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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像是很恐怖的东西,将无生命的物质塑为人形,将灵魂禁锢在死亡的眼中,将无尽赞美与终身荣耀幻化为木乃伊般的存在。

所以,我不太敢去蜡像馆之类的地方。

其中给我留下巨大心理阴影的蜡像馆,在南方某个旅游城市。在郊外的公路边,尘土飞扬,据说要造高尔夫球场。孤零零两层小楼,深红色油漆外墙,几乎没一扇窗,楼顶广告牌满是明星照片,衬托出一行大字,模仿某位国家领导人字体——杜莎姑娘蜡像馆。

门票标价一百,有物价局和旅游局公章。检票处立着一具蜡像,是个中国老头,又高又瘦,像晾衣架。短袖白衬衫,极不合身的宽大,像罩在骷髅外边,随时会从衬衫纽扣里,迸出一两根白骨森森的肋排。

头发全掉光了,眉毛稀稀拉拉,胡子倒是干净,肤色不深不浅,光溜溜的,蜡黄蜡黄,让人想起大太监李莲英。

突然,蜡像动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竟有只苍蝇叮上鼻子,把它当作僵尸产卵生蛆。原来他不是蜡像,只是这肤色,这形态,还有一动不动的僵硬……唯独眼睛很亮,像深井里的清水,不像其他老人的无精打采与浑浊。盯着你剪门票时,让人不由自主想避开,好像多看一眼就会被吸尽精气。

进入蜡像馆门厅,竖着杜莎夫人的介绍。这个法国女人生于十八世纪,第一尊蜡像作品就是伏尔泰,以后还有卢梭和富兰克林。法国大革命,断头台下尸山血海,她从中寻找人头,制作头部模具和蜡像。

路易十六和玛丽皇后被斩首后,杜莎夫人做过他们的死亡面具。战争期间,杜莎夫人移居伦敦。一八三五年,她在贝克街建立蜡像馆,原来福尔摩斯是隔壁邻居。

至于杜莎姑娘——杜莎夫人排行老八的闺女,女承母业,颇有成就。杜莎姑娘蜡像馆,作为杜莎夫人蜡像馆的子品牌,专注于再现青少年喜爱的大众明星,拥有上千万忠实观众,本馆就是杜莎姑娘蜡像馆在全球的第十九家分馆。

首先,看到古天乐版的杨过与李若彤版的小龙女,但这分明是《乡村爱情》的刘能,以及困于绝情谷底十几年的裘千尺,还有一只酷似老母鸡的神雕。虽然如此,旅行团的小伙伴们,还是纷纷愉快地拿起自拍杆。

同一展厅,张国荣版的程蝶衣与张丰毅版的段小楼,周星驰版的至尊宝与朱茵版的紫霞仙子,《流星花园》的F4,《泰囧》的徐峥、王宝强与黄渤,《甄嬛传》的孙俪,《倩女幽魂》的王祖贤。最有范儿的,自然是未剪胸版的武媚娘。无论男女都争相与她合影,或者说与胸合影。最年轻的蜡像,是刚搬进来的小鲜肉,赤裸上阵,只剩一块遮羞布,他叫宁泽涛。

天杀的蜡像馆还有二楼,迎面开来一艘泰坦尼克号,莱昂纳多· 迪卡普里奥扮演的Jack 与凯特· 温斯莱特扮演的Rose,相拥在《加勒比海盗》的背景前,好像这部电影的男一号是约翰尼· 德普。这层全是老外,玛丽莲· 梦露,裙摆被一根大头钉固定在了大腿上,为了避免游客骚扰裙下。

一大拨欧美明星后,是一衣带水的日韩邻邦。高仓健扮演的杜丘与中野良子扮演的真由美,金秀贤扮演的都敏俊与全智贤扮演的千颂伊,居然还有泰国的马里奥。最后是盛大阵容的AKB48,日本妹子摆成各种姿势。总而言之,这些蜡像都丑哭了。除了有几分神似的,大多属于整容前,卸妆后,连续四十八小时熬夜的水准,个别已被泼了硫酸。简直毁童年。

一楼出口的拐角,一尊孤零零的蜡像——她穿着云南彝族服饰,青葱如玉的兰花指,放在右耳的翡翠耳环旁,好像刚给自己戴上,可惜没看到阿黑哥。

阿诗玛。

她是整个蜡像馆里最漂亮的一具蜡像,与电影里的形象分毫不差,真实到让人以为是工作人员假扮的。有人憋不住摸了一下,指尖触及美人脸庞,绝对死人般冰冷。

“别碰她!”

