁业!”

侯嬴深深一躬:“姑娘不管有何想法,此举的确不妥。姑娘纵然隐退山林,白门一干老人绝不会乱了阵脚。且不说姑娘即将临盆,白氏后继有人,仅仅这经营百年的根基毁于一旦,也是暴殄天物。敢请姑娘三思后行。”

“请女主三思后行。”功臣们一齐拜倒,满堂的白发头颅都在颤抖。

“诸位快快请起。”白雪将要临产,宽大的衣裙虽不显过分臃肿,却也难以弯腰一一搀扶,只有站在堂中连连摆手,“诸位起来,听我说。”

老功臣们都在商旅沧海久经磨炼,个个心细如发,见女主行动大是不便,立即起来肃然站好。白雪叹息一声道:“白氏商旅,到我手是第四代,一百多年。然我不善经商,也无心经商,数十年来从不过问白门商事。白门财富虽说以白氏为底本滋生,但也是诸位兢兢业业操持积累而来。先父曾说过,财货如流,能祸能福,有心则当之,无心则散之。白雪志不在商,析产于诸位白门功臣,使白门商道遍及天下,未尝不是好事。诸位既然坚执不肯接受析产,倒也可变通从事。今日析产份额不变,今后之商事即为诸位合产经营。你等公推一人主事,能合则合之,不能合则随时分之。此乃两全之策,免得我一朝有事,内部生乱,反倒坏了白氏声誉。诸位以为如何?”

老功臣们齐声道:“侯兄主事,老总事辅之,我等和衷共济!”

“侯兄、老总事,看来得多劳二位了。你等就相机行事吧。”

“姑娘放心,白门商事坚如磐石,断无内乱之忧。”侯嬴与老总事慷慨激昂地回答。

“守定商旅,等待新主!”老功臣们也是一片激昂。

白雪本来还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再说,默默地对众人一躬,回头走了。

倏忽十三年过去了,静远山庄已经在山风雨雪中变成了半老寨子,宁静地隐匿在山林深处,消磨着悠长的岁月。

眼下正是仲秋时节,秋高气爽,阳光照得满山苍黄,山庄外的小道上铺满了落叶。一个英武少年正从瀑布旁边的山坡上飞跑下来,在嶙峋山石间飞纵跳跃,满头大汗依然不停。猛然,一只苍鹰从山峦掠过,在少年头顶盘旋鸣叫。少年停止了跳跃,端详一阵,迅速摘下背上的木弓,又从箭壶中拔出一支羽箭搭上,引弓满射,羽箭“嗖”地啸叫着飞向天空。但闻黑鹰锐声长鸣,振翅高飞,那支羽箭眼见就要贯穿鹰腹,却怏怏地掉了下来。少年气得跺脚直跳,将木弓狠狠摔向山石,木弓“啪”地断为两截。少年想了想,又捡起断弓,向山庄飞跑而来。

少年猛然撞开了虚掩的大门,院中一个女子惊讶道:“子岭,何事慌张?”

“梅姨,我要铁弓。这木弓劲力太差!”

女子笑道:“哟,吓梅姨一跳。你有多大劲儿,木弓不能使了?”

少年将断木弓撂到石案上,气鼓鼓地不说话。

女子走近一看,大吃一惊:“这是上好的桑木弓也,你拉断的?”

少年顽皮而又得意地笑笑:“如何?梅姨,该给我换铁胎弓了。”

女子惊喜地向着正屋叫道:“大姐大姐,快来看吔。”

“有事啊?”一个不辨年龄的女子出现在宽大的廊下,宽松曳地的绿色长裙,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横插了一支玉簪,手中拿着一卷竹简,潇洒随意中别有一番书生名士的英秀之气。她就是隐居了十三年的白雪。

听见喊声,她走出廊下笑道:“梅姑,一惊一乍的,值得看么?”

“大姐你看,子岭将桑木弓拉断了吔!”梅姑将断了的木弓递给白雪。

白雪接过断弓端详:“子岭,如何便拉断了?”

“回母亲,子岭射一只山鹰,这弓力不济,山鹰飞走了。孩儿生气,将桑木弓摔断了,不是拉断的。”少年昂首挺胸高声回答。

“究竟是桑木弓不济,还是你膂力不济?得试试看。梅姑,取那张良弓来。”白雪很平静慈和,但却丝毫没有溺爱神色,倒更像老师对待学生一般。

梅姑已经拿来了一张铁弓和三支长箭递给白雪,白雪指点着弓箭道:“子岭,这是你外祖留下的弓箭。弓叫王弓,是威力最强的硬弓。箭叫兵矢,是能穿透三层铠甲的利箭。你只要能将这张王弓拉开两三成,这王弓就是你的了。”

梅姑笑道:“大姐,既然试射,就用寻常箭矢吧,兵矢飞出去找不回来,可惜了。”

“不行。”白雪摇头,“寻常箭矢重量不够,试不出真正的膂力。再说,他能射多远?自己找回来就是。子岭,来,到门口试射。”

少年接过弓箭,大步赳赳来到山庄门外。静远山庄原处在山腰密林,出门一条石板路,路外就是宽约百步的幽深峡谷,对面山体上的白色岩石清晰可见。白雪指着山庄一侧五六十步开外的一段枯树:“子岭,就射那棵枯树。”

“不。”少年摇摇头,“枯树岂配王弓?我要射对面白岩上的那块黑圆石。”

遥遥看去,峡谷对面的白色岩石上突出着一块黑色石头。目力所及,大约也就是拳头大小,虽说比箭靶中心的鹄的稍大,但却比整个箭靶小了许多。若在平地,这倒也是考校箭术的正常距离。但这是一道峡谷,那强劲的谷风对箭矢的影响可是极大,大约寻常将军也不一定能将箭矢送过这样的峡谷,更不要说这样一个少年。

梅姑惊叹:“吔,不行不行!我看都看不清,还是射枯树。”

白雪虽不精通射技,但对剑术武功毕竟有扎实的功底。她觉得,儿子目下的状况无论如何也射不过这道山风习习的峡谷,虽说是壮志可嘉,但太过夸口,也是一种很不好的毛病。她素来是明睿聪慧,知道这种指正只能在儿子试射失败之后,而不能在前,否则他绝不会服气。心念及此,她淡淡笑道:“子岭,只要你能射过峡谷,不管触山与否,都算成功。”

少年没有说话,咬紧牙关,拈弓搭箭,左腿笔直地斜线蹬开,右腿曲蹲成一个结实的弓形;左手持弓,“嗨”的一声,右手扯动弓弦,但听皮裹铁胎的王弓响起了细微的咯吱声,王弓倏忽张开成半月之形。少年一奋力,王弓竟渐渐拉成将近满月之形。这在弓法上是“九成弓”,距离满弓仅有一成力道。白雪梅姑兴奋地屏住呼吸,比自己开弓射箭还要紧张。

少年双目炯炯地瞪视着峡谷对面,猛然放箭,只听一声尖锐的啸叫,长长的兵矢流星般穿过峡谷。但闻“轰隆——”一声,白色山岩上突出的那块黑石便带着一阵烟尘,滚落到深深的峡谷之中。

“彩也!子岭成功了!成功了!”梅姑拍手笑着跳着高声喝彩。

白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好。这张王弓归你了。”

“谢过母亲!”少年兴奋地跳了起来,“我给母亲猎一只野羊回来!”说着飞快跑向了山庄后的密林。

“子岭,早点儿回来!”梅姑在身后高喊。

“哎,晓得。”山坡密林中遥遥传来少年子岭的清脆声音。

白雪笑笑:“教他去。”便和梅姑进了山庄,又坐在石案前展开那卷竹简看了起来。

梅姑问:“大姐看甚书?忒般认真?”

白雪笑道:“你猜猜。”

梅姑顽皮地眨眨眼:“莫不是大哥的书?”

“梅姑果然聪明。正是前日侯嬴大哥派人送来的流传抄本,是他前些年写的。”

梅姑神秘地笑笑:“大姐吔,你说大哥该不会忘了我们吧?如何还不回来?”

