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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收复河西

卫鞅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遇

马陵道大战后,最感轻松的是秦国。

还在庞涓刚刚开始进攻韩国时,卫鞅就预感到这对秦国是一个难得的机遇。如果说几年前魏国进攻赵国时,秦国的实力还不足以有大作为的话,目下就大不一样了。卫鞅在安邑公叔丞相府多年,虽然对孙膑所知不多,但却深知庞涓在军旅战阵上的正统拘泥,料到他必然第二次败在孙膑手里。卫鞅当即对秦孝公提出,抓住时机,立即迁都咸阳。

秦孝公自然明白,迁都这样的大事,最要紧的是平定的时日。征用民力数十万,几乎是举国大动,再快也得一半年,没有一段绝对安全的时日,万万不能动手。目下魏国调集兵马灭韩,函谷关以西的精锐大军全数东调,栎阳威胁顿时解除。此时迁都,正是大好时机。君臣一拍即合,决策立即迁都咸阳。

时当初夏,正是手脚舒展的大好季节。关中平原的所有道路都是车马载道,日夜川流不息。关中临近夏忙,三丁抽一,陇西游牧部族则是两丁抽一。五十多万民夫,三个月便将小小栎阳城的国府、官署并所有的官邸搬空。倒是在咸阳大大忙碌了几个月,比搬迁栎阳还费事。一则是咸阳城规模颇大,可容纳民众十多万户,几乎与临淄、大梁不相上下。迁入咸阳的人口主要是西部雍城和东部栎阳两个老都城的老秦人。卫鞅的部署是,栎阳城三分之二的人口迁往咸阳,雍城的人口一半迁入咸阳,加上东方商贾和国府官署,咸阳城一次迁入了六万多户将近三十万人,大约只占了咸阳城的一半。秦孝公本来还想多迁进一些人口。卫鞅却说,十年之后,咸阳城就是天下中心,岂能不留下余地?秦孝公爽朗大笑,连连赞叹卫鞅目光远大,停止了继续迁入的打算。

就在咸阳新都尚未安排就绪的时候,马陵道魏国大败的消息传来,秦国朝野一片欣喜。百年以来,将秦国封锁在关内的是魏国;越过黄河攻进函谷关夺去河西千里之地的,也是魏国;纠结六国企图瓜分秦国的,还是魏国;策动秦国内乱鼓动民众逃亡,又派商人大赚秦国血汗钱的,仍然是魏国。自从三家分晋有了这个魏国,秦国就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秦献公和魏国血战而死,秦孝公被魏国压迫得立了国耻石,秦国人的鲜血、泪水、仇恨、耻辱,都集中在魏国身上。如今,这个百年宿敌一朝大败,还死了个热衷于灭国大战的庞涓,压在秦国头上的大山骤然没有了重量,秦国朝野岂能不大喜过望?就是卫鞅和秦孝公,也没有想到魏国败得如此之惨,也都是振奋异常。

“君上最感高兴的,是何事?”卫鞅问秦孝公。

“庞涓战死!此人胜过雄兵十万。”秦孝公不假思索,“大良造如何?”

“秦国大出天下,机会来也!”卫鞅毫不犹豫。

两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

栎阳城和咸阳城几乎同时沸腾起来。老秦人无论男女老幼,个个穿上了新衣,就像过年一样走亲串户,高声大气地谈论着传播着马陵道的种种传闻,肆无忌惮地嘲笑着魏国的失败。国人不断在街头相聚,兴奋之情难以抑制,相互角力比武,围观者人山人海。于是角力比武者越来越多,栎阳咸阳的大街小巷都在欢呼,连比武失败者也都是兴高采烈。入夜,栎阳城史无前例地大举夜市,灯火照亮了小城堡的每个角落,社火歌舞也走上了街头。每个商家店铺前都是人头攒动,每个酒肆饭馆中都是高谈阔论。未成格局的咸阳,也灯火阑珊摆起了夜市,推出了社火,连正在奉命劳作的民夫们也聚酒畅饮,不亦乐乎。于是,便有七十岁老人三百余人上书国府,请求举行“大酺”,以慰国人庆贺之心。

大酺,就是或国库或民户出钱,举国饮宴欢庆。在春秋战国时期,这是一个国家最大规模的盛事庆典,很少有国家能够举行。秦国穷弱,在变法前是想也不敢想的。几二十年之后,秦国大富,又遇上如此令国人快慰的大好事,人们自然想到了要大大地庆贺一番。

上书呈送大良造府,卫鞅皱起了眉头:“景监,你以为该当大酺么?”

“此事,无可无不可。”景监笑道。

“何谓无可无不可?明是不可。仗是齐国人打胜的,鹬蚌相争,渔人得利。高兴可也,何能当做自己的胜利举国大酺?老秦人要惕厉自省,昏昏然必当大亏。”卫鞅脸色语气都很严厉。

景监一时尴尬,却也悚然大悟:“大良造切中要害,当下令昭示国人。”

此日,栎阳、咸阳两城都张挂出“大良造训诫令”,赫然大书:

大良造训诫国人:民气为国之根本。民气正则国强盛,民气颓则国黯弱。今魏国大败,非我秦人之力,贺固可贺,何当大酺?今我河西之地未复,昭昭国耻未雪,我民却以他国之胜狂喜,岂非民气之羞也?责我国人,须惕厉自省,方可雪耻图强,窃喜他胜,徒灭心志也!秦公十八年九月

此令张挂两城四门,国人观之如潮。一经识文断字者念诵,立时人人低头鸦雀无声,顷刻间便散去了。半日之间,栎阳、咸阳就恢复了忙碌紧张的劳作,再也没有大喜大乐的聚酒欢宴了。秦国庶民对大良造更加敬畏,觉得他简直就是教诲子民的圣贤尊神。上书的老人中三十余人羞愧自杀,一时间举国沉默。

卫鞅顾不上理会这些,他正在与秦孝公密谈,提出了一个惊人主张:“君上,魏国新败,秦国的大好时机已到。若不立即出动,时机稍纵即逝。”

秦孝公惊讶道:“大良造是说,收复河西?”

“正是。君上以为如何?”

秦孝公沉吟道:“魏国是一面,根本是我方实力。我新军只有五万,还没有统兵大将。魏国的河西守军八万,稍一凑集,收拢十几万大军对魏国不是难事,龙贾又是百战老将。若无必胜把握,再等几年也无不可。魏国肯定是日益衰落,秦国肯定是不断强大。大良造,收复河西事大,宁可稍缓,不可再挫国人锐气也。”

卫鞅明白秦孝公的担心所在。论雪耻之心,这位比自己只长一岁的国君比谁都急切。论军旅战阵,他少年为将久经沙场,与魏军拼杀的愿望比谁都强烈。但他身为国君,却能够在复仇火焰的燃烧中冷静地等待,何其难能可贵。但是就事情本身而言,卫鞅却觉得自己更为超脱冷静,秦孝公反倒由于长期沉浸于国耻思绪,关心则乱,过分谨慎。他觉得自己不能沉默,必须说出自己的周密思虑,他相信秦公的决断能力。

“君上,以目下情势,臣以为魏有三弱,秦有三强,可出河西一战。其一,魏国朝野沮丧颓废,丧失斗志。魏人浮躁狂傲,可胜不可败。桂陵一败后,不思自省,反呼上当,举国求战,并非真正的大勇,实则盲目骄狂。马陵再败,精兵尽失,大将阵亡,魏人之狂傲骤然溃散,举国又陷于低迷,短期内绝不能恢复。相比之下,秦国十余年埋首变法,国富民强,士气高昂,雪耻复仇,求战心切,民气斗志大大强于魏国。其二,魏国宫廷腐败,嫉贤妒能。魏王志大才疏,偏又刚愎自用。大战一起,必相互掣肘,力不能聚。相比之下,我秦国却是举国同心,君臣无猜,将士用命。其三,魏国河西守军虽可凑集十余万之多,但多为地方守军,且老少卒居多,战力远非庞涓精兵可比。河西将军龙贾虽是老将,但目下太子申与公子卬已被魏国朝野捧为‘名将’,大战若起,这两人与龙贾必生龃龉,而给我可乘之机。相比之下,我新军精锐战力极强,上下合力,如臂使指,必可大胜。”

秦孝公点点头:“此三则不错。”却又沉吟着不再说话。

“更重要的还是时机。目下,魏国知我正在迁都,以为我绝不可能此时发兵河西。一旦我大军东出,魏国必仓促应对。魏国素来蔑视秦国,虽仓促应战,也必是漫不经心。我军突袭作战,胜算极大。”

“大良造,谁堪统帅?”秦孝公轻轻叹息一声,显然,他最大的心事在这里,“车英似有不足,嬴虔又不可能复出。将才难求也。”

卫鞅微笑:“君上,臣自将兵,收复河西。”

秦孝公惊讶地看着卫鞅,一时沉默不语,眼光显然在询问:“大良造知兵?”

“君上,臣之兵学,尚强于法学。秦国不强,臣无用武之地。”

秦孝公更为惊讶,突然大笑起来:“大良造之兵学,尚强于法学?”

“正是。”卫鞅认真道,“我师因材施教,以为臣有兵学天赋,定臣学兵。臣五年学完,自请转修法家治国之学。”

秦孝公豁然醒悟,连连拍案,大笑不止:“上天哪,上天!何其佑护秦国也!”他深知卫鞅不是虚言之人,顿时大喜过望。要知道,名相名将皆天下奇才,往往是得其一便可成大业。吴王阖闾得孙武、齐桓公得管仲、魏文侯得李悝、魏武侯得吴起、齐威王得孙膑、韩昭侯得申不害,皆成一时大业。秦国得卫鞅,变法成效已经证明,卫鞅乃治国大才,可如何又能想到,他竟然也是兵学大才!这种兼通文武的将相人才更是百年难遇,战国以来,只有吴起堪称出将入相的特异之才。今日自己眼前的卫鞅,竟然也是如此特异之才,而且更为深沉成熟,如何不教秦孝公惊喜非常?骤然之间,他觉得块垒全消,对卫鞅深深一躬,肃然道:“嬴渠梁不识泰山北斗,今日拜将了。”

卫鞅连忙扶住:“臣得君上知遇大恩,方能一展所学,自当报效国家。”

咸阳城楼抹上了一缕火红的霞光,君臣二人的密谈尚兴犹未尽。正午时分,一骑快马飞出咸阳,飞往陈仓峡谷。三天之后,秦国的五万新军在夜间分路秘密东进,集中到咸阳北面一百里左右的云阳山地,秘密驻扎了下来。

旬日之间,卫鞅的中军幕府便配置完成。车英为副将,景监为行军司空专司辎重粮草,大良造府精选的十名军吏做行军司马 。本来,太后、荧玉和大臣们都要为卫鞅在郊外壮行,甚至秦孝公也想为大军一壮行色。但是,卫鞅都婉言辞谢了。这是一场长途奔袭战,要收奇兵之效,就要尽量隐秘,若朝野大张旗鼓壮行,实际上等于公开向魏国宣战,如何能打魏国一个措手不及?

