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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仓促的寄托

滑铁卢中士客寓位于巴黎附近的一条面包师巷,店主为德纳第夫妇。店门上端的墙上钉着一块木板,板上画了些东西,仿佛是个人,那人背上还驮着个人,背上那人身戴将军级金色大肩章,几颗大银星点缀在肩章上,画上还有些代表血的红斑纹,其他部分大概是描绘战场情景的烟尘,最下端则是店名:滑铁卢中士客寓。

店门前停着一辆阻塞街道的车子残骸,那是一辆重型货车的前半部,货车应是在森林地区用来装运厚木板和树身的。两个巨轮上的一条粗笨铁轴和嵌在轴上的一根粗笨辕木,就是它的组成部分。一条适合苦役犯的粗链,横挂在车轴下面。

那链条,中段离地颇近。约莫黄昏时分,两个小女孩,一个大约两岁半,一个一岁半,小的那个躺在大的怀中,两人并排坐在链条弯处,亲亲热热地相互搂抱着,如同坐在秋千索上,一条手帕巧妙地系着她们,以免她们摔下来。

那两个欢欢喜喜的孩子,确实也打扮得惹人爱。母亲,一面荡着她的两个孩子,一面用不准确的音调哼唱着当时流行的情歌。她正开始唱那首歌的第一节时,有人走近她身边:“大嫂,您的两个小宝宝真可爱。”那母亲唱着情歌来表示回答,随后又转过头来。

原来,离她几步远的前方有个妇人站着,那妇人怀里也抱着个孩子。她还挎着一个看上去很重的大衣包。妇人怀里的孩子是个两三岁的女孩,宛如小仙女般。她衣服上的装饰可以和那两个孩子媲美,非常艳丽。她头戴一顶有花边的细绸小帽,披一件有飘带的斗篷,她那雪白、肥嫩的腿露在裙子外面。她面色红润,足见身体健康,两颊鲜艳得像熟透的苹果,着实可爱。

至于那母亲,一副贫苦忧郁的模样,装束像个女工,她还年轻。她的一缕金发露了出来,但她那条既丑又窄的巫婆所用的头巾紧紧地绾在下巴上,把头发全遮住了。她显得非常疲乏,脸上没有血色,像染了病一般。在她腰间,围着一条对角折的粗蓝布大手巾。一双手显得枯瘦,满是斑点,食指的粗皮上,针痕到处都是。她肩上披着一件蓝色的粗羊毛氅,身着布袍裙,脚穿大鞋。

她就是芳汀,一眼认出,有些困难。但是仔细端详,她的美丽依然不减当年。她右脸上横着几条皱痕,有点像是在冷笑。从前那种狂态十足的轻罗华服,那些镶缀丝带,那些丁香味儿,那份在日光下和金刚钻一样耀眼的光芒,早已如同树上霜花那样消失殆尽了。霜花融化后,留下的只有深黑的树枝!

被遗弃之后,芳汀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加之娱乐嗜好的增多、劳动习惯的减少,便艰辛度日。自从和多罗米埃恋爱以后,她便忽视了自己的出路,轻视她从前学得的那些小手艺,她现在已是山穷水尽,毫无希望。她也曾请一个摆字摊的先生给多罗米埃写过一封信,随后又写了第二封、第三封,但都石沉大海,音讯杳无。

孤苦伶仃的日子里,有人说她的孩子:“谁也不会认这孩子的!对这样的孩子,大家耸耸肩就算完了。”于是她又想到多罗米埃,她的心碎了。但是做什么打算呢?她已不知道应当向谁求救了。她有种预感,她觉得自己即将坠入苦海,沉溺在更加不堪的处境里。她觉得自己得回到家乡滨海蒙特勒伊去,那里说不准有人认识她,在她隐瞒自己错误的前提下,或许能得到一份工作。

她已不再修饰自己,只穿着布衣,把她所有的好东西都用在了女儿身上。这孩子,是她生命里仅有的温暖。她拿着变卖所有家当得来的两百法郎,还清了各处的零星债务。在她二十二岁时,一个晴朗春天的早晨,她带着仅有的八十多个法郎,背着自己的孩子,离开了巴黎。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也只有她。

当时巴黎郊区有种便宜的车子,芳汀坐上车,花每法里三四个苏的车费,白天就到了面包师巷。她从滑铁卢中士客寓门前经过时,看见那两个小女孩在那奇怪的秋千上玩得怪起劲,不禁心花怒放,只望着那幅欢乐的景象出神。她望着她们,大为感动,她仿佛能看到客店上方隐藏着“上帝在此”的神秘字样。那两个小姑娘分明快乐无比,她无比羡慕、无比感动地望着她们。

