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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霹雳手段

栎阳城阴云四起

卫鞅从来没有这样生气过。

铁工坊的大火扑灭,铲除了焦土废墟,不消几日,砖石砌成的大屋代替了原先土墙木柱的破旧房子和工棚,铁工们一片欢呼,立即又紧张忙碌起来。就铁工坊而言,更新了破旧作坊,铁器产量有所增加,未尝不是好事。但是,铁工坊事件的当晚,墨家剑客刺杀卫鞅的消息不胫而走,栎阳城人心惴惴不安,各种流言又一次弥漫开来,波及到不明真相的郡县山乡。卫鞅的气恼正在于此。

他很清楚,袭击并赶走墨家子弟者,必定是同情变法维护自己的某种势力。但他们却帮了一个倒忙,使栎阳城乃至秦国冬眠的反变法势力苏醒了过来,国人因为获得土地而唤起的变法激情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又忐忑不安地怀疑起来。这肯定是袭击墨家的势力始料不及的。

袭击墨家者,究竟是何等势力?

以卫鞅对天下民间力量的了解,想不清来路。能在栎阳城将三十个墨家剑客在片刻之间干净利索地赶走,绝不是等闲门派。战国学派中,能和墨家在秘密行动上一争高下者,唯有鬼谷子一门。其余学派虽多有深藏不露的特出剑士,毕竟是修学为主,不可能实施这种霹雳风暴般的袭击行动。即或是名将渊薮的兵家,也因志不在此而素来不事秘密行动。那么说,是鬼谷子一门发动了这场袭击?有可能。因为鬼谷子一门在政学上是坚定的法家,历来反对墨家用大而无当的“兼爱”“非攻”干预国家法治。再者,鬼谷子一门多奇能异士,高明如百里老人者当有数十人之多,虽在整体行动上与墨家无法抗衡,但在一次行动中击败墨家还是完全有可能的。然则,鬼谷子一门一旦出山,组织非常严密,不可能不给自己一个消息。难道老师违背了让他独自承担入世风险的诺言,想伸手帮他?不,不可能。老师与他的约定,凝聚了漫长的思虑,那是老师对抗天下的秘密试验,不可能改变。再说,以鬼谷子一门的为政智慧,岂能想不到这样做的后果?岂能帮他一个倒忙?应该说,不会是鬼门所为。那么,能有何人?难道山东六国会保护我卫鞅么?匪夷所思。

此时景监走进书房:

“我闻,近日甘龙给太子讲书了,讲的是《尚书》之《洪范》篇。”

卫鞅顿感诧异。甘龙已是太师,尽管名位尊崇,但毕竟不是太子傅,等闲情势下是不能给太子讲书的。按照秦国惯例,太子傅之外的大臣要给太子讲书,首先要由太子傅上报国君,国君许可,方得讲书。如今秦孝公远在西陲巡视,何人许可甘龙对太子讲书?太子傅只有两人,嬴虔居左领衔,公孙贾居右讲书,难道是嬴虔做主请甘龙讲书?这件事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是却有着微妙深远的纠葛。太子乃国家储君,变法国策能否延续,太子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太子接受何种治国主张,则又是国策变化的根基所在。秦孝公不可能不明白其中奥妙。但是太子正在少年,同时为了安抚元老重臣以保证变法顺利,秦孝公才让公孙贾做了太子傅,为防万一,又让耿耿忠心的兄长嬴虔居左领衔;同时明确告诫公孙贾,三年之内,主要给太子讲授技能性知识性经典,诸如农书、乐书、兵书与儒家六艺等。秦孝公曾对卫鞅暗示,合适时候,将把教导太子的重任交给卫鞅。卫鞅心里也很明白这一点。如何不迟不早,偏偏在墨家刺客暴露而流言四起的时候,甘龙竟然给太子讲书了?而且是赫赫有名的《尚书·洪范》篇!

“景监,我要去拜会公子虔,你以为如何?”

“该当如此。公子虔乃首席太子傅,也许与他有关联。”

片刻之后,一辆粗朴的轺车驶出左庶长府,直奔上将军嬴虔府邸而来。变法繁忙,卫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与嬴虔单独见面了。作为现任执政大臣与曾经执掌军政大权的重臣,卫鞅与嬴虔本该经常沟通的。卫鞅心中十分明白此中利害,然则秉性所致,卫鞅对没有公事内容的诸种拜会与沟通始终没有兴致。“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是当时名士们对卫鞅的评价。这种性格在寻常士子身上即或有,也难以极端化地表现出来。但在卫鞅这样的执政大臣身上,则这种极端性格完全可能将人变成冷冰冰的公务机器。繁忙的公务淹没了一切,渗透在卫鞅的行动与生活中。这种无私忘我的禀赋,就在无穷尽的公务中放大了,极端化了。在官场交往中,卫鞅没有私交,唯有公务。与任何人谋面,公事一完立即送客。他处置公务的速度令所有的属吏吃惊,满满两案公文晚上抬进书房,第二天卯时便准时分发到各个官署,从来没有延误过哪怕半个时辰。吏员报事,没有人超过半炷细香的时刻。卫鞅有规矩,铜壶滴过二十,吏员还不能将一件事说明白,立即让他下去理清头绪再来。三次超出,罚俸一石,六次超出,贬职迁官,调出左庶长府。两年多来,卫鞅已经罚了十三人,贬了九人。没有专精公事而心无旁骛的秉性,这种极高的处理公务的功效根本是不可能的。

要如此一个执政大臣去经常性地拜会应酬,自然是无暇为之。

与卫鞅相反,嬴虔却是悠闲得很。自嬴虔将左庶长位置让给卫鞅,嬴虔的公事就大大减少。官场政坛,公事多少就是权力大小。一个悠闲的官员,即或是位高名尊,假若必须做的公事很少,无疑就是权力已经减少了。秦国的左庶长爵位不高,但历来是兼领军政的权臣位置。嬴虔既然让出了这个位置,原本在军中的事务也渐渐减少。上将军职位虽在,但在不打仗时却没有多少实际事务。因为日常性的军政大事也归左庶长,具体军政则有车英这样的将军和大小军吏。所以,这个上将军也几乎成了一个挂名的统帅。至于太子傅一职,对他更是有名无实,本来就可以撒手不管。再说,教他这个火爆性子去细致调教一个少年侄子,也真是未做先烦。如此一来,正当青壮的嬴虔,竟然和老太师甘龙一样闲暇了起来。虽则如此,嬴虔并没有任何怨言。他知道为政在专,多一个人插手,往往事倍功半。当初自己既然对尚贤让权有功,今日又何须无事生非?嬴虔很通达,无非总觉空落落而已。每日里练剑读书,便成了他最主要的两件事。

听得卫鞅来到,嬴虔高兴地迎出门来:“呵,左庶长大驾光临,当真稀客!”说着走到车前,伸手要扶卫鞅下车。

卫鞅一旦将拜会来往当做公务,心思便机警细致,对每个细节都非常注意。他在轺车上一直站着,见嬴虔出门走来,便遥遥拱手,轺车尚未停稳便跳下车来,迎住了嬴虔的双手爽朗大笑道:“太子傅,别来无恙?”使劲摇摇嬴虔的胳膊,就像军旅中老友相见一样坦率。

“手劲儿好大!我可是不行了。”嬴虔大笑,拍打着卫鞅肩膀,“进去说话。”便拉着卫鞅的手一路笑谈着进得府来。嬴虔府邸在秦国算很是宽敞的大府邸,五开间四进带一个小跨院,一进门厅护卫,二进一座小庭院,三进正厅,四进书房剑房。嬴虔领着卫鞅穿房过厅,边走边指点介绍,最后推开剑房走廊的一道圆门笑道:“此地如何?”

眼前一座幽静的小院:几株桑树,一畦菜田,顶头一座土堆的山包,山上有一座小小石亭,亭下有石桌石礅。整个院子整洁干净,使人身心为之一爽。卫鞅不禁赞叹道:“身居城堡,有此田园小筑,此生足矣!”

嬴虔大笑:“这是小跨院改的,左右无事,花了我半年工夫。”

“你我就在石亭叙谈,如何?”

嬴虔拊掌笑道:“妙!我也正有此意。家老,搬一坛好酒来。”

两人在山顶石亭坐定,秋阳无力,凉风半透,分外清爽。家老搬来一坛好酒、两尊食鼎并一应食具,一切周到,悄悄下了亭子。

“来,你我经年不见,先干此一爵!”嬴虔慨然举起大大的酒爵。

卫鞅举爵:“近在咫尺,少来拜望,先行谢罪了。”一饮而尽。

“哪里话来?你公务繁忙,我疏懒成习,各杖五十!干!”嬴虔大笑饮尽。

卫鞅咂咂嘴,拍案笑道:“这乃赵酒!多年未沾,今日有此口福,再干!”

嬴虔脸上迅速掠过一片红潮,慨然笑道:“惭愧惭愧。这是赵国一个故交马商送了一车。我历来不饮赵酒,送了公孙贾几坛,留下几坛,偶尔饮了一回。嗨!娘的,就是不一般!早知你如此品评功夫,你我分了岂不大好?便宜竖子也!”又是一阵大笑。

“酒茶无家,原是守不住。”卫鞅笑道,“公孙贾也好酒么?”

嬴虔摇摇头:“哪里。他拿我的酒给老甘龙上贡也。”

“岂有此理!老太师滴酒不沾也。”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甘龙在外不饮酒,然在家却用酒浸草药饮之。”

“浸药之酒,宜醇厚凛冽,赵酒对路。”

“正是如此。”嬴虔笑道,“那公孙贾来我这儿讨去几坛,送了老甘龙。”

“也是。公孙贾与老太师毕竟有师生之名,敬师原是该当。”

嬴虔微微冷笑:“敬师?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公孙贾也。他是为了劳动老甘龙替他讲书。”

“讲书?请老太师教诲他儿子么?”

“哪里!给太子讲书。公孙贾在我这里絮叨,言他自己修习甚浅,几篇古文揣摩不透,想请老甘龙给太子讲课。你说此等小事也来聒噪,烦不?过了几日,又来絮叨,说老甘龙已经答应,问我该讲何典籍?我哪儿知道啊?就说你自己看吧。不想他竟厚着面皮向我讨酒,说我不饮赵酒,不妨教他孝敬老师。你说,他如何就知道我不饮赵酒?那个笑啊,让我发腻。我给了他几坛酒,立马送客!”嬉笑怒骂间,嬴虔充满对公孙贾的轻蔑与厌恶。

卫鞅听得分明,心中不禁一个激灵——好个阴鸷的公孙贾!事事都向首席太子傅“禀报”了,又事事都按照自己的谋划办了。嬴虔却是什么也不知道,却又无法说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事,又必须担待。仔细一想,此事还只有嬴虔这个角色可以扳过来。卫鞅又大饮了一爵,慨然笑问:“公子,可知老太师给太子所讲何书?”

嬴虔摇摇头:“管他甚书?还不都一样?酒!”

“老太师讲的是《尚书》之《洪范》篇。”

“有何不妥么?”

“公子,《尚书》之《洪范》篇,乃殷商箕子对商王讲述的治国主张,王道阴阳学说之经典,师古敬天,贬斥人为。王道之说,无出其右。”

嬴虔一怔,思忖间脸色便阴沉起来,“啪”的一掌拍在石桌上:“直娘贼!”仿佛又在军中,粗鲁地骂了一声霍然站起,“左庶长自回。我去太子府。”

甘龙正在侃侃讲书,抑扬顿挫,有声有色。

秦国的太子府,实际上是国府宫的一个偏院。院中最大的是书房,六间房子中分为二,东面是讲书厅,西面是读书写字房。公孙贾给太子的作息时段划分得简单明了:五更至卯时练剑,早晨练字并刻简,午饭后讲书,晚间一个时辰温习。

太子嬴驷是秦孝公与比他大几岁的一个侍女所生。那个侍女叫采桑,生下嬴驷后一个月便突然失踪了。她在嬴驷身旁留下了一方白布,血写着八个大字——身患内疾,远遁山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初知人事的嬴渠梁那时很是气愤,认为采桑是个无情无义的女子。及至加冠成年,嬴渠梁才理解了那个美丽侍女的苦心——老秦风习朴野,私生子倒是照常承继大业,然对其母却往往有诸多非议。采桑若留在宫中,蛊惑储君的恶名在宫廷纠葛中随时可能成为儿子的致命陷坑。断然离开,一了百了,岂非聪敏绝顶的奇女子?从那以后,嬴渠梁幡然悔悟,发愤立身,竟一直再没有娶妻立后。

嬴驷由太后抚养长大,天赋过人,成熟颇早,十二三岁就像一个成年人般深沉多思。寻常时日听公孙贾讲书,他极少像一般孩童那样问来问去,偶然问一句,却往往令公孙贾难以作答。有次,公孙贾讲许行的《农经》。嬴驷突然问:“先生言,许行楚人,南蛮鴃舌,如何通中原农事?”公孙贾面红耳赤,沉默片刻方才答道:“此乃孟子之言也,吾何以知之?”

今日讲书的是甘龙,嬴驷非常恭敬,听讲一个时辰神色肃然。小太子很景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师,从小就知道他是秦国的三世老臣、学富五车的东方名士。《尚书》又是他第一次听治国大道,确实是津津有味。

“统而言之,《洪范》篇乃万世楷模。五行、五事、八政、五纪、三德、五福、六极,乃天地万物运行之恒辙,治国理民之大纲,交友为人之准绳也。三代之治,所以垂世,皆赖箕子《洪范》之力也。春秋以降,王道式微,霸道崛起,此所以天下大失康宁,水深火热之故也。惜我秦国,本东周开国诸侯,自穆公百里奚力行王道,大出天下以来,世风日下,淳厚尽失,王道湮灭,国势沦落;河西之地尽失,陇西之族屡叛,庶民惶惶,朝野怏怏,国将不国,殊为痛心。呜呼!穆公安在?百里奚安在哉?!”老太师甘龙讲到最后,白头颤抖,伏案痛哭失声了。

嬴驷童稚纯真,惊讶非常,连忙上前抚慰:“老太师莫要伤恸,国家大政,从长计议也。公父回来,嬴驷定然禀明老太师一片忠心,力谏老太师主政治国便是。”

“咳!”公孙贾重重地叹息一声,泪光晶莹,哽咽有声,“太子也,今非昔比,断断不可莽撞。老太师一片苦心,太子心知足矣,何敢奢望亡羊补牢。”

“老师之言差矣!”嬴驷慷慨正色,“亡羊补牢,犹未晚也,何谈奢望?尔等老臣,难道以为公父乃昏庸之辈,不纳忠言么?”

公孙贾大为惶恐,伏地叩头不止:“太子休出轻率之言,臣等委实吃罪不起。老太师风烛残年,臣亦久欲逃遁山林,岂敢过问朝局?”

谁知嬴驷更加气恼,小脸儿通红,尖声叫道:“岂有此理?秦国难道成了危邦不可居么?谁将国家搅成了如此模样?骨鲠之臣都要走!谁?说呀!怕甚来……”却突然打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门口。

嬴虔一脸寒霜走了进来,冷冷道:“驷儿,身为太子,对大臣不敬,成何体统?”

嬴驷和所有的公室子弟一样,素来害怕这位威猛庄重的伯父,况且他又是太子左傅,管教自己名正言顺。脸上一红,声势顿时萎缩,期期艾艾道:“驷儿,见、见过公伯。没、没说甚……”

“国事有官称。不是公伯,我是左太子傅,来检视学业。”嬴虔冷冰冰打断嬴驷,将“左太子傅”几个字咬得又重又响。

甘龙正在泪眼蒙眬,一时竟有些茫然。虽然他是资深老臣,但对霹雳猛将嬴虔却素来敬而远之,实则是敬畏三分,况且今日又在太子府,嬴虔分明便是正主儿;自己身为太师,对太子讲书本也无可厚非,但讲出局外,总有些不妥。甘龙内心忐忑不安,但毕竟久经沧海,漫不经心地哽咽着:“左傅见谅,都因老夫感念穆公,有所失态。太子劝慰,原是体恤老臣,莫要责怪太子才是。”

嬴驷感激地望了甘龙一眼,觉得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师很有气度。

公孙贾原本难堪困窘之极,但在嬴驷甘龙的一遮一挡之后已经冷静下来,他抹着眼泪拱手道:“公孙贾参见左傅。太子有过,公孙贾有责,愿受惩治。”

嬴虔却大咧咧一笑:“你个公孙贾,我是闷得发慌来转转。老太师讲书,如何不告我一声,让我这粗憨也长点儿学问?”