白雪撂下竹简笑了:“是么?那就休了他,教他当那个破官儿去。”

“休了男人?大姐,亏你想得出!”梅姑咯咯咯笑个不停。

猛然,响起了“笃笃笃”敲门声。梅姑一阵惊喜,冲过去拉开门,却呆呆地怔在那里。

“山中游士,讨口水喝。”一个蓝布长衫须发灰白的人,脸上蒙着一方面巾,手中提着一口短剑,苍老嘶哑的声音很是刺耳,“多有叨扰,敢请包涵。”

梅姑回过神来,怏怏道:“不妨事,请进来。”

蓝衫蒙面者走进大门,白雪起身拱手道:“客人光临,多有荣幸,请上屋入座。”

“秋日如春,庭院凉爽,不必进屋叨扰。”蓝衫蒙面者谦恭作礼。

白雪:“也好。梅姑,搬一坛老酒来,请先生解渴。”

梅姑顷刻间搬来一坛陈年清米酒,又用托盘端来一盆炖兔肉,自到一边忙碌去了。白雪道:“先生请自饮。我清茶作陪了。”

蒙面人:“鄙人相貌丑陋,不敢示人,敬请先生回避。”

白雪笑了:“貌相乃父母天赐,何须自愧?先生若不介意,但请取下面巾痛饮无妨。”

“先生高风,得罪了。”蓝衫人摘下面巾,一张红赤赤脸庞赫然现出,活像被人生生揭去了面皮,令人望而生畏。

白雪一惊,不自觉捂住了嘴没有出声。远处的梅姑却惊讶得“啊”了一声。

蓝衫人仿佛没有听见,自顾痛饮大嚼。

正在此时,虚掩的庄门“咣当”大开,少年子岭气喘吁吁满面大汗地撞了进来:“娘!野羊!”举起手中一只肥大的黄羊,“快看,箭射在脖颈上了!”

梅姑已经闻声跑来接过黄羊:“快来洗洗,热死了吔。”

白雪高兴道:“好,子岭有功,正好犒劳客人。”

少年怔怔地看着院中蓝衫人:“娘,他是谁?”

白雪笑道:“子岭,这是一位过路客人。该向先生行礼。”

少年天真地笑了:“啊,是客人,我当是……”却硬生生收住口拱手行礼,“客人先生,本庄少主人有礼了。”老声老气,逗得白雪、梅姑和蓝衫人都笑了。

“在下山中游士,见过小公子。”蓝衫人目光盯在了少年脸上。

“先生,小儿有何不对么?”白雪注意到蓝衫人的目光有异。

蓝衫人叹息一声:“不瞒先生,贵公子与我旧时一个老友之相貌神韵酷似,使在下油然感怀。敢问先生,夫君高名贵姓?”

“先生可否见告,你那位老友高名贵姓?”白雪微笑地看着蓝衫人。

“在下游历二十余年,沧海桑田,故人的姓名却是记不得了。”

“先生既已忘却故人名姓,我说出来亦是无用,是么?”

蓝衫人点头感慨:“正是正是,原是在下唐突。先生,告辞了。”

少年却突然走近蓝衫人道:“先生,你这脸庞生得有趣,是生来如此,还是猛兽伤害?”

蓝衫人大笑,沙哑凄厉的声音像一头怪枭:“快哉快哉!老夫生平第一次听人说,老夫面相有趣!小公子,这是比虎狼还要厉害的猛兽所伤,记住了?”

“那你报仇了么?”少年兴致勃勃。

“还没有。然老夫的心却没有死。告辞。”蓝衫人一拱手,径自出门去了。

梅姑去掩门,却惊讶地站在门口不动。白雪问:“梅姑,怎么了?”梅姑掩门回身,面色苍白道:“那人刚出门就不见了踪影,鬼魅般消失了,好怪异!”

白雪点点头没有说话,沉思良久,低声吩咐:“放出信鸽,请侯嬴大哥来一趟。”

梅姑答应一声,跑向庭院深处。片刻之后,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蓝天,带着隐隐哨声向东飞去。

放走信鸽,梅姑吩咐两个仆人帮着兴致勃勃的子岭杀那只野羊,自己便去厨下打点整治,要为子岭的箭术膂力庆贺一番。白雪却一直在后院望着远山出神,思忖今日这个不速之客的来路,为商鞅担心,偏又勾起了浓浓的思念。十几年来,她每天都要在这里站上一两个时辰,望着远山踱步,方圆丈许的草地都被踩出了硬土。夕阳将落的时分,庭院中飘来浓郁的肉香,白雪知道野羊已经炖好了,不想教梅姑或儿子看见自己痴痴凝望的样子,信步来到前院。

“笃笃笃”,又是敲门声。

梅姑正在收晾晒的衣服,回头看着白雪做了个鬼脸笑道:“吔,侯嬴大哥忒快嘛。”

子岭冲过来道:“梅姨,我来开门,我不怕。”

白雪慈爱地笑道:“嗬,子岭长大了,那就去。”

梅姑不自觉拿起石案上子岭的短剑,跟着子岭来到门后。大门“咣当”拉开,子岭粗声大气问:“敢问何方人士?”梅姑不等门外回答,在子岭身后道:“本庄夜晚不留客人,敢请务必见谅。”

暮色中,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梅姑,不记得我了么?”

梅姑惊讶地一个箭步冲到门前,见门外两人一黑一白,都是长须飘飘,白衣人正对着自己亲切地微笑。梅姑猛然醒悟,冲回院子高声叫嚷:“大姐大姐,快来呀,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子岭怔怔地挡在门口:“你是何人?梅姨那么高兴。”

门外人笑道:“你是子岭么?如何不教客人进门?”

子岭认真摇头:“没问清白,不能擅入我家。”

门外人点头笑道:“挺认真,小将军似的,问吧。”

子岭一点儿不笑,一副大人气魄:“姓甚名谁?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门外人微笑答道:“姓卫名鞅,从咸阳来,为了找你,找你娘,还有梅姨。”

少年子岭有些茫然:“卫鞅?噢,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娘。”一转身,不禁惊讶失色,“娘?你如何哭了?”

白雪早已经来到门后,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按捺不住心潮起伏,不禁泪流满面道:“子岭,他就是,你的父亲……鞅,你终于回来了。”一下子扑到商鞅肩头……

少年子岭的脸憋得通红:“梅姨,他,他是我的父亲么?”

梅姑擦着眼泪笑道:“蠢!父亲还有假?”

子岭扑通跪倒叩头:“孩儿白子岭,参见父亲大人!”

商鞅乐得大笑,一边揉眼睛,一边扶起已经长过自己肩头的少年,“参见?大人?礼数蛮大也。来,教我看看!好,精气神都不错,快长成大人了,啊!”

说话间,梅姑已经帮荆南将两匹马牵了进来拴好,边喂马边亲热地和荆南比划着又笑又叫。荆南也高兴得“啊噢”不断,夹七夹八地既比划着路上的经历,又诉说着莫名的兴奋。少年子岭被骤然降临的父亲夸奖得红着脸局促地笑着,有些不知所措。白雪走过来高兴地揽着父子二人的肩膀:“有话慢慢说,走,进屋。梅姑、荆南,进屋了。”梅姑高兴地答应一声,拉着荆南走进正屋大厅,又飞跑出去吩咐两个仆人准备接风酒宴,又飞快地捧来茶水,忙得像只穿梭的小燕子。荆南也干脆跟着她忙前忙后地张罗。少年子岭想了想,说要从地窖取酒,也跑到院子忙去了。

白雪和商鞅坐在大厅,默默相望打量,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怔怔地看着阔别十三年的商鞅,白雪明显感到了他身上凝聚的沧桑风尘。昔日英挺白皙的商鞅,脸上已经是肤色粗黑,沟壑纵横,长须垂胸,两鬓染霜了。一个刚刚年过四十岁的男子,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显出一种比同龄人要苍老得多的面容。不用问他受了多少辛苦,仅仅从那种不能掩饰的疲惫感,就能体察到他的曲折艰难和呕心沥血。

商鞅也静静地望着白雪,觉得她依然那么美,美得动人,洒脱爽朗的英气中沉淀出一种深沉的风韵,披肩的长长秀发变成了高高挽起的发髻,圆润秀丽的脸庞和窈窕的身躯略微丰满了几分,就像中天的一轮明月,舒缓安详,而又明艳无比。那双永远如澄澈湖水般的眼睛,依旧喷发着火热的光芒,只有那从眼角延伸出去的细细的鱼尾纹,才铭刻着如缕如丝的漫长岁月对她青春年华的划痕。一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要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寡居独处,仅仅依靠情感的坚贞,是无法消解那如火如荼的本能冲动的。只有白雪,凭借着出类拔萃的家世给予她的胸襟、品性、学问、见识,才锤炼得出这种“久经沧海,难为一瓢之饮”的高贵气度。也只有这种并非刻意追求操守,而奔着一种境界飞升的高远情愫,才远远超越了尘世寻常的坚贞节烈,才能驾驭自己的灵与肉达到至美的升华。

默默相对的凝望中,商鞅的灵魂又一次颤抖起来。

这日晚上,商鞅生平第一次喝得醉态可掬,给每个人敬酒,给儿子唱激越悲凉的秦地歌谣,撮合着要梅姑嫁给荆南,不断搂着白雪和儿子开怀大笑。白雪非但没有丝毫的阻拦,且满面春风地与他频频共饮,也喝得满脸酡红,笑得高高的发髻也散了开来。荆南忘形地呼喝着向子岭教习剑术,梅姑则忙得陀螺般斟酒劝酒,终于也喝得咯咯咯笑个不停,顽皮地比划着要荆南叫自己姐姐。少年子岭第一次沉浸在如此无拘无束的天伦之乐中,高兴得不断要求显示自己的学问和功夫,背《诗》背《书》,舞剑奏琴,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的箭术,不时引来满堂哄笑……

直到雄鸡高唱,东方发白,静远山庄才安静下来。

一觉醒来,已经是红日西沉了。商鞅觉得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窗外一抹晚霞,山间林涛隐隐,流泉飞瀑,鸟语花香。商鞅大睁着眼睛躺在卧榻,好像在梦中画境一般,竟然不想坐起身来。听听院中有白雪她们的低声笑语,商鞅还是揉揉眼睛坐了起来,穿上榻边放置整齐的宽大衣衫,干爽舒适,再蹬上精致宽松的木屐,散发赤脚,真个是通体轻松满心惬意。商鞅情不自禁地伸了个懒腰,长长地打了一个响亮而又兴奋的哈欠,信步走出大厅。

“起来了?”白雪笑盈盈地走了过来,“棚下坐坐,子岭采了一大筐野果。”

梅姑老远地笑嚷着:“吔,姑爷大哥变成山老爷子了!”

