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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蒹葭苍苍

鼎沸中游离的浮冰

七月流火,秦孝公终于回到了栎阳。

大半年之中,孝公在陇西郡与北地郡走遍了每个县,还跑了许多零散的农耕区和游牧区。这两个地区虽然土地辽阔,但却很是荒凉偏远。在秦部族还没有成为诸侯国的时候,陇西和北地是他们的故乡。那里的许多河谷与草原都曾经是他们的生存本土,是被包围在戎狄部族海洋中的无数个孤岛。成为占据周人本土的大诸侯国之后,秦人举族迁入成为战争废墟的关中,无数个孤岛般的故乡便被戎狄部族席卷吞没了。直到秦穆公时期,秦国为了安定后方,全力西进,使三十多个戎狄部落国臣服于秦国旗下,这两个地区才成为秦国真正的领土。穆公之后百余年虽说时有叛乱,土地不断缩小,民众不断减少,但最主要的河谷草原却依然在秦国治下。秦献公时期,为了这块后方根基不再被继续肢解,便将这块辽阔的地区划做了两个郡,陇西郡和北地郡,专设官府,常驻军旅,取代了原先依靠部族头领治理的传统方略。

秦孝公之所以坚持巡视这两个边陲地区,一是他从未到过这两个郡,很需要有实际的踏勘了解。最重要的是,这两个郡虽然荒凉辽阔,但却是秦国西部北部的屏障。陇西之外,是流动无常的匈奴、西羌、诸胡与月氏部族等,他们的草原骑兵随时都有可能闪电般进攻陇西。北地郡在目下更重要,北面的阴山草原有匈奴部族,东北面的云中山地是虎视眈眈的赵国。东面是秦国的河西地区,原本有漫长险峻的太行山与黄河天险,却被魏国在三十年前逐步蚕食,河西尽失,将北地郡压缩到洛水流域以西。如此一来,魏国、赵国、中山国就都成了觊觎北地郡的凶恶对手。

秦孝公最想知道的,是这两个鞭长莫及的地区变法成效如何?能不能在变法之后成为坚固的西北屏障?半年巡视下来,尚算满意。卫鞅的每道法令都及时地送到了郡署,由戎狄部族头领担任的郡守也还算忠实地执行了变法法令,废除了隶农制和牧奴制,河谷耕地和草原牧场也都分给了农人牧民。两郡的府库都充实了许多,愿意从军的青壮年也大大增加。秦孝公当即颁布了两道书令:第一道,两个郡守各晋升爵位两级,从原来的第七级公大夫爵,晋升到第九级五大夫爵。这在地方臣僚中可算是最高爵位了,因为卫鞅的左庶长爵位也才是第十级。两个郡守自然是感奋异常。第二道:两郡庶民的赋税减去三成;两郡府库所征收的财货十年内用作军务官俸,免缴国府赋税。如此一来,两郡的财政压力大大减轻,郡守吏员庶民无不称颂欢呼。两个郡守向国君慷慨激昂地立誓,决意建立两郡骑兵,对各种侵扰坚决回击,绝不使敌国再压缩秦国土地。

陇西北地的夏天是宜人的,除了正午前后炎热两三个时辰外,早晚的山风河风凉爽干燥,没有一点儿闷热难当的感觉。虽则如此,秦孝公整日在山川奔驰,少有歇息,几个月下来,也成了一个地道的西部汉子,黝黑发亮,精悍结实。一路东行,过了陈仓山顿觉一阵湿热,身上立时汗津津的。秦孝公本想到玄奇的河谷庄园再去看看,却知道在他离开墨家总院的同时,玄奇也已经到齐国去了。孝公站在山头上望了一阵,叹息一声,回头走了。走了一段,秦孝公却又回马向河谷纵深驰去。

到得小庄园外,孝公吩咐两名卫士留在小河边,独自一人推开篱笆走了进去。院子里两株桑树绿叶正浓,树下却没有养蚕的竹箩。小场院中堆着一个麦草垛,篱笆外的麦子显然已经收割打过。小屋的木门没有上锁,门上写着两行大字:入山采药狩猎迷路之人,可进屋食宿。孝公感慨地叹息一声,推开屋门,屋内几样简单陈设都用布苫着,除了一层灰尘,还是那样整洁冷清,显然还没有人光顾过这个小小庄园。孝公四顾,拿下古琴上苫盖的那块白布翻了过来,掏出怀中一锭干墨,在布上用力写下两行大字,又将白布翻过来原样苫盖妥当,方才走出小屋。他本想在这里独自住宿一夜,听听那山风松涛,看看那明亮孤独的月亮,替她理一理庄园桑树,重温一次那永远烙在心头的美丽的河谷之夜。

但是,他必须匆匆离开这里。事情太多了。在陇西他已经大体知道了栎阳发生的动荡。风险关头,他相信卫鞅的品格与能力。但风险之后的善后,应该由他这个国君来出面,不能再纠缠卫鞅。正因为这一点,秦孝公才要冒着酷暑赶回关中。

赶到栎阳,已经是晚汤时分。秦孝公梳洗完毕,对黑伯叮嘱几句,只身出门了。

匆匆来到嬴虔府前,秦孝公惊讶得愣怔了半天。大门已经用砖石封堵,黑漆漆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一个人影,往日里生机勃勃的上将军府变得一片死寂。秦孝公端详徘徊,终于来到小小的偏门。奇怪的是,小偏门也关着,一个卫士也没有,一盏灯笼也没有。想了想,孝公举手敲门。

偏门内一阵脚步,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公子不见客,请回。”

“嬴渠梁到此,家老开门。”

吱呀一声,小门打开,家老涕泪纵横地跪倒在地上:“君上!公子大冤哪……”

秦孝公扶起家老,没有说话,自顾向里走去。整个庭院也是黑漆漆一片,没有一个房间有灯光。家老轻步抢前,将秦孝公领到后院小山下,向山顶的石亭上一指,低声哽咽道:“公子整日整夜地在那里……”

秦孝公挥挥手,示意家老离去,独自踏着石阶走上石亭。

硕大粗朴的石亭下,一个披散长发的高大黑影背身站立。听见身后熟悉的脚步声,他身体微微一阵颤抖,却依然没有回头。秦孝公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高大黑影的身后,深深一声叹息。高大黑影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回身,也没有说话,连一声叹息也没有发出。

两个人默默地站着,足足有半个时辰,谁也没有说话。

“就刑护法,大哥有功。”秦孝公终于打破了沉默。

高大的黑影依旧石像般的沉默。

“公父遗嘱,大哥记得否?”

回答的还是沉默。

“大哥历来支持变法,历来支持卫鞅。”

依旧是死死的沉默。

“放弃变法,杀掉卫鞅,我嬴氏一族重回西陲?”

高大黑影身体一抖,声音喑哑道:“何须逼我?嬴虔不反变法。”

“然则仇恨卫鞅。”

高大黑影嘶声叹息,不回头,不说话。

“大哥,诸多人等你出面合力。”

“无须多言,我不会与任何人交往。”黑影的声音一阵颤抖,“嬴虔已经死了。”突然回头,脸上垂着一幅厚厚的黑纱,在朦胧夜色中透出几分恐怖。

秦孝公深深一躬:“大哥,保重。我会教荧玉经常来看你……”

“还有一句话。莫将荧玉嫁给卫鞅!”

秦孝公惊讶:“荧玉嫁给卫鞅?从何说起?”

嬴虔已经转过身躯,不再说话了。

秦孝公回到国府,心中很不是滋味儿。此时黑伯来报,说太子不敢来书房晋见,在太后寝宫等着。秦孝公一怔,阴沉着脸来到后庭院太后住处。

太子嬴驷一个多月来神思恍惚,骤然消瘦。闻得公父回来,更是惊恐。黑伯宣他在孝公书房等候时,他忐忑不安地跑到国府后院,默默地流着眼泪跪在太后面前。太后长叹一声:“好吧,你就在这儿等吧,但愿你小子还,还有一条活命……”说完,太后唏嘘着唤来荧玉,在女儿耳边小声叮嘱了一阵。嬴驷吓得六神无主,一直跪在太后的正厅动也不动。

来到后庭院,秦孝公吩咐黑伯守在寝宫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便匆匆走了进去。进得正厅,太后不在,只有嬴驷跪在厅中,荧玉站在旁边一副认真监督的样子。秦孝公胸中怒火骤然蹿起,大喝一声:“逆子!”上前抡圆胳膊就是两个巴掌,打得嬴驷嘴角顿时出血,面颊肿起,又一脚将嬴驷踹翻,捞起一个陶瓶就要往嬴驷头上砸去。

“二哥……”荧玉哭喊着扑上来,双手死死抓住孝公胳膊,陶瓶哐啷一声掉在地上摔碎。孝公猛然推开荧玉,向剑架奔来,却不见了剑架上的长剑,一怒之下,又抱起一个石礅就要来砸嬴驷。荧玉情急,紧紧抱住孝公尖声哭喊:“驷儿快跑!快啊!”

嬴驷咬着牙,不哭,不喊,不躲,不跑,反倒清醒了一般,默默地爬起跪在地上看着狂怒的公父。一瞬间,秦孝公一脚踢开荧玉,顺手捞过一个青铜烛台向嬴驷扑来。

“渠梁!可也!”太后面如寒霜地挡在嬴驷身前。

“母后……”秦孝公嘶喊一声,手中青铜烛台咣啷砸在青砖地上,双手捂脸,泪如泉涌,浑身颤抖。

白发苍苍的太后默默地双手扶住儿子:“渠梁……”一时泣不成声。

“母后,渠梁有负列祖,不孝……”孝公大袖裹住脸,使劲一抹如泉泪水,扶母亲坐在石礅上。荧玉已经挣扎起来,收拾地上的凌乱东西,还不忘背过身向哥哥做个鬼脸。

“渠梁,驷儿有大错,罚他教他可也,不能伤残其身。”太后拭泪唏嘘。

秦孝公已经平静下来,冷冷道:“嬴驷,过来。”

嬴驷默默地膝行而前,红肿的脸上没有眼泪,也没有惊慌。

“嬴驷,你身为国家储君,私刑滥杀老秦望族三十余人,几使秦国倾覆,新法夭亡。战国天下,可曾有你如此太子?!如果不是卫鞅,而是我这个国君在栎阳,不杀你这个逆子,何以面对天下?何以面对为秦国流过无数鲜血的老秦人?”秦孝公粗重地喘息着,强压胸中怒火,冷冷道:“自今日起,废去你太子爵位。给你一卷通国文书,你要以游学士子身份,在秦国山野游历谋生。看看秦国千里河山的变法,想想你的作为!你,好自为之了。”秦孝公沉重伤感,嘶哑地叹息一声。

荧玉惊讶:“大哥,驷儿还只有十三四岁……我,陪他去。”

嬴驷却重重地叩了一个头:“不,姑姑,嬴驷一个人。”说罢站起,向太后、父亲与姑姑深深一躬,头也不回地走了。

“驷儿……”太后喊着站起来,眼见嬴驷去了,摇头拭泪,“又是个犟种……”

“母后,教他去。我像他那么大,已经打了两年仗了。”

“都像你?”太后长长嘘了一口气,“总算过去了,那阵子我也提心吊胆,和荧玉通宵合不上眼。说起来,还是卫鞅,泰山石敢当,不愧国家栋梁。你小妹还发了个誓……”

“娘!”荧玉满脸通红,“人家那是求上天庇佑秦国。”

“噢?庇佑秦国?”秦孝公恍然大悟,不禁揶揄地笑看妹妹。

“荧玉,你去给二哥收拾饭来,他一准儿没吃。我和你二哥说说话。”

“哎。”荧玉笑着跑了出去。

太后低声笑道:“荧玉立誓,卫鞅若平息动荡,她就嫁给卫鞅。”

秦孝公惊讶地一怔,立即恍然,不禁高兴得爽朗大笑,胸中的郁闷烦恼一时舒缓了许多。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卫鞅有许多大事急于请秦孝公最后定夺,但却没有立即晋见。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微妙的想法,应当给国君些许时间,让其余声音先行上达,让国君先听到对他的仇恨和怨愤,他自己应当先看两天。卫鞅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惊讶,觉得自己似乎有了一些不该有的东西。仔细回味,又觉得有理。国君几乎一年不在栎阳,自己单独扛过了变法初期的巨大压力,而且在平息最危险的动荡中惩罚了太子,刑治了两位太子傅。如果算上前面已经对他有怨恨的“孟西白”三将和老太师甘龙及太庙令杜挚等,变法开始时的所有贵族元老已经都变成了他的敌对势力。最重要的,是失去了根基雄厚资望极深的嬴虔这个盟友力量。

以嬴虔品行,他可能不会反对变法。然则以嬴虔的个性和难以克服的贵族痼疾,他也不会漠视个人仇恨。在嬴虔看来,他这个太子傅本来就是虚职,刑治公孙贾一人已经足以服众,将他牵连进去一同治罪,完全是卫鞅取悦民众的手段。卫鞅也曾反复问自己,那天不处置嬴虔能不能平息动荡局面?以卫鞅的能力,再加上嬴虔的支持,应该说能。然则,不处置嬴虔,能不能抚平孟西白三族老秦人彻底冰冷的心?能不能避免由此引发的诸多隐患?显然不能。处置嬴虔这个朝野赫赫重臣,有利于一举稳定国中大局,有利于消除隐患,有利于向国人宣示无可阻挡的变法决心,且必然换来一段长期的稳定安宁。如此说来,嬴虔从直接事件的意义上本来是可以开脱的,是卫鞅基于大局需要,将他做了牺牲。

这种权衡局势而牺牲重臣的做法并非新鲜,然则,从来都是国君的权力。一个尽管握有实权但爵位毕竟只是左庶长的他,竟断然将国君长兄、一位一等爵位的公族重臣处了劓刑,割了鼻子,这在战国变法权臣的历史上绝无仅有。这样做,国君当做何想?当国君身处异地远离权力中枢的时日,同意他临机处置,这是稍微明智的君主都可以做到的。然则国君回到了国都,回到了权力情境,还能否对他这种大有越权嫌疑的行为保持清醒判断?卫鞅第一次感到了一丝迷茫。

“君心无常,伴君如虎。”这句古老的典训顽固地钻进了卫鞅的心头。

虽有一丝迷茫,但卫鞅依旧沉浸在准备第二次变法的繁重国务中。他有一个顽强的信念,只要他不在二次变法之前倒下,他的人生就可以满足。所以无论心中有何波澜,他都没有一刻停止公务。前一个月,他已经通令各郡县准备第二次变法,并将第二批法令的大要告知各郡县官署。目下,景监已经督促府中吏员辛劳月余,将他反复披阅增删的第二批法令全部缮写刻简完毕,单等国君定夺后颁行全国。

“左庶长,国君已经回到栎阳,当即刻将第二批法令送呈国君了。”景监指着长案上满满当当的竹简,提醒卫鞅。

“莫急。”卫鞅笑道,“教君上歇息两日。”

“左庶长,你当先见君上,要使君上尽早知晓左庶长想法。”

卫鞅微笑:“先入为主?夜长梦多?”

