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生日

（英国）奥斯卡·王尔德

这一天是公主十二岁的生日，灿烂的阳光照耀着王宫的花园。虽然她是位真正的西班牙公主，但是也跟平民家的孩子一样，每年只过一次生日。因此，举国上下都把她过生日的那天当作非常重要的日子，所以那天就应该是个晴朗的好天。

这天的确是个晴朗的好天。高挑挺拔的郁金香立在花茎上，傲慢地望着草地那边的玫瑰花说：“你们看到没有啊？我们也一样美丽无比！”翩翩起舞的紫色蝴蝶轮流走访每一朵鲜花；小蜥蜴们从墙上的裂缝中爬出来，自由自在地躺在阳光下；石榴们纷纷乐开了花，露出红色的心；玉兰花树也张开重叠的、象牙色的巨大球状花朵，使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芳香。

小公主与她的伙伴们在阳台上跑来跑去，绕着石花瓶和布满青苔的古雕像玩捉迷藏的游戏。在平时，她只被允许与身份相当的孩子们玩，所以几乎总是自己玩，只有在生日这天可以例外，国王允许她邀请喜欢的朋友来宫中一起玩。

这些瘦小的西班牙孩子跑起来的动作很优雅。男孩们身穿飘动的短外套，头上戴着大羽毛帽子。女孩们提着缎子长裙的后摆，用黑色或银灰色的大扇子遮挡着射向眼睛的阳光。小公主是他们当中最优雅、最时尚的一个。斗牛比赛的号角已经吹响，由贵族男孩组成的斗牛士队伍出来迎接小公主。十四岁的美少年新地伯爵以贵族世家的礼节，优雅地向小公主脱帽致敬，并把她引到竞技场内的看台上，请她坐在镶金的象牙小椅子上。孩子们则在她的四周围成一圈，挥动着手中的大扇子，相互低声交谈着。

这真是一场非常好看的斗牛赛，小公主认为要比真正的斗牛赛精彩多了！一群男孩子穿着装饰华丽的衣服在场内来回奔跑，并挥舞着长矛，长矛上挂了许多颜色鲜明的丝带；另一些男孩徒步走着，在“牛”的面前舞动着猩红色的披风。当“牛”冲过来时，他们就轻松地跳过栅栏。虽然“牛”不过是用柳枝和张开的牛皮制成，却几乎跟真牛一样生龙活虎，有时候还能单用后腿绕着场子跑，这却是真牛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牛斗得不错，孩子们兴奋地站在长凳上，挥动着手绢，大声嚷着：“太好了，太好了！”最后，那位年轻的新地伯爵把“牛”压在地上，请求小公主允许他给予致命的一击，然后用木剑朝着“牛”猛刺下去，一下子刺掉了“牛”头。

在大家的欢呼叫好声中，竞技场很快被收拾干净。接着一位法国的走绳大师进行了走绳表演，然后是意大利的木偶戏表演者在专门搭好的戏台上，表演了半古典悲剧《索福尼西巴》。他们的演出非常出色，结束时小公主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很多孩子都忍不住哭起来，直到非洲人表演戏法的时候，才使他们脱离了悲伤的情绪。随后是毕拉尔圣母院礼拜堂跳舞班的男孩们表演的舞蹈，吉卜赛人表演的歌舞和戏耍，每个表演都是那么精彩。

整个早晨的娱乐表演中最有趣的要数小矮人的舞蹈。他摇摇晃晃地移动着弯曲的双腿，摆动着畸形的大头，连跌带滚地跑进场子里。孩子们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兴奋得大叫起来。小公主也不顾身份地放声大笑。这是小矮人第一次出场表演，他是昨天被两位打猎的贵族发现的，当时他正在树林里疯疯癫癫地奔跑，他们决定将其带入宫中，作为惊喜送给小公主。小矮人的父亲是个贫苦的烧炭人，能够摆脱这个又丑又无用的孩子对他来说真是求之不得。