“要知逍遥事,唯到山中住。姑爷大哥我,可是做定山老爷子了。”商鞅的木屐踩在院中石板上,清脆的梆当声夹着笑声,一副悠然自得。

白雪笑道:“都昏了头,又是姑爷,又是大哥,做新郎似的。”心中却溢出一股浓浓的甜意。谁能想到,冷峻凌厉素来不苟言笑的卫鞅,能有在她身边的这般本色质朴?这般松弛散漫?这般明朗闲适?

商鞅踱步到竹席棚下的石礅坐下,梅姑端来两大盘洗干净的山果,红黄青绿的煞是好看。白雪拿来一柄小刀坐在他身旁,将山果剥壳削皮地一个一个递给他。商鞅怡然自得地吃了一大堆,笑道:“呀呀,真做田家翁了。”白雪笑道:“做田家翁不好么?”商鞅连连点头:“好好好。”却收敛笑容认真说道:“哎,知道我这次回来要做的事么?”白雪微微一笑:“要接我们回咸阳?”商鞅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白雪笑道:“你敢么?自然是荧玉的主意了。”商鞅哈哈大笑一阵:“我的想法,本来是立即辞官隐居,教荧玉一起到崤山来先住一段时光,然后我们就泛舟湖海了。荧玉却一定要你先回咸阳,聚一段时日再走。正好秦公身体不佳,我一下就走,也脱不开身,就依了这个主意。”白雪点头思忖道:“也好。只要主意定了,自然要缓缓脱身。掌权二十多年,国事总得有个交代。”

商鞅高兴,就滔滔不绝地将这些年的大事逐一说了一遍。白雪听得很认真,直到商鞅说到河西大捷,白雪才幽幽地叹息一声:“魏国也败落得忒快了。好端端一个强国,就如此葬送在这班君臣手里了。身为魏人,惭愧也。”商鞅大笑道:“我那个卫国,不更教人惭愧?几个县的地面,都快完了。列强竞争,同是华夏大族,谁强大,谁就统一。此等纷争称雄的局面,绝不会长久。可不要抱残守缺,做伯夷叔齐也。”

白雪笑了:“抱残守缺,那是贵族的毛病。庶民百姓,可是谁给好日子就拥戴谁,我不操心。”

说着说着,已是明月挂在了树梢。梅姑拉着荆南和子岭帮忙,将饭菜山果摆在了棚外的另一张大石案上,对着天中一轮秋月,五个人边吃边说,又到了三更天。

子岭突然指着大门:“听,有人!”

习习谷风中隐隐可闻马蹄沓沓,紧接着就是一声悠长的呼哨。

“侯嬴大哥!”梅姑站起来就去开门。

商鞅惊喜地迎到门外,月色下的山道上一骑骏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迎风展开的黑斗篷就像一只巨大的山鹰。片刻之间,骏马飞到。商鞅鼓掌大笑:“侯嬴兄,别来无恙也!”骑士闻声下马,疾步高声:“啊呀,鞅兄么?真是做梦一般哪!”两人在山崖边交臂而抱,你看我我看你感慨不已。荆南连忙赶出来参见老主人,侯嬴看着这个一脸粗硬胡须的威猛壮士,又是一阵唏嘘感慨。白雪出门笑道:“侯兄,我也没想到他恰恰就回来,你等三人有情分。进去吧,别在门外絮叨了。”

回到庭院,重治酒席,又是一番相逢痛饮。明月皎洁,商鞅侯嬴眼见对方都已经两鬓染霜,不由得说起初次在栎阳渭风客栈相聚时的青春意气,一时泪光莹莹。叙谈良久,侯嬴问起白雪信鸽传书的原因,白雪这才将那个怪异客人的事说了一遍,怀疑这个怪异客人与商鞅有关,想请侯嬴查查这个人。

商鞅也感到惊讶,他本来不想将路遇刺客的事告诉白雪,此时见两件事显然有关联,便将洛水河谷遇到突然袭击的事说了一遍。

“如此说来,那个蒙面人与这个蒙面人,是一个人?”白雪蓦然警觉。

侯嬴思忖道:“正是。这个怪人,定然长期在这一带大山活动。魏国想谋害鞅兄么?”

“不像。”白雪摇头,“魏国目下沉沦,不会对秦生事。”

“那就该当是仇人。鞅兄可有夙仇?”

白雪道:“他这个人,生平无私怨,有也是公仇。”

商鞅沉思有顷,心中猛然一亮:“难道,是他?”

“谁?”白雪与侯嬴一齐问。

“原太子傅公孙贾。他当年与公子虔一起服刑,放逐陇西。我听此人声音颇熟,一时没想起来。”

侯嬴道:“对,一个人相貌可以变化,嗓音变不了。”

梅姑有些茫然:“秦法那么严明,放逐的罪犯能逃得了?”

“那得看是谁。”白雪问,“公孙贾剑术武功很高明么?”

商鞅思忖道:“公孙贾原是文职长史,纵然有剑术武功,也是略知一二罢了。对,从这一点说,又不像。这却奇也。”

侯嬴:“剑术武功在成年突进的事,也是有过的。假若此人逃遁后有奇遇,也未尝不能成为剑道高手。”

“我看这样,”商鞅道,“目下此人对我尚无大碍,然对山庄有威胁。侯嬴兄可访查崤山一带,看看有无神秘人物藏匿。雪妹他们跟我回咸阳。走前这一段时日我都在,不会有事。回咸阳后,我立即下令查清此事。”

“我看也是如此。”白雪笑道。

“好。那我立即动手。崤山是白氏的老根基,好查。”侯嬴听说白雪要跟商鞅回咸阳,心中很是高兴,“哪天走?我来安排行程事务。至少得几辆车呢。”

“一个月后了。”商鞅笑道,“也和侯兄多多痛饮几次。”

“快哉快哉!我也是如此想,来,干!”

“干!”两人举起大碗,一饮而尽。

次日清晨,商鞅还没有起来,侯嬴已匆匆走了,留下的话是,十日后再来回话。白雪知道侯嬴侠义情怀,要急着去查崤山地面的可疑人物,挽留不住,也只好教他走了。商鞅晚来和白雪缠绵到天亮方才入睡,午时醒来,见侯嬴已去,兴致勃勃地和白雪、子岭到山中览胜去了。回山庄时天已傍晚,落日余晖下,但见迂回曲折的山道上一骑黑马直奔山庄而来。子岭高兴地叫起来:“娘,又是马!父亲一回来,深山都热闹了。”

白雪脸上却掠过一丝阴影,心中不禁一阵猛跳,来人显然不是侯嬴,会有何等事?片刻间马到庄前。骑士飞身下马,对商鞅拱手道:“禀报商君,景监上大夫紧急书简!”说着从马背革囊中取出一卷密封的竹简,双手呈上。

商鞅心中一沉,立即打开竹简,眼光一瞄,脸色就阴沉下来。那竹简上只有一行大字:“君上病倒,君宜还都。私信告知,君自决断。”商鞅将竹简递给白雪。白雪一看,不禁愕然,但瞬息之间已平静下来。她知道,景监作为上大夫,是商鞅的忠实同僚,一定是秦公不许告知商鞅,而景监又觉得必须告知,才用了私人书简的方式。若事情不急,如何能动用官府的快马特使?这种关键时候,能阻拦他么?