“左傅笑谈了,不是禀报你了么?左傅还教我赠送老太师赵酒也。”

嬴虔一怔,哈哈大笑道:“糊涂糊涂。那好也,从今日开始,每次我也来听,左右闲着无事,何如长点儿见识?老太师,继续讲了。”

甘龙拱手道:“已经两个时辰了。老臣年迈,不堪支撑也。”

嬴虔又是一阵大笑:“老太师能讲书两个时辰,老当益壮,可喜可贺。我呀,最怕说话,半炷香也撑不得,非哑了喉咙不可。”

公孙贾笑道:“老太师委实劳顿,下次讲书,我当专程请左傅监讲。”

嬴虔脸色一沉:“监讲?你疑心老太师,会用邪说蛊惑太子?大胆!”

公孙贾想不到丢给嬴虔的烫手山药,竟如此快捷利落地回到了自己手上,忙不迭挤出一脸笑容,连连拱手:“岂敢岂敢,有罪有罪。老太师见谅!左傅见谅!”

甘龙皱着眉头冷笑道:“公孙贾,学着了。左傅,老夫告辞了。”佝偻着腰身,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咳嗽着出了门。嬴驷狠狠瞪了公孙贾一眼,连忙赶上去扶着甘龙出门上车。

“右傅大人,何时讲书,不要忘了我,记住了?”嬴虔笑得森然。

“公孙贾但凭左傅大人定夺。”公孙贾满脸堆笑,双腿却簌簌发抖。

刚刚掌灯,吏员便抬进满当当两案公文。卫鞅在书案前坐定,准备开始批点。正欲提笔,景监匆匆走进,将太子府的事备细说了一遍,卫鞅禁不住大笑,却是甚话也没说。景监知道卫鞅规矩,说完立即忙着打理公事去了。刚刚批得几卷,卫鞅突然觉得面前有个身影,不自觉间,手中铁笔短剑般飞出。随即抬头,却见侯嬴握着铁笔微笑着站在面前。

“是侯兄。”卫鞅嘘了一口气,“吓我一跳。来,请坐。”

侯嬴笑道:“我看这铁笔不错,管中有箭头,可谓绵里藏针也。”

“侯兄有眼光,此乃铁笔剑,老师赠我的,不想第一次就用错了。”

侯嬴坐到对面:“鞅兄,我听说城里有过刺客,特来看看。荆南失踪,你可要加倍小心。”卫鞅点头,随即深锁眉头道:“侯兄,你说天下哪个学派能与墨家剑士抗衡?”

侯嬴一怔,摇头笑道:“如何?你想求援?”

“哪里话来,一夜之间,墨家剑士竟被一个来历不明的门派赶走了。”

“有此等事体?这批剑士真地厉害!”侯嬴惊讶。

“他们显然是想帮我,岂不知帮了一个大大的倒忙。”

侯嬴脸色微变:“如何?帮了倒忙?愿闻其详。”

“咳,”卫鞅叹息一声道,“也难怪。他等如何能明了这政道奥妙?为政治民,诸多事情是不能大白于天下的,这便是所谓国事机密了。权臣执政,永远都会有政敌必欲除之而后快。政敌之仇杀,可防可治,不可告民。原因何在?这民情如海,有风必有浪,浪急则国家倾覆。政敌之行若大白于天下,反治疲民便会与之通连呼应,使民心不稳,国策难行。墨家乃近百年来震慑天下的正正之旗,在民在官,皆可振聋发聩。墨家对我变法之偏见,本属误解,必能消除。今墨家剑士在栎阳被袭击驱逐,加之一场大火,使朝野皆知墨家认定秦国变法乃暴政虐民,流言便会不胫而走,如此长了谁的志气?灭了何人威风?变法正在爬坡之时,庶民方醒未醒。经此一举,民心惶惑,无从辨识。墨家之误解又会更深一层,岂非要大费周折?侯兄思之,这是否帮了一个倒忙?”卫鞅说得缓慢沉重,忧心忡忡。

侯嬴听着听着,额头渗出晶晶汗珠,大是惶惑不安,突兀自语:“如何没想到这一层?”又警觉醒悟,笑道,“鞅兄勿忧。敢与墨家对阵者,必非寻常之辈。我之愚见,解铃还须系铃者,也许他们自己会补正。”

卫鞅感慨一叹:“虽则帮了倒忙,然则卫鞅有此无名知音,也足可自慰了。知我变法者,唯此人也!又何求补过?”

侯嬴也是一叹,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感动:“鞅兄,侯嬴告辞。”

送走侯嬴,卫鞅无心批阅公文,在庭院中踱步,仰望天中明月,心潮起伏回荡。不知白雪可曾平安回到了魏国?墨家会不会找她的麻烦?君上在西部巡视,如何还没有消息?车英找到君上了没有?墨家仓促退去,下一步可能如何?和墨家的这场敌对误会如何化解澄清?有没有必要亲自去一趟墨家总院……乱纷纷想来,一时没有头绪。但无论如何行动,都要等君上回来再说,栎阳不能没有镇国之主,君上与卫鞅,必须有一人守在栎阳。还是君上镇国合适,毕竟,卫鞅对山中生活与学派门户熟悉许多,绝不能让君上去冒险。对,正是如此。变法已开,没有我卫鞅,君上可以继续推行变法。没有了君上,我卫鞅在秦国岂能站稳脚跟?想着想着,卫鞅清晰起来,觉得应该乘窝冬季节化解墨家误会,给来年春天推进变法扫清道路。山地纵然费时,三个月时间,长途跋涉一次也算够了……

突然,马蹄声急如骤雨,在静夜长街如惊雷滚过。仔细一听,正向左庶长府而来。卫鞅心头一震,大步匆匆向府门走来。

马队正在左庶长府门前收住,车英滚鞍下马:“车英参见左庶长!”

卫鞅心头一沉:“车英,君上何在?”

“禀报左庶长,君上执意孤身赴险,到神农大山找老墨子论理去了……左庶长!”

卫鞅心头轰的一声大跳,面色骤然苍白,摇摇晃晃地站不稳。车英一个箭步冲上,扶住卫鞅。此时景监已经赶到,立即和车英扶着卫鞅回到寝室。当太医被急如星火般唤来时,卫鞅已经从卧榻翻身坐起,挥手吩咐所有人退下,唯留景监车英在房中。卫鞅走下卧榻,双腿犹自发软,强自扶着剑架道:“车英,详情如何?仔细说来。”

卫鞅的震惊昏厥,使景监、车英乃至左庶长府的所有吏员都深深震撼。这个在他们看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卓越人物,闻君急难竟是如此急火攻心,可见其对君上、对秦国的耿耿忠心。战国之世,风雷激荡,唯有肝胆相照才能杀出一条生存之路。唯其如此,人们对大忠的渴望和崇尚达到了极致。一个人可以才能平平,但只要有耿耿忠诚的德行,就会受到人们的赞许、景仰和追随。才华横溢而不忠不义,则为天下所不齿。忠于家国,忠于君父,忠于功业,忠于友谊,忠于爱情,忠于知音,忠于学派,忠于信念……无尽的忠诚在残酷激烈的大争之世磨砺出炫目的光华,数不清的忠臣烈士,留下了天地为之变色的故事。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人们对忠诚的景仰都不会稍减,都会为之感动不已。卫鞅醒来的时候,屋中所有的眼睛都含着泪水。他们的泪水凝结了对卫鞅的崇敬,也凝结了对老秦国的忠诚。况且,卫鞅是山东士子,是外邦人,他对秦国的忠诚更容易激起这些老秦人的情感波澜。

卫鞅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紧紧盯着车英。

车英脸上汗水和着泪水,擦拭一把,从头讲述了追赶国君、国君遇险、国君决意进山和自己被严令返回栎阳的详细经过。重述秦孝公“秦国不能没有左庶长,左庶长是秦国新生的厚望”这段原话时,卫鞅的泪水夺眶而出,又一头栽倒在榻上。

半个时辰后,卫鞅醒了过来。他终于平静了,喝下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精力也恢复了过来。思忖有顷,他对景监简略地交代了必须在晚上完成的公务,便匆匆出门了。

时近四更,栎阳街市已经沉寂。卫鞅来到渭风客栈门口,只见漆黑一片,往日挂灯笼处挂上了一个隐约可见的大木牌。卫鞅绕到偏门,也是大门上锁。稍一打量,街中确实无人,卫鞅登上门前石礅,轻轻一纵,跃上墙头。看看院中无人,听听又是静悄悄一片,卫鞅手搭墙头,无声地落到院中。

卫鞅相信,侯嬴会在客栈留下一个可靠的联络信使,如今一看,竟是完全地按照他的要求撤出了栎阳。此刻,卫鞅真希望侯嬴能有所保留,否则,他的这条应急之策就要落空,面临危难的国君就没有奇士后援。卫鞅此来,是想请侯嬴出山援助秦公的。他了解侯嬴,知道他是一个罕见的风尘隐侠。但他从来没有说破这一点,一则是没有必要,二则是作为法家名士,卫鞅对“乱法游侠”历来不赞成也不相交。假如不是白雪,侯嬴也不是商家,卫鞅即或相识也不会有交谊。时也势也,在这种精兵猛将无以着力的特殊时刻和特殊对手面前,需要的又恰恰是这种独往独来具有超凡个人行动本领的游侠人物。侠士们常说:“法以治国,侠以补世。”卫鞅对此从来视为笑谈,不想自己今日竟真要请游侠“补世”了,不禁感慨中来,第一次感到天下之大,竟然真有法治威力所不能到达的死角。甚至于自己目下的行动,和游侠又有何不同?心念及此,不禁哑然失笑。

猛然,卫鞅听到了侯嬴住的那排大屋中有轻微的鼾声……有人!

卫鞅轻步来到门前,想了想,“啪啪啪”敲门。

“谁?”一个粗重的声音带有明显的警觉,卫鞅听见他已经到了门后。

“你家主人在么?我是老国来的朋友。”

“安邑来的么?等等。”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大汉搓着睡眼蒙眬的脸,使劲摇摇头,才看清眼前来人,“哎呀,你从安邑刚来?晚了,事情早完了。”

“侯大哥何在?”

“我也不知道。我光管看家。”

“看家几个人?”

“就我和河丫,两个。”

“河丫?可是陈河丫?”

“啊,对!不对!你如何识得河丫?”粗憨的问话显然有些醋意。

“河丫住哪里?我要找她说话。”

“好,跟我来。河丫,有人找!”

“哎,来了……”白雪住过的小院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应答,就听见一溜碎步声,接着拉开门,“谁找我?噢,大哥!”河丫一下子抱住了卫鞅。

“啊,是大哥呀。稀客稀客,快进去,院里凉。我去煮茶!”大汉一下子热心起来,一溜小跑去了。

卫鞅拍着河丫肩膀笑道:“河丫,白姐姐呢?”

“还说,她们都走了,不带我。本来我就要回老家去了,可听黑柱子说,有人要杀那个甚?噢,姓卫的左庶长,变法可能不稳当,我就没走。来,大哥,进去坐。你从哪儿来呀?我给你弄饭吃……”河丫高兴得语无伦次。

卫鞅笑笑:“河丫,我不饿。我先要问你两句话。”

“问吧问吧,问甚我都高兴……”

“侯大哥去了哪里?”

“不晓得。他今晚回来,急忙拿了几件东西,又走了。”

“店里有事,如何找他?”

“哎呀,他不让我和黑柱子找他,说栎阳不会有事,吃喝给我俩留得足足的,有事他也会知道,不要我俩操心。我俩就管狗、猪、马和收拾房子。”

“白姐姐呢?在魏国还好么?”

“魏国?白姐姐没去魏国啊。”

“如何?”卫鞅一惊,“你听谁说?”

“黑柱子呀!他送白姐姐上路的。”

卫鞅沉默了。白雪没有回魏国,侯嬴没有回客栈,她们去了哪里?墨家已经离开栎阳,侯嬴本不该再走,今晚从他那里离开匆匆回店匆匆离开,肯定有紧急事情,短时间也不可能回来,一时间也无法找到。卫鞅想想拍拍河丫肩膀道:“河丫,天气暖和了就回去。听大哥话,秦国变法稳当得很,你家的土地也稳当得很。回去采桑种田过日子,过两年找个婆家,生个胖小子不好么?”

河丫抹着眼泪:“大哥是世上顶好的人,河丫听大哥的。大哥,我把黑柱子带回去,行么?”

“行啊。侯大哥一准答应,秦国人丁少,官府也一准入籍。”

河丫高兴得拍手:“黑柱子,快来呀,大哥说你能跟我走!”

大汉正在碎步跑来,手中捧着一个铜盘,憨声笑道:“哎!侯掌事回来就走。大哥,黑柱子谢你了。河丫整天念叨你。”

卫鞅笑道:“河丫,我不喝,也不吃。我有急事,要走了。黑柱子,你俩好好过,勤耕勤织,多缴五谷,挣个爵位,我去看你俩!”

“哎,听大哥的,一定不给大哥丢脸!”黑柱子使劲点头。

“好。我走了。”

“哎,大哥!跑了一路,不吃不喝便走啊?”河丫急得要哭了。

卫鞅回头招招手:“下次在你们家吃好的。”匆匆而去。

回到府中,已经五更。卫鞅辗转难眠,站在廊下任寒风吹拂。白雪没有回魏国,侯嬴没有在客栈,他们去了哪里?莫非趁机游历天下去了?不会。若游历山水,侯嬴何须行色匆匆?昨晚见我时为何不说?若有荆南在,还可以派去顶替侯嬴,而今荆南失踪,这样的人物何处可找?想来想去,卫鞅束手无策,生平第一次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

神农大山的墨家城堡

虽是深秋,神农大山依然是莽莽苍苍无边无际的绿色。

悬崖绝壁上有一条蜿蜒的栈道,栈道上有两个身影在缓缓行进。这是刚刚踏进这片神秘大山的秦孝公嬴渠梁和墨家弟子玄奇。孝公走得小心翼翼,玄奇在后边不断叮嘱。边走边看,孝公对山中奇绝的风光大为感慨。亘古以来,这广袤的森林人迹罕至,大山中古木参天,不知来源的溪流飞瀑时时如空谷雷鸣,洒下漫天雨丝。放眼看去,奇峰嵯峨,一线蓝天在绝壁夹峙的大峡谷中时隐时现,深深的谷底镶嵌着明镜一般的湖泊。山风掠过,林海涛声弥漫了整个天地之间,一切声音都消融在这山神的吼啸之中。风息山空,鸟叫兽鸣近在咫尺,却看不见一只飞禽一个走兽。一种博大无边的虚空,一种无可形容的清幽,一种亘古洁身的纯净,一种吞噬一切的包容,都使这片大山充满了迷迷蒙蒙而又惊心动魄的肃穆。

“如此大山,是对墨家的最好注释,天人合一。”秦孝公终于找到了感觉所在。

玄奇却在四面张望,低声道:“再向前,你就不能说话了,我来应对。”

秦孝公点点头,退到玄奇身后道:“偏是墨家有这些讲究,身居天堑,也如此用心。”

玄奇笑道:“我的国君,天下欲生灭墨家者,可是大有人在也。”

“就是楚国、魏国。莫非还有?”

“你不算一个么?”

孝公大笑,玄奇嘘了一声道:“看前边,第一道关,黑卡。”

一座突兀的山岩凌空伸出,犹如山体长出了巨大的胳膊一般,高高悬罩在栈道前方,几乎与对面山体的绝壁相连成空中石桥。山岩成奇特的青黑色,凌空伸出的部分光秃秃寸草不生,裸露的岩石在幽暗的峡谷森森然隐隐有光,显得怪异非常。秦孝公惊讶端详间,一支响箭呼啸着从岩石胳膊的根部斜斜地飞向天空,在一线蓝天中劲直而上,后面拖着一股青烟,煞是好看。

“好功夫!”秦孝公不禁轻声赞叹。

玄奇摆摆手低声道:“跟我走,别说话。”踏着栈道轻松前行,如履平地一般。孝公走这样的栈道远不如玄奇熟练,踩得脚下木板嘎吱嘎吱直响。两人弯过一道凸出的山体,进入一片凹陷山体时,再看那青黑色的凌空巨石,竟赫赫然悬在头顶。玄奇脚下轻轻一跺,示意孝公停步。

“何为一?”凌空巨石中传来深厚缓慢的话音。

玄奇右臂划一个大圆,悠然答道:“一为圆。一中同长也。”

“何为二?”