一个低沉的吼声,晾衣架似的管理员老头,仿佛从大门口瞬间飘移而来。“可以拍照片,但不能碰。”——老头的气管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听起来古怪。

这个旅行团都是三十岁以下的,没有五六十岁的大妈,也没人认识阿诗玛,更无人上来合影。

蜡像馆还有个题词壁,整整一面墙,供游客涂鸦题字,为了避免在蜡像脸上和胸上刻字,比如“某某到此一游”“情比金坚”等等。题词壁五花八门,有人抄了首宋江在浔阳楼上的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能宽容这样的反诗,老头管理员也不容易了,假如他明白这意思的话。

最后,游客们向导游投诉——什么垃圾蜡像馆,简直是殡仪馆!质问导游拿了多少回扣,要求退还一百元门票钱。导游当然不肯,一路扯皮回了酒店。人们回头看“杜莎姑娘蜡像馆”——荒无人烟的公路边,只剩管理员老头挥手告别,莫名一股恐怖片气氛。

当晚,所有游客躺在酒店床上,梦到了蜡像馆,还梦到了紫霞仙子。有人从她手里抽出一把宝剑,看起来惨遭毁容的她,淡然回答:“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着这结局……”

此时此刻,杜莎姑娘蜡像馆里,一楼的第二展厅,两盏昏暗的灯。紫霞仙子手握紫青宝剑,凝视穿着书生服饰、仿佛唱戏归来的至尊宝。

一只手,布满皱纹,骨节粗大,树干般的右手,将宝剑抽出剑鞘。另一只手用干抹布擦净宝剑。这是一把开过刃的剑,十步杀一人的利器。宝剑塞回剑鞘,手又拿起一把鸡毛掸子,拂去紫霞仙子身上灰尘。她那干枯的头发,也被某种药水喷了一遍,重现光泽——这蓬假发本来就是活人头发做的。

深夜,这双手,属于蜡像馆的管理员老头。

六点钟闭馆,通常满地狼藉,到处是垃圾、痰迹、小孩的大小便。每天要接待两到三个旅行团,有一百多号人的老年团,也有七八个人的老外团。周末有散客,多是城里的中学生。男生把蜡像馆当作泡妞圣地,借用丑逼蜡像吓唬女孩,颇易得手,搂搂抱抱亲嘴,带去城郊开钟点房。

蜡像很容易结蜘蛛网,至于被游客破坏的,他会简单地修修补补。范冰冰扮演的武媚娘,那个著名的胸啊,早被人摸黑了。每隔一个礼拜,就要给武媚娘宽衣解带,把抹胸干干净净地洗一遍。可怜的是,武媚娘的胸每天都会变小,但只要涂上一层装修用的胶,立马恢复成骄傲的D 罩杯。

接近子夜,老头才忙完。

他不回家,每月工资一千五百块,包吃包住,就睡在蜡像馆底楼的值班室。房间不到八平方米,堆满了蜡像修补材料,有张臭烘烘的小床铺,这里冬天必须要生炉子,夏天则是蚊子的天堂。老头的枕头里散发出一股蜡像味,与人的气味有些像。他的气管不太好,有哮喘的老毛病,随身带着哮喘喷剂。后半夜,他常发出震耳欲聋的鼾声。

隔着两堵墙,蜡像馆亮着微弱的灯,用来防贼和吓唬小鬼。几十个蜡像怔怔地站着,好像集体表演哑剧,又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

骤然之间,周星驰版的至尊宝,从朱茵版的紫霞仙子手里,再一次抽出紫青宝剑。虽是蜡像,嘴唇却动了,发出人类的声音——“我靠,这老头把你的剑擦得真干净!”

其实,这也不是周星驰的声音,而是他的御用国语配音石班瑜。

至尊宝往前迈了两步,手中的紫青宝剑重重掷向黑暗的角落,发出“吱”的一声惨叫。他兴高采烈地跑过去,剑锋上穿着一只灰老鼠,挣扎几秒便气绝身亡。

这时他背后的紫霞幽幽说道:“哎呀,杀千刀的至尊宝。你又残害小动物了,把我的宝剑弄得血污遍体,让我怎么佩带在身上啊。”

至尊宝将死老鼠摔在地上,用衣角擦了擦宝剑,送回紫霞的剑鞘,松松垮垮地答道:“没事啊,老头还会给你擦一遍的。你忘了上个月的后半夜,老鼠蹿到你的裙子里,你吓得乱叫,把整个蜡像馆的房客们都惊醒了。”

“不错啊,我最喜欢灭鼠害的至尊宝了!”