九月秋色的一个夜里,月色朦胧。卫鞅带领中军将佐并二百名铁甲骑士出咸阳北门,兼程疾进,一个时辰便赶到了云阳山谷。勘合兵符后大军立即开拔,沿途绕开了所有的县府城堡,经高奴 沿洛水一路北上。旬日之后,秦国新军在洛水西岸的一片河谷地带秘密扎营了。

魏国庙堂的名将与老将

乌云遮月,一队骑士沿着大河东岸向南飞驰,清晨时分到达安邑。

魏惠王刚刚梳洗完毕。这些天他一直闷闷不乐,火气很大,连柔媚有术的狐姬也不敢来讨好他了。庞涓一死,魏惠王顿时觉得胆气虚了。庞涓活着时,魏国的精兵名将天下第一,可以任他对列国颐指气使,说攻谁就攻谁;各国使者无不成年累月地泡在安邑看他的脸色,刺探到一星半点儿的消息,立即快马回报本国。那时候,别说他这个魏王,就是魏国一个大夫,列国都奉若神明,生怕惹恼了魏国。魏王打个喷嚏,列国都要伤风咳嗽,那是何等的威风惬意。纵然在桂陵战败后,列国也还是唯唯诺诺。谁想马陵道一战后,各国竟然一齐翻脸。且不说同出一源的韩国赵国,那早已经是势同水火了,连向来以魏国马首是瞻的楚国,也骤然翻脸,非但同齐国结盟,而且要讨回自愿割让给魏国的淮北几城。还有燕国这个最没出息的老牌软蛋,竟然也敢召回使者,给魏国一个冷脸。齐国不消说,已经是魏国大敌了。秦国呢,更是百年以来对魏国恨之入骨的宿敌。这些大国风向骤转不要说了,就连鲁国、邹国、薛国、宋国、卫国这些小诸侯,竟也召回了驻安邑使者,纷纷向齐国楚国靠过去了。

魏惠王是在两代霸业的基础上即位称王的,近三十年来,他从来没尝过被天下如此冷淡的滋味儿,一时窝火得不知摔碎了多少名贵宝器。想来想去,他恨上了庞涓,也恨上了孙膑,甚至连鬼谷子都恨上了。这个老东西忒邪门儿,教出两个鬼学生,没一个堂堂正正的主儿。一个只会硬碰硬,一个只会使阴招儿,害得他十几万精兵做了屈死的冤鬼。要不是太子申、公子卬带领三万精兵赶回,别说安邑不保,就连威震天下的魏武卒只怕也会一个不剩地死在马陵道。

梳洗完毕,魏惠王独自一人到园林漫步去了。他是个喜好热闹豪阔的君主,身边从来都是莺莺燕燕一大群,要么就是和狐姬纠缠在一起。像今日这样独自漫步,还真是数十年来第一次,宫中的内侍与侍女都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国君了。走了一阵,他觉得累了,坐在草地石礅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发呆。若非上天有眼,保住了太子申、公子卬这两员大将和三万魏骑,就是赵国这样的二流战国来攻安邑,也无法自保了。魏罃啊魏罃,魏氏祖先的基业如何被你弄成了这般模样……就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内侍来报,说河西将军龙贾星夜赶回,正在宫外求见。

“教他进来。”魏惠王不耐烦地挥挥手,没办法,只有回宫见这个倔犟的“龙不死”了。

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老将军龙贾大步匆匆地走了进来,风尘仆仆,汗流满面,头盔下的白发水淋淋地贴在两鬓。立即,一股浓浓的汗腥味儿在芬芳的大厅中弥漫开来,魏惠王不禁皱了皱眉头。

“臣,河西守将龙贾,参见我王。”

“龙老将军,何事如此匆忙?”

“秦国大军,已经秘密开进了洛水东岸。臣察其意图,欲与我在河西决战。我军新败,士气受挫,臣请我王速做部署。”龙贾很是急迫。

魏惠王听后一惊一怔,又略一沉吟,哈哈大笑起来:“秦国?老军破车,敢打河西的主意?老将军莫非弄错也!”

“断无差错。”龙贾大手一捋,将脸上的汗水甩掉。魏惠王连忙后退两步,又是大皱眉头。龙贾毫无觉察,肃然正色道,“我军连遭败绩,皆因轻视敌国而起。十多年来,秦国已经今非昔比。若无精锐新军,秦国断不敢与我做河西决战。我河西守军步卒占八成以上,且多老少,难以抵御。”

“以老将军之见?”

“速将安邑的三万精锐铁骑调往河西,归臣统辖,方可与秦军周旋。”

“如何?”魏惠王一下子惊讶地瞪起了眼睛,“三万铁骑给你,安邑如何防守?”

“赵韩两国皆在休养生息,断不会进攻安邑。”龙贾充满了自信。

魏惠王大为不耐:“老将军,都城安危,岂是儿戏?目下韩赵齐三国是魏国死敌,最大的危险是赵国偷袭安邑、齐国再次来攻,而非秦国之骚扰!”

“我王差矣!”龙贾面色涨红,“秦国绝非骚扰,而是要夺回河西。我大魏只有集中兵力,周密部署,我王亲自督战,与秦军速战速决。届时,纵然齐赵袭击,我军也可立即回师,安邑决然无忧。”

魏惠王真的有些生气了。几十年来,魏国大小臣子,包括那个死硬的庞涓,谁敢说他“差矣”?想不到打了两次败仗,一个差点儿被人遗忘的老朽也狂妄起来,竟敢公然指斥他“差矣”,还有点儿规矩么?他脸一沉:“军国大计,本王自有运筹,老将军无须多虑。”

“臣启我王……”

正在此时,内侍高声报号:“太子、丞相晋见。”

魏惠王笑了:“教他们进来。老将军哪,你还是听听名将的谋划了。”

龙贾脸色铁青,默然伫立。他当然知道魏王说的“名将”是谁。

太子申与公子卬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现下整个魏国,可能也就这两个人的士气斗志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也只有这两个人是两次大败仗的受益者。马陵之战,此两人率三万铁骑回援安邑,恰遇赵国五万兵马做试探进攻,龙贾的河西守军又及时赶到,还没有认真开战,赵国就迅速撤回了。如此一来,安邑“解围”,国人欢庆,俩人被誉为“千里驰驱,力克强敌”,名将的光环更加璀璨了。如果说桂陵之战那一次,俩人对“名将”称号还有点儿不大自然,这次可是心安理得了。仗是自己打的,而且也确实大胜,名将称号自然是当之无愧。事后两人对庞涓大加评点,竟列出了庞涓用兵的“十大缺失”!朝中臣僚自然是惊叹不已,魏惠王更是后悔没有将兵权交给两员名将,否则,孙膑岂非早已经是阶下囚?有如此两个如日中天的国家干城,魏惠王真不明白龙贾这样的老将军操的何心?

目下两“名将”正当得志,人各一领大红绣金斗篷,绿色玉冠上镶嵌着魏惠王特意赏赐的光华灿烂的国宝明珠。这两人都有带剑进宫的赫赫特权,太子申手持一口王室古剑,面如冠玉般嫩白,显得俊秀风流。公子卬带着那口稀世绝品“蚩尤天月剑”,容光焕发英气勃勃。相比之下,老将龙贾的铁甲布衣倍显寒酸,就像一名土气拙朴的老卒。魏惠王父子与公子卬,都是在声色犬马中浸淫出来的宫廷雅人,极为讲究衣食住行,尤其是衣着的精美考究更是上心。此刻看见龙贾粗俗猥琐的样子,两位名将不由得大皱眉头。

两人行过参见礼,公子卬看着龙贾笑道:“夫上将军者,威风凛凛,老将军何其土著?本丞相可是无欠军饷也。”

魏惠王和太子申不禁哈哈大笑。

龙贾面色通红,肃然拱手道:“丞相,龙贾回宫急报军情,何须金玉其外?”

公子卬最善周旋,一点儿不生气,反而亲切笑道:“噢?是何军情啊?”

太子申也立即凝神注目。这二人目下一听“军情”二字,就会莫名兴奋起来。

“秦国大军,秘密开进洛水东岸。”龙贾硬邦邦回答。

“谁人统兵?”太子申立即提出了一个极为要害的问题。

“斥候探察,秦国大良造卫鞅亲自统兵。”

“老将军,你说何人?”公子卬憋住笑意,似乎没有听清。

“秦国大良造,卫鞅。”龙贾淡淡重复。

突然,公子卬纵声大笑:“我还以为嬴虔出山了,原是那个中庶子啊!”

“中庶子?父王,卫鞅何人?做过中庶子?”太子申很冷静。

魏惠王悠然笑道:“我也差点儿忘记了。这个卫鞅,当初是公叔丞相的中庶子,公叔拿他做国宝一般。庞涓呢,却认他只能做个军务司马。后来,他就跑到秦国去了,竟然做了秦国大良造,这秦国变法么,也是可想而知也。”

“这个卫鞅,带兵多少犯我?”太子申没有一丝笑意,俨然名将气度。

“号称十万。臣多方探察,以为大约有五六万之众。”龙贾回答。

“五六万?”太子申禁不住笑了,“五六万就想拿下河西?”

龙贾正色道:“太子不闻兵谚,‘万人被刃,横行天下’?吴起昔日只有精兵三万,却是无坚不摧。兵贵精,不贵多。秦国五万新军,不可小视。”

太子申大为不悦,当初他就极为厌恶庞涓对他的这种训诫口吻,但也无可奈何,庞涓毕竟是名门上将。如今一个老龙贾也来教训他,好像将他当做没上过战场的黄口小儿一般,当真岂有此理!他正要斥责龙贾,公子卬却眨眼示意,嘲讽笑道:“龙老将军,秦国五万兵马,河西八万魏军。他能横行天下,难道你就不能么?”

龙贾亢声道:“八万魏军并非精锐,丞相应当知晓。”

“兵不精,将之过也。镇守河西十余年,老将军竟将精兵带成了衰兵,尽失为将之道,难道有功了么?”公子卬俨然一副训诫的口吻。

龙贾气得雪白的胡须簌簌抖动,激愤高声:“丞相差矣!当初我王与庞涓上将军反复说河西无战事,只给老夫留下老弱步兵六万。十余年来,老夫惨淡经营,收留林胡降卒游勇,兵力增加为八万,训练得尚能一战,难道还有罪了么?”

魏惠王见龙贾认真起来,知道这个三朝老将刚烈之极,生怕当场有个三长两短,连忙摆手道:“老将军息怒,丞相随便说说而已,何必当真计较?现下说说,这仗究竟如何打法?老将军高见?”魏惠王特意抚慰一番犹自喘息的老将。

“臣已说过,三万精兵调往河西,臣与秦军周旋到底。”龙贾还是咬定那个主意。

太子申冷冷一笑:“周旋?打仗就是打仗,如何周旋?猫鼠做戏么?”

龙贾强忍怒火:“太子当知,兵机多变,未曾临敌,如何能虚言打法?”

“没有成算,为何要精兵三万?老将军打盲仗么?”公子卬揶揄笑问。

龙贾刚烈坦直,又拙于言辞,被三个机变高手揶揄奚落得愤懑不堪,却又无从辩驳回旋,想想长嘘一声,拱手道:“老臣无能,但凭我王部署。”

魏惠王笑了:“终究是老将军,明白事理。两位名将说,如何应对秦国?”

太子申慨然请命:“儿臣请与丞相同率大军,活擒卫鞅,振我国威!”

“好!”魏惠王拍案赞叹,“丞相之意如何?”

公子卬肃然作礼:“臣以为,太子乃国家储君,当镇守国都,以防齐赵万一偷袭。臣自请精兵两万,再加河西八万大军,将那个中庶子献于我王阙下!”

魏惠王大笑:“妙极!教卫鞅再做丞相中庶子!”他霍然起身,“本王决意,丞相为河西统帅,龙老将军副之,一举消灭秦军!太子申镇守安邑,预防齐赵!”

“臣等遵命!”三人齐声应命。

出得王宫,公子卬拿起统帅架势,教龙贾等在宫门。他自己去办妥了兵符印信,方才悠然转来,笑着命令:“龙老将军,你先星夜赶回河西,不得妄动,等我大军到来,再一举歼敌。明白么?”

“丞相,你的精锐铁骑不能延误,我看卫鞅绝非善类。”龙贾忧心忡忡。

公子卬大笑起来:“老将军怕卫鞅,我却视他如草芥一般。”骤然收敛笑容,“方才,是本帅第一道将令,可曾听清楚了?”

