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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我养了十二年的狗,走失了。

那是一条中国骨嘴沙皮犬,据说剩下纯种的不多。它有一层薄薄的巧克力色皮毛,身上的褶皱不多。舌头表面有一抹闪电般的蓝色,这与松狮相同。它的体型健美丰长,动作敏捷,毫无肉嘴沙皮的臃肿。并且,它有凶猛好斗的天性,一般人难以接近。它是一条公犬,名叫贝贝。

走失的最初几天,上海深秋的苏州河边,我疯狂地寻找过它,就差大街小巷张贴寻狗启示悬赏。我设想过它的许多种命运,比如乱穿马路被汽车压死;作为家养狗无法与流浪狗竞争冻饿而亡;意外咬了路人被公安局打狗队人道毁灭,或更残忍地杀死。不过,理智地分析,在走失的第一天或第二天,它可能已不在人间,进入流浪汉的肚子,要么送进了狗肉火锅。我祈求过造物主庇佑它还活着。

而我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遇见贝贝。

那是一个黄昏,夕阳洒在高潮位的苏州河,水面泛着金光逼近堤岸,让人产生在威尼斯的错觉。我开车路过万航渡后路,在中山公园后门与华东政法大学之间,路边闪过一条深色大狗。身体、四肢、脑袋与下巴的形态特征,巧克力色的皮毛,典型的中国骨嘴沙皮狗。更重要的,脑袋上方有块淡淡的疤痕,与我记忆中的贝贝一样,那是跟别的狗打架留下的。这是一条老狗,步履蹒跚,一瘸一拐,走几步都要喘大气,尾巴拖在地上,英雄迟暮。

如果,它还活着,已经超过十五岁了,几乎是大型犬类寿命的极限。

我放慢车速,摇下车窗,凝神注视这条老狗,喊出它的名字。它转过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我。这是贝贝的神情,永远一副愁眉苦脸,即便是与主人久别重逢的欢欣。它的尾巴竖起来了。我呼之欲出地按响喇叭,它发出最熟悉的犬吠——我居然还能分辨出来。当它年轻的时候,那雄性荷尔蒙的呼喊,洪亮到让楼上楼下都来投诉。它再次摇了摇尾巴,这辆车是我去年新换的,贝贝并不认识,但它绝对认得我。不仅是脸,还有气味。

不确信这是否一场梦?在我九岁那年,外婆死后我总梦见她又回来了。当我要下车去拥抱贝贝,才注意到它脖子上有根细细的狗绳。它被绳子拖着往前跑,爬上一辆白色面包车的后门。它回头看了我一眼,车子就关门开走了。

我不会让贝贝再次走失的,就像不会让心爱的女子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我踩下油门紧跟在后头。白色面包车转到长宁路上,车尾刷着LOGO,四个彩色字体“动物之家”,分别配着不同的图案:一条狗、一只猫,一羽鸟,还有一尾鱼。

小心地跟车,不按喇叭,尽量不被对方看出来。前面有人加塞,我也能很快追上去。日暮时分,面包车一路向西,斜斜的太阳光,溅满了挡风玻璃,刺得双眼想要流泪。“动物之家”的LOGO,渐渐黯淡下来。虹桥机场二号航站楼都经过了,直到荒郊野外。

天黑了。

两边都是油菜花田,空气中有泥土味。泥泞的道路的尽头,只有个小院子,铁门自动打开。面包车进去了,但我不敢跟太紧,保持二十米以外距离。我跳下车,光秃秃的树梢枝桠上,不知名的鸟儿飞起,只剩下弯月一轮。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写成悬疑小说的开场。

铁门已经关了,我打开手电筒功能,看到有块小牌子,没有LOGO和图案,只有四个歪歪扭扭的字——动物之家。

手写的小学生字体,黑油漆刷上去的,就像在小巷拐角常见的“此处严禁小便”。

我不敢敲门,可能是个贼窝,专门盗窃各种名贵犬类,通常还会养几条大型狼狗。打电话报警吗?但这鬼地方居然没信号!我不想就这么离去,生怕明天一早,带着警察叔叔赶来,我的贝贝已经不在了。沿着围墙转了一圈,后头露出段缺口,我搬来几块石头垫脚,拼命抓着墙头——上回翻墙还得追溯到中学时代了。