他俩的旁边,是穿着旗袍的张曼玉,在王家卫《花样年华》中的扮相。一箭之遥,梁朝伟正对着吴哥窟的树洞哭诉,忽而转头,无语凝噎。他再看隔壁桌,却响起了热闹的麻将牌声。

《英雄本色》里周润发扮演的小马哥与狄龙扮演的老大,正在一张桌子上摆开阵势。梁朝伟转忧为喜,拉着穿旗袍的张曼玉,坐到麻将跟前凑成了一桌。李连杰扮演的黄飞鸿,刘青云扮演的方展博,津津有味地跟在后面飞苍蝇。打了两圈之后,狄龙叹息道:“阿Sir,我没做大哥很久了!”

狄龙和了。跟后面的黄飞鸿赚了一大票,方展博则摇头,“我还是回去做股票吧,顺便筹备蜡像馆证券交易所。”

小马哥淡定地咬着牙签说:“这里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有人千方百计想要离开自己的家,有的人想回去,有的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还是自己的地方好。”

“此言差矣!这个蜡像馆啊,就是我等落草为寇的水泊梁山啊。”央视版《水浒传》里的李雪健,穿着宋朝服装,跑到题词壁前,从宽大的袖管里掏出笔墨砚台。那首浔阳楼头“敢笑黄巢不丈夫”的反诗,自然是宋公明的手笔。他在墙上挥毫泼墨,竟是宋徽宗的瘦金体——“我家住在蜡像馆,人人都要爱护它!”

在朋友圈一片点赞声中,又一只老鼠从女儿国国王裙摆下穿过。蜡像馆亦非世外桃源,即便安静的漫长一夜,也常有鼠辈猖獗。蜡像皮肤娇嫩,有的蜡质还是老鼠喜欢的美餐。有一回,成龙的大鼻子,就被一只硕大的母老鼠咬掉了。所以啊,大家都很惧怕老鼠,灭除鼠害就是蜡像们的第一要务。

唯独一楼最后的拐角,杨丽坤版阿诗玛蜡像的周围,闭馆后就会布满老鼠药和捕鼠夹,每晚都有一两只可怜的小东西,在她面前命丧黄泉。老头最爱阿诗玛。他在她的面前最久,围绕这尊蜡像兜兜转转。

有一夜,哮喘的老毛病发作,老头难受得挖心挖肺,倒在地上摸出哮喘喷剂,这才发现已经用完了。老头快昏迷的时候,阿诗玛大叫起来,招呼蜡像们来帮忙。

整个蜡像馆动员起来,楼上楼下聚集了一百来个。二楼《白色巨塔》的唐泽寿明,正好穿着医生行头,给老头做了一番检查,结论是必须用喷剂才能救他的命。

至尊宝冲到蜡像馆的值班室,拨打120 急救电话。他发出石班瑜的声音,还带着电影里的腔调,接电话的小妞回答:“你耍我啊,神经病!”以为有人模仿周星驰说话搞恶作剧。

大伙儿想要背老头去医院,但蜡像的密度和重量都低于人类,实在没办法把他搬出去。何况,凡是进入蜡像馆的它们,都对人间有莫名恐惧。白天面对游客,已让它们备受折磨,谁想要跑到外面的世界?那就好像宇航员脱掉太空服,被直接扔在银河系。

忽然,《精武门》中的李小龙版陈真自告奋勇,“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爷爷死啊!”

李小龙赤裸着上身,在全体蜡像的祝福声中,冲出黑夜中的蜡像馆。自打从蜡像工厂诞生,他头一回独自走上公路。路灯稀稀拉拉,不时有卡车呼啸而过,路边野狗对他狂吠,夜行动物一眼能看出他不是人类,而是个行走着的人形怪物。蜡像比不得活人的血肉之躯,不能磕着碰着,稍不留神就会缺胳膊断腿,甚至撞得粉身碎骨,截拳道踢两下就自己散架了。他心急如焚地走了半个钟头,赶到城里的二十四小时药店。值夜班的药店大妈,没认出他是李小龙,更没发觉他的肤色与表情异于常人,整张脸和脖子以及关节都是僵硬的。唯独他打着赤膊,让大妈以为撞上了流氓。

还好,大妈见过的裸男多了,从容地取出哮喘喷剂,李小龙才悲催地发现——没带钱!