“末将明白。”龙贾见公子卬根本无视提醒,不再多说,大步匆匆走了。

公子卬轻快地上了轺车,赶魏惠王的秋季大猎去了。

深秋暮色,河西官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一队铁骑放马奔驰。这便是龙贾的护卫骑队。老将军没有吃饭,更没有回府与老妻重温一宿生疏日久的敦伦之乐,便飞马回程了。

龙贾已经七十三岁了,非但是魏国仅存的三朝老将,而且也是列国闻名的老将军之一。还在魏文侯时期,龙贾少年从戎,一刀一枪地苦挣功劳,从伍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一步一步地锤炼成了军中猛将。在吴起为统帅时,他终于做到了前军主将,跟随吴起与天下诸侯恶战七十六次,竟然没有战死,当真是军旅罕见。时间一长,魏军中便呼他为“龙不死”。吴起离开魏国后,魏武侯任用龙贾为河西将军,镇守离石要塞,专司对秦赵作战。那时候,魏国的主要战场有两个,一是与秦国争夺河西,二是与赵国争夺上党。河西将军在实际上是魏军对秦作战的主力统帅。魏惠王即位后,信任丞相公叔痤,魏国几次对秦献公的恶战都是公叔痤统帅迎敌。龙贾这个河西将军,反倒被调到东面战场与赵国对峙。结果是公叔痤被秦献公杀得大败,连公叔痤自己都成了俘虏。魏惠王这才改变部署,重新以龙贾为河西将军,率军二十万镇守离石要塞。就在这时候,恰恰是秦献公战死,秦国无力东进。龙贾便主张趁势大举灭秦。可魏惠王对龙贾这个“老军”总是心存疑虑,龙贾每次请命伐秦,魏惠王都是不置可否。不久,有了庞涓做上将军,龙贾成了钉在河西的一个“不战”将军。精锐的河西大军全部被庞涓调走,留给他的只是老少步卒。十多年来,龙贾再没有打过一次真正的大仗,他这个身经百战的沙场老将,竟然在魏国几次大恶战中只能遥遥观望,那种憋闷,是任何人都难以体察到的。

进攻赵国没有他,进攻韩国也没有他,与此相连,桂陵大战与马陵大战自然也没有他。整个魏国似乎都将他这个最有资格就战场说话的老将忘记了,这使他很是窝火。假若他在大军中,他绝不会教庞涓进入桂陵、马陵那样的山地。龙贾对那些山地太熟悉了,熟得就像自家的后院一般。他还记得,吴起当年率军与齐国作战时说过:“桂陵、马陵,外缓内险,魏齐但有大战,此地当是伏击好战场也!”庞涓虽然通晓兵法,但是却不熟悉地形,如何有他这个老军头在这些战场险地摸爬滚打的经历?可是,他能做什么?竟然只有眼睁睁看着魏国精锐大军覆没!对于一个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来说,没有再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了。

这次秦军来犯,龙贾精神大振,决意要教天下看看吴起时日老将军的威风。他非常自信,只要将魏国仅存的三万精锐铁骑归入河西守军,他一定能够战胜秦军。因为他本能地感到,河西很危险,卫鞅定然是个不循常法作战的可怕对手。他的人生沧桑告诉他,一个不到二十年能将穷弱秦国大翻身的人,绝不会是公子卬他们说的那样是个欺世盗名的草包。但是,不管卫鞅如何厉害,仗总是要一刀一枪打的,只要有魏国的三万铁骑在手,纵然卫鞅是吴起再生,在河西这片土地上也休想占得龙贾便宜。

但是,今日安邑一行,龙贾的心却猛然沉了下去。

那两个徒有虚名的人物,竟然也算得名将?还有一个竟然就真的成了河西统帅。龙贾当真是哭笑不得了。他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上天真要魏国灭亡么?否则,如何事事都是阴差阳错?这样的国君,这样的名将,和他这个一辈子在战场上滚爬的老军头,能拧在一起么?他当真是心里没底。若仅仅是个人委屈,他完全可以忍受。这些膏粱名将瞧他土气而奚落他嘲笑他,可以忍了;国君对他这样年高的老军特有的辛苦没有一声抚慰,也可以忍了;这个膏粱统帅那样冷漠地教他连夜赶回河西,也可以忍了;更何况他本来就是打算连夜赶回的,只不过原来想的是率领三万铁骑赶回,现下却是只身赶回而已。这些都可以忍。可是,老龙贾实在不知道,如果那些膏粱名将要指挥他胡乱打仗,要拿近十万将士的生命瞎折腾,他还能不能忍受?当年,他这个“龙不死”,可是连威名赫赫的吴起都敢顶撞的。那个吴起,只要你顶撞得对,他非但不记仇,事后反而给你报功升爵。就凭这一点,吴起与军中将士结下了生生死死的情谊,打起仗来一声吼,人人拼死命。没有一个士兵逃亡过,没有一个将领在战场上做过手脚,甚至,不打仗时连个违犯军纪的都没有。那个仗打得,才真叫痛快淋漓。

兵谚云:“一将不良,窝死千军。”而今遇上了如此一个不知打仗为何物的“名将”,还要事事听命于他,看样子,他是绝不会允许部属顶撞的……该如何与这样一个统帅相处?老龙贾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君命如此,庙堂如此,老龙贾也只有但求问心无愧了。

秋风掠过原野,雪白的长须拂过脸颊,老龙贾不禁一个激灵,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卫鞅出奇兵 老龙贾酣战身死

洛水东岸的高山顶上,卫鞅和车英、景监正在凝神东望。

遥遥可见大河之水劈开崇山峻岭,从林胡云中的白云深处澎湃而来,在郁郁葱葱的广袤高原上一泻千里向南流去。滚滚滔滔的大河水,带着敕勒川大草原的清新,带着阴山大森林的青绿,在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下,恍若一条闪亮透明的缎带,温柔地缠绕着雄峻粗犷的千山万壑,壮丽得教人心醉。

“大良造,那就是河东的离石要塞。”车英遥遥指向大河对面。

正是秋高气爽,远眺之下,依稀可见大河东岸山头上的红色旗帜和灰色城堡。卫鞅知道,那就是魏国河西大军依托的本土根据地离石要塞。大河在这里被两山夹峙,河面狭窄,水流又深又急,河面上一座大石桥直通河西,是上下千里的两座大河石桥之一,另一座是下游少梁邑石桥。从位置说,离石要塞东北不到二百里,是赵国重镇晋阳 ;东南二百多里,是魏国北部重镇平阳 ,离石要塞恰恰在赵秦魏三国交合地带,自然成为魏国北部的屏障与根基。离石要塞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城堡,但却是卡在大河上游的一道门户。离石在手,既可以东面威胁赵国、中山国,又可以西面渡河,威胁秦国。魏文侯后期,吴起正是以平阳与少梁为跳板,以离石要塞为根基大营,渡过大河,与秦国在河西大战三年,尽夺河西千里土地的。

“离石要塞,悬在秦国头上的一把利剑。”景监说。

“夺过离石要塞,将这把利剑架在魏国脖子上!”车英接道。

卫鞅没有说话,默默地将目光转向大河西岸的魏军营寨,心中不禁赞叹龙贾的老辣。龙贾的河西大军自然不会驻扎在离石要塞,那里只是他的后援基地。所谓河西大军,分别驻扎在大河西岸的三个山头。这三个山头,东距大河五六十里,西距洛水也是五六十里,在两河的中间地带形成一个天然的“品”字形,互为犄角之势。中央山头上一面大纛旗迎风招展,显然是龙贾的中军大营。北面前出的山头上,隐隐有战马嘶鸣,应当是龙贾的骑兵右军。南面前出的山头营寨前,隐隐可见鹿角壕沟,显然是龙贾的步兵左军。三座山头各自相隔二三里,中间各是一片开阔的谷地。四面山原地势都很低缓,魏军营寨完全是居高临下,既可迅速展开,又可快速回拢。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片易守难攻的营地。

“你们说,龙贾的粮草辎重藏在何处?”卫鞅没有回头。

车英:“当在大河西岸的那片山沟里。大良造请看,那条路伸到山下就没了。”

“我看也是。那座山过河就是离石要塞,两边均可救急。”景监赞同。

卫鞅微微点头,回头吩咐:“车英,立即下令行军司马,寻找几个当地老秦人,请到幕府。走,我等回帐。”

回到幕府大帐,卫士立即给卫鞅拿来秦军的传统战饭,一块很咸的干牛肉,一块又硬又酥的干烙饼,一大碗野菜汤。几百年来,深受游牧部族骑兵影响的秦军,历来的粮草辎重都比别国军队简单。非但每人携带五斤干肉、五斤干饼算做三天军粮,而且辎重队伍也不运谷麦生粮,骡马大队驮运的全部是干饼、干肉和马料。大军歇息,很少埋锅造饭,但有饮水便成。如果是兼程疾进,士兵们就边走边吃。所以,秦军的辎重后军从来没有牛车挑夫,非常精悍且行动迅速,几乎从来都是与大军同步前进。主力大军中也没有专门的炊兵,全部是作战兵士。只有在扎营休战的时日里,秦军士兵们才采来野菜,埋锅煮汤。卫鞅很喜欢这种简单生活,真正是与士兵们一模一样,竟觉比官署宫廷还酣畅了许多。

卫鞅刚刚用过战饭,车英就带来了三位老人。

车英一说这是大良造,老人们一齐拜倒,唏嘘流泪地哭诉起来。

魏国占领河西已经四五十年了。魏文侯后期与魏武侯时期,的确是雄心勃勃地将河西之地当做本土一样治理。但在魏惠王即位后,却由于秦献公拼死抗争,连年进行收复河西的大战,加之魏国君臣都志在中原争霸,认定河西之地是“兵家战区”,撤回了官吏和魏国老农户,任这里的老秦人自生自灭。虽然没有了官府管辖,龙贾的几万大军还是照样向河西老秦人征赋征役,散兵游勇欺压老秦人的事,更是屡见不鲜。于是,河西老秦人便部族相结,纷纷逃亡到山中自保。近十几年来,河西老秦人听说秦国变法后大富起来了,又成群结伙地偷偷下山,想逃向关中。不想山口要道都被魏军封锁,虽零零星星逃走了一些,大部分老秦人还是在山中过着半盗半民的日子。近日秦军开过洛水,龙贾收缩兵力,撤回了封堵山口要道的军兵。老秦人们方得以偷偷出山打探,才知道秦国大军到了,奔走相告间喜不自胜,却又听说秦国法令严苛,疑惑会不会接纳他们这些遗民,一时间不敢出山。

“我等三人,在山外采药,被几位大人找来,请大良造饶恕我等遗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叩头不止。

卫鞅连忙扶起老人,连连感慨叹息:“丢土遗民,国府之责,庶民何罪?河西老秦人饱受沦丧之苦,卫鞅代国君向河西父老赔罪了。”说罢深深三躬。

老人们大出所料,一阵激动,一齐伏地,放声大哭起来。

卫鞅、车英也唏嘘不止,连忙将老人们扶起入座,吩咐拿来战饭菜汤让老人们充饥。

一个老人惊讶了:“还是秦军老战饭也!大良造也用如此战饭么?”

车英笑道:“老人家,大良造和士兵们一模一样,有时比士兵吃得还简朴。”

老人拭泪感慨:“二十年前,我也是秦军骑士。大将如此,秦国有望了……”

“老人家,你当过秦军骑士么?”卫鞅目光闪亮。

老人点头:“少梁之战,我身负重伤,被埋在死尸堆里了。夜里爬出来,爬到天亮,不想迷失了方向。要不是这两个采药老哥哥,早没我了……”

“你和两位老人家,一直采药?”

老人点点头:“两位老哥哥教我的,他们通得些许医道。”

“老人家,你等对这一带山地熟么?”