略一思忖,白雪轻声道:“那就回去了。我们随后来。”

商鞅看了白雪一眼,回头对使者道:“回复上大夫,我明日起程,后日可到咸阳。”

“是!”信使答应一声,翻身上马,沓沓下山。

这一夜,静远山庄异常宁静,只有那间卧房的灯火亮到了东方发白。

病榻上的秦孝公怦然心动

秋风一起,秦孝公突然病倒了。

病势来得莫名其妙,先是突然高烧了两次,太医刚刚一用退烧药,就突然好转了。刚刚被秦孝公接回来的太子嬴驷,急得寝食不安,昼夜守候在寝宫之外。秦孝公又气又笑,训斥了嬴驷一顿,命他回太子府加紧熟悉国事,不要小儿女般矫情。前些天,秦孝公已经从荧玉口气中隐隐约约猜到了商君要辞官归隐的打算。虽然他一万个不想放商鞅离开,但却不能不做万一的打算。他要教太子嬴驷恢复一段,看看他究竟是垮了还是成了?再看他能否挑起日益繁重的政务。当此之时,不能教嬴驷在这些小事上太过拘泥,一味地尽礼数。

谁知刚刚过了三五天,秦孝公就突然不能下榻了,浑身酸软,厌食厌水,瘫在了榻上一般。太医令李醯大急,带领六名白发苍苍的太医府高手在榻前轮流诊脉,整整两个时辰过去,面面相觑,却说不出病因,也不敢开方。李醯急得大汗淋漓却又束手无策。秦孝公笑了:“去吧,想想再说。天数如此,急也无用。”

景监闻讯进宫,主张立即召回商君应急。秦孝公只是摇头:“莫急莫急,也许几天就又好了。二十余年,商君未尝闲暇一日,刚刚离开几天,就召他回来,岂有此理?国中政务,上大夫先主事。”谁知过了十多日,秦孝公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急剧消瘦,日进食量竟只有原先的两成不到了。景监真着急了,明知对秦孝公说也无用,就私下写了书简,当做官府急件“逢站换马”,报知商鞅。

这次,太子嬴驷没有哭泣着坚持守在病榻前。

上次秦孝公的严厉训导,打消了嬴驷残存的一丝脆弱,也抹去了他重新回宫开始一段时日的惶惑与无所适从。就像当初刚刚离开栎阳对村野民居生疏茫然一样,乍然回宫,他对壮阔瑰丽的咸阳城和咸阳宫陌生极了,好像梦幻一样。长期的村野磨炼,已经使他适应了粗粝的生计,宫廷少年的娇气任性和俊秀潇洒,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现下的嬴驷,粗黑壮硕稳健厚重,正是老秦人所喜欢的那种成年男子汉的体魄。然则,长期的隔绝,使嬴驷对公父、太后、公主姑姑都陌生了,见了他们总觉得局促不安,应对总是不得体。见了朝臣也感到生涩,甚至不知道如何自称才好。受到公父的斥责,嬴驷清醒了,他明白了公父的意思,做人做事要大局为重,要有自己的真见识;看别人脸色说话,揣摩别人心志行事,永远都没有出息。他猛然警悟了,恍惚感顿时消失了。长久的磨炼,不正是为了证实自己是可以造就的么?如今归来,正事没做一件,兀自惶惶不安,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嬴驷回到府中,将自己关在书房,一连半个月没有出门。

今日清晨,嬴驷进宫,他要郑重地向公父呈上自己独特的礼物。此刻他非常清楚,突然病倒的公父,最需要的不是榻前守候,而是真实地看到自己的儿子已经磨炼成了一个堪当大任的储君。

进得宫来,嬴驷觉得气氛有异。侍女内侍,个个都是神色匆匆。看看身后抬着大木箱的两个仆人,嬴驷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到得寝宫门前,却见太医令李醯和几个老太医神色郑重地争辩不休,上大夫景监和国尉车英也在一边低声交谈,没有人看见他,自然也没有人过来行礼参见。嬴驷没有理会这些,径直进入。第二道门前,白发苍苍的黑伯静静地肃立着,眉头紧锁。嬴驷低声问:“黑伯,公父梳洗了么?”黑伯点点头,默默领他走进寝室。

嬴驷走近榻前,不禁心中一惊,正当盛年英华逼人的公父已经变得枯瘦羸弱,完全没有了昔日光彩。嬴驷心中一酸,低低叫了一声“公父”,泪水已经溢满了眼眶。

秦孝公睁开眼睛打量着嬴驷,明亮的目光丝毫没有病态。他指指榻侧绣墩,却没有说话。嬴驷深深一躬道:“公父,嬴驷带来了这些年的心得,想请公父批阅斧正,又担心公父病体能否支撑?”

“你写的文章?快,拿过来。”秦孝公显得有些惊讶,更多的显然是高兴。

嬴驷回身吩咐:“黑伯,教他们将木箱抬进来。”

黑伯点点头,走到寝宫大门,吩咐两个仆人放下木箱回去,右手抓起捆箱的大绳就提了进来,轻轻放到榻前,又利落地解开绳套打开木箱。

嬴驷第一次看见黑伯如此惊人的膂力,不由得大奇。要知道,一大箱竹简足足有三百多斤重,而黑伯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而且只用了一只右手。

秦孝公笑道:“黑伯,教太医大臣们都回去,各司其职,不要再天天来了。”黑伯答应一声走了出去。秦孝公回头又道:“驷儿,你先回去,明日再来。”嬴驷看看公父,想说话却又没说,深深一躬,步履沉重地走了。

嬴驷一走,秦孝公便教黑伯找来一张木板支在榻旁,将木箱内的所有竹简都摆在了木板上。竹简一摆开,立即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腐竹气息和汗腥霉味儿。秦孝公一眼看去,便知道这些竹简完全是一个生手削编的。竹片全是山中到处可见的低劣毛竹削成,长短大小薄厚参差不齐;编织得更是粗糙,寻常用的麻线上生满了霉点儿,有不少简孔已经被麻线磨穿,又有不少麻线被带有毛刺的简孔磨断;几乎每一片竹简都发黄发黑,有汗湿渗透的霉腥味儿和斑斑发黑的血迹,和竹简工匠们削制、打磨、编织的上好青竹简相比,这简直是一堆破烂不堪的毛竹片子。但秦孝公却看得心潮起伏,眼中潮湿。他知道,这只能是嬴驷自己制作的竹简。一个宫廷少年,且不说坚持自己执刀刻简——在宫廷中,刻简是由专门的“文工”完成的,国君与太子只要将文章写在竹板上就行了——就是经常性的砍竹、削片儿、打孔、编织,也需要多大的毅力去做啊。这一大箱竹简,每一片都渗透了嬴驷的汗水与辛劳。不说内容,单就是这种精卫鸟儿般的喋血精神,也使人真切感受到了一个苦行少年的惊人意志。

秦孝公怦然心动,闭上眼睛,任由两行细泪从眼角缓缓渗出。

一天一夜,秦孝公没有睡觉,一刻不停地看完了嬴驷的全部手记。黑伯劝他歇息片刻,他却笑道:“整天躺着睡,还嫌不够么?”健旺饱满的神态,使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他是一个卧病不起的人。

嬴驷的手记竹简分为三类:一类是所经郡县的地形、人口、城堡、村庄的记载;一类是变法后民生民治状况的变化;一类是自己的思考心得。秦孝公最感兴趣的是嬴驷自己的心得手记,将那几篇文章反复看了五六遍。其中有一篇的题目是《治秦三思》,秦孝公拿着它手不释卷地琢磨,良久思忖着。已经是红日临窗了,黑伯进来收拾烛台,秦孝公方才放下竹简想睡一会儿,但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破旧发霉的竹简和那耐人寻味的篇章:

商君之后,治秦不易。法度已立,邦国富强,秦风大变,公战大兴。然则国有三虚,不可不思。一曰法治根基未坚,二曰复辟根基未除,三曰多有穷乡僻壤,财货实力不足以养战。治秦之途,首在固法强本,次在除恶务尽,三在垦发穷困以长财货。有此三纲,秦国当立于不败,可放手与东方周旋。治国安邦,慎之慎之……

秦孝公感到了一丝宽慰,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作为国君,他只有这一个儿子,而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他却实在把握不准。在嬴驷独自磨炼的时期,他曾经闪现过一个念头,赶快将玄奇找回来大婚,再生一个儿子继承大业。可几次到陈仓河谷,那个小庄园都尘封无人,派人打探,方知老墨子高年卧病,所有骨干弟子都聚集在神农大山,整理老墨子的一生言行和未成形的论著。孝公对墨家很是了解,也知道老墨子行事神秘,统辖墨家的方法历来是一人独断。在墨家这种行动性学派来说,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它确保了老墨子的绝对权威和墨家子弟在行动中的高度一致,这是其他任何学派都不能望其项背的。

但是,这也带来了其他学派所没有的许多麻烦。最大的麻烦,就是对老墨子身后地位权力的继承。老墨子的四大弟子,个个都是文武全才,在天下有很大名声的“高义饱学之士”,也都各有一批忠实的信徒。论资历才智,大弟子禽滑釐当然是首选。然则禽滑釐偏偏少了老墨子的胸怀境界和人格魅力,许多次大事都处置得议论纷纷。尤其是对秦国行动,察勘粗糙,判断见识都不到位。秦孝公只身闯墨家总院时,老墨子只得亲自出面才使墨家在对待“暴政”上有了一个大的转折。如此一来,非但禽滑釐威望下降,更重要的是,墨家内部也更加分化,老墨子可谓难矣!