豁出去了,他抓着哮喘喷剂狂奔而逃。药店大妈大喊抓贼,提了一把扫帚追赶。这年头,半夜里喊抓贼的,没人敢出来帮忙。但蜡像跑不快,每一步都像慢镜头,大妈在后面挥了一扫帚,正好打中李小龙的腰眼。

扫帚如杨志杀牛二的宝刀,竟将蜡像整个拦腰截断,上半身飞进绿化带,下半身还在人行道。

药店大妈傻了,以为杀了人,又觉得不对劲,会不会撞到邪鬼?还是湘西赶尸?《鬼吹灯》的胡八一?《盗墓笔记》的小哥张起灵?

大妈哭喊着逃回药店,晚年注定将在极度恐惧与各种烧香拜佛中度过。

蜡像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李小龙的下半身完蛋了,上半身还能动弹,他把哮喘喷剂衔在嘴里,依靠两只手往前爬行。

只要天没亮,他还有机会回到蜡像馆。一路爬出城区,回到荒凉的公路上。有个残疾的乞丐,也是只剩了上半身的,躲在桥洞底下睡觉,蓦地被爬行的蜡像惊醒,同情地给了李小龙一杯水,浇灌在他的嘴里。

妈的,还是开水!

蜡像的嘴巴要被融化了,李小龙干脆把哮喘喷剂吞进肚子。继续在公路上艰难爬行,两只野猫过来,在背后狂抓一番,叼走了他的两只耳朵。坚硬的柏油路面上,蜡像的十根手指全部断光,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腕,在凌晨五点回到了蜡像馆。

老头还活着,命悬一线。

《精武门》的李小龙版陈真却已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他只剩下不到二十斤重。大伙儿从他的身体里,取出了救命的哮喘喷剂,往老头的口腔里喷。

天亮了。

老头苏醒,所有蜡像恢复原位,唯独不见李小龙,两侧的狄龙与梁小龙,面露悲伤之色。

他发现有堆破碎的蜡像材料,早已不成人形,像是被汉尼拔分尸的残骸。哎呀,看到全新的哮喘喷剂,老头终于明白了,不禁大哭一场,在后院埋葬了破碎的蜡像。

蜡像馆的悲伤事件却由此接踵而来。

有辆小货车开到蜡像馆门口,放下来几个壮汉,将紫霞仙子蜡像扛在肩上带回了城区。蜡像馆老板也在现场,穿着一身伪唐装,看起来很像《百家讲坛》的某名流。城里有个开煤矿的土豪,是老板的好朋友,心血来潮参观蜡像馆,正好撞见紫霞仙子。他是《大话西游》的超级粉丝、朱茵的忠实崇拜者。在紫霞身边驻足流连,哈喇子都掉下来了,便花了十万元买下蜡像。

蜡像馆老板心中窃喜,这鬼地方开业七年,若非地方政府给他送地皮,早就要关门大吉了。而他的这些个蜡像啊,全是最低价收来的次品,个个丑逼,居然有人不嫌弃,岂不快哉?

管理员老头哆嗦着嘴唇,看着紫霞仙子被抬上车,好像自家闺女出嫁到窑子窝。老板塞给他一个红包,里面装着两百块啊两百块,作为卖掉蜡像赚钱的奖励。

深夜,紫霞住进新家,市里最贵的别墅小院。土豪为她在三楼设了个洞房,按照古代的样子布置齐全,亲手将她扛到床上,戴上红盖头,紫青宝剑挂在床头。

土豪开始还有绅士风度,没有对紫霞动手动脚,而是心满意足地回到二楼睡觉。

原来,他是想要等到黄道吉日,再行亵玩之美事。

七天后,“吃唐僧肉”的好日子到了。土豪灌了三瓶五十多度的白酒,来到洞房,扯了卡拉OK 的线和麦,怒唱一首《最炫民族风》。他剥去紫霞的衣裙,从上到下抚摸,很有东京电车痴汉的味道。但蜡像比不得充气娃娃。他给紫霞换上一身女仆装,戴了护士帽,穿上空姐的丝袜,齐活儿了。

土豪玩得起劲,紫霞眼里流下泪水,喃喃自语:“我的意中人是一个大英雄,有一天他会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说罢,房里出现了第二尊蜡像——不知是谁为至尊宝改换了装扮,这回他变成了《大话西游》里的孙悟空,手里还抄着一根拖把改造的木棍。

两个钟头前,蜡像馆的小伙伴们,给至尊宝开了饯行宴,为他换上木箱子里的旧戏服。他说每晚梦到紫霞在哭,确信她遭受虐待,必须把她从火坑中救出来。至尊宝变身为孙悟空走出蜡像馆,陈凯歌《荆轲刺秦王》中的张丰毅版荆轲,唱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子夜,他长途跋涉到城里。至尊宝怎能忘记紫霞的气味?他凭借嗅觉找到这间别墅,闯入三楼的洞房。

又来了个蜡像,按计划土豪本该当场吓晕。不想这家伙早已喝高,把自己当作了牛魔王,随手抓起陶瓷台灯,重重砸在至尊宝头顶。

蜡像啊蜡像,如何经得起这一台灯猛砸?

