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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政侠发难

黑色鸽子飞进了神农大山

天高云淡。一只黑色的鸽子带着劲急的哨音,飞过秋草枯黄的渭水平原,飞过南山,飞进沟壑纵横的绿色苍茫之中。山山水水缓慢地向后退去,黑色鸽子像永远不停的箭镞,向着东南疾飞。

这是大河水系和长江水系之间的万千群山。这片群山在渭水南岸的百里之遥拔地而起,横空出世,形成第一道高峰绝谷,时人叫做南山,后人称为秦岭。天下水流从这道南山分开,北面的河流绝大部分流入黄河,南面的河流绝大部分流入长江。这南山便成为大河流域和江水流域的分水岭。古人将四条独立入海的大川称为“四渎”,就是河(黄河)、江(长江)、淮(淮水)、济(济水)。“四渎”的主要支脉为“八流”,分别是渭水、洛水(黄河支脉),汉水、沔水(长江支脉),颍水、汝水、泗水、沂水(淮水支脉)。这“四渎八流”是具有神性的大水,其他河川不能与之相提并论。其所以如此,原因有两个:一是这“四渎八流”都源出名山,河出昆仑,江出岷山,济出王屋,淮出桐柏。“八流”中的沂水最小,而且先流入泗水再流入淮水,是支流的支流,但因为它发源于神圣的泰山,所以跻身于名水之中。二则是,“四渎八流”流经的区域都是王化文明区域,楚国岭南的几条大川因在蛮荒山野,所以不能进入名水。在“四渎八流”中,最大的自然是黄河长江。古人为了表示对这两条大川的敬畏,采用了独一无二的称谓,黄河叫“河”,长江叫“江”,其余河流一律叫做“水”。天下只有一条“河”,一条“江”。说到“河”字,那一定确凿无疑的是黄河,说到“江”字,则确凿无疑的是长江。

在古人的观念里,山是水的生命之源,山水相连,山生水,水养万物。茫茫苍苍的群山是天地的支柱,是一切生命的阳性之根。山将水分割开来,框定起来,鬼斧神工般雕出惊险奇绝的峡谷险滩千尺飞瀑,将万千的生命姿态赋予本无定性的流水。水将山拥抱起来,描绘起来,使层峦叠嶂的群山长青苍翠,虎啸猿啼,鸟鸣花香,多姿多彩地矗立在天地之间。名山大川相依存的地区,必生出天地灵气,孕育出超凡人物,流播着瑰丽的故事。

黑鸽子飞进的这片茫茫大山,北挽黄河,南拥长江,从西北到东南横亘千里,人迹罕至,是天地元气最为充沛的隐秘之地。当先民们还在穿兽皮食野果的时候,有个被呼为神农氏的奇人,在这片大山中尝遍百草,不但发现了许多可吃的野果,还采集奇异的灵草灵花当做药材,年年月月地治病救人。神农氏牛头人身,一步一步地从南山进入这片无名群山,踏遍了这片大山的每一个山头每一道峡谷,回到人群送药的时候还要教人们耕种。为了登山采药,他发明了挖土的耒和耜。他将这两种工具传授给人们,使先民们能够开垦荒地耕种庄稼,不再忍饥挨饿。年复一年地跋涉奔波,神农氏终于累死在这片莽苍苍的群山之中,再也没有回到人们中间。先民们从渭水出发,进入南山,在这片无名大山中寻找了多年,也没有找到牛头人身的神农氏。先民们都说,神农氏尝完了百草,采完了药材,教会了人们耕作,人间的事办完了,一定是回天上歇乏去了。

从此,这片茫茫青山就叫了大神农山。

先民们看见这片茫茫青山,就想起了牛头人身坚韧博大的神农氏。先民们怕惊动神农氏的长眠,相约从此不再踏进这片青山。成千上万年时光流去,这片青山就变成了人迹罕至的茫茫林海。淡淡白云下,秀峰迭起,刺破青天。林木萧森,离离蔚蔚,峡谷峻绝,水流如带,全然不见人间烟火,唯闻长风掠过林海的隐隐涛声。在这淹没一切的茫茫绿色中,没有人能够分清方向,没有人能够走出走进这片无垠的山海。

然则,那只黑色的鸽子依旧顽强地飞向茫茫青山的深处,碧蓝的天空,响彻着嗡嗡嗡的哨音。猛然,均匀的嗡嗡哨音变成了尖锐的长啸,鸽子像一支黑色的箭镞,冲向一座高峰的后面——一道绿色的峡谷豁然展开,半山腰露出了一片黄色的屋顶。黑色鸽子绕屋顶飞翔了一圈,“嗡——”的一声,俯冲而下。

就在鸽子嗡嗡嗡绕着屋顶飞翔时,院中走出了一个长须黝黑的中年人,身着粗短布衣,赤着双脚。他走到墙边,伸手拍了一下镶在墙体中的一块圆石,笼罩屋顶的铜网带着轻微脆亮的金属声缩了回来。之后,他向天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飞翔回旋的黑色鸽子便“嗡——”的一声扑棱棱落了下来。黝黑的中年人亲切地笑了:“焦明,来,先吃点儿喝点儿。”说着在院中一块很干净的方砖上撒下一把谷子,摆上一盅清水。“焦明”却只是咕咕叫着,不断地拍打右翅,不去啄谷饮水。中年人笑道:“焦明莫急,我来取信。”说着抱起鸽子,从它右腿下解下一个小竹管,打开一看,中年人骤然变色:“焦明,有大事,我要去禀报大师兄了。”鸽子咕咕两声,点点头,自顾啄米饮水去了。

中年人刚刚走开,空中一只苍鹰长鸣一声,箭一般俯冲下来扑向鸽子。黑色鸽子在苍鹰长鸣时便警觉抬头,苍鹰俯冲时,鸽子“咕——”的一声尖叫,嗖地扑进墙上的石窟中,不断发出“咕咕、咕咕”的锐急叫声。苍鹰一扑不中,倏忽展翅,飞出院子在蓝天中盘旋等待。一个布衣少年闻声冲出,怒喝一声:“何方饿鹰,竟敢闯我墨家禁地?看箭!”怒喝间,手中的小小弩机一扬,一支短箭带着尖锐的啸声疾冲蓝天。苍鹰一声长唳,坠向茫茫林海。少年自言自语:“苦获兄呵,你怎的忘了关上天网?”说着一拍墙上圆石,屋顶的铜网锃锃锃展开,遮住了碧蓝的天空。少年转身笑道:“焦明莫怕,出来。”黑色鸽子扑棱棱飞出,对少年咕咕咕叫了几声,又低头啄米,安详如故。少年笑道:“焦明,焦明,师姐给你取这个名字,说你是五方神鸟之一也,怕甚来?我去找师姐来看你,啊。”说完,疾步走进了院子深处。

片刻之后,一个布衣少女匆匆走来:“啊,焦明回来了。”鸽子兴奋地拍着翅膀,咕咕几声,飞进少女的怀中。少女抱着鸽子,抚摩着光滑闪亮的黑色羽毛,柔声道:“焦明,是从秦国回来么?”说着伸出右手向西北方向一指。鸽子咕咕两声,伸头看着少女。正在这时,那位少年匆匆走来:“玄奇师姐,大师兄请你速到议政堂。”少女答应一声,放下鸽子笑道:“焦明,姐姐走了,乖乖吃。”便匆匆走了。

玄奇自从和大父在韩国分开,在安邑依靠墨家据点暗中掩护卫鞅去了秦国,便到齐国去找大父会合。爷孙俩在临淄逗留半年,原想将逃离魏国的孙膑设法秘密运送到秦国去。不想孙膑断肢伤残后身心元气大伤,客居大将军田忌的府邸养息,田忌对孙膑敬如上宾,一时间根本无法着手。春去秋来,玄奇要回墨家总院,劝爷爷一起到大山中盘桓歇息,颐养天年。百里老人却执意要留下,等待机会说动孙膑去秦国,说这是他一生为秦国办的最后一件大事,完了立即到神农大山中来。爷爷曾是鬼谷子一门的要人,与孙膑有同门之缘,在齐国又多有故旧,相信自己一定能完成心愿。玄奇也不再勉强爷爷,独自跋山涉水,回到了神农大山的墨家总院。一年多来,她对秦国的消息知道得很少,只在临淄听说秦国已经开始变法,而且势头很是凶猛,杀了许多人。她挂怀着秦国变法,但她更是挂怀着烙在心头的嬴渠梁。从齐国归来,她很想选择从函谷关入秦,再由南山进入神农大山这条路,顺便在栎阳看看他,以了浓浓思念。然则,临淄的墨家客栈却给她带来巨子的命令,必须尽快回到总院,有大事要做。玄奇像所有的墨家子弟一样,对墨家的事业忠诚无二,对巨子的命令绝对服从。一接到传讯,她立即改道从齐国入楚,从丹水径进神农大山。匆匆归来半月有余,她的老师,也就是墨家巨子,却没有见她,代替巨子处置日常事务的大师兄禽滑釐也没有交代任何急务。

玄奇颇为纳闷,风风火火地召她回来,何以却动静全无?后来又在总院遇到许多派往外地的师兄师弟,才知道巨子召回了在外活动的全部骨干弟子,却没有接见任何一个人。隐隐约约地,玄奇觉得一定有非同寻常的大事要做。她知道,在墨家的历史上,只有数十年前援助宋国抵御楚国入侵的那一次,提前一个月集中了全部三百名墨家弟子,由大师兄禽滑釐率领,星夜奔赴宋国守护。老师巨子则只带了三名少年弟子,径到楚国郢都和发明云梯的公输班较量攻防谋略。那一次,墨家全面胜利,老师战胜了公输班,弟子们则将守城战术传遍了弱小国家,非但挽救了宋国,而且大大灭了好战大国的气焰。那一次,墨家名扬天下,被天下诸侯呼之为“政侠墨家”。

那时候,玄奇还没有出生,但每每听到这段动人的故事,就感到热血沸腾不胜向往。这次,难道也有了那样千载难逢的机会?玄奇一直在暗自揣摩,这次的对象是哪个国家?反复比较,玄奇认定是魏国。魏国的上将军庞涓非但残害自己的同门师弟孙膑,而且穷兵黩武,妄图吞掉卫国、薛国,甚至企图吃掉中山国和韩国,伙同大国瓜分秦国。魏王大兴土木兴建大梁王宫,劳民伤财,赋税大大加重。那个新任宰相公子卬更是贪财受贿的膏粱子弟,使魏国变得腐烂不堪。这些作为,墨家称之为“恶政”,比“暴政”更甚。按照墨家“诛暴去恶,兼爱非攻”的道义准绳,那是丝毫不能容忍的。要在以往,墨家早就出动了。也是老师年高,墨家在进入战国以后有所收敛,才没有对魏国动手。但玄奇也知道,老师一直在寻找重振墨家正道的时机。震慑像魏国这样的强国,能为天下伸张正气,能大灭恶政与暴政的气焰,何乐而不为?要诛杀庞涓、公子卬和魏王,玄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主动请命,为天下除去这帮恶政之徒。

听到大师兄召唤,玄奇的心中猛然一动,心中闪着纷纷乱乱的念头,疾步向山腰的议政堂奔来。

墨家总院是神农大山中的一座秘密城堡。自老墨子成名时算起,愚公移山般经营了四十余年,才形成了完整的规模。这座城堡在千山万壑的茫茫林海中确实小得难以发现,但实际的房屋数量,却抵得上小诸侯国的一座三里之城五里之郭。这座城堡依山而建,每边石墙长一里,内中共有八百六十四间房屋,六十四口水井,四百多亩耕地和许多个秘密石洞仓库。墨家子弟足不出城,即可以在这里永远生存下去。墨家崇尚百工之术,老墨子和每一个弟子都是第一流的工师算师,将城堡建得坚固实用而且机关密布,等闲大军也休想接近。这座城堡的每一构思都有实用意义上的讲究。高处房屋的屋顶全部涂成黄色,是为了分布在天下的一百多只信鸽能在茫茫林海中准确找到落点。屋顶之下,全部涂成绿色,是为了迷惑能够纵蹿跳跃的猿猴山猫等野兽。整个城堡的院落屋顶全部拉起铜网,是为了防备空中的猛禽袭击信鸽与猎犬。城堡内的所有房屋都用山石砌成,尽量建在树丛或山岩之下,除了坚固和冬暖夏凉的好处,就是隐蔽。在高处看,除了用做信鸽落点标志的几座黄色屋顶,很难发现大片的房子。重要的所在,则都设在有密道通行的石窟。

玄奇要去的议政堂,是墨家的核心重地之一,是一座极为隐秘的宽敞山洞。

玄奇到达时,墨家的“子门”四大弟子已经全部到齐,只差她这个最小的“子门”师妹了。墨家子弟的排行辈次与天下学派大不相同。寻常学派或者剑士门派,辈次严格,师承关系按照血缘关系类比排列,分为师祖、师爷、师父、学生几代,同门旁系则称师叔祖、师叔等,一个学派就是一个严格有序的家族序列。墨子兼爱天下,所有求学的子弟不分辈次,一律互称师兄师弟,全部墨家只有墨子一个被称为“老师”。学生的辈次排列按照地支分为子、丑、寅、卯四个梯次,分别称为子门、丑门、寅门、卯门。梯次的划分不按照进入墨家的先后和受业的顺序,而是按照学生的才能特长与职守划分。“子门”弟子很少,均是文武工三方面造诣很高的资深弟子。“丑门”弟子以修文和辩物(即后人说的科学)为主,都是些有奇思妙想的特异之才。“寅门”弟子以兵学(不是单纯的剑术武功)为主,是墨家实行“非攻”防御和诛灭暴政的主要力量。“卯门”则全部是少年弟子,边耕耘边修习,长大后视其特长分别列入各门。墨家的四门弟子之外,还有一个“虎门”,全部由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读书识字但又必须收留的特异人物组成,这些人不列为墨家的正式弟子,但却必须接受墨家严酷的训练,人人都有精湛的剑术和搏击术。这些虎门弟子是神农大山的险道关隘与墨家总院的主要守护力量,实际上就是墨家的一支私家武装。所有这些弟子(包括虎门非正式弟子),都没有身份上的尊卑之分,但却有极为严格的法纪服从,互称兄弟姐妹而不失令行禁止。

这种独有的爱心与理想,独有的平等精神与结构风貌,极大地凝聚着激励着所有的墨家弟子。他们热爱墨家,为了墨家的信念与理想,人人都准备随时献身。时人评说“墨家子弟,皆能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这种献身精神,是天下所有学派都望尘莫及的。

在墨家子弟中,玄奇是“子门”的唯一女弟子。玄奇的父亲和秦国的绝大多数青壮年一样,死在了年年都有的战场上。母亲也和绝大多数秦国女子一样,不到三十岁就累死在桑麻田中。从三岁开始,玄奇就跟着大父在王屋山中的“鬼门”山庄生活。但是,鬼谷子一门从来不收女弟子。玄奇六岁时,爷爷跋山涉水,将她送到了神农大山的墨家门下。爷爷说,墨家最适合将人锤炼得自立于天地之间,且墨家又有“卯门”少年院,生活起居上也不用担心。那时候,老墨子秃头上的一圈白发已经霜雪一般,没有人能够说清他的年岁。念及和爷爷的忘年之交,老墨子才破例收了这个秀丽聪敏的小女孩儿。在墨家的十二年中,玄奇显示出非凡的天赋与刻苦勤奋,对墨家经典、各种技能以及兵学剑术,均有上乘的修习造诣,仿佛墨家的一切都天生地与她的好恶相合,竟使她孜孜不倦如鱼得水。她的天赋与品性深为老墨子所欣赏,破例将她排列在“子门”,成为墨家年轻一代的重要人物。

先行到达的墨家四大弟子是禽滑釐、相里勤、邓陵子、苦获。墨家事务由这四人主持,已经有了十余年的时间。见玄奇匆匆进来,苦获笑道:“小师妹,就等你了,快坐。”玄奇答应一声,坐在了最末位的石礅上。

“三位师弟,玄奇师妹,今日有要事相商。”首座弟子禽滑釐已经五十余岁,睿智威严,素来不苟言笑,此刻肃然道,“三月之前,秦国在渭水草滩刑杀七百庶民。今日,焦明从秦国飞回,带来的消息是,秦国又在渭水斩决十二名族长和郿县县令赵亢。这是天下进入战国以来,最大数量的暴政杀人。主刑杀人者是秦国的左庶长卫鞅。此人号称变法强国,实则蒙蔽国君嬴渠梁,推行霸道暴政。此等震惊天下之大事,发生在墨家眼前,诸位以为,该当如何处置?”