“熟!大路小路,人道兽道,闭上眼都能走出去!”老骑士慨然回答。

“魏军扎营的三座山,也熟么?”

“熟!”另一个精瘦的老人笑道,“那三座山本来没有名字,我等叫它三熊山。中间那座山有黑熊,北边那座山有白熊,南边那座山有灰熊。就叫它三熊山!”

“后山有路么?”

老骑士沉吟:“有是有,很难走,大狗熊踩踏出来的。”

“魏军知道这些路么?”

老骑士连连摇头:“说甚来?他咋个知道?我哥儿仨经常爬到后山顶看魏军操练,魏狗一点儿都没得觉察!”

“一万人上山,大约要多长时间?”

老骑士眯着眼想了片刻:“夜间上山,要大半夜,五更到山顶!”

“三位老人家,夜里可能带路么?”

老骑士哈哈大笑:“说甚来?咋不能?只怕兵娃子还跟不上我等老弟兄!”

“好!”卫鞅拍案吩咐军吏,“将三位老人家请下去好生歇息。老人家,请。”

三位老人下去后,卫鞅立即和车英景监秘密计议,一个奇袭方略在半个时辰内迅速形成了。片刻之后,将令传下:两万骑兵坚守营寨,三万步军立即轻装!

天色暮黑,乌云遮月。秦军营寨依旧灯火连绵,卫鞅的三万步军分成三支,悄无声息地开出大营,沿着隐秘的山道疾行。在三位采药老人的带领下,疾行一个时辰,各自到达三熊山的背后,散开队形悄悄开始登山。

天交四鼓时分,两万骑兵摘去马铃,包裹马蹄,马口衔枚,在漆黑的夜色里开出大营,秘密行进到三熊山正面的山谷里埋伏下来。

秦军的营寨依旧灯火连绵,不时传来隐隐的战马嘶鸣。

此时,龙贾正在通往河西的大道上飞骑奔驰。他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觉得卫鞅大军静悄悄地驻扎在河西却不动手,大有蹊跷。按照以往大国开战的传统,一般都会派出使者下战书,而后发兵交战。即或不下战书,大军开到战区后也必然有所动作。以最近发生的大战看,也都是这样:魏国攻赵是大张旗鼓,攻韩也是大张旗鼓,齐国两次猛攻大梁,更是大张旗鼓;桂陵、马陵两次伏击是被动作战,自然悄无声息,但这是另类打法,不是收复失地的进攻性作战。目下秦国开出数万大军,驻扎在隐秘的洛水河谷,却是毫无动作,当真怪诞。据斥候消息,秦国大军似乎还不是从咸阳出发的,因为咸阳没有任何欢送大军出征的举动。那么,这支大军必是从秦国西部的训练营地出发的了。如果说是到北地郡驻防,却为何开到早已经被魏国占领四十余年的河西地带?如果要收复河西,却为何静悄悄猫在那里不动?这个卫鞅,还当真教人难以揣摩。想着想着,龙贾甚至后悔回这一趟安邑,非但受了一通奚落嘲笑,没有带回预想的三万铁骑,而且还得等待那位膏粱统帅的兵马会合后才能行动,可真是自缚手脚了。

作为久经战阵的三朝老将,他并不畏惧秦军,更想依靠自己的八万守军一举击退卫鞅的进犯。但他毕竟久在前沿,深知秦国已经今非昔比,自己纵然击退秦军,若不能斩首全歼,依然是后患无穷。为今之计,也只有赶回去坚守,吸引住秦军,等待精锐铁骑到来再聚歼秦军。但愿自己离开的这几日,河西不会有事……可是,秦军万一趁机突袭呢?

一想到这里,龙贾的心骤然一紧,打马一鞭,星夜急赶。

天交五鼓,正是天地最为黑暗的时分。莽莽山原,尽皆融入无边的暗夜,唯有魏军大营的军灯在山上明灭闪烁,就像天上遥远的星星。隐隐约约的刁斗声混合着隐隐约约的大河涛声,在秋天的山风中恍若山河在呜咽。

“镗——镗——镗——镗——镗——”魏国军营的刁斗悠长地响了五声。

突然,仿佛天塌地陷,三座山头的战鼓骤然间惊雷般炸响,山顶倏忽涌出连天火把,呼啸着呐喊着冲入山腰处魏国的营寨。魏军的山后本来就没有设防,只有拦截野兽的最简单的鹿角木栅。就是这些简单障碍,也早被秦军悄悄挖掉了,后营几乎成了没有任何障碍的山坡。秦军步卒俯冲杀来,滚滚山洪势不可挡。魏军长期蔑视秦军,纵然明知秦军在洛水河谷驻扎,也丝毫不以为意。统帅龙贾又不在,三军更没有丝毫的战事准备。如今被精锐的秦军步兵在黎明的沉沉睡梦中突袭强攻,立即陷入了一片无边的混乱。营寨成了漫无边际的火海,魏军懵懂窜突,自相践踏,完全溃不成军,慌张之中,如蝗虫般拥向山口寨门。半个时辰内,三座大营的魏军残兵,狼狈地拥进了正面的谷地之中。

突然,又一阵雷鸣般的战鼓,秦国的两万铁骑在晨曦雾霭中两翼展开,赫然堵截在谷口。

就在这时,一支红色铁骑从山谷冲进茫茫慌乱的魏军之中,所到之处,红色魏军一片欢呼。这正是老将龙贾率领他的百人骑队赶了回来,在乱军中突进山谷了。曙光之中,可见一面“龙”字战旗迎风招展,一员大将白发红袍,手持一条长戟,胯下红色战马,在狼狈窜突的乱军中大是勇迈非凡——正是赫赫猛将老龙贾到了。他拔剑怒喝,连斩三名惊恐四窜的百夫长,魏军的三四万残兵居然整肃下来,迅速列成了一个方阵。

此时,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响彻山谷。站在山坡大纛旗下的卫鞅高声笑道:“龙老将军,我已下令步军停止攻杀,老将军下马投降也。”

龙贾戟指卫鞅,怒喝一声:“卫鞅偷袭,有何炫耀?!”

卫鞅大笑:“兵者,诡道也。吴起当年若不偷袭,焉有河西之地?老将军乃魏国少有的骨鲠之臣,只要退出河西,秦军放你生路一条。”

龙贾愤然高声:“为大将者,自当战死疆场,丢土全师,岂是龙贾所为!”

“好!”卫鞅扬鞭一指,“老将军尚有四万之众,我只用两万铁骑,一个时辰全歼魏军!”

龙贾哈哈大笑:“卫鞅,你打过仗么?一个时辰全歼?狂妄之极!列阵!”

卫鞅手中令旗一扬,猛然劈下。

车英举剑大喝一声:“杀——”闪电般冲出,身后两万铁骑自动展开,分成三路狂风骤雨般卷进山谷。步骑平川决战,步兵本来就是劣势。加上魏国河西守军多年没有实战,更不是庞涓原先率领的精锐武卒,经突袭之后惊慌逃窜出来,士气正在沮丧,如何经得起斗志高昂训练有素的秦军铁骑的猛烈冲击?一个冲锋,魏军便被分割成小块挤压在山根,完全成了秦军骑士剑下的劈刺活靶。就是龙贾率领的百人铁骑,也被一个秦军百骑队猛烈冲散,只三四个回合便死伤了大半。秦军对魏军的仇恨由来已久,加上新军首战,锋芒初试,人人奋勇立功,剽悍猛勇之气势不可当。

还不到一个时辰,山谷中的四万魏国步兵,已没有一个能够站着的了。

唯有孤零零的龙贾,血染白发,一尊石雕般立马层层叠叠的尸体之中。

那时候,骑兵将领也和骑士一样,用的都是短兵器,使用长戟者极少。直到战国末期,骑兵将领使用长兵器才日渐多了起来。这龙贾却是天生异禀,膂力过人,一支铁杆长戟五十余斤,在骑兵短剑的战阵之中从来都是所向披靡势不可当。身经百战“龙不死”,与龙贾的特异兵器不无关系。但是,打仗毕竟不是一将之勇所能决定,大将无论如何勇猛,如何抵得山呼海啸般的千军万马?仗,总是要依靠全体士卒一刀一枪地整体拼杀的。龙贾身经百战,岂能不明白如此简单的道理?当他眼见自己的三四万步兵在秦军黑色风暴冲击下溃不成军,根本没有机会形成有效的阵形抵抗时,便知道这将是他一生的最后一战。他勇猛冲杀,不断扑向秦军的将领,发誓至少要将车英斩首马下。然则秦国的骑兵训练别出心裁,五骑一伍,小阵形配合厮杀,绝不做憨蛮的个人比拼。眼见龙贾勇猛,便有两个骑伍十名铁甲长剑骑士冲上,将龙贾围定在中心做轮番攻杀。在往昔血战中,龙贾曾经身陷百骑包围之中,也是照样杀破包围。可今日秦军骑兵这战法确实奇特——十马连环。个个骑术精湛,风车般围着龙贾飞驰,剑光闪闪,没有丝毫缝隙可乘;长戟堪堪砍刺出去,身后便有长剑劈刺到人身马身,容不得他伸展长大兵器的威力。堪堪半个时辰,龙贾始终冲不出这十骑圈子。眼看红色步兵一片一片地倒在山谷之中,龙贾终于长叹一声,突兀勒马……

数百名骑士拥来,拈弓搭箭,围住了龙贾。卫鞅飞马赶到,高声大喝:“不得对龙老将军无理!”走马入围,肃然拱手道:“龙老将军,你可以走了。”

龙贾凄惨淡漠地笑笑,拱手慨然一叹:“卫鞅啊,秦国锐士将天下无敌。老夫佩服!”说罢拔出长剑,一剑刎颈,沉重地栽倒在马下。

卫鞅叹息一声:“马革裹尸,战后安葬老将军。”又转身对车英下令,“多派游骑,封锁道路山卡,莫使消息走漏魏国!”

“遵命!”车英一声答应,飞马去部署了。

太阳堪堪升起,魏国八万大军的尸体覆盖了山野,在秋日晨雾中蒙蒙一片血红。

秦步决魏骑 公子卬全军覆没

旬日之后,公子卬率领三万铁骑,还有魏惠王特赐的一千虎骑卫士,浩浩荡荡地向河西开来。一路上,他既很骄傲又很生气。骄傲的是他终于做了三军统帅,成就了“出将入相”的功业顶峰。看着原野上旌旗招展战马嘶鸣烟尘蔽日的壮阔景象,看着斥候穿梭般向他禀报沿途情势,又飞马传达他的各种命令,他深深体会到了大军统帅的个中滋味——军中权威与丞相权威,又是另一番天地也。生气的是,龙贾这个老军头既没有军情回报,也没有前来迎接,分明狂妄之极。

兵行到离石要塞,公子卬思忖一阵,命令扎营歇兵。他的幕府大帐扎在要塞城堡的西门外,比城堡里黑糊糊的石头房子舒服多了。大帐扎定,公子卬又痛痛快快地沐浴了一番,才轻裘出帐,派出行军司马飞驰河西,宣龙贾火速前来晋见。如果治不顺这个老军头,日后这个三军统帅还有颜面么?