至尊宝也好,孙悟空也罢,化为几百个蜡块,撒落在紫霞洞房花烛夜。

土豪看着满满一地板的周星驰,对着床上的紫霞说:“他好像一条狗耶!”

一秒钟后,紫青宝剑刺入土豪心脏。

土豪至死都没想明白——这把剑居然是真的?

第二天,人们发现土豪的尸体,胸口插着紫青宝剑。房间里碎了一地蜡像,还有套丑陋的戏服。紫霞仙子完好无损,穿戴着原本的衣裙,地上散落着女仆装、护士帽和丝袜。

土豪之死,在公安局仍是个谜。土豪开煤矿出过多次矿难,手里死过上百人,难免有人上门寻仇结案。

紫霞仙子的蜡像嘛,被认定不吉利,最终给土豪陪葬,跟着纸人纸马纸豪车纸别墅纸大奶纸小三同时烧了……

只有蜡像馆的老头,悄悄去给至尊宝收尸,从土豪家的垃圾箱里,扫出几十斤的蜡块,拖着平板车回去埋葬了。

老头哭了,像死了个闺女,又死了个儿子。

蜡像们心有戚戚焉。那么多年,老头呵护着每一个蜡像,不管有多丑,全当作自家孩子——唯独阿诗玛例外。

老头第一次遇见她,还是一九六九年,过完冬至的深夜。二十岁,像现在一样嘴上没胡子,头发却茂盛得像七月杂草。他是“老三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那一晚,他裹着军大衣,挤在贫下中农里头,天上飘着细碎的雪花,看了场露天电影《五朵金花》。罕见的彩色片,副社长金花,字幕里看到杨丽坤的名字。他主动申请编入电影放映队,常年流动在穷乡僻壤,十来部电影翻来覆去放映,总算找到机会,弄到“大毒草”《阿诗玛》的拷贝——女一号还是杨丽坤。

一九七○年,他开始给杨丽坤写信,寄往云南省歌舞团,次次石沉大海。三年后,他偶然得知,杨丽坤早被下放到地方劳动改造,最终关进了精神病院,远在湖南郴州。过年他没回家,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赶到郴州精神病院。这家医院闻名全国,《人民日报》上有篇《靠毛泽东思想治好精神病》说的就是此处。精神病院里的杨丽坤,目光呆滞,满头乱发,仿佛三四十岁的老女人。有人告诉他,杨丽坤今年刚结婚,死心吧。他献上路边采来的山茶花,悄然告别。

“文革”结束,他被分配到电影院,担任电影放映员的工作。而他的女神杨丽坤啊,也从精神病院出来,与老公孩子一起去上海电影制片厂度过余生,此生却再没碰过电影。

而他一辈子没结婚,打光棍到老,至今还是个老老实实的处男呢。

电影院的老伙计们开玩笑说,你算是讨了电影里的女明星做老婆了。但是呢,无论山口百惠还是波姬· 小丝,抑或林青霞,有哪一个比得上阿诗玛杨丽坤呢?

当然,他也不会忘记那些片名,什么《人性的证明》《砂之器》《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黑郁金香》《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就连童自荣配音的佐罗的台词,他都能背得滚瓜烂熟,因为他真的亲手放映过一百遍啊一百遍。

告别小清新的八十年代,毫无防备地被扔进九十年代。先是流行录像带,后来是VCD 和DVD。电影院经营惨淡,经常只有一个观众,还是来借空调睡午觉的。最后,电影院关门大吉,整个拆掉盖起洗浴中心,老员工们都下岗了。

洗浴中心的大老板,是他外甥女的婆婆的干儿子的拜把兄弟。电影放映员,就此改行给人搓澡为生。

二○○○年七月二十一日,杨丽坤在上海去世。五十八岁的短短一生,流星般辉煌过后,大半淹没在沉寂的海底。老头就快要成老头了,专程赶到上海,在龙华殡仪馆,看了她最后一眼。他献了一个大花圈,包了个一千块的白包,这在那年已是很高的标准。