两位孩子的母亲抬头道谢,请过路的妈妈坐在门边的条凳上。两位母亲的攀谈自然就开始了。“我是德纳第妈妈,”两个女孩的母亲说,“这家客店是我们的。”说完,她又继续哼着情歌。其实,这位赤发、多肉、呼吸滞塞的德纳第妈妈,是只典型的母老虎。

过路妈妈开始述说自己的身世,她只能说得与实际情况不太符合。她说她丈夫死了,她是一个女工,巴黎找不到工作,她要回到她的家乡去找工作。她那天是从巴黎一路走来的,还带着个孩子,所以疲倦极了。恰好遇到一辆车子,到蒙白耳城去的,她便坐了上去。然后,她从蒙白耳城走到了这儿,孩子也自己走了一小段路,她还是太小了,她只好抱着她,现在她的宝贝睡着了。

说到这里,她热烈地吻了一下她的女儿,把她弄醒了。那个孩子睁开她的眼睛,大大的蓝眼睛。和她母亲的一样,用孩子们那副一本正经并且有些严肃的神情望着。那孩子随后开心地笑了,她母亲虽然抱着她,但那小生命在母亲怀里跃跃欲试了几次,终于滑到地上了。她看见了秋千上的两个小姑娘,立刻停止一切动作,表示羡慕地半张着嘴。

两个小姑娘被母亲解开了,让她们从秋千上下来,并说道:“你们三个人一起玩吧。”

在她们那种年纪,三个孩子自然很快就玩熟了。一分钟后,两个小姑娘便和这个新来的孩子一起在地上其乐无穷地掘洞了。这个新来的孩子拿了一小块木片,她把它当铲子,用力地掘了一个能容纳一只苍蝇的洞。两个妇人则继续对话。

“您的宝宝叫什么?”

“珂赛特。”

“她几岁了?”

“快三岁了。”

“正和我的大孩子一样。”

两位母亲对话时,三个聚在一起的小姑娘,显得快乐而又焦急。因为那时,从地里刚钻出来一条肥大的蚯蚓,她们正看得出神呢。对她们来说,这就是件大事了。三个喜洋洋的小脑袋紧挨在一起,亲热无比。

德纳第妈妈大声说:“这些小孩子,一会儿就混这样熟了!别人一定认为她们是三个亲姐妹呢!”

那位远来的母亲大概就是在等待这句话,她眼睛望着德纳第妈妈,双手握住她的手,带着希望问道:“您愿帮我照顾孩子吗?”

这出乎德纳第妈妈的意外,她脸上现出既不同意也不拒绝的神情。

远来的母亲趁热打铁:“您能明白吗?我不能把孩子带到家乡去。首先,工作不会允许,毕竟带着孩子没法安身;再就是,那地方的人们本来就有些古怪。上帝让我从您门前路过,我看见您家的姑娘那样干净,那样可爱,那样快乐,这些早已打动了我的心。我觉得您才是个好母亲。她们一定会亲如三姐妹的。再说了,我不久后还是会回来的。您愿帮我照顾孩子吗?”

德纳第妈妈觉得她得先考虑一下。

“我可以每月付六个法郎。”

说到这里时,突然从客店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七个法郎,并且要先一下把六个月付完。”

“六七四十二。”德纳第妈妈说。

那母亲愿意接受。

男子继续开口:“另外,刚接手时的一切费用,还要十五法郎。”

德纳第妈妈算得快:“总共五十七法郎。”说完数目后,她继续哼唱着流行歌调。

远来的母亲表示同意这些条件,她再三向他们表示,等她在家乡挣了钱,有钱的时候,她一定会回来这里找她在这世界上的唯一亲人——她的宝贝心肝女儿。

那男子的声音又说:“那孩子有包袱吗?”

“那是我丈夫。” 德纳第妈妈说。

“当然,她有一个包袱,这个可怜的宝贝——我早知道他是您的丈夫——而且还是一个装得满满的包袱!不过有点满得不近人情。里面的东西全是成打的,还有一些和贵妇人衣料一样的绸缎衣服。它就在我的随身衣包里。”

男子的声音冷硬:“您得把它交出来。”

母亲回答道:“当然,我会把它交出来!要是我让我女儿赤身裸体,那才让人笑话呢!”