那个行军司马过了大河石桥,遥遥看见山头上三座河西大营的红色旗帜。飞马疾进,闻得山谷里弥漫出一股血腥臭味儿。虽然惊奇,却不及多想,不消片刻便来到营前。报号验令之后,行军司马匆匆进营,刚刚走得几步,被两个军卒猛然扑倒,眼睛蒙上黑布,晕晕乎乎被一队战马驮走了。

天将暮色时分,一个红衣军吏飞马来到河东的离石要塞向公子卬禀报:老将军龙贾染病不起,行军司马不慎摔伤,正在军营疗伤,老将军命他前来火速禀报,请大元帅即刻发兵会合共破秦军。

公子卬冷冷笑道:“何谓‘共破’?老将军还能打仗么?传令老将军,大军明日开到,本帅自有破敌良策。老将军么,尽管养病。”

军吏领命,飞马驰回河西去了。

公子卬传令上饭,准备饭后再好好思虑一下破敌良策。一名艳丽的侍女轻柔地从后帐捧来一个铜盘,在长案上摆下了一鼎一爵一盘。鼎中是逢泽麋鹿肉,爵中是上上品的宋国米酒,盘中是松软的大梁酥饼。公子卬坐到案前,不禁油然感念夫人对他的关切。夫人心细,知道他虽然吃得极少,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竟特意进宫通过狐姬请得魏王准许,破了大将不许带侍女的成法,派了府中最能干也最得夫君喜爱的一名侍女,随军侍候他的衣食起居。夫人又极尽疏通,每天从安邑派出一名快马特使,为他送来各种名贵饮食,使他犹如在家安卧一般。昨日一天行军,夫人特使竟送来了两次军食。第一次是安邑洞香春的金匣白玉羹,第二次是楚国的玉装蛇段。连他也感到惊讶,不知夫人如何竟能知晓他经常和魏王一起享用的这些珍馐佳肴?今日是逢泽麋鹿肉和宋酒梁饼,每一样都价值数十金弥足珍贵也。在安邑大梁,这一餐便将近百金,相当于一个中大夫半年的爵禄。然则,公子卬对此等些许小事从来不会放在心上,他是国家的栋梁丞相,又是国家的干城元帅,衣食起居这样的琐碎小事,听任夫人侍女安排便了,无须计较。他要思虑的是国家的兴亡安危。

细细地咀嚼着逢泽麋鹿,品尝着那恰到好处的肉筋弹性和奇特的野香,公子卬知道,这是一头幼鹿,而且是极具滋阴功效的母鹿。心中一动,他不禁瞄了一眼跪坐在身旁的侍女,那雪白的脖颈散发出的醉人香味儿与小母鹿的肉香混合在一起,不禁使他一阵心动。

这个侍女一直是他心目中的尤物。以往,夫人总是有意无意地防着他和她在一起。这次,夫人竟然将这个小尤物公然送给了他,实在令他喜出望外。看来,他的将相功业已经使夫人折服了,这次大胜班师回去,夫人还不知道要如何献媚给他?女人也女人,天生便是英雄与功业的奴隶。打败秦军,我公子卬便是力挽狂澜的功臣。往前走,魏王已经昏聩,失去了朝野人心,我公子卬王族出身,魏王的庶出兄弟,未必不能取而代之也。念头一闪,公子卬心头狂跳,热血骤然涌上头顶。刹那之间,他觉得身边侍女如粪土一般。对,为何不能拥有像狐姬那样的奇珍异品?战国之世强力相争,谁有实力,谁便能登上权力巅峰,我魏氏祖先原来还不是晋国的一家臣子?这次大胜秦军,我公子卬兵权在手,政权在握,将魏国的乾坤颠倒过来何难?

猛然,公子卬觉得身上燥热起来,敲敲长案:“撤下去,本帅还有军机大事。”

艳丽的侍女诱人地一笑,撤下了长案上的精美器皿。

公子卬在华贵的大帐中踩着厚厚的地毡,踱步沉思起来。猛然,他心中一闪,一个绝妙的主意涌上心头,立即高声命令:“笔墨伺候!”艳丽侍女恭敬轻柔地捧来笔墨皮纸,公子卬略微思忖提笔疾书,片刻之间写完,高声道:“司马何在?”一个行军司马大步走进,公子卬命令:“将此书信,即刻送往秦军大营,带回卫鞅回书!”又秘密叮嘱了一番。

行军司马接过封好的书信,上马飞驰河西去了。

卫鞅的五万军马依旧驻扎在洛水河谷。秋日枯水,洛水河面大缩,河谷倍加宽阔。秦军在这里扎营,一可以就近利用水源,二可以迅速渡河进退自如。全歼龙贾大军后,卫鞅下令将魏军尸体全数搬往一道隐秘的山谷,整理三熊山营寨,虚设魏军旗帜,又派一千铁骑扮作魏军驻扎营内,卡住所有通往河东的要道,对离石要塞封锁消息。

卫鞅最担心的是,公子卬被吓得缩了回去,不能全歼。卫鞅没有料到的是公子卬如此迟缓,竟在龙贾大军被全歼后十天才赶到离石要塞。及至活擒了公子卬的行军司马,知道了魏军详情,卫鞅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近年来,他也风闻魏国的太子申和公子卬被誉为“名将”,虽说深知两人底细,但还是不敢有丝毫轻敌大意,世道沧桑人也多变,万一公子卬真有长进了亦未可知?十天来,卫鞅和车英、景监反复计议,谋划了三套应敌方略,准备着大破魏军最后一支精锐铁骑。

军灯点亮的时分,卫鞅接到装扮魏军司马的偏将回报,说公子卬大军明日开到河西。卫鞅立即聚将到幕府大帐,部署大军明日行动。刚刚结束,公子卬的军使就飞马赶到,向卫鞅递交了公子卬的亲笔书信。

“两军议和?龙贾老将军答应么?”卫鞅将书信撂在案上,微微冷笑。

魏军使者高声回答:“元帅将令,龙贾安敢不从!”

“如此说来,元帅没有向龙老将军知会了?”

“正是。”魏军使者赳赳回答。

卫鞅故作沉吟:“也好,两军议和,避免一场流血大战。我这里回书一封,请贵使带回便了。”

“是。我军元帅正是此意。”魏人历来蔑视秦人,这个小小司马也是一脸傲气,看得帐中将士眼中冒火。

卫鞅仿佛没有看见,微笑着写了回书,封好交使者带回。

军使刚一出帐,卫鞅便向车英眼色示意。车英快步出帐,命令斥候飞马“龙贾魏营”,告知“魏军”,军使不进营便放他回去河东,一旦进营立即拿获。片刻之后斥候回报,魏军特使飞马直回河东,而且专门走了一条远离三熊山的小路。帐中将士们不禁哄然笑了起来,觉得大为奇异。

卫鞅笑道:“公子卬多有小智,自卑自负却又野心勃勃。他根本想不到龙贾之军已经被我军全歼,却以为是龙贾等一班老将怠慢于他,不和他联络,便有意冷落龙贾,更不与他联络。所谓与我军议和,不过是公子卬想抛开龙贾,单独建立大功,好在班师安邑后做上将军而已。此等卑劣猥琐之人,岂能忠心谋国?魏国连战皆败,全在于此等人物当道也。”

“我军当如何全歼魏军?请大良造下令。”车英慨然拱手。

卫鞅肃然拍案:“这次我军要彻底震慑魏军。车英听令,命你率领一万铁骑,隐蔽在大河西岸山谷,明日魏军开过河西后,立即飞兵河东,夺取离石要塞!”

“车英遵命!”

“景监听令,命你率领五千铁骑隐蔽在三熊山后,魏国大军一旦过山,立即陈兵要道,堵截魏军退路。”

“景监遵命!”

“步军三将听令,两万步军连夜构筑圆阵,精心准备,明日大破魏军铁骑。”

“步军遵命!”

部署完毕,将军们匆匆出帐,分头紧张地准备去了。

朦胧夜色中,秦军营地又一次井然有序地秘密行动起来。

河东的离石要塞,却是一片欢腾气息。公子卬已经传令三军:“饱餐鼾睡,明日迫使秦军退回!”将士们对这种闻所未闻的奇特军令感到惊讶,一时间三军哗然。魏军铁骑在庞涓统领的时期,从来不许“饱餐”,更不许“鼾睡”,以免遇到紧急偷袭或需要兼程疾进时骑士过于笨拙懵懂。这本来是精锐军队的基本规矩,魏军将士自然习以为常。今日军令忒煞作怪,公然是“饱餐鼾睡”,如何不令训练有素的魏国精锐骑兵感到做梦一般?饱餐战饭后,军帐里处处议论,都说丞相乃上天星宿,魏国福将,跟着丞相打仗,不辛苦不流血还照样立功;丞相说“明日迫使秦军退兵”,那就一定有妙算;说不定,丞相已经命龙贾将秦军后路抄了。秦军和魏军打了多少年仗,秦国人哪次胜过了?将士们越说越安心,纷纷倒下头去,军营里弥漫开一片沉重的鼾声。

三军统帅公子卬没有睡。他很兴奋,却总觉得有件大事没有办,踱步沉思,猛然大悟,高声对着帐门:“来人!”

行军司马匆匆走进:“听元帅号令!”

“我军乐舞可曾带来?”公子卬正色问道。

“回元帅,军中从无乐舞,这次也没有带。”行军司马小心翼翼。

“何其蠢也!威之以力,服之以德,魏国大军如何能没有乐舞?明日两军议和,我要德威并举,岂能没有乐舞?想想,离石要塞有没有?”

“离石要塞……只有军中号角。”行军司马低着头。

“军中号角也行,我军有么?”

“有。魏国军制,千军一旗三号,我军有近百支牛角号。”

“好!即刻将号手集中起来,练吹雅乐!”公子卬很是果断。

行军司马大为惊讶:“元帅,军号手何曾吹过雅乐?连乐谱也没有。”

公子卬不耐地训诫:“尔等何其无能也!即刻集中号手,本帅给你写下《鹿鸣》乐谱。”

“是!”行军司马匆匆去了。

“笔墨伺候!”公子卬一声吩咐,艳丽侍女捧来笔墨皮纸,跪坐磨墨。公子卬思忖片刻,提起雁翎大笔,竟将一曲《小雅·鹿鸣》的曲谱弯弯曲曲地画了出来,惊得艳丽侍女对主人如天神般仰慕。公子卬踱步欣赏片刻,亲自拿着曲谱出帐了。

片刻之后,在三军统帅公子卬的亲自号令下,离石要塞外的军营里响起了呜呜咽咽参差不齐的牛角号声。昂扬凄厉的牛角号,变成了靡靡荡荡的催眠曲。三万骑士在断断续续的乐声中各自做着光怪陆离的梦,便到了东方发白之时。

秋霜初降,河西山原一片苍茫枯黄。咸阳栎阳也许还是秋阳如春,这里却已经是寒风料峭了。卫鞅起得特别早,踏着秋霜登上洛水东岸的小山,凝望着东方大河,等待着那红色的队伍。他不习惯铜盔铁甲的上将装束,只穿了一身软甲,外罩着那件白色斗篷,头上戴着一顶较轻的牛皮盔,行动大是轻便。四望寂静空旷的山原,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函谷关,这里一结束,就必须连续秘密行军,只有将魏军彻底赶出函谷关,河西之地才算全部收复。

令他高兴的是,一个年轻的千夫长向他提出了一个奇袭函谷关的方略,并且自请三千铁骑,一举收复函谷关。这个千夫长叫司马错,厚重稳健,非但作战勇猛,而且谋划间颇通兵法。卫鞅很是兴奋,和车英一起与这个司马错谈了整整一个时辰。最后决定,派司马错接替景监,率领五千铁骑断绝魏军后路,腾出景监与他共同对付这个公子卬。卫鞅心中已定,司马错若能打好这一仗,秦国就将涌现一个年轻的将才,对于目下的秦国来说,这一点太重要了。

“大良造,魏军旗号!”行军司马遥遥一指。

河西山地腾起大片烟尘,红色旗帜隐隐可见,显然是公子卬的精锐铁骑开过来了。卫鞅下令:“号令三军,于三熊山大营严阵以待。”