小矮人对自己丑陋的相貌毫不知情。他看上去很开心，跟他们一样笑得无拘无束。每支舞曲结束后，他都要给大家鞠个最滑稽的躬，对他们点头微笑，就好像他跟他们是同类人，而并非是让别人戏弄的小怪物。至于小公主，小矮人被她迷住了，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等他表演完毕，小公主想起以前看歌剧时，宫廷贵妇们纷纷向歌唱家抛掷花束，于是就微笑着从发上取下美丽的白玫瑰，将花抛向场中的小矮人。

小矮人欣喜若狂，郑重其事地用一只手将花朵压在粗糙的嘴唇下，另一只手按住胸口跪在她面前，咧着大嘴笑着，明亮的小眼睛也放射出喜悦的光芒。小公主更没有办法保持她的威严了，小矮人退场许久后她还在笑，并表示想立即再看一遍这种舞蹈。然而宫里已经为她备好丰盛的宴席，小公主只好吩咐说，让小矮人在她午睡后再表演一次。

小矮人听说小公主让他再表演一次，而且还是她亲自下的命令，十分得意，跑进花园中，兴奋地吻着那朵白玫瑰，做了许多笨拙而难看的动作。花儿们对他如此胆大地闯进它们美丽的家园里非常愤怒，尤其看见他到处奔来奔去，还十分可笑地举着双手挥舞着，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真是太难看了，根本不该让他到我们这里来！”郁金香大声喊道。

“他应该去喝鸦片汤，然后睡上一千年。”红色的大百合花说，它们真是气得怒火万丈了。

“他是个真正可怕的怪物！”仙人掌尖叫着说，“他身子矮胖，又扭歪得不成形，头跟腿完全不成比例。他使我看着不舒服，如果他走近我身边，我就用我的刺去刺他！”

“可他却得到了我最美的一朵花。”白玫瑰树惊叹道，“那朵花是我今天早上送给小公主作生日礼物的，他从她那儿把花偷走了。”于是它拼命地大叫起来：“小偷，小偷，小偷！”

甚至连平时不爱装腔作势的红色风露草们，这些人尽皆知有很多穷亲戚的草们，看见小矮人时也都厌恶地卷起身子。紫罗兰却善解人意地说小矮人的确很难看，可他自己也没有办法。风露草做出非常公正的样子反驳说，那是他主要的缺陷，没有理由因为他的不治之症而恭维他。其实，有些紫罗兰觉得小矮人的丑陋是他本人做出来的，假如他面带愁容，或至少带着点沉思的样子，而不是像这样快乐地跳上跳下，做出傻乎乎的古怪神态，那么他看起来就会顺眼很多。

至于老日晷仪，它曾经亲自向查理五世陛下汇报过时刻。小矮人的模样让它大吃一惊，几乎整整两分钟，它忘记用那长长的有影子的指头标出时间。它忍不住对在栅栏上晒太阳的乳白色大孔雀表示看法说：“人人都知道国王的孩子就是国王，烧炭夫的孩子是烧炭夫，没法希望事情不是这样。”孔雀完全赞同它的看法，并为它叫起好来：“是的，是的。”它的声音又高又粗，连住在凉爽的喷水池中的金鱼们也浮上水面，询问巨大的石雕海神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鸟儿们却喜欢小矮人。它们经常在树林中见到他，他有时像个精灵似的追赶着空中的落叶，有时蹲在老橡树的洞里，与松鼠们一起分享他的坚果。鸟儿们一点儿也不在乎他的丑陋。是啊，晚上夜莺在林子里放声歌唱时，月亮也会俯下身聆听那甜美的歌声，可其实夜莺也并不是那么好看，再说小矮人对它们一直都很好。即使在到处找不到食物的可怕寒冬里，小矮人也不曾忘记它们，总是把自己小块的黑面包揉成屑给它们吃，不管他的早餐多么少，他总会分一些给它们。

鸟儿们绕着他飞了一圈又一圈，并用翅膀轻轻抚摸他的脸，叽叽喳喳交谈着。小矮人非常高兴，忍不住又把那朵美丽的白玫瑰拿出来，告诉它们这是小公主亲自送给他的，因为她爱他。他讲的话鸟儿们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没什么关系，因为它们把头偏在一旁，做出很明白的样子，这跟真正了解一样的好，并且更加容易。