由于玄奇在对秦国事务中坦然诚实,且表现出卓越的见识与胆略,不但老墨子倍加钟爱,许多墨家弟子也衷心敬佩,隐隐然又形成了一个“第五墨家”。纵然玄奇洒脱散淡对权力毫无兴趣,然则从小就以墨家为家园,身处其中,植根其中,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关乎追随者的利害得失,遇到分歧不可能不说话,想摆脱也摆脱不了。老墨子年高卧病,竟出人意料地指定玄奇主持编撰《墨子》大书,使玄奇骤然间成为墨家矛盾冲突的交会点。玄奇既不能拒绝终生敬佩的老师的重托,又对内部错综纷纭的微妙冲突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平衡抚慰。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能教玄奇从墨家脱身么?纵然是两情深长,又如何骤然脱得千丝万缕的“业绊”?秦孝公身为一国之君,最能体味这种身不由己的牵绊,也深深理解玄奇此时的困境,长嘘一声,只好将大婚的愿望暂时搁置了。几次突然发病,孝公虽然表面轻松无事,实际已经有所警觉,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可能已经没有机会大婚生育了”!有此警觉,他甚至想过在嬴氏宗族中另外挑选一个有为青年做太子,也闪过念头,抱养荧玉和商鞅的儿子……念头归念头,秦孝公秉性坚忍不拔,在没有清楚嬴驷的鱼龙变化之前,他的任何念头都只是永远地埋藏在心底。

自从商鞅提及,接回嬴驷之后,秦孝公也没有急于对儿子进行终日教诲,而依然和他不疏不密,让他自然地熟悉离开太久的宫廷,渐渐弥补这长期隔离造成的陌生。更重要的是秦孝公明白,一个人已经长到了三十一岁,能否担当大任,绝不是终日教诲所能解决的。将近二十年的磨炼,如果嬴驷还不成器,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虽然秦孝公想到了最坏的可能,但在儿子最终暴露真实面目之前,他的那一丝希望始终都没有破灭。他没有和嬴驷认真长谈过一次,也没有一次主动问起嬴驷的磨炼心得。他以为,嬴驷选择何种方式显出曾经沧海后的本色,这对嬴驷也是一个考验。

事实说明,嬴驷做得很好,甚至可以说很出色。

秦孝公想过许多可能,但确实没有想到,儿子的磨炼竟是如此认真如此刻苦如此用心。这个嬴驷,是嬴氏历代嫡系长子中唯一没有军旅经历的储君。在秦国,这是一个很大的缺失。因为这将直接关涉军旅将士对他的敬重和他对军旅的控制。秦孝公少年征战,几年中就成为军中有数的名将,对秦国大军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所以才能以二十一岁的年龄在权力场中纵横捭阖,无所畏惧。这个嬴驷,还没有来得及补上这一课,就栽倒在变法旋涡中了。然则,嬴驷在山野底层苦行磨炼十余年的经历,又是他在所有公族子弟中独具的优势。对民生民治的透彻体验,将成为他把握国家大势的根基本领。从长远看,这一点也许比从军本身更重要更宝贵。也许,孺子尚可教也。

秦孝公闭着眼睛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沉沉地睡去了。

商鞅赶回来的时候,秦孝公还在呼呼大睡。商鞅将黑伯叫到一边,详细询问了孝公发病及医治的过程,然后立即安排,在孝公的寝宫之外给他辟出一大间屋子做政事堂,他要在这里昼夜守候处置国务。吩咐完,商鞅匆匆赶到景监的上大夫府,紧急召来国尉车英、咸阳令王轼,四个人秘密商谈了两个时辰,将一切稳定朝野的细节都落实妥帖,方才散了。

回到商君府,已经是初夜了。荧玉已经知道商鞅紧急赶回,早就准备好了接风洗尘的小宴。此时饭菜已凉,荧玉一边和商鞅说话,一边亲自为商鞅准备沐浴热水,一边吩咐重新整治酒菜,忙碌得碎步跑个不停。半个时辰后,一切收拾妥当,两人才安静地坐下来吃饭。

商鞅简略地说了去崤山的经过和白雪明春搬来咸阳的事。荧玉一番感慨,也说了咸阳的近况和孝公的病情,眉目之间忧虑忡忡。商鞅劝慰了一番,说了自己明日住进宫中的打算,荧玉又说了一些宫廷细节,两人计议了约一个时辰,三更时分方才准备安歇。

商鞅每日走进寝室前,总要了却当日的全部公务。这次离开咸阳了一段日子,虽说有景监主持国务,但也一定积压了一些要他定策的公文,便走进书房,打算处置完这些公文再休憩。坐在案前,先一件件看了事由,却发现有一卷太医令李醯的上书。商鞅一瞥,心想一定是有关为国君治病的谋划,连忙打开,一行大字赫然入目:请逐巫医扁鹊出咸阳书!

晋人扁鹊,多有妖行巫术,今以名医自诩,游走列国,均被逐出。近日扁鹊入我咸阳,称其擅医小儿,开馆行医。实则不行望闻问切,随心抓药,国人多被蒙骗蛊惑,竟趋之若鹜,咸阳嚣嚣!秦国新法,禁止妖言惑众,巫术为医。今扁鹊巫医公然入秦,乱我民心,请即逐之,以正新法。

商鞅惊讶了,扁鹊入秦了么?却如何成了巫医?太医令为何要驱逐扁鹊?

神医扁鹊对秦孝公的奇特诊断

咸阳城北区有一条小街叫神农巷。街不长,也不繁华,但名气颇大。因为这条小街住的药农多,开的药铺多,生药商人多,几乎就是秦国的医药一条街。寻常时日,这条小街很是幽静,一种淡淡的草药异香弥漫得很远很远。无论是药材交易,还是国人来这里寻医抓药,只要进入神农巷,所有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文雅起来,绝无咸阳南市那般熙熙攘攘。

这几天,神农巷大大地热闹了起来。

人们纷纷从小巷口的一个小院子里走出来,匆匆到小巷深处的各家药铺抓药,整日络绎不绝。几家名气大点儿的药铺,抓药者竟排起了长队。奇怪的是,抓药的人如此之多,药铺里的坐堂医士却很冷清,很少有人找他们诊脉开方。医士们先是惊讶,后来便都悻悻地离开了医案,帮着店役抓药去了。药铺的出药量骤然增大,药材生意也顿时好了起来,药农、药商也都比往日忙活了许多。如此一来,神农巷人群川流不息,完全没有了寻常时日的幽静。

神农巷最大的药铺叫南山堂,这里的堂医叫李儋,是太医令李醯家族的支脉后裔。他是个有心人,自然很清楚,这突然的变化,都是因为巷口小院子里来了一个神奇怪异的医者。这一天他实在悻悻难忍,换了一身寻常布衣,来到了巷口小院子要看个究竟。

方到巷口,便见大树下坐满了等候就诊的国人,绝大部分都是抱着小儿的年轻夫妇。进了院子,院中大树下也坐满了候诊者。人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木牌,提着一袋半两钱,神色安闲地等候着。

“敢问大姐,这木牌做甚用?”李儋恭敬地问一个抱着小儿的中年女人。

“看病的人太多,木牌上写着顺号,挨个来,人不挤哩。”

“这袋半两,够先生的诊金么?”

女人笑了:“够。先生只收十个半两,谁心里过得去?都想给先生一袋钱,还不知先生收不收哩。”

“诊金少,药钱贵,是么?”

