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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著这次付梓,是第四版。按照惯例,新版图书问世,著者都要在书前书后写点序跋类的文字,说明其构思与写作(或修订)的过程和特点,以便和读者交流。拙著四版虽然不是全部重写,但与第三版相比增删较大,也当用少许文字向读者交代一下来龙去脉。

遥想当年,拙著以《绝代才人薄命君王》为总题,在《文史知识》杂志跨年度连载,就像一枚青涩的苹果出现在世人面前。可是,宽容的读者和热心的出版人,并没有因为它不成熟而予以冷落。1987年末,《文史知识》整理随刊发出的征求意见表,据反馈的信息,它被列为“读者喜欢的文章”。

1991年,应吉林文史出版社之约,我对《绝代才人薄命君王》进行增补,定名为《李后主新传》出版。《李后主新传》初版发行后,有报刊评论说它是“甚见功力的学术著作,但文笔清丽,如行云流水”;还肯定它“一是识人的功夫好,二是文史结合的笔法精”。

1995年,应当代中国出版社之约,我又对《李后主新传》进行修订,并按该社出版传记类图书统一用传主常用名冠名的要求,将书名改为《李煜传》再版。由于销售告罄,1998年重印。这在图书市场供大于求的形势下,无疑是对我的鼓励和鞭策。因此,我在《重印絮语》中郑重向读者许诺:“关于李煜的研究要继续深化,关于李煜的传记要努力充实。”

为了兑现这一诺言,2006年应国际文化出版公司之约,我对《李煜传》再次笔削出版,是为第三版。

目前向读者奉献的最新增订版,是以第三版为蓝本精心改定的。修改的原则是扬长弃短。所谓“扬长”,就是保留和完善经过实践检验、读者认可的内容与形式;所谓“弃短”,则是弥补空白和罅漏,删除烦琐和重复。这个原则,贯穿了观点斟酌、史料调整和文字润色的全过程。经过逐章逐节、逐段逐句地推敲,自感拙著可扬之“长”,似有如下几点:

首先,尽力发掘和占有同李煜有关的史料,力争竭泽而渔,凡是涉及传主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均应言必有据,无征不信。所用史料既包括正史实录,又包括稗官野史。后者尤为重要。因为见于正史的李煜,《新五代史·南唐世家》的记载不足1200字,《宋史·南唐世家》的记载稍多,也没超过3500字。所以,要把李煜写得血肉丰满、生动鲜活,就必须花大力气书海泛舟,从各种正史、杂史、类书、方志、笔记、年谱、别集、总集、诗话、词话乃至野史中爬罗钩校,审慎稽核,取精用宏。我下决心如此行事,是坚信司马光撰写《资治通鉴》的经验正确无疑。他在《传家集·答范梦得》中说:“实录、正史未必皆可据,杂史、小说未必皆无凭,在高鉴择之。”基于这一思想的指导,我对各种史料严加筛选、精心考辨、慎重取舍,决定以哺育李煜成长的南唐兴亡为经,以李煜的家世、生平、才艺、诗词、情感(亲情、爱情、友情)、轶事为纬,再现他集词宗与君主、天才与庸才、成功与失败于一身的全貌。通过李煜的荣辱得失、悲欢生死、知人论世,揭示南唐及“五代十国”给命运多舛的李煜酿成的悲剧人生。

这里,我要强调一点:为李煜立传,要高度重视李煜的诗词,把他的作品作为重要史料来对待。李一氓在《一氓题跋·重读总司令的诗》中说:一般说来,“诗人写诗总是把自己摆进诗里去,主观的表现也好,客观的描绘也好,诗人自己总是占在诗的主体位置”。诚哉斯言!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李煜的每一首诗词,都是他在特定环境中真情实感的流露。准确理解和诠释李煜的诗词,是把握其情感脉搏和生命轨迹的关键。拙著对李煜诗词的定位和解读,读者可能赞同也可能不赞同,因为自古以来就是“诗无达诂”,诗家各抒己见。因此,我相信拙著对李煜诗词的试解,只要能自圆其说,就应成为一家之言。