邓陵子性急,不待禽滑釐话音落点已经面色通红,一口楚语短促尖锐:“以变法之名,行杀人之实,当是暴政无疑。暴政必杀啦!此乃墨家救世之准绳。不用商议,立即派虎门剑士诛杀卫鞅!”

“莫急。”宽厚稳健的相里勤悠然一笑,“墨家尚同。要‘同’,就要议,不议如何得‘同’?当初三家分晋后,魏国李悝率先变法,也有弊端,杀了不少人,然毕竟是强了国富了民,给天下带来了极大变化。也就是从那以后,老师决意对列国变法取审慎对策,不轻易将变法杀人做暴政对待。为此,我墨家多年不出山行做。今卫鞅在秦国变法,本是好事,第一次杀了七百人,我墨家也没有轻率出动,而是派了十余名精干弟子去细致打探。这次送回的消息,非但又杀害十三族长,而且还有一个县令赵亢。这赵亢乃秦国云阳名士,其兄赵良是稷下学宫唯一的秦国士子。赵氏兄弟素有贤名,民间口碑极好。杀得此人,足以证明卫鞅变法大有暴虐邪恶处。上次所杀七百余人的详情,苦获师弟,你谨细,说说。”

苦获嘴唇厚阔,永远拧着眉头,似乎总是在愁苦地思虑:“卫鞅第一次杀的七百人,有三百一十三人乃孟西白三族之庶民与戎狄移民,二百一十六人乃三族隶民,一百零一人乃国中疲民,四十人乃游侠剑士,三十三人乃各族族长,二十一人乃族中巫师。共杀七百二十四人,确为滥使刑杀,震惊天下。这次又杀了秦国名士赵亢和勤耕不辍的白氏族长。此等暴政酷吏,即或变法成功,也是涂炭生民,用庶民鲜血浇灌一己功业,必须给予严厉惩戒!否则,墨家之兼爱天下就是空谈。”苦获一字一板地说来,肃杀痛心,场中一阵沉默。禽滑釐点点头,问:“玄奇师妹,你对秦国甚为熟悉,有何见地?”

“玄奇师妹,如何?病了?”相里勤关切问道。

玄奇面色苍白,愣怔着不说话,见相里勤发问,猛然惊醒过来,脱口道:“不会!绝不会如此!他如何能行暴政?定然错也。”

“玄奇师妹,你说如何?谁出错了?”禽滑釐正色问。

玄奇默然了。她知道墨家子弟探事的传统和法纪,那是绝对不允许出错的。可是,说秦孝公推行残害民众的暴政,她是决然不会相信的。秦孝公是国君,卫鞅变法如果滥杀无辜,他岂能不知?知道了又岂能允许?如果他知道而且也不反对,那就一定另有隐情。然则,墨家探事子弟带回的消息证据确凿,她能说什么?将近一年,她一直在齐国,对秦国的情况确实不甚了了,能仅仅用自己的信任推翻探事子弟的证据么?自然不能。然则,秦孝公与卫鞅是暴君酷吏么?绝不可能。一时间,玄奇心乱如麻,强自镇静道:“玄奇以为,秦国刑杀之事,定然另有隐情,尚须再查,不宜轻动,请四位师兄详察。”

禽滑釐道:“玄奇师妹,是否暴政,墨家素来看事实。你所言隐情,乃是一种臆测,如何能改变查核过的事实?”

邓陵子锐声道:“玄奇师妹。是否你自己心中有隐情?秦国目下是任何人都敢杀,连巫师、游侠都杀。更可恨者,连最穷苦的隶农都杀!墨家兼爱天下,如果不为庶民苦难伸张正气,我墨家有何面目对这‘政侠’二字?墨家向来不徇私情,师妹当自省才是啦。”

“邓陵子,且莫如此讲话。”相里勤平静地笑笑,“要‘尚同’,必有争议。玄奇师妹纵有私心,也不至于为暴政张目,无非要查清楚罢了。现既已查清,玄奇师妹也会和我们一样的。”

苦获硬邦邦道:“事不宜迟,当尽快动手,灭暴政气焰,为怨民张目。”

玄奇急得面色通红:“不然。若诸位师兄皆持此论,玄奇提请老师定夺。”

四人一怔,一时沉默无言。墨家事务多年来已经由四大弟子处置,事后只对老墨子禀报结果。但老墨子当初交出权力的时候立下定规:一、子门首席弟子禽滑釐只是主掌事务,不称巨子,墨家巨子仍然是他本人。二、参与议事的任何一人若对决策提出异议,必须禀报他裁定。也就是说,子门弟子们对大事的意见只要一致,就可以不经过墨子,意见不一致,则必须经过老墨子。

多年以来,第一次出现此等情况,四大弟子不禁惊讶沉默。

禽滑釐沉吟有顷道:“好,就交由巨子定夺。日暮之后,尚同坊会合。”

老墨子愤怒了

神农大山中的秋日忒短,晌午饭刚过一个时辰,茫茫山林就暗淡下来。

墨家讲究节用苦修,即或财货富有,也生活得异常简朴。墨子和子弟们一样,一天只吃两顿饭。第一顿叫“早饭”,在早晨的辰时,日头爬上山顶的晨练之后。第二顿叫“晌午饭”,在未时太阳西斜之际。晚上叫“喝汤”,不算做正餐,只供给耕田、采药、习武和职司防卫的虎门弟子。有大的全体性行动时,则所有人都有晚汤。目下正常时日,玄奇没有必要喝汤,太阳落下西山之后,便向总院城堡最深处的尚同坊而来。

尚同坊在山根,是老墨子会见弟子议论大事的山洞。所谓“尚同”,就是崇尚同一。见诸实践,就是追求统一。这是墨子的十大主张之一,用之于山洞命名,寓意着这座山洞是弟子与老师达到同一主张,从而统一行动的地方。随着老墨子年高隐退,墨家弟子们已经很少在尚同坊议事了。玄奇在神农大山十二年,只在这里和老师见过三次。当然,她作为老墨子晚年唯一的亲授弟子,一年中总能见到老师几次。但在这里和老师见面与在书房和老师见面大不相同。在书房解惑,老师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但在尚同坊议事,老师就变成了坚刚严厉的“巨子”。每逢在尚同坊议事,玄奇便忐忑不安,觉得这里最缺少墨家的亲和,连老师在内,每个人都冷冰冰的。将近山洞,她又一次心跳起来,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但一想到老师的明睿深邃和博大胸怀,又一下子坦然起来,步子也不觉轻快了。

尚同坊原先是个滴水的岩洞。墨家建城,那些通晓百工的弟子们,在墨子指导下将这座阴暗潮湿的滴水洞进行了大改造。非但神奇地解决了滴水,而且凿出了几条通向山体外的风洞光窗,干爽山风浩浩涌入,日间还可以照到一两个时辰的阳光。数年之后,这座山洞便成了干燥舒适的一个所在。最奇妙的是,这座山洞流进来的风中充满了浓郁的绿树山花的清新香味儿,竟是山中其他任何地方也没有的。谁走进这里,都要情不自禁地做一番深深的吐纳。为了这个奇妙的好处,四大弟子一致认为应该将老师的书房建在此处,有利于老师延年益寿。老墨子却哈哈大笑道:“老夫兼爱天下,岂能独享上天所赐?”于是这座山洞做了尚同坊,平日里谁都可以来,身体衰弱的弟子,还可以搬到尚同坊隔开的小间里养息。

此刻,执事子弟已经将石礅在洞口的岩石平台上摆好。按照墨家的“节用”规矩,凡有山月,便不可掌灯。今夜秋月高悬,明澄清澈,自然便成了月下议事。玄奇第一个到来,她看了看石礅位置,便将一个自己带来的绵垫儿铺在了老师的石礅上。正在收拾的少年执事弟子笑道:“玄奇姐姐,我知道你会带来的。我等要铺上熊皮垫儿,老师准定要骂要扔。只要你铺上,老师皱皱眉头也就坐了。真没法也。”玄奇笑道:“老师年高,石礅冰凉,略微衬衬最好。熊皮太烧,老师尚健旺,坐不得。这个绵垫儿干脆留下,我不参加议事时你就给老师铺上。”少年高兴道:“好也!听玄奇姐姐的。我去请老师了。”便一溜小跑走了。

离尚同坊一箭之地的一座小竹楼里,一个老人正凝望着天上的月亮沉思,一动不动,仿佛伫立在那里的一座铜像。良久,老人一声沉重的叹息。

“老师,师兄师姐已经到了尚同坊。”少年弟子跑来轻声禀报。

“知道了。”老人转过身来,“走。”

“老师,请穿上这双布履,很软的。”少年蹲下来为老人穿鞋。

“忒烦。老夫一生打赤脚,小子不晓得?”老人笑骂。

“玄奇姐姐说,秋霜冰冷,脚下要暖和一些。”

“又是玄奇姐姐,小妮子!难道老夫秃顶,也要戴上绵冠不成?走也,休要啰嗦。”老人一边笑骂,一边下楼,竹梯竟然毫无声息。下得竹楼,老人赤脚走在石板道上,脑后一圈长长的白发衬着红亮的秃顶,大袖飘飘,步履轻快,没有丝毫的老态。

这个老人,就是名震天下的墨子。

春秋以来,有两个名声若日月的“子”使天下人扑朔迷离,一个是鬼谷子,另一个就是这个墨子。所谓扑朔迷离,一是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清他们是何方人氏,二是谁也不知晓他们活了多大年岁,三是他们都有天下人所不能理解的诸多特立独行处,多被人骂为“贱行乖僻”。

先说这一,鬼谷子生身生地虽然朦胧,毕竟还限定在中原哪一国人的争论上。这墨子不然,尽管有人说他是宋国人,在宋国做过大夫;也有人说他是鲁国人,在鲁国儒家求学多年。但更多的人认为,他根本不是华夏子民,而是来自西方异国的怪人,甚或有人说墨子根本就是天外来客!因为他生得与中原人迥然有异,高鼻深目,身材高大却又略有佝偻,天生秃顶,一生赤脚。儒家的孟子最恨墨子,一骂他“无父”,二骂他“摩顶放踵利天下”。“无父”是骂墨子生身不明,终身无家,自己无生父,也不做人生父。“摩顶放踵利天下”,骂的是这个秃顶(摩顶)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凭着一副异相与一身苦行施小惠于天下。言外之意,是骂墨子没有正经的救世主张。首座弟子禽滑釐气愤孟子刻薄,请老师自陈身世以正视听。墨子大笑:“圣者以言行立于天下。吾生于何方,与大道何干?”竟是不予理睬。后来,墨子无意中对苦获说了一句:“吾乃北方之鄙人也。”只此一句,言犹未尽,却不再说了。究竟是北方何地何国?戎狄?匈奴?还是华夏?谁也不知道。

再说这二,鬼谷子与墨子都在春秋中后期和战国初期有频繁作为,谁也说不清他们活了多大年岁。鬼谷子的知名弟子主要在战国初中期,还可以大体上说个八九不离十。墨子则几乎无从说起。他在儒家与孔子的孙子子思同门修习,不满儒家的迂阔复古,与儒家子弟们激烈论战,使孔门三盈三虚,名声大振,旋即自创墨家学派,长期在列国奔走推行。这该当是春秋中后期的事儿,到战国初期,已经有将近百年,墨家已经是天下显学了。孟子是子思的学生,子思已经不在人世了,儒家的孟子也已经成了风云名士,可与子思同门修习的墨子竟然还时时有蛛丝马迹。说老墨子还活着吧,经常是十数年不见动静,这在战国大师级的名士中几乎不可能做到。可说老墨子死了吧,又常常在人们完全无法想象的时候突然地闪现——有些事是只有老墨子才能做出来的。久而久之,老墨子就变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谁也说不清楚他的生灭踪迹。有人说墨子早死了,有人说他还很健旺地活着,还能活一百年。就是身边的弟子,也没有人能说清他的确切年岁。

这三就更是说不清楚。鬼谷子与墨子,都有世人难以理解的奇特主张和行为。鬼谷子崇尚法制、权谋与兵学,认为只有这些强力神秘的东西才能消灭人的恶性。他诋毁一切迂阔无用的儒家道家阴阳家,门下弟子不是治国大才就是军中上将,前者如李悝,后者如庞涓孙膑以及后来大名赫赫的苏秦张仪等。墨子则不然,他仿佛生来就有悲天悯人的襟怀,痛感庶民的无尽痛苦,对治国弄权那一套很是冷淡,所有的学问都为了拯救贱民。他提出了救世的十大主张: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尚贤、尚同、敬天、明鬼、非乐、非命。这十大主张都是为了穷苦的贱民和辛辛苦苦不得志的贤者。十大主张中,兼爱是根本,是太阳,其余的都是兼爱生发出来的星辰枝叶。墨子非但这样说,也实实在在地这样做。不娶妻,不生子,布衣赤脚,粗茶淡饭,自耕自食,风餐露宿,带着弟子奔走列国,教庶民百姓百工之术,制止强国对小国弱国的刀兵欺凌。贵族名士骂他的所作所为是“贱人之行”,是“无父之徒”,极尽刻薄。但墨子从来不为所动,坚韧不拔的身体力行,人格学问竟像泰山北斗一般矗立起来,名振列国,天下景仰。追随墨子的弟子越来越多,墨家的势力也越来越大。而且这些弟子都是忠心耿耿,一声令下,赴火蹈刃,死不旋踵。鬼谷子的怪异,在于惊世骇俗的多种高精尖学问,不是治一学而成大家,而是治多学皆成大家。这在天下诸子百家中绝无仅有。墨子的怪异,则在于终其一生与世俗强权格格不入,胸怀经天纬地之才而甘为贱人苦行,不做官更不求官,风风火火地奔走全部为的扶弱救困;兼爱天下,蔑视强权,却在墨家内部搞出一套权威分明的“巨子”制;巧思巧工,连著名工师公输班都自叹弗如,却又崇信鬼神怪异……端的是庞大博杂得理不出头绪。这样的流派,诸子百家中更是绝无仅有。

然则,无论多么不为天下人理解,数十近百年间,墨家无可置疑地成了天下诸侯谁也不敢小视的一支力量。有人说,墨家是天下的“政侠”,是超然于所有国家之外的正义力量。强悍的大国纵然有战车铁骑,可是对那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墨家剑士也畏惧三分。天下之大,唯墨家敢于仗剑而起,血流五步,而使天下缟素!这对一切邪恶的力量都是一种极大的震慑。春秋战国之世,大国提起墨家就摇头,小国提起墨家却赞美不止。暴虐国君说到墨家就额头冒汗,贤明国君说到墨子就坦然舒畅。

虽则如此,进入战国,老墨子还是深居简出,诛暴利剑轻易不出鞘了,墨家大队也极少开出这座神农大山。将近三十多年,天下关于墨家的神奇故事渐渐少了起来。有人说墨子早已经死了,墨家也散伙了。流言传入深山,老墨子哈哈大笑,但依然隐居大山纹丝不动。

老墨子踏着月光,走得很轻快。他很瘦,很高,头很大,宽阔的前额和那片红亮的秃顶连成了一片广阔的智慧高地,一圈霜雪般的白发在高地边缘银丝闪亮,恍若红色岩石上永不解冻的冰雪。他的步幅很大,一双大赤脚片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与穿鞋者一模一样的清晰坚实的脚步声,可知他脚上的老茧有多厚。玄奇有次笑问:“老师脚上的老茧,有大禹腿上的老茧厚么?”老墨子大笑:“大禹只磨了十三年,股茧何足道哉!老夫脚茧,唯刀币可比耳!”