高高山顶上,一面黑色大旗连续摆动,悠长的号角响彻山谷。

公子卬的谋划是先入龙贾大营,再将卫鞅请来议和;卫鞅若不退兵,就当场擒杀,然后一举击溃秦军。他已经部署妥当,自领一万骑兵进入龙贾大营,两万骑兵在谷口列阵,擒杀卫鞅后,谷口骑兵立即向秦军的洛水大营发动猛攻。他根本就没有想教龙贾的兵马参战,他已经给魏王拟好了一个“三万铁骑独破秦军十万”的捷报,只等天黑发出了。公子卬颇有心机,他不能教卫鞅觉得自己杀气腾腾而来,怕吓跑了卫鞅。“示敌以伪,麻痹秦军”是公子卬的精心谋划。

夜来想好这八个字时,公子卬兴奋得很是大笑了一阵,觉得自己天生就是雄才大略,对兵法简直就是无师自通。心中充满豪情的统帅,将那个尤物侍女拉了过来,一反寻常对女人的耐心挑逗,三两下粗鲁地将侍女尤物扒了个精光,压在身下狠狠蹂躏了整整一个时辰。公子卬看着长发散乱满面红潮像一摊软泥般瘫在地毡上的雪白又青紫的肉体,觉得此等猛士式地处置女人,真令人轻松极了。出将入相,王者之风,一切女人都是他脚下温顺的奴隶,日后还要嫔妃成群,如何有机会去细细玩味女人?正是这般生吞活剥,才有吞吐天下的气概。之后,公子卬破天荒地鼾声如雷,大睡了一个时辰。行军司马唤醒他时,他懵懵懂懂的,竟忘记了为何要起来这么早,盯着豪华的军帐呆了片刻,才纵声大笑。

今日公子卬摆出的是一副喜庆议和的大铺排,近百名长号手列在最前,在林立的旌旗中吹着祥和的《鹿鸣》雅乐,浩浩荡荡向三熊山的营地而来。

就在魏军三万骑兵进入开阔的谷地,已经能够清晰地看见“龙贾军营”的寨门时,突然一阵战鼓大作,所有的红色旗帜骤然消失,全部大营神奇地变成了一道黑色的城墙矗立在山腰,分明是黑色旗帜和黑衣黑甲的秦国大军。

魏军一片哗然,长号雅乐骤然沉寂。公子卬不禁愕然,莫非龙贾投降了秦军?

“元帅!你看!那里……”身边行军司马惊讶高喊。

中军大营门外的山头上,大片弓箭手挽弓待发,中间一个白衣人哈哈大笑:“公子卬,别来无恙乎!”

“卫鞅?”公子卬扬鞭一指,怒声喝道:“卫鞅!本帅未请,如何擅入我营?”

秦军一齐哄然大笑。卫鞅揶揄笑道:“公子卬,龙贾老将军请我先来也。”

“大胆龙贾!快来见我!”公子卬真的愤怒了。

秦军又一阵哄然大笑,仿佛看一只笼中的猴子一般。

卫鞅高声道:“公子卬,尔身为三军统帅,却竟如此愚蠢。明说也罢,龙贾大军于半个月前,已经被我全部歼灭了!”

“卫鞅何其大言也!”公子卬大笑,“休欺龙贾卧病,便来痴人说梦。竖子机巧多变,胁迫龙贾可也,岂能骗了本帅!”

卫鞅扬鞭一指,冷冷笑道:“公子卬,你且到身后峡谷一看。”

早有行军司马飞马而出,片刻后惊慌回报:“禀报元帅,谷中尽是我军尸体!”

公子卬大惊失色,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却在大骂龙贾无能,如何竟让卫鞅这个从来没带过兵打过仗的中庶子得手。虽然惊慌,一想到面前对手不过是昔日小小一个中庶子,顿时宽心,一副颇有气度的样子高声道:“卫鞅,意欲何为?”

“元帅,不是你要请求议和么?”卫鞅很是淡漠。

公子卬精神大振,卫鞅虽然打败了龙贾那个老军头,但对我还是敬畏有加依旧想议和的,也罢,给他个机会,免得打打杀杀败兴。心念及此,公子卬高声笑道:“卫鞅,只要你带兵退出河西,再将栎阳以东二百里割让给魏国,以惩罚你偷袭龙贾之罪,本帅就放你回去,不做计较!明白么?”

“这就是公子卬的议和图谋?”卫鞅笑得很开心。

“卫鞅,此乃本帅念及与你多年朋友的交情,否则,岂能与你议和?”公子卬辞色陡然严厉。

卫鞅面色阴沉,冷冷道:“公子卬,卫鞅何曾有过你这样一个朋友?你以为荐举卫鞅做个小吏,卫鞅与你酒肉周旋,就算朋友了?公子卬呵公子卬,你如何解得大丈夫情怀心志?今日卫鞅告知你这个纨绔膏粱,你乃天下人所共知的酒囊饭袋,小人得志,中山狼也!你貌似豪爽义气,实则浮滑虚伪,好大喜功,心胸狭隘,嫉贤妒能。没有你这个丞相元帅,庞涓能死么?龙贾能死么?魏国能一败涂地么?你实乃魏国草包,天下笑柄,居然大言不惭,脸皮当真厚极也!”

两军相对,这一番折辱可是任谁也难以忍受,连魏军将士也面红过耳,大为难堪。然则公子卬却没有生气,他在宫廷官场磨炼得从来不怕羞辱,魏惠王经常当着狐姬刻薄地戏弄他嘲笑他,当着太子也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可他从来都是笑脸相迎。没有如此胸襟,能做丞相么?能做三军统帅么?你卫鞅刻薄我损我,只能说明你忌恨我怕我,还能如何?然则今日卫鞅是敌人,自然不能笑脸相迎。咳嗽一声,他很矜持很平静也很威严地开了口:“卫鞅,休逞小人口舌之能,究竟愿否议和?”

卫鞅内心暗暗惊讶,不禁开怀大笑道:“多年不见,公子卬果然大有长进也。好!卫鞅明白告知你,要想议和,魏国须得全部归还我河西之地,还得加上河东离石要塞与函谷关外的崤山六百里险要之地。否则休谈议和。”

公子卬也大笑起来:“卫鞅啊卫鞅,你莫非疯了不成?本帅不是龙贾,本帅可有十万铁骑在此!”

此时有军吏匆匆走近卫鞅,附耳低语一阵。卫鞅马鞭一指笑道:“公子卬,你的兵倒点得不错,三万变十万,佩服。不过,我要告知你,我军已经夺取了离石要塞,你想回也回不去了,还是下马投降为是。”

公子卬一下子不知道卫鞅说的是真是假,正当犹豫,猛然听山谷外战鼓如雷黑旗招展。探马飞报:“禀报元帅,秦军近万骑兵从河东撤回,封住了谷口!”公子卬顿时蒙了,只觉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手足无措起来,低声问左右:“如何处置?投降么?”周围将士却都对他怒目相向,没有一个人回答。

公子卬不由得愣怔怔地盯着半山腰的卫鞅,说不出话来。

卫鞅笑道:“公子卬,你不是有十万精锐铁骑么?害怕了?”

“你说只有三万!如何有十万了?”公子卬冲口而出,理直气壮。

“哄——”山上秦军不禁大笑起来,前仰后合,开心极了。

山下魏军一片尴尬的沉默,人人脸上一片血红。

“公子卬,”卫鞅收敛笑容高声道,“我今日只用两万步卒,与你三万铁骑决战,你若胜出,我绝不使骑兵追击。你若不胜,就从速撤出函谷关!唯此一路,别无他途。”

公子卬愣怔片刻,不知这仗能不能打,连忙问身旁诸将:“如何?攻他两万步卒?”

骑兵大将愤愤然道:“秦军休得猖狂!大魏铁骑战无不胜,要决战,就与他骑兵决战。攻他步卒,哼,徒使天下笑话!”

“正是。与秦军骑兵决一死战!”将军们异口同声。

见将军们信心十足,公子卬大为快慰,精神陡长,脸上却一副肃然,低声且颇有神秘意味地训诫道:“兵家以战胜为本,何争虚名?卫鞅从来不会打仗,竟让步卒对骑兵,送我一个大大便宜。切勿说破,全歼他便是。否则他步骑合围,我军若当真吃败如何是好?速做准备,我与他立规。”

“谨遵将令。”将领们不好辩驳,齐声应命,却没有了方才的骑士气概。

公子卬回身高声道:“卫鞅,本帅就依你所言,骑兵攻你步卒。然则本帅只有三万骑兵,不是十万,也算公平决战了。你若胜出,我即刻奏明魏王还你河西。你若败阵,则不得骑兵追击,还须得退兵割地,如何?”

卫鞅又一阵哈哈大笑,仿佛看一个怪物,大手一挥道:“好!就算公平。我两万步卒,就在龙贾军山下设阵,与你三万骑兵决战。”回身下令,“步军入阵!”

一阵凄厉的牛角号响过,随着隆隆的行进鼓声,三个步卒方阵分别从两边山口和中央大营开出。阳光之下,秦军黑衣黑甲,步伍整肃,矛戈刀剑像一片闪亮的森林。随着战鼓节奏,三个方阵在山下隆隆聚合。又闻号声大作,方阵骤然启动旋转,旗帜纷乱穿插,不消片刻,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圆阵。三熊山中间的开阔地虽说叫山谷,实际上并不是两山夹峙的死谷,而是“品”字形山头之间的“丫”字形谷地,与周围山原相连畅通。但是如今秦军的步卒战阵恰恰卡住了前边的两条通道,后边的出口又被景监、司马错率领的骑兵堵住,魏军三万骑兵事实上已经被压缩在中间谷地,攻不破步卒圆阵,便只有全军覆没。

秦军开出时,公子卬一如既往地洒脱,将攻杀指挥权交给了骑兵大将,自己好进退皆有说辞。

骑兵大将一挥令旗,断然高喝:“号手归队!”聚起来吹奏雅乐的号手们这才急匆匆回归各军好一阵忙乱才整肃下来。又一挥令旗,三万骑兵井然有序地退后三里之遥,列成冲锋梯队。这是骑兵发动大型攻势所需要的最短距离。公子卬却看得莫名其妙,大皱眉头却又不便发作。见秦军阵地已经列好,魏军骑兵大将令旗猛然劈下,魏军两侧战鼓大作号声齐鸣,大将拔剑高呼:“杀!”两翼各自飞出五个千骑队,就像层层红色巨浪,呼啸着向黑色阵地卷来。

庞涓为魏国骑兵制定的基本战法——骑步决战,骑兵不可全军而出,只可以能够展开杀伤队形的最大容量排定梯次兵力,否则拥作一团,反倒减低骑兵战力。庞涓为此定了一条军规:敌步过万,则半数击之。魏国三军对庞涓心悦诚服,这位骑兵大将自然谨遵传统战法,以一万骑兵做第一波冲击。公子卬却看得大为恼火——三万对两万,应当一举压上,牛刀杀鸡,岂不痛快全歼?真是愚蠢!