玄奇双手大交叉平伸:“两物相异,为二。”

“两物相异,何能一道?”

玄奇双臂并拢前伸:“相异不相左,是为一道。”

凌空巨石中伸出一面飘带般的长长小白旗,左右摆动:“黑卡,过——”

玄奇又轻轻一跺脚,孝公便移动脚步。刚刚穿过凌空飞架的巨石,孝公听见身后又是一声尖啸,一支响箭拖着一股黄烟飞上天空,却不知又是何种信号?孝公回头想看看巨石中的暗哨位置,却发现凌空巨石上横刻着四个大字——非攻乐土!奇怪,这字如何刻在里面?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外面进山之人只能看到山水自然,只有出山的墨家弟子和经过认可验证的友人,才能在荒绝恐怖中看到人的标记,给冷清孤独的旅途留下一抹温暖。思忖间已经转过一道山弯,一道瀑布匹练般从对面绝壁穿空直下,飞珠溅玉,隐隐轰鸣,分外壮美。

孝公伸手指指瀑布,又指指嘴巴,比比划划做惊叹状,如哑语一般。

玄奇大笑道:“可以说话了!还真听话也。”

秦孝公凝视瀑布:“多美啊。墨家苦行,却尽享山水之精华,大乐了。”

玄奇扶住他肩膀笑道:“好么?不做国君了,做隐士如何?”

孝公拍拍她的手:“好,等秦国强大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定找座大山。”

“别骗我了。秦国强大了,你又想统一天下,能想到我?”

孝公大笑:“那真是欲壑难填了。”又感慨一叹,“不过小妹,也许真有那么一天。我倒不想做尽天下大事,我只想秦国在我手里强大起来。”

“我的国君,我知道。”玄奇亲昵地将头伏在孝公胸前,“那时如果我也活着,我一定会去找你,将你偷走。宫中会大吃一惊:呀,没有国君了!”玄奇绘声绘色,两人快乐地大笑起来。

说话间,俩人在栈道继续前行。山体岩石不知从何处开始竟然全部变成了白色,奇绝险峻,栈道在峭壁间宛如细线。正行间但见一柱白岩冲天而立,依稀一口刺天长剑。这支“长剑”在山腰凭空生出,在高空鸟瞰栈道,显然是控制栈道的绝佳制高点。白岩剑尖,一物似石,带着哨音劲射而上。又有一物似流星赶月后发先至,直击前面一物。两物相击,一声大响,山鸣谷应间,一团红烟淡淡散开,宛如开在蓝天上的一朵花儿。

秦孝公似乎忘记了身处险境,看得惊叹不已,玄奇跺脚,他才静了下来。

“二人入园,欲窃桃李乎?”声音仿佛从云端飞来,缥缈而清晰。

玄奇向天遥遥拱手:“二人同来,去天之恶。”

“天,何所恶?”

玄奇短剑前伸:“天恶不义,天正不义。”

“顺天之意何为?”

玄奇双手做环抱状:“兼爱非攻。”

玄奇话音刚落,遥见白岩顶尖伸出一面黑色小旗向山中一荡:“白卡,过——”

脚步匆匆,二人走得三里之遥,又见白岩褪成了灰色山石,栈道也走到了尽头。接下来是一条羊肠小道伸向前面的山腰。孝公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前面还有黄卡红卡么?”玄奇咯咯笑道:“没有了。翻过这个山头,你就能看见总院了。”孝公揶揄笑道:“老墨子真是古怪,拿墨家经书做暗语,打定主意不和外人交往?”玄奇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也是逼出来的。墨家树敌甚多,且都是以国为敌。各国斥候收买游侠,费尽心机要打进墨家,防备不严,墨家焉能长期生存?这暗语非但全是墨家经典,而且三日一换。不精通《墨子》,寸步难行,栈道上到处都有截杀机关。等闲一支大军,也攻不进来。”

孝公喟然一叹:“老墨子威加诸侯,可谓天下学霸矣!”

玄奇笑道:“也许这就是强者本色。人强则硬,国强则霸,学强则横。老孟子骂遍天下,还不是自恃显学?你将来也一样,秦国强了,你不霸道?”

孝公笑了:“霸道?但愿来得及。”

“你,不怕么?”玄奇明亮的眼睛盯着秦孝公。

“怕甚?”孝公惊讶。

“翻过山就到总院了。墨家素来讲究诛暴不问心,此去实在吉凶难料……”

孝公坦然笑道:“小妹,你比我更危险。带我进山,你已经是墨家叛逆,我更担心你有不测之祸。”

“大哥!”玄奇脱口而出,猛然抱住孝公,“我不怕。能和你生死与共,此生足矣!”

孝公揽着玄奇颤抖的肩膀,眼前浮现出那个多雪三月五玄庄门外的誓言,轻声念道:“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玄奇一脸满足的笑容。

峡谷中渐渐幽暗。俩人快步走出羊肠小道时,眼前豁然开朗,四面奇峰夹着一片绿森森的谷地,夕阳正挂在西边山尖,山峰林海一片金黄。正北面最大山峰的半山腰处,遥遥可见一片金碧辉煌的屋顶巍然矗立,满山绿树中露出断断续续的灰色石墙。一座箭楼伫立在灰墙南段,虽然比不上城池箭楼的规模,但建在这荒绝险峻的大山之中,却显得分外雄奇。

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嚎响彻山谷,似哭非哭,充满绝望与愤怒。二人同时一惊,疾步冲上高处山头,举目四顾,不禁失色——只见箭楼外的一片空地上,一个黑衣大汉被粗壮的铁索拴在一块大石柱上,手中握一柄铁耒在挖地。石柱旁边,一只穿着红褂子的大黑猴子拿着一支长长的藤条,不断抽打黑衣壮汉。黑大汉不顾抽打,只是拄着铁耒遥望山外,不断地凄厉长嚎。

“堂堂墨家,如何这般惨无人道?”秦孝公面色阴沉。

玄奇惊讶道:“难道有了叛逆不成?莫急,等他们回去了再走。”

城堡前一阵人声喧闹,一群黑衣白衣的墨家弟子肩扛手提着铁耒、铁铲、大锯,从东边山道上走下。另一群少年男女则挎着竹篮,拿着药锄,从西边山道上走下。将近城堡箭楼,东边弟子中有人高喊:“谁唱支歌儿消消乏?”

“禽滑釐大师兄,你唱!”西边的少年弟子们雀跃欢呼起来。

只听人群中一人高声笑道:“还是邓陵子唱了。”

“不!两个师兄都要唱。”少年弟子们笑着叫着。

“唱吧,平日里难得听到两位歌声,教小弟妹们高兴高兴。”东边有个浑厚的声音为少年子弟帮阵,引来一片欢呼。

只听一声咳嗽,浑厚悠长的歌声响彻山谷:

立德立言须立身

生逢乱世要正心

刀兵四起说利害

人欲横流莫沉沦

一片和声在山谷中回荡:“人欲横流莫沉沦,莫沉沦……”又有苍凉激越的歌声接唱道:

生民苦兮——

人世忧患何太急

饥者不得食兮

寒者不得衣

乱者不得治兮

劳者不得息

征夫无家园兮

妻儿失暖席

鳏寡无所依兮

道边人悲啼

念我生民苦兮

义士舞干戚

悲怆激越的童声唱和着:“念我生民苦兮,义士舞干戚……”悠悠歌声,飘向深邃无垠的大山林海,与隐隐林涛融成一体,仿佛天地都在呜咽悲戚。

“这是墨家的《忧患歌》?”秦孝公泪光莹然。

玄奇默默点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这《忧患歌》,平日里是不许唱的。”

突然,凄厉的长嚎又一次划破山谷,在《忧患歌》悲凉的余音中显得怪诞恐怖。黑衣壮汉向墨家弟子手舞足蹈比比划划,全然无人理会。虽则如此,弟子们却也顿时没有了欢歌笑语,默默地走进了箭楼下的门洞。红褂猴子也蹦蹦跳跳地解开铁索,用藤条赶着黑衣大汉走进了城堡。

玄奇看看孝公,眼中闪出一片关切,低声道:“走。”

秦孝公微笑:“这里是你的家,不用怕,走。”

太阳已经落山了,大峡谷中一片昏黑。秦孝公看清了城堡外的那片空地是新开垦的一片松土,想到那个黑衣大汉已经被铁索和猴子押了许久,不禁轻轻地一声叹息。

箭楼下,两名持剑弟子拦住玄奇:“请出示门牌。”

玄奇从怀中摸出一方黑色石牌递过,持剑弟子一看,拱手道:“师妹受罚出山,回山须得巨子手令。”

玄奇道:“我有意外大事,须得与这位先生立即见到巨子。请即刻通禀老师。”

“请稍候。”持剑弟子匆匆而去。

片刻之后,大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禽滑釐和邓陵子带着几名持剑弟子匆匆赶来。禽滑釐打量着玄奇二人,淡淡笑道:“玄奇师妹,回山报捷么?”

“禀报大师兄,玄奇有紧急大事,此处不宜细讲。”

邓陵子冷冷问道:“这位何人?岂能擅入墨家总院?”

秦孝公坦然拱手笑道:“我乃秦国国君嬴渠梁,特来拜会墨家巨子。”

话音刚落,禽滑釐、邓陵子骤然变色。门洞众弟子更是怒目相向,立即快步仗剑围住了秦孝公,齐喝一声:“狂妄暴君,格杀勿论!”

玄奇挡在孝公身前,厉声道:“大胆!没有巨子裁决,谁敢擅杀一国之君?”

秦孝公推开玄奇,微微笑道:“墨家除暴,都是如此不问青红皂白么?”

禽滑釐已经恢复镇静,威严命令道:“收剑回队。邓师弟,先将玄奇关押起来。”

“且慢。”秦孝公正色道,“秦国是非,有我承担。你等若像对待黑大汉那样,将她当苦役奴隶,我绝不饶恕你等。”

“如何?你要阻挡墨家执法?”邓陵子冷笑。

秦孝公果断坚定道:“玄奇乃秦国大功臣之后,不仅仅是墨家弟子。尔等敢虐待玄奇,我将亲率秦国勇士,剿灭墨家!”

邓陵子本来已经感到在秦国丢尽了脸面,此刻恼羞成怒,大喝一声:“嬴渠梁!尔休得猖狂!剿灭墨家?我邓陵子先试试你的本领!”顺手掠过身边一个弟子的阔身短剑,大袖一拱,“请,公平决斗。”

禽滑釐断喝:“邓陵子退下!”

秦孝公大笑道:“禽滑兄莫要阻拦,嬴渠梁正想领教墨家剑术。”其实在来路上孝公已经反复思忖了有可能在墨家遇到的各种危险和应对之策。他很清楚,墨家这种以天道正义自居且横行天下的学派团体,已经在百年之间形成了一种蔑视天下的霸气,必要时在无伤大局的关节上,必须教他们明白天外有天,墨家不是万能的,也不是所向无敌的至尊正义。剑术一道,本来也是嬴渠梁的长项,他从十二岁随军征战,十六岁获得秦国的黑鹰剑士甲胄,于万马军中冲锋搏杀过不知几多次。虽说步战剑术与骑士格斗不尽相同,且邓陵子又是墨家四大弟子中剑术最高的一个,一把奇异的吴钩弯剑曾经震慑了天下多少邪恶?但秦孝公依然充满了战胜的自信。再说,玄奇的安危,实际上也系于秦国的实力和正邪,正邪之分要见到老墨子方能定夺,实力则是目前必须让对方知道的。因为谁都知道,一个居于战国之列的大国,再穷再弱,以倾国壮士对付一个学派还是绰绰有余的。情势的关键,就是这个国家的国君有没有决战决胜的气质和发动这种剿灭的勇武。既然如此,岂能不慷慨应战?

眼见邓陵子短剑在握,秦孝公笑道:“邓陵子,请换你的吴钩。”

邓陵子冷笑:“那要看你的本领,配不配用吴钩?”

秦孝公皱皱眉头,原本黧黑的脸更黑了几分,冷冷道:“那就看看。”向前三步,长剑锵然出鞘,“请。”

“长剑先请。”邓陵子此话,本意在嘲笑秦孝公的尊贵身份,同时也有意无意地提醒在场同门,我在兵器上是让他一筹的。战国初中期,普遍使用的乃是阔身短剑,长剑只是国君、统帅和极少数著名剑士才有的。后来随着精铁冶炼工艺的提高和铁产量的增加,到了战国末期,三尺长剑才渐渐普遍起来。

不想秦孝公闻得此话,微微一笑,回身道:“玄奇小妹,请借我短剑一用。”

玄奇本来就急出了一头细汗,此刻更是担心:“短剑……”想想又将后面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玄奇是久有阅历的墨家才女,岂能不知决斗不能分心的道理?她默默捧出了秦孝公赠给他的一尺剑。她知道,那肯定是他用顺了手的兵器。

秦孝公短剑在手,竟是比邓陵子的短剑还短了几寸。他左手一顺,短剑从犀牛皮精制的剑鞘中滑出,暮色中发出一道闪亮,无疑是一把神兵利器。

邓陵子后悔自己多嘴,竟然变成了真正的平等决斗。此刻要再说什么未免显得啰嗦,便不再说话,短剑直刺,一道寒光直逼孝公当胸而来。秦孝公眼力极是敏锐,一个滑步侧身,人已到了邓陵子左侧,短剑一撩,邓陵子正在疾步转身的时候,短剑已到他左边肋下!邓陵子本来漫不经心,骤然间一身冷汗,大喝一声,阔身短剑闪电般压下,又顺势一个弧形横扫。这是吴钩剑的连绵攻击动作,守攻相连,凌厉异常。殊不料秦孝公在短剑上撩时步伐已经急速地向左旋转,邓陵子的阔身短剑回防下击时,他的一尺剑已经收回,轻灵地滑到了邓陵子左侧,非但避开了正面的弧形剑光,且短剑又迅疾地刺向邓陵子左腰!当此攻势,邓陵子已经清楚必须摆脱这种被动旋转。他一个蹲身右跳,避开左刺,阔身短剑在离地尺许高处划开一个半圆,身前一丈之内将没有秦孝公的落脚之处。这是墨家的步战绝技——低攻斩足!然则秦孝公久在马上征战,对步卒低攻的反击训练有素,反应极为灵敏。邓陵子纵跃蹲身时他已经凌空跃起,短剑划出,邓陵子后背的布衣顿时一分为二!

全场墨家子弟都“咦”地惊叹了一声。

邓陵子回身,掷剑在地:“好!配得上我的吴钩!”显然想换了兵器再战。

禽滑釐正色道:“邓师弟,成何体统?墨家是缠斗之辈么?”