景监苦笑:“哪里话来,早见君上早开始也。否则,我先去见君上。”

“不用。我自己来了。”一阵大笑,秦孝公信步进门。

卫鞅霍然站起:“君上……臣,卫鞅参见。臣正欲入宫晋见,不意君上亲临。”

“景监参见君上。”

秦孝公笑道:“你们事比我多,当然该我来。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景监也成大忙人了,再不泡棋案了?”

“君上宵衣旰食,左庶长昼夜操劳,景监何敢荒疏?”

卫鞅感慨一叹:“君上辛苦,黑瘦多也。”

“黑瘦?是结实!”孝公笑着挽起袖口,露出黑黝黝的胳膊,“看,比你等瓷实多了!”说着放下大袖,坐在景监搬来的石礅上,感慨道:“此次西行,看到了陇西北地两郡有了起色,我委实高兴。这两座屏障安稳,乃我秦国万幸也。左庶长,这正是变法的威力啊。”

“君上,二次变法完成,秦国将有更大的变化!”景监兴奋插话。

“准备好了?”

卫鞅:“君上,这是第二批法令。单等君上定夺颁行。”

“左庶长先大要言之,若无不妥,即行颁发。”

卫鞅指着案上的竹简:“第一次变法,为秦国划出了一个总框架,解决的是田制、激赏军功等当务之急。第二次变法,是要理顺秦国之民生国计、权力范式、民风民俗等错综复杂的关联,犹如人体之根本调理。二次变法的大要目标有五:其一,秦国地广人稀,土地荒芜甚多。而毗邻的魏赵韩三国,则多有无地可耕之民。秦国要鼓励三晋穷苦民众来秦国定居,开拓致富。此乃激赏移民之法令。”

“好!有十万户迁入,秦国就成了第一流大国!”秦孝公拊掌大笑。

“其二,秦国无统一治理全国的官署体制,封地自治、部族自治与国府直辖之郡县同时并存,导致民治混乱,国力分散。本次变法,要建立国府统一治理国家每一寸土地的权力范式。具体而言,就是建立郡县制,将国家权力分为国、郡、县、乡、亭、里六级。取缔一切部族自治与封地自治。如此秦国上下统属,如臂使指,国力当大有增强。”

“好!此乃天下一大创举也。李悝、吴起、申不害,谁也没想到!”

“其三,秦国民俗蛮荒,大损秦人身体。举家男女同居一室,三代四代不分家;西北部民众冬天寒食,多有恶疾;栎阳国人粗朴脏乱,城内秽物如山,导致国人腹泻多发,六国商贾亦大是为难。凡此等等,非但弊端丛生,难以管制,且大不利于吸引山东流民定居。本次变法,要强制民户除夫妇之外,男女一律分室而居;男子年满十七岁便可成婚,独自立户,不得与父母同户。还须强制取缔寒食陋习,脏乱痼疾。如此清理,一来移风易俗,使民众文明彰行。二来使户口增加,税源扩充。”

秦孝公沉吟道:“这件事较为麻烦琐细……然则,还是要做。秦国应当效法魏齐鲁民俗,使秦国甩脱西蛮称号,文明起来。”

景监笑了:“左庶长要不受河丫扰乱,安得对秦人陋习感同身受?”

秦孝公与卫鞅同声大笑起来。

“说吧,其四?”孝公急迫问。

“统一度量衡,杜绝商人欺诈与官吏伤农,并为吸引六国工商大量进入秦国做准备。官府铸造法定的斗、尺、秤,公开悬于各县府,供工商民众校准。丈量土地以六尺为步,百步一亩,步过六尺者罚。如此可使农工商百业,公平竞争,百业兴旺。”

“好!其五?”

“建立新军制,统属国君统率调遣。戎狄的部族军兵和少数世族的私兵,一律取缔遣散。旧式战车全部淘汰,新建一支神速快捷的辎重车队。秦国军旅之主力,则是以铁甲骑兵和野战步卒为主的新军。有三万真正精良的铁骑,两万勇猛善战的步兵甲士,则秦国足以纵横天下!”

秦孝公不禁大笑:“景监,拿酒来!”

景监高喊:“上酒——”

老仆人大盘捧来三爵一尊。秦孝公上前,亲自掌尊,斟酒入爵,双手捧起第一爵递到卫鞅手中。景监迅速将第二爵捧给孝公,自己端起一爵。

秦孝公慷慨举爵:“来,为秦国第二次变法,干!”

“叮当”一声,三爵相碰,三人一饮而尽。

“君上。”卫鞅深深一躬,“臣请罪。”

“请罪?左庶长何罪之有?”秦孝公惊讶。

“臣擅自治罪于太子及太子傅,请君上处罚。”

“处罚?”秦孝公喟然叹息,“左庶长不必惶恐不安,这次动荡由嬴驷逆子引起,若非你临危不乱,执法如山,岂能如此迅速地安定老秦人之心?扪心自问,你是救了嬴驷逆子的一条命。若我在栎阳,面对汹汹国人,岂能不杀太子以谢天下?我已经削去太子封号,命嬴驷以士子之身到山野磨炼。他没有了母亲,我是想留他一条活命,也没有再严厉追究。左庶长,你不怪嬴渠梁枉法徇情吧?”

“君上……太子毕竟年幼啊!若有闪失,何以为继?”卫鞅哽咽拜倒,“臣请君上收回成命。臣以为,臣之处罚合乎法度。”

“左庶长,快快请起。”秦孝公扶起卫鞅,“生死由命,国运在天。只要我等顺应民心潮流,变法图强,秦国岂能因没有了一个嬴驷而后继无人?公子虔的事,你也无须在心。嬴渠梁不能做变法后盾,岂非枉为国君?”

卫鞅感动沉默,热泪纵横。

“左庶长,你忙。我还要去办一件好事。”说完,颇为神秘地笑笑走了。

渭风客栈可是大大热闹了起来,不阔都不行了。

不管白雪和侯嬴如何淡漠于这家客栈的经营,客栈都无可阻挡地兴盛起来了。尽管山东六国的上层对秦国变法依然嗤之以鼻,但雄心勃勃的富商大贾和著名工匠们可是见微知著,早早嗅到了从函谷关西边飘出的诱人的商市气息。牛车马队从函谷关、大散关、武关和太行山的离石要塞络绎不绝地来到栎阳。最多的是魏国商人和楚国商人,当然也包括了陇西之外和阴山漠北迢迢而来的匈奴马商。这些衣饰华贵挥金如土生怕不能显示实力的富商大贾们,在还没有吃准秦国商情之前,都不可能建立自己的固定根基,自然要住在最气派的客栈里奔波生意。渭风客栈是名满天下的魏国白氏的老店,又是栎阳最豪华的客栈,整洁清幽,酒菜自成一格,自然成了富商大贾们趋之若鹜的名店。谁能将商根扎在渭风客栈,谁便能在同行面前将胸脯拍得啪啪响,借酒高高一嗓子:“走!到渭风客栈,在下做东!”那种实力气运的张扬,实在令挤不进渭风客栈而在二三流小店落脚的商贾们牙根发痒。

本来,白雪从墨家总院回来后与侯嬴商议,准备将渭风客栈改建为自己在秦国的庄院。她想,和卫鞅婚期已经不远,婚后常住这里,将这里真正变成自己的家。她不想住在卫鞅的府邸后院,做一个既招摇又不自由的贵夫人。住在这里,出入自由,也能给卫鞅一个完完全全的家庭境遇,使他身心愉悦。除此而外,白雪还有更深远的隐忧,就是要为卫鞅留一个坚实的出路。她有一种预感,像卫鞅这种凌厉无匹的本色性格,随时都有可能的不测风险。渭风客栈经营数十年,随时出走的机关秘道与对外界的秘密联络方式都极为可靠。住在这里,她心中要踏实许多。可就在这时候,侯嬴告诉她已经来不及了,六国商人早已经将客栈房子全数订完了。

白雪断然决定,哪怕加倍赔偿,也要关闭渭风客栈。侯嬴当然是立即照办,可没有一家愿意接受赔偿。侯嬴无法,就十倍地提高价格,想使那些商贾知难而退。谁知商人们看准了秦国大市,都想在栎阳立足,价格猛提,竟然引来商家一片赞叹:“白氏老店,值!提得像安邑洞香春一样才好,才是上流居所!”侯嬴哭笑不得,决意借助官府力量“查封”客栈。谁知栎阳令王轼早已经接到外国商贾们联名上书,请求官府阻止白氏关闭。商贾们振振有词说:“栎阳没有白氏老店,大商家何以立足?白氏关闭,商贾逃秦!”王轼连忙上报左庶长府。卫鞅只以为白雪淡漠商事,怕婚后招来世人闲话,却如何懂得白雪如此细密的心思?他自然从秦国需要着眼,下令:“渭风客栈乃东方商贾入秦鼻祖,若有难处,官府鼎力协助,不得在此急需之际停业关闭。”待侯嬴来求,卫鞅反倒讲了一通祁黄羊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故事,教侯嬴告诉白雪,不要担心世人说白氏老店借助秦国左庶长之力牟利。侯嬴又是哭笑不得,将经过向白雪细说一遍,白雪不禁揶揄笑叹:“世间多少人想发财不得,偏我白雪逃都逃不脱。世事弄人,竟至于此矣!”

于是,渭风客栈只有无可奈何地红火下去了。白雪只有将自己住的小院子重新整修了一番,和客栈分开了事。

渭风客栈虽则热闹非凡,侯嬴却是很轻松。客栈执事人等都是从安邑洞香春带来的老人,经营如此一个小店,根本不用他亲自料理。但凡逢十的日子,侯嬴只需清点账房抬来的大箱金银与各国钱币,然后赶车出城将钱货藏在栎水南岸的秘密山洞了事。今日侯嬴正在后院理事房点箱,一个仆人匆匆来报,说左庶长府一个书吏求见。侯嬴想一定是卫鞅有事,头也没抬便说:“快请进来。”

片刻间仆人领进一人,此人身后还跟了一个白发老人,老人不进屋,直直地站在门口。

侯嬴抬头一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渭风客栈财运发达,为先生贺喜了。”来人眼神示意侯嬴不要说破。

侯嬴连忙吩咐抬走几个木箱,关上门,扑地便拜:“不知秦公驾到,万望恕罪。”

秦孝公连忙扶起侯嬴:“神农山得先生与白公子相助,未尝得谢,嬴渠梁惭愧也。今日唐突,先生莫将我做国君待。我今有事,相烦先生也。”

“草民侯嬴,但凭差遣。”侯嬴又是深深一躬。

秦孝公笑道:“先生如此,教我如何说话?”

侯嬴拱手笑道:“如此,敢请君上随我到书房叙话。”说着推开房内一道小门,将秦孝公领到自己的书房入座,亲自为秦孝公斟好茶,坐在对面静待下文。

“今日拜访,欲请先生周旋一事。嬴渠梁先行谢过。”

“但请君上明示。”

秦孝公沉吟道:“这是一件私事,并非国家政务。先生无论做成与否,都与嬴渠梁排忧解难了。”略微顿了一下,接着慨然笑道:“太后相中了卫鞅,要将小妹荧玉嫁给左庶长。小妹亦很钟情于卫鞅,发誓非卫鞅莫嫁。此事,先前已经由公子虔向左庶长提过,其时卫鞅没有赞同,婉言回绝了。我本当与左庶长面叙,又恐他有难言之隐。公子虔服刑,一时无合适之人提及此事。方才想到了先生,男女亲事,友人出面,总比官身去说要好。”

侯嬴心中大为惊讶。但他作为旁人,却不能推托这种依照民俗人人都必须热心担当的喜媒角色,闪念间拱手笑道:“君上重托,侯嬴荣幸之至。只是在下素来没有与左庶长言及此事,尚不知他有无定亲或意中之人。”

秦孝公释然一笑:“先生姑且做一媒妁之言,听天由命也。小妹与我骨肉至亲,我期望她有美好和谐的姻缘……左庶长与我生死相扶,我也不想他有违心之举。先生当解我一片苦心也。”

“君上肺腑之言,侯嬴心感至深。”

秦孝公没有久留,大约半个时辰就告辞而去,且执意坚持不让侯嬴相送。孝公一走,侯嬴可是大大为难,不知是先给卫鞅说好,还是先给白雪说好,想来想去,还是走向了白雪的小院子。

仲秋之夜,月明风清,白雪正在院中抚琴,优雅的琴声使庭院中漫出一片幽静祥和。见侯嬴到来,白雪琴声停止,高兴地请侯嬴坐在对面石礅上说话。侯嬴深知白雪不是等闲小儿女,略一沉吟,便将秦公来访所托之事说了一遍。白雪静静地听完,陷入深深的沉默之中。

“侯兄,对鞅兄可曾说过?”白雪终于轻声开口。

“尚未说过。”

“那就对鞅兄明说了。我也该好好想想……是的,得想想……”

侯嬴默默地走了。背后又响起异样琴声,让人感到沉重窒塞。突然,“嗡”的一声大响,夹杂着一声激越尖锐的短促乐音,琴声戛然而止,庭院陷入空谷一般深深的寂静……

侯嬴心头不禁猛然一颤,他知道,那是琴弦断了。

卫鞅离开栎阳,到乡野郡县巡视去了。

第二批法令颁行后一个月,秦国热气腾腾地进入了第二次变法。卫鞅乘着一辆两马轺车,带着一百名铁甲骑士,马不停蹄地巡视督导着每一个县每一个郡。推行新军制并训练新军、建立郡县制这两件大事,主要靠各级官署,假以时日,不难做到。他要督导的是移民入秦、改变民俗、统一度量衡三则当务之急。这三件大事的弹性都很大,做得好与坏,与各级官署吏员的能力和执法宽严有极大关系。他出巡之前,已经从栎阳派出了大批吏员以商人身份东出函谷关,去秘密动员三晋穷苦民众移居秦国。他巡视各县的第一急务,是严厉督导县府预定好移民定居的土地,并亲自到预定的移民区踏勘。若是县府将移民区定在了荒凉贫瘠的山区,便立即责令换到河边土地。返身路过再踏勘,若没有换到临水地区,便断然罢免县令;做得出色的,立即晋爵奖赏。这种雷厉风行赏罚严明的做派,使秦国上下官署紧张得昼夜忙碌,不敢有丝毫懈怠。庶民们惊叹不已,觉得官府变法竟然是说到就到,快捷得令人目不暇接。既往的官老爷们变得像两个轮子的马车,日夜风转,一有官司当即了断,谁家有功立即奖赏,谁家犯法立即查办,几乎等不到第二天,民众办事便当极了。