花儿们望着小矮人从草地上爬起来，穿过阳台朝宫里走去，说道：“他真应该一辈子都关在屋里不出门。看看他的驼背，还有那双拐腿！”它们吃吃地笑起来。不过小矮人对此一无所知，他很喜欢这些花儿，而且认为花儿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当然除了小公主。她把美丽的白玫瑰送给他，她是爱他的，这就大不一样了。

小矮人多么希望小公主能跟自己一起回到树林中去！他要与她一起玩，并教给她各种有趣的把戏。尽管他以前从未进过王宫，可他却知道很多了不起的事情。他可以用灯芯草编出小笼子，把蚱蜢关在里面唱歌；他会用细长的竹子做成笛子，吹出牧神最爱听的曲子；他了解每只鸟儿的叫声，能唤来树梢上的欧椋鸟，或从池塘中唤起苍鹭；他认识每种动物的足迹，可以凭着细微的印痕寻到野兔，靠被践踏过的树叶找到狗熊。

她一定要到树林里和他一起玩。他会把小床让给她睡，自己在窗外守着她直到天亮，不让带角的野兽伤害她，更不能让饥饿的狼群靠近茅屋。天亮时，他会轻轻地敲着窗板把她唤醒，他们会一起在外面跳上一整天的舞蹈。她疲倦的时候，他会找一个铺满细沙的海滩让她休息，或者就扶着她走，虽然他的个头不高，但是很强壮。他会用红色的蔓草果为她做一串项链，跟她戴的白色珍珠一样美丽。如果她不喜欢了，就可以扔掉，他再给她做别的漂亮东西。他还会给她找些皂角和被露水浸透的秋牡丹，还要用小小的萤火虫为她做发上的小星星。

可是小公主在什么地方呢？他问白玫瑰，白玫瑰不回答他。整个王宫像睡着了似的，连百叶窗没有关上的地方，也垂下厚厚的窗帷来遮住阳光。他到处转来转去，想找个能进去的地方，最后看见一扇开着的小门，便溜了进去，那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可是小公主并不在那儿，只有几个美丽异常的白石像在绿宝石像座上望着他，嘴角还挂着一丝奇怪的微笑。

大厅的尽头挂着一幅绣工精致的黑天鹅绒帷幔，上面点缀着太阳和繁星的图案，也许小公主就躲在那后面？小矮人悄悄地走过去，拉开帷幔。原来，那儿只不过是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看上去比大厅还漂亮。小矮人惊奇地看看四周，有些害怕，不敢再往前走了，可他想起美丽的小公主，就又壮起胆，从柔软的地毯上走过去，打开了另一扇门。

没有！小公主也不在这儿，房间里空空的。这是一间用来接待外国使节的御殿。屋子里的帷幔都是用镀金的皮革做成的，黑白两色相间的天花板下面垂挂着沉重的镀金烛架，架上可以插三百支蜡烛。金光闪闪的巨大华盖上，用小粒珍珠绣出狮子和卡斯特尔的城堡图，华盖下面是国王的宝座，宝座上盖着昂贵的黑色天鹅绒罩布，罩布上镶着银色的郁金香，还配着精致的银饰和珍珠穗子。

小矮人对眼前豪华的盛景没有一丝兴趣。他既不愿用玫瑰花来换取华盖上的珍珠，也不肯用哪怕一片玫瑰花瓣来换宝座。他只想在小公主去亭廊之前见她一面，要求她在表演结束后跟他一块儿离开。他们要一起到美妙的树林中去，他会给她跳一整天的舞，逗她开心。只要他能够找到她，她一定会跟他走的！想到这些，他的眼中露出灿烂的光芒，走进另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最明亮、最美丽。房间的四壁都装饰着浅红色花朵的意大利花缎，缎子上点缀着鸟的图案和可爱的银花；家具用大块的银子做成，上面镶着鲜艳的花环和转动的小爱神；两个大壁炉的前面立着绣有鹦鹉和孔雀的大屏风；地板是海绿色的条纹玛瑙，望过去仿佛没有边际。房间另一头的门道的阴影下，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在望着他。他的心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欢呼。接着，他跑到屋外的阳光中，那个人影也跟着他这么做，现在他完全看清楚那是什么了。