“哟,你这书生莫担心,在先生这儿看病花得起哩。诊费十个半两,药钱更少。先生开的都是寻常草药,不值钱,可治大病哩。哪像那些个堂医,不开贵重药治不了病似的。我在这儿守了三天了,才把我这宝贝儿子抱来看的。你放心领个木牌子,回去抱儿子来,没事。”

“多谢大姐,那我进去领牌子了。”

李儋走进了中间正屋,静悄悄站在门边打量。只见正中长大的木案前坐着一个童颜鹤发的老人,两边各有三名年轻弟子不断记录着老人念出的方子。看了片刻,李儋不禁大是惊讶,这,这样做也能叫看病么?!老人面前根本没有诊脉的绵垫儿,长案上只有几摞散片竹简。每个病人来到面前,老人只是凝眸将病人看得片刻,便立即断定:“此儿积食难消,须得泻去淤积,调理肠胃。”父母连连点头称是之际,老人便念出几味草药来。身边弟子记下,便将竹片交给病儿父母。满怀感激的父母们的钱袋,一律被老人的一个女弟子挡回,每人只要十个“半两”。

一个病人,就这样看完了病?比军营大将的军令还出得快。

李儋大奇,生出一种说不清的神秘恐惧。匆匆赶回,立即上书太医府,请官府立即驱逐这个使用妖法的巫医。太医令李醯接到李儋上书,疑心大起却不敢造次,亲自乔装观察,方信了李儋所言不虚。李醯本想立即知会咸阳令王轼,驱逐这个妖医,但又怕激怒咸阳国人。听口碑,这个妖医擅医小儿杂症。偏老秦人视小儿如命根,对这个妖医大是敬重。若太医府出令驱逐,惹出事来恐难担当。反复思忖,李醯先将这个老人的底细探察了一番,一经探察,方知这个老人竟然是大名赫赫、有“神医”之称的扁鹊。

李醯大是紧张。这扁鹊声名赫赫,却悄悄来到秦国做甚?真的仅仅是行医救世么?不像,一点儿不像。作为太医令,李醯自然明白,秦国虽然强大了富裕了,但医家名士却没有一个,整个咸阳的医术都很难与山东六国相比。扁鹊留在秦国,要不了多长时间会声名大噪,那时,这个太医令还会是他李醯么?更重要的是,李氏家族是高居秦国医业首席的望族,扁鹊入秦,眼看李氏的医家首席地位要大打折扣,岂能甘心?但是,要以太医府职权驱逐扁鹊这样的神医,李醯还是不敢。商君执法,亲贵不避,万一撞在刀口上,那可是大灾大祸。想来想去,李醯还是觉得上书商君府,请国府驱逐这个妖医为好。商君天下名士,正宗的法家大师,对怪力乱神之类的妖术巫术素来深恶痛绝,太医府以“驱逐妖医”做根基上书,商君断无拒绝的道理。

一卷“请逐妖医”的上书,恰恰在商鞅赶回咸阳时送到了商鞅案头。

埋在心头的久远记忆,一团团地断断续续地涌了上来,商鞅很有些兴奋。

商鞅在山中修习的少年时期,就知道扁鹊的大名。老师学问无边,自然也很通医道,但每遇弟子或自己的异疾不能诊断,却都要请扁鹊来医治。商鞅还记得,扁鹊是个又高又瘦的老人,一头白发,一身布衣,精神极是矍铄,也和老师一样看不出年岁。扁鹊医病很是奇特,只是静静地坐在病人对面凝神观望。要说“望闻问切”,大约只能占得一个“望”字了。然则就是这样一望,却总能准确说出病情病因。开的药方,也都是些最寻常的草药,可疗效却神奇得惊人。当时,扁鹊给商鞅师兄弟们的震动很大,却没有一个弟子能够说清其中道理。

后来,老师在茅屋大树下给弟子们开讲“天下医家”,才说起了扁鹊的神奇故事。

春秋初期,一支秦人从陇西草原流居赵地,与赵人多有通婚。赵人中也多有“秦”姓,以至于流传着一种说法,“秦赵同源,姓氏不分”。后来,赵人立国了。赵国与燕国交界处有个郑县,居住着一支秦人部族的后裔,始终保持着“秦”姓,以示自己是秦人后裔。后来,这一族在燕赵拉锯战中衰落了下去,没有再出声名赫赫的人物。大约在春秋中后期,这个部族出了个聪慧少年,名叫秦越人。此儿天分过人,跟一个族叔习武识字,几年间便在族中小有名气了。十六岁时,秦越人像大多后生一样,义无反顾地从戎征战了。过了几年,秦越人小有军功,做了一个驿站的“舍长”。驿站是官府办的,“舍长”是带领兵卒守护驿站的小小将官,当时人称为“馆帅”。驿站在官道边上,专门接待来往官员并负责护送紧急文书,自然也免不了商人、士子路过留宿。

有一日,驿站来了个皓首白发的老人,手拄一支竹杖,身背一只葫芦,徒步逍遥而来。说是商人,没有货车;说是百工,没有徒弟工具;说是官员,没有轺车;说是名士游学,没有官府的凭牌……一时间谁也弄不清老人的身份。时已暮色,驿丞偏偏不让老人留宿,说是没有官府凭牌不能留住驿站,除非有人担保。这时,秦越人恰恰出来巡查,见老人慈善祥和,毫无半点怪诞戾气,便担保老人住进了驿站。老人毫无谢意,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到了第三天,老人病了,发热发冷得奄奄一息。秦越人请来了县城里最好的一个老医士为老人诊脉,老人却拒绝了,只是教秦越人在每天晚上月亮升起时扶他到院中打坐。过了几天,老人居然好了,只是体弱身虚,依然住了下来将息。驿丞与驿站吏员仆役觉得这个老头儿大是怪诞,根本无人理睬。老人的起居与驿站费用等,都是秦越人一力照拂。一个月后,老人走了。从此以后,每过几个月,这位老人都要来这个驿站住上几日,甚事也没有。每次都是秦越人照料,老人要住几日便几日,他从来不问老人要做何事要去哪里。

倏忽十多年过去,秦越人已经三十岁了。有次老人路过,又在驿站住了下来。到了晚上,秦越人正在驿站门口查夜,老人却在月下笑着向他招手。秦越人以为老人有事,便跟老人到了他住的小石屋。老人让秦越人坐在石礅上,笑道:“秦越人,你不想知道老夫是谁么?”秦越人恭敬拱手道:“前辈年高德劭,必是高人隐士,在下何须多扰?”老人笑了:“后生啊,老夫乃长桑君也。观你十年有余,知你大有通悟灵犀,只是蒙昧未开也。再者,你秉性端正,施恩于人不图报,且能持之以恒,正是老夫寻觅之人。老夫欲传你一件物事,不知你能否接纳?”秦越人欣然道:“多蒙前辈不弃,越人愿为前辈完成心愿。”“噢?”老人眼睛一亮,“你也不问老夫要传你何物?先竟自接纳?”秦越人道:“前辈高人,所传必善,越人何须多问?”长桑君哈哈大笑:“好!老夫所传得其人也。”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发黄的小羊皮包,“这是一味闲药。不得人不传,你能做到么?”秦越人想了想道:“越人谨记,考心二十年,方可得人而传。”

“小子果然明白!”长桑君赞叹一声,将小包递给秦越人,叮嘱道:“将此药分为三十份,每日清晨以上池之水服之,三十日后,功效自知。”

“敢问前辈,何谓上池之水?”

“水未至地,谓之上池,竹木花草之朝露是也。”老人说罢,又将秦越人领到屋角,指着一口木箱道:“这是三十六卷医方,可济世以恒,唯韧善者可当之。汝好自为之也。”一言落点,倏忽不见。

秦越人没有惊讶,他本来就没有当老人是尘世俗人。

收藏好老人的赠物,秦越人就去找驿丞辞官。驿丞本来就觉得他和那个神秘兮兮的老头儿一般特异,大是看不顺眼,听说他要辞官回乡,一口答应代为上达,竟自许他去了。回到老家,父母已经过世了。秦越人也不与乡人来往,只是每日清晨到山上去采集上池之水服药,服了药便在深山幽谷竟日打坐,直到红日西沉,却也不渴不饿。如此三十日之后,他于暮色回到家中,却突然看见邻居的女子坐在灯下织补,连她的五脏六腑都看得一清二楚!秦越人大惊,捂住眼睛冷静了许久,才悟到自己有了异能……静下心来,秦越人搬出长桑君的书箱翻了起来,发现上面记载的都是药方。奇特的是,这些药方配伍都很简单,最多的也只有十味草药,很好记;用药也都是极为寻常的草药,没有一样珍奇贵重的药材,更没有那些不可思议的药引子。

秦越人明白了,这是长桑君要他救世,为天下庶民解除病痛。

秦越人开始在乡里行医了。一出山,声名大振。因为他医术通神,人们就说他是黄帝时的神医扁鹊复生,叫他“扁鹊”。时间一长,“秦越人”这名字倒无人知道了。

对于此等神奇的传说,商鞅历来有个准则,善则信之,恶则否之。怪力乱神,原本难以说清,只要为善,就不能当做妖术抹煞。否则,如何孔夫子都要对怪力乱神不置可否?墨子大师都要敬天明鬼?神而善之,神又何妨?老师讲述这段神奇故事时,本来也是不置可否的。

后来,商鞅到了安邑,又听到了不少扁鹊的神奇故事。

最教商鞅不能忘记的,是扁鹊对齐桓公的神明诊断。

齐国先后有两个桓公,第一个是春秋时代大名赫赫的五霸之首齐桓公姜小白,第二个是战国初期田氏夺取齐国政权后的首任国君——齐桓公田午。扁鹊见的齐桓公正是这第二个齐桓公田午。此公专横自负,身体壮硕异常。有一日在后宫习武,不慎将脚扭伤,疼得唏嘘冒汗不止。这种外伤,太医急切间没有办法,便请来了正在临淄专治骨病的扁鹊。扁鹊将齐桓公的伤处凝目看了片刻,抓住齐桓公的脚脖子猛力一转,只听“咔嚓”“哎哟”两声,齐桓公顿时轻松。仔细一看,脚上的红肿竟渐渐消退,不消半个时辰便行走如常。齐桓公高兴,命人摆上酒宴答谢。谁知当齐桓公举爵向扁鹊敬酒时,扁鹊没有举爵,却拱手正色道:“国公已病入腠理,不宜饮酒。”齐桓公满脸不悦道:“寡人无疾。”扁鹊起身作礼道:“越人一介医士,国公无疾,自当告退。”说完走了。齐桓公对臣僚内侍们笑道:“医者好利,总是将没病之人说成有病,赚利成名罢了。”