第二,为李煜立传,仅凭业已掌握的史料还难以把李煜写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因为年深日久,地老天荒,有关李煜生活和活动的遗址遗迹大都杳不可寻,剩下的只是少许模糊漶漫的断简残编,甚至是若干历史的断层和空白。而要弥补这些缺失,就得借助相关史料进行合乎情理的想象。缪钺在《杜牧传·后记》中说:“传记是属于历史性质的书,却又要有文学的情趣。因为是历史,所以要求无征不信,而完全据事直书,容易失于质朴,需要相当的驰骋想象,但是又不允许虚构,传记毕竟不同于历史小说。”钱锺书在《管锥编》中也说:“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缪氏主张的“驰骋想象”也好,钱氏主张的“悬想事势,设身局中”也好,都是强调“史家追叙真人实事”(自然包括人物传记),可以“悬想”合乎情理的情节,弥补史料之不足,以求完善、完美的效果。

第三,为李煜立传,要发扬良史工文、文史结合、文华而不失真、词美而不害意的史学传统。司马迁堪称良史工文、文史结合的典范。他的《史记》既是“史家之绝唱”,又是“无韵之《离骚》”(鲁迅语)。可惜,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传统被冷落了,被淡化了,文史也随之分道扬镳了。这样一来,便使本应流彩传神的人物传记变成了苍白干瘪的墓志铭。有志于推陈出新的当代史学家,应责无旁贷地复兴和弘扬良史工文、文史结合的史学传统,在追求人物传记信史价值的同时,追求人物传记的美学情趣和文采要素。

关于文采,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有专节论述。他说:文采的要素很多,最重要的是“简洁”和“飞动”。所谓“简洁”,就是文章要精练。“大凡文章以说话少、含意多为最妙。文章的厚薄,即由此分。意思少,文章长,为薄;篇无剩句,句无剩字,为厚”。所谓“飞动”,就是文章的语言要感人,尤其是历史文章,“事本飞动而文章呆板,人将不愿看,就看亦昏昏欲睡。事本呆板而文章生动,便字字都活跃纸上,使看的人要哭便哭,要笑便笑”,“历史学家要无此种技术,那就不行了”。梁氏提倡“历史文章”贵“飞动”,目的是防止“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人贵有自知之明,拙著的尝试不过是在良史工文、文史结合的道路上迈出的第一步。我深知这条路遥远而漫长,但是,既然做了这种选择,就要义无反顾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第四,清代桐城派散文领军人物姚鼐在《述庵文钞序》中有言:“余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姚氏主张治学要义理、考据、文章(或词章)三者并重,撰写人物传记亦当如此。

我的如上浅见,均属考据和文章(或词章)的范畴,以下专就义理略陈管见。

关于治史重“义”,章学诚的《文史通义》有精辟论述。他说:“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凭者,文也。”又说:“譬人之身,事者其骨,文者其肤,义者其精神也。”章氏所说,“义”即义理,“事”即考据,“文”即文章(或词章)。三者之中,“义”居主导地位,是明鉴之“事”与载道之“文”的灵魂。司马迁撰《史记》首创寓义于事的史法。如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所言:“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叙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后人知此法者,鲜矣!”

人物传记是臧否人物的载体,更要重视“唯义之求”。古往今来的人物传记,大体有两种表述方式:一种是以逻辑思维为主的评传体,一种是以形象思维为主的叙传体。前者侧重评论,后者侧重叙述和描写,寓论于叙。二者相辅相成,优势互补:逻辑思维可以深化形象思维,形象思维可以丰富逻辑思维。拙著兼采二者之长,更注重后者,意在借助深入浅出、雅俗共赏的途径寻觅更多的知音。

概而言之,拙著的追求是:以史笔为史,以文心写史,以哲理寓史,以文献性、艺术性和跨学科性展示人物传记的风采。这种追求,倘能“法乎其上,仅得其中”,吾则足矣。

临近《自序》结尾,我想到一桩巧合之事:二十五年前,拙著通过中华书局的《文史知识》杂志与读者相识;二十五年后,拙著第四版又通过中华书局与读者相会。在四分之一世纪里,拙著两次以中华书局为出发点走近读者,说明我与中华书局的缘分之深。2012年元旦,欣逢中华书局百年华诞,值此新春佳日,不才谨以拙著献芹,聊表千里鹅毛之意。同时向鼎力支持拙著四版问世的中华书局总经理李岩先生,《文史知识》执行主编于涛先生,编辑主管刘淑丽女士,美术编辑张珊珊女士,以及二版责任编辑、当代中国出版社于必昌先生等致谢。

著者
2012年新春
于京华海淀春泥斋 RglYCRGsgMqXSwmuDfMYGOLphJTKlcP7EHR15iYqwjRBKZ4WJX0EELr/pJe3MU5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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