喘着气,借着月光,我看到一栋白色房子,两层的小楼,没有亮灯,二楼有层大露台。院里停着那辆面包车,捡起石块扔下去,听到贝贝的叫声。一万条狗里我都能听出它的声音。

至少让我放心,不会有狼狗出现。我从墙头跳下来,这是非法闯入,我很清楚。院子里很安静,那栋楼开了道门缝口。我用手电照亮走廊,打开左手边的房间,臭烘烘的味道,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确信有什么活物在这里。在进入恐怖片模式之前,我伸手打开墙上的灯。

窗户装着铁栏杆,地上有个笼子,还是两层的,装着比拳头还小的房子、吊床、沙发垫、饮水瓶,以及铺着细沙的厕所——我看到了豚鼠先生和太太的一家。

有七八只豚鼠,两只大的,其余看起来都很小,它们吱吱乱叫着,有的在小楼梯里上串下跳,有的在吊床上头打滚,有的鼓起双眼盯着我。

我认得它们一家。

不错,豚鼠先生,你屁股上少掉的那块皮毛,就是被我用弹簧夹子摄掉的——很抱歉,我不是虐待动物的变态。那年我只有六岁,跟爸爸妈妈住在江西中路,老式大楼的三层,有个铁栏杆的阳台,两边还有1921年留下的罗马柱,早上可以望见外滩许多大楼的背面,那时我管它们叫“外滩的屁股”。爸爸带回来一窝豚鼠,据说这是一家子,却有各种颜色,因为豚鼠先生和豚鼠太太分别是黑白双色与黄白双色。我已经记不清,养过它们有多久了,也许一年?也许两个月?也许只有十天?在小孩子眼里,一天也是很漫长的啊,哪像现在白驹过隙。

长大后,我才知道,这些豚鼠的最终命运,是被爸爸用开水烫死,剥皮煮成豚鼠汤——在豚鼠的原产地南美洲是一道传统美食。我不清楚,我有没有吃过它们的肉。据说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勃罗·聂鲁达、巴尔加斯·略萨这些诺奖大师们都吃过,老天啊。

六岁残留的记忆里,当我回家发现豚鼠不见了,我问妈妈,豚鼠先生和豚鼠太太去了哪里?

妈妈说,它们去了动物之家,在那里有漂亮宽敞的房子,它们拥有自己的厕所、厨房还有吊床,再也不用跟我们挤在小房间里了。

动物之家,原来真的存在这个世界上。

我离开豚鼠先生与豚鼠太太,冲进走廊对面的房间,果然见到了小白。

小白是一只猫。它有双绿幽灵般的猫眼,月光透过窗户,抚摸它丝绸般的皮毛,尾巴尖烧成火红斑点。它看着我,姿态撩人地趴着,宛如贵妃醉酒后披了一袭白貂裘。猫脸像古墓壁画中的女子,因漫长岁月而褪色变形。

十岁那年,我家从外滩背后的古老大楼,搬到曹家渡的新工房。底楼有个天井,养了许多植物,很快又多了一只猫。我不知道它的性别,但每次抱着它柔软的身体,抚摸琵琶般的肋骨,就会把它当成古典美女。它有时那么温顺,却不完全忠诚于主人,偶尔会翻墙逃出去,后来想大概是去交配了吧。它伴我度过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暑期。

嗨,我叫着小白的名字。它还认得我,从墙角边一步步走来,任由我抚摸脑袋。它的双眼像黄色的核桃,在夜里发出古怪的光。看不出它有多少岁了?也许成精了,再一眨眼就成了聂小倩?如果我的小白没有死的话。

那个夏天是这样终结——因为它调皮破坏了家里最好的几盆花,所以被爸爸处死了。我当然没吃过它的肉,并且幻想它还活着,在妈妈所说的动物之家。之后的两年,每次路过家门口附近,看到野猫都会多留心,却再没见过一条像小白那样的猫,后来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小说里。

我把小白放出来,让它跟着我的脚步,走上窄窄的楼梯。闻到一股浓浓的鸟粪味道,还有“咕咕”的鸽子声。推开门,我看到月光下的露台,有个巨大的鸽子棚,宛如空中楼阁,其中布满了几十只鸽子。它们原本都在睡觉,但被我的脚步声吵醒,从喉咙里发出各种躁动。何况我把小白也带了上来,猫儿总是鸟类的天敌,它像是恶作剧似的,扑到鸽子棚的铁网前。好几只鸽子飞出来,消失在屋顶的夜空。不知从哪亮起灯,露台上有个木板做的兔子房,垫着厚厚的干草,两只长毛兔正在啃胡萝卜。当它们看到有只猫,同样吓得缩进角落。我知道兔子不会咬人,抓着它们的耳朵拖出来。我甚至记得这两只兔子的名字,一个叫红蜘蛛,一个叫声波,都是变形金刚里的狂派猛将。