过了几日,齐桓公心血来潮,又派太医将扁鹊请来,悻悻问道:“先生,寡人还有疾么?”扁鹊凝神观望,郑重拱手道:“国公已病入血脉,当及早医治。”齐桓公生气地挥挥手,话也不说,就教扁鹊走了。但齐桓公生性执拗,总忘不了这档子事,总想教扁鹊说他没有病,于是过了几日又将扁鹊召来:“先生,寡人还是有疾么?”扁鹊道:“国公之病,已入肠胃根本,很难治了。”齐桓公哈哈大笑,拍着胸脯:“先生也,天下有如此壮实的病人么?”扁鹊也不说话,默默走了。

又过了几日,齐桓公想想觉得奇怪,一个游历天下的神医,何以总是说自己有病?而且一次比一次说得重?莫非自己真的有太医查不出来的病?还是召他来再看看,毕竟是性命要紧,否则,始终是个挥之不去的阴影。谁知,这次扁鹊进宫后只是看了齐桓公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齐桓公大为诧异,派内侍立即赶上扁鹊问个究竟。扁鹊对内侍说:“国君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了,夫复何言?”内侍惊讶:“先生,前几日不是还说能医么?”扁鹊微笑道:“病入腠理,烫熨所能治也。病入血脉,刀灸所能治也。病入肠胃,良药和酒可以治也。病入膏肓,虽上天司命,亦无可奈何,何况人乎?”

五日之后,齐桓公病发了,四处派人请扁鹊医治,扁鹊却已经离开了临淄。

声名赫赫的齐桓公,就这样在盛年之期骤然死了。

从此以后,扁鹊行医有了六不治:骄横不论于理者不治,轻身重财者不治,酒食无度不听医谏者不治,放纵阴阳不能藏气者不治,羸弱不能服药者不治,信巫不信医者不治。这六不治中,“信巫不信医”这条最是要紧。本来就有许多人说扁鹊是“巫医”,可偏偏他自己就不信巫术,而且也不为相信巫术的人治病。仅此一点,商鞅就认定扁鹊决然是医家神圣,而不是欺世盗名的妖邪术士。

扁鹊可谓医家奇才。他行医赵国,见国人看重女子,便专治女病,被赵国人称为“带下医”。到周室洛阳,见周人尊爱老人,便专治老人多发的眼耳鼻喉病。到齐魏两国,见国人尚武,便专治练武易得的骨伤病。如今到了秦国,见秦国人钟爱小儿,便又做了医家最头疼的儿医。可以说,扁鹊的医术无所不包,无所不精。

如此不世出的医家大师来到咸阳,岂不是国君病体的救星?如何竟被太医令李醯看做了巫医?李醯和太医们明明对孝公的病束手无策,如何不思请扁鹊医治,却要将他逐出咸阳?而且冠冕堂皇地加上了“护我新法”的名义。商鞅不由得一阵怒火上冲,就想立即将李醯交廷尉府勘问。思忖良久,还是压下怒火,唤来府中领书,吩咐他立即派人探听扁鹊医馆的所在;又立即派荆南飞骑咸阳令王轼府中,送去一道手令,密令王轼着意保护好扁鹊医馆,不得有任何差错。分派完毕,商鞅将李醯的上书揣在袖中,匆匆走进了寝室,对荧玉说明原委,两人商议多时,方才就寝。

次日清晨,一辆四面垂帘的宽大马车出了商君府,几经曲折,驶向一条宽阔幽静的石板街。这正是咸阳城内远离商市的神农街,此刻却是车马行人不断,都流向一座宽敞的庭院前。垂帘马车停在院外街边的一排大树下,车中走出一个黑纱遮面的布衣女子,径直走进了门口竖有“扁鹊医馆”刻石的庭院。这座庭院虽然只有三进,院子却是异常的宽敞。院中树下石礅上坐满了待诊的病人,大多是抱着孩童的女人和老人。

黑纱蒙面的女人走进院中唯一的大屋,坐在几个正在抱着小儿就诊的女人后边静静地打量。只见一张长大的木案前坐着一位看不出年龄的老人,清瘦矍铄,童颜鹤发,双目明亮锐利。他对每个解开襁褓的婴儿或小童都是那样神色专注地凝视片刻,然后念出几味草药,一名弟子在竹片上记下来便是药方……如此简约的医病过程,速度自是很快,不消片刻,蒙着面纱的女人已坐到了扁鹊老人的面前。

“这位夫人,你没有病。”扁鹊淡淡地笑了。

“前辈见谅,我昨夜已经排了位。然我不是为自己诊病,是想请前辈为我兄长诊病。兄长病得奇异,身无疼痛,却不能下榻走动,是以敢请前辈到舍下出诊,小女感激不尽。”黑面纱女人诉说着原委。

扁鹊点头:“请夫人留下居所地址,老夫将院中病人诊完,午后可出诊贵府。”

“如此多谢前辈。只是我家居所街巷曲折,前辈寻找多有不便,我在院外等候前辈便了。”说完深深一拜,出了院门。

商鞅卯时进得寝宫,一问黑伯,孝公还没有醒来,便走进了昨日专门开辟的临时政事堂批阅公文。这间政事堂很大,几乎占了小半个寝宫大厅。这是商鞅的着意安排,国君病重,朝臣必然不时进出宫中。有了这间特辟的政事堂,所有的官员探视国君病情时,都可以在这里候见,出来后又可以聚在这里和商鞅共议国事。更重要的是与秦孝公近在咫尺,非但有特别重大的国事便于向孝公禀明定夺,而且使秦公能够感到身临国务。商鞅深知,像秦公这样的国君,即或卧病在床,也离不开亲自运转权力的特异感觉,一旦失去了此等感觉,就失去了最主要的精神支柱,反而会迅速被病势击溃。

商鞅刚刚开始翻阅公文,景监和车英就进宫了。商鞅和这两个老部属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立即将扁鹊带来咸阳,太医令李醯请求逐扁鹊的事告诉了他们,吩咐景监立即派员查核李醯的真实意图;又吩咐车英在军中挑选一个可靠机敏的干员,立即到陇西秘密探听公孙贾服刑事,如果人在,就秘密押解回咸阳。车英略一思忖道:“山甲如何?”商鞅立即想起了那个精瘦勇猛而又机敏过人的“山精”,笑问:“他还是千夫长?”车英道:“不,已经是步军副将了。”商鞅点点头:“好,就教他去。”

此时黑伯过来禀报说,国君精神有所好转,请三人进去叙谈。

进得寝室,卧榻上的秦孝公很是高兴,说景监不该催商君匆匆回来,他不会悄悄走的,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秦孝公教三人坐下,沉默片刻开口道:“商君、上大夫、国尉,三位乃我秦国柱石,我要对你等说明嬴驷的事,与诸位议定一个方略。嬴驷已经回宫,还没有恢复太子爵位。现下看来,嬴驷磨炼得还算有所长进。商君,你等看,这是嬴驷在村野乡间写的书简。你等看看,能否教他重新复位?或者,该如何处置为好?商君,你看这卷。”

商鞅三人看着这整整一案发霉的竹简,不禁有些愕然。默默拿起,展开浏览,都是神色肃然。约略有半个时辰,三人翻完竹简。商鞅向景监车英看看,三人站起来深深一躬:“君上,臣等为君上致贺,秦国储君有人了。”

“商君,你以为嬴驷可以造就?”秦孝公认真问。

“君上,臣以为大可造就。”商鞅举着手中竹简,“此等文章,字字皆心血所凝,断非文人议论之笔所能写刻出来。尤其这《治秦三思》,臣以为切中秦国要害,若能坚持法治、铲除复辟、大增实力,秦国大出于天下,将在君上身后也。”

孝公微笑着长嘘一声:“这也是我略感快慰的来由啊。商君,虽然如此,我还是请你将嬴驷的竹简带回去审览批阅一遍,而后教他到你府上请教,你要好好指点他一番……我,是心有余,力不足了。”

“君上,臣以为当正式册封太子,君上患病这段时日,可命太子总摄国事。”

“臣赞同商君所请。”景监车英异口同声。

“那好。此事请商君主持……”秦孝公笑意未泯,骤然昏了过去。

景监、车英和黑伯大为惊慌。商鞅摆摆手,伏到孝公身上倾听片刻,站起来道:“没有大事,一会儿就醒。等等,会有神医来。”