各郡县的六国商人们惊叹:“秦人疯了!山东六国三年办不完的事,秦国一个月就妥了。”

虽然如此,卫鞅觉得最费精力的还是强制分居这件事。秦人数百年来与戎狄之民杂居共处,共同的风俗都是大家庭生活,家愈大愈好,人越多越好,三代不分家者比比皆是。要使他们分解为夫妇自立的小家庭,难处多矣。有的分开立户没有房子住,有的男子到了分户年龄却因没有妻子而无法自立生活,有的老人重病需要儿子照顾,有的家全是女儿,找不到男子入赘也无法自立,等等,不一而足。许多时间,卫鞅都耗在与县令县吏商讨如何变通这些具体细节上,一个一个解决,再颁行全国作为法例允许他县效仿。

几个月下来,总算将其中难题一一化解,一归总,秦国竟然增加了十万民户。待卫鞅东归时,移居关中的三晋庶民也已经有将近六万户,可谓始料不及的大收获。

同行的景监一直诧异,总觉得卫鞅这次急如星火的巡视督导有些许不对劲。当卫鞅站在轺车伞盖下凝望渭水河滩的山东移民区时,那种含泪不舍的情景使景监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不安。他敏锐地感到,卫鞅一定有心事。

道边歇息时,卫鞅慨然一叹:“景监啊,再过几年,一定要提醒君上迁都。栎阳不适合做国都也。”

景监终于忍不住了:“左庶长何出此言?莫非,几年后你不在秦国了?”

“有了第二次变法开端,我也放心了。”卫鞅似乎没有听见,又是感慨叹息。

“鞅兄何难?可否先告一二?”

卫鞅摇摇头笑道:“景监兄,回栎阳后我到你家,看看令狐姑娘,你该和她成婚了。”

景监笑道:“日出西山了,左庶长也想起了儿女之事?好,我等你。”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回到栎阳,景监督促所有吏员,按照卫鞅吩咐,三日之内将所有的公文清理完毕并分类归案。卫鞅则埋头书房,就着燎炉火盆,整整忙碌了一夜半日。次日晌午,卫鞅匆匆忙忙地吃了几口饭,又写了一信,派荆南送去渭风客栈,自己倒头睡了两个时辰。

傍晚时分,卫鞅醒来,略事梳洗信步向景监府走来。

屈指数年,栎阳街市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店铺林立,夜市已经很热闹了。想起初入秦国时栎阳的冷清穷困,卫鞅不禁感慨中来,在树荫里遥望灯火阑珊的夜市,两行热泪不禁悄悄地流到脸颊。景监住的那条熟悉的小巷也今非昔比了,街中铺成了整齐的青石路面,两边也盖满了青砖瓦房,道中车马辚辚,民居灯火明亮,一片小康安乐的气氛无处不在。

“大哥,在这儿!”一个绿衫少女在街边向卫鞅高兴地招手。

“啊,小令狐!我都认不出了。这是你家?很气派嘛。”

“门房和院子大了些,也叫气派么?大哥,快进来!”

卫鞅走进门厅,绕过影壁,见院中整洁干净,灯火明亮,简直让人想象不出这个小院子几年前家徒四壁的冷清困窘。景监闻声迎出,也是一身夹袍风采奕奕,拱手笑道:“鞅兄啊,我说教你好好找找,也看看栎阳民居的变化。令狐偏说不能让你着急,要出去等你。来,上房就座。”

“若非小令狐接我,还真难找到也。不想几年之间,栎阳竟是殷实小康之境了。”卫鞅走进屋中,四顾感慨,“不错嘛,像个家了。”

“大哥啊,没有变法,哪有今日?”小令狐端着铜盘轻盈走进,在灯下白皙丰满,满面红光,任谁也想不到她就是几年前那个黝黑细瘦的小女孩子。

“小令狐,长成大姑娘了。”卫鞅笑叹。

“还说呢,整个秦国都变了,小妹能不争气?”小令狐噘起了嘴巴。

卫鞅不禁大笑:“啊,小令狐是为变法争气,才美起来的?好!再过几年更美!”

“那是自然,老百姓都知道。”

“噢?老百姓也知道小令狐日后更美?”

“哪儿啊?大哥没听近日的栎阳童谣?”

卫鞅摇摇头:“说说,童谣如何?”

小令狐斟好茶,肃然站立,轻声念诵道:“山塬两川,十年三变。五年河西,六年崤函。泱泱大都,岁在十三。”念完红着脸笑了,“我也不懂说的甚,反正秦国要变,还要变。”

景监笑道:“我也是刚听说的,揣摩不来后几句何意。”

卫鞅沉默思忖有顷,笑道:“我不大通占卜谶语这些阴阳之学,大约是小令狐说的,秦国还要变。哎,景监兄,今晚我来,是要饮喜酒的也。”

“喜酒?”景监一怔,脸色泛红,“还是,日后再提此事吧。”

小令狐闻言,已经跑到厨下忙去了。卫鞅慨然叹道:“景兄啊,小令狐的心志我最了解。她从来都没有认你是义父,而将你做兄长看待。十几年了,她对你的一片深情没有丝毫改变。你要将此等尴尬维持到何年何月?君上不知详情,其他人也不好拆解这件事。只有我对你和令狐姑娘知之甚深,我俩又是患难至交,我来为你们办这件事最合适。景兄,不要再拖了。”

景监不无难堪地笑道:“道理如此,总觉得问心有愧一般。”

“景兄啊,不要迂腐了。都像儒家那样对待女人与情事,不知要淹没世间多少美好。你在孤身一人的艰难时刻,高风大义,抚养了一个朋友的遗孤。这个遗孤在风雨坎坷的岁月里,对你深情无改,能仅仅说她是知恩图报么?若景兄坚执拒绝这岁月磨炼的纯真情义,旷达之士该说你沽名钓誉了。卫鞅以为,景兄与令狐姑娘成婚,深情相守,忠贞白头,就是景兄义举的最好归宿,也是对朋友亡灵的最好告慰。景兄以为然否?”

虚掩的门外,有小令狐的哽咽哭声。

景监慨然拱手:“好吧,但凭鞅兄做主。”

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听见小令狐不情愿地慢慢去开门,卫鞅笑了。

“请问,你是令狐妹妹么?”院中传来白雪的声音。

“你,你是何人?”

“我是卫鞅的义妹,你们的朋友。”

卫鞅和景监已经来到院中,卫鞅笑道:“景兄,她是我的未婚妻,白雪姑娘。雪妹,这是景监兄。”景监与白雪相互见礼,各自想起安邑往事,不禁大笑一阵。景监高兴异常道:“咳,想不到你们俩到了一起,上天有眼啊!令狐,快快见过嫂夫人!”小令狐擦擦眼泪高兴得忙不迭走来:“令狐见过嫂夫人,愿大哥嫂嫂百年好合。”白雪笑道:“令狐姑娘纯情娇美,景监兄果真艳福也。”一片笑声中,白雪向外面招招手,“抬进来。”但见梅姑推开大门,街中停着一辆牛车,两名仆人已经将车上的三个大木箱抬到门口。梅姑指点着小心翼翼地将大箱搬进院中,吩咐两个仆人赶着牛车走了。

“这是做甚?”景监惊讶。

“做甚?”卫鞅模仿着景监的秦音笑道,“今晚就给你俩完婚。”

景监更加惊讶:“鞅兄,莫非你你想,……走?”

卫鞅哈哈大笑:“哪里话来?我欠你太多,难道办不得一件好事么?”

小令狐扯扯景监衣袖,低声娇嗔道:“大哥一片好心,还不领情!”

景监无可奈何地笑笑:“好好好,但凭兄嫂做主了。”

白雪笑着吩咐:“梅姑,将荆南也唤进来,一起收拾。景兄你俩说话,顺便教鞅兄将你收拾一番。我来打扮新娘。”

梅姑将守在门外的荆南叫了进来,打开木箱,快捷利落地布置起来。虽然也是年轻姑娘,梅姑却是从小经受过严格训练的女管家之才,又在安邑白氏府中操持过许多大场面,对这种临时应急的喜庆自然极有章法。她指点着荆南,不消半个时辰,景监庭院变了一个模样,张灯结彩,洞房花烛,洋溢出一片浓浓的喜庆气氛。然后又将一个大箱抬到厨下,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月上中天,卫鞅在正厅廊下高声宣道:“子时开元,婚典伊始——”

梅姑操琴,荆南吹起一只陶埙,舒缓祥和的雅乐弥漫在红灯高照的庭院。一身雪白长裙的白雪搀扶着一身大红吉服的新娘从廊下缓步而来。头戴玉冠,斜披大红喜带的景监在正厅门口拱手相迎,拉起新娘的手,走向院中设置好牺牲的香案前。

“大拜上天——明月证婚——”

一对相濡以沫十几年的“义父孤女”,深深叩头,祷告上苍赋予他们新的生命。小令狐一叩之下,伏地大哭……白雪看着这对从礼仪羁绊中挣脱的情人,两行泪水不禁盈眶涌出。

拜完天地,景监与令狐坚执省去了洞房之礼。小令狐抹着笑意盈盈的泪水,脱去长裙,利落地与梅姑一起摆置小宴,要大家一起痛饮。白雪也破例地大爵饮酒,天亮时分,四个人都醉了。梅姑看着白雪脸上两行细细的泪痕,不禁抱住了醉昏过去的白雪。

卫鞅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

府中吏员难得见卫鞅大睡一次,奔走相告,没有一个人来打扰。景监午后来过一次,吩咐所有的公务都推到明日,让左庶长歇个透。吏员们第一次没有了夜间公务,高兴地早早回了家,左庶长府难得地清静起来。一觉醒来,卫鞅浑身充满了轻松后的疲倦。月亮爬上城头时,他喝了一鼎浓浓的胡羊羹,便在幽静的庭院中漫步。看着熟悉的院落,他油然想起这座院子还是招贤馆时的破旧和热闹,想起初入秦国时的种种风波。光阴荏苒,世事难料,自己就要离开这主宰了几年的左庶长府了,一丝轻松,一片惆怅。既然已经决定和心爱的人一起隐居,却为何心中如此的烦乱?这已经是几个月来的深思熟虑了,难道你卫鞅也是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人么?连在秦国唯一的一个朋友的情谊债都还了,还有何事迷茫惆怅?卫鞅嘲笑着自己,顿时清醒起来,几日之内还有许多事要对各方交代,如何有此优哉游哉的时光?你卫鞅以后有的是闲暇岁月,这几天还是先忙也。

大步走向书房,却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白雪?卫鞅轻步走进,果然是白雪熟悉的背影。她还是昨夜那身雪白的长裙,长长的黑发用白丝带在脑后随意地束起,显得淡素高雅。她跪坐案前,抚摩着书案上归置整齐的象征权力的铜锈斑驳的镇秦剑、晶莹圆润的白玉圭、铜匣锁就的左庶长大印、折叠整齐的绣金斗篷。最后,她的手停留在一卷已经封好的《辞官书》上。卫鞅看见,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你,想好了?”白雪没有回头。

“是也,想好了。”卫鞅平静地回答。

“为何不与我事先商议?”

“当为则为,莫非你不赞同么?”卫鞅努力轻松地笑着。

“鞅,我是来向你道别的。我不赞同你这样做。”白雪异乎寻常地平静。

“不赞同?为,为何?”卫鞅感到意外的惊讶。

“鞅,你太轻率,没有权衡,缺乏深思。”

“岂有此理!”卫鞅骤然发作,“维护至真的情爱也需要权衡?力行心中的誓言也需要深思?相爱十年,积累一朝,也算轻率?小妹,情爱不是商事,不需要斤斤计较精打细算,它需要激情,需要忠诚,需要敢于抛开一切身外之物的勇气!十年前守陵时,我第一次看见你显出女儿本色,就知道我生命中不能没有你。如今,我已经在秦国展示了我的为政信念,完成了我的治国志向,变法已经走上了正轨。我还有什么不能舍弃?我还需要权衡何来?深思何来?三个月前,我的心意就已经决然,我就开始为告退做谋划了,难道徘徊延误直至陷入尴尬,才叫深思熟虑么……不要胡思乱想了,你那是关心则乱。准备吧,我们将再也不会分开了!”卫鞅慷慨激昂,语气凌厉,掷地有声的宣言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火气。

白雪静静地听着,始终看着火气十足的卫鞅,明亮的眼睛中溢满爱意与宽容,仿佛一个母亲看着暴躁地发泄委屈的儿子。她从案前站起,轻轻地将卫鞅扶着坐到长案前,又给他斟了一盏浓酽的苦茶,跪坐在卫鞅对面:“鞅,我们的至真情爱,我从来没有丝毫动摇过。然则,我们面临的不是会不会失去爱,而是爱该当有一个何等样的归宿?鞅,我们面临的是婚嫁的挑战,而不是情爱的危机。情爱需要激情与勇气,婚姻则需要权衡与深思。”

“婚嫁是情爱的归宿。只有大婚,情爱才是完满的。”

“鞅,婚嫁是情爱的归宿,然却不是唯一的归宿。当情爱不能与婚嫁并立之时,情爱反而会更加纯真美艳,惊世骇俗。”

卫鞅又一次深深地惊讶:“你?你想,将情爱与婚嫁分开?匪夷所思!”

白雪嫣然一笑:“鞅,你不是寻常士子,你所遇到的婚嫁,也不是一场寻常的婚嫁。而你,却选择了寻常士子处理寻常婚嫁的路径。这就是没有权衡,没有深思。”

“小妹,只要走得通,简单寻常有何不好?”