当墨子走到尚同坊外的时候,已经远远看见了等候在月下的弟子们的身影。弟子们也已经听见了老师的脚步声,一齐在岩石平台上遥遥拱手:“子门弟子恭候老师。”老墨子大手一扬:“多日不见,想尔等小子也。”一阵大笑,山鸣谷应。

玄奇快步走来,扶着墨子走到中间石礅前。老墨子看看石礅上的绵垫儿,又看看玄奇,摇摇头却没说话,便坐了下去。执事的少年弟子在背后偷偷向玄奇做个鬼脸,玄奇不禁“嗤”地笑了出来。老墨子回头一瞪眼,少年弟子连忙便跑,玄奇和禽滑釐几个哈哈大笑,老墨子笑骂道:“小子好没出息。”瞬间笑容敛去,缓缓道,“何事?说。”

禽滑釐拱手道:“禀报巨子,卫鞅在秦国名为变法,实则大肆杀戮。我等议定诛暴救秦。玄奇师妹提出异议。呈请巨子裁决。”

“玄奇,说说你道理。”老墨子淡淡缓缓。

玄奇从石礅上站起拱手道:“禀报巨子,玄奇以为,卫鞅乃法家名士,嬴渠梁乃发奋之君,他们君臣不会乱施刑杀,其中定然另有隐情。望巨子详查定夺。”

“玄奇,你清楚卫鞅?清楚嬴渠梁?”老墨子半闭的眼睛陡然睁开,锐利的目光从深邃的眼眶中射出,仿佛能穿透人的五脏六腑。

“禀报巨子,玄奇在魏国安邑见过卫鞅,其人举止方正,论政极有见地,是以玄奇曾助他逃出魏国。秦国新君嬴渠梁,玄奇随大父见过两次,其人发奋图强,求贤若渴,决然不是昏暴国君。请巨子详查定夺。”

老墨子微微冷笑:“玄奇,尔语音颤抖,面色泛红,辞色偏激,何曾有墨家子弟论政定暴之公允心境?从实说,尔之论断,有无隐情?”

“老师,不,巨子。”玄奇骤然慌乱起来,脱口而出,“他决然不是暴君!不会滥施刑杀!”

老墨子声音一沉:“玄奇,你对申不害、韩侯,也会如此论断么?”

“禀报巨子,玄奇不清楚申不害与韩侯,不敢贸然评判。”

“玄奇,”老墨子冷冷道,“小小年岁,就有了机心?尔与大父,在韩国和申不害谈论三个时辰,何以不敢贸然评判?”

玄奇大感意外,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再说,尔为何对秦国新君如此坚定,竟不顾墨家查实的消息?”

玄奇本想将自己对嬴渠梁、对卫鞅、对秦国的了解和想法向老师细细讲说,也相信老师会像教诲学问时一样耐心听,认真想。万万没有想到一开始就让老师觉得不对味儿,将自己陷于尴尬困窘。关心则乱,智慧的玄奇心乱如麻,后悔自己没有冷静地准备说辞,也后悔自己忘记了老师在作为“巨子”断事时和作为“老师”解惑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此时此刻,说自己和这个新任国君有渊源么?万万不能,那样非但会在墨家被定为“私情枉法”的大罪,而且会给他帮倒忙,使事情不可收拾。那么,如何解释自己明确坚定的评判?看来只有将错就错,好在自己并不违背良心,不是为一个真正的暴君开脱。心念及此,玄奇抬头看着老师,明明朗朗道:“回巨子,对秦国新君的评判,乃弟子亲自勘察所得,当否,尚请巨子决断。”

邓陵子冷笑道:“勘察?玄奇师妹,你对申不害难道就没有勘察啦?”

老墨子大手一挥:“邓陵子休得多言。论事焉有诛心之理?”

禽滑釐拱手道:“弟子以为,秦国之事当重事实。玄奇师妹与秦国素有渊源,且在栎阳见识过秦国新君,持有异议不足为奇,现已尚同,巨子不必追究。”

“好!禽滑釐襟怀,尔等当做楷模。”老墨子爽朗大笑,又骤然收敛,肃然道,“秦国暴政,老夫略知。我墨家三十余年收剑封刀,意在观天下变法之效。目下韩国、秦国、齐国都在变法,然均以杀戮为变法手段,不去触及根本。墨家要让天下知晓:靠杀人变法者,天理不容。墨家要给天下一个警示。尔等以为,当从何入手?”

“从秦国入手!”四大弟子异口同声。

墨子面色肃杀:“正是如此。秦族虽生东方,然又起于戎狄,长久征战,本多暴戾之气。若以变法为理由,杀戮过甚,这个国家就会走上邪路,庶民就会永无宁日。不给秦国以血之告诫,秦国君臣就不会珍惜庶民性命。尔等说说,该当如何告诫秦国?”

禽滑釐:“弟子之意,当由邓陵子师弟率神杀剑士三十名潜入栎阳,取卫鞅首级。由苦获师弟率虎门勇士二十名,将嬴渠梁擒来总院,由巨子给予教诲。另由弟子与相里勤师弟率墨家剑阵,在陈仓峡谷接应。”

“大师兄部署甚善,敢请巨子定夺!”邓陵子很是激奋。

老墨子凌厉的目光盯住玄奇:“邓陵子一路,当由玄奇率领。其余可也。”

玄奇看着老师,惊讶愣怔着说不出话来,猛然一头栽倒在地上。相里勤惊叫一声,上前扶住玄奇:“苦获,快,银针!”

老墨子脸色骤变,大袖一甩:“成何体统?让她醒来见我!”大步而去。

老墨子显然很愤怒。他虽然将墨家的日常事务交禽滑釐率子门弟子处理,但最重大的决策和最重要的权力仍然掌握在自己手里。其所以如此,并非墨子以权术之道治理学派,而是基于非常实际的考虑。一来是自己并没有年迈力衰神志不清。二来是唯恐弟子们在大行动中有失洞察而损害墨家的信仰。三呢,则是墨子对自己的骨干弟子们不很满意。虽说禽滑釐几个大弟子也算久经风雨,但在胸怀气度学问技能以及品德修养方面,总是缺少一种大师风范。这一点,墨子倒是佩服自己的宿敌儒家,孔子之后竟然出了个孟子,将濒临绝境风雨飘摇的儒家硬是挺了起来,在战国时期仍然成为天下显学。自己身后眼看是没有这样的大才,墨子心中总是有些空荡荡的。对于墨子而言,没有妻子,没有儿子,完全不是何等了不得的大事。但在毕生开创的正义大业上没有一个理想的继承者,却是一种深深的遗憾。

墨子相信天道鬼神,认为这些冥冥之中的意志,总要在人世寻找一种防止人群颓废堕落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自己和自己创立的墨家。墨家的正义之剑之所以所向无敌,从根本上说,是天道的意志,是鬼神的力量。上天其所以选择墨家,那是因为墨子具有超凡的天赋品性和学问技能,他所倡导的主张能够代上天言道,能够代鬼神辨明人世间的善恶恩怨,能够坚如山岳般的惩恶扬善。

墨子没有父亲,母亲是遥远北方的大山里的一个女人。在墨子的记忆中,母亲独居大山,一生都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有一年春天,女人到山中砍柴,累倒在清泉边的山石上,梦见一只黑色的大鸟飞入怀中,醒来时已经生下了一个男孩儿。母亲给他取名“乌”,因为他是黑鸟的儿子。母亲说他生下来就是只有一圈头发的秃头,脚很大,脚茧厚得教人吃惊,就像一个沧桑跋涉的老头儿。墨子记得自己长得惊人地快,六岁时已经成了一个身高五尺的少年。幼小的他,内心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应当离开大山,应当向南边去,整天怔怔地望着南天发呆。八岁时,健壮的母亲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无疾而终,仿佛到人世来就是为了生下这个儿子。墨子在山腰密林挖了一个土坑,埋葬了母亲,就漫无目标地向南方流浪。记不清走了几年,墨子终于到了繁华富庶的华夏中原。

在大河南岸的宋国,一个小吏收留了这个怪异的小流浪者,让他做家里的仆人。

小仆人在收拾书房竹简时,竟觉自己对竹简上的字似乎隐隐约约都认识,等主人回来一问,竟然念得大体都对!小吏大惊,视为天人,立即举荐给宋国君主。于是,小仆人“乌”就做了宋国的太庙小吏。“乌”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叫,自己给自己改名,将“乌”变做“墨”为姓,取名为“翟”,意思是深山里飞出的一个长尾巴的野鸡。从此以后,中原就有了墨翟这个人。三年以后,墨翟辞官挂冠,出游鲁国,在孔子的后辈儒家门下求学。那时候,墨翟才十八岁。可是这个秃顶赤脚高鼻深目的青年,却惊动了所有的儒家弟子。他好像延续了一种未知的智慧,对艰深博大的儒家学问过目不忘,一通百通。一年之后,墨翟开始向儒家挑战,驳斥儒家学派的荒谬虚伪守旧迂阔。儒家子弟轮番上阵,却不能抵挡。即使孔子的孙子子思,在与墨翟的论战中也败下阵来。天下学子闻名而来,大会鲁国,却都尽在听墨翟论学,使儒家丢尽了脸面。儒家子弟群起声讨,墨翟愤而离开儒家,到处讲学,几年内便创立了自己的一套墨家学说。

天下名士无不惊异,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后生学子,如何竟能提出非饱经人生忧患而不能提出的许多高深命题和主张?更重要的是,墨翟提出的这些主张,个个击中人世苦难的要害,每一个命题都焕发出绚烂的光芒,给劳苦庶民和饱受蹂躏的人世,活生生呈现出一张救世的风帆。更令天下学子汗颜者,墨子非但言论惊人,行动更是惊人。他是天下学派宗师中唯一拒绝入仕而苦行救世的一个。布衣粗食,扶危济困,诛杀酷吏,消灭暴政,使兼爱的光芒普照苦难的人生——这种境界,这种精神,这种意志,这种品性,这种力量,是天下任何学派都不能望其项背的。

天下名士尊墨翟为墨子,推墨家为天下显学。

当然,墨子也不是没有敌人。除了儒家处处刻薄恶毒的咒骂——墨子对那些刻薄言辞从来报以轻蔑的大笑——也还有稳健有力的正面敌人,这就是法家。法家是战国时代一支最有实力的正面力量。他们认为,墨子的主张与行为乖张偏激,只能拯救人世的小苦小难,而无法使庶民实实在在地富裕,无法使国家实实在在地强大。与其竭尽心力帮助弱国防止侵略,何如法家全心全意地使弱国强大?与其一点一滴地扶危救困,何如法家推行变法而使国富民强?墨家是扬汤止沸,而法家是釜底抽薪。这是法家最有力的驳斥。更重要的是,法家反对墨家无视国家法制的侠义行为一,认为墨家对变法潮流是种悖逆一,是种褊狭的扰乱,根本上与儒家的迂阔倒退没有两样!

墨子可以轻视儒家,但是不能轻视法家。法家学子素来敬重墨子,从来没有一个法家名士对墨子进行过人身攻击。法家讲的是理,儒家骂的是人。假若墨子不是一个超凡的哲人,他也许会在法家的变法潮流和宏大立论面前自甘隐退。然则墨子不是这样,法家的发难,丝毫没有动摇墨子。从心底说,墨子也认为法家是匡正乱世的支柱,但是墨家守定的是人世间另一道警戒线,要“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要诛灭的是一切邪恶残暴,包括法家变法中出现的邪恶和残暴。人的恶性会从所有的竞争缝隙挤出来,自然包括法家变法这样的潮流。早期的李悝变法和吴起变法,都在邪恶的鲜血中失败,李悝退隐,吴起惨死。能因为魏国楚国变法,就抹煞两国变法中的残暴么?近几年韩国的申不害变法、齐国的齐威王变法、秦国的卫鞅变法,都充满了杀戮。韩国杀了几乎所有的权臣,齐国更是用大鼎烹煮官吏;秦国最甚,竟大肆杀戮平民农夫甚至最为苦难的奴隶!如此暴行,能因为他们是变法而一笔勾销么?天下没有变法固然不行,然则没有抑制变法暴行的霹雳力量更不行。没有墨家,没有墨子,天下暴君酷吏岂非要甚嚣尘上?

老墨子没有糊涂。他静观变法三十年没有出山,在于他期望天下变法能够以兼爱天下的博大胸怀去做,能够给天下带来平和康宁。可是,他最终失望了。且不说变法中的血腥暴行,就是变法后的强国,也没有变成温和自重的国家,他们依然在穷兵黩武,在频频用兵,在吞灭一个又一个小国弱国!假如变法不能给天下播撒爱的种子,反而使刀兵争夺更为穷凶极恶,变法之正义何在?如今,秦国这样一个具有好战之风的国家,又开始了杀人变法,即或它强大了,也只会给天下带来更多的灾难。

对于这样的残酷变法,墨家不应该给予惩戒么?