那是一个他见过的最难看的怪物！它驼着背，拐着腿，还有一个摇摇晃晃的大脑袋和一头鬃毛般的黑发。小矮人皱起眉头，没想到怪物也皱起眉头；小矮人笑，它也跟着笑；小矮人把两手放在腰间，它也把两手放在腰间；他嘲弄地给它鞠一个躬，它也同样还一个礼；他朝它走去，它也走过来迎他，他停下来，它也站住了脚步。他惊奇地叫起来，跑上前伸出手，怪物也朝他伸出手，挨着他的手，冷冰冰的，使他觉得害怕。他想再向前推去，可是有什么光滑且坚硬的东西挡住了他。他握起拳头去打它，它也报以拳头。他向后退去，它也跟着退开了。

这个怪物是什么东西呀？他想了一会儿，并看了看房间内其余的地方。真是奇怪，不管什么东西，都在这堵看不见的清水墙上有一个跟它完全相同的副本。难道物体的影子能够有颜色、生命和动作吗？难道这会是——他吃了一惊，从怀里拿出那朵美丽的白玫瑰，转过身来吻着花。那个怪物竟然也有与他相同的玫瑰花！也一样在吻着玫瑰花，把花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这时，小矮人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奇形怪状、驼背的丑八怪就是他自己！所有的小孩都在嘲笑他！他原以为爱他的小公主也不过是在嘲笑他的丑陋，拿他的拐腿寻开心罢了！他发出绝望的狂叫声，趴在地上痛哭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把他带出树林呢？树林里多么美好啊！起码那儿没有镜子告诉他，他是多么丑陋。为什么他的父亲不杀死他，却要出卖他的丑相呢？他的心痛极了，热泪从他的脸上滚滚而下。他把白玫瑰撕了个粉碎，把花瓣撒在空中，他在地上爬着，他朝怪物看去，那张痛苦到极点的脸也在望向他。他不愿再看到那张丑陋的面容，便捂住眼睛朝一边爬去，像只受了伤的动物般爬向阴暗处，并躺在那儿呻吟起来。

这时，小公主带着同伴们走进来。他们看到丑陋的小矮人正躺在地上，用紧握的拳头捶打着地板，便忍不住为他极其滑稽夸张的举动哈哈大笑起来，都过来围着他观赏起来。

“他的舞蹈很有趣，”小公主说，“而他的演技更加滑稽，差不多跟木偶人一样好，只是还不够自然。”她摇着大扇子，为他叫好。

可是小矮人却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他的哭泣声越来越弱，突然发出一声奇怪的喘息，手在身上一阵乱抓，然后倒下去一动不动。

“这也太精彩了！”小公主停了一会儿说，“不过现在你得为我们跳舞了。”可是小矮人却一声也不回答。小公主跺了跺脚，召唤她的叔父，她的叔父此时正和宫廷大臣在阳台上散步。“这个有趣的小矮人生气了！”她大声嚷道，“您一定要叫他起来，让他跳舞给我看！”

他们两人对望着笑了笑，慢慢地走了进来。叔父弯下腰，用他的绣花手套拍打着小矮人的脸说：“小怪物，你必须得起来跳舞，你快起来跳舞啊！西班牙及西印度群岛的小公主等着要开心呢。”

可是小矮人依然一动也不动。“应该喊个执鞭人来打他一顿。”叔父愤愤地说，便回到阳台上。宫廷大臣却是一副庄重的表情，跪在小矮人的身旁，把手按在小矮人的胸口上。过了一会儿，他耸了耸肩膀，站起身向小公主鞠了个躬，说道：“美丽的小公主，真是太遗憾了，您那位滑稽的小矮人再也不能跳舞了。”“他为什么不能再跳舞了呢？”小公主问道。“因为他的心已经碎了。”宫廷大臣回答。公主皱皱眉头，可爱的玫瑰叶嘴唇傲气地朝上噘了一下，然后大声说道：“你们以后要告诉那些来陪我玩的人，进宫时都不准带心！”说完，她就跑进花园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