“不。你是在逃避自己,最终毁灭自己。”

卫鞅哈哈大笑:“小妹啊,你这是何苦来哉!危言耸听了……”

“鞅,不要逃避灵魂的本色。假若我们真的退隐山林,我就会失去你的灵魂,而只拥有你的生命与肉身。那样的事,白雪可不想做。”一丝不苟的话语中没有一点儿笑意。

“痴人说梦!”卫鞅揶揄地冷冷一笑。

突然,白雪也对着卫鞅轻轻一笑,低头默默不语。过得片刻,白雪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卫鞅:“莫要躁气,你我之间,无须辩白,也无须回避。你一定要耐下性子,听听我的心里话。可好?”

卫鞅点点头。

“鞅,我比你更懂得你的心。我用生命与灵魂在抚摸它,用我的痴爱之心在感知它,熟悉它的一沟一壑一平一凹。鞅,你是天生的铁腕执政家。你的意志,你的灵魂,你的秉性,你的智慧,都是为政为治而生的。你的血液中奔流着有为权臣的无尽激情,你的内心深处涌动着强烈的权力欲望,你可以为了自己的治国信念去做牺牲,而无怨无悔。你的超人品性,注定了你更适合于创造烈烈伟业,而不是隐居田园,去谱写生生死死如歌如泣的情爱奇迹。你不是陶朱公范蠡,你缺乏散淡超脱。你规整、严厉,追求生命的每一刻都有实际价值。所有这些,都是芜杂散漫的田园情爱所无法给予你的。没有了权力,没有了运用权力创造国家秩序的机会,你的生命价值就会失去最灿烂的光彩,你的灵魂就会不由自主地沉沦。当我们隐居田园,泛舟湖海,开始了那平淡漫长的二人之旅时,你会慢慢地感到空虚无聊,寂寞难耐。并非你不爱我了,而是你最坚实的生命根基已经化成了流沙。你可能变成一个狂夫,变成一个放荡任性的游侠,去寻找新的生命刺激。你也可能变成一个酒徒,变成一个行吟诗人,将自己献给朝阳、落日、山海、林涛。一个生机勃勃的政坛巨星,必然要在平凡琐细的消磨中陨落。那时候,你只有一具或狂放或堕落的生命之躯,你的灵魂,将无可挽回地漂泊失落。而我,也只有更加痛苦。我所深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复存在,我寄托在他身上的人生情怀,也永远地化成了泡影。那时候,我们的田园生活,我们的诗情画意,还会有么?”

卫鞅陷入了深深的沉默,白雪的深彻,又一次击中了他灵魂深处的根基。细细想来,自己在做出抉择后的惆怅烦乱,不正是这种朦胧隐约的取舍冲突么?他虽然不止一次地感受到白雪的才智与清醒,但还是为她在如此重大的抉择面前,竟然有如此深远的思虑和人生智慧感到震惊。人生有知音若此,夫复何憾?

卫鞅慨然一叹:“小妹,我们成婚,我也不走,如何?”

“鞅,你知道吴起为何要离开魏国么?”

“魏武侯嫉贤妒能,夺吴起兵权,吴起愤然离魏。此事天下皆知。”

白雪轻轻摇头:“魏武侯并非昏庸之君,吴起更是大才槃槃。这里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秘密?我在魏国数年,如何不知?”

白雪微笑着:“鞅,胸有大志者眼光往往粗疏。若你等之人,看此等之事,往往拘泥正道得失,忽略权力场中情感人生的纠缠对大政的左右。有时即或知道了,也不屑一顾,不做深思。多少大才就是这样被莫名其妙地逐出了中枢,多少庸才也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常居高位。前者如吴起,后者如公子卬。”

“噫,吴起究竟是如何离开魏国的?”

白雪淡淡缓缓地讲了一个宫廷阴谋的故事——

魏文侯死后,太子魏击即位,也就是魏武侯。此时吴起是魏国上将军,其赫赫战功与杰出的治国才能,使他在魏国乃至天下诸侯中享有极高威望。在魏文侯时期,吴起率领魏军与天下诸侯大战七十六次,全胜六十四次,战和十二次。魏国的疆土在吴起的铁骑下伸展了一倍还多,魏国成为最强大的战国。诸侯战国惧怕他,魏国朝野崇敬他。由于变法大师李悝隐居,吴起成了魏国举足轻重的权臣柱石。魏武侯时当盛年,想依靠吴起继续变法,创造更为辉煌的霸业,又怕吴起这样的元勋功臣万一生变,就要把自己的小妹妹嫁给吴起为妻,以图和吴起结成巩固的君臣联盟。

吴起早年在鲁国时,有朝臣怀疑吴起的妻子不是鲁国人,撺掇国君不用吴起为将。吴妻得讯,愤然自杀。自此,吴起身背“杀妻求将”的恶名离开鲁国,一直没有正妻。正因为如此,魏国一些佞臣不断吹风,说吴起这样连家小也不想有的人,如何能在魏国长久?迟早要逃走。此时魏武侯要将公主嫁与吴起,正是君臣结盟的大好时机。大婚告成,吴起就会成为丞相兼上将军,出将入相,充分施展其超凡才华。

谁知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阴谋,改变了这一切。

那时候,魏国的丞相是公叔仑,他的妻子是魏武侯的大妹妹。公叔仑生怕吴起根基稳固后自己丢掉丞相权力,和妻子秘密商议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圈套。

有一天,吴起被郑重邀请来到公叔府“商讨军国急务”。奇怪的是,大公主竟然以主人身份迎接他,陪伴他。公叔丞相则谨小慎微地坐在下手,不断地瞄着公主的脸色,对吴起说话反倒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酒宴开始,公主以主人身份开鼎敬酒。公叔仑一时紧张,将酒呛进了喉咙,满脸通红连连咳嗽。公主鄙夷怒视,一掌打到公叔脸上。公叔惊愕不已,显得大是难堪,但却没有一声辩驳,竟是默默忍受了。吴起深锁眉头,内心大大地不以为然。

公主移座吴起身旁,热烈地诉说自己对吴起的敬佩,又命令公叔给吴起斟酒。公叔慌乱斟酒,却不防跌倒,将跪坐的公主压翻在地。公主大怒,厉声叱骂:“公叔老小子,别说你是丞相,还不是我魏家的臣奴一个!跪那儿,自己打十个嘴巴!”公叔竟然赔着笑脸,端端正正跪好,真的打起了自己的脸。

吴起惊讶了,也愤怒了,霍然起身告辞。公主赔笑挽留:“上将军莫要见笑,我已经没有火气了。若是我小妹,还不知如何折腾这老小子也。请将军留步,小妹即刻就到了。”吴起正色道:“请公主自重。大臣,不是臣奴。”大袖一拂,昂然而去。

几天后,魏武侯向吴起正式提起将公主嫁给吴起。吴起婉言谢绝了,说自己在鲁国已经再娶了妻子。魏武侯自然不信,反复说服,吴起始终沉默。魏武侯终于叹息一声,教吴起走了。

卫鞅久久沉默,故事的结局他自然明白,不禁长长地叹息一声。

白雪道:“这件事很小,进不了史家的春秋之笔,但它却酿成了一代雄才的悲怆结局。公叔夫妇的龌龊阴谋,使吴起误以为小公主也是悍妇,拒绝了与国君的婚姻结盟。魏武侯又因此误以为吴起有了逃魏之心,夺了吴起的统帅大权。吴起,又误以为国君嫉妒功臣,要加害自己,逃到楚国去了。六年后吴起惨死楚国,终究没有完成变法大业。”

“秦公是秦公,绝不是魏武侯。”卫鞅有一种莫名气恼。

白雪摇头道:“鞅,人莫不在变化。秦国的世族元老,与你原本就是冰炭不能同器,太子势力与公子虔军中势力,已经成了你的敌人。若再拒绝公主婚事,太后与公主又将成为你的敌人。秦国朝野,变法新人之力量,尚远远不足以支撑如此多的压力与冲击。若没有秦公对你的撑持,朝野敌对势力随时可能将你等淹没。在秦国,你和秦公的结盟,就是变法成功的根本。”

“我与秦公,生死相扶。这是誓言。”

“鞅,你真的相信君臣盟誓?切莫忘记,时也势也。在秦国这样的诸侯战国,与公主成婚,远远胜过千万条盟誓。这种婚嫁,意味着一个人进入了亘古不变的血亲势力范围。它将使你的变法权力生出神圣的光环,震慑敌人,使他们对你、对变法,都要退避三舍。否则,你将进退维谷,权力受制,功业流产。”

“那我们到中原去,齐国或赵国。来得及,我至少还有三十年时光。”

“普天之下,不会有秦公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了。”

卫鞅沉默。白雪说出的,是他内心最为深刻的感受,如何能否认?一想到要离开秦国,离开秦孝公,他的心就隐隐作痛。对各国变法做过深入勘研的卫鞅,确信天下将不会再有秦公与他这样的君臣遇合。

良久,他叹息一声:“小妹,教我想想,也许还有两全之法。”

白雪摇头:“鞅,不要犹豫,你必须与公主成婚。我已经让侯嬴兄回秦公,说你已经答应了。”

“为何?”卫鞅霍然站起,气得团团乱转,“你怎么可以……可以,如此胡闹!”

“鞅,你不是我白雪一个人的,你属于天下财富,属于秦国庶民。你爱我,愿意随我而去,白雪足矣。白雪从爱你的第一天起,便立下誓言,愿意牺牲一切,成就你的伟业,包括舍弃做你的妻子……我,只是没有想到,它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骤然,热泪夺眶而出,白雪再也说不下去了。

卫鞅紧紧抱住白雪:“雪妹,卫鞅今生来世,永远都是你的……”

朦胧的月光下,俩人走出左庶长府,回到了白雪宁静的小庭院。

第二天晚上,当卫鞅如约来到时,小庭院已经没有了灯光,寝室门上悬挂着一幅白布大字:“我去也,君自保重。”卫鞅一下子瘫在院中,却又立即跃起,出门驰马飞出栎阳!他不解白雪为何突然离去?原本答应他的,至少在栎阳再住一个月,看看事情有无新的变化。为何突然就走了,竟然还不告而别。此刻卫鞅只有一个念头,追上白雪,至少送她一程。

白雪是午后悄悄走的。她和梅姑又恢复了男装士子的扮相,一辆篷车辚辚而去。她心里很清楚,只要她在栎阳一天,卫鞅就不会安心。虽然她相信卫鞅的定力,但情之所至,难保不会出现他因心绪激切而生出事端,最终陷于尴尬困境。只有她断然离开,使他痛定思痛,慢慢恢复,才是唯一的方法。她走得很急,而且出城不远就弃车换马,从崤山小道向大河而来。

当深秋的太阳涌出大河地平线时,两骑快马来到大河西岸。白雪立马山头,遥望对岸苇草茫茫的茅津渡,不禁潸然泪下。正待下马登船,却听身后马蹄声疾,梅姑惊喜叫喊:“侯大哥来了!侯大哥,在这儿——”

侯嬴飞身下马:“白姑娘,你,就这样离开秦国了?”

白雪凝视着侯嬴,下马深深一躬:“侯兄,待卫鞅成婚后,相机告诉他,我,已经有他的孩子了……几年之后,我才能见他。望他保重自己,善待公主……侯兄,后会有期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岸边小船走去。

当那只小船悠悠离开河岸时,飞驰一夜的卫鞅终于赶到了河边。

宽阔的河面在秋阳下滚滚滔滔,小船悠悠北去,一条火红的长裙在小船上缓缓挥舞,那是她向他做最后的告别。渐渐地,小船红裙与波涛霞光终于消融在了一起。

卫鞅颓然坐在高高的山头,一任泪水将自己淹没。

风兮雅兮 我心何堪

栎阳后宫沉浸在一片喜庆中,公主荧玉的婚礼正在忙碌地准备着。秦孝公听到侯嬴回报的消息后,长嘘一声,顿感欣慰轻松自己一。直没有大婚,母后一直不高兴。若荧玉的婚事再没有着落,母后该忧思成疾了。而今荧玉的婚嫁结局竟是难得的理想,母后赞同,荧玉自己更是一心向往,他自然也大是赞同。

秦孝公想得更多。秦国变法正在最要害的半坡上爬,卫鞅已经隐隐成为朝臣中的一个孤岛,连秦孝公自己也感到了世族元老的疏远冷漠。自从嬴虔遭受劓刑,公孙贾被黥刑放逐,太子被贬黜庶民离开栎阳,秦国的朝局顿时严峻起来了。嬴虔的封闭门户,宣告了秦国世族大臣全部退出了变法势力。原先的故旧权臣几乎全都在变法中受到了打击或损害,国人庶民中的老秦旧部族也在变法中经受了很大的利益损害,显赫地位降低、世袭特权被剥夺、附属隶农脱籍成为自由民、私家武装被取缔,成了与庶民家族同等的寻常部族。当此之时,如果变法本身出现混乱、意外或哪怕是某些方面的失败,都会引起这些势力的合流反对,秦国必然出现混乱动荡乃至政变,秦孝公和卫鞅也会一起葬身在复辟势力的愤怒复仇中。那时,变法在秦国将像风一样吹过。

要避免这样的结局,就要确保变法顺利进展,确保卫鞅和他的变法班底稳如泰山。要做到这一点,秦孝公与卫鞅的君臣合力是根本。嬴虔没出事的时候,秦孝公——卫鞅——嬴虔,是支撑变法的三足鼎立,等闲势力难以撼动。而今,一足折损,唯余两足支撑。若两足之间稍生嫌隙,大局就有倾覆的可能。当今天下,向世人宣示结盟的最有力手段就是君臣联姻。受到劓刑后的嬴虔之所以反对,恰恰说明了这件事正是局势的症结。秦孝公之所以亲自去找侯嬴斡旋,也是因为他清醒意识到,秦国局势的要害在于君主与变法大臣的坚实结盟。他深知卫鞅长于国政而短于人事,卫鞅关注的是民情国力,对权力场本身的利害冲突,远不如对国事冲突的敏锐与智慧。要卫鞅自觉体察到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的。然则,卫鞅毕竟是天赋过人的大才,名士的自尊心又极为强烈,若由秦孝公亲自对卫鞅说明,必然会给卫鞅一种难以回绝的压力。采取传统的媒妁之言,给卫鞅以回旋的余地,这是孝公反复思虑的最佳办法。

所幸的是,卫鞅最终赞同了,而卫鞅第一次是回绝了嬴虔的。这说明,卫鞅也洞悉了朝局的微妙危机,决意以最传统但也是最彻底的方式,显示君臣同盟的力量。然则,既有一次回绝,就意味着卫鞅必然有难言的苦衷。秦孝公和太后、荧玉细致商议,一则大张旗鼓地准备婚典,使这个消息传遍朝野;二则不催促卫鞅,给他一段充裕的善后时间。

在卫鞅和公主即将大婚的消息迅速传开时,秦孝公最充分地利用了这个时机,一举升任卫鞅为大良造,兼行丞相与上将军职权,将嬴虔遗留的部分军权和分散在孟西白三族将领的军权全部转移到卫鞅手中。

大良造是秦国传统爵位的第十六级 ,是最高爵位中囊括军政实权的实际爵位,其上的四级爵位基本上是虚衔。战国后期军政分权,大良造爵位也成为荣誉虚衔,以至最终消失。卫鞅升任大良造的消息传开,震惊秦国朝野,世族大臣们瞠目结舌却无话可说。根据秦国传统,与公室联姻的大臣自然便是公室贵族成员,也自然是高爵重臣,即或功勋平平,也能晋升高爵,何况卫鞅两次变法的赫赫功劳,谁能提出反驳?然则,贵族们还是对卫鞅的一举跃升六级(左庶长乃第十级爵位)、总揽军国大政感到震惊。对这样一个骤然集公室贵族身份和军国权力于一身的卫鞅,谁还能轻易撼动他?