七年前,洗浴中心老板出国去伦敦参观了杜莎夫人蜡像馆,看得那是津津有味。回国适逢本地开发旅游,便向政府拿了块地皮开发,建起了山寨的杜莎姑娘蜡像馆。

蜡像馆刚开业那个月,生意火爆得不行,全省人民纷至沓来。到了第二个月,蜡像馆就闹鬼了。管理员都是二三十岁阳气十足的小伙子,却被吓得屁滚尿流。以后啊,蜡像馆出再高的薪水都没人敢去。

唯独洗浴中心搓澡工老头、前电影放映员,听说蜡像馆里能看到无数电影明星,就自告奋勇应聘去当管理员,只要一千五百块的工资。

偌大的蜡像馆,只有老头一个人。每逢傍晚,出纳会来收现金。

老板则每周来视察一次,多半是陪同领导参观,或者带个小秘书来亲嘴。

老头搬进来没两天,就发现真的闹鬼。他也想过办法驱鬼,但毫无用处。他发觉那些蜡像半夜里就会活了,也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各自说话聊天吵架撕逼。他对于蜡像并不恐惧,无论它们有多丑。老头装作不知道,每晚打扫完毕,还能呼呼睡大觉,哪怕蜡像们开万圣节的联欢晚会,在他床边打德州扑克赌钱。

而他终于相信——任何物质一旦塑成人形,就能拥有与本体相近的灵魂。

自从成为蜡像馆的管理员,老头心里最大的愿望啊,就是能看到阿诗玛杨丽坤的蜡像。

他好多次向老板提出这建议。老板回答:“阿诗玛啊?五朵金花啊?现在的年轻人谁晓得?孤零零的蜡像放在那里,没有一个人来合影,你让人家阿诗玛在阴曹地府里不害臊吗?”

“如果我自己花钱呢?”老头固执地问。

“就算是那些丑逼蜡像,最最便宜的工厂里做的,每个至少也得两万块钱,你买得起吗?”

于是,老头决定自己攒钱做个蜡像。

他悉心学习了蜡像制作,自费几千块买原材料,用三年时间,终于造出一个阿诗玛——毕竟是半路出家的三脚猫,手艺不精,蜡像丑陋到极点,简直就是容嬷嬷。不巧恰逢盛夏,三十八度的桑拿天,作坊里没有空调和风扇,劣质的蜡像很快就熔化了,先掉下来两个眼珠子,接下来是阿诗玛的胸,然后是整个脑袋,“啪”的一下在地上摊成大饼。

老头抱着被斩首的阿诗玛大哭一场。

他想到城里的老房子。反正他一直住在蜡像馆,老屋只有二十平方米,借给一对摆夜排档的农村夫妇,每月收三百块租金。他咬咬牙,老房子以两千块一平方米卖了出去,换来四万块钱。有了这笔钱,他请假去了趟广东,在全世界最大的蜡像工厂,定做了一尊极品。

三个月后,杨丽坤版的阿诗玛,被运送到蜡像馆。老头拆开包装一看,惊为天人,几乎兴奋得犯了哮喘病。

没错,在整个蜡像馆,并在有史以来的蜡像界,这是最漂亮的一个,无与伦比,没有之一。

阿诗玛身上的衣服,都是老头亲自去云南石林买来的,最正宗的彝族撒尼人装扮。耳环是真翡翠,腾冲淘来的,虽说品质不高,但也花了七千块。他并不担心翡翠耳环失窃,因为戴在蜡像的耳朵上,没人会觉得那是真货,就像没人相信紫青宝剑可以杀人。

老头每天只睡不到六个钟头,死人般沉静,无梦。黎明,冬天还是黑漆漆的,夏天已亮了鱼肚皮。无须闹钟,脑子里某个器官,定点在五点三刻唤醒。老头在被窝里蜷缩五分钟,不少一秒,亦不多一秒。值班室里有电饭煲,他给自己煮锅粥,只要天别太热,可以连吃两日。偶尔,他会去城里买几个包子,吃碗牛肉粉。他不看报纸,不听广播,没有电视机,连手机都不用,值班室有台座机就够了,平常接导游们的电话。除了出纳与老板,他无需跟任何人联络。吃完早饭,他到蜡像馆里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梁上君子光顾,老鼠家族又做了什么恶事。整个上午,客人不多,更不会有散客,他开始修补残损和弄脏的蜡像。午饭还是喝粥吃馒头,然后就去和阿诗玛说话。他有一副老花眼镜,平常很少戴,却是精心呵护阿诗玛的工具。老头用商场买来的化妆盒,不时为她化上淡妆,永远保持银幕上的容貌。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给自己洗衣服。无论盛夏寒冬,他都用冷水擦身。在洗浴中心做搓澡工的那几年,让他对于泡澡这件事深恶痛绝。日落之后,游客退散,蜡像馆重新成为他的私人领地,他开始漫长的清理和检查,特别保护阿诗玛不被老鼠骚扰。老头知道其他蜡像很嫉妒,他对蜡像馆每个居民都做了警告——谁要是敢欺负她,就会被扫地出门,被野狗叼走,被农民打烂,被污水腐蚀……