正在此时,侍女匆匆禀报:“公主车驾进得宫中。”

商鞅道:“你等守候,我去迎接先生。”匆匆出了寝室。

寝宫门外的庭院中,荧玉已经下车,除去了面纱,打开车帘恭敬作礼:“前辈请。”话未落点,商鞅赶到,向车内老人深深一躬:“多劳前辈了。”伸手扶住下车的扁鹊老人。扁鹊笑了:“是商君、公主夫妇,老夫有礼了。”商鞅连忙扶住老人:“鞅后进幼齿,何敢当前辈行礼?”扁鹊肃然道:“天下大道,敬贤为先。商君医国圣手,岂在年齿之间?”执拗地鞠了一躬。商鞅内性洒脱,本不拘泥礼数,连忙还了一礼,扶着扁鹊进了寝宫。

进得寝室,孝公恰恰醒来。商鞅拱手道:“君上,这位前辈乃名闻天下的神医扁鹊,特请先生为君上诊治。”

秦孝公困倦的脸上现出一丝惊喜:“多谢前辈高义,请坐。”

扁鹊从容拱手道:“秦公但请歇息养神,无妨。”说罢凝视秦孝公面容与全身良久,又举目环顾寝宫一周,一时沉默不语。秦孝公笑道:“前辈高人,嬴渠梁闻名久矣。但请明言,无得忌讳。朝闻道,夕死可矣,夫复何憾?”商鞅道:“秦公胸襟似海,先生但请明言,教君上心中明朗。”说话间,荧玉已经将一个绣墩搬来,请扁鹊坐在秦孝公卧榻对面。

扁鹊手抚胸前雪白的长须,凝重缓慢地开口:“秦公之疾,天下罕有。此非体变之疾,而是体能之疾也。体变之疾者,体质尚健,却因外伤内感,而致体中局部生变成疾。此种疾病甚好医治。体能之疾者,人体每一器官均完好无变,然每一器官之功能尽皆衰竭,人无病痛,身体却无力振作,日渐衰弱。此种疾病,乃元气耗尽之症状,医家无以诊断,非人力所能扭转也。”

“我自觉体质尚可,如何得此怪疾?元气耗尽?”

“体能之疾,世所罕见,大体有二:一为先天元气不足,少年夭亡者是也。二为心力损耗过甚,若秦公之疾是也。人有五脏六腑,七情六欲过度者,皆可使之为病。《素问》云,好哭者病肺,好歌者病脾,好妄言者病心,好呻吟者病肾,好怒吼者病肝。秦公虽非嬉笑怒骂而伤身,然则心力专注一端,经年思虑过甚,则如出一辙也。人体精能有数,若经年累月殚精竭虑,犹如炉中之火熊熊不熄。业绩未竟,则心力十足,神气健旺。若一日事成,则心力骤弛,体能骤失,犹如炉中木炭燃尽而火势难继也。”

顿得一顿,见寝室肃然,扁鹊又缓缓道:“心者,藏神之府,乃人身之君。心生元气,心神旺,则统驭有力。心神衰,则五脏六腑俱衰。胃为谷仓,因心衰而不受食。肝为将军,因心衰而无以鼓勇。脾为意象,因心衰而失意,不能聚思而断。肺为魂魄之府,因心衰而失魂落魄,神情萧疏。肾为志所,心衰则心志大减。胆为勇略之所,心衰则果敢不持,优柔顿生。此乃心力衰竭,而五脏六腑皆病也。”

突然,圈外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敢问先生,渠梁何事,以至于此?”

“娘!”荧玉低声惊呼,将太后搀扶了进来。

老太后一头霜雪,拄着一支红木大杖,眼角显然有泪痕。秦孝公笑道:“母后,你如何也来了?渠梁不能大礼了。”老太后落座,向儿子摇摇手,却对扁鹊道:“先生,请直言无妨。”

扁鹊道:“秦公英明神武,惜乎用心太专。一则为国事所迫,求治之心刻刻相催,大山在肩而不能卸。二则,恕老夫直言,秦公心中有痴情纠缠,郁郁之心相煎,求之难得,舍之不能,心陷泥潭而不能自拔。舍国就情,公当不为。舍情就国,公心不忍。长此煎熬,虽铁石犹碎也,况于人乎?”

两行清泪流下秦孝公脸颊,但他却微笑着:“前辈不愧旷古神医。知我心者,前辈也。嬴渠梁今得指点,死而无憾了。”

寝室中人人眼睛潮湿,都强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荧玉紧紧扶着老太后,她显然感到了娘的颤抖。老太后却颤巍巍站了起来,向扁鹊深深一躬:“敢问先生,可有维持……”话还没有说完,猛然捂住自己眼睛,跌靠在荧玉怀中。

商鞅忙向黑伯招招手,黑伯快步走进,和荧玉将老太后扶了出去。

秦孝公长嘘一声:“商君啊,不要教太后再来了。”

商鞅点头:“君上,听听先生的良方。”

扁鹊肃然道:“老夫将竭尽所能,维持秦公无事。秦公歇息,老夫告辞。”

出了寝宫,扁鹊登车时对着商鞅耳边低声道:“半年时光。”

商鞅的心猛然一沉,心中涌上一阵痛楚,强自按捺:“多劳先生了。”

扁鹊道:“三日后,老夫再来。”登车走了。

看看天色将晚,商鞅耳边不断响起扁鹊的声音:“半年时光!”时日太紧了,要办的事情太多了。心中理了一下头绪,立即与景监车英简短商议了正式册封太子的准备事宜,教景监立即开始筹备,一个月内完成这件大事。三人又议定,由车英秘密调集一万铁骑驻扎在咸阳北阪的山谷里,以防万一。

商议完毕,已经是初更时分,商鞅知道荧玉肯定在后宫陪着老太后,便匆匆来到后宫。进得宫中,只见帐幔低垂,悄无人声,只有荧玉守在榻前。

“太后如何?”商鞅低声问。

“服了汤药,刚刚入睡。娘,受不了……”荧玉低声抽泣。

“荧玉,要挺住。现下无论如何,不是哭的时候。”商鞅抚着荧玉的肩膀低声道,“老先生说,君上只有半年时光……你想想,君上未了的心事还有没有?国事有我,你不用想。”荧玉一听,泪水骤然涌出,猛然伏在商鞅胸前浑身颤抖。商鞅紧紧抱着她,“荧玉,你是明白人,不能这样,要挺住。”荧玉抬起头,抹着眼泪唏嘘道:“大哥的未了心事,我知道,百里老人的孙女,玄奇。我去找她……”

“百里老人的孙女?是否在墨家总院?”

“对。大哥好几次悄悄去陈仓河谷找她,都不在,肯定在总院。”

“那我教荆南去好了,你写一信。”

“可是,荆南不是要保护扁鹊前辈么?”

“太后这里要紧,你离不开。别人不熟悉墨家,再换人保护扁鹊前辈便是。”

猛然,帐后一阵咳嗽,太后喘息道:“荧玉,这事儿该当你去。你,说得清白。娘,不打紧。渠梁太苦了,一定教他含笑九泉……”

“娘!”荧玉哭叫一声,扑到榻前。

“去,娘没事……鞅,教荧玉去。”

商鞅沉默有顷,俯身榻前:“母后,那就教荧玉去了。”

荧玉不再说话,安排好后宫侍女,去匆匆准备了。

商鞅回到寝宫政事堂,已是三更,在案头刻板上记下了要办的大事,便翻开嬴驷的发霉竹简看了起来。刚刚看得几卷,听到庭院中沉重急骤的脚步声。商鞅霍然起身,只见咸阳令王轼匆匆而来:“禀报商君,抓获刺客两名。”

“刺客?是行刺扁鹊先生么?”

“正是。刺客剑术甚高,要不是荆南,我的军士根本不是对手。”

商鞅放下竹简:“将刺客押到前厅偏殿等候,我立即前来讯问。”

经过讯问,刺客果然是太医令李醯的门客。这两人本是楚国铸剑名家风胡子的门徒,感念李醯当年游医楚国时救过他们一家人性命,无以为报,便做了李醯的门下武士。两人说完,突然猛舔衣领。荆南冲到面前时,两人已经脸色青黑,倒地死了。

商鞅冷笑道:“不愧是太医令,毒药倒是天下第一。咸阳令,立即捕拿太医令李醯。荆南,昼夜守候扁鹊医馆,不得有误!”

一个时辰后,李醯被捕拿归案,押赴云阳国狱。

商鞅吩咐领书立即起草对李醯的罪行公文,快马送到廷尉 府论罪定刑。处置完毕,咸阳城头的刁斗已经敲响了五更,商鞅却是心潮起伏,无法入睡。思忖良久,提笔写了一信,派人快马送往崤山静远山庄。 Lun8MCEFtd++jS9loRqjj24m3tF/fQ5o18kWI2fvEG5YJI91bMhYu60F9+fDx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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