秦孝公此举,几乎是将整个国家权力交给了卫鞅,一举廓清了弥漫朝野的等待卫鞅失势的复辟阴霾。庶民们奔走相告,不再担心变法再变回去。阴沉沉的世族们则大大泄气,开始慢慢地向卫鞅的变法势力靠拢了。

当这两个消息震荡秦国朝野时,蜗居书房的甘龙一动不动,就像一条阴鸷的老狐。

孤独无形的密谋,一举将嬴虔和太子从变法势力中分离出来,而且给卫鞅树了一个异常顽强的敌人。这是甘龙的阴谋杰作。可是,他还没有暗自高兴几日,局势就发生了更大的变化,秦公与卫鞅联姻,卫鞅升任大良造并总揽军政大权。从内心讲,甘龙对卫鞅这种只知做事而不知做人的才士并不感到畏惧,这样的人倒台很容易。但是,甘龙对秦公的权术谋略却感到莫名其妙地畏惧,这个与卫鞅同样年轻的国君,直是天生的权谋奇才。他那不露痕迹的权力动作,每次都击到了朝局的要害,似乎谁也没觉得针对自己,却结结实实地震慑着每一个或明或暗的对手。他没有寻常国君惜权如命的弱点,敢于将最大权力交给他所信任的重臣,他不关注细致具体的政务,只在关键时刻扭转危局。嬴渠梁天生就是一个罕见的明君,卫鞅天生就是一个罕见的强臣,如今这俩人紧紧携手结为一体,甘龙难道注定要无声无息地老死不成?

“父亲,杜挚前来探病。我说父亲身体不适,他坚持求见。”儿子甘成轻声禀报。

“教他进来。否则,那头犟驴会坐三天三夜。”

杜挚黑着脸走了进来,深深一躬:“老太师,杜挚欲辞官还雍城老家,敢请赐教。”

甘龙丝毫没有惊讶,叹息一声:“可惜也,秦国从此没有杜挚这个人了。”

“隐居故乡,强如在栎阳窝囊下去。”

“蠢也,蠢也,一叶障目。”

“老太师,此话怎讲?”

甘龙苍老嘶哑的声音一字一板:“秦国正在连根折腾,举国无净土,岂有隐居之地?庶人之身还乡,即刻编入连坐连保,躬耕参战,躲无可躲,藏无可藏。新法不二出,拒绝农战者皆为疲民,一个里正就能将你置于死地。你杜挚身为贵胄,纵然忍得与贱民为伍,能保定自己不犯法或不受别人连坐?届时,却来何人救你?”

杜挚一头冷汗:“如此,逃往山东如何?”

“逃?老秦人出逃,株连九族,你能举族逃走么?”

杜挚沉默有顷,愤愤道:“难道让卫鞅闷死不成?”

甘龙一阵沉默,最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倚身书案招手:“你过来。”

待得杜挚靠近,甘龙悠悠道:“秦国大势,已难扭转,嬴鞅一体,其志难夺。我等唯有静观其变了。也许,上天会给我等一个机会。记住了,只要不违法,此人就不会动我等。他是强法明理,唯法是从的那种人。飓风过岗,伏草唯存。慎之慎之也。”

“老太师是说,利用此人弱点,长期蛰居偃伏?”

老甘龙闭着眼睛点点头。

“这,有把握么?”

老甘龙冷冷一笑,轻蔑地拉长声调:“回去好生想想,那个越王勾践是如何做的?但有命在,焉有不变之世事?”

焕然一新的大良造府矗立起来,一片喜庆气象。

门前小街被辟成了一方车马场,拴马的石柱均系着红布,停车场则是罕见的清一色大青砖铺成。门前右侧竖立着一方高大的蓝田玉,四个大字赫然在目——权兼将相。左侧同样的玉刻大书——功盖管吴。正中牌坊是四个青铜大字——大良造府。牌坊与后面的大门都结上了硕大的红色布花。进得大门,迎面的白玉影壁上凸现着黑玉雕成的法兽獬豸,影壁背面,一个黑玉镶嵌的斗大的“灋” 字。庭院内的政事厅刷得焕然一新,门额大字换成了“大良造政堂”。原先作为卫鞅起居的小跨院,已经扩大成一个几乎与正院同样大小的园林庭院,小池山石青松石亭,显得幽静宽敞。北面正房门额大书“书剑立身”,两侧廊柱的顶端各有一个铜字“祥”、“瑞”,柱身用绣着金色凤凰的红绫包裹。自从周文王时期有“凤鸣岐山”的故事流传,秦人便像周人一样,将凤凰作为吉祥的神鸟,作为对女子幸福的最高祝愿。正厅东侧的起居室,现下是华贵喜庆的洞房,门额镶嵌着“风雅颂”三个铜字。卫鞅的书房还是在正厅西侧,除了门面刷新,唯独这里没有任何变化。

对大良造府的修葺改造,是秦孝公委派黑伯监造的。他给黑伯说了八个字:“彰显权力,浸渍祥瑞”。他知道,卫鞅从来不重视表面文章,更不会去将自己的府邸弄得冠冕堂皇。但这是需要,国人民众认这些,世族元老也认这些,他就是要使卫鞅的大良造府邸声威赫赫,震慑那些潜藏的野心与阴谋。除了庭院稍有扩大外,这座府邸没有任何名贵奢侈的排场,它的赫赫威势主要在于昭彰权力与尊贵的那些石刻大字。然则,恰恰这些东西是寻常大臣所无法擅自铭刻的,那是国君赋予大臣的权力象征和地位框定。有了诸如“权兼将相,功盖管吴”这样的铭刻定论,国人能不肃然起敬?朝臣同僚能不刮目相看?

除此之外,秦孝公更大的动作,是赐给大良造卫鞅六尺车盖的青铜轺车一辆、铁甲骑士二百作为出巡护卫仪仗,连同原来的穆公镇秦剑,这一切都强烈地向朝野昭告:卫鞅的权力是不可动摇的,秦国的变法是不会动摇的。当然,秦孝公没有料到,这些声威赫赫的权力象征,在他死后,却变成了世族大臣与儒家士子攻击卫鞅的口实。

盛大的婚典,终于在冬天到来之前举行了。

那一天,栎阳城几乎是万人空巷,拥上街头目睹秦国罕见的公室权臣之间的大婚。世族大臣更是由于国君亲临而人人亲赴。当公主荧玉的结红轺车和随行送亲的国君大臣的车队辚辚驶上街头时,栎阳国人为美丽高贵的公主激动了,“公主万岁”的声浪淹没了一切欢声笑语。当白衣玉冠的卫鞅站在青铜轺车上迎出府门,与红裙拖曳的公主遥遥相对时,淳朴的国人被眼前天神般的名士美人的婚姻感动了,不知谁人带头,满街人群都手舞足蹈地高喊着:“公主大良造!秦国洪福照!”国人们将这场美丽高贵的婚姻看成了国运兴隆的吉兆,喜极而泣,如醉如痴。

大良造府邸门前的两方乐队奏起了宏大祥和的雅乐,伴着深沉明净的和声歌唱:

风兮雅兮 国人将乐

春雨颂兮 秋谷送子

凤长鸣兮 美若琴瑟

天心顺兮 人道祥和

长街之上,国人相和,祝福的歌声响彻了整个栎阳。当一轮秋月悠悠飘到栎阳箭楼顶上时,尽管城中夜市还弥漫着国人聚相庆贺的喧闹,大良造府已经一片幽静了。

荧玉在洞房中独自徘徊。她很兴奋,白天的婚典盛况和国人的虔诚祝愿还在心中流淌。她也很惶恐,为自己即将面对渴慕已久的英雄名士不知所措。慢慢扯下覆盖铜镜的红绫,她端详着铜镜中红扑扑的脸庞,对自己做个鬼脸呢喃自语:“他来了,我该如何?”突然,身后响起清晰的脚步,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敢回身。

“公主,请先行歇息。卫鞅还要到书房办理几件紧急公文。”

荧玉慢慢回过头来,看着平静如常的卫鞅,恬静地一笑:“孔夫子也,如此多礼?去吧,我等你了。”

卫鞅再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荧玉在铜镜中看见了自己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不禁生气地噘起小嘴:“不是想好的么?没出息。”莞尔一笑,抹抹眼泪,信步走到庭院中漫步。她端详着庭院中的池塘、假山、松树、石亭,想象着自己将如何在这里做女主人,如何与自己的夫君在这里吟诵美丽的诗章。想着想着,醉心地笑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门前,从门缝儿向里张望,看见卫鞅眉头深锁地坐在长大的书案前,手边批完的竹简已经摞起了一尺多高。她惊讶地发现,他在灯下的面庞,看起来竟然不像在阳光下的轺车上面对万千庶民时那样光彩明亮;宽阔的前额已经有了粗深的皱纹,紧锁深思的眉头和明亮的双眸,也延伸出细细的鱼尾纹,英挺的鼻梁带有些微的鹰钩,显出凛然难犯的一种严厉;不厚然而却很宽阔的嘴唇紧闭着,嘴角伸出两条深深的腮线;似乎隐藏了太多的人世沧桑,那平静淡漠而又专注的神情,给人难以窥视的深沉和隐秘……

荧玉蓦然想起,当年在大哥书房见到卫鞅时,那是一副多么英俊而明亮的青春面容!光阴荏苒,呕心沥血,竟至于青春亮色倏忽消逝了!猛然之间,荧玉不禁心头一阵热流。默默离开了书房,一个人久久凝望着那轮西斜的秋月。片刻后,她又飘然来到书房门前,轻轻地叩门。

“呵,请进。”卫鞅显然知道仆人是不会敲门的,声音平淡礼貌。

“饮点儿热酒好么?夜凉了。”荧玉托着一个铜盘,上面放着一个棉布包裹的陶罐,脸上洋溢着纯真甜蜜的笑意。

“啊,好。”卫鞅似乎没有料到,手头的大笔还点在竹简上。

荧玉撩起长裙,跪坐在长案的横头,从陶罐中斟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黄米稠酒,双手捧到卫鞅面前:“来,二哥一次能喝半坛也。”待卫鞅接过,她又利落地将燎炉拨旺,加了几片木炭,又静静地端详着卫鞅,脸上泛起一片红潮,“我,该如何称你?夫君?鞅?还是……”还没说完,已经羞怯地低下了头,只有雪白的脖颈对着卫鞅。

“你说呢?”卫鞅没有想到会有如此一问,不禁笑了。

“那——我能叫你名字么?”

卫鞅喉头猛然一哽,想起了白雪的神情,闪念间又感到荧玉的无辜:“叫吧,随你了。”

“还是,先,叫你夫君好。”

“也可。”卫鞅笑笑,“好,再来一碗。你先去歇息。我要将这些批完。新都城即刻开工,要急用。”

“知道。不会扰你的。”荧玉一笑,却没有离开,“新都城在哪儿?能带我去看看么?”

“好吧。开春后新都启工,正好要去。”

“真好。”荧玉笑着起身,“那我先去了。”离开了书房,将门轻轻掩上。

天色微明,当庭院中传来仆人洒扫庭除的声音时,卫鞅才疲惫地离开书案,匆匆来到已经是花烛洞房的寝室。粗大的红烛依旧在风罩中摇曳,已经凝成了大块的泪结,偶尔弹起爆响的烛花。荧玉和衣倚在卧榻栏杆上睡着了,脸上是灿烂的笑容,眼角却有一丝细细的泪珠。

卫鞅怔怔地站立良久,不禁轻轻地叹息一声,拿过自己宽大的夹层斗篷,轻轻披在她身上。

洒满阳光的新都工地

二月仲春,一队人马出了栎阳,向西而来。

大地已经解冻,杨柳桑榆也已经冒出了鲜嫩的绿芽。官道上人车马川流不息,绝大部分都是向西去的。络绎不绝的牛车拉着粮食、草料、工具,后边尾随着身背各色包袱和各种工具的农夫。他们看见身后骑士簇拥的官人,纷纷驻足,兴奋议论:“哟,公主!知道么?”“那个,穿白衣的是大良造!”“大婚典见过,记得呢!”“国君!那个是国君!”一时间,官道上骚动起来,“公主万岁”的喊声响彻原野。

荧玉红着脸笑道:“我看还是下道,人太多,不好走。”

卫鞅道:“君上,下道也好,官道民夫劳作,太慢。”

“好,我等从河岸走。”秦孝公说完,马缰一提,冲上了官道旁的草地。一队人马拐上了渭水北岸的盐碱草滩。

正是冰雪融化春水浩荡的季节,渭水河道宽阔异常,泛蓝的波涛中隐隐可见晶莹洁白的浮冰。往年,渭水的开运时节是三月中浮冰完全消失的时候。眼下正是二月未完,河面上已经有了木排和货船。那些张着巨大白帆的货船,显然都是山东六国的商船。它们满帆劲划,悠悠西上,将黑帆木排一只又一只地抛在后面。黑帆大木排几乎无一例外的是秦人的货排,木排上堆满小山一样的白色石料,一队队纤夫在河边喊着粗犷的号子逆流而上。

“君上,石料是从蓝田采集,从灞水进入渭水西上的。”卫鞅指着河中木排,向秦孝公解说。

“春日开工,会不会妨碍春耕?”秦孝公问。

“不会。新都工地是三丁抽一,日工一钱,庶民都很踊跃,还要自带粮草。”

秦孝公大笑:“那不成大禹治水了?不行,粮草还是国府出。”

卫鞅笑道:“我变通了一下,自带粮草者如数抵去赋税,如此可免来回运输周折,老百姓也很高兴。各县吏员只管督导做工,粮草一点儿没费心。”

“好啊,秦人还是富了,春荒时节尚有余粮,谈何容易!”