可惜,他从未见过阿诗玛的蜡像动过一丝一毫,也没听过她的歌声,哪怕只是一句低声而客套的“你好”“谢谢”之类。

好像她才是整个蜡像馆里唯一没有灵魂的物体。这是老头这些年来唯一的焦虑。

虽说野百合也有春天,纵然是蜡像的世外桃源,终究逃不过千万劫中的一次。

有人给旅游局写了封投诉信,说无良黑导游强制购物,把游客带去世界上最丑的蜡像馆,讹诈了每位游客一百元。信里还说,进入这样的蜡像馆,见到如此尊容的电影“明星”,造成的心理阴影面积该有多大呢?

这封投诉信被转载到了网上,在微博上转发了两万次,在微信上阅读了十万次以上,旅游局和市政府顶不住压力,下达一道红头文件,为恢复本地在全国人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限令在一个月内拆除蜡像馆。

老板拿到几十万补偿金,拆掉也不可惜。何况政府答应在城北再给他批块地开鬼屋乐园。他接到管理员老头的电话,问能不能在另一个地方重建蜡像馆,把所有蜡像完好无损地搬过去。老板拒绝了,没有地皮可用,就算有地也得多花上百万。这还不是关键,据说有位风水师,是给建造市政府大厦出了不少主意的世外高人,他说现任书记之所以长期得不到升迁,源自本地有一群妖孽。风水师夜观天象,昼算八卦,确定这些妖孽就是邪恶的蜡像。经过媒体报道,全国人民都知道这里有丑逼蜡像,很有可能引来明星们的投诉和官司,只有灭其存在,才能保一方太平,护父母官的仕途,并且永绝后患。

蜡像馆的死刑判决,挑了中元节的“好”日子,化身为一纸拆迁通知书下达下来。拆迁队只携带简易工具,准备先把房子洗劫一空,凡是能用的东西,窗户啊木梁啊,全部运走卖钱。再来一个总破坏,用最原始的方法,就像传说中项羽火烧阿房宫,古罗马人毁灭迦太基,成吉思汗夷平花剌子模。风水师特别关照,最好在废墟撒上盐,确保来年寸草不生,让蜡像中的邪灵永无葬身之地,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子子孙孙永享富贵。

十二壮士,起个绝早,气宇轩昂,怀着保卫家乡的崇高使命,刚撞开蜡像馆大门,就落入深沟陷阱。老头手持一把冲锋枪,就是在《第一滴血》里史泰龙版兰博的武器,身上披挂子弹带,高声呵斥入侵者们,胆敢再踏进蜡像馆一步,就要扮演电影里的尸体了,一辈子!

老头手里的家伙只是道具,但起码能吓唬后生们。掉进坑里的拆迁队员们,庆幸自己死里逃生。

蜡像馆安全度过一个星期。大门早被堵死,围墙后面布满陷阱和壕沟,灌满粪便这种“生化武器”,以至于成为苍蝇的集中营,远近二十公里臭气熏天。拆迁公司掐断了水电,老头自行开挖水井,在值班室储存了两个月的面粉和干粮,还有手电筒、蜡烛、汽油等守城物资。

深夜,拆迁队以鬼子进村的方式,爬上梯子越过围墙,好几个掉进了粪坑。但他们早有预案,用木板搭桥越过陷阱,闯入蜡像馆一楼。他们带好手电筒,各自提着榔头与锤子,面对一个个丑陋不堪的蜡像,好像进了人肉屠宰场。虽然害怕,却必须执行命令。第一个要被砸碎的是周杰伦的蜡像。有人刚抡起家伙,周董就唱起饶舌的《本草纲目》,孙俪穿着甄的清宫盛装,平举双手一跳一跳过来。女儿国国王唱起了“女儿美不美”,武媚娘挺着酥胸在拆迁队员背后吹气。楼上的吃人博士汉尼拔,舔着牙齿走下楼梯。《碟中谍》的阿汤哥版亨特特工飞檐走壁,眼看要将入侵者全歼。

