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在夏凡侬长大,那是法国中部最贫穷的省份中一个最破败的村庄。这里穷山恶水,几乎没有什么优越资源,再勤恳的农民,也无法在这贫瘠土壤里种出什么好果实来。整个村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块耕地,其他地方长满了石楠树、金雀树,还有一片片的荆棘丛。高出地面的荒丘上虽然偶尔长出一些小树,但它们干枯的小树枝仿佛永远也长不大,歪歪扭扭的,年复一年地任凭风吹雨打。
当然啦,作为我的故乡,这个小村庄还有另外一番美好的景象。山坡脚下就是一条平川,这里长着青翠茂盛的大树,看上去心里总会快活一些,好像看到了希望。河岸边有小块的牧场,牧场上还有一些栗树和橡树,朝晖夕阴,常常能让人感到温暖。而我的童年呢,正是在这条小河边的一个房子里度过的。
无忧无虑的童年在我八岁那年改变了。那天发生了一件事,让我发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我心爱的妈妈竟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对我来说,这一切简直没法相信。但事实上,她真是我的养母。
我养母有个丈夫,他是个泥水匠,长年在巴黎打工,我的记忆中,八岁之前他没回过家,我也从没见过他。只是偶尔,会有个工友给我的养母捎回来一些关于他的口信。
“巴伯兰大嫂,您丈夫在外面挺好的,身体好,工作也顺当。还给您捎了些钱,您点点。”巴伯兰妈妈每每听到这几句话,心里就十分高兴。她丈夫长年累月地在外打工,为的就是多赚一点儿钱,可以拿回来养家糊口,希望有一天不再外出而安度晚年。丈夫身体好好的,又能经常托人带钱回来,这就是巴伯兰妈妈最大的幸福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可怜的巴伯兰妈妈的幸福不久就终止了。
那是十一月的一个傍晚,一个陌生男人突然地出现在我家的篱笆门前。当时我正在劈柴,就没有搭理他。他问我,说这里是不是巴伯兰大嫂家。我说是的,他就进了屋子。这个人看上去很邋遢,也很劳累,浑身是泥,污烂不堪。他明显是走了一段漫长的泥泞道路。
巴伯兰妈妈听见我们的声音,急忙走了出来,正好在门槛上和这个陌生人打了个照面。
“我从巴黎给您带消息来了。”陌生人见到巴伯兰妈妈就说。还是这句老话,但这一次的口气跟以往的很不一样。“哦,我的主啊!不会是热罗姆出事了吧?”巴伯兰妈妈一下就仿佛听出了什么,合着双手叫了起来,她的声音中满是慌张。“嗯,是的。”陌生男人一点也不会撒谎,“不过,您可别吓坏了。他还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可能残废了,现在还在医院里。我跟他是一个病房的,顺路就把这个消息给您捎回来了。”陌生人顿了一下,看了看四周的天,又说:“哦,天快黑了,我还有三里路要赶呢!”
巴伯兰妈妈实在是太想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了,就百般劝说客人留下来,说天黑了路不好走,树林里有饿狼,让客人吃完饭住下,第二天再动身。客人就真的留了下来。他在壁炉旁坐下,一边吃晚饭,一边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原来,可怜的巴伯兰在工地上干活儿时,脚手架突然倒塌了,他的半个身子就被活生生地压在了下面。但有人说,这次事故是巴伯兰自己的过失,他不应该站在那个地方。于是,包工头就由此拒绝向巴伯兰支付任何抚恤金。
这位客人在壁炉边,把他的裤腿烘烤得硬邦邦的。他看起来内心很难过,反复慨叹着说:“可怜的巴伯兰,真是太倒霉了!”他叹了口气,接着说:“真倒霉。你看,脑子机灵一点儿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想办法弄到一笔赔款。可是您丈夫,却一分钱都得不到!”这位客人接着说:“我建议跟包工头打官司。”“打官司?那可是要花一大笔钱的啊!”巴伯兰妈妈几乎叫起来。“但官司要是打赢了呢……”
巴伯兰妈妈多么想去一趟巴黎啊!可是巴黎那么远,还要花那么多钱,又谈何容易呢?并且,她要是想动身,还得经过教堂神父的同意。于是第二天,巴伯兰妈妈就急着去教堂找这位神父了。结果呢?这位神父给巴伯兰所在医院的讲道神父写了一封信,几天后,回信了,说巴伯兰妈妈就不必去巴黎了,但是得给她丈夫寄一笔钱过去打官司。
自此后,就常常会有巴伯兰的来信,但都是催着要钱的,而且一封比一封急迫,还说如果家里没有钱,就把奶牛卖掉。
“卖奶牛”在外人看来也许没有什么。在科学家眼中,奶牛仅仅是一种反刍动物;在来乡下散步的人看来,奶牛、青草、露水,都只是过眼的风景;对城里的孩子来讲,奶牛就是提供奶制品的源头。可是对这里的农民来说,还有什么比奶牛更珍贵的东西呢?
一个农民家庭,即使遇上颗粒无收的年头,只要家里还有一头奶牛,他们就有了活命的稻草。牧草是大家的,奶牛吃进去的是不需要花钱花成本的牧草,挤出来的是香喷喷的奶。全家人到了晚上,只要能就着热乎乎的黄油吃晚饭,就会感到无比的幸福。卖奶牛?怎么能卖奶牛呢?