往远处说,墨家和秦国还是有些渊源的。在春秋诸侯蔑视秦国的年代里,只有道家墨家不将秦国做另类看待,照样入秦游学。尤其是墨子将根基扎在神农大山中时,曾经从秦国的南山商道运输了许多砖石、铁器与粮食进山。当时秦国虽然很穷,但对于墨家还是很敬重的,只要墨家有要求,秦国关卡从来都是顺利放行。秦国虽然不够强大,但是山东诸侯也奈何不了秦国。所以墨家也没有将秦国作为必须援助的小国弱国对待,长期以来,双方都保持着一种和谐的相处,井水不犯河水,谁也没有给谁带来过麻烦与不快。

老墨子的愤怒,在于他感到,秦国变法似乎完全忘记了墨家铲除暴政的力量,竟然敢如此大规模地严刑杀戮!是可忍,孰不可忍?骨干弟子们的反应也似乎太迟钝了一些。

老墨子本来在一个月前就看到了秘密弟子单独给他送来的密报,他没有动作,就是在等待禽滑釐他们的反应,想考校一下骨干弟子们对这件大事的反应能力。结果不如人意,老墨子老大不高兴。尤其是他最钟爱的女弟子玄奇,竟然为秦国暴行辩护,匪夷所思也。

老墨子站在小竹楼上,仰望中天圆月,不禁浩叹一声。

黑篷车主与神秘的工匠

函谷关东来的官道上,一辆两马驾拉的黑布篷车不紧不慢地辚辚行进着。

这辆车没有驾车的驭手。车旁一个俊秀少年,骑着一匹神骏的红马,手中一条马鞭,偶然在岔道口指点一下驾车的白马,并不时笑着对车中说几句话,显得兴奋而好奇。看看前面左手就是华山,少年笑道:“公子,前面就是华山了。快看,好高吔!”车中一阵笑声:“往前走,南山更高了。”少年笑道:“如此平展展的田野,怎的都是荒地?”车中一声叹息:“这是魏国的客地,来来往往都是打仗,谁愿来种田?”少年问:“客地?如何叫客地?”车中人回答:“就是占别人的土地,自己顾不上治理。”少年笑道:“呀,明白了。这莫非就是秦国的河西之地?”车中人笑道:“你个小丫头,还有明白的时候?”少年嘘了一声笑道:“哎,姐姐,可不敢叫我丫头,小心人家听见。看,前边有人了。”只见车篷布中间稍稍张开,车中人显然向外望了一眼:“谁是姐姐?自己小心。奇怪,好热闹。”少年道:“狩猎?不像。耕田?也不像。秋收都完了,这么多人在田野里吵吵嚷嚷做甚?”车中人道:“打马,到前边看看。”少年噘着嘴:“算了,还是赶路要紧,你不着急了?”车中人拍拍车厢板:“已经到了秦国地界,如何不看?急甚?”少年做个鬼脸笑道:“好。主人不急,我急甚来?”说完一扬手中马鞭,少年坐下红马与两匹驾车骏马大跑起来。

片刻之间,已经到了纷纷攘攘的地头。马车停稳,少年下马,警惕地四周张望,不断下意识地碰碰腰间的短剑。车中走下一个俊拔的布衣青年,一方白巾挽着长发,站在地头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时已秋日黄昏,收割干净的田野极目无垠。原先井田里星星点点的民居竟然神奇地消失了,唯有残留的庄园杨柳,使人想到这里昔日的炊烟。井田之间又宽又高的“封疆”(田界)也没有了。更令人惊奇的是,田野中纵横交错的“阡陌”全部消失,都被开垦成了耕田,新翻的黄土踏上去特别松软。这种田间小道,纵的叫“阡”,横的叫“陌”,是专门用来供战车通行的。春秋以来,刀兵连绵,几乎没有不打仗的国家,所以这兵车阡陌是官府最看重的。农人要不留,战车来了横行田野,庄稼种了也是白种,所以无论多么需要土地,兵车阡陌是任谁也不敢动的。车道交错,占田极多。后来的《商君书》中有一篇《算地》,说田间道路加上星罗棋布的民居,占去了十分之四左右的耕地。虽然如此,谁也不能动,虽然车战已经被淘汰,但那些纵横交错荒草摇摇的车道却依然盘踞在田畴之中,将珍贵的土地分割成无数零零碎碎的小块。即或是最发达文明的魏国,也还保留着田畴中的废弃车道。如今在秦国,没有了封疆阡陌,平展展的良田一望无际,岂能不令人惊奇?

白巾青年大感新鲜,索性走到田野去看。身后少年紧张得一溜碎步跟了上来。

田野中散布着布衣褴褛的男女老幼。精壮男人们大多围在一名黑衣小吏周围,女人们则或聚或散地啧啧议论,总角小儿们则在松软的新土中追逐嬉闹。白巾青年走到青壮男子们聚拢的地方,只见那个黑衣小吏对着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高声道:“记准了,六尺一步,百步一亩,不准丝毫有差!左庶长新法:步过六尺者罚,亩过百步者刑!诸位都是族中长老,素有公平人望,若有虚假,新法不容!”

一个老人拱手高声道:“我等晓得,左庶长执法如山,谁敢触法?”

一个青年男子高声问:“敢问王廧夫,每个户主可是五百亩?”

“对。”黑衣小吏王廧夫颇为矜持地一挥手,“开始,分地!”

人群一片欢呼雀跃,小儿们赶来围住一个老人拍手齐喊:“走啊!走——”老人神色肃然地整整衣襟,双手抱拳向上天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右手“啪啪”敲了两下膝盖,终于抬起了右脚。随着老人的右脚起落,小儿们高兴地数起来:“一,二,三……”大人们则屏着呼吸跟着老人往前走。白巾青年也随着人们一步一步地向田野深处走去。人群后边,两名壮汉手扯麻绳拉成一条直线跟在老人身后,另有十几个青壮年手执铁铲沿麻绳堆起一道长长的田埂,算是新的“封疆”。终于到了地头,又有一群男人女人在田埂顶端立起了一方大石。

步丈土地的老人对着石碑高声念道:“地主——黑老六!地数——五百亩!”黑衣吏一挥手:“记定了,五百亩!黑老六!”人群哗然拍掌高喊:“自家的地!老六万岁!”一个粗黑的壮年人向人群后兴奋招手:“暮旦妈,快点拿来啊!”一个浑身补丁的女人挎着一个竹篮子从人群后挤出来嚷道:“谁能想到,咱这黑斑脎,还占了个鳌头!”众人不禁轰声大笑。

白巾青年注意到粗黑的黑六额角有一块肉红色的大伤疤,心念一闪,笑着问身旁一个后生:“敢问,这‘黑斑脎’为何物?”

青年笑得直流眼泪:“这黑斑脎么——何物?就是这,看见了么?”使劲地拍拍脑袋。

白巾青年疑惑道:“脎,就是头?”

后生摇头晃脑地学着斯文口气:“然也。”

白巾青年仍然不解:“那,黑斑脎 呢?莫非头上生了黑斑?”

后生使劲憋住笑点头:“差不多,就是说这人背运倒霉。他呀,原先是官奴,你没看见他脸上那块烙疤么?你不懂秦人土话?哪国人?”

白巾青年却笑指田野道:“快看,敬天了。”

精瘦黝黑的黑老六和挎竹篮子的女人,已经跪在了地头石刻下,身后还并排跪着两男一女三个少年。粗壮的女人从竹篮子里拿出两碗红色方肉和两碗染红了的鸡蛋,递给黑六。男人恭敬地捧着粗糙的陶碗,轻轻放到石前松软的土地上,又接过女人递过来的三支香点燃,小心翼翼地插到松土里,而后抱拳向天高声呐喊般道:“上天哪,上天,黑家九代为奴,给人当了三百年牛马。今日,我黑六有自己的地了,五百亩!天哪,天,你老人家有好生之德,差遣左庶长秦国变法,奴人有了自由身,穷人可吃饱穿暖咧。求上天赐福左庶长大人寿比南山,永做农人的守护大神哪!”一番嘶喊,黑六泪流满面了。女人颤声高喊:“磕头!拜地!地神呀,年年保佑好庄稼!”一家五口连连叩头。田中农人们感慨唏嘘,喜极而泣,哭成了一片。

白巾青年神色肃然,两行热泪涌出,滴落在脚下松软的黄土中。

一个老人高声道:“今日乃我里大喜之日,晚来行社火大礼!县吏王大人和这两位小哥,乃逢喜贵客,务请到里社同喜!”说完,向三人深深一躬。

众人齐喊:“大喜同喜!来者有席!大喜同喜!来者有席!”

白巾青年深深一躬:“天地翻覆,理当与父老共庆。”身后少年皱着眉头,却也忙跟着深深一躬。

秋夜,山脚下的一座茅亭边燃起了几堆熊熊篝火。

这是新建的望华里,十个“井”的农户搬进了这座新村庄,八十户人家,腾出了井田中的六百多亩耕地,新居占用的土地是山脚下新开垦的荒地。那时候的亩分为大亩和小亩,大亩二百四十方步,大约相当于后来的九分地左右;小亩一百方步,大约相当于后来的半亩地左右。秦国商鞅变法开始时,采用的是东方诸侯传统的百步亩,直到定都咸阳后,才改制为二百四十步大亩。这是后话。这个新村的东南就是险峻的华山,白日里华山的巍峨青峰清晰可见,所以被命名为望华里。村中的十井八十户农人,都是原来孟西白三族的隶农。新法规定:隶农除籍分地成为新自由民后,须得与原先的宗主户分开,各自集中建里。其所以如此,是为了尽可能地避免无谓的歧视偏见与冲突,尽可能地消灭村族械斗的根源。这些昔日的隶农除去了隶籍,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财富,又和宗主户分开村落居住,身心在陡然间完全摆脱了束缚,获得了自由,第一次尝到了挺直腰杆做人的味道,其兴奋激动之情自然要狂放地发泄出来。

篝火周围摆了十多张长大木几,没有油漆,还是粗糙的木质本色。几前坐着村中的老人、县吏和作为贵客的白巾青年,以及那位始终拿着马鞭的少年。木几上摆着装酒的大陶罐,一碗方肉,一碗苦菜。木几外围,层层叠叠坐着望华里的男女老幼三百余口,十多人一圈,每圈中间有两碗菜一罐酒,总角小儿们在篝火间窜来窜去地嬉闹着。精瘦的黑六坐在长大木几的最边缘,显得很是局促。

木几中间的一个白发老人向县吏、贵客和黑六点点头,拍拍手,全场顿时安静下来。老人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夜空回旋:“父老兄弟姐妹们,今日变法三喜:望华新里落成,土地重新分过,我等成了自由民!来,我等为此三桩大喜,先干这一碗了!”说着端起面前的陶碗和邻座白巾青年“当”地一碰。

“干!”全场轰然笑叫,叮叮当当碰起来喝下去。

老人一抹白须,慨然道:“这社火大会,一来为了庆贺,二来为了交代一下公事。新法按一里一治,不再是一族一治。同里可以多姓杂居,族长不再是官府认可的吏员。村社公务今后就由里正办理了。我这族长从今日起,也就退隐了。王大人,请你委任里正吧。”

黑衣县吏站起来高声道:“奉下邽县令之命,委任黑六为望华里里正,推行官府新法,依法治理民事!”

“彩!”全场拍掌欢呼,“黑六万岁!”

黑六满脸通红,站起来连连向场中抱拳打躬,使劲清清嗓子道:“黑六蠢才,以往是个黑斑脎,斗大字不识半升。官府抬举,赶我这黑斑脎上阵,只好奉命。我望华里分为八甲连保,每甲十户。日后八个甲长要多操心,村人须得严守新法,不然,官府要连坐治罪哩。我望华里是新民里,大伙都是刚刚脱籍的泥猴黑斑脎,一定要争光!”

一个老人高声道:“里正放心,左庶长法令严明,孟西白三族族长都被处了斩刑,谁还敢以身试法?”

一个女人大声说:“只要日子好,犯法吃撑啦!”

众人大笑,乱纷纷喊彩喊好。黑六长胳膊一抡:

“好,舞社火了!”

“舞社火了——”众人一片欢呼,年轻的姑娘后生们笑着跳着,在篝火上点燃了事先准备好的松木火把,高高举着成群结队地跑向村边,小儿们也笑闹着窜前窜后,一片童声嚷叫,围绕新村的小道顿时成了一条火龙,一条欢笑的河流。很快,所有女人和壮年男子也都加入了社火行列,漫山遍野地挥舞着火把,手舞足蹈,粗犷热烈地跳了起来,放开嗓子满喉而吼,山野间充满了狂野的呐喊。

留在篝火边的老人们则点起了三炷香,各自拿出乐器,凝神地奏起村社歌谣。那乐器只是最简单的陶埙和竹篪,也是民间最基本的两样乐器。然而在月色清冷的秋夜旷野,却显得饱满而激烈,凄婉而悠长。《诗经》云“如埙如篪”,说的就是埙篪合奏的音乐境界。陶埙呜咽低沉,如泣如诉。竹篪清亮悲怆,如慷如慨。埙篪合奏,刚柔相济,将秦人秦风那种酸楚激昂的愤激情怀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乐声中一个老人敲着瓦片,席地高歌:

皇天后土 育我子民

狐兔硕鼠 咥我苦心

背卧黄土 求我天神

灭却狐鼠 富我大秦

农人们深沉地唱和着:“灭却狐鼠,富我大秦……”

白巾青年听得泪光莹然,慨然长叹:“入得秦地,方知埙篪之个中三昧也!”主持社火开场的老人不禁问道:“后生呵,看你是个山东读书人。你说,魏国变法几十年了,庶民百姓有秦国这光景么?”白巾青年摇摇头:“老人家,魏国是蛇蜕之变,秦国可是龙腾之变,不能比也。”老人哈哈大笑:“说得好!秦国这龙头,就是左庶长!”白巾青年不禁摇头低声笑道:“老人家,可不敢这样说,犯忌也。”老人倔强地梗着脖子:“咋?犯甚忌?那是你们山东六国人的小肚鸡肠。我大秦左庶长说了,秦法诛行不诛心。懂么?年轻人。”白巾青年一怔,喃喃自语:“诛行不诛心。好,说得好,有长进。”又抬头笑道,“老人家,左庶长对老百姓好,老百姓也要对左庶长好,是么?”

“那还用说!”

“既然如此,不能给左庶长帮倒忙也。”

“帮倒忙?别急,我想想……你这后生想得蛮深,可是要去栎阳?”

“想去看看。”

“可是要去求官?”

白巾青年一笑:“做不了官,做生意。”

“做生意好啊。我秦人眼看日子就要好起来了,你等就将山东的好东西多运过来些。针头线脑呵,桑麻粗布呵,盐呵铁呵的。老秦人实诚,不会亏生意人。”

白巾青年大笑起来:“好啊老爹,我记住了,一定给你送来!”

次日清晨,那辆篷车离开了望华里。一上官道,少年甩响了马鞭,两马展蹄车行辚辚,向西疾驰而来。暮色时分,行至骊山脚下,西北方向的栎阳城已经遥遥在望。这时,骑马少年笑道:“公子快看,那是秦国骑兵么?好怪!”