就在公子卬自顾气恼时,红色浪头已经闪电般压向黑色圆阵。黑色圆阵静如山岳,鸦雀无声。红色浪头堪堪扑到百步之遥,黑色阵地战鼓骤起,第一道高大的铁灰色盾牌墙后骤然站起层层强弓射手,箭如骤雨飞蝗,劲急啸叫着射向红色骑兵。瞬息之间,人喊马嘶,骑士纷纷落马,红色浪头骤然受阻大乱。秦军的强弓硬弩却丝毫没有停息,箭雨封锁了整个冲锋队形。在魏军骑兵被这闻所未闻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时,一阵尖厉的牛角号响遏行云,秦军五千盾刀手呐喊杀出,三人一组,对乱了阵形的骑兵分割厮杀。骑兵一旦被步兵冲乱队形分开缠斗,便相互难以为伍,并拢靠近反相互掣肘。步兵却恰恰相反,三人结组,纵跃灵便,一人对马上骑士,一人对地下战马,一人左右呼叫掩护,大是得力。

不消半个时辰,魏军第一次冲锋的一万骑兵,丢下几千具人马尸体溃退了。

黑色步兵在和红色骑兵搏杀中,始终和圆阵主力保持着一两百步的距离,只杀眼前骑兵,丝毫不做追击。见红色骑兵溃退,黑色步兵立即撤回严阵以待。这是卫鞅事先部署好的方略“一击即退,逐次杀敌”。卫鞅和将士们都很清楚,魏军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不冲杀就得投降,只要秦军步卒阵地岿然不动,魏军不是瓦解投降,就是全军覆没,完全不必急于攻杀。

公子卬却看得心急胸闷,大是烦躁,对骑兵大将吼道:“全数压上去!十则围之,倍则攻之!懂么?蠢才!”骑兵大将急促辩解:“元帅,地窄人多,施展不开,窝我兵力。”公子卬见他竟敢顶撞,不由得大怒:“大胆!压上去,否则立即斩首!”骑兵大将脸色铁青,拔剑嘶声大吼:“拼死一战,压上去!杀!”一马当先,风驰电掣般冲杀出去。

两万多骑兵一声呐喊,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黑色阵地一阵战鼓,一通号角,骤然缩进事先挖好的壁垒壕沟,突然从地面神奇地消失了。骑兵大将发觉有异,想勒马叫停也来不及了。这骑兵大阵一旦发动,极难骤然收刹,这就是其所以需要起码纵深的原因。此刻冲锋潮头已经迫近秦军阵地,前面纵然是刀山火海也得舍身冲锋,否则,前停后冲,必得自相践踏大乱。刹那间,红色浪头淹没了覆盖了黑色阵地,刀剑劈下,却砍不到一个敌兵。整个壕沟地面都是一片铁灰色盾牌,战马踩踏过去,犹如卷地沉雷。前锋堪堪冲到山下,红色巨浪已经全部覆盖黑色阵地。

此时,却听鼓号齐鸣,黑色步兵万众怒吼,挺剑持盾从壕沟中突兀跃起,呐喊着插入骑兵缝隙厮杀。魏军骑兵素来惯于原野冲杀,何曾见过如此怪异的战法?一时间,两万多骑兵和两万步卒便密密麻麻地分割纠缠在一起。魏国骑兵大是惊慌失措,稍不留神马失前蹄,栽进壕沟,立马便是人头落地。慌乱之下,人喊马嘶,自相践踏,一片混乱不堪。秦军步卒却是有备而来,三三两两各组为战,杀得痛快淋漓。

商鞅收复河西之战

片刻之后,魏军骑兵锐减一半,却也清醒了过来。秦军壕沟也被几万人马踩成了坑坑洼洼的“平地”。战马脚下陷坑消失,顿时灵动起来。浑身鲜血的骑兵大将奔驰冲突,将所剩骑兵聚拢起来,与秦军步卒展开了浴血拼杀。

猛然,一声尖厉的呼哨响彻山谷!秦军步卒闻哨一起后退,后阵数千名步卒骤然变成强弓硬弩,向聚拢成阵的骑兵猛烈射出密集箭雨。在此同时,前阵步卒一齐掷掉手中厚背短刀,每人手中骤然出现了一把白光森然的大头兵器,左手铁盾,右手异兵,一声呐喊,盾牌排成城墙一般,步伐整齐地向魏军骑兵推进过来。红色骑兵在箭雨疾射之下正在后退,又对这轰轰而来的怪异兵器不知所以。一阵慌乱间,骑兵大将眼见已经退到山根,退无可退,嘶声大喊:“马披铁甲!杀!”

只听一阵叮当之声,魏军骑兵放下马头铁甲面具,汹涌巨浪般又冲杀过来。

两军轰然相撞,展开了一场战国时期闻所未闻的步骑搏杀。秦军步卒手里的白色短槌,正是新军对付骑兵的秘密兵器,日后威震天下的“短木大槌”。卫鞅和秦孝公视察新军后,对这种取材方便、使用简单、威力奇大的步战兵器十分赞赏,命令步军人手一把,务必训练纯熟。那个精悍的千夫长山甲,成了全军的木槌教习,辛苦训练,使步卒人人运用自如。今日上阵,果然是威不可挡。推进的步卒每遇骑兵,左手举起盾牌抵挡骑士,右手一槌猛击马头。饶是魏军马头戴着铁甲,也被砸得鲜血飞溅扑倒在地。浑身铁甲的骑士轰然落马,不及翻身,便被随之而来的木槌砸得头颅开花。魏军大是惊骇,呐喊一声,回马便撤。然则,强弓硬弩早已经将退路封死,退回者一律中箭落马,无一漏网。

两个时辰,魏国三万红色铁骑,干净彻底地全部躺在了狭长的山谷里。

公子卬面如死灰,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卫鞅早已下山,信步来到公子卬面前:“元帅,我军战力,你可服气么?”

公子卬浑身颤抖着被一个司马扶下马来,面色煞白:“服,服气……大良造,我?”此刻他最怕卫鞅一剑杀了自己。

卫鞅微微一笑:“公子卬命贵,我自然知道。然则,货贵者价钱也大,是么?”

公子卬抖得牙齿格格格响:“你你你,说,我有,奇珍异宝,无,无数。这,这支蚩尤剑先,送,送给,大,大良造……”说着摘下腰间弯月形长剑,双手递上。

卫鞅冷冷道:“元帅,看看这位,认识么?”

公子卬抬头,惊得目瞪口呆:“你,你,你不是,薛国商人?”

顶盔贯甲的景监哈哈大笑:“公子卬哪公子卬,有你在,何愁魏国不灭!”

公子卬却是一副笑脸:“说得是,说得是。当初怠慢,将军勿怪。”

卫鞅揶揄道:“公子卬,我要将你做一回人质,看魏王是否愿意拿函谷关与崤山换你?请你这个元帅即刻修书,派行军司马为特使送回安邑。我军只等六日,明白么?六日一过,若无音信,纵然我想救你,三军将士也不答应。”

“是是是,我即刻,修,修书。”公子卬毕恭毕敬。

卫鞅蔑视而又厌恶地看了公子卬一眼,拂袖去了。

第四日早晨,魏国特使便从安邑返回了河西。特使带着盖有魏惠王红色大方印的国书在幕府大帐晋见卫鞅,递上国书,反复陈述魏国愿交出河西与秦国罢兵息战的愿望。

“何时撤出函谷关?秦国需要确切时日。”卫鞅根本不看国书。

“魏王已经下令,即刻撤出函谷关与华山军营,三日后当有军报。”

“好!”卫鞅下令,“车英,你率一万精锐铁骑,兼程赶赴函谷关与崤山接防。”

“是!”车英立即出帐准备去了。

“司马错听令。”

“末将在!”

“你率领五千铁骑星夜赴华山魏营接防,魏军若有抵抗,立即全歼!”

“遵命!”年轻的将军雄赳赳去了。

卫鞅笑道:“至于特使,大人还得在这里等几日。一俟我军在函谷关等地接防完毕,贵使与元帅即可返回魏国。”卫鞅说罢下令军吏,“将魏国特使带下。”

“且慢。”特使急迫道,“我王恳请大良造,将离石要塞归还魏国。”

“归还魏国?”卫鞅冷笑,“贵使几曾听说过,战胜者的土地归还敌方?”

“魏国已经将函谷关归还秦国。秦国亦当归还我离石要塞。”

卫鞅大笑:“离石要塞岂能与函谷关相比?魏国不还函谷关,我军还不是一举而下?离石要塞乃魏国欺凌秦国之要害,又是我战胜得来。魏国不服,尽可以再派名将太子申领兵来夺,我倒很想再见识一番,魏国到底有多少酒囊饭袋?”

魏国特使低下头喘息着:“既然如此,请大良造准许丞相与我相见。”

卫鞅一摆手:“可也。带特使与饭袋元帅同宿一帐。”

旬日后,车英与司马错相继从函谷关与华山派军使飞马回报,各自的铁骑已经驻守函谷关、崤山与华山,关内所有魏军已经撤出,少梁邑与华山魏军也已撤走,秦军已经在各个关口设卡完毕。卫鞅接报,终于松了一口气。

次日清晨,卫鞅亲自带领一百名骑士,将公子卬和魏国特使送到大河东岸。遥见不远处的离石要塞城堡上飘扬着秦国的黑色军旗,魏国特使不禁悄悄拭泪。公子卬却是浑然不觉,带着庆幸逃生的满脸笑容拱手道:“大良造,你我既是早年挚友,又都是两国丞相上将军,日后这魏秦结好,要多多仰仗了。”

卫鞅不禁大笑起来。公子卬茫然:“大良造,笑从何来也?”

卫鞅走马上前,靠近低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我只是相熟,不是朋友,更非挚友。卫鞅放你回去,只是因为有你当权,对秦国有好处。记住了?秘密。”

公子卬一怔,又立即仰天大笑:“好好好,两国结盟好!”

卫鞅忍俊不禁,更是开怀大笑。

魏国特使奇怪地看着公子卬,一个大大的疑团在心中升起。

战国格局大变 咸阳祝捷封商君

公元前339年春,卫鞅班师回到咸阳。

去年深秋的两场大战,河西之地全部收回。北起肤施高原,南到桃林山地,东起大河,西到高奴、雕阴, 被魏国占领将近百年的河西屏障,终于一举回到了秦国。战胜施压的结果,黄河东岸的离石要塞,函谷关外的崤山,河西中段的少梁山地也被夺了过来。这三处地方对秦国而言,非但是加固河西屏障的外围形胜,而且是伸进中原的三块东方根据地,其意义之大,无论如何估计都不会过分。卫鞅为了彻底巩固河西,战胜后暂时没有班师,快马报捷的同时,请秦孝公选派二十余名精明强干的县令郡守立即赶赴河西军营。卫鞅和这些县令郡守详细谋划了安抚聚拢河西老秦人的办法,以及在河西全面变法的步骤;又在河西招募兵士,组成了各郡县的郡卒县卒。整整一个冬天,虽然是大雪飞扬,寒风凛冽,县令郡守们却每人带领一百名铁骑立即赶赴任所,在传统的“窝冬”时期便开始了紧张的变法准备。

开春时分,护送县令郡守赴任的骑士队先后回到了河西大营,各县的变法也蓬蓬勃勃地开始了。卫鞅分出两千军马驻守离石要塞,便在柳枝吐芽的时候班师了。

秦国河西大捷的消息早已传遍中原,引起了高山雪崩般的连锁反应。

首先是魏国朝野震恐,深感安邑处在离石要塞和少梁邑的遥遥夹击之中,立即议决迁都大梁。魏国都城南迁虽说已准备多年,但丢失河西之后的南迁,与本来准备的南迁却有着天壤之别。未失河西,魏国南迁大梁,是要将北部安邑变成与燕赵齐三国放手大战的重镇,南部大梁则泰山压顶般威慑楚韩两国,从而完成统一天下的宏大谋划。那时,魏国根本没有将秦国的力量考虑在内,因为整个河西地区就像压在秦国头顶的一座大山,秦国根本无力东出中原。如今情势陡然大变,秦国非但全歼了魏国仅有的精锐大军,一举收复了河西,还硬生生夺取了离石要塞与少梁山地,又压魏国退出了函谷关外的崤山。如此一来,魏国北部完全处在秦国和赵国的巨大压力之下,秦军东出离石与少梁几乎半日便可兵临安邑。魏国西部则被崤山像一根楔子一样钉在那里。要不是中间夹了一个东周洛阳,秦国几个时辰就可以从崤山攻到大梁。这种形势,恰恰是魏国当初压迫秦国的翻版。秦国对魏国安邑、大梁的威胁,恰恰如当年魏国对秦国栎阳的威胁,同样近在咫尺,同样痛苦难当。这种形势下魏国迁都,明显是一种龟缩,而不是谋求伸展。