秦孝公拱手笑道:“久闻邓陵子吴钩天下无二,嬴渠梁侥幸一胜,尚请见谅。”说罢,将短剑捧给玄奇,“小妹,多谢你了。”玄奇默默接过短剑,一种舒心的微笑洋溢在脸庞。

邓陵子脸色忽白忽红,直恨自己轻敌大意,使墨家在这个暴君面前有失颜面,眼见秦孝公谈笑自若,越想越气,一跺脚扬长而去。

禽滑釐仿佛没有看见,平静如常道:“将玄奇押下去,待禀明巨子再做处置。秦公请随我来。”大袖一挥,径自向城堡深处走去。

厚重的石门隆隆关闭,墨家城堡淹没在神农大山的无边黑暗中。

小竹楼里,老墨子正在对着一本《鬼谷子》出神,那是一本已经磨得很破旧的羊皮大书,边角发毛,书页暗黄,唯有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风灯摇曳,一颗硕大的秃头忽明忽暗,枯瘦伟岸的身躯一动不动。这是老墨子的习惯。每每遇到意外困惑,他都要竟日枯坐,让思绪在冥冥之中随意遨游。

邓陵子从栎阳撤回,立即向老师禀明了遭受突然袭击的经过。事隔三天,苦获也在陈仓古道失利。老墨子大为惊奇,天下何门敢于袭击墨家?嬴渠梁在即将就擒之际,何以就偏偏有救援赶到?不对。老墨子凭着他老辣的洞察,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此间一定有极为高明的对手在策划部署。否则,墨家在栎阳一出手,何以就有了袭击事件?而且手段极为高明,既不和墨家正面交手,又堂而皇之地使墨家暴露无遗不得不退,同时又警觉到墨家的另一着棋,立即派精骑追赶保护嬴渠梁,能使嬴渠梁脱险。在突发事变面前能有如此连环动作,绝非寻常之人所能办到。在将近百年的周旋中,老墨子对列国诸侯和七大战国的应变才能了如指掌。这些王公将相中自然不乏杰出之辈,然而对这种和大军征战迥然有异的奇袭暗杀,他们大多束手无策或迟钝之极。墨家对暴政暴君和公然的不义战争,其所以能保持强大的威慑力,原因正在于这种狂飙闪电式的突袭,使即或是强大的国家也防不胜防。老墨子蔑视天下,蔑视王公将相,是有理由的,不仅仅因为他高举着正义天道的旗帜,而且因为他从来没有失算过,更没有失败过。难道上天在秦国给他安插了一个真正的对手?需要他亲自出山?心念及此,老墨子豪气顿生。多年来沉寂深山,并没有泯灭他为天下而生、为天下而死的高远情怀。假如强敌崛起,他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率领弟子们铲除暴政。墨子自成为天下显学,从来没有因为惧怕牺牲与毁灭学派而向暴政酷吏屈服。

三十年前,当楚国逞公输班云梯之威,大举兴兵妄图吞灭宋国的危急时刻,墨子非但亲率三名弟子急如星火地赶到楚国郢都,与公输班较量以说服楚王罢兵;而且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派出了全部三百名弟子赶往宋国帮助防御。那一次如果楚国硬是出兵,整个墨家势力肯定会和宋国一起毁灭。老墨子对这一点很是透彻,既然挑起了天下重担,既然立起了正义的旗帜,就不能姑息生命而畏首畏尾。“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这是每一个人成为墨家子弟时的誓言,也是老墨子毕生推崇的烈士精神。一身赴难,舍我其谁?在强大的暴政对手面前,老墨子从来都是气壮山河的。

虽则如此,老墨子从来不鲁莽行事。没有将对手揣摩透彻以前,他绝不会轻易出击,况且这第一次还两路失利,岂能不引起他极大的注意?竞日思虑,他排除了鬼谷子亲自出山的可能。他了解鬼谷子,那个老头儿从来不屑于与世人争一日之短长,雄心勃勃地要埋头教出一批扭转乾坤的弟子。那些弟子在出山以前,鬼谷子对他们百般珍惜,唯恐他们在成为栋梁之前有所闪失,岂能让这些弥足珍贵的未来大才涉险赴难?而弟子一旦出山,鬼谷子老头儿就永远撒手,绝不过问学生的胜败荣辱。所以,没有任何一条理由要鬼谷子去阻击一场暗杀。“鬼谷子出山”,简直等于痴人说梦!那么,袭击之人自称“我门”,会是哪一门?以老墨子的沧桑阅历,一时困惑莫名,莫非天下又冒出来一个秘密学派,以压倒墨家为成名阶梯?

老墨子不禁哑然失笑,果真如此,此人岂非忒小瞧墨家?

“老师,禽滑釐师兄有要事求见。”随侍弟子站在竹楼外。

“进来。”老墨子依旧在风灯前沉思。

禽滑釐匆匆走进,恭敬地躬身拱手道:“禀报巨子,玄奇回山,秦国暴君嬴渠梁一起来到。”

“噢?”老墨子身形未动,却已经回过头来面对着禽滑釐,他显然有些惊讶,两道雪白的长眉猛然一抖,“嬴渠梁,自己来了?一个人?”

“是。一个人。对,还有玄奇。”

老墨子沉默有顷:“如何安置了?”

“邓陵子并赴栎阳弟子要诛杀嬴渠梁,弟子以为不妥,将他安置在客岭暂住,十名虎门弟子看护。如何处置,请巨子示下。”

“邓陵子和嬴渠梁没有比剑?”

“比了。邓陵子轻敌致败。”

“轻敌?你也如此看?”老墨子长长的白眉一挑,目光锐利地看着禽滑釐。

“不。此乃邓陵子之言,弟子尚难以定论。”

“玄奇如何?”

“师妹擅自逃罚,弟子下令将她关在省身洞思过,而后请巨子处置。”

老墨子咳嗽一声:“立即将玄奇带来见我。一个时辰后,你们四个也来。”

“弟子遵命。”禽滑釐作礼,迅速去了。

老墨子看着禽滑釐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禽滑釐是他的第一个弟子,数十年来追随墨子,为墨家立下了无数功劳,早已经成为名震天下的大师,也成为墨家自然形成的第二代巨子。然则,老墨子对禽滑釐总有些隐隐不安。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是对墨子永远是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从来没有争辩。老墨子很清楚,禽滑釐的性格本色坚毅严厉,离开他办事极有主见,且果断独裁。唯其如此,老墨子总感到禽滑釐在许多事情上未必赞同自己的决断,但却总是毫不犹豫地服从执行。老墨子一生苦斗,天性洒脱,希望也喜欢弟子们纪律严明,希望也喜欢弟子们无所顾忌地表现出本色,在有不同看法时和老师争辩,经常说:“不争不辩,大道不显。”他喜欢玄奇,就是喜欢这个女弟子的纯真活泼和敢于求真的勇气。她很少叫墨子“巨子”,几乎从来都只叫“老师”,墨子竟然例外地从来不纠正她。还有苦获那犟牛一般的固执争辩,邓陵子的偏执激烈,相里勤的宽厚失察,老墨子也从来不以为忤。而这些,禽滑釐从来没有,他在老墨子面前永远是那么谦恭服从,没有丝毫的争辩。老墨子感到禽滑釐和几个骨干弟子之间,总有些许隐隐约约的拧劲儿,禽滑釐却从来不正面涉及,只是在诸如衣食住行、健身比武等细节上有意无意地说:“师弟师妹们年轻,让他们尽兴也。”果真是年龄差异么?老墨子有时也真是吃不准。人心如海,博大汪洋,他老墨子就能看透一切么?可身后墨家的光大,靠的就是他们啊。

每每想到这里,老墨子就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老师……”玄奇站在竹楼门口哽咽。

“进来。”老墨子淡淡笑道,“只身擒回嬴渠梁,大功,何有眼泪?”

“老师,他是自己要来,弟子带路而已。”

“知道。”老墨子淡淡一笑,“玄奇啊,你以为嬴渠梁如何?”

玄奇轻轻地走进来,垂手肃立:“老师,嬴渠梁,至少不是暴君……”

老墨子爽朗大笑:“玄奇啊,一说嬴渠梁,你就咬住这一句话。口才哪里去了?来,坐下,仔细说说,嬴渠梁如何来的?”

玄奇止住了泪水后,平静下来,对老师备细叙述了陈仓谷的巧遇和来神农山的经过。老墨子听完,久久沉默,直到玄奇离开,他也没有说话。

中夜时分,禽滑釐等来到,老墨子和四大弟子秘密商议了整整一个时辰。

墨家论政台一波三折

初冬的太阳照到这座深山城堡时,已经是辰时了,在平原上就已经是半早晨了。由于墨家城堡建在四面高峰的山腰地段,非但隐蔽,而且避风,但有阳光便是一片春意。此时正是万里无云,冬日阳光洒满山谷,整个城堡也明亮起来。

但墨家总院却弥漫着一片肃杀森严之气。平日里墨家子弟演武的小校场,全然变了模样。校场最深处搭了一座高高的石台,前垂粗糙的白布帐幔。石台前横立五块高大的木牌,大书“墨家论政台”五个大字。石台下,正面一张长案,肃然端坐着大袖高冠的禽滑釐。再前六尺,并列三张长案,旁立木牌上大书“主辩席”,坐着相里勤、邓陵子和苦获三人。侧置一案,木牌大书“论敌席”,案前坐着面无表情的秦孝公。遥遥相对的一座简易木栅栏中,站着似平静又似木然的玄奇。这是墨家对失职子弟的最轻惩罚。再前方丈许之遥,是墨家黑白衣弟子四百六十八人组成的方阵,全体抱剑跪坐,腰身笔挺,神色冰冷。方阵两侧,各有一个少年方队五六十人,也是抱剑跪坐,目光炯炯地盯着侧座的暴君。校场东侧竖着四块大字木牌,写着“敬天明鬼”。西侧竖着同样四块大字木牌,是“暴政必杀”。校场方阵的外围,两面黑白大旗猎猎作响。

这就是震慑天下的墨家论政台。

战国之世,论战之风乃时代潮流。举凡名士名家,其信念主张非经论战锤炼而不能立于世间,更不能得以流传。一种行为一种理念,要为天下所接受,非经反复论战而不能确立。完全可以说,那是一个演说大爆炸的时代。墨子本人如同无数名士一样,是从论战中搏杀而出,鱼跃而起的。作为天下一面正义的旗帜,墨家自然不能在大事上对天下没有一个坦荡的回答。墨家纵横天下的数十年中,举凡诛杀苛虐的暴君,无不筑起论政台历数其劣迹罪恶,且许其反复争辩,直到对方理屈词穷而心悦诚服地引颈就戮。纵有理屈词穷而仍不认罪者,墨家也允许其寻找雄辩之士代为论战,以使其死而无怨。这是墨家的自信,也是天下所公认的坦荡精神。如今秦国国君只身上门,这番论战便显得尤其特殊。

一阵木梆声敲起,急促而响亮,犹如马蹄击于石板。随即一声大锣轰鸣,悠长地荡满山谷。禽滑釐座中威严宣布:“秦国暴君嬴渠梁,来我墨家欲申国政,持论与我墨家所判相左。今日对天论政,明是非,定生杀。嬴渠梁,尔可任意争辩,墨家自有公心。”

邓陵子霍然站起,满脸激愤,正欲开口,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嚎从城堡深处传出,山鸣谷应。秦孝公面色一沉,向邓陵子一摆手:“且慢。请问,墨家素来以兼爱非攻教天下,为何对人如奴隶?嬴渠梁愿闻正义之辞。”

邓陵子冷笑:“你可知他是何人?为何受墨家锁链之刑么?”

“士可杀不可辱。无论何人,墨家都是自贬尊严。”

方阵齐声怒喝:“大胆妄言!当受惩治!”

秦孝公微微一笑:“如此便是墨家论政台了?只听恭维之辞也。”

邓陵子愤然道:“嬴渠梁,他就是酷吏卫鞅的贴身卫士、墨家之叛逆荆南!其人少年被人割去舌头,知武不知书,是为墨家门外弟子,下山之后,不行正道,却做酷吏鹰犬。墨家诛杀卫鞅,他非但不助力,反给卫鞅告警,又来总院为卫鞅说情。按墨家律条,叛逆当斩!我师巨子念他苦寒出身,罚做苦役,有何不当?嬴渠梁休得借题做文,休得为叛逆张目,为自己遮掩!”

秦孝公豁然醒悟,离座起身,朗声道:“邓陵子差矣!既是卫鞅卫士,便是秦国之事。嬴渠梁坎坷来此,正是为秦国澄清是非。若我秦国果真是暴政虐民,嬴渠梁愿引颈就戮,绝不偷生于天下,岂能连累荆壮士受此非人折磨?敢请墨家以兼爱为怀,开赦荆南壮士。秦国之事,嬴渠梁以国君之身,一人承当。”

全场安静得鸦雀无声。墨家子弟原本个个热血男儿,听得秦孝公一席极明理的肺腑之言,内心已是暗暗欣赏。禽滑釐大袖一挥:“放了荆南,请其入座。”

片刻之间,荆南被带到方阵之前,蓬头垢面,长发披散,直如野人一般。秦孝公神色肃然地一拱到底:“荆南壮士忠心为国,请受嬴渠梁一拜。”

荆南愣怔半日,嘴唇颤抖,突然扑地拜倒,大嚎一声,泪如雨下。秦孝公含泪俯身,扶起荆南坐到安置好的草席之上。满场墨家子弟,面上都显出难堪之色。

邓陵子已是满面通红,厉声道:“嬴渠梁,秦国若非暴政,何故勾结游侠袭击墨家?放火杀人,蛊惑民众,嫁祸墨家,居心何其险恶?尔做何说?”

全场轰然:“居心险恶,尔做何说!”

秦孝公对此事本不知情,心中一怔,高声道:“邓陵子此言,当有确凿证据。秦国作为尚武之战国,即或贫弱,也还有铁甲骑士数万,要袭击墨家,何须勾结游侠?此点尚请三思。”

“强词夺理!”方阵中前三排剑士刷地站起,他们都是随邓陵子赴栎阳的“铁工”,对火攻袭击恨得咬牙切齿,如今见暴君否认,自是气愤难当。

邓陵子冷冷笑道:“嬴渠梁啊嬴渠梁,墨家所为,伸张正义,坦荡光明,永远不会有那种无中生有的阴谋勾当!然尔秦国,暴君权臣隐身于后,疲民游侠鼓噪于前,混淆视听,搅乱局势,嫁祸墨家,以求一逞!直至今日,尚以数万铁骑反证胁迫,用心何其险恶?此事不大白于天下,谈何政道是非?”

“阴谋不明,不能论政!”三十名子弟愤然齐声。

秦孝公万万没想到一场大事就要卡在这样一个关节点上,墨家将火攻袭击事件看成玷污墨家的卑鄙手段,龌龊阴谋,必欲大白而后快。而他对此事确实不甚了了,方才所讲理由虽非胁迫,倒也确实是“反证”。而此时的墨家,需要的恰恰是正面真相,却教他如何说出?然这种内心的急迫并没有使秦孝公慌乱,他坦然高声道:“嬴渠梁离开栎阳在一月半之前,火攻袭击之事,岂能知道真相?此事容当后查,真相大白之日再论不迟,何须急切定论?”

“狡辩!”邓陵子戟指斥责,“此等大事,国君焉有不知之理?离开栎阳,恰是逃避恶名,自来墨家,又是刻意迷惑。此等大伪大奸,岂能在我墨家得逞?”

“不许回避。讲!”方阵全体怒喝,声若雷鸣。

秦孝公默然。一个死扣无解,误会越陷越深。墨家向来固执强横,除非真相大白,否则任何解释都会被看做搪塞,而导致误会更深。秦孝公心中一阵悲凉,他想,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防止这种误会演变为仇恨而不可收拾。沉默有顷,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站起……

突然,空中一声长呼:“火攻之人在此!”

声音苍老悠远,在幽静空旷的山谷中钟声一般荡开。在双方聚精会神之际,这悠悠的呼唤实在惊人。不待命令,墨家方阵的人刷地全体站起。邓陵子三人霍然离座,长剑已各自在手。

“何方人士,擅闯墨家?”禽滑釐的声音浑厚威严。

一阵笑声:“墨家老友,休得惊恐。”

声音来自箭楼。众人一看,箭楼屋脊上站着四个人,一个身穿翻毛白羊皮大氅的老人遥遥拱手道:“禽滑子别来无恙乎?”

禽滑釐命令:“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随即也遥遥拱手,“百里子,非常时刻,恕不远迎。”木栅栏中的玄奇见秦孝公身陷困境,正在心乱如麻,突然醒悟,大叫一声:“爷爷!”一时泣不成声。秦孝公心中一阵惊喜,却依旧面无表情地肃然跪坐。

箭楼城门打开片刻,不速之客们来到小校场中。众人目光齐齐聚在来人身上,惊讶得鸦雀无声。除了那个清瘦矍铄的老人和一个须发灰白的中年人,另外两人竟匪夷所思!一个一身布衣头束白巾的俊秀青年,另一个则是眼珠子骨碌碌转的顽皮少年。如此老少一帮,能袭击墨家剑士?