妈呀,邪灵真的出现了,拆迁队的小伙子们,魂飞魄散,丢盔卸甲,越过粪坑和跳板,救出挣扎的同伴们,越墙而逃。

蜡像馆保卫战的第二次胜利。老头从角落出来,与他的蜡像伙伴们击掌庆贺。

这一晚过后,倒是验证了风水师的预言,蜡像馆煞气重重,布满凶险的恶灵,若不祛除,必定后患无穷。

现在难题来了,谁都不敢再接近此地。附近的地价都跌了许多,高尔夫球场也宣告停工。领导挠头之时,只能派遣蜡像馆老板出面,毕竟还是他的产业。

老板选择在阳光灿烂的正午,离蜡像馆五十米开外,举着大号喇叭和广场舞级别的扩音器,以震耳欲聋之势喊话。

还是那套陈词滥调,先是表扬老头的忠诚,说他是史上第一敬业的管理员,也是公司最勤恳的老员工。再上“胡萝卜”,只要老头投降,交出蜡像馆,立即给他发放三千五百块年终奖——他没说这是工资个人所得税的起征点。边上的领导实在看不下去,咳嗽两声,老板心领神会地提高了奖励额度,从三千五升到五千五,最后在领导的手势下,报出一万八的不二价。等了个把钟头,原本期待的白旗并未看到,老板便从“胡萝卜”转到“大棒”,依次祭出城管、协警、公安、特种兵、法院、监狱,直到注射死刑等等法宝,但最厉害的是精神病院。

蜡像馆中的老头,听到“精神病院”这四个字,想起一九七三年在湖南郴州,初次与杨丽坤相逢的情景。他怒不可遏地推出《鸦片战争》林则徐的大炮,灌满粪便往门外来了一发,正好击中老板口沫四溅的嘴巴。

最后的“侵略”,定在中秋节,月圆之夜。

晚上八点,拆迁总指挥下达总攻令。大疆无人机,先行盘旋侦察一圈,确认没有重型武器。八盏探照灯打开,将蜡像馆照得如同白昼。九十九台挖掘机由蓝翔毕业的高才生驾驶,宛如库尔斯克原野上的坦克大战……后面跟着一支重金聘请来的专业驱魔队伍——和尚、道士、仁波切、古曼童齐出马,联合成为“蜡像馆终结者”。

轰隆巨响之后,第一道墙被推倒。紧接着是土方车,倾倒大量碎石填平粪坑和陷阱。接着是蜡像馆本身的墙体,抵抗了不到两分钟,就在无数推土机的强暴下化成渣渣。几个蜡像还试图反抗,李连杰版黄飞鸿和《警察故事》中成龙版陈家驹,他俩还来不及亮出绝招,便“出师未捷身先死了”。老头躲在蜡像馆房顶,被埋入瓦砾堆的刹那,看到阿诗玛也被绞进了挖掘机的履带下。

他凄惨地呼唤心爱的人儿名字,却意外地听到她的回答,阿诗玛的绝唱——

马铃儿响来哟玉鸟儿唱,我跟阿黑哥回家乡。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妈妈不忧伤,不忧伤嗨啰嗨啰不忧伤。蜜蜂儿不落哟刺蓬棵,蜜蜂落在哟鲜花上,笛子吹来哟口呀口弦响,你织布来我放羊,我织布来嗨啰嗨啰你放羊……

一生中最后一次的中秋之夜,老头第一次听到身为蜡像的杨丽坤的歌声。她的嘴唇在动,口型饱满,表情像电影里一样欢快。他终于相信,她也是有灵魂的,从未离开过他,自蜡像塑成装上眼睛的那一刻起。

只是她始终保持沉默,哪怕手指都不移动分毫,只为绝不泄露这秘密。

但她一定知道,他是有多么爱她啊。

八月十五,城外的月光好美,像个圆规画出来的银盘,照着每一个魂。无论人,或蜡像,老头想。

清晨,蜡像馆变成废墟,停着几十辆挖掘机与推土机,似刚被苏军攻克的柏林。

杨过与小龙女,Jack 与Rose,唐僧与女儿国国王,贾宝玉和林黛玉,永尾完治跟赤名莉香,都敏俊与千颂伊,全都埋葬在残垣断壁下,粉身碎骨,各自变成泥土,再也无法分开……

抗拒拆迁的管理员老头,被认定在当晚失踪。无人发现他的尸体,这也是事实。

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以下的秘密——老头的血肉之躯,跟蜡像们混合在一起,距离他的DNA 残渣最近的,是阿诗玛的翡翠耳环。 WhZA6fmYA2ET4bNpkCYoxswb2W4BDNjlHt9i7GtIVCMVNatUdOsi6BuVOI/bdKR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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