荧玉笑问:“大良造啊,离新都还有多远?”

虽然是官称,荧玉却说得亲昵玩笑一般。卫鞅不禁笑道:“若放马驰骋,一个时辰可到。缓行踏勘,两个多时辰吧。”

“河里只见石料,木材从哪儿来?”荧玉又问。

“木材比石料好解决。陇西、陈仓、大散岭,都在渭水两岸,顺流放排,快捷便当。如若不够,还有南山林海。”

“大良造,”秦孝公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们的工师行么?城防、宫殿、街市,要摆布好谈何容易?秦国没有建过大都城啊。”

卫鞅笑了:“君上,如今我们的工师却是不愁了。其一,六国援助,尤其魏国最热心。”

“哎,日出西山不成?魏国援助秦国?”荧玉惊讶得合不拢嘴。

孝公大笑:“真傻!那是黄鼠狼拜鸡,想摸清我们新都的底细,能要么?”

“其二,六国大商人争相包揽,还有找景监重金贿赂于我者。”

“噢?他们没有所图?”荧玉似乎也明白了许多。

“自然有。新都给他一条街。”

秦孝公轻蔑笑道:“商之为奸,竟至于此也。”

“其三,墨家派相里勤下山,愿率一百名弟子做大工师,帮我建造秦都。”

秦孝公恍然大悟:“啊,墨子大师,好!原来大良造的宝押在此处!”

荧玉顽皮地一笑:“一说墨家,大哥准高兴。”秦孝公和卫鞅不禁同声大笑。

谈笑间遥遥可见一道高塬横在右手,西来的渭水河道拐了一个大弯,好像骤然被折断一般。

卫鞅手中马鞭遥指高塬道:“君上,当地庶民将这座山塬叫北阪 。跃上北阪,可鸟瞰新都地貌。”

秦孝公笑道:“自当一看。”

卫鞅一挥手,马队驰上了高塬。众人立马遥望,顿感胸襟开阔。

高塬之上,仍然是平坦的土地伸向遥远的北方。渭水平原从北阪开始,形成第一道土塬,而后逐次向北方推进,一道塬高过一道塬,直到变成莽莽苍苍的高山密林,变成北地郡和上郡的山地高原。第一道跃起的北阪,在渭水北岸形成了一个向南面张开的巨大的弧形,渭水自西而来,在北阪脚下骤然折向东北,沿着北阪东流六十余里,又沿着北阪东塬折向东南,再骤然东折,一涌而入大河。雄峻的北阪好像一个巨人张开了双臂,将渭水揽进了怀抱。北阪塬根至渭水河道,是宽约三四十里的广阔谷地。秦国的新都就要建在这片东西六十余里、南北三四十里的谷地的中央地带。

秦孝公一看就明白,这片夹在北阪与渭水之间的广阔谷地,实在是关中平原的一块腹心险地。纵有强敌可以攻破东面的函谷关、武关或西面的大散关,进入关中腹心,这块依山面水纵深宽阔的谷地,也完全可以展开兵力凭险据守,至少可以从容不迫地向北阪撤退,进入北边的山塬地带再行周旋。而在目下,魏国还占据着函谷关天险和华山要塞,关中东面已无险可守的情势下,这块北阪谷地显得尤其重要。相比于栎阳的孤城一片四面平川,北阪之地简直就是四面要塞的金城汤池。

卫鞅笑道:“阴阳家说,北阪乃兴秦圣地也。”

“噢?何以见得?”秦孝公大有兴致。

“君上请看,这巍巍北阪,乃天赐王座。这滔滔渭水,乃龙行于前。被山带河,南面而坐,正成王天下之大气象也。五德说以为,秦为水德,水性阴平,正应以法治国而大出于天下。渭水逶迤于王城,正应彰显水德之兆。佳水于前,北阪于后,正是聚合王气之形胜要地。”

秦孝公微笑:“大良造也精通阴阳五行说?真信么?”

卫鞅低声笑道:“民心即天心。庶民信之,君上难道不信么?”

秦孝公恍然大笑:“好!与民同心。秦国当兴,如何不信?”

荧玉兴奋地问:“新都有名字么?”

“还没有。正要请君上定名。”卫鞅肃然拱手。

秦孝公笑道:“大良造定吧,其中许多讲究,我是不明白也。”

卫鞅马鞭对着河谷遥遥一圈:“君上,你看这块平川坐北面南,处处向阳,一片大明大亮,就叫它咸阳如何?”

荧玉先拍掌笑道:“咸阳,咸阳,都是太阳!好,二哥,这名字好!”

“还有甚讲究么?”秦孝公笑问。

“水德阴平,须得大阳之象补之,方可阴阳中和,气象久远。”

秦孝公点头大笑:“好!让我秦国尽洒阳光,一片辉煌——就叫咸阳了!”

马队骑士顿时欢呼起来:“咸阳!咸阳!大秦皇皇!”

从北阪进入工地的下坡路上,遥遥可见数十里方圆的平原上到处都是劳作的人群。北阪塬根处,各县民夫正在各自的居住区域挖土窑,熙熙攘攘,喧闹不断。北阪黄土厚实疏松,窑洞很容易挖,且又直立不倒。入住其中,非但冬暖夏凉,而且可以节省大量的帐篷,又不占施工场地,对于建筑都城这样的长期工程,真是天赐便利。平原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则主要是划分工区,堆放石料、木料和砖瓦。渭水岸边的河谷之中,是数十座烧制砖瓦石灰的火窑,浓烟滚滚,连绵十余里如狼烟烽火,分外壮观。荧玉看得大是惊讶兴奋,笑问:“呀,千军万马,战场一般,谁来统率?”

卫鞅笑答:“栎阳令王轼总领,墨家相里勤总工,领书景监总监。”

“五年能完工么?”秦孝公问。

“谋划六年,若无意外,不会延期。”

“魏国大梁的王宫建了几年?”

“五年,还得三五年吧。”

秦孝公不禁大笑:“果真和魏国同时迁都,魏罃得气歪了嘴也。”

正当午时,在工地中心——未来的咸阳大殿地基处,由栎阳令王轼主持,秦孝公祭拜天地,亲自挖开了第一块草地,将雍城宗庙的一抔黄土埋进了咸阳宫的基石下,祷告列祖列宗保佑秦国强盛。如同春耕大典一样,奠基大礼一完成,四野欢呼,整个工地轰轰然破土动工。

秦都咸阳的建造,就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春天开始了。

秦孝公卫鞅一行却没有在这片令人留恋的土地上停留,奠基大礼一毕,就马不停蹄地赶往陈仓。他们更加关注的是陈仓峡谷里的新军训练。

大峡谷里的神秘新军

车英受命训练新军已经整整一年了。

经过裁汰整编,秦国的新军只保留三万铁甲骑兵和两万重甲步卒。就其总数而言,只有秦国原来兵力的一小半。按照周礼,秦国在周平王初封诸侯时就是“千乘之国”的大诸侯,也就是说,其拥有的战车数量以千为单位计算,最多不许超过五千辆兵车。车战的全盛时期,恰逢春秋争霸的烽烟时代,秦穆公称霸时,秦国最多曾拥有兵车五千余辆,总兵力将近二十万,曾经威震中原。

在殷商和西周时期,兵车的配置为:车上甲士三人,车左、车右各一名主战甲士,御者一人驾驭战车,皆由贵族出身的壮士担任;车下步卒十人,称为“一什”,由平民与奴隶出身的军兵组成。那时候,车战甲士是军中骑士的最高等级,训练极为严格,非但要精通长戈大矛的搏击,而且要对短兵与射箭有很高技艺。除此而外,骑术、驾驭技能,经受剧烈颠簸而能挺立作战的体能技能,三人配合的默契等,无一不是车战成败的关键。

到了春秋时期,由于长期战争,兵车甲士大是短缺。同时,兵源也有了很大变化,兵车配置就形成了车上甲士减少,而车下步卒增多的普遍局面。秦国兵车与当时的山东诸侯在配置上大体相当,车上甲士减少为两人,一人主战,一人驾车;车下步卒扩大为二十到七十二人不等,编为五人一“伍”、五伍一“两”的战斗小单元;车下步卒由车上甲士指挥,车上甲士称为“两司马”。

按照如此规模配置,秦国在车战全盛时期的兵力大体是十余二十万人。这种车战机动性很差,非常容易分出胜负。两军各下战书之后,约定在相对平坦的山塬摆开大规模的方阵,一个冲锋,厮杀几个时辰,便胜负分明。所以春秋争霸的大战,从来没有过相互对峙的长期战争。天下闻名的晋楚城濮大战,主战场也才纠缠了一天时间。一战之后,失败的一方要重新打造数千上万辆兵车,并重新训练数以万计的车战甲士,当真是谈何容易。这是春秋时期“一战称霸”的根本原因。

一辆经得起高速驰骋、剧烈冲撞、崎岖泥泞、酷寒暴暑而不瘫痪的战车,需要上好的桑木做车体,硬度极高的木材做车轮,弹性硬度均为上乘的木材做战车大轴;要用韧厚的兽皮或牛皮包裹车轮,要用上好的铜铁皮包裹车辕车厢,要用矛头一般粗壮的铜柱铁柱做轴头;要购买、训练至少两匹能够配合奔驰的良马,更不说大型战车还要四马驾拉;要打造不同于寻常鞍辔的特殊马具,要打造战车专用的长戈和远程硬弓,要训练高超的驭手和车上甲士……凡此种种,使战车成为很难制造的古典重兵器。在春秋农耕时代,大约十户农人积两年的财力,方才能制造、供给一辆合格的战阵兵车。

到了春秋晚期与战国初期,战争更加频繁,战车的打造根本跟不上战争的消耗与需要。于是,大战频仍的中原诸侯率先变成了兵车与步兵分离、步兵可独立作战的“车步混同”兵制。晋平公时的大将魏舒对“车步混同”起到了开山作用。他率军疾行在狭窄山道时,恰遇戎狄骑兵的突然攻击,车战无法展开,便“毁车以为行”,将车上甲士和车下步卒紧急混编,每辆战车的二十五人组成一个步兵小方队,方队相连组成小方阵,据山步战,击退了戎狄袭击。从此便有了闻名天下的“魏氏步阵”。后来,魏国的名将吴起又将车上甲士训练为骑士,与步卒配合作战,便有了专门的骑兵。大耗财力人力,颇似威猛而战力脆弱的笨重兵车,便逐渐退出了中原大国的战争舞台。

秦国与中原诸侯,本来就有很大的“国情”差异。在进入中原成为诸侯之前,秦人部族在戎狄游牧部族间经年厮杀,本来就没有战车,只有清一色的马上骑士。正因为老秦人举族骑兵,当年才能驰驱千里,奔袭进犯镐京的戎狄匈奴骑兵,一举挽救了濒临灭亡的周王室。那时候,中原诸侯的战车面对狂飙飓风般的西域骑兵,跑又跑不过,打又没法打,如同一堆任人冲击宰割的板肉,没有一个诸侯国赶来勤王。

然则,秦人兵制却发生了一个“文明”的倒退。成为中原大诸侯之后,秦人决意成为王化之邦,抛弃了被中原人讥讽为“野战”的骑兵,开始按照《周礼》的规制“整肃”军制,取缔遣散骑兵,耐心细致地打造兵车,变成了中规中矩的“千乘之国”。到了战国初期,中原战车已经基本淘汰,可秦国还保留着大部分残破兵车。既无力裁汰更新,又面临魏国名将吴起准备灭秦的强大压力。秦国迫不得已大举征兵,一时兵力膨胀到将近三十万,几乎是男丁皆兵。然而这老战车、青铜骑兵和未经严格训练的新步兵相互混杂的三十万大军,被吴起率领五万精兵一举击溃。若非装备虽差但却骑术精良的五万老秦骑兵,秦国真要遭受灭顶之灾了。秦献公痛定思痛,将虚冗之兵全部归田,又回复到了十余万兵力的老规模。

秦孝公少年征战,自然熟知秦国军力军制的弊端。但是要彻底改变旧军制,训练出一支精锐新军,对于一个穷困诸侯国来说,无异于一个诱人的黄粱美梦。如今,力行变法,梦想成真,秦国开始训练自己的新军了,岂能不成为秦国朝野关注的大事?

过了郿县,渭水河道渐渐变窄变深,两岸青山已经遥遥对望。放马奔驰半个时辰,便过了老虢国。老虢国的背后有一片三五十里的山地,那是当年西周孝王封给秦人的第一片土地,不列入诸侯,只称为“附庸”,让秦部族居住在这里为王室养马。悠悠岁月,五六百年过去,这里的老虢国早已经变成了秦国本土,那片古老的“附庸”山地,也已经成了寻常的乡野。在这片乡野西边,是嵯峨险峻的陈仓河谷,那里有一片小小的庄园,永远烙在他的心头……极目望去,秦孝公不禁感慨万端。

“君上,陈仓峡谷就在前面了。”卫鞅马鞭一指,高声提醒。

秦孝公恍然抬头,但见数里之外两座高山耸立,一条小河如银线般隐隐穿出两山中间。山色苍黄泛绿,春风浩荡呼啸,一片荒僻无人的景象,不禁问道:“山后便是营地么?”

“正是。”

“好地方!有山有水有草,走!”