车篷布掀开,白巾青年向骊山看去,只见大约一里之外一支马队从南边的山塬上飞下,马上骑士背负短剑身姿矫健,骑术显然十分高超,只是没有头盔铁甲,而且都是黑白两色的布衣,在秋日暮色中显得很是怪异。眼见马队倏忽间飞进了骊山谷中,白巾青年大皱眉头:“这不像军中骑兵,倒像游侠一般。然则,哪有结队成行的游侠?”说话间已经跳下车来,“莫慌,稍微等等看。”少年笑道:“晓得了。”便将内侧马匹的肚带解下来,做出修理的样子摆弄着。白巾青年则悠闲地踱步,眼睛却没有离开那道山谷。

片刻之后,只见山谷中断断续续地走出来二三十个挑担之人,最后是一辆咣里咣当的牛车。一出山谷,这些人便分散到不同的田野小道,从不同方向朝官道走来。白巾青年目光闪烁着低声道:“沉住气,照旧。”挑担者们陆续走上了官道,有人挑着干柴,有人挑着草药,有人挑着兽皮。他们都穿着黑粗布衣,擦着汗光着脚各自从篷车旁匆匆走过,没有一个人看白巾青年和少年一眼。

最后那辆牛车咣咣当当驶来时,赶车者拱手笑问:“先生何故停车?可否要我帮忙?”白巾青年连忙拱手回答:“马肚带断了,足下可修得?”黝黑的赶车人笑道:“常年赶车,小事一桩。小哥,我来看看。”走到少年面前,拿过马具肚带一打量笑道:“这八成新的肚带,如何能断?小哥会不会驾车?”少年低头:“刚学会。”“难怪。”黝黑汉子利落地从怀中摸出四根铁钉在口中抿抿,又从随身皮袋中摸出一个小铁锤和一块牛皮,将肚带在路边一块青石上铺平,用牛皮包住断口,当当当将四根铁钉钉实打平,递到少年手里:“好了。我走了。”白巾青年拱手笑道:“看足下做工,如同工师般神妙,佩服佩服。”黝黑汉子笑道:“多承褒奖,我本来就是铁工。好。你们走。”白巾青年问:“足下可是到栎阳做农具生意?不妨同行。”黝黑汉子道:“我是受雇给人送货。牛车忒慢,先生自管走了。”说罢,牛鞭一扬“嘚”的一声吆喝,牛车咣当咣当地走了。白巾青年望着牛车汉子的背影沉思有顷,说声:“走。”便上了车。少年上马一扬马鞭,车马辚辚而行,直到栎阳城外才赶上牛车和挑担者们。

白巾青年向车篷外一瞄,脚下一跺,篷车进了栎阳东门,直奔渭风客栈。

侯嬴正在焦急不安。五天前,安邑捎来书信,说白雪姑娘马上要到栎阳,一是先不要告诉卫鞅,二是就住在渭风客栈。侯嬴知道白雪办事向来准点准时,便准备好房间等候。按照路程,昨日就该到达,何以今日天色已黑还不见踪迹?侯嬴本想到左庶长府告知卫鞅,想了想,决定还是等等再说,今夜要是不到,那一定要去找卫鞅。正在庭院愣怔沉思间,猛然听得门外车轮之声,大步走出,却见一辆篷车已经停在门口,马上少年笑盈盈问:“足下可是侯嬴大哥?”有此一问,车中不是少主白姑娘还能有谁?侯嬴连忙拱手答道:“在下正是侯嬴。白姑娘,请。”

车中走下白巾青年:“侯兄,别来无恙?”侯嬴笑道:“一切尚好。白姑娘真教我认不出来了。请。”白巾青年笑道:“路途方便,岂有他哉。”便跨进了高高的青石门槛。

侯嬴领着白雪穿过两排宽敞整齐的客房,来到后院,又拐进一个圆门,来到一座僻静的跨院。但见小小庭院,三间精舍掩在黄叶萧疏的树木之中,石墙石门,坚固隐蔽,幽静非常。侯嬴拱手道:“白姑娘,栎阳不比安邑,只有这处小地方了。”白雪笑道:“多好啊!我还想不到你有如此幽雅的小院。他在这里也住过么?”侯嬴道:“正是,卫鞅兄在此住过三个月。河丫,快来见过白姐姐。”

“哎,来了。”精舍中一声清脆的答应,一个干净整齐的布衣村姑跑了出来,手中还拿着抹布,脸上红扑扑两团红晕,没说话先甜甜地一笑:“大哥,白姐姐是哪个?”侯嬴指着白雪道:“这位是白姐姐。”村姑天真地笑道:“哟,好漂亮的大哥哥,是姐姐么?”说着一躬到底,却是男子礼法。白雪、侯嬴与少年一齐大笑起来。白雪笑道:“这位是梅姑姐姐,也见过了。”村姑嗤地一笑:“梅姑姐姐?这是甚叫法?”又是一躬到底。白雪梅姑被村姑的天真憨漫逗得乐不可支,白雪笑问:“她是侯兄雇用的丫头?”侯嬴笑道:“不是。她是卫鞅兄访秦时带回来的一个小村姑,家穷养不起,刚来时和泥猴一般,名字也是卫鞅兄取的,叫陈河丫。”白雪感动得眼眶一红,抚摩着小河丫的头发:“河丫,跟着大姐。大姐教你不再受苦。”河丫咯咯笑道:“我要回去了。老爹捎话来,我家有地了!大姐到我家住去,好么?”白雪笑道:“好啊,一定去。”

说话间已经到了掌灯时分,河丫已经将房子收拾得妥帖干净,梅姑又利落地摆置好随身带来的一应物事,小庭院便成了温馨幽静的闺房。饭前,白雪将侯嬴叫到一边,悄悄说了路上的奇遇,两人商议一番便吩咐开饭。饭后分头稍事准备,侯嬴和梅姑换了装束,飞出了客栈。等了片刻,白雪也换了装束,出得客栈,向左庶长府悠然而来。

荆南突然失踪 刺客突然出现

左庶长府灯火通明,依旧一片忙碌。

抗田风波平息后,新《田法》在秦国势不可当地推行开来。贵族们一片沉寂,听任摆布。卫鞅却从这种沉寂中嗅到了一丝异味儿,几天来反复思虑,想捕捉到事情的症结。这天晚饭后,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反复在墙上挂着的新法条幅前踱步思索回顾,想找出那种异常感觉的根子。思索良久,他的双脚还是钉在了《田法》下面。他觉得好像清晰了一些,可是始终抓不准那个点。这种感觉使卫鞅不禁扑哧笑出声来,想起了自己在山中修习时有几次身上发痒,将身上抓得大片大片红,可就是找不准那个“痒根”。一旦找到,只消用指甲轻轻一摁,轻微的一阵疼痛,身上的奇痒就海水退潮般荡然无存。可是你假如找不到那个“痒根”,就是将全身抓破也无济于事,痒还是痒。目下就是要找这个“痒根”,而且还不能乱抓。那个“痒根”往往是身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红点儿,虽然不是大伤口,可引起的全身不宁丝毫不亚于一个伤口和一场病痛。变法给秦国带来的这种异常气息,就是那种怪痒。可是,这个“痒根”究竟在何处?刑杀太重?不是。那是疼痛。赏功过烈?不是。那是眩晕。隶农除籍?不是。那是舒畅。抑制贵族?也不是。那是憋气。究竟在何处?

猛然,卫鞅脑海里一道闪电划过!他蓦然醒悟——对,是封地!

在秦国取消封地,而且以郿县风波为契机,先行取缔了太子的封地,这件事有点儿过头?对,是有点儿过头。将封地制度彻底取缔,本意是将世袭贵族养尊处优的基础连根拔除。然则,却给整个贵族和未来的功臣以无处着落的空荡荡的感觉,功劳再大,也就是爵位、官职与俸禄,还能有什么不朽的标记?再说,对国君好像也有一种激赏乏力的感觉。

秦公颁布《求贤令》时,曾明确告白天下“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自古以来,拥有一方土地,非但是人臣极致,也是君王激励国人奇士的最有力手段。如今,秦国的封地制度如果彻底取缔,在这战争连绵刀兵不断需要激赏功臣的战国时期,究竟好不好?完整保留封地制,自然不可能,那无异于回到诸侯制。但彻底取缔,似乎也太早。对,这里分明是“痒根”。既然如此,只消轻轻一摁可也。

如何“一摁”?卫鞅凝神有顷,爽朗大笑一阵,回头走向书案。

突然,卫鞅发现书案有异。紧走两步,仔细一看,竟是一支短箭钉在书案上。箭头下还带着一片白布,扯出一看,上面分明画着一柄短剑刺进一个白衣人的胸膛,下面还有四个大字——暴政必杀!卫鞅惊讶地四面打量,窗户、屋顶都没有发现异常,想不出什么人能够在什么时候将这短箭射进来?猛然,他心中一动,快步走出,廊下却不见了荆南。平日任何时候,只要卫鞅在书房,荆南都守在书房廊下。卫鞅赶出来,也正是想教荆南看看这样东西的来路。如何荆南突然不见了?卫鞅感到情境异常,却也没有丝毫惊慌。他知道,这种刺客依靠人多势众是防不住的,除非你永远躲在万马军中。他没有召车英和景监,重新走进书房,将书房门大开,灯烛全部点亮,对着书案上的白布短箭沉思起来。

“暴政必杀”——从这四个字看,刺客不是寻常的游侠,而是对变法刑杀有激烈仇恨的人或团体。这种人在秦国只有三种,一是秦国的孟西白族人和疲民游侠,二是上层贵族,三是赵亢之兄赵良。然仔细一想,又都不大可能。孟西白三族虽有数百人和几名族长服刑,但三族均是老秦之民,虽好勇斗狠,但却素来没有游侠暗杀的习俗,他们宁可公开决斗。秦国的游侠?自从数十名挑唆私斗者服刑之后,其余都被收缴兵器做了良民。目下他们都分了大片土地,兴高采烈地忙于整田,没有迹象要替犯法的游侠复仇。上层贵族虽有仇恨,但目下变法还没有从根本上触动他们的利益,谁有足够的仇恨心理来出头组织如此公然暗杀?好像一个都没有。赵亢之死,倒是有可能招致游侠复仇,他毕竟是秦国名士,其兄赵良又是稷下学宫的名士,在齐国多有交游。但是赵亢赵良兄弟都是儒家学人,素来与游侠格格不入,游侠剑士也素来蔑视儒家,两种人素不搭界,何能有一批本领高强的侠者为其复仇?

那么,是秦国之外的力量么?可秦国之外有何种力量呢?是期望秦国变法失败的山东六国派出的刺客么?不大可能。山东六国虽说早想置秦国于死地而瓜分之,但那只会通过正面的战争较量去完成,而不会采取谋杀手段。战国以来,大国君主和执政大臣历来崇尚阳谋——正面的实力较量,历来蔑视阴谋——背后暗杀别国君主和大臣。所以战国以来近百年之间,大国的内乱政变与杀戮,比春秋时代已经大为减少。一个国家以暗杀颠覆另一个国家的事,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大家都在憋足劲儿强国变法增长实力,谁也没想到暗杀对手而取胜。魏国在忙着整军迁都,韩国忙着变法练兵,齐国忙着整顿吏治,赵国燕国忙着争夺中山国,就是最没有生气的楚国,也忙着吞并岭南的山夷苗蛮。再说,山东六国确实还在嘲笑蔑视秦国的变法,谁也没有认真地将秦国的变法看成未来的威胁。此等情势下,哪个国家会花大力气做这种贻笑天下的勾当?如此说来,还有别的力量注视着秦国变法?何等力量呢?卫鞅心中闪过天下一个一个的学派团体,心中突然一顿,莫非……

正在此时,屋顶一阵极轻微的咯咯响动。卫鞅眉头一挑,快步走到庭院中的没遮拦处伫立不动。此时正当月初,没有月亮,夜黑如漆,秋风呼啸,卫鞅随风抖动的白色长衫分外显眼。卫鞅注目屋顶,已经看见两个极模糊的黑影伏在屋脊。他的右手轻轻搭在腰间,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突然,屋脊上的两个黑影暴起!黑暗中只听一片尖锐的啸声,数不清的短箭从四面八方向卫鞅飞来。

瞬间之际,卫鞅腰间的素女剑正欲展开,却见一个黑色斗篷的身形从后飞出,扑入箭雨,剑光大起间短箭纷纷落地。黑色斗篷一个翻身,一只大鹰般飞上屋顶。此时屋顶已经有四个黑色身影打在了一起,显然有人拦住了刺客。待黑色斗篷飞上屋顶,只听一声尖锐的口哨,两个黑影凌空而去。

卫鞅在院中拱手道:“何方朋友帮忙?请到屋中一叙,卫鞅尚要请教。”

屋顶飘然飞下一人,另两人却倏忽不见。卫鞅拱手道:“请屋内叙话。”来人也不做声,默默跟随卫鞅走进书房外间。灯下,来人揭去面上的黑纱,卫鞅惊讶笑道:“侯嬴兄?你如何也成了大侠?”侯嬴微笑:“不是白姑娘,我岂能赶巧?”卫鞅一怔:“你说白雪?她到栎阳了?”侯嬴点点头:“她就在客栈,你去么?”卫鞅笑道:“这还用问?走。哎,侯嬴兄,荆南失踪了。”侯嬴一惊:“失踪了?何时?”卫鞅道:“大约一个时辰。”侯嬴沉吟有顷道:“先去客栈。这事我来查。”说着俩人出了书房。来到庭院,卫鞅道:“侯嬴兄稍待。”到旁边的政事厅对景监交代了一番,和侯嬴匆匆出门。

栎阳城本来不大,卫鞅二人大步匆匆,片刻便到。

小庭院外,侯嬴说他要处置几件急务,告辞先去了。卫鞅伫立在小门外,不禁思绪万千,敲门的手竟然迟迟停在半空。倏忽之间两年多了,他只接到过白雪托侯嬴转来的两封信,无限的思恋都被繁忙紧张的公务深深压在了心底,即或在更深人静的时分,他也是伏案辛劳,想国事多想白雪少。当他倒头睡去的时候,往往已经是鸡鸣五更,疲劳之极,连做梦的机会也没有。他唯一能做到的,便是左手长时间地抚摩在腰间那把柔韧的素女剑上。他知道白雪一定会来,但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白雪会在这个危险的关头来到栎阳。他自己被那个神秘的团体当做暴政酷吏盯上了倒也不当紧,白雪要被裹进去可就麻烦了,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比他自己出事更令他难以忍受。他多想白雪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甘苦共尝,但又不忍心她为了他而生出意外。以白雪的性格,她知道自己所爱之人有危险,一定是舍身排解,可是,这次卫鞅面对的绝不是游侠之类的独行剑士,而是一个具有霹雳手段、高超技能、坚定信念和博大学问的诛暴团体。这个误会能否澄清?卫鞅自己能否安保无恙?连卫鞅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此之时,白雪和自己在一起,的确有很大风险。

“笃!笃!笃!”卫鞅终于敲门了。

小门“吱呀”一声开了,梅姑兴奋地叫道:“姐姐!卫,大人来了!”

卫鞅一笑:“乱叫。这里有大人么?”便往里走去。

白雪已经匆匆迎了出来。黑暗中,两个身影紧紧抱在了一起,久久没有分开。梅姑抹着泪水跑进屋里去收拾了。良久,白雪放开了卫鞅:“瘦多了,胡须也有了。走吧,进去说话。”拉着卫鞅走进了自己的卧房。

白雪的卧房布置得精致舒适,明亮的烛光下洁净异常。一面大铜镜立在中央,挡住了背后帐幔低垂的卧榻。一柄短剑横置在榻前的剑架上,剑架后是两个堆满竹简的书架,书架与剑架中间是一方书案。除了铜镜和红色的帐幔,屋中充溢着浓浓的书卷气息,丝毫没有匆匆来去的临时居所的那种草率痕迹。

“没想到,这地方经你一收拾,竟如此惬意。”卫鞅赞赏地点头。

白雪红着脸笑道:“这是我在栎阳的家,岂能草率?坐,这儿。”说着在卧榻上拿过一个暄软的绵垫儿靠在书案旁的书架上,摁着卫鞅的肩膀让他靠着绵垫儿坐在厚厚的地毡上,“如何?可惬意?”

“妙极。比我那书房舒适多也。”卫鞅靠着书架,伸直双腿,身心顿时放松。

白雪跪坐在卫鞅对面,抑制不住的柔情写满在红扑扑的脸上:“给你说也,我慢了两天,是在路上被变法分田的喜庆景象给吸引住了。秦国乡野开了锅似的,热闹忙碌极了,山摇地动一般。隶农将你当天神般敬,富人说你劳民伤财草菅人命,可知晓么?我的左庶长大人!”