老人拱手道:“吾等不速之客,只为明事而来,请禽滑子继续。”

禽滑釐大袖一挥:“方阵就座。百里子,请入座。”

方阵落座,小校场顿时回复肃然秩序。百里子坐在秦孝公外侧六尺处,其余三人肃然站立。

禽滑釐拱手道:“百里子,玄奇在此,你……”

百里老人打断道:“公事不论私情。禽滑子尽管行事。”老人连玄奇看也不看。

禽滑釐一招手,邓陵子霍然起身,直指四人:“尔等声言袭击了墨家。请问列位乃何方高人?如何与暴君勾结,陷我墨家于不义?从实供认!”

百里老人眉头微皱,安如泰山般坐着,仿佛没有听见邓陵子尖锐的声音。倒是须发灰白的中年人站起,拱手环视场中道:“在下侯嬴,乃魏国白氏门下总管。这位是白圭大人的女公子白雪,这位小哥是公子女仆梅姑。栎阳火攻,袭击墨家,乃我白门所为,与他人无关。”

听后,全场无不惊讶。魏国白门,坐商兼政,非但商家势力遍及列国,就是在各国官场也多有故旧,影响力极大,通晓天下的墨家子弟谁人不知?然则众人惊讶处尚不在此,而在这白门势力与墨家学派风马牛不相及,却为何与墨家为敌?一时间,全场惊愕默然。

来者正是百里老人与白雪、侯嬴、梅姑四人。那日晚上,侯嬴从左庶长府匆匆离去,对白雪转述了卫鞅的一席话,白雪深为震撼,大悔自己虑事不周见事不透。三人在山洞秘密计议,白雪决议弥补过失,三人反复商讨,谋划出了一个周密方略。天亮后,三匹快马直奔安邑,经打探得知百里老人在齐国,又快马驰骋,三日赶到临淄。在稷下学宫找到百里老人后,一说秦公与卫鞅面临的危机,老人感慨万端,立即与白雪三人上马起程,赶赴神农大山。一路之上,百里老人详细讲述了墨家的诸种规矩与应对办法,又对白雪、侯嬴的应对方略提出了许多补正。几经锤炼,进山时四人已经是胸有成竹了。

场中静默之际,老练稳健的禽滑釐冷冷开口:“请问白门公子,白氏经商,墨家治学,井河无犯,白氏何以对墨家有如此仇恨?”

白雪拱手一礼,微笑道:“利害冲突,岂能井河无犯?秦国与魏国相邻,秦国商市乃我白门商家之最佳区域。从魏文侯至今,我白门在秦国经商已有三代,然均无起色。其中根本,是秦国贫穷,庶民购物之力太弱,以致白门无以伸展。及至秦国变法,隶农除籍,井田废除,土地私有,民得买卖,加之激赏军功,惩治疲惰,举国一片生机勃勃。秦国无论官署庶民,财货需求大长,手头买力骤增。当此之时,乃我商家牟利之千古良机也。奈何墨家不知世情,不明潮流,竟视变法为暴政,视变法卫鞅为权臣酷吏,必欲杀之而后快。试想,卫鞅一死,秦国旧制复辟,商市必得萎缩,财货必得大跌,我白门辛苦等候百年之良机又将失去。当此之际,禽子若我,又当如何?”

一番话娓娓道来,大出墨家预料。墨家明于治学,精于工理,通于兵戎,勇于救世,唯独对商家蔑视有加,对商市不屑一顾,对商情一无所知。举凡行止,墨家皆以大道为准绳,何曾想到过商人这一块?如今竟有一个大名赫赫的商政世家横空飞来,大谈商机牟利之道,而且以此为利害冲突之根本,如何不教正气凛然的墨家一头雾水?公然否认这种利害么?大为不妥。战国之世,大商家已经是纵横天下的实力派人物,整个商人的地位已经不像春秋时期那样卑贱。天下著名学派即或心存蔑视,也已经不再刻薄地咒骂商人。墨家作为震慑天下邪恶的显学名门,岂能在公开论战的场合,否认一个举世皆知的大商家的利益所在?禽滑釐纵横天下,十余年前已经是公认的诸子人物,岂能不明白其中的微妙与尴尬?所以一时间竟不能立即接话。

邓陵子身为被袭击的当事人,心念只在细节之间,见禽滑釐愣怔,厉声喝道:“休得逞商人机巧!一个商人,何来数十名一流剑士包围墨家?从实供认,你是何门鹰犬?受何人指派?”

白雪冷笑:“敢问足下,墨家乃一个学派,何来数百名剑士?方今战国之世,举凡豪族名家,门客剑士数百上千者不知几多,邓陵子身为墨家四大支柱,难道一叶障目如此闭塞?据实而论,我白门多有生意,商旅迢迢,山高水远,岂能没有一流剑士数百名?”

“既有剑士,何不堂堂正正较量?何故纵火铁坊,嫁祸墨家?”

“我白门不想与墨家杀人为仇,只想将墨家赶出栎阳,故而不得已为之。至于纵火铁坊,给秦国带来损失,白门自当谢罪赔偿,与尔墨家却无干系。”白雪气静神闲,说得邓陵子面红气喘,无言以对。

禽滑釐心知不能在这件事上再纠缠下去,岔开话题问:“请问百里子,何时与商家结缘?到此何干?”

百里老人笑答:“禽滑子何出此言?老夫半生云游,深受你师兼爱牵累,逢人皆是友也。没有老夫,他等如何进得这神农大山?另有一则,我师闻得墨家受阻,特捎书与我转交你师,共析疑义。”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筒递过。

禽滑釐见是鬼谷子物件,连忙拱手作礼接过:“如此谢过百里子,禽滑釐当亲自交于老师。”随即肃然正容道,“诸位既来,都是我墨家贵客,请参与墨家论政。方才插题,揭过不论,继续正题之争。”

主辩席一人站起,敦厚威猛,冷冷发问:“嬴渠梁,苦获问你,何谓暴政?”这个苦获,即是陈仓道活擒秦孝公未遂的主将,又是在栎阳秘密查询秦国暴政的主持者,语气显得信心十足。

秦孝公:“政之为暴,残苛庶民,滥施刑杀,横征暴敛也。”

“好!渭水决刑,一次杀人七百余,渭水为之血红三日,可算滥施刑杀?”

秦孝公慨然道:“乱世求治,不动刑杀,虽圣贤不能做到。事之症结,在于杀了何种人?如何杀之?秦人起于西陲,悍勇不知法度,私斗成习,游侠成风,疲民横行乡里,良民躬耕不宁。辄逢夏灌,举族械斗,死伤遍野,渠路皆毁,大损耕作。当此之时,不杀械斗之主谋、凶犯及游侠疲民,何能平息民愤安定秦国?墨家但知决刑七百余,可知裹入仇杀械斗者何止千万?其二,渭水决刑,乃依法刑杀。法令颁布于前,疲民犯法于后,明知故犯,挑衅国法,岂能不按律决刑?墨家作为一个学派,尚有私刑加于弟子,秦国乃一国家,何能没有法令刑杀?向闻墨家行事周严,可否举出不当杀之人?”

听嬴渠梁竟对墨家门规称之为“私刑”,墨家弟子均怒目相向。苦获更是嘴角抽搐,但他毕竟大有定力,明知玄奇在押、荆南苦役都在目前,若纠缠此话题,只怕这位暴君求之不得,于是愤然反诘:“如何没有?名士赵亢,杀之何罪?”

“说!赵亢何罪?”方阵一声怒吼。白雪侯嬴大皱眉头,百里老人淡淡一笑。

“赵亢乃秦国本土名士,我本寄予厚望,委以秦国第一县令。谁想他懦弱渎职,逃避治民职责,致使郿县大乱,波及国中。不杀赵亢,吏治何在?莫非名士做官,便可逃刑?抑或墨家也和儒家一样,认为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么?”

“嬴渠梁何其狡辩!赵亢反对者,乃卫鞅之害民田制!秦国自行变法,肆意毁田,逼民拆迁,致使万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可是实情?”

秦孝公揶揄笑道:“害民田制?卫鞅新法,废除井田,开阡陌封疆,乃千古大变,虽李悝吴起不能及也。墨家却将开阡陌封疆说成肆意毁田,将取缔散居说成逼民拆迁,将迁居新村说成流离失所,将万民拥戴的新田制竟然说成害民田制,何其荒诞不经也!足下既曾入秦,何以只在栎阳蜻蜓掠水,而不到秦国山野,倾听农夫如何说法?”

未容苦获再开口,相里勤站起来高声接过话头:“嬴渠梁,卫鞅新法,要焚毁民间《诗》、《书》典籍,当作何说?”相里勤稳健细腻,他感到在大政主题上已经很难驳倒嬴渠梁,和禽滑釐低声商议,突然改变策略。

秦孝公微微一惊,墨家如何知晓第二批法令?他不及多想便道:“此乃尚未颁行之法令,不当属墨家论政之列。”

相里勤冷笑:“正因其尚未颁行,墨家才须防患于未然。墨家论政,非但论既成事实,且要论为政走势。未颁法令,正是卫鞅暴政之要害,如何不论?莫非要等到卫鞅焚烧《诗》、《书》,毁灭典籍,坑杀文明既成事实之日,墨家再来管么?”

禽滑釐接道:“治国原非一道,姑且不论。然无论何道,皆应敬重累世文明。今卫鞅变法,竟要毁灭文明,此乃旷古未闻之举,虽桀纣亦不敢为也。虽不杀人,为害更烈,实乃愚昧天下之狼子野心也。”他第一次正面开口,严厉冷静,立论坚实,墨家子弟为之一振,全场逼视秦孝公,看他如何作答。

秦孝公已经敏锐地感觉到墨家策略的转变与即将面临的挑战。收缴焚烧民间藏书的法令,卫鞅早已经和他议定,要到秦国大势稳定时再颁发推行,此前要郡县文吏与民间读书士子们事先渗透沟通,方可不生动荡。今日墨家却要在这里将这道法令当做旷古暴行公然争辩,这等于将一道需要酝酿疏导而后方能颁行的法令硬生生大白于天下!秦孝公对墨家这种强横霸道感到愤慨,冷冷一笑道:“墨家以文明卫道士自居,全然不通为政之道,嬴渠梁夫复何言!”

相里勤冷笑道:“嬴渠梁未免狂妄过甚!尔为国君,若能诛灭卫鞅,废除焚书法令,尚可救药。否则,墨家将呼吁天下,共讨秦国!”

此言一出,全场气氛骤然紧张。白雪热血上涌,就要挺身理论。百里老人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白雪方才醒悟忍住。

“足下要我杀掉卫鞅?”秦孝公哈哈大笑。

“此乃拯救文明、洗刷秦公之唯一途径。”

秦孝公笑容收敛,慨然一叹:“列位,嬴渠梁进山,本为崇敬墨家论政求真之精神而来。不意嬴渠梁今日看到者,竟是徒有其表、以势压人的天下学霸……”

“暴君大胆!”全场怒喝,雷鸣一般打断了秦孝公。

禽滑釐面色一沉:“何谓徒有其表?何谓以势压人?”

秦孝公心知决战时刻来临,豪气顿生,决意一吐为快:“昨日在城堡之外,嬴渠梁有幸聆听了墨家的《忧患歌》,令人为之下泪。多少年来,我秦国庶民正是寒者不得衣,饥者不得食,乱者不得治,劳者不得息,鳏寡无所依,道边人悲啼。唯其如此,秦国才需要变法改制,富民强国。如今秦国力行变法,举国振作,农人力耕,百工勤奋,商市通达,贫寒稍减,变法已经初见成效。如此大功,舍卫鞅其谁?卫鞅一介书生,身怀救国救民之壮志,走遍秦国山野,昼夜操劳不息,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方有今日秦国之气象。此等才具,此等胸襟,此等大善,此等大义,相比于墨家口头高喊兼爱、胸中实无一策之迂阔,何异于天差地别?墨家自命救世,却只着力于斡旋上层,扬汤止沸;实则隐居深山,远离庶民,于国于民,何曾有温饱之助?反之,却对卫鞅这等真正救世之才横加指责,肆意歪曲,必欲杀之而后快。如此偏执,如此狭隘,如此名实相违,岂非徒有其表也!”

如此激烈尖刻的直面抨击,墨家子弟当真是闻所未闻。一时人人变色,个个激愤。邓陵子早已经怒火中烧,厉声高喝:“墨家剑阵!诛杀暴君!”一个纵跃,弯月吴钩已经闪亮出鞘,逼到秦孝公面前。墨家方阵也平地拔起,将小校场围成一个方框。

邓陵子一动,白雪已经轻疾起身,挡在秦孝公身前。侯嬴荆南梅姑三人也已经长剑在手,护住秦孝公。木栅栏里的玄奇一声哭喊,飞身冲出,却被相里勤率数十名墨家弟子团团围住。玄奇愤激难当,顿时昏死。

秦孝公镇静坦然,拱手微笑:“白公子,嬴渠梁谢过你等。此乃秦国之事,你等魏国商家无须介入。”说着走出四人圈子,将长剑向地上一掷,正色对禽滑釐道:“嬴渠梁纵可一战,亦觉索然无味。今为秦国变法,虽死何憾。”

“拿下嬴渠梁!就地正法!”邓陵子一声厉喝,墨家方阵四面聚拢。

百里老人脸色骤变,长声呼喊:“老墨子,你当真死了么——”

突然,高台上的白布帐幔之中爆发出一阵长声大笑。笑声中,一位老人从台上轻跃而下,秃头白眉,布衣赤脚,宽大的粗布白袍随风舞动,不是老墨子却是何人?他大袖背后,径直来到秦孝公面前,一阵端详,一阵大笑。秦孝公从容镇静,任老墨子端详大笑。

“好,秦公嬴渠梁无愧王者气度,人间似乎要有新天地了。”老墨子又爽朗大笑。

百里老人生气道:“老墨子,你甚个名堂?这是论政台么?岂有此理!”

老墨子晃晃发亮的秃头,又一阵开心地大笑:“百里子,试玉要烈火,精铁要千锤,你鬼门岂晓得个中奥秘?哈哈哈……”显然愉快之极。

“嬴渠梁见过墨子前辈。”秦孝公深深一躬。

老墨子略略拱手:“呵,老墨翟纵横天下数十年,今日遇公,实堪欣慰。禽滑釐,撤掉论政台,设论学宴席,与秦公并诸位贵客洗尘。”

墨家弟子本来已经对秦孝公心生敬意,奈何不知真情又兼法纪森严,自然是令行禁止。听得老师话语,已经明白其中奥秘,早已不再紧张,如今见老师下令设论学宴席,顿时欢声四起,不待禽滑釐吩咐,雀跃散去准备。

玄奇醒来,高兴得泪水在笑脸上涌流,来到老墨子面前扑地拜倒:“老师,你老人家真好……”

老墨子大笑着扶起玄奇,宽厚慈爱地拂去她身上的尘土道:“玄奇啊,是你据理力争,宁可受罚而无怨无悔,才逼老师亲临论政台试探真伪也。老师相信你,然而也得有个章法,是么?”

“老师……”玄奇泪水又涌了出来。

冬日苦短,论学宴席在校场摆好,已经是月上半山了。

墨家办事,素来庄重简洁。这论学宴席是接待天下名士的最高礼节。东侧大牌换成了“修学修身”,西侧大牌换成了“躬行致用”。院中全数草席,墨家子弟席地而坐,围成一个一个的小圈子,每个圈中一盏风灯,两个陶盆。无数个风灯圈子围在四周,中间是一张两丈见方的大草席,围坐着老墨子百里老人秦孝公白雪侯嬴梅姑并墨家四大弟子和玄奇。墨家节用,最反对暴殄天物,所以这最高礼节的宴席上也没有酒,只有各种奇异的叶子泡成的红茶绿茶。一席只有一盆肉,而且是带着骨头蒸煮的山猪肉。宴席结束后,所有的骨头都要收回大厨,重新蒸煮为骨头菜汤,供值勤劳作弟子做晚汤用。虽是粗茶淡饭,庭院山风,但那种亲如一家的情谊与甘苦共尝的精神,却使墨家宴席的气氛远远超出任何山珍海馐的豪门大宴。

禽滑釐手捧陶碗站起,环视四周:“诸位贵客高朋、同门学人,秦公以‘不速之客’闯入我墨家总院,通过了墨家的论政大战,实堪可贺!巨子明令教诲:自今日开始,墨家与秦国误解澄清,言归于好,墨家子弟要勤访秦国变法,以富学问。来,为秦公高风亮节,为卫鞅变法初胜,为诸位高朋远来,共干粗茶一碗!”