马队急风暴雨般向大峡谷卷去。

车英觉得自己的担子太重了,颇有受命于危难之际的沉重压力。

在车英看来,按照秦国执掌兵权的传统,统率新军的应该是嬴虔。可嬴虔自从受到劓刑后封堵府门,不与任何人来往,更不参与国事,连国君的几次探访都被他拒之门外,还能为国效力么?当大良造奏请国君任命他为新军统领时,车英深深地感动了。

四百多年前,子车氏一族本是戎狄部族中与秦人结好通婚的大骆族,后来归入秦嬴部族,到秦穆公时已经成为功勋卓著的老秦部族。可是,由于子车氏三位著名的将领奄息、仲行、虎被秦穆公“强令”殉葬,子车氏部族被深深刺伤,脱离秦国远遁西域。历经一百余年,车英所在的仲行一部又辗转回到了秦国故土。这时候,子车氏功勋贵族的地位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们隐名埋姓,开始了与秦国无数庶民一样的农耕军旅生涯。不期上天有眼,让车英在栎阳国府前巧遇国君,子车氏又鱼跃而起,在西陲狄道大血战后全族迁回关中,恢复了老秦部族的荣誉与活力。车英虽然是子车氏一族的后起之秀,但诚实地说,军功尚少,当初做嬴虔的前军主将和后来做卫鞅的护法尉,除了他的军旅才华、忠诚品行与奇计功劳,自然还有着朝野君臣对子车氏的怀念与歉疚在起作用。如果说,那是一种多少带有回报色彩的晋升,那么让他统率新军训练,则是实实在在的重任寄托。秦国再也不是靠世袭功劳过日子的时候了,没有才能,没有自己的功劳,就没有任何家族的荣耀与个人的光芒。在这种大争之世,车英能够拥有如此重要的功业机遇,如何能不激动感奋?

车英完全摆脱了老旧车战的路子,凭着他的兵家天赋与军旅磨炼,开始了一丝不苟的新军立制与严酷的实战训练。

第一件事,车英在景监协助下,三个月内就完成了遴选将士、裁汰旧军的繁重任务。卫鞅向他们交代的方略是“裁旧编新,双管齐下”,以求最快地完成新旧交替,防止战事突然爆发。车英带着十名军吏,马不停蹄地跑遍了秦国所有的军营,一个个地挑选出两万余名官兵,又妥善接受了所有可用的军器辎重。其余的七万余名秦国老军,则全部交给景监去安置。如此安排,在极短的三个月时间内,使一支新军胚胎初步形成,完成了从旧军的蜕变。这是山东六国根本无法想象的。

第二件事,从各县青壮中一举招募了两万多新兵。因为军功激励,应征者踊跃而来,大大超出所需数额。面对从军人潮,车英报卫鞅批准,定了两条军法:一、只招家有三丁以上者入伍,独生子、二子者纵然本领过人,也不招收。二、以魏国“武卒”的标准严格考选。

当时天下最著名的步兵,就是吴起时代训练出来的“魏武卒”。标准是:身穿三层铠甲,头戴铁盔,腰佩阔身短剑,身背二十石强弩并带箭五十支,肩扛长矛一支,背三天干粮,日行一百里后尚能保持战力。单以甲胄与随身携带物事的重量论,大约也有五六十斤,更兼甲胄兵器皆是累赘长大之物,在全身挂满的情况下要健步如飞地日行百里,还要随时有剩余体力迎战,谈何容易。对于未经训练的壮丁,这是根本不可能办到的。车英的变通办法是:只考校体力与意志,凡能按以上要求披挂,日行一百里者就合格,不要求保持战力。如此一来,纵然秦国乃久负盛名的尚武之邦,也堪堪只选了两万名合格者。

第三件事,更新装备。战国时代的新军,主要标志是精铁的应用程度。铁骑、铁甲、铁兵器,都要上好的精铁打造,才能对铜兵器保持绝对优势。当时天下铁山主要在韩国,所以韩国虽小,却有“劲韩”之名。秦国铁材匮乏,按照原来的十余万兵力计,秦国尚不可能建立一支“铁军”。然则兵力精简为五万,加上变法以来从山东各国流入秦国的铁材,却也可以勉力应付。卫鞅下令,除了农具,所有能够搜集到的铁器铁材一律上缴官署,全数交给车英的工器辎重营。一时间,秦国民间三户用一把菜刀,富裕人家仅有的牛车上的铁轮毂和宗庙的铁香炉,以及旧军遗留的少量铁兵器,都一起进了陈仓峡谷的兵器坊。车英派一名得力副将,专司监造兵器、甲胄、马具。一年之间,峡谷中烟火彻夜不熄,皮囊鼓风恍若沉雷,叮当锤锻几乎淹没了刁斗之声。

诸事就绪后,车英才开始了真正的组军训练。

开端一把火,车英首先在军中遴选了一批年轻将领。依秦国军制爵位,伍长什长通常是最低级的“公士”爵位,“两长”(五伍一两,二十五人)通常为第二级“造士”爵位,百夫长一般是第三级“簪袅”爵位,这些都不能算军中将领。称“将”者,最低为千夫长,爵位通常是第四级“不更”,或是第五级“大夫”。

车战淘汰后,骑兵和步兵中的千人队乃战场厮杀的基本单元。千夫长就是军中最基层最中坚的将领层,他们通常都必须是四十岁以下的壮年或杰出青年。在千夫长这个将领阶层,几乎没有“老将”之说。战国军制,千夫长可以有大书姓氏的将旗号令,而千夫长以下的百夫长则不能有标名战旗。一国军队战力的强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千夫长层的战术素质与胆略气质。因为即或是小型战场,千夫长也是冲锋陷阵的最直接指挥者。后来的《尉缭子兵法》云“千人被刃,擒敌杀将。万人被刃,纵横天下”,说的也正是千人队作为基本单元的直接战斗作用。

车英起自行伍,也做过战车兵中等同于千夫长的“百车将”,自然深知千夫长的重要,所以他的遴选重点是千夫长人选。三万骑兵需要三十名千夫长,两万步兵需要二十名千夫长,全部新军便是五十名千夫长。按照数字,秦军中原来的千夫长有一百多名。但由于战事频仍,来不及及时吐纳裁汰,所以大部分千夫长都已经成了四十岁以上的“老将”,许多还是没有爵位且永远不能再晋升的奴隶出身的“老将”。开始从旧军遴选官兵时,车英反复筛选,只留下了二十多个身经百战的青年千夫长,还差一半有余要从新军中选拔。

车英的办法是,打破身份,唯才是举。秦国新法虽然已经消除了军中的身份天堑,军兵之间不再有贵族甲士和永远只能做行伍老卒的“隶兵”之分。但来自贵族、平民、新自由民三种家族的将士之间的偏见隔阂,毕竟不是短时期能消除的。车英要做的打破身份,就是打破这种偏见,尤其要消除贵族平民官兵对新自由民子弟的蔑视。要做到这一点,仅仅靠说辞不行,最扎实的办法就是比试本领,唯才是举。

千夫长的职位不需要精通兵书战策,甚至不识字也无妨,所需要的最重要素质,是出色地组织指挥小型实战的本领和出类拔萃的个人厮杀功夫。车英命军吏在隐秘地带用泥土做了一个十亩地大的“河西山川”,再用山石封闭。之后便将在个人拼杀中过关的二百名壮士,带到缩小了的“河西山川”前,逐一地教每个人单独走进“河西山川”,在全军十六名大将面前完成两项军考——辨认山川方向,立即说出最有利的攻防地形。这一考校,一次便淘汰了一百五十多人,只留下了四十余人。一个二十多岁、精干瘦削的年轻人引起了车英的注意,他不但一口气说清了方向和攻防地形,而且全部说准了地名。地名本来不要求说出的,因为新军中绝大部分将士还没到过河西地带。

“你,报上名字。”

“禀报将军,我叫山甲!”青年昂首挺胸,高声回答。

“何方人氏?”

“商於大山!”

“你如此年轻,到过河西?”

“禀报将军,我五岁跟随爷爷采药谋生,到过秦国每一座山,每一条水流。”

“何时从军?”

“左庶长变法开始那年,我十五岁!”

车英惊讶,变法开始以来可是严禁招收少年入伍的呀。这时,一个军吏走到车英面前附耳低语了几句,车英不禁大笑:“啊,你是栎阳南市那个徙木少年?”

“禀报将军,正是!”

“你,为何叫了如此一个名字?”车英颇感兴趣地微笑。

“禀报将军,我爷爷是药农,给我取名穿山甲,从军时说不雅,改的!”

“穿山甲?那你一定有山中本领了?”

“禀报将军,我在山林中永不迷路,三天不吃,爬山可追野兔,攀高能抓野鸟!”

“力气呢?”

山甲脸微微一红,高声道:“禀报将军,只能活擒野狼,虎豹可能不行。”

“剑术厮杀?”

“禀报将军,军中比武只得了第六,不好。”

车英高兴地大笑起来:“噢,几万人得了第六,还不好啊?”

在确定千夫长时,二十余岁的山甲成为新军中最年轻的千夫长。山甲是居无定所、无田无产的“药隶”子弟,又那样年轻,按照军中传统,做个百夫长已算非常破格了。车英大胆起用山甲为步卒千夫长,一举打破了对新自由民兵士的歧视偏见。新兵们奔走相告,群情振奋,人人都看到了立功受爵的希望。

千夫长选拔结束,车英在中军大帐举行了第一次聚将会议。全军千夫长以上六十余名将领济济一堂,分外整肃。

车英肃然道:“诸位将军,新军训练即将开始,我要正告诸位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职爵暂分。秦国新法,无立战功者不得授爵。新军将领中,有二十六位千夫长乃白身之将,没有任何爵位。还有新近晋升的骑步三军主将共八人没有加爵,仍是原来的低爵。本将军自受命统率新军以来,也是原来的第八级‘公乘’爵,没有加爵。为维护新法,本将军决意在新军实行职爵暂时分离,没有战事,没有斩首立功之前,不向国府报功。无爵低爵之将领,一律待到斩首立功之时以功定爵!诸位以为如何?”

帐中将领异口同声:“斩首受爵,我等心服!”

“好!”车英霍然站起,“距明年开春,我军只有八个月时间。八个月里,新军要训练成一支所向无敌的精锐之师!新军面对的第一个强敌,就是魏国的河西守军。秦国新军的每一名官兵,都要成为能够战胜名震天下的魏武卒的锐士。不收复河西之地,是秦国的耻辱,是新军的耻辱!诸位将军务必激励将士,精诚互助,奋发练兵,枕戈待旦,雪我国耻!”

全帐激昂齐吼:“奋发练兵!枕戈待旦!雪我国耻!”

倏忽之间,大峡谷中已经是冰雪消融流水淙淙满山泛绿春意盎然了。经过酷暑严冬一天也没有中止的严酷训练,这支新军已经成了一支名副其实的铁军。骑兵是清一色的铁甲长剑,非但马具马蹄,连马头上也披挂上了铁皮面具。步兵则分成了三个兵群:五千强弩手,清一色的二十石以上的强弓硬弩;五千长矛手,清一色的铁杆长矛,外加一支精铁短剑;一万主战步兵,人手一口重达八斤的厚背宽刃大刀,一张硬木包裹铁皮的三尺盾牌。兵士铠甲也全部换过,骑士为双层铁甲,红缨头盔。步兵为三层铁甲,铁枪无缨头盔。全军分为左中右三军,骑步混编,能够各自为战。左军骑兵八千,步兵五千;右军骑兵八千,步兵五千;中军骑兵一万四千,步兵一万。另有一万名由战车兵改制的辎重兵,专门护送粮草物资。

今天是新军大演的日子,五万将士将在这隐秘广阔的大峡谷演练一场惊心动魄的攻防战。全副戎装的车英刚刚走上中央将台,一骑飞马台前:“报!国君、大良造、公主驾到!被山甲将军挡在营门之外!”

车英霍然起立:“三军主将随我出迎!”

峡谷寨口,正是步兵千夫长山甲总哨。当秦孝公一行驰马来到时,山甲当道高呼:“来者何人?军营重地,不得驰马!”

前行护卫骑将高喝:“国君驾到!打开寨门!”

“军营大演,不得擅入!容末将通报主将定夺!”

护卫骑将怒喝:“岂有此理?打开寨门,迎国君入营!”

山甲气昂昂道:“三军法度,唯将令是从。末将不知有国君!”

护卫骑士尽皆变色,怒目相向。秦孝公却是笑了:“少安毋躁,整肃待命。”便与卫鞅、荧玉下马,在营门三丈之外等待。

片刻之间,峡谷寨门内烟尘大起,车英率领三军主将和三辆接驾兵车隆隆驰来。车英在营门飞身下马,深深一躬:“臣车英参见君上!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秦孝公大步上前扶住车英,端详感慨:“车英啊,一年不见,黑瘦若此,胡须也留起来了!”车英高声道:“臣谢过君上!参见大良造!参见公主!”卫鞅笑道:“车英啊,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也。君上要看者,可不是门面呵。”车英肃然拱手:“敢请君上与大良造、公主登车入营!”

秦孝公三人分别登上兵车,车英此间匆匆向左军主将叮咛几句便飞身上马,率领众将夹护在三辆兵车两旁隆隆驶入军营。来到空荡荡的中军幕府,秦孝公颇为惊讶,车英赳赳禀报:“禀报君上,今日大演,军吏全部出动。君上请稍事歇息,军务容臣大演结束再行禀报!”秦孝公对卫鞅笑道:“如此好事,我等待在帐里做甚?”卫鞅道:“车英将军,先请君上视察大演。”

“遵命!请君上、大良造换马!”

“哎哎,车英将军,我也要看。”荧玉急得涨红了脸。

车英看看秦孝公,秦孝公却望着远处微笑,卫鞅点点头:“教公主去。”

军吏牵来三匹战马,秦孝公手搭马鞍,轻捷熟练地翻身上马。卫鞅看看荧玉没有动,似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扶她一把。荧玉却向卫鞅嫣然一笑,左手一搂红色长裙,右手一搭马鞍,一团火焰般飞到了马背上。卫鞅一点头,马队便向大峡谷深处的校场飞去。

新军校场非常特殊,就面积而言,它几乎就是整个宽阔深邃的大峡谷,远远超出任何一个都城或寻常军营的操演场地。就地形而言,它有河流,有沟坎,有山包,甚至还有烂泥塘,远远不像寻常校场那样平坦。峡谷中的小河将校场中分为二,将台坐落在东面高高的山坡上。五万新军已经在广阔的峡谷里集结成方阵等待。秦孝公和卫鞅、荧玉并车英等将领登上将台后,被眼前威武雄壮的军容顿时激动了。

遥遥鸟瞰,全部大军列成左中右三个大阵,每大阵均有步骑两个方阵。六个方阵有序分列,骑士与战马全数戴着黑色的甲胄面具,步兵的盾牌短刀和强弩长矛仿佛一道冰冷的铁壁森森闪光。旌旗飘摇,剑光闪烁,五万大军静如山岳,清一色的黑森森的面孔,没有任何杂乱声息。久经战阵的秦孝公与颇通兵法的卫鞅一看就明白,仅仅凭纹丝不动地屹立于山风之中这一点,就决然不是寻常军旅能做到的。

车英高声宣布:“三军将士们,国君、大良造、公主视察新军来了!全军将士卸下面甲,致礼欢呼!”