卫鞅笑了笑:“变法之难,难在起始。一两年内,骂声必多。目下有赞有骂,比我所预料的还好一些。你说,变法究竟变甚?说到底,还不是改变旧的利害关联,建就一种新的利害关联?隶农得益最大,自然最高兴。富裕农户尚未得益,自然怨骂。你且拭目以待,三年以后,秦国朝野定将对变法刮目相看。”

“何用三年?我在路上就刮目相看了!”白雪激动地拍手赞叹,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几多屈辱,几多弯路,你终于在这个穷国,扎实地迈出了第一步。一路上,我常常忍不住自己的泪水,我,真为你高兴……”白雪忍不住扑到卫鞅肩头又哭又笑。

卫鞅紧紧搂着白雪,抚摩着她长长的黑发,心中也是一阵异常的激动。只有在白雪面前,他那不苟言笑的冷峻才会不翼而飞,才是一个本色的男人,高兴了就想大笑,悲伤了就想流泪。那是因为她那温柔细腻而又明晰的女儿心总是像潺潺小溪,能够渗透到他心田的沟沟壑壑,激起他的豪情,挽起他的悲伤,点燃他的心灯,化解他的失落,使他情不自禁地现出内心的本色。当热热的泪水涌出眼眶时,内心淤积的阴暗和绷紧的心弦顿时溶化了松弛了。白雪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耳根,同样滚烫的泪水在他的脸上涌流着,和他的泪水交汇在一起,温热的泪线顺着他的脖颈流向胸前和心头,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神奇地抚摸他的四肢百骸,使他物我两忘。

轻微的一声响动,梅姑放下了一个铜壶,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两人终于分开。卫鞅揉揉眼睛笑道:“呀,这就叫温柔乡吧,几要醉了。”

白雪嫣然一笑:“快,来一碗热酒。”轻柔地将铜壶中的热酒斟进陶碗,双手捧给卫鞅。卫鞅接过,一饮而尽,啧啧道:“好酒!来块凉面巾。”白雪咯咯笑道:“啊,昏头了。等等。”起身从外间拿进来一方浸过凉水的面巾,跪在卫鞅面前为他轻柔地擦拭,而后又擦擦自己的脸,掠掠散乱的长发,将面巾撂进书案上的铜盘中,移坐案前斟茶。

“小妹,你和他们,方才都到我那里去了?”卫鞅笑问。

白雪沉吟有顷,点头“嗯”了一声。

“你在路上发现了他们?”

白雪点点头又,“嗯”了一声。

“你觉得是哪个路数?”

白雪摇摇头:“一下看不出来。但,我觉得绝非寻常的游侠剑士。”

“对,绝不是寻常游侠。”

“你知晓来路?”白雪惊喜道。

卫鞅摇摇头:“不能确定。我有一种预感,墨家神杀团出山了。”

白雪大大惊讶:“墨家?你从何推断?这可是太教人想不到了。”

“听我说。其一,瞄着变法,警语是暴政必杀。就是说,这暗杀,不是冲着一己仇恨来的,而是为了诛灭暴政权臣。普天之下,这样的团体焉有第二家?其二,荆南失踪。侯嬴兄当初对我讲荆南的身世和经历时,我就想到了荆南有可能是墨家的门外弟子。若是寻常游侠,荆南岂能毫无抵抗?其三,暗杀时机。目下国君正在西部巡视,我在栎阳独当国政,正是分而治之的时机。这种谋划与魄力,寻常游侠和团体决然没有。我断定,十有八九是墨家所为。你看,这是他们的警告袖箭。”卫鞅将书案上的带着白布画的短箭递给白雪。

白雪接过箭画端详:“发现这袖箭,距离刺客出现有几多辰光?”

“不超过一个时辰。”

白雪笑道:“还真有气魄,暗杀还先下战书,不愧是兼爱之心也。如此说来,当是墨家无疑了。你打算如何应对?”

“这是飞来横剑,应对方略我还得想想。我目下要说的是你。”

“我?说,教我做甚?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白雪念着墨家誓词笑答。

“你必须立即离开栎阳,回安邑等我。”卫鞅没有一点儿笑容。

“如何?我回安邑?不!”白雪惊讶得骤然高声。

“听我说,小妹。栎阳目下很是危险,依墨家的能力和缜密,渭风客栈一定是监视之列。尤其是今晚,你们狙击了他们的第一次攻杀,他们不久一定会发现你们。墨家虽讲兼爱天下,但对行动中的扰乱和对手却从不手软,历来如此。我了解墨家。非但你必须离开,侯嬴兄也必须离开,渭风客栈暂时关闭。”

“那你?你也逃出栎阳城么?”白雪淡淡笑问。

卫鞅哈哈大笑:“岂有此理?秦公托国于我,我岂能退避三舍?我还要看看墨家究竟有何种高明手段。”

“那我为何要离开?就因了些许风险?”

“你如何就不明白?”卫鞅着急起来,“你在栎阳,我不得几头分心么?万一你有个闪失,我……”

白雪见卫鞅如此为自己着急,心中一阵热流,思忖有顷,淡淡笑道:“好,我走,明天。”

“小妹。”卫鞅长长的一声叹息,“其实,我何尝想让你走啊!”

“我晓得。我走。”白雪嫣然一笑,“可是,今天晚上,你不能走。”

卫鞅笑了:“交换么?好,我今天不走。”

白雪轻轻抱住卫鞅,在他耳边悄声道:“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安顿一下上路的事就来。”说完,轻盈地转身走出了卧房。

秋深凉如水,风停了,细细的霜花开始降落。白雪来到侯嬴屋中,侯嬴和梅姑正就着燎炉议论晚上的神秘刺客。白雪来到,说了卫鞅的主张,两人都很不高兴。白雪低声说了一个主意,两人又兴奋起来。三个人秘密计议了一个时辰,方才散了。

回到卧房一看,白雪不禁笑了。卫鞅手中握着一卷竹简,背靠着书架坐地,沉沉地睡去了。白雪拨亮了燎炉,伏身轻轻抱起卫鞅放到了帐幔之中。听得栎阳城楼上的刁斗声已经是三更四点,白雪打来一盆热水,脱去了卫鞅的衣服,轻柔仔细地为他洗脚擦身。一切做完,白雪又收拾好自己,轻轻地坐在了卫鞅身边。

灯下,她仔细地端详着经常出现在她梦中的这副面孔——他黑了,瘦了,下颌的胡须也留起来了。两年有半,一个姿容挺拔的年轻士子,脸上竟然刻下了深深的沧桑忧患。看着看着,白雪的热泪情不自禁地涌流出来,断线似的掉到卫鞅的脸上。

卫鞅醒来了,猛然抱住了白雪……

墨家剑士受到了意外袭击

日上东山,栎阳城四门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景象。

变法开始以来,尤其是推行新田制以来,老秦人似乎忘记了节令。往年霜降一过,田野净光,就进入了漫长的窝冬期。早晨开城,除了几拨外国商旅,农人几乎无人出进。目下可不一样了,早城未开,已经有人牵牛执耒成群结队地在城门洞等候出城。巳时一过,又有络绎不绝的女人孩童提着陶罐竹篮出城送饭,或有牛车不断地拉着从田中砍伐的树木进城。太阳落山,人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土地,陆陆续续地回到城里。栎阳令王轼已经将城门开关的时间改了三次,国人还是埋怨开城太迟闭城太早。王轼无奈,禀报左庶长府。卫鞅下令,改为五更开城二更关城,简直只差几个时辰便是昼夜开城了。这在刀兵不断的战国,可是惊人的早开晚闭,除了魏国安邑、齐国临淄,栎阳便是第三家。国人们喜气洋洋,忙忙碌碌地收拾整治自己的土地,准备来年春天挣个大年成,竟是出城更早,回城更晚。农人一振作,城内工匠商贾也忙了起来,东西有人买了,农具、铁器、粗盐、布帛等需要量大增。工匠们要扩大作坊,商贾们要扩大铺面,外国商人要进来开店,秦国商人要出去采购。如此一来,栎阳城整日整夜地有人要出出进进,一个小城堡热闹非凡,生气勃勃。左庶长府直接下令王轼,昼夜开城。

这可是天下独一份,哪个国家也不敢做的事。卫鞅却笑着说:“当年吴起尚说,固国不以山河之险。况乎今日?况乎变法之世?”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中,一辆篷车辚辚出城,赶车的依然是那个骑马少年。

城内的渭风客栈挂起了“屋漏停宿”的大木牌,大门紧紧关闭了。一个身穿黑色布衫的中年人牵马从偏门走出,翻身上马,从容出城。

篷车驶向栎阳城南的河谷,又辚辚进入河谷南面的山林之中。秋野山冈,树木萧疏,眼界很宽,但却难以看清这片岩石嶙峋的山谷。篷车在隐蔽处停了下来,少年下马笑道:“吔!好去处,谁都找不见。”篷车里一阵笑声,走出一个白巾青年笑道:“又不是做贼,怕人找见么?”少年做个鬼脸:“我才不怕,有人怕。”白巾青年笑道:“小妮子!快看看,侯大哥来了没有?”少年一纵身飞上了一方高高的岩石,手搭凉棚一望:“来了,侯大哥骑术蛮高也。”白巾青年笑道:“侯大哥本领你还没领教过,二十年前就是著名剑士了。”少年跳下岩石:“那就好,我们三个就行了,何必再找人?”白巾青年板着脸道:“做事要的是成功,不是逞能,明白?”少年吐吐舌头笑道:“明白,公子大哥。”

但闻林外马蹄声响,一个黑衣骑士已经从林间小道飞上山头林中。到得岩石后面下马,从容拱手道:“公子到了。”白巾青年笑道:“侯大哥,挺快。先将我们的车马安顿下来。”黑衣骑士道:“不难。当年我修这个货仓大着呢,你们来看。”将马拴到一棵大树上,领二人来到小山头背后。山头背后是阳面,一片树林在错综零乱的岩石缝隙中生长出来,枝蔓纷披,灌木丛生,覆盖了这片嶙峋嵯峨的岩石山头。

“这儿有甚呀?”少年的马鞭抽打着枯黄的草梢。

黑衣人笑道:“别急,跟我来。”绕过几块山石,来到一个低洼避风的山坳,拨开山体的一片灌木,一个山洞显露出来。“跟我来。”黑衣人走进山洞,白巾青年和少年跟着进入,发现山洞里空荡荡一无物事,只有暖烘烘的干燥气息和脚下的败草枯叶,怎么看也是一个空荡荡的寻常山洞。“侯大哥,这就是货仓么?”少年惊讶。黑衣人没有答话,走到洞底,刨开脚下的乱草,在一块大石上连跺三脚。片刻间,只见山洞尽头的大石轧轧分开,一个宽阔的洞口顿时显现出来!

“侯大哥,用心良苦也。”白巾青年点头赞叹。

“姑娘有所不知,白公在世时,要求开在每个诸侯国的店面,都必须有隐蔽的秘密货仓,既能就近储存货物,又能防止被战乱洗劫。我学白公。后来打仗不停,不再扩大商事规模,这货仓也就用处不大了。”黑衣人颇有感慨。

“不,用处照样大,目下秦国可是大商机来了。”白巾青年兴致勃勃。

“姑娘有心商机?”黑衣人颇是惊喜。

“我不是经商材料。我是说,侯兄可以在秦国大做一番了。”

黑衣人大笑:“好,过了这一关再说。”

“哎,侯大哥,里边储存水和食物了么?”少年急迫地问。

“有。还有喂马草料。战乱一起,这里便是我们的藏身之地。”说着,黑衣人前行走进,白巾青年与少年也跟进洞中。只见主洞宽敞,约有十丈方圆,洞中间是石桌石凳,角落里是拴马桩与马槽。主洞四周有六个封闭的小洞,显然便是真正的货仓。黑衣人指着小洞道:“小洞只有两个储存货物了。昨夜我已经将另外几个小洞重新收拾,可做安歇之地。这洞中冬暖夏凉,唯有水源稍稍不足。”

“好。我们将车马藏在这里,好生休憩一番,晚上做事。”

片刻后,三人出了山洞,绕过山头,将篷车马匹赶进了山洞。

入夜,山风呼啸,三个黑影飘上山头,掠过栎水,向栎阳城南门而来。夜不关城的栎阳,初夜时分正是商旅进出频繁的时候,三个黑衣人在服饰各异的列国商人中毫不起眼,顺利入城。三人陆续来到渭风客栈,悄无声息地从偏门进去了。

三更时分,夜深人静,三个黑影飞出客栈,分头急速地消失在狭长的小巷里。

栎阳北门里的铁工作坊,最近热闹了起来。

这是栎阳官府唯一的铁工作坊,也是秦国最大的铁器制造所。其余的六家铁工作坊都是私家开设,是那种一个师傅带两三个徒弟的小工匠作坊。三年前,秦孝公即位时,由于六国封锁,生铁奇缺,栎阳的私家铁作坊几乎全部关闭,唯一的官府铁坊也只有二三十个铁工在维持。变法一年后,形势大变。一则是六国各自内急,顾不得秦国。二则六国商人唯利是图,纷纷拥入需求量大增的秦国。栎阳城的铁工作坊便首先振兴起来。兵器、农具、菜刀这三样基本商品竟总是供不应求。官府铁坊广求铁工,私人铁坊也重新起火,搜求铁工。但是,铁工作为战国时代最宝贵的“百工第一才”,各国都尽力搜罗,要想大批招募,真是谈何容易。就在栎阳令王轼百思无计的时候,三天前,忽然陆续来了十几个山东六国的铁工。上炉试手,在辨器、锻铁、淬火、锤工几方面竟然都是良工。王轼大喜,下令全部接纳,俸金从优。奇怪的是,说没有一个没有,说有竟然就都有了。几家私家铁坊也都相继收下了三两个手艺不错的工匠。王轼本想将这些人一体掳到官府铁坊,怎奈私家铁坊也是国人百工,新法又激励百工立功,官府不能与他们争利过甚,只好忍痛割爱。

殊不想,这些技艺纯熟的铁工,正是墨家的神杀剑士。

邓陵子很是机警聪敏,这次率队下山,谋划得非常精细。第一步,根据秦国极需要铁工的实际,利用墨家子弟的百工之长,名正言顺地立足栎阳。第二步,进入栎阳的当晚,向卫鞅发出警告,进行第一次试探性暗杀。第三步,在栎阳城人心惶惶之际,多方出击,一举斩获卫鞅首级。邓陵子知道,暗杀卫鞅是墨家震慑天下暴政并重振雄风的关键所在,也是自己建功立业成名于天下的关键所在,一定要快捷干净地体现墨家的霹雳手段。他对玄奇的脆弱很是蔑视,也很是高兴。这个小师妹本是老师的钟爱弟子,在墨家可谓出类拔萃的后起之秀。谁能想到,她竟在最重大的“辨恶除暴”的关节点上与老师相违。假如不是老师震怒,惩罚了玄奇,剥夺了她带队斩杀卫鞅的资格,邓陵子还只能做接应后援,冲不到第一阵来。目下,由他对付卫鞅,苦获师弟擒拿嬴渠梁,相里勤带队后援接应,这才是墨家最有力的搭配。谁都知道,墨家从来都将最危险的暗杀权臣的行动作为首功的。这次,邓陵子无疑是墨家重新出山的剑锋,是崇尚死难的墨家的最大荣誉所系,邓陵子岂能不热血沸腾?