“干!”全场哄然,大碗叮当,笑声一片。

老墨子喟然一叹:“百里子啊,若非秦公此来,只怕老夫要亲自出山,大动干戈了。秦公进山,乃墨家警钟也。终究老了,我没想到,天下竟出了秦公卫鞅君臣英才,为政论理竟如此透彻精辟,老夫深感已成西山半月矣。”

百里老人大笑一阵:“大哉!老墨子也。该隐则隐,何其明睿!”

秦孝公谦恭拱手道:“墨子前辈乃当世圣贤,我辈少时便仰慕如泰山北斗。今前辈虽老,然墨家精神则恒久年轻,墨家情操将永世垂范。人生若此,前辈何憾之有?”

老墨子大笑:“然也然也,朝闻道,夕死可矣。何憾之有也!”

“老师,这可是孔夫子的话也。”玄奇笑道。

老墨子诡秘地一笑:“孔夫子诸多话,可是不得不听也。”晃动秃头的滑稽神色,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百里老人道:“老墨子玄机深远,能以秦国变法为大道之闻,巍巍乎高哉!”

老墨子微笑:“秦公,你可知卫鞅老师何人?”

秦孝公摇摇头:“没有问过,也没有想过。”

“百里子呢?晓得么?也不晓得?”老墨子微笑摇头。

白雪忍不住问:“墨子前辈,莫非知道卫鞅师门?”

“你问老夫?我呀,也不晓得!”老墨子纵声大笑,充满独享天下秘密的快乐,笑罢很是郑重地问,“秦公信不信鬼神?”

秦孝公沉默有顷:“信得三分吧。墨子前辈有敬天明鬼之说,是真的相信?抑或为了告诫恶人恶政?”

墨子悠然道:“老夫与儒家相悖,一生崇信天道鬼神,而且常常感到鬼神就在我等周围。”说得周间人不禁肃然顾盼。老墨子慨然长叹,“天道悠远,人世苍茫。幽冥万物,人却识得几多?若天无心志,人无灵魂,何来世间善恶报应?人间万事,非但个人善恶恩怨有鬼神明察,大如国家兴亡,法令代谢,亦有天道感应鬼神明察。行善政者国家兴旺,行恶政者国家灭亡。此所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

秦孝公肃然拱手:“请教墨子前辈,对法家有何评判?”

老墨子雪白的长眉一挑:“老夫对法家相知至深,其弊在求治太速。速者易苛,易入富国穷民之途也。天将兴秦,唯愿戒之。世道沧桑,当从容求治也。”

时已月上东山,场中风灯熄灭,更显月光皎洁。秦孝公默默沉思。老墨子对禽滑釐笑道:“何不对秦公一舞《鬼歌》?”

“《鬼歌》?”秦孝公与百里老人等尽皆惊讶。

“此乃老夫新作,我当亲自为诸位一歌。”

“啪啪啪”,禽滑釐连拍三掌,中间弟子散开,顿时空出一片大场。邓陵子奏起古琴,苦获吹起呜咽的陶埙。八名少年女弟子扮成山鬼模样,从场外飘进场中,白布长衫,黑发披散,对月起舞,幽怨阴柔。老墨子站了起来,白衣大袖,秃顶闪亮,在一声女鬼长哭中引吭而歌,浑厚苍哑的歌声回荡在城堡峡谷:

鬼兮鬼兮生者魂魄兮

飘忽形之外兮幽冥叹无极

惩恶不能言兮空有悲啼

扬善须待时兮日月太急

鬼目如电察天地兮人有暗室亏心

明鬼明鬼兮天地万物良知兮

月夜之下一片和声:“明鬼明鬼兮天地万物良知兮……”

阴谋与孤独的老人

三月阳春,秦国大大地热闹了起来。

白雪侯嬴已经在二月回到栎阳,同来的还有“墨家四贤”之一的相里勤。他们带回了秦孝公的书信,相里勤还在栎阳南市向秦人宣布了墨家与秦国误会澄清,重新修好的文告。消息传开,城乡一片欣然。老秦人们便早早开始谋划自家的日子了。启耕大典之前,秦国城乡已经忙碌起来。惊蛰一过,乡野农家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自己的地头,整田春耕悄悄地开始了。待到太子代行启耕大典后,县吏们下乡督耕,田畴里早已经耕牛遍野,春歌互答,热闹非凡。城里的工匠商人们也不顾冰雪刚刚消融的泥泞,赶着牛车将农具盐布诸种杂货送到一个一个的新村叫卖。这在昔日,商人们想做也做不到。农家都分散住在沟渠阻挡的井田中,肩扛人挑,一天也走不了几家,如何做得买卖?而今农家迁出井田,聚居成里,牛车赶到村头吆喝一阵,留在家中的女人便纷纷出来或买或换,往往是一个时辰便做了往昔一个月的买卖。商人工匠们高兴,农家高兴,皆大欢喜,对新法令交口称赞。

不再是奴隶的昔日隶农们最是兴奋,在他们聚居的新村落,除了忙忙碌碌的春耕,还增添了一个新内容,便是纷纷将家中青壮送到县府从军。朴实憨厚的新自由民们觉得自己成了“国人”,理当有“国人”的尊严与荣誉。那时,国人自由民的最大荣誉,是家中有一个征战沙场的骑士。往昔的奴隶从军,只能做步卒,不能做骑士,更没有升为将领的可能。奴隶士兵的最好结局,是老卒还乡。如今,不再是奴隶的农人们举村行动,由里正们率领,将青壮男子一队一队地送到县令面前。秦国历来多战事,谁都知道,官府永远需要骑士。一个春天,入军风潮弥漫开来,几乎每个县府门前每天都有青年在晚上被火把簇拥而来。

各县将消息飞马报到栎阳,卫鞅心中一动,当即与景监车英商议,准备提前实现新军训练计划。方略议定,卫鞅下令:车英为新军主将,精心遴选一万名青壮年从军,同时将原先的五万骑兵精简为两万,新老骑士混编,练成三万真正能够和六国抗衡的精锐铁骑;原先的五万步兵,精简为两万;裁减的病员老弱一律还乡务农,骑兵的老马和辎重兵的老牛,一律分配给有青壮年入伍的里充做耕畜。

进入四月初,卫鞅将新军训练事宜已经安排妥当,就要专程拜会嬴虔,想商议一个对贵族封地法令的变更方法。不想尚未成行,嬴虔已经上门来访。

“左庶长,你可是门庭若市了。我等了三天才瞅准了今日。”一落座,嬴虔便感慨连连。

“左傅不知,我正欲前往拜会,不期自来,鞅实堪欣慰。”

“要找我?真话——有事么?”嬴虔半信半疑地大笑着。

卫鞅一笑:“我有难题,请左傅助一臂之力,岂敢有假?”

“好!说,国事私事,嬴虔全帮。”

“自是国事了。”卫鞅打开一卷竹简道,“这是废除贵族封地的法令。我想对此法令略做修正,将取缔一切封地,改为取缔除太子之外的世袭封地;同时,对以后的立功之士允许封地;然则,封地无治权,封地赋税也只保留三成。如此一来,国君激赏臣下立功便有了名目,公室贵族亦可稍安。左傅以为如何?”

“好!”嬴虔拍案大笑,“改得好!左庶长不愧思虑深远。栎阳这些鸟贵族,无非就是咬住取缔太子封地,做自己的文章。如此一改,叫他们哑子吃黄连,妙!无功无封,有功大封,给国君留下封赏余地,实则治权在国,赋税权也大部在国。好!嬴虔早想说,就怕那些鸟贵族借我鼓噪。左庶长自改,釜底抽薪!”

卫鞅摇摇头:“左傅啊,法令贵在稳定。要修正,须得一个名头。我岂能自改?”

“啊,你怕坏了自家信誉?好,你说,如何改,我来出头。”嬴虔大笑。

“敢请左傅上书国君,由君上直接下书修正。如此,则通达无阻。”

嬴虔揶揄地微笑:“左庶长平白将一个功劳让给我,何苦来哉?”

卫鞅大笑:“我领政,要的是言出必行之信。失信于民,无异山崩也。”

“好!各有所得。此话撂过,我也有一事。”

“国事私事?”卫鞅笑着如法回敬。

“今日嬴虔有何国事?私事。喜事。”嬴虔颇为神秘地一笑。

卫鞅一怔:“何事之私,劳动左傅?”

嬴虔不禁开心大笑:“实言相告,太后相中你这个女婿了。荧玉公主也很是敬佩你。太后派我来向你提亲,你孤身在秦,岂非天缘?”

卫鞅大为惊讶,忙摆手道:“左傅差矣。我虽孤身,实已定亲,不敢欺瞒太后。”

嬴虔笑道:“你呀,莫要搪塞于我。你父母皆亡,列国漂泊,谁个做主为你定亲?纵然识得几个安邑女子,也是名士风流,何能当真?”

“不。左傅,卫鞅真情实言,绝非搪塞之辞。”

嬴虔沉吟有顷道:“好了,这件事现下不说,容你思虑几日。左庶长,荧玉可是秦国公主,你可要三思而行喽……好,嬴虔告辞。”

卫鞅愣怔半日,竟不知嬴虔是如何走的。

当晚,卫鞅来到渭风客栈看望白雪与侯嬴。侯嬴高兴地整治了一案秦菜,三人痛饮,说到墨家之行的种种惊险,说到老墨子的深邃神秘,说到秦公的大智大勇,皆感慨不已。最后说到栎阳,说到客栈,说到小河丫已经带着憨实的黑柱子走了,三人又是感慨唏嘘,旁边的梅姑也直抹眼泪。卫鞅几次想说嬴虔今日来访提亲之事,终觉得这应当由自己拒绝了事,没必要大家担心议论,始终没有说起。将近四更,三人才结束了小宴,白雪扶着已有醉意的卫鞅回到了幽静的小院子……

嬴虔倒是快捷利索,第二天便派府中家老送来上书国君的拟稿,请卫鞅过目并斧正。卫鞅稍做了两处修改,便教家老带回。第三天,卫鞅派出特急信使将嬴虔的上书连同自己的长信,追送给继续在陇西巡视的秦孝公。十日以后,特急信使带回秦孝公的国书。卫鞅立即将国书颁行郡县朝野,并以左庶长府名义,一起颁行了对封地法令的修正律条。一时间,栎阳上层贵族仿佛被打了一闷棍,惊讶得无声无息。

只有少年太子嬴驷很是高兴。现下,他又可以拥有一方封地了。

嬴驷对封地的向往,是从和白氏老族长来往开始的。基于少年心性,老族长每次到来都让嬴驷觉得新鲜亲切,一则是那些乡村礼物,或一张兽皮,或几筐桑葚,或一只白狐,或一只黑猫,都教嬴驷爱不释手。二则是老族长每次都能讲一大堆乡间趣事,使嬴驷知道了许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老族长上次来本已说好,今年秋收后请他去封地狩猎。整日闷在栎阳读书,嬴驷实在憋气。公父像他这般年龄的时候已经上战场了,可偏偏这几年又没打仗,他想上阵杀敌也没机会。所以,秋天狩猎就成了他心中期待已久的一个梦。谁能料到,恰恰在这时候卫鞅变法,取缔了封地,白氏老族长也被杀了。他真是想不通,对卫鞅一肚子愤懑,觉得这个左庶长当真冷酷无情,管得忒宽!非但将公室封地一概取缔,而且连谁给自己讲书都要管。右傅公孙贾请老太师甘龙讲了几次书,卫鞅就撺掇伯父公子虔来干涉,弄得右傅和老太师老大没趣,真真的岂有此理!他本来想将卫鞅召到太子府,狠狠斥责一顿。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不苟言笑永远都穿着一身白衣的、老太师说起他总是摇头的左庶长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论脾性,伯父嬴虔那才是火暴雷神,人见人怕,然嬴驷对伯父却一点儿都不怕。这个卫鞅从来没有对谁大发雷霆过一次,和嬴驷甚至见面的次数都很少,嬴驷却对他有一种说不清的疏远和畏惧。正好公父又不在栎阳,嬴驷只得在宫中憋气,也不敢乱说乱动,生怕这个谁都敢杀的卫鞅抓住他一个甚把柄,把他也给杀了……正在这忐忑不安的日子,忽然又恢复了太子封地,嬴驷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

左傅嬴虔来宣读左庶长令:太子封地恢复,赋税三成,无治权;鉴于郿县较远,太子可在骊山以西选择半个县作为封地。

“不。我就要原来的郿县白氏做封地。”嬴驷毫不犹豫。

“郿县白氏的土地只有三个乡,可是少多了。”

“我不要那么多,又不是真的靠封地吃喝。”嬴驷说得很平淡。

嬴虔沉吟:“驷儿,郿县乃秦国老地老族,太师甘龙与右傅公孙贾的封地,也都在郿县,情势交错,你还是选骊山好。”

“那又如何?左庶长只说是郿县太远,又没说别的,嬴驷不怕远。”

“好。毕竟不是大事,我替左庶长做主,就是郿县白氏了。”

“谢过公伯。”嬴驷高兴地笑了。

卫鞅接到嬴虔回报,本欲强制更正,思虑沉吟,终于批了一个“可”字。命令颁行,郿县令立即将恢复为太子封地的里正们召到县府宣令,明确了治权和赋税分缴的办法。这些“里”都是孟西白三族,自然都是高兴非常。一时间,他们又有了比寻常农户,尤其比隶农除籍的新自由民“贵气”的特殊地位。

修正封地的法令使甘龙意外又震惊。

他想不到,气势凌厉一往无前的卫鞅,竟然还有如此柔韧的回望本领。秦国的情势,不变法就是死路一条,变法是谁也不能反对的。甘龙作为治国老臣,何尝不知道其中利害。但由卫鞅这样的人来变法,甘龙却怀有深深的敌意。理由只有一个,卫鞅在秦国执政变法,将秦国原有的元老重臣都逼到了尴尬死角——非但权力无形流失,全部成为束之高阁的藏品,而且因提出纠正某些严酷法令,使世族大臣尽皆陷于守旧贵族的不光彩境地。战国之世,求变图存乃天下潮流,守旧复古遭天下唾弃。否则,以儒家孔子孟子那样的大家名士,何以竟能惶惶若丧家之犬?秦国世族本不守旧,但出了卫鞅这个人,秦国世族竟显得迂腐不堪。秦国权力本来稳定均衡,出了卫鞅这个人,竟出现了动荡倾覆。卫鞅就像生硬插进秦国的一个巨大楔子,将庙堂框架挤得嘎吱嘎吱几乎要爆裂开来,而被挤得最瘪的,是他甘龙。嬴虔虽然失掉了左庶长,但毕竟还是公族太子傅、上将军,又是国君长兄,毕竟还有几分军权。公孙贾和杜挚虽然失掉了实权,然毕竟进入了庙堂大臣之列。唯有自己这个三世元老上大夫主政大臣,竟只落得了个太师名号,真令人齿冷。太师,这是个早已经被天下遗忘了的上古名号,所谓“协理阴阳,贯通天人,安抚四邦”,在山东六国早已经嗤之以鼻,无人理睬了。而今,他却偏偏就成了这样的老太师,甘龙如何不感到窝囊?