峡谷中响起整齐清脆的铿锵振音,骑士步卒全部揭开铁皮面甲,骤然现出大片明亮的面孔,随之而起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国君万岁!”“大良造万岁!”“公主万岁!”

秦孝公与卫鞅肃穆地向场中山呼海啸般的方阵招手。荧玉兴奋激动起来,挥动红色长袖,频频向将士们致意。卫鞅低声对车英道:“先大演,完毕后请君上训示。”车英点头,待欢呼声平息,高声发令:“三军主将归制,大演开始!”

将台上的将军们轰然齐应:“遵命!”转身上马,飞驰下山,各自归入左中右三军大旗下。车英向秦孝公拱手高声道:“君上,臣要归制大演,恕臣不能奉陪。”孝公一点头,车英上马间却又回头,“大良造,请注意中军步兵黑白战旗。”便飞马而去。

最高山头的三名司旗军吏,各执一面大旗肃然站立,眼见车英回归中军主将的大纛旗下,中间司旗军吏立时高高举起黑色红带的大旗猛然甩下,山头的三十面牛皮大鼓以行进节奏“咚——咚——咚——”整齐响起。闻鼓而进,鸣金而退,这是冷兵器军队的基本法度。但听大鼓雷鸣,左右两军主将的大旗一摆,两个方阵立即向南北方向疾驰,骑兵走河东,步兵走河西,盏茶之间消失在大峡谷中。留在原地的中军旗帜翻动,交叉飞驰,片刻之间散开阵形,布成了一个两翼骑兵中央步兵的大阵。

高台上,秦孝公问:“大良造以为,将如何演练?”

“大约是左右两军夹攻中军吧。”卫鞅微笑。

“新军真了不得也。”荧玉兴奋插话。

卫鞅淡淡一笑:“别急,得看完再说。”

孝公慨然一叹:“是也,战场最能识别真假,谁也骗不了谁。”

山头上大旗飞扬,三十面大鼓震天动地地轰鸣起来,这是正式进攻的第一通战鼓。初闻鼓声,便见南北两面的峡谷中尘土大起,旗帜翻飞,两军骑兵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向峡谷中央冲锋而来。排成方阵的步兵在山根突然出现,从侧翼迂回进攻。南北两军的步兵骑兵各攻两个方向,中军即是四面受攻,且左右两军的总兵力近三万之众,而中军只有两万,显然处于劣势。此时但见中军大旗招展,两翼骑兵狂风暴雨般压向距离较远的两军步兵方阵,中军自己的步兵方阵则急速变换,瞬间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圆阵,外围是三千名强弩弓箭手,内阵是纵深六层的甲士。

中军的步兵阵形在将台山下的旷野,台上看得分外清楚。左右两军的骑兵是一万六千,中军的步兵是一万八千。按照战国步骑作战的传统,骑兵可冲击、战胜三倍于自己的步兵,若兵力相差无几,铁甲骑兵战胜无疑。秦孝公本是骑兵将领,不禁为中军步兵大为担心,对卫鞅急切道:“能支撑半个时辰足矣!”卫鞅激动拊掌:“车英这个难题选得好。君上快看!”

但见中军外围的强弩疾箭如雨,四面原野上的铁甲骑士纷纷“中箭落马”。但不容强弩手装上第二轮长箭,铁甲战马已四面呼啸着卷入步兵阵地。顷刻之间,但见强弩弓箭手立即变成了右刀左盾、以“伍”为战的攻防单元。纵深步兵则一刀一矛两人一组,与骑兵展开了激烈搏杀。车英作为中军主将,并没有率领骑兵冲锋,而是坐镇步兵阵地的中央,亲自指挥步战。左右两军骑兵的目标是突破中央,力擒中军主将结束战事。战国军法通例:“三军大战,若大将死,从吏五百人以上不能死敌者,斩!大将左右近卒在阵中者,皆斩!其余士卒有军功者,夺一级。无军功者,戍三年……” 也就是说,主将战死或被俘,全军重罚受辱:凡领兵五百名以上的军官全部斩首,主将周围的护卫军兵全部斩首,即或部分将士立功,也要受降一级的惩罚。可见大将危难就是全军危难,大将死伤或被俘,自然也是最大的战败。唯其如此,车英作为中军主将坐镇步兵对抗骑兵的最危险的中央阵地,对中军步兵可谓最严酷的考验。

“车英有胆略,大大激励士气。”秦孝公赞叹。

“亲阵探索步骑之战,颇有见识。”卫鞅点头。

“快看。步兵不行了!”荧玉锐声叫喊。

此时只见步兵大阵已经被骑兵撕开了五六道缺口,几次猛冲中军主将的土台方阵。车英的将台四周是一个千人队布成的圆阵,千夫长的将旗是黑旗白带,中间大书一个“山”字。面对汹涌的铁甲骑士,那面“山”字大旗像黑色的闪电,在各个缺口来回翻飞。一个瘦削的黑色身影不断地愤怒吼叫:“长矛刺人!短刀砍马!”“缺口两改五!快!”在他的奔跑指挥补救下,一个个缺口重新合拢。

但就在这时,一队骑兵突破外围纵深,卷起巨大的尘暴席卷而来,眼看就要一举突破中央将台。当此之时,只见“山”字大旗在尘暴烟雾中骤然迎风一抖,一声狼嗥般的长吼响彻山谷。随着狼嗥之声,将台千人队像暴风一般,卷集到骑队正面约半里宽的沟壑地带。一阵闪亮,每个步卒手中都骤然出现一支怪异的木槌!步卒们丢掉盾牌,右手木棰,左手大刀,吼叫着扑向马队之中,将马队三三两两地分割围困,杀在一起。仔细看去,这木槌长约三尺,细身大头,专门砸向戴着铁甲面具的马头。步卒们欺身马前,左刀隔挡骑士长剑的同时,右手木槌便对准正好发力的马头猛然一击。马头面甲对于寻常刀剑,确实有良好的防御功效。但对这猛力砸来的大头木槌,却极是忌惮。但闻“嘭嗵”之声,一旦砸中马头铁甲,战马无不嘶鸣倒退。纵有神骏战马堪堪躲过,另一面的大头木槌又纵跃跟进,立即从另一方向猛烈打来。这种奇异的兵器,奇异的打法,令骑兵防不胜防,反复躲闪,马上骑士的砍杀战力自然大大减弱。前仆后继的大头木槌与铁甲骑士反复纠缠两个时辰,左右两军的骑兵始终不能击溃兵力相当的步兵大阵。

秦孝公三人看得激动不已,却听得山头大锣轰鸣,大演收兵。

车英一身泥汗飞马将台,片刻间三军集结。清点战场的军吏飞马来报:“禀报将军:左右两军与中军伤亡相当!中军阵地未被攻破,左右两军未被击溃,胜负难定!”

“请君上、大良造评点训示!”车英汗透铁甲,依然赳赳雄风。

“将士劳累,待后再评点不迟,大良造以为如何?”

卫鞅拱手道:“评点可后,请君上训示三军,激励士气。”

秦孝公摇头微笑:“大良造乃国家上将军,理当训示将士。我到幕府再说。”

车英转身面对峡谷大军:“请大良造,训示三军——”

卫鞅不再推辞,高冠带剑走上土台,一领白色披风随风抖动:“新军将士们,秦国变法十余年了,你们是变法诞生的新军锐士。经年训练,将士同心,你们创出了异乎寻常的新战法,必将成为纵横天下、雪我国耻的精锐之师!中原战国亡秦之心不死,秦国在夹缝中赢得的时日无多,一场大战迫在眉睫。新军将士,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就要到了!”

全场高呼:“雪我国耻!建功立业!”

车英深深一躬:“君上、大良造,车英请求公主抚慰三军将士。”

秦孝公爽朗大笑:“大良造,你说?军中尽皆男子汉。”

卫鞅向荧玉微笑点头:“夫人,红颜一语,可抵千军也。”

荧玉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潮,向卫鞅投去热烈的一瞥,缓缓走上高台,红色的斗篷一团火焰般在燃烧。车英令旗挥下:“公主抚慰三军。”大军屏息,峡谷中一片寂静,唯闻战旗猎猎之声。

面对这遍野翻卷的猎猎战旗,面对这黑色山岳般的万千骑士,荧玉心头怦怦大跳了。她蓦然想起跟随景监出使山东六国时看到对秦国的种种蔑视,不禁热泪盈眶:“新军将士们,你们都是秦国的勇士,都是秦国父老的好男儿。秦国民众的土地、房屋、牛羊,你们的妻子儿女,你们从变法中得到的自由之身和宝贵土地,都要靠你们手中的刀矛剑盾去保护。你们是秦国真正的长城,是护法的铁军!你们要保住这个国家,保住你们的家园……你们的父母与妻子儿女掛怀你们,期盼你们杀敌立功,光耀门庭。你们的汗水、泪水、鲜血,将伴随你们的荣誉和爵位,永远铭刻在你们家族的石坊之上!家人不能来看望你们,我要为你们唱一首秦地民谣,当做你们父母妻儿对你们立功报国的期盼之心。”

悠悠歌声如丝飘荡,那是每一个秦人都熟悉的美丽情歌,五万官兵的泪水顿时溢满了眼眶。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 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 宛在水中央

……

歌声落定,峡谷中刀剑齐举,骤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保卫家园!光耀门庭!”“为国效命!舍生忘死!”“公主万岁!”

卫鞅被荧玉深深感动了,不禁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夫人……”

骤然之间,荧玉肩膀一抖,大袖遮住了脸庞。

是夜,秦孝公与卫鞅在中军大帐听车英详细禀报了一年来的新军训练。孝公起自军旅,对新军战法和兵器改制逐一详加询问,感慨不已。但他最感兴趣的还是两件兵器:一是对骑兵的阔身短剑改为窄身长剑,二就是那怪异威猛的大头硬木槌。

秦孝公本来是骑兵将领,又是秦军中的铁鹰剑士,自然熟知天下骑兵的用剑都是阔身短剑——剑身四寸宽二尺长,加上剑格护手,也就是二尺五六寸长短。如今秦军骑士的用剑变窄,宽为不到三寸,长度却加长了八寸,连剑格在内三尺有余。“我来试试。”孝公拿过一把骑士长剑掂了掂,比自己的阔身长剑轻了许多。“好使么?”他笑了笑,似乎不太踏实。

“君上,帐外有木桩,可以试手。”车英看出孝公心思,立即提议。

“好,试试手。”孝公提着长剑走到中军大帐外,车英指着几根三四尺高的木桩道:“君上,这是试剑桩,请君上一试。”孝公见那木桩高度与骑兵对步卒的高度相类,不禁赞叹车英的训练细致,猜测这试剑桩肯定是为检验工师交来的剑器而立的。他站稳马步,长剑斜举过头,猛然向木桩挥下,只听“咔嚓”一声大响,剑身陷入木桩半尺有余,却没有劈开木桩。“噫”的一声惊诧,秦孝公不禁疑惑沉默。他的佩剑也是长剑,只是宽了一寸,是阔身长剑。难道窄了一寸多,力道与锋利程度就如此大减?依他的剑术造诣,若使用自己的阔身长剑,一剑劈开这三尺木桩当不是难事。依照目下这剑的效果,骑士砍杀会有威力么?

“君上,这窄身长剑是我琢磨出来的,轻便趁手,只是须得训练劈杀手法。臣是教一千骑兵先行训练,确有威力,才配置全军的。君上且看,当是这样——”车英拔剑做了一个大斜劈的动作,一剑挥下,另一根三尺木桩已经“咔嚓”一声迎刃开为两半。“噢!”秦孝公不禁惊讶地笑了。车英也是少年成名的铁鹰剑士,论剑术自与孝公相当,然则一剑轻挥,竟能将三尺木桩从中间一劈到底,可见这窄身长剑确实威力不小。轻而锋锐,对于骑兵自然是大大的好事,同等体力之下,可挥舞劈杀的次数可能大大增加,这在战场上的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经过三个骑兵千夫长的演练,秦孝公已经看出了劈杀诀窍。他再次挥剑,凌空一剑将粗大的三尺木桩劈开挑起,犹自觉得力道未尽,不禁哈哈大笑:“好,改得好!也给我配一把。”场边的将领们不禁高声喝彩起来。孝公意犹未尽,兴致勃勃道:“大良造,试试,好用得很!”

卫鞅本是名门名士,对剑术自然也是颇有造诣,然却是独身搏击的路数,讲究灵动点刺,与马战剑术的注重劈杀有许多不同。他上前拿起一支窄身长剑,试试觉得颇为顺手,一剑劈下,却只是将三尺木桩堪堪劈开了一半,剑身夹在木桩中已不能动弹了,不禁摇头笑道:“看来呀,不能斩首立功了。”惹得众人大笑起来。

进得大帐,秦孝公振奋有加,又兴致勃勃地问到大头木槌的奥秘。

车英略有尴尬地笑了:“君上,这大头木槌,我也不知山甲何时闹的。他在山野与野兽多有搏斗,曾说过他将硬木削成的大头木槌随身隐藏,威力极大。没承想他的千人队竟然人人一把,我也惊讶,不知他何时赶造。今日看来,却是威力不凡。方才,他还在帐外为私用兵器请罪。大良造,我请你注意的就是他,二十余岁,你应当认识他。”

“我?认识这个千夫长?”卫鞅惊讶。

“想想,栎阳南市,徙木立信。”

“啊——莫非他是那个徙木少年?!”

“对呀!没错!现下是新军最年轻的千夫长。”

卫鞅感慨中来:“难得呀难得,异数也。一个药隶少年成了军中将领,那时候谁敢想哪!”

孝公笑道:“大良造,你这变法可不知要多少人新生,感慨不完也。”

突然,峡谷中马蹄声疾,车英习惯地霍然转身,正待发令,听得马蹄声已到帐外,卫士高声禀报:“大良造府领书景监到!”三人不禁一惊。

景监匆匆走进一躬:“君上、大良造,斥候星夜急报,山东有变!”

“噢?快讲。”秦孝公和卫鞅已经同时站起。

“一是楚国联络中原,图谋攻秦。二是三晋龃龉,魏国正在秘密准备吞灭赵国韩国。三是齐燕结盟,企图迫我秦国割地!”

秦孝公和卫鞅相互对视,半日沉默,突然,两人同声大笑起来。 VVVIPIluw8lRaPAj8+rhOVK0Ax+efjR/ws/PqIiwFywomcXmi1wPnFufZGU54xe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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