想不到的是,栎阳的情势并不像他们在山中想象的那样脆弱,那样民心怨愤,那样一击成功。第一夜出击,两名弟子便碰到了强硬对手。后来探查,秦国国君嬴渠梁竟然也不在栎阳。苦获便带着他的一队剑士,秘密离开了栎阳西去。邓陵子对苦获离去而失去配合力量,非但没有感到沮丧,反而有一种大功独建的豪情。他想,栎阳的民心民情没有必要报告老师,否则,老师也会以为他和玄奇一样善恶不辨。他和几个骨干弟子秘密计议停当,准备先行探察清楚左庶长府的详细情形和卫鞅的出入行止,再伺机一击成功。

铁坊的劳作是辛苦的,每天晚上初更才能结束一天的锻造锤打。之后,家在栎阳的老铁工们冲洗之后便回家去了。客籍铁工们吃完官饭,便在作坊大屋里倒头睡觉。官府的三名铁坊吏锁上大门,清点器物,登录铁器,完毕也回家睡觉去了。这时候,铁作坊大院里一片宁静,只有铁工们悠长粗重的鼾声。

三更刚过,邓陵子在黑暗中豁然睁开眼睛,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屋中“铁工”纷纷在黑暗中坐了起来。奇怪的是,所有坐起来的人,都照旧打着粗重悠长的鼾声。

“三人留守。其余人出发探察,四更尾须全部回来。”邓陵子轻声命令。

打着鼾声的人影迅速起身……猛然,一声低沉的犬吠从院中传来。

“躺下!”邓陵子觉得怪异,铁坊的寻常犬哪有如此的叫声?

刚刚起身的剑士立即迅速地回到卧榻上躺下,满屋鼾声大起。邓陵子断定,这是铁坊吏员的夜间巡查,会很快过去。

突然,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扇上“砰”的一声大响,屋顶也似乎有轻微的喀喀声。邓陵子心念电闪,已经认定绝不是铁坊吏员的巡查响动,而是有了对手。他位置正靠窗户,翻身跃起,拉开窗扇,一眼看见一支短箭带着一片白布钉在厚厚的木窗扇上,有两寸余深,箭杆尚在微微颤动。他拔下短箭,关上窗户,低声命令:“点灯!”

烛光下可见白布上清晰的八个大字——扰政乱法,作速离秦!

邓陵子骤然变色,急迫命令:“天地剑阵,务除强敌!出门!”

墨家子弟是在和强国军旅的对抗中锤炼出来的,素来有团体行动的极高素质。每个剑士非但是单独的剑道高手,而且有结阵而战的军事传统。“二人出行,必有配置。三人出行,必有阵法”是墨家的行动法纪。凡三人以上者,墨家子弟必结阵而战,从不像江湖游侠那样追求单打独斗。在墨家的理念中,任何行动都是作战,而不是个人决斗,必须最快地消灭对手。现下之所以有十三人在栎阳的官府铁坊“做工”,而私家作坊则是三三两两,为的就是在这里保持最强的“天地剑阵”。天地剑阵,是按照天干地支搭配作战的一种步战结构。墨家子弟甚至在骑兵冲锋的汹涌波涛中,也能依靠这小单元阵法结成孤岛岿然不动。墨子年老之后,天地阵法由禽滑釐一代不断完善,成了墨家十余人攻防的基本阵式。十二人出战,一人留守,是邓陵子早就谋划好的应急对策,只是想不到这么早就要突然使用。

大门无声地骤然闪开,十二条黑影箭一般连续冲出,眨眼之间便在院中站成一个锥形的阵式,每人手中的剑竟然长短不一。邓陵子站在锥形的底边中央,向屋顶拱手道:“何方高朋?敢请现身答话。”

话音方落,四面屋顶上陡然树林般立起一道人墙黑影。

一个弟子低声道:“报师兄,二十三个。”

邓陵子冷冷笑道:“尔等为暴政张目,究竟受何人差遣?”

屋顶一个粗哑的声音也冷笑道:“天下大事,并非墨家所能包揽。事关善恶是非,庶民祸福,我门为何管不得?”

邓陵子厉声喝道:“天下何时冒出一个管大事者?从实说!尔等意欲如何?”

“尔等必须立即出城回山。否则,我门将诛灭乱法刺客。”声音磨刀石般粗粝。

“诛灭?”邓陵子哈哈大笑,“天下真有不自量力者也,请吧。”

“放箭!”随着屋顶粗粝的怒喝,四面火箭齐发,道道蓝光尖厉地呼啸着向院中疾射。不等邓陵子发令,墨家剑阵自行发动,剑光霍霍,将蓝光箭雨纷纷击落,没有一个人受伤。虽则如此,那带磷燃烧的火油箭却极难熄灭,许多被打落击飞钉在门户窗扇上,将门窗燃烧起来。夜半秋风正猛,不消片刻便引得大火四起。

屋顶黑影齐声高喝:“墨家杀人放火喽——快来看也——”倏忽散去,屋顶上没有了一个人影。

邓陵子气得连连跺脚怒喝:“卑鄙小人!焉敢以正道自居?!”内心却很清楚,大火一起,官府必然派兵前来救火拿人,屋顶喊声又点明了墨家,岂能再隐蔽下去?对方明明是逼自己离开栎阳,仓促间却想不出留在栎阳的办法……必须撤出!否则,墨家弟子落入秦国官府被押上刑场,赫赫墨家颜面何存?心念电闪间一跺脚大喝,“撤出栎阳!我自断后!”

墨家法纪严明,令行禁止。邓陵子一声令下,墨家弟子全数飞上四面屋脊,四面散去。邓陵子已经听见街中人喊马嘶,知是秦军开来,情急间一剑砍断左手食指,在土墙上大书几字,飞身而去。

这铁工作坊本是要害所在,大火一起,满城惊慌。栎阳令王轼首先率领一百名甲士赶到。正在救火间,铁工坊官吏与铁工们也急急忙忙地赶到。片刻之后,卫鞅和景监也飞马赶来。大火扑灭,清点器物,丝毫无损,只是客籍铁工们全不见了踪影。

突然,有人喊道:“墙上有字!”

卫鞅疾步向前,火把下可见黄土墙上紫红的大字——“墨家无过,恶政有报!”

卫鞅思忖有顷,向王轼淡淡笑道:“明告国人,无须惊扰。”

王轼会意,不再布置查究缉拿,只是专心督促重建铁工坊。好在铁料铁器与一应工具炉具没有任何损失,房屋盖好便一切正常。三五日之内,栎阳城又恢复了生气勃勃的状态。

陈仓河谷的苦行庄园

秦国西部的官道上,一队骑士放马奔驰,为首将军正是车英。

按照卫鞅的推测判断,墨家一定要分兵袭击国君。秦孝公此次西巡,只带了三名卫士,如何能对付墨家剑士的突然攻杀?卫鞅心急如焚,命令车英带一百名精锐的铁甲骑士星夜赶赴西秦,保护国君。车英兼程疾驰,追过杜邮、废丘、郿县、虢县、雍城,还是没有追上秦孝公。雍城令说,国君一路西行,在虢县只住了一个晚上,天不亮便起程西进,没有说去何处。车英熟悉秦孝公的禀性,推测他肯定要去陇西巡视,马不停蹄地向陈仓方向赶来。

陈仓,原本是一片山的名字,扼守在关中、陇西、汉水地区的三岔口上。古人说,黄帝曾在这里建都,当时叫陈。后来黄帝与炎帝在阪泉大战后东迁而去了,数千年沧桑,这里又回到了莽苍荒野。渭水东来,越过陈仓山便进入了渭水平原的狭长脖颈。汉水地区要北上,也必须先越过大散岭,再越过陈仓山,才能进入渭水平原。而从渭水平原无论是去陇西还是去汉水,陈仓山都是必经的咽喉之地。西周时期,陈仓山和大散岭是扼守巴蜀和西部戎狄的重要关隘。当时只在大散岭建了散关,一并守卫大散岭和陈仓山。传说的老子要出关西入流沙,被关令尹喜强留请著书,因而写下了不朽的《道德经》。那个关,便是散关。周平王东迁洛阳,秦国成为渭水平原的主人后,由于汉水流域大部分属楚国土地,所以大散岭的散关依旧是重要隘口。而陇西本是秦人的老根基,所以扼守在陇西与渭水平原脖颈处的陈仓山倒一直没有建立关隘,而只有一座驿站。通常商旅之行,都是在陈仓驿站养足精神,而后或西出陇西,或南下散关入楚入蜀。

车英预料,在雍城与陈仓之间大体可以追上国君。他下令疲劳难行的马匹缓行,自己带领三十名快马骑士先行全力追赶。将近陈仓山,遥遥可见两山夹峙的古道中正有三骑身影。

“君上——慢行——”车英放喉高喊。

山风迎面呼啸,前行者不可能听见后面的呼喊之声,依旧向谷中走马而去。

正在此时,一声尖厉的山鹰鸣叫,两岸山头扑下一群黑色身影,向谷中三骑凌空袭击。车英大吼一声:“箭队冲杀!快!”一声凄厉的牛角号声,三十骑铁甲骑士以车英为箭头,狂飙般向山谷卷来。

前行三骑正是秦孝公嬴渠梁和他的两名卫士。进入陈仓山,他正在仰望两岸险峻的山势,猛然听见山鹰怪叫,心中一紧,腰间长剑已经拔出。几乎就在拔剑的同时,两边山头的人影在黑白交错中已经凌空飞下,霍霍剑光夹着一片绳网迎头罩来。秦孝公少年从军,久经沙场,是秦军中智勇双全的名将,眼光一扫,便知强敌已将前后上三路封堵严实,最大危险是头顶的剑击与绳网。电闪之间,他采用了战场上骑兵惯用的抵抗手段,身体一伏,机警地贴着马腹滑到马下。身后的两名卫士已经从马背飞身跃起,两支闪亮的阔身短剑迎住了空中的剑光绳网。只听两声沉闷的低哼,鲜血飞溅,两名卫士像石板一样跌落在地!此刻秦孝公已经飞快贴紧了战马右侧,那匹神勇异常的彤云驹嘶鸣跳跃间,已经紧紧靠住了北面的山体。秦孝公飞身纵跃到一块大石后面,彤云驹则死死挡在大石前站立嘶鸣,用那双铁蹄不断踩踏冲上来的黑白身影。虽然如此,凌空飞来的强敌似乎根本没有看在眼里,两条灵动的绳钩贴地飞出,“咔”地搭住两只马蹄猛力一扯,彤云驹顿时轰然倒地。几乎就在同时,十余个黑白身影大鹰般越过战马围住山石,一声齐吼:“生擒暴君嬴渠梁!”

生死关头,秦孝公热血沸腾,大吼一声,飞身突刺,一个黑白人顿时被洞穿胸膛,倒地死去。秦孝公抽剑之际,身形一蹲,躲过了头顶身后扑来的身影,随即一个急转身,长剑迎面划出一个圆弧。强敌飞身后退,一齐大喝:“嬴渠梁弃剑受缚,饶尔不死!”秦孝公嘶声大喝:“赳赳老秦,有死无降!”跳下大石,挥动长剑,直冲强敌圈中。

正在此时,谷口响起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车英率领三十名铁甲骑士赶到。

高处一声大喝:“撤!”黑白身影倏忽间消失在山石密林中无踪无影。

“君上——”车英飞身下马,一个纵跃到了秦孝公面前,“君上可有剑伤?”

“没有。”秦孝公犹自望着山林,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君上,请勿在险地停留,当速回驿站定夺行止。”车英面色仍很紧张。

“好,回驿站再做计较。”秦孝公回头看看两名卫士的尸体,吩咐道,“运回驿站交虢县令妥为安葬,赐爵一级,家人免劳役赋税三年。”车英答应一声,命令将卫士尸体驮上战马,迅速保护秦孝公回到陈仓驿站。

陈仓驿站虽然不大,但由于位在要塞,所以建得像一个小城堡,十分坚固。一百多间房子靠山建成梯次形,护墙大门全部由巨石砌成,平时住客,战时驻兵,实际上起着关隘盘查的作用。驿站丞五十余岁,老兵出身,虽然做了小吏,依然穿着一身破旧的盔甲,腰系一支阔身短剑,雄赳赳地向秦孝公施礼:“陈仓吏山石头参见君上!”秦孝公笑道:“山石头,在你这儿歇息一晚。”“是!陈仓吏遵命!”山石头雄赳赳前行领路,“君上请跟我到上正大屋!”

上正大屋,便是最高处的一排正房,眼界开阔,用矮矮的石墙圈成了一座小院子。孝公住下。车英便在山头和小院内外布置好隐蔽的甲士,又安置好其余骑士轮换就餐喂马,以防突然袭击。一切安顿就绪,车英来见秦孝公。

“车英,你是如何赶来?”孝公仍然在思忖今日的怪异袭击。

“禀报君上,墨家在栎阳对左庶长行刺未遂,左庶长派我昼夜兼程赶来保护。”

“行刺?”秦孝公面色微变,“如何知晓是墨家?”

车英将荆南失踪和卫鞅的推断说了一遍,秦孝公冷笑道:“看来墨家动了杀机,要将我和左庶长做暴君酷吏铲除了。车英,你以为该当如何?”

“君上,墨家剑士,防不胜防。唯一的办法是,剿灭其根基以绝后患!”

秦孝公摇头笑道:“不能。墨家天下显学,义剑诛暴,兼爱救世,乃近百年来天下正义之旗。秦国出兵剿灭墨家,且不说能否成功,大军一动,秦国就将激怒天下,自取其辱。”

车英醒悟:“此举不可行,君上便当速回栎阳,增加精锐护卫,防备墨家再度袭击。”

秦孝公缓缓踱步道:“此事当真难办。对秦国变法,墨家显然误会极深。墨家素来坚韧不拔,绝不会因为一次失败而罢手。兵来将挡,双方必有死伤,旧恨新仇屡屡纠缠,变法局面就有可能反复,有可能引起大局动荡……为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

“敢问君上何计?”

“我亲赴墨家,澄清误会,釜底抽薪,安定大局。”

“君上,不可!”车英急迫道,“墨家本来就要擒获君上,君上身系国家根本,岂能自投罗网?请君上修书一封,臣做特使前往墨家,务必澄清误会!”

秦孝公摇摇头:“此事唯有我亲自前往,无人可以替代。”

“君上——”车英哭喊一声,伏地叩头不止,“万万不可,秦国不能没有君上。教我去,纵然粉身碎骨,车英不辱君命!”

秦孝公扶起车英,感慨叹息:“车英啊,你忠肝义胆,我岂能不信?然墨家素来以神明裁判自居,唯以老墨子学说为生杀准绳,从不听外人辩解,任何人做特使都会适得其反。你还有更重大的使命,回栎阳保护左庶长。”

“臣不能回栎阳。臣纵获罪,也要跟定君上!”

“车英,你我都是老秦人了,这块土地上渗透了我等祖祖辈辈的鲜血。能使秦国强大,谁舍弃生命都不足惜。如今秦国变法图强,绝处逢生,正在关键时机。目下,秦国的生命在何处?秦国的灵魂在何处?你应该知道。秦国不能没有左庶长,不能没有变法!如果需要做牺牲,首先当是我等老秦子弟。荆南失踪,左庶长处境更危险,谁能说荆南不是墨家斥候?左庶长是秦国新生之厚望,你一定要回栎阳,一定要保护左庶长安然无恙!”秦孝公深沉激昂,没有回旋的余地。

“君上,你孤身去闯墨家,臣如何放心得下?”