虽则窝囊,外表上甘龙可是从容镇静,该做的照做,该说的照说,没有一丝难堪尴尬。譬如给太子讲书,他就毫不避嫌。他内心非常清楚,和卫鞅的较量是漫长的,至少在秦国没有强大以前,在秦公对卫鞅没有丧失信任以前,卫鞅很难被扳倒。然则他坚信一点,卫鞅这样的能事权臣,迟早会出纰漏。每有纰漏而攻之,日积月累,卫鞅的根基将会被一点一滴地蚕食。这是甘龙悟出来的“蚕攻”谋略:在悠悠岁月中埋下吞噬卫鞅的土壤,就像鲧的“息壤”一样无限增长,将卫鞅的变法洪水滤干成自己的堤坝。

传说鲧是大禹的父亲,受天帝之命到人间治水。天帝赐给了鲧一包神奇的土,名叫息壤,叮嘱鲧在万不得已时才能使用。来到人间,鲧看到洪水滔滔弥天,无以立足,便立即撒出一把息壤。谁想这息壤神奇无比,水高它也高,不断增高,终成大山一般将洪水圈了起来。鲧惊喜万分,觉得这是治水的最好办法,便不断地撒出息壤,将洪水堵在了数不清的山坝圈子里。可是,随着洪水增高,躲避在山岭山洞里的人,也被淹死了无数。水是堵住了,人却被困在所有的山上挣扎着。撒着撒着,息壤突然没有了……天帝震怒了,杀死了鲧,才有了后来的大禹治水。

甘龙要使自己的“蚕攻”谋略变成神奇的“息壤”,与水竞高,永不停息。

这是一个宏大的目标,需要甘龙有悠长的生命,需要甘龙有敏锐的寻找缝隙的老辣眼光。这两点,甘龙都不愁。他出身贵族,谨严立身,素无恶习,更无暗疾,又从来没有鞍马劳顿,主持国政也是轻松洒脱。年过六十,耳不聋,眼不花,齿不落,发不脱,童颜鹤发身轻体健,自信在三十年内决然死不了。至于洞察错失抓住时机,那更是甘龙的深厚功夫。目下,他就思谋着这个微妙的机会。

太子封地在郿县,甘龙与公孙贾的封地也在郿县,而且是渠畔相连的土地。如此格局,一定该有文章可做。老甘龙想的是,究竟一个人做这篇文章,还是拉上公孙贾一起做?思忖良久,甘龙决意一个人做。公孙贾心机深,也肯定乐于合力整治卫鞅,要拉他共谋,那是容易极了。然则,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风险,卫鞅绝非易与之辈,一旦让他觉察,那必然是玉石俱焚。大谋须得独断,独断才能出其不意,行之于世才有“天不容”的神秘口碑,也才能鼓动秦国世族以“天命”、“天道”要挟国君,迫使卫鞅倒台。

但更重要的是,甘龙有一种内心确立的使命:在秦国撒播“倒鞅”种子者,必须是他,绝不能是别人。只有这样,在卫鞅倒台的那一日,他才会有真正的胜利感。

晚上,甘龙唤来了自己的长子甘成,在书房摆起了一卷孔子的《春秋》,又摆上了一卷李悝的《法经》,便娓娓开讲。三更时分,甘龙终于抛开竹简,讲到了秦国,讲到了目下,讲到了郿县。

父子二人愈谈愈深,直到栎阳城楼的刁斗声止,黎明的长号呜呜吹响。

阴谋阳治 霹雳手段

转眼之间,五月来临。

关中平川今年的麦子长势特别好,家家农田都是金黄一片,麦浪连成了茫茫金波。先收大麦,后收小麦,五月下旬进入了颗粒入仓的最要紧时刻。恰逢连日晴朗,每个新村都陷在打麦入仓的忙碌中。村头共用的打麦场轮换不过来,农人们在自家门前的小场院摊开麦子,用最老式的连枷打麦了。一根长长的木棍,顶端固定一个装有小转轴的木板,一下一下用力挥舞,金灿灿的麦粒便从麦穗中蹦了出来。家家门前连枷挥舞,满村响彻“啪嗵啪嗵”的打麦声,老秦国腹地充满了丰收的喜庆。

这时候,栎阳城内有封地的几家世族也忙碌起来,清扫粮仓,准备接纳封地缴来的新麦。本来已经取缔了封地,贵族们的私家粮仓根本就没有准备。一个月前突然宣布恢复了封地,虽然田亩大大缩小,赋税率大大降低,治权也没有了,但失而复得,世族们还是格外兴奋,紧张得如同迎接大典一般。太子府也一样,嬴驷兴奋得前后忙乱,亲自监督腾出了三座最大的泥仓,要接受封地的新麦子。过去封地缴粮,嬴驷一来年幼,二来习以为常,根本不去过问。今年不一样,嬴驷第一次眼见封地失而复得,而且与自己的努力有关,其兴奋喜悦如同自己立功获得的一般,停止了讲书习武,整日忙碌在整理府库之中。十天之后,仓库整理就绪,嬴驷满怀激动地等待着新麦入仓。他已经谋划好,先奉送给太后三车,然后卖掉一些陈粮,给自己的卫队添置精铁马具和上好弓箭,秋天好到封地去痛痛快快地狩猎一番。

五月二十三,一队牛车嘎嘎吱吱地到了太子府库门前。

太子府家老一身整肃,手持六尺余长的竹节验杆来到车队前:“可是封地粮赋?”

当先牛车上跳下一名中年汉子,谦卑躬身道:“郿县白里,里正白亮,前来缴纳粮赋,请大人验收。”公事说官话,汉子将民人口中的白村说成了官称的白里。

家老冷笑道:“就是这些么?还有甚物事孝敬太子?”

“回大人,小可新任里正,不知粮赋之外还有何纳赋之物?请大人明示。”

家老面色阴沉,知道这是棵生萝卜,气哼哼道:“休得聒噪,打开验粮!”

里正白亮回头:“打开口袋,检验粮赋。”

二十几辆牛车停在狭窄的小巷子里,每辆车上跳下两三个光膀子农夫站在车旁,准备验收后扛粮进库,为首一车已经打开一袋搬到地上。

“大人请验收。”白亮指着解开绳子的口袋。

家老黑着脸走过来,左手拨开袋口,右手的空心竹节验杆噌地插下,直入口袋粮食三两尺深,猛地抽出杆来,顿时带起一阵尘土。家老脸色更黑,将验杆倾倒,手掌中顿时哗啦啦摊满了沙石碎砾。

“好啊,白里正,这种东西也叫粮赋?”家老笑得阴气森森。

里正白亮惊恐地回身大喊:“谁?谁捣的鬼?!快!全都打开!”

农夫们慌了手脚,纷纷跳上车打开口袋,顿时傻子一般面色煞白——每个口袋里全都是沙砾土石混着几成麦子,脏得不堪入目。

家老大喝一声:“看住他!”转身飞步向太子府奔去。

片刻之间,嬴驷匆匆赶来。他怒色满面,“刷”地一剑将一个口袋从上到下通体划开,一阵尘土扬起,沙砾土石流淌扑溅,嬴驷的黑色绣金斗篷顿时一片脏污。里正白亮惊恐得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只是木木地盯着太子。嬴驷面色煞白口鼻抽搐,走到白亮面前,突然出剑。白亮一声叫,洞穿的身体鲜血四溅。

“里正!”农夫们一拥围上,惊慌哭喊成一片。

白亮挣扎喘息,“报,族长……有人,害,我……”骤然死去了。

嬴驷团团乱转着,看了一车又一车“新麦”,气得浑身颤抖,尖声叫喊:“将他绑在马上,去郿县!”

太子府骑队早已经被家老招在府库门外,听得太子一声令下,几名骑士立即赶散农夫,捞起白亮尸体捆绑在马后。嬴驷上马,长剑一挥,马队疾风骤雨般卷出街巷。

这时,太子傅公孙贾飞马赶到,遥遥高喊:“太子,不能,快回来!”眼看马队绝尘而去,急忙勒马喊道,“家老,将牛车赶进府库,人犯押起,不准任何人动!我去追赶太子!”连连打马而去。

正当午后,白里村头的打麦场一片热闹忙碌。

白氏一族的农耕术在老秦人中素负盛名,收获大忙季节历来是井井有条忙而不乱。老族长白龙被杀后,年近七十的白丁老人做了族长。他为人宽厚持重,深得族人拥戴。老白丁率白氏举族盟誓,白氏一族永远不做乱法之民,要凭勤耕劳苦挣回白氏一族的荣誉。他举荐精于农事的白亮做了里正,决意和原来是白氏隶农的几个里一争高下。

今年夏收是新法田制的第一个麦收,官府将对缴税粮最多的农户授予爵位,对收成最好的村庄氏族赐铜额 ,族长里正皆授爵位。白氏一族上下发奋,从去年秋天下种开始精耕细作,冬天又冒着严寒,破例在窝冬时节浇灌了两次麦田。五月一到,眼看白氏田野的麦子齐整整金波翻滚,举族大是欣慰,刑场带给族人的屈辱也被好年成的喜悦所淹没。眼下进入打麦时节,老白丁更是勤谨有加,每天都拉着一片席子坐在村头场边的大树下看着打麦。公用麦场是各家轮流,举村帮忙,也就是全村人手一起上阵,帮着一家一家打场。虽然举族融洽,也难免会有些许口角纠纷,老白丁坐在这里,就是要即时化解,不耽搁打场工夫。但是,老白丁最要紧的使命却是观天。农家一年辛苦,全在收打季节。这时偏偏阴晴无定,时有“白雨” 突然袭来,一场麦子便要泡进水里。老白丁对夏日风雨的征候特别敏锐,往往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他却扯开苍老嘶哑的嗓子大吼一声:“收场了!”赶众人急如风火将摊开的麦子垛起,白雨恰恰便刷刷而来,茫茫一片。

老白丁往大树下一坐,族人们心里踏实。

现下午后,正是白雨多发时刻。老白丁仰头望着北方天空,只见一片灰白云疾疾飘来,眉头不禁微微皱起。猛然,一阵凉风吹过,老白丁嗅到了风中一丝特有的气息,骤然起身,挥手大喊:“收场了!快!”

当场主人立即大喊一声:“收场!”场中男女急忙扔下连枷,男人紧张地操起木杈归拢场中麦草,女人利落地用扫帚木推清扫已经打出来的麦粒。堪堪将麦草垛好,麦粒苫盖严实,北方的那片灰白云已经变成了厚厚的乌云压将过来,一阵雷声,一道闪电,眼见铜钱大的雨点裹在风中啪啪打来,人们喊着笑着往大树下跑去。

突然,一个少年锐声喊道:“快看!马队……”

话音落点,马队在隆隆雷声中卷进麦场,为首骑士高喝:“谁是族长?出来!”

老白丁拄着桑木杖走到场中:“老夫白丁。敢问可是官府?到白村何事?”

嬴驷尖声喝道:“将那个里正押下来,你问他!”

浑身血染的白亮被从马上扔下,白村男女哗地围了上来:“白亮啊!”一个女人一声惨叫,冲出人群:“谁!谁杀死了白亮?!”

嬴驷没有料到白亮竟然死了,微微一怔,迅即怒喝:“白村以沙石充赋,欺骗封主,罪有应得!马上将场中粮食全数运到太子府!否则杀无赦!”

此时雷电轰鸣,白雨瓢泼般浇下。老白丁嘶声大喊:“冤枉啊!白氏一族,百年封地,几时坏过粮赋?冤枉啊……”

嬴驷被大雨一激,本就狼狈,又见老白丁大喊大叫,不禁恶气顿生,大喊:“砍开粮囤!看看真假!”卫队立即跃马挥剑,将苫盖得严严实实的麦囤纷纷砍开,金黄的麦子顿时涌出,瞬息间便被大雨冲走。

白氏族人本是尚武大族,血气方刚,此刻心头出血,齐齐怒喝一声,操起棍棒木杈连枷等一拥而上,哭着喊着向太子人马疯狂地扑来。

嬴驷气急败坏,大喊:“杀!杀光!”马队骑士短剑闪亮,几个冲突,白氏族人的尸体便摆满了雨水泥泞的麦场。老族长白丁不及阻挡,眼见顷刻间血流成河,扑倒在滚滚泥水中大喊:“造孽啊!上天……”便一头栽倒。

这时公孙贾飞马赶到,一见场中情景,吓得浑身筛糠一般道:“太子,如何,如何闯下这般大祸……”

嬴驷尖声叫喊:“我自担承!与你何干?回马!”缰绳一抖,坐下马冲向官道,卫队紧紧随后,向栎阳飞驰而去了。公孙贾本想为太子善后,此刻却是魂飞魄散,打马自顾去了。

“轰——轰——轰——”白村撞响了村头巨大的铜钟。这是白氏一族举族血战的信号。居住在周围村庄的白氏族人冒着大雨,呼啸而来。

白雨骤然停止了。午后斜阳照在血流成河麦草狼藉的大场上,分外凄惨恐怖。数千白氏男女聚在村头,哭声震天。老白丁跳上场边石礅,一身泥水鲜血,白发披散,愤怒得像一头老狮子:“白氏子孙们听了,举族披麻戴孝,到栎阳交农!官府不还白氏一个公道,白氏反出秦国!”

“交农!报仇!反出秦国!”满场仇恨的呼啸呐喊声震原野。

就在白氏举族出动的时候,孟族与西乞族也闻讯聚来。孟西白三族从来血肉相连,同仇敌忾,今日白氏骤遭大难,孟西二族岂能袖手旁观?两个时辰之内,素有征战传统的孟西白三族聚集了两万多男女老幼,人人披麻戴孝,手持各种农具,抬起三十多具尸体,点起粗大的火把,浩浩荡荡哭声动地,黑压压向官道涌来。

此刻,官道上三骑快马正向东边的栎阳疾驰。这是从新军营地急急赶回的车英。时当暮黑,他见如此声势的火把长龙和震天动地的哭喊,心知异常,忙勒马官道,派一个骑士去打探情况。片刻之后,骑士回报,车英大惊,低声命令:“快!兼程栎阳!”打马一鞭,风驰电掣般向东驰去。

栎阳城内,左庶长府一片紧张繁忙。

按照卫鞅的大纲,景监领着全部属吏夜以继日地准备二次变法的新法令。卫鞅则在紧张筹划新军训练的装备及粮草辎重的供应,还要加紧批示各地送来的紧急公文。最重要的是,卫鞅同时在仔细谋划秦国新都城的地址。栎阳太靠近函谷关与魏国的华山军营,且城堡过于狭小,无法满足蓬蓬勃勃发展的商市与百工作坊,城外也无险可守,迁都是必然的。这是一件大事,卫鞅已经派出了三批堪舆之才对关中腹地仔细踏勘,反复琢磨报回来的山水大图,准备夏忙后亲自去确定地址。

天气闷热,卫鞅埋头书房,直到太阳西斜,还没有顾上吃摆在偏案上的晌午饭。荆南几次推门进来,终于都是轻轻地拉上门走了出去,在廊下连连叹息,希望有人来打断一下,借机好教左庶长吃饭。

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一个人跌跌撞撞满身泥水跑进来:“左庶长,左庶长,大事不……不好!”

荆南急忙抢步上前,将来人扶起,却是太子傅公孙贾。卫鞅已经闻声而起来到廊下:“太子傅,何事如此狼狈?”

“左庶长,太,太,太子……闯下大祸了!”公孙贾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荆南,给太子傅一碗水,静静神,慢慢说。”卫鞅异常镇静。

公孙贾大喝几口,喘息一阵,将经过大略一说。卫鞅心头一沉:“太子现在何处?”

“不,不知道。反正,不会在太子府……”公孙贾犹自喘息。

卫鞅心念一闪:“荆南,到公子虔府中有请太子,快!”

“不用请,我给你带来了。”嬴虔拉着太子走进门来一,脸怒气。

卫鞅神色肃然:“敢问太子,白村杀人毁粮,可是实情?”

嬴驷已经清醒一,身泥污,面色煞白,嗫嚅道:“白村沙石充赋……”

“粮赋有假,亦当由官府依法处置。太子岂有私刑国人之权?杀人多少?”

嬴驷低声道:“不,不清楚。二三十上下……”

卫鞅心头大震,勃然变色:“可恶!孟西白三族乃老秦根基,刚正尚武,今无端惨遭屠戮,岂能罢休?国人动荡,大局乱矣!”

嬴虔不以为然,揶揄笑道:“左庶长何其慌张?你的渭水决刑,不还杀了孟西白三族几百口么?怕他何来?再说也都是秦国子民,若敢乱来,嬴虔在此。”

卫鞅愤然道:“左傅何其大谬也!私刑杀人,岂能与依法刑杀相提并论?秦国若连老秦人也肆意屠戮,无异于自毁根基,谈何变法强国!”