德纳第摆出一副主人的面孔:“很好。”

这件买卖成交了。母亲在客店住了一夜,留下了孩子,交出了钱。衣包由于取出了孩子衣服而缩小了,从此永远轻便了。在第二天早晨,她重新结上随身衣包,走了,一心打算早点回来找她的孩子。

那母亲走后,店主便对德纳第妈妈说:“我那张明天就要到期的期票,终于能够付了,我先前不是还缺五十个法郎吗,你可知道?法院的执行吏快要把人家告发我拒绝付款的状子给我送来了。这一下,你靠了两个孩子做了财神娘娘。”

“我没有想到。”德纳第妈妈说。德纳第妈妈在她丈夫身旁,总是显得心事重重的。她丈夫是个十足的滑头,不务正业,虽然略通文法,还有些粗鄙的精明,但他们的客店生意并不见起色。

多亏了那孩子母亲的五十七法郎,德纳第才得以免于被官府追究,他所出的期票也保持了信用。到了下个月,他照旧缺钱,德纳第妈妈便带着小珂赛特的衣服饰物来到巴黎,找当铺押了六十法郎。这笔钱又用完后,德纳第夫妇便认为他们带珂赛特是在救济别人,因此那孩子经常要遭受到被救济者的待遇。典当完她的东西后,她便穿德纳第家小姑娘的旧衣服,几乎就是破衣服。她吃的,都是大家吃剩下来的,伙食比狗好那么一点,但又不如猫,猫和狗,是陪她用餐的伙伴。珂赛特用一只木盆吃饭,那木盆和猫狗的一样,猫狗,加上她,她们一同在桌子下面用餐。

珂赛特母亲在滨海蒙特勒伊安顿后,每月都请人写信打听孩子的消息,德纳第两口子的回复总是千篇一律:“珂赛特安好异常。”

六个月过去了,珂赛特母亲便把第七个月的七法郎寄走,每月都相当准时地寄钱。珂赛特在德纳第家还没到一年,德纳第汉子便觉得自己吃亏了,那七个法郎能干什么?于是他在信里要求每月十二个法郎。他们一味敷衍孩子的母亲,说珂赛特快乐平安。珂赛特母亲也只有迁就,以后每月寄十二法郎。

对于自己的两个女儿,德纳第妈妈十分酷爱;至于珂赛特,她格外厌恶。尽管珂赛特只占一丁点地方,她仍觉得她剥夺了她家人的享受。在她眼里,那孩子就是来抢占两个女儿应有的一切的。她每天都要发泄一定数量的爱抚和打骂。要是没有珂赛特,她那两个被她百般宠爱的女儿,也要承受她的打骂。自从珂赛特进了这家门,她就做了她两个女儿打骂的替身,那俩孩子只消受抚爱。有其母,必有其女。德纳第妈妈狠心,她两个孩子自然也仁慈不到哪里去。

一年过了,又是一年。

那村子里的人,居然还认为德纳第一家都是善人。他们自己不富裕,还得帮人家抚养一个穷孩子。

大家都认为珂赛特已被她母亲忘记了。

同时,德纳第汉子不知从哪探听到那孩子大概是私生的,母亲不便承认。于是他以孩子大了要有东西吃为借口,敲诈孩子母亲,要她每月寄给他十五法郎,并以要送还孩子来做要挟。孩子母亲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为了自己的宝贝孩子,她不得不继续曲意迁就,说服自己每月照寄十五法郎。

年复一年,珂赛特长大了,她的苦难也随着年龄急剧增加。

在珂赛特很小时,她就得代替那俩孩子遭受打骂;待她还没到五岁的时候,又成了德纳第一家的仆人。他们派珂赛特做杂事,让她打扫房间、院子、街道,洗无数的杯盘碗盏,她甚至还得搬运重东西。她母亲近来寄钱不像从前那样准时了,德纳第夫妇便觉得那样对待这可怜的孩子是有理由的。

珂赛特来到德纳第家时,面色红润,现在又黄又瘦。因为待遇的不平等,她性情暴躁;由于生活的艰苦,她变得不再可爱。德纳第夫妇总骂她“鬼头鬼脑”。她始终没改变的,就是那双秀丽的大眼睛。她眼睛特别大,所装载的愁苦仿佛就特别多,让人见了格外心酸。

寒冬,这个还没满六岁的孩子一身破衣衫,在寒风中战栗。天还没亮,她的小红手就紧紧握着一把大扫帚,用它打扫街道,而她那双大眼睛的边上,挂着一滴泪珠。

在那里,大家都叫她百灵鸟。珂赛特原本并不比小鸟大多少,并且凡事都使她惊慌、战栗,还老是哆哆嗦嗦。在那一家和那一村里,她老是第一个醒来。天还没亮,她已在街上或田里干活了。有人便替她取了这个名字,不过却从来没有人听见这只百灵鸟歌唱过。 XneYdkRxT8yGAU1BLBq7Wh+iFGLbp1i+X9pOUUcV22xu3SYgT3OV72aOW4VV4MY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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