我们家的这头奶牛,它叫露赛特。在那个贫穷的地方,多亏了它,让我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这头奶牛十分聪明,而且还富有灵性,我们常常抚摸它,跟它说话。它呢,仿佛也懂得我们的语言,常常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温顺地看着我们。唉,我们真的不知道有多喜欢它,它肯定也非常喜欢我们。
可是如今,我们为了满足巴伯兰的要求,居然要将它卖掉!这一天还是来了。一个牛贩子出现在我家的牛棚里,对可怜的露赛特东瞧瞧,西摸摸,不停地说他其实并不中意这头牛,说穷人家养的牛简直无法倒卖,还说它没有什么奶,用这种奶做的黄油质量又低。不过到最后,他还是买了露赛特。好像是出于好心,想帮巴伯兰妈妈一把似的。
但是,现在轮到露赛特不满意它的新主人了,它哞哞地惨叫着,不愿意走出它的窝。这时,牛贩子居然拿出鞭子,想让我绕到露赛特后面去驱赶它。巴伯兰妈妈马上阻止了牛贩子,她只好亲自走到露赛特身边,牵着它,轻轻地对它耳语道:“走,乖乖。走吧!”露赛特就不再反抗了。它被拴在牛贩子的马车后面,跟着马一起奔跑着离开了。
可怜的露赛特,我们就这样分手了。我们送走它后,回到了屋子里。可是过了很久,我们仿佛仍然可以听见它低沉的叫声。
自从露赛特走后,我们的伙食中,就不再有牛奶跟黄油了。早餐,就只有干巴巴的一片面包;晚餐,就只好吃土豆蘸咸盐了。最难过的日子,还是即将到来的狂欢节。以前,狂欢节一到,巴伯兰妈妈总是要给我做好吃的,又是油煎鸡蛋薄饼,又是炸糕,直到我吃饱,而她也眉开眼笑。露赛特在时,我们用它的奶掺进面糊里,用黄油起锅。如今,它不在了。黄油和牛奶都没有了,狂欢节也没有了。可是,这次狂欢节到来的时候,我却收到了一份不小的惊喜。
巴伯兰妈妈平时很不喜欢向别人借东西,这次,她却意外地向邻居家借来了牛奶和黄油,把往日狂欢节所需的“必备品”凑齐了。中午我回家时,发现她正在往陶瓷面盆里倒面粉。我惊喜地朝她跑过去。
“哦,我的小雷米,这可是精白面粉呢。你闻闻,好香啊!”巴伯兰妈妈乐呵呵地说。我并没有回答,内心的疑问一点点升起来,我真的很想知道,现在还能用这些面粉做什么呢?可是我没有勇气。因为今天是狂欢节,我不想把我的疑问说出来,免得让我亲爱的妈妈伤心。但她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故意瞧着我,问道:“想想,面粉可以用来做什么呢?”“嗯……可以做面包。”“还有呢?”“疙瘩汤。”“还有呢?”她进一步追问。“啊?……不知道了。”“呵呵,什么不知道。妈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其实你知道今天是狂欢节,应该吃薄饼和炸糕的,但是家里没有牛奶和黄油了。所以,你故意不说,对不对?”“哦,巴伯兰妈妈!”“其实,我早就看穿你这点小心思了。狂欢节,妈妈不会让你愁眉苦脸的。看看木箱里有什么吧。”她猛地一下掀开了木箱的盖子,牛奶、黄油、鸡蛋,还有三个苹果!
于是,我们又像往日一样,忙活起来了。我帮巴伯兰妈妈递过鸡蛋,然后在她的吩咐下削起了苹果,并且把苹果切成薄片。巴伯兰妈妈则忙着打鸡蛋,调面粉,并不时往里面一勺一勺地浇牛奶。
面团和好了,巴伯兰妈妈把面盆搁在热灰上。我们就这样,期待着天黑后金黄的薄饼和炸糕。这些太令人向往了,尤其是这个特殊的狂欢节,以至于我都觉得白天过得太慢了。我不止一次地掀开盖在面盆上的布。巴伯兰妈妈连忙跑过来说:“你把热气放跑了,当心面发不了。”
面团照样发得很好。我看着它一点一点鼓起来,直到鼓得很涨,甚至出现了一个个快要裂开的小泡。啊,这香香浓浓的鸡蛋和牛奶味儿,怎能不让我垂涎欲滴?“去劈点柴,”巴伯兰妈妈吩咐我,“要烧明火,不能有烟。”我照着她说的去做了,蜡烛也终于点燃起来了。巴伯兰妈妈又继续说:“往炉子里加木柴!”当然,这根本就不用她说。我早就等不及了。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烈火那抖动的火光,将整个厨房映照得非常明亮。我看着巴伯兰妈妈从墙壁上取下煎锅放在火上。
黄油准备好了,仅仅小核桃仁那么大一丁点的一块黄油,顺着刀尖,滑到了平底锅里。在它熔化后,竟然散发出了如此美妙的香味。除了“美妙”,我真的不知道还能用什么词来形容它。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种香味了,这种香味让我充满了食欲。
黄油在锅里噼噼啪啪响着,发出爆裂的声音。这在我听来,这仿佛成了一种引人入胜的音乐。它们深深地吸引了我,就这样,我在香味和声响中陶醉了。正在这时,院子里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会是谁呢?这个时候来打扰我们的恐怕是来借火的邻居吧?但我没有多想,因为这时,巴伯兰妈妈正好用勺子从面盆里舀出了一勺乳白色的面糊,倒在平底锅里,摊出一张白面饼。这个时刻可不能分心。
这时,我听到了木棍撞击门槛的声音,门突然开了。巴伯兰妈妈只是随意问了声“谁啊”,依然忙活着手里的事儿,并没有转过身去看个究竟。可是我看见一个男人自己闯了进来。在火光中,我看见这个男人穿着白色工作服,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棍站在我们面前。
“哦,正在过节啊,别不好意思!”男人粗声粗气地说。听到声音,巴伯兰妈妈赶紧把锅放到了地上,立刻转过身惊叫了起来:“啊!我的主!热罗姆!”说完,她激动地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到了那个男人面前,“这是你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