卫鞅的严厉辞色令嬴虔非常不快,微微冷笑了一声,看着卫鞅不说话了。

忽闻门外马蹄声疾,紧接着一声高喊:“左庶长——”随着喊声,一个人踉踉跄跄跑进来。众人看时,却是郿县新任县令由之。他带着哭声扑地拜倒:“左庶长,大、大事不好。孟西白三族,两三万人,来,来栎阳,交农!白氏扬言,国府不给公道,他们,就、就反出秦国呀!”

由之的禀报不啻一声惊雷,不独卫鞅内心震惊,太子、嬴虔和公孙贾也脸色大变。

“交农”是当时农人对官府的最强烈的抗议示威,就是将所有的农具都堆积到官署中,官府不答应所请,永远不再耕耘。春秋战国之世,哪个国家若有一次“交农”发生,那就是这个国家的最大耻辱,天下会视这个国家丧失了天心民心,便可以大起盟军,任意讨伐。这比一两次战争的失败更能动摇国家根本。百年以来的变法历史上,天下还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交农”,今日秦国的老秦人却要“交农”,如何能不引起极大震动?何况,还不仅仅是“交农”,还要“反出秦国”!这对于素来稳定的秦国腹地老秦人来说,简直是天崩地裂般的乱象。

顷刻之间,卫鞅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意识到秦国变法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以孟西白三族老秦人的执拗,不真正公平地处置滥杀事件,根本不可能平息他们的怒火,秦国就必然要出现大动荡,山东六国再一出兵,秦国如何不灭亡?那时,一切都将付诸东流。然则,这件事大大棘手处,在于是太子犯法。且不说太子只有十三四岁,尚未加冠成年。更重要的是太子是国家储君,能杀掉太子平息民愤么?而且,国君目下不在栎阳,臣下如何能擅自处置太子?然则,如何举措才能使怒潮平息?

嬴虔见卫鞅沉吟思忖,拔剑愤然道:“左庶长不要怕。嬴虔只要两千铁骑守在栎阳西门,看谁敢反出秦国!”他想卫鞅虽则奇才,然毕竟书生,面对如此汹汹阵势,必须由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公室大臣来支撑局面。如果调兵权力还在自己手中,又何须和卫鞅商议,他早已经领兵在半道拦截了。

猛然,卫鞅微微一笑:“左傅少安毋躁,请与太子、右傅先行到国事厅休憩片刻,容我调兵妥当后再分头行事。”

“如此也好。走。”嬴虔和六神无主的太子、惊恐不安的公孙贾去了国事厅。

卫鞅面色一沉,向荆南做了个包围手势,荆南“咳”的一声,疾步而去。卫鞅转身对匆匆赶来的景监命令:“景监领书,立即下令栎阳令王轼,调集两千铁骑一百辆兵车,在西门外待命。”景监匆匆去了。

又是马蹄声疾,车英飞步进门:“左庶长,郿县民众汹汹而来,大约还有三十里。披麻戴孝,抬尸交农,情势紧急!”

卫鞅眼睛一亮道:“车英,你来得正好。其余事体回头再说,目下立即赶到栎阳府,凭兵符与王轼一起率领铁骑兵车,在栎阳西门列成阵势等候,不许与民众冲突。”

“遵命!”车英飞身上马,驰向栎阳官署。

国事厅内,嬴虔看到院中有一队公室禁军甲士,心中一怔,似乎不经意地走到后窗向外端详,见树影里影影绰绰全是禁军甲士,心下不禁怒气顿生,冷笑道:“看来,卫鞅将我等拘禁起来了。”

公孙贾一直处在惊恐不安之中。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大是神秘难测。太子如何像疯子一样不可理喻?素负盛名的农耕望族白氏一族,如何竟能明目张胆地用沙石充粮?太不可思议了。事情一出,他就认定卫鞅要拿他做替罪羊,因为他是太子傅,如何能逃脱干系?想到这里,不禁脸色大变:“左傅,这、这如何是好?卫鞅可是六亲不认也。”

太子也盯着伯父,嘴唇颤抖着:“公伯,公父,如何不回来?”

嬴虔低声喝道:“慌甚!公父不在栎阳,才有你的小命。公父若在,你就是剑下之鬼。知道么?卫鞅不会动你的。”

“那……那,动谁?”太子上牙打着下牙。

“还能有谁?”嬴虔冷笑,“公孙贾,准备丢官吧。”

公孙贾摇头哭丧着脸:“不,不会……”

“难道,你还指望升官不成?”嬴虔的眼神充满厌恶。

“不不不,左、左傅,我是说,卫鞅肯定要杀我等!”公孙贾几乎要哭出来。

嬴虔哈哈大笑:“鸟!杀就杀,你他娘的,怕死鬼!”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卫鞅匆匆走进。嬴虔大笑戛然而止,冷冷道:“左庶长大人,我等已经是你的阶下囚了。你一个人进来,不怕我杀了你么?”长剑锵然出鞘,闪电般刺到卫鞅咽喉。

卫鞅看着顶住咽喉的剑尖,微微笑道:“公子虔,我等一起为秦国殉葬。”

嬴虔收剑道:“你说,如何处置?”

卫鞅拱手肃然道:“两位太子傅,太子滥杀,激起民变,秦国面临治乱安危生死存亡之关头。卫鞅总领国事,决然依法平息民变。法令如山,两位罪责难逃。卫鞅得罪了。来人,将嬴虔、公孙贾押赴西门!”

院中禁军甲士昂昂进入。嬴虔愤然长叹,掷剑于地:“鸟!来吧。”

景监疾步走来,轻声道:“太子请随我来。”将太子领了出去。

夜色苍茫。官道上哭声动地,火把遍野,向栎阳城西门呼啸卷来。

西门外的空地上,一百辆兵车围出一个巨大的马蹄形场地,向西一面的官道敞开着。兵车上的甲士持矛背弓高举火把,兵车外围是两千铁甲骑士,一手火把,一手长矛,惶惶不安地等待着。

火把海洋汹涌而来。当先一排巨大的火把下是几百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前长龙般的白布上,血写着八个大字“民不畏死交农请命”!老人身后,是难以计数的少年和女人,她们拉着长长的执绋,顿足长哭,哀声遍野。少年女人身后,是分别用木板抬着三十多具尸体的青壮年,每具尸体上都覆盖着一方黑布,旁边是一束用红绳捆扎的麦穗和一抔装在陶盆中的黄土。尸体之后,是三位红衣巫师。他们手中的木剑指向苍茫夜空,长声嘶喊着代代相传的招魂古调:“壮士归来啊——恋我禾谷!魂魄何去啊——卧我黄土!”这是老秦人安葬战死沙场的勇士时招魂专用的词调,今日孟西白三族巫师用在了无辜死者的身上,竟分外凄厉壮烈。巫师之后,是浩浩荡荡扛着各式农具的男女老幼,他们不断愤怒地高喊:“官府滥杀,天理何存!”“交农请命,讨回公道!”“秦不容民,反出秦国!”

西门外两千将士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壮烈凄惨的浩大场面,一时间人人悚然动容,鸦雀无声,只有各种旗帜在风中啪啪抖动。毕竟,士兵们面对的不是战场敌人,而是手无寸铁的秦国父老。这在老秦国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孟西白三族的从军子弟极多,而且大都是精锐骑士与千夫长上下的中低级将领,两千骑士中就有一两百孟西白子弟,他们已经激动慌乱得难以自制,竟有几名骑士猛然倒撞在马下。铁骑甲士的阵形顿时骚动起来。

车英大吼一声:“老秦子弟,忠于国法!乱军者,杀无赦!”

铁甲骑士终于稳定了下来。万千民众拥到城门外也停了下来,没有一个人叫喊,无边的火把映着无数愤怒的面孔,和对面官军沉默地对峙着。

车英高声报号:“左庶长到!”

一辆牛拉轺车从城门洞咣当咣当地驶出,直到连环兵车的中央空隙停下来。

轺车上挺身站立的卫鞅在火把海洋里显得肃穆庄严。他头戴六寸白玉冠,身披秦孝公亲赐的黑丝绣金斗篷,怀抱着那把粗犷古朴的秦穆公金鞘镇秦剑。就是在渭水第一次大刑杀时,卫鞅也没有抬出这些标志特殊权力的信物。今天,他却破例地全部使用了象征特殊权力的所有标志,包括那辆六尺车盖的牛拉轺车。面对愤怒汹涌的老秦部族和真正上层的公族罪犯,他要借用这些崇高的威权象征,来增加他处置事件的威慑力和汹汹民众对他的信服。当卫鞅在高高伞盖下看见弥漫四野的万千火把和愤怒沉默的茫茫人海时,不禁油然想起老子的旷世警语:“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面对这一触即发的连绵火山,两千铁骑、百辆兵车和身后这座栎阳城堡显得何其渺小。当此之时,非霹雳手段,无以力挽狂澜。卫鞅啊卫鞅,今日考校你的时刻到了……

轺车刚刚停稳,最前面的老人们扑地跪倒,大片白发苍苍的头颅在火把下颤抖着。浑身血迹泥水披麻戴孝的老白丁,将一方白布血书举过头顶,悲怆高喊:“左庶长大人,为民做主啊!”身后人海举起手中各式农具和火把齐声嘶喊:“左庶长,为民做主啊!”声浪呼啸着滚过原野,就像夏夜的轰轰闷雷。

突然,一个女人哭喊一声,将一把扫帚扔到兵车前:“男人们,交农啊——”

“交农啊——”一声无边的怒吼,人们将带来的所有农具抛进兵车空场,抛在一切可能的空地上。片刻之间,栎阳城门前和人海空隙中,堆起了无数座农具小山。

卫鞅断然命令一声,驭手将轺车赶过农具小山,来到老人们面前。车英顿时紧张,手中令旗一摇,率领一个百人骑队跟了上来。卫鞅回身厉声喝道:“执法尉退下!”车英稍一沉吟,摆动令旗教骑队归位,自己驾着一辆兵车来到卫鞅身边。

卫鞅下车,深深一躬,接过老白丁头顶的血书:“老族长,卫鞅不公,天理难容!请父老兄弟姐妹们静下来吧。”

老白丁回身高喊:“莫要喊叫,听左庶长处置。”

卫鞅回身跳上轺车,向面前人海深深一躬:“父老兄弟姐妹们,白氏一族乃秦国功臣大族。百年以来,无数白氏子弟为秦国效命疆场,马革裹尸者不知几多。秦国农耕,白氏领先,乃公室府库之粮货根本。初行新田制,白氏举族勤耕,收成为秦国之首。当此之际,太子私刑滥杀白氏三十余人,致使孟西白三族交农请命。秦国朝野,都在看国府如何处置太子犯法事件,对么?”

“对!”全场雷鸣般回答。

“卫鞅身为左庶长,要告知秦国朝野臣民:秦国变法不会改变!新法要义:国无二律,刑无二治,公族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手中这口穆公镇秦剑,就是推行新法的天命神器。卫鞅今日持穆公金剑,对违法人犯明正典刑!”卫鞅说完,向后一挥手,“领书宣读书令。”

景监走上车英的兵车,展开手中竹简高声宣读:“秦国左庶长卫鞅令:太子犯法,与民同罪。依据新法,尚未加冠之少年犯法,不加肉刑。太子乃十余岁少子,免去肉刑。然太子所为,触法太甚,违背天道,处罚如下:其一,太子须亲为白村死者送葬;其二,白村送葬用度与死者遗属之抚恤,全数由太子府库承担;其三,夺太子封地,年俸减半;其四,太子颁行《罪己书》,将其违法作为昭告朝野,明其痛改之心。此令。左庶长卫鞅。”

人群相互观望,似有缓和,却仍然愤愤不平。老白丁伏地哭喊:“太子身为储君,如此滥施刁蛮,国体何在啊?!”

卫鞅厉声道:“将太子傅嬴虔、公孙贾,押上来!”

两队士卒将两辆囚车推到卫鞅轺车旁。囚车中嬴虔脸色铁青,冷笑不止。公孙贾却瘫吊在木笼中,尿水在衣裤上不断滴沥。

卫鞅指着木笼高声道:“父老兄弟姐妹们,他是太子左傅嬴虔,他是太子右傅公孙贾。太子无教,太子傅难辞其咎!”

景监立即高声宣令:“太子左傅嬴虔,处劓刑,另奏国君罢官削爵!太子右傅公孙贾,处黥刑,流陇西山地!”

老人们唏嘘站起,纷纷点头:“公道难逃啊!”外围的人群骚动起来,高喊:“割鼻子!刺字!”“活该!”“报应!”“此等人做太子傅?杀了才好!”

车英一挥令旗:“行刑!”

两辆高大的囚车木笼打开,一名红衣行刑手手持一柄雪亮的短刀,身后跟着一名手端盛水铜盆的武士,大步来到嬴虔囚车前。嬴虔愤然长叹一声,咬牙闭目。在如同白昼般的火把照耀下,万千人众骤然无声,喘息可闻。雪亮的短刀冰凉地搭上了嬴虔英挺笔直的鼻梁——只听一声雄狮般的怒吼,嬴虔满面鲜血,喷溅数尺之外!

与此同时,公孙贾囚车前的行刑手,从硕大的木炭火盆中抽出一根烧红的长条烙铁,骤然贴上公孙贾细嫩的面颊,尖锐凄厉的吼叫中一股人肉的焦臭随风四散……万千人众无不悚然动容,女人少年惊恐地蒙上了眼睛。

刑吏高喊:“刑法完毕,验明正身。”

卫鞅向民众拱手高声道:“依法行刑,还要依法赏赐!”

景监高声宣读第三卷竹简:“白氏族人勤耕守法,国府特赐铜额一方,以为国人楷模。白里死者,皆以战死记功,各赐爵一级,由长子、长女承袭。族长白丁,为民请命,亦赐爵一级。白里粮赋,免去三年。”

四名卫士抬着一块“勤耕守法”的铜字大额从轺车后走出。卫鞅走到老白丁面前:“老族长,白村安葬死者之日,卫鞅当亲自前来吊丧。”

老白丁热泪纵横,扑地长拜:“左庶长啊,你是国人的再生父母呀……”霍然站起,高声嘶喊,“收农!”人们也哄然大喊:“收农了!”纷纷拥挤着从农具堆中抽回一件,也不管是否自己的了。顷刻之间,十几座农具小山又回到了农人们的肩上。满场哭声,满场沸腾,“新法万岁!”“国府万岁!”“左庶长万岁!”的喊声回荡在栎阳城外的广阔原野上。

人潮退去,栎阳城渐渐地平息下来。卫鞅回到府中,已经是四更天了。

景监、车英和王轼都没有回家,一齐跟到左庶长府。卫鞅吩咐厨下搞来几大盆凉苦菜、大笼蒸饼以及热腾腾的羊肉汤,四个人吃得满头大汗,才发现真正是饿极了。

吃喝完毕,王轼拭着额头汗水问:“左庶长,下着如何走法?”

卫鞅道:“下着?自然是继续二次变法了。”

“不是。左庶长,我说的,是背后的那只黑手,如何揪法?”王轼愤愤道,“这是明摆着的怪事!太子目睹沙石充粮,铁的事实。白村没有作弊,也是铁的事实。这新麦纳赋,究竟在何处出了鬼?岂非大有蹊跷?背后无人,岂能如此怪异?”

景监接道:“对。且此人绝非等闲,几乎要将新法整个掀翻!”

“更阴毒的是,给左庶长树了死敌。太子、公子虔、公孙贾,牵扯着多少势力?不将这个藏匿极深的黑手明正典刑,国无宁日!”车英一脸黑霜。

卫鞅沉吟有顷,似乎不想延续这个话题,想想又道:“你等说得都对,看得也准。白里与太子府中间,肯定有一段引线还埋在地下。然则,目下硬扯这根线,还不到时机。最大的危险,是诱发混乱动荡,而使变法搁浅。此所谓鼠伏于器,投而忌之也。要推动变法,唯有后发制人。只要变法无可阻挡,大局便可底定。诸位须得牢记,当此之际,阴谋,须得阳治。谁人违法,决然处置。但却无须大动干戈,试图一网打尽。”

卫鞅意味深长地一笑:“水下的怪物,不会永远不露出水面的。”

三人会意地点头,相视微笑。 dv9F1wdUrt8/HeL9f0JHD4ZwSzW71BaqfHuxCqhOnNYZk9x5iH+01/dB9lvs818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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