是啊,兔子们认得我,但并不认识这只猫。它们是小白死后一年,才来到我家的天井里。那群鸽子同样如此,最开始养了一雄一雌两只,很快生了一窝蛋。鸽子们近亲繁殖,从儿子生到孙子到曾孙子,两年内变成了几十只。爸爸搭起简易的鸽棚,地上还有兔子窝,鸟笼里关着鹦鹉、画眉、八哥、鹩哥,地上爬着乌龟,玻璃罐头住着一条白蛇……反正爸爸上班的工厂效益不好,他有大把的时间来营造自己的动物园和植物园。为了防止鸽子逃跑,天井顶上造起铁丝网,就像渣滓洞监狱,顺便爬满了葡萄藤。每年中秋节前后,家里都能开放一大片昙花,尽管只有短短几小时,但比电视上那些还要好看。那时候,我常带同学们来家里玩,除了看录像带,就是观赏动物园,好扎台型的来。

当我读到初中,外公去世以后,又要面临搬家,唯独不能带走的,是天井和动物园。新家只有个阳台,没有它们的生存空间。痛苦的决定之后,鸽群全部被闷死了,化作一整个冰箱的鸽子肉汤。两只兔子被棍子敲死——你听到过兔子的尖叫吗?我听过,至今偶尔在噩梦中响起。

那一年,黄家驹死于东京的舞台事故,陈百强因为脑衰竭在香港离世,我给自己的第一个短篇小说起名《一生何求》,用总是掉色的圆珠笔写在宝蓝色封面的小本子里。

2016年,春夜,动物之家。我带着小白离开露台,冲到另一个房间,看到个巨大的鸟笼子——两只鹦鹉,十几只画眉,四只八哥,还有三只鹩哥。画眉金鸡独立睡觉,鹩哥却开始说人话:“晚上好!晚饭吃过了吗?星矢,请爆发你的小宇宙!”

这些话都是我教给它的。那一年,鸟笼子连带这些羽毛生物,跟着我们搬去了新家。它们都是大嗓门,每天清晨叫得比鸡还早,黄昏就是百鸟朝凤。后来的若干年里,它们慢慢衰老而病死,最后一只叫凤,自己打开笼子飞走了——这大概是它的最好结局。

我反复数了数,这些鸟一个都不少啊。我赶紧把小白带走,锁好房门,以免它们成为猫的夜宵。在第二个房间,我看到了乌龟箱子,隔壁盘踞一条白蛇。我忘了它们是怎么死的了?乌龟是冻死还是饿死的?白蛇则是神秘失踪,看来传说中此种动物真有灵性,想必是被青蛇召唤去找她的许仙了。经历与许仙、青蛇、法海的狗血韩剧之后,白素贞的归宿却是动物之家,不晓得在爬行动物界算是贵庚几何?

第三个房间,我看到一个大鱼缸,水泵不断供应着氧气。孔雀、玛丽、月光、虎皮、清道夫、红绿灯……对啦,我把它们都忘了,此刻却能念出所有的名字。这些热带鱼跟了我大约两年,它们的坟墓一定是冬天。同一个房间,地上摆了许多坛坛罐罐,发出蟋蟀、叫蝈蝈、金蛉子的声音。还有个架子上摆着许多箩筐,里面蠕动着几百条蚕宝宝,躺在桑叶的眠床上享用大餐。有的还是毛毛虫,有的已是体肥腰圆,有的开始吐丝作茧,等待破蛹而出。而我不敢揭开地上那些罐子,生怕再认出我的“紫龙”或“沙迦”——二十年前在我的中学里身经百战,杀死过无数的蟋蟀同类,隔着七条马路的中学生,皆闻风而来围观朝圣。

后来啊,我又搬家了,还是在苏州河边。2001年的春天,当我在写第一本书《病毒》,贝贝来了。那时它刚断奶不久,不及拖鞋大小,蜷缩成肉肉的一团。我还分不清骨嘴沙皮与肉嘴沙皮,但喜欢它皱巴巴的皮毛和永远悲伤的眼神。