“车英,”秦孝公轻松地笑了笑,“墨家虽然自负霸道,但毕竟讲理。看今日阵势,他们并未一力死战,一定要杀死我,倒像是要俘获我……我去墨家,虽则危险,然若处置得当,也不会即刻就有杀身之祸。你放心回栎阳去了。”

车英默默地低下头,大滴的泪水断线似的掉到脚下。

第二天清晨,少有的晴朗天气。在陈仓驿站外的岔道口,秦孝公与车英分手,带领两名新卫士向西南大山中进发。秦孝公谋划的路径,是越过大散岭从汉水进入神农大山。他虽然不知道墨家总院确切位置,但他对神农大山却并不陌生,那里是秦楚接壤的连绵群山,他曾经三次跟随公父去巡视要塞,三次从神农山腹地穿行。那时候,墨家的故事使他感到神秘,为此也对那片莽莽群山生出了敬意。

要到大散岭,须得走出陈仓山小道。这是一条在山腰蜿蜒的傍山古道,虽是浓浓秋色,两边山头却也是苍黄中渗着青绿,道边小溪淙淙流向渭水,山谷中一片幽静。秦孝公走在一前一后两个卫士中间,不断观察着四面山势。

突然,山腰传来一阵清亮的女声山歌,在山谷中悠悠回荡。秦孝公不禁驻足倾听,那歌声仿佛从天外飞来,在空谷中飘渺回旋,令人回肠荡气:

生人莫要恋乐土噢

乐土原有千般苦啊

何日天下兼相爱也

抛却矛戈共耕织哟

孝公听得入神,却又微微一怔,手搭凉棚极目山原,竟没有发现一个人影。他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猛然,他心中一动,放喉歌唱:

莫道乐土千般苦

甘泉原从苦中出

若得天下兼相爱

犹是日月两聚头

山悄悄,寂静无声,山腰传来一声缥缥缈缈的叹息,却再也没有清亮的歌声了。

一种怅然若失的心绪突然涌上秦孝公心头。他茫然四顾,青山杳杳,了无声息,不禁轻轻一叹,顺着山道继续前行。突然,一声短促的尖叫,山腰传来一阵异响。

两名卫士飞身跃起,将秦孝公掩在一块大石后,长剑飞快出鞘。此刻只见山上土块石块哗啦啦滚下。秦孝公在大石死角抬头观察,只见石子土块激起的尘雾中一个身影翻滚而下,显然是有人失足摔落。山坡陡峭,又兼草木衰落无可阻挡,那身影竟翻翻滚滚向下跌落。秦孝公眼疾身快,从大石下一跃而起,冲上山坡,抱住那个在陡坡上翻滚的身影。两个卫士也立即冲上山坡,从身后拥住秦孝公站稳。

到山下小道,秦孝公将那人放到大石上,一个卫士便给伤者擦拭脸上的灰土血迹。孝公看着山上,想着方才的歌声,心思迷茫。

“君上,是个女子!”卫士惊讶地叫道。

孝公回身一看,不禁惊怔得说不出话来——眼前伤者露出了秀丽苍白的脸庞,长发散乱,不是玄奇却是谁?她身上穿着从中间分为黑白两色的粗布衣,布靴绑腿上还插着一支短剑——孝公一眼看见,那就是自己赠给玄奇的护身剑!

卫士低声道:“君上,是墨家女杀手,小心!”挡在秦孝公身前,对另一个卫士道:“保护君上,这个我来对付。”孝公恍然醒悟,正色摆手道:“退后。我认识她。”说着伏下身来,“水!”接过卫士递过的水袋,右臂揽起玄奇,给她慢慢喂水。

女子睁开了眼睛,迷蒙喘息:“方才,谁在唱歌儿?”

“玄奇妹妹,是我!看看,我!”

玄奇身体轻轻一颤,凝目注视,惊讶地“啊”了一声,一下子昏了过去。

孝公情急,轻轻摇着玄奇呼唤:“玄奇妹妹,玄奇妹妹,醒醒……”

玄奇苍白的脸庞上涌出了两行泪水:“不要,不要见你。你,快回栎阳。”

孝公压抑着酸楚,将玄奇的身体靠在山石上放正,平静地笑道:“玄奇妹妹,睁开眼睛,看看我。一别三载,山水未改也。”

玄奇睁开眼睛,冷冷道:“世无不动之物。你速回栎阳,无须多言。”

秦孝公淡淡一笑:“我不回栎阳。我要到神农大山,找墨家总院。”

“你,你说甚?”玄奇骤然变色,红潮涌上了苍白的脸庞。

“我要去墨家总院。”孝公一字一顿。

瞬息之间,玄奇恢复了平静冷漠:“嬴渠梁,山外有山,我劝你回栎阳去。”

“不越高山,无得通衢。纵然失足,此心无憾。”

“嬴渠梁,世间大事,不逞口舌之辩。”

“无口舌之辩,不足以明公理,正是非。”

“一身之难,不足以填沟壑。一忍之勇,可以育山川。”

“士有不忍之辱,国有不避之难。”

玄奇沉默了。突然,她抱住孝公痛哭失声,身体颤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孝公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理顺她散乱的长发:“小妹,你是从来不流眼泪的。来,对我说说,你现下在做何事?要去何方?”

“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玄奇拭去了泪水。

“小妹,我现下就想知道,我到五玄庄不知多少次了。”孝公着急起来。

玄奇明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你可愿意一个人跟我走?”

“好,走。”秦孝公说着站了起来,向两个卫士吩咐道,“你们两个回陈仓驿站等候。”便来搀扶玄奇。

“君上不可!”两个卫士急切道,“她是墨家……万一有诈……”

“不许胡言。你们知道她是谁么?”秦孝公正色呵斥卫士。

玄奇笑道:“两位宽心。墨家除恶,严禁骗杀恶行,你们的国君不会有事。”

两个卫士无奈地拱手领命,看着秦孝公扶着玄奇向山腰小道走去。

到得山顶,玄奇遥指山谷:“看,那里,是我的家。”

孝公顺玄奇所指望去,但见两山之间一条小河流过,河畔一片小小谷地。秋色清爽,草黄叶落,一间茅屋孤零零坐落在萧疏之中,茅屋四周的篱笆竹墙影影绰绰。不远处的草滩上有一匹红马在悠闲地吃草,时而长嘶一声,山鸣谷应。

“玄奇,你直是世外高人也。”

玄奇没有笑:“走,下去看看。不用扶了,没摔伤。”

两人顺着一条经年踩出的羊肠小道下山。玄奇默默前行,孝公默默跟随,二人一路无话。到得谷底,但见小道旁收割后的谷茬已经枯黄,旁边几畦菜田却是青绿葱葱。孝公笑问:“这是秋葵还是萝卜?”玄奇揶揄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了能记住?”孝公笑笑不再言语。将到茅屋,却见一株桑树已经是绿色将尽树叶金黄,树下放置了一个大木盆,盆中沙沙有声。孝公惊讶笑道:“霜降已过,尚能养蚕?”玄奇回头笑道:“此乃寒蚕。你又如何晓得?”孝公感慨,又见茅屋前面的土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铁铲药锄木耒连枷等一应农具。茅屋前的一片土地压磨得光滑平整,边上有一垛摞得很整齐的谷草。孝公知道,这肯定是打谷场了。

“吱呀”一声,玄奇推开茅屋小门:“请,国君大人。”

孝公笑笑,走进茅屋。小屋中明明亮亮,几乎没有任何陈设。东墙边一张竹榻,榻柱上挂着一支皮鞘已经黑红的阔身短剑。榻侧一个小小的木台,放着一把普通的木梳。榻前一张本色无漆的粗制木几,上面是几摞竹简。这些东西只占了一个小小角落。中间却是一个石桌,一片白布苫盖着一张古琴。没有女儿家必备的铜镜,也没有华彩的衣物,整个屋子空荡荡冷清清的。

孝公一路留心,进屋打量,此时已经是眼眶湿润了。玄奇似乎没有觉察,从陶罐里倒出一木碗清水:“河中活水,喝。”孝公接过木碗,咕咚咚饮尽。玄奇坐到竹榻上,却看着孝公不说话。

“小妹,大父何处去了?”孝公的声音有些颤抖。

“爷爷云游四海,我也不知此刻他在何处。”

“小妹倏忽一,别,如此生分,世情原也淡薄也。”孝公一声叹息。

“你,是用卫鞅为左庶长变法了么?”玄奇突然问。

孝公惊讶,却又高兴:“是,你知道了?”

“是否在渭水草滩一次刑杀七百余人?”

“是,你也知道了?”

“是否杀了名士赵亢?是否毁了民居数十万?是否还要准备焚烧民间《诗》、《书》?你说,是也不是?”玄奇疾言厉色,一连串追问。

孝公点点头,笑容已经从脸上隐去:“玄奇,都是事实,但却不是你说的味道,也不是墨家所说的暴政。”

玄奇嘴唇青紫,牙关紧咬,突然泪如泉涌,趴在小台上饮泣道:“嬴渠梁,你为何要如此做?为何呀?难道变法就一定要如此么……”

孝公走到竹榻前扶着玄奇的双肩:“小妹,不要伤心,许多事都要慢慢说。你若信得嬴渠梁,就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好么?”

玄奇回身,猛然抱住孝公,吞声饮泣不止。孝公心中一阵酸楚,大滴泪水滚落在玄奇乌黑的头发上。玄奇觉察,抬头仰望着那张诚实痛苦的脸庞,止住了哭声。她伸手为孝公拭去泪水,轻柔细致,明亮的眼中一片体恤。孝公心中潮涌,猛然抓住她的双手,脸庞伏在她小小的温热手心,强忍哭声,泪如泉涌,浑身颤抖。玄奇将孝公的头紧紧抱在胸前,轻声道:“想哭就哭,有我陪你,不怕。我甚都对你说,甚都说,哪怕杀了我……”

天色将晚时分,两人终于平静了下来。玄奇详细讲述了墨家要对秦国动手的经过和自己受惩罚的原因,末了道:“老师斥责我大事迷乱,不堪大任,罚我在这里自省三年,同时探察秦国有无改弦更张。我今日上山采药,听得有人和歌,声音似很熟悉,一个不慎,脚下踩空,滚了下来。谁想果然是你。”孝公也说了秦国变法、卫鞅遇刺、自己遭到袭击等事,叹息一声道:“我最担心的是卫鞅。秦国不能没有卫鞅,不能没有变法。”

“莫得担心。墨家子弟在栎阳受到了意外袭击,大约鬼谷子门人有意阻挠。老师见冬天将至,已经命令邓陵子撤回大山,来春再进栎阳。至于对你这个暴君,苦获一击未中,料你还要去陇西,正准备第二次捕获。怕不怕?”

孝公爽朗大笑:“捕获?我正要送上门去也。老墨子也忒小瞧嬴渠梁了。”

玄奇笑道:“你真的不怕在墨家生出意外?”

孝公肃然:“墨家子弟为了学派信念,尚死不旋踵。嬴渠梁肩负一国正道,岂能逃避风险苟且偷安?”

玄奇在孝公脸上轻轻亲了一口:“我从开始就知道,你是个秦川犟牛!”

秦孝公哈哈大笑:“你,不也是个墨家犟妞?”却将“妞”念成了“牛”,使一口温婉官话的玄奇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秋月已上东山,玄奇在茅屋里做了野菜饼和米菜羹。孝公生平第一次如此贴近地看女子下厨,见玄奇围着粗布围裙,又显得明艳本色,不禁一股温暖涌上心头,暗自感慨隐居田园的愉悦洒脱,自己却偏偏无缘。片刻之间,青绿的野菜面饼和金黄的米菜羹摆在了木几上,孝公胃口大开,吃喝得啧咂呼噜,声气大作。玄奇笑得不亦乐乎:“我的国君大人,你慢点儿好么?馋相!”拿面巾轻拭他额头汗水。孝公高声道:“再来一碗!”理直气壮俨然夫君。玄奇拍拍他的头:“吆喝甚?村汉一般。”孝公慨然道:“村汉好啊,一个老妻三间屋……下边甚来着?”玄奇咯咯笑得弯腰蹲在地上,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上气不接下气:“冬来,火炕,春来……”却不再说了,转身盛羹。

“哎,这春来如何?”

玄奇悠然一叹:“春来哭啊。”

孝公笑道:“这词儿不好,春来哭甚?”

“暖阳阳,饿断肠。不哭么?”

孝公恍然叹道:“是了是了,难怪孔夫子没有将它编进《诗》里。”

玄奇揶揄道:“村汉好么?”孝公默然一叹。

吃罢晚饭,明月已到中天。玄奇领着孝公在河谷漫步。孝公猛然问:“小妹,你一个人如何在这里维持生计?能自食其力?”显然,这个问题一直搁在他心头。

玄奇笑道:“做国君就是蠢。给你说,每一个墨家子弟,在总院之外都有一个自立的小田园。这小田园必须是自己亲手开垦,一则做在外游学的根基,二则是总院在各国的伸展根基。这片河谷小园,是我在三年之间断断续续开垦的。你来看,这里是我的谷田,小十亩,足够吃。这里是菜田,大约一亩,也够了。山上,还有取之不尽的药材野菜。”

“那还有衣服、农具、其他所需器物呢?”

“换呀。拿我不用的东西到集市上换。”

“你拿甚换?家徒四壁,有用不上的物事?”

玄奇笑笑,“我的国君,你还真得好好学学也。你看,这是两株桑树,那一株细小的是女桑,那株高大的叫柘桑。记得孟子的话么?”

孝公恍然笑道:“啊,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如此便是了。”

“话虽如此,可这两株桑树,究竟能做甚物事?我终不明白。”

玄奇咯咯笑着:“你也就是问我。”掰着指头诉说起来,“听好了:三年桑枝,可以做老杖,三钱一支。十年桑枝,可做马鞭,一支二十钱。十五年干枝,可做弓材,一张弓两三百钱。做木屐,一双百钱。做剑柄刀柄,一具十钱。二十年老桑,可做轺车良材,一辆轺车,可值几多?晓得么?”

孝公惊讶道:“轺车一辆,万钱左右也。”

“是啊,桑树还可做上好马鞍。桑葚则可食可卖。我那株柘桑尽皆宝贝,柘桑皮是药材,也还是染料,能染出柘黄色丝绸。柘桑叶喂蚕,其丝异常细韧,可做上好琴弦,清鸣响彻,胜凡丝远矣。凡此等等,岂不能换来等闲日用之物?那株女桑更宝贵,不对你说了。”玄奇一口气说来,珠玉落盘般脆亮。

孝公不禁感慨叹息,“我只知公室之桑,由国后于春三月沐浴而种,可丝衣。竟不知桑树有此等诸多用途,何其蠢也!”

玄奇大笑道:“蠢蠢蠢!蠢哥哥!”拉着孝公双手,“想不想听我奏琴?”

“好!我正想听听柘蚕丝做的琴弦。”

玄奇高兴地搬出古琴,安放在谷草垛旁的一块青石上,又恭敬地燃了一炷香插在琴前香炉里,坐正身子,轻拨琴弦,一阵清亮浑厚的琴声便在谷场中荡开,典雅旷远。玄奇望着圆圆的秋月,轻声吟唱:

陈仓河谷兮渭水之阳

养育斯人兮慰我肝肠

女桑柘桑兮齐我百物

禾田菜园兮做我谷仓

淙淙流水兮琴声泱泱

山月皎洁兮与诉衷肠

松涛呜咽兮入我梦乡

青灯黄卷兮流我时光

今欲别去兮谁为惆怅

女儿依依兮恋我陈仓

恋我陈仓兮永莫相忘

衣食父母兮山高水长

……

琴声戛然而止,缥缈的余音在山谷久久回荡,孝公不禁听得痴了。 hMUV6AaaTyhH5N7QZaBwn1H73zUYvHwdslNuYycymThxVa1QAFxdxj1rsSXQW0D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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