中原战国自然立即抓住了压缩魏国的大好机会。

首先是与魏国同出一源,但又对魏国恨之入骨的赵国和韩国。赵国立即趁势夺取了安邑东北部的上党山地和平阳重镇,将魏国东北部的屏障全部摧毁。韩国则立即北进,袭击占领了荥阳、广武,封锁了鸿沟上游,非但使大梁水源受到威胁,而且将魏国包围东周王室三川地区的优势抢夺过来,准备随时吞灭东周。

如此一变,魏赵韩三国又处在了强弱大体相等的位置。

最北部的燕国,则趁着赵国南下的时机,一举夺取了多年梦想的大半个中山国,又夺取了林胡部族的大片草原,从北面对赵国形成压力。

楚国早憋了一肚子气,见魏国丢土丧师,楚宣王立即亲自率军向北推进,非但夺回了割让给魏国的淮北六城,而且占据了鸿沟下游、颍水上游的重镇陈城 ,准备将国都由郢都迁往这里,与中原争夺淮水以北的大片土地。

齐国作为首先松动魏国霸主格局的东方强国,自然更不会坐失良机。齐威王派田忌首先南下夺取了楚国东北的琅邪地区,将楚国的海滨地带压缩到兰陵以南,又西进夺取了魏国巨野泽以南地区,将魏齐边境延伸到桂陵山地。一夜之间,魏国东部的屏障全部变成了齐国的西进跳板。

与此同时,中原战国、东周王室与天下诸侯,对秦国的骤然强大都大为震动。谁能想到,本来最弱小的秦国,非但一举恢复了始封诸侯时的广大国土,而且将脚步迈出了黄河与函谷关,成了压迫魏国的强大力量。更令天下震惊的,还是秦国这支新军。河西两战,秦国新军竟然摧枯拉朽般全歼魏军。魏国铁骑与魏国武卒,原本是令天下谈虎色变的第一流精兵,就是齐国的“技击之师”也无法与之正面对抗,也只有依靠伏击战取胜。而秦国新军完全不同,非但是正面对抗,而且是用步兵两万全歼了骑兵三万。此等战力,当真是匪夷所思。战国之世,人人知兵,谁都知道秦国这支新军对天下意味着什么。一时间,秦国新军被天下传扬为“锐士”,各国莫不以秦国“锐士”为目标训练大军。

秦国收复河西,使战国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战国初期的魏国霸主时代已经结束,战国中期的列强纵横已经拉开了序幕。

就在卫鞅大军班师的同时,函谷关外的大道上轺车如流,中原各国纷纷派出特使,进入函谷关向秦国表示祝贺,争相与秦国结好。

咸阳城真正地沸腾起来了。老秦人何曾品尝过一等强国的滋味儿,简直是欣喜若狂了。

都知道春天要迎接大军班师,并正式举行新都大典。人们从寒冷的冬天就开始喜滋滋地准备了。尤其是那些有子弟从军的家族,早早就仔细地修葺门额,准备悬挂爵位铜额了。女儿与从军子弟有婚约的人家,则喜滋滋地请媒妁到男家议定婚期,一定要在受爵的那一天使勇士成为新郎,双喜临门。做嫁妆者、修门房者、置办喜宴者、准备送子从军者、准备大社火者等等,家家在忙,人人在忙,整个秦国都弥漫着浓浓的难以化解的喜庆气氛。在河西有亲戚朋友的国人,则不断传递着河西的种种变化,期待着夏天去河西走走。开春以后,春耕大典完毕,老秦人就白天春耕,晚上忙碌那些永远也准备不完的喜庆事宜。村社田野,都城内外,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欢乐之中。

秦孝公却顾不上高兴。自从卫鞅兵出河西,他便全力以赴地督促迁都,征发训练第二支新军,并向河西选派县令郡守。迎接大军班师并定都大典的准备事宜,秦孝公全部交给了已经晋升为咸阳令的王轼,他自己在忙碌之余,依旧沉浸在书房默思苦想。

三月底,卫鞅率领大军从函谷关开进了关中。卫鞅没有从上郡走捷径回咸阳,而是沿大河南下,出桃林高地再出函谷关,再绕道崤山又重进函谷关。这样做,为的是督察这块离开秦国近一百年的土地上的关口要塞与防务民治。他反复提醒官吏将士,绝不能像魏国那样粗疏地对待边境土地,否则夺回来也守不住。进入函谷关后,他又绕道华山,察看了魏军丢下的旧军营,下令立即修葺这座废弃的营盘,依山修建一座要塞城邑,做关中的第二道门户。兵行到栎阳,卫鞅大军受到栎阳民众的夹道欢迎,男女老幼箪食壶浆,将大军殷殷送出十里之外。

将近咸阳,卫鞅将大军交给了车英景监,自己却换上便装带了荆南,悄悄从咸阳北门进了城。谁知刚刚走马到府门,秦孝公却大笑着从门口迎来:“大良造啊,我就知道你会一个人回来。荧玉,快来!”

卫鞅连忙下马,未及行礼,已经被秦孝公扶住。两人默默对视间,荧玉已经忙不迭赶来,唏嘘拭泪:“夫君……黑了,瘦了。”

卫鞅笑道:“也更结实了,你看!”捋起大袖,黝黑的臂膀鼓起坚硬的肌肉。

三人一齐大笑。秦孝公拉住卫鞅的手:“大良造,上车,今日可是两大庆典也。”不由分说将卫鞅扶上青铜轺车,“荧玉,你乘后边一辆。”说罢亲自坐上驭手位置,一抖马缰,驾车向咸阳宫前驰去。荆南则跳上公主荧玉乘坐的第二辆轺车,驾车紧随其后。

气势宏大的咸阳宫广场已经是人山人海,先行到达的新军已在广场中央列成两个整肃威武的方阵,中间红毡铺地的大道直达三九(二十七级)台阶之上的巍峨大殿。见两辆轺车驶来,广场响起震天动地的欢呼:“国君万岁!”“大良造万岁!”“公主万岁!”秦孝公驾车在白玉阶下停住,亲自扶下卫鞅,又殷殷拉起卫鞅的一只手,走上了大殿平台。

两座丈余高的大鼎下,秦国的全体大臣一齐行礼:“参见君上!参见大良造!”秦孝公拉着卫鞅走到中央高台上,向司礼大臣微微点头。

“大秦国,庆贺河西大捷并迁都大典,开始!”

顿时,整个咸阳广场都轰鸣了起来。那不是丝竹埙篪之音,而是沉重轰鸣的战鼓号角与黄钟大吕,宏大低沉,气势壮阔得令人心神激荡。

“国君书告天地臣民——”

秦孝公展开一卷竹简,激越浑厚的嗓音在广场回荡着:“昊昊上天,冥冥大地,秦国朝野臣民:收复河西旧地,迁都咸阳新城,乃我秦国百年以来之两大盛典!二十有年,秦国顺天应人,力行变法,由弱变强,走过了一条浸透泪水、汗水与鲜血的道路。秦国摆脱了旧日贫困,洗刷了先祖屈辱,痛雪了百年仇恨。兹此昭告,天地人神共鉴!”

全场山呼:“大秦万岁!”“变法万岁!”

“国君亲封——”

秦孝公咳嗽了一声,高声宣布:“人心昭昭,天地悠悠。大良造卫鞅之不世功勋将永载史册。为昭当年求贤令之信,今封商於之地十三县为卫鞅领地,封号商君。”

话音落点,全场沸腾:“商君万岁!”“新法万岁!”

卫鞅深深一躬:“臣卫鞅,谢过君上大恩。”

接着,由司礼大臣宣读了封赏功臣的君书:车英晋爵三级,晋升国尉;景监晋爵三级,晋升上大夫;新军将士按照斩首数字与其他军功,四万余隶农、平民出身的士卒,分别获得了初级爵位,其中三千余勇士升爵达到四级;战死的数千名将士尽皆赐爵四级,厚葬故乡。

君书读完,人山人海的咸阳广场安静得像幽深的山谷,唯闻连绵不断的粗重喘息。普天之下,隶农平民得到国家爵位难于登天,爵位权力天生与贱民无缘。可是,就在今日这光天化日之下,万千庶民亲眼看见了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兄弟从国君手中,从大良造手中,拜受了爵书铜印,拜受了象征着家族荣耀的府邸赐石与绣着金线的战袍。埋藏在多少隶农心中的辉煌大梦,竟然真的一朝实现了。年轻的锐士们捧着摞满荣誉的铜盘哭了,广场上的万千庶民也哭了……良久,广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变法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孝公的眼睛湿润了。卫鞅的眼睛湿润了。

老内侍黑伯走来轻声禀报:“君上,洛阳王室派特使前来庆贺。”

东周的洛阳王室虽然已经名存实亡,但“天下共主”的名义却是谁也没有公然否认。哪一国有了战胜之功,洛阳都会派出特使“嘉奖”庆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避免战胜国对自己动手。唯独与周室源远流长的秦国,自秦献公打了一场胜仗后,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接待过“天子嘉奖”的特使了。然则,周室毕竟在最困难的时候支持过秦国,秦孝公自然是要隆重接待的。他拉起卫鞅,一同迎到了平台边缘。

红衣高冠的“天子”特使,正从红毡铺地的高高台阶拾级而上,却又忍不住四面打量这威势赫赫的军阵广场,看看将近平台,远远就向秦孝公和卫鞅深深一躬。

秦孝公与卫鞅一齐躬身大礼:“秦国小邦,何敢劳动天子大礼?”

特使恭敬地拱手笑道:“世事沧桑,秦国终究大出了……请秦公接受王命嘉勉。”

秦孝公与卫鞅及全体大臣跪拜在地。特使展开一卷竹简,高声读了起来:“兹尔秦公,顺天应命,民富国强,讨魏建功,迁都咸阳,西土平定。天子特诏,册封秦公嬴渠梁为西土诸国盟主,享代天子征伐大权。周室第四十一王二十六年春。”

“谢天子盛恩!我王万岁!”秦孝公卫鞅率领群臣叩拜。

黑伯又来禀报:“报君上,六大战国特使庆贺。”

秦孝公点头,司礼大臣领六国使者鱼贯而入,一一递交国书的同时,又一一用最美好的言辞赞颂祝贺了秦国的河西大捷,又一一满脸笑容地表示了愿意与秦国结好的真诚愿望,连串走完,已经是将近半个时辰。秦孝公和卫鞅均以最大的耐心,始终微笑着听完了不听也知道内容的篇篇言辞。

黑伯又来了:“报君上,二十六诸侯国派特使前来祝贺。”

秦孝公摆摆手:“请他们入座便了。”

在司礼大臣引导下,一长串使者诚惶诚恐地鱼贯走进,顷刻间,种种贺表与种种礼物堆满了长案。秦孝公和卫鞅相互对视,不约而同地笑了。

司礼大臣高声宣布:“请列国特使,观看大典兵舞!”

大殿平台上的车英猛然一挥令旗,两个方阵各自退后,将一个四千锐士的方阵留在了中央。骤然间战鼓号角齐鸣,四千名剑盾甲士踏着整齐的步伐挥剑起舞,杀声不断。一排军中歌手在高台上引吭高歌:

西有大秦 如日方升

百年国恨 沧海难平

天下纷扰 何得康宁

秦有锐士 谁与争雄

所有的特使都如芒刺在背,惊讶得笑不出来。的确,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在盛大的庆典中以如此独特的兵舞,宣告结束屈辱并公然向天下挑战。“秦有锐士,谁与争雄”,在战国近一百年的历史上,这无疑是一个令山东六国心惊肉跳的信号。

卫鞅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心已经飞向了遥远的东方。 1Q3gauAmT07kUGtt5W5cH8F0p1sEKmsAS4WXgV928qAgAogZAP7Zorh+byAJbQp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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