它真的来了。爪子在地上啪嗒作响,每一步都不同于其他大型犬。它的双眼红通通的,乍看像泛滥的潮汐,大团泪水正在滚落,我想起它幼年被送去医院开刀,治疗沙皮犬常患的眼疾。嘴角挂着项链般的口水,这是年老后的状态。它的尾巴只能摇摆两下,又无力地垂落。

怎么我的手背湿了啊?像被滚烫的开水浇过,原来是眼泪水,扑簌扑簌地掉下来……在动物之家,这辈子我养过所有的宠物,全都好好地活着。难道它们都成了科学实验品,从而一个个永生不死?还是时光根本没有前进过,我浑然不觉在这个童梦之中?

贝贝。

我呼喊最爱的狗的名字,但它无法往前走,脖子上系着狗绳,牵在一个男人手里。

终于,我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个老头,也许有七十岁,也许八十岁?脸上爬满胡子,灰白的头发茂密。我无法判断他的年龄。我不认得他。老头笔直地站着,胳膊还有力气,足以让贝贝原地不动。他又拽了拽狗绳,这头曾经凶猛的烈性犬啊,居然乖乖地躲到他背后,像没用的拉布拉多趴在地上。

我问他,你是谁?

老头回答,我是动物之家的主人。

对不起,你手里牵着的这条狗,是我走失了的贝贝。我养了它十二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找出无数张照片,来证明这就是我的狗。很感谢你帮我照顾了它,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些酬劳,毕竟这是我能想到的它最好的结局。

说着说着,我已开始翻皮夹子,也许现金还不够,但能用网银或支付宝转账。我并没有心理价位,贝贝对我来说不是宠物,而是一个家庭成员,哪怕再多钱我也愿意。但是,我先试探着报出了两万元。

老头皱起眉头说,我们换个地方谈谈。

好啊,不要在这些小动物面前,谈钱玷污了它们的耳朵。我与小白告别,将它放回到一楼的小房间。我跟着老头来到走廊尽头,他打开一个房间。我先进去,那扇门却关上了。我用力敲打门板,听到外面有锁链的声音,显然被他加了一把大锁。我高声叫喊起来,希望有人能听到来救命。门外的贝贝也开始狂吠,接着是猫叫和鸟叫,整个动物之家开了派对。

这是一间密室,没有窗户。墙壁很坚固,敲上去是实心的,让我的拳头流血。这个该死的地方,依然没有手机信号。我变成了一个囚犯,这是非法拘禁!严重的违法行为!我趴在门缝里喊,不断威胁那个老头,举出了公安局、国安局、警备区的朋友们的名字,又挖空心思想起几个江湖上的兄弟。

外面寂静无声,老头突然回了一句话——你还记得以前的朋友们吗?

嗯——没有都忘记,贝贝和小白的印象还很深刻的,但是小豚鼠啊,长毛兔啊,还有乌龟、白蛇,谁能记得住它们呢?

你还记得我吗?老头在门外问我。

狗带,你是谁啊?

你会想起来的。

别走啊!我听到了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然后,我在动物之家留下一长串的咒骂声。

再没人来管我了,我饥饿与干渴着,喊哑了的嗓子像冒着火,忍着上厕所的冲动,不断打开手机看有没有信号。作为一个翻墙的闯入者,我受到了惩罚,那老头是黑社会吗?用这样的方式给我个教训?最漫长的那一夜,我独自在小黑屋度过,像被判处了无期徒刑。

一夜过去,生物钟让我醒来,没有窗户,看不到日月星辰的变化,浑身骨头酸痛。我试着推了推门,自动打开,锁链消失。憋了一晚上的尿,赶紧去找洗手间。底楼有男人的小便器,却发现够不上。真是尴尬啊,我只能对着墙角撒了泡尿。

我这是怎么了?所有的门把手都变高了,要踮起脚尖才能打开门。我看到了小白,它窜到我的怀里,还有露台上的鸽子们,在头顶扔下鸟粪炸弹。我没有摸到身上的手机,就连钱包也不见了,老头果然是混黑道的,这种事都干得出来!

贝贝出现在我的眼前,吓了我一大跳,那么大的一条狗啊,鼻子顶到我的脸上,毫不费力地将我整个人推倒在地,从它的头部到尾巴,几乎跟我的身高一样。

不对,我察觉到了某种异样,冲到楼梯转角,有面落地镜子,我看到了自己。

这是一个小学生,顶多三四年级,胸口还戴着红领巾,瘦瘦小小的,眼神忧郁或是恐惧。

我认得他。

他叫蔡骏,如假包换,这年他十岁,在长寿路第一小学读书,家里有只叫小白的猫。

这又是哪一年呢?但我彻底相信了,动物之家是存在的,妈妈并没有骗我。

我抹掉脸上的鼻涕,打开这栋楼的每个房间和笼子。除了鱼缸里的热带鱼,所有动物跟在我后面。小白没有去欺负那些小鸟和豚鼠,鸽子在天空飞翔,豚鼠在地里打洞,蟋蟀跳到了草丛中,画眉和八哥也没把它们当做早餐。

院子里没有车,也没有人。我慌张地走出去,还是那条泥泞小道,裸露枝桠的大树,泥土味的油菜花田。没有看到我的车。好吧,大概十岁男孩的腿,也不够上踩油门和刹车了,就算够得上,开到马路也会被警察拦下来。

我带着动物们往前走,几乎见不到一座高楼,马路上也没什么汽车,偶尔看到几个人,都骑着自行车。天空好像还是蓝的,河流也清澈见底,可以大口深呼吸。我走到了市区,最高的楼房也只有六七层,还有两三层的老房子。天空交错蜘蛛网般的电线,鸽群始终跟随我飞在电线之上。前后两截的巨龙公交车,拖着小辫子从我身边蜿蜒而过。有扇车窗打开,一个孩子兴奋地叫喊,看到我身后跟着好多小动物。成群结队的人们过来围观,他们或步行或奔跑或骑自行车,就连穿着绿色制服的警察叔叔,也过来看热闹了。有人拖走了我的小豚鼠,也有人抱走了我的小白,两只长毛兔送去了菜市场,天上的鸽子飞累了下来休息,就被人抓住闷死煮了鸽子汤,给坐月子的老婆吃了。剩下的就作鸟兽散,飞往萨达姆的伊拉克,卡扎菲的利比亚,戈尔巴乔夫的苏维埃祖国。

当我回到曹家渡的家里,手里只剩下一根狗绳,贝贝也不见了。

我呜呜地哭着,被爸爸揪着耳朵拉回来。妈妈刚做完一桌子菜,质问我去了哪里?而我回答不出来,说是学校里的儿童节晚会。外公在看他的白话本聊斋。电视机放着中央电视台的《渴望》,毛阿敏在唱《好人一生平安》。天井里并没有什么小白,只有满园的花花草草。吃完饭开始做功课,今晚的数学题可真难啊,又是一坨坨的小红和小明,轮番登场来折磨我。九点半才做完,我获准看了几本连环画的小人书,从《福尔摩斯探案故事》到《珊瑚岛上的死光》,终于累得不行,倒头睡在床上……

于是,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我已经长大啦,拥有过许多动物,但又依次丢失了它们。在二十一世纪,我自己有了车,误打误撞成了一个作家,真让自己汗颜啊。我开车来到中山公园后门的小路,电台体育节目正在直播中超联赛。我没有看到贝贝,更没有“动物之家”的面包车。梦中的黄昏,我按照刚才的记忆,开车去寻找动物之家。沿着那条路开到终点,却是尘土飞扬的工地,据说即将造起高尔夫球场。就像《桃花源记》最后的南阳刘子骥,而我终究只是个武陵人。

忽然,我发觉口袋里有张明信片,印着“动物之家”四个字。明信片上有那个老头,他就是动物之家的主人。所有动物聚集在露台上,包括鱼缸都搬了出来,跟老头一块儿合影。贝贝就坐在他的脚边,吐着舌头继续思考人生。

明信片底下,印着一行时间:2066年6月1日。

这个特殊的日子,照片上的小动物们,还有如此熟悉的老头的脸……。似曾相识的“D éjà vu”,就像他问过我的那句话: 你还记得我吗?

很抱歉,我刚刚记起来——你就是我,五十年后的自己。

妈妈说,小朋友们养过的每一只宠物啊,它们都还活在这个世界,去了一个叫动物之家的地方,它们会耐心地等待你,直到你老了的那一天。并且,永远不会抛弃你。 xOqr/LTndyg7OFzWKwNtgso8falubAqWRbHm3/fONr3WegdJcwU77cXVIioo61x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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