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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主教的银烛台

那是一七九五年的事了。冉阿让因行窃而被指控,并被送到了当地法院。他原本有杆枪,比世界上很多枪手的枪法都要好,有时喜欢私自行猎,那对他很不利。大家对私自打猎的人早就有成见。他们认为,私自打猎的人,如同走私的人,都和土匪相去不远。

冉阿让被判罪,宣判服五年苦役。一七九六年四月二十二日,在比塞特监狱中,有一条扣上了的铁链,冉阿让便是铁链上的一个。那天,他待在院子的北角上,被锁在第四条链子的末尾,和其他犯人一样,坐在地上。当别人在他脑后用大锤钉他枷上的大头钉时,他不禁痛哭起来,眼泪使他不能呼吸,他泣不成声。他只能断断续续地说:“我是法维洛勒修树枝的工人。”后来,他脖子上戴着铁链,经过二十七天的跋涉,被送到了土伦,穿上了红色的囚服。至此,他生命中的一切全部消失了,名字也没了。冉阿让这名字就被24601号代替了。

在土伦的第四年末,冉阿让成功越狱了,他逃到田野里自由地游荡了两天,后来,他还是被逮住了。法庭针对他的越狱,又加了他三年牢狱期限,这样就是八年。到了第六年,一次点名,发现他不在,警炮拉响了。到了晚上,在一只正在建造的船骨里,他被发现了,虽然拒捕,但还是被捕了。逃跑并拒捕,又加了五年的刑罚,并且在这五年中,得受两年的夹链。这下,就一共是十三年。到了第十年,又因他不成功的越狱企图,追加监禁三年,累计起来,一共就是十六年。末了,他还是不甘心,利用机会挣扎了一次,可最终在四个钟头后就再次被捕,这次挣扎又得不偿失地换得了三年监禁。24601号十九年的牢狱生涯,就是这么来的。

就这样,一七九六年,只因为打破了一块玻璃,拿了一块面包,冉阿让走进了牢狱,进去时他战栗着痛哭。一八一五年的十月,他刑满释放,出狱时麻木不仁。他进去时悲痛失望,出来时已老气横秋。

他出狱时,有人在他耳边说了句:“你自由了。”他听后,觉得莫名其妙的奇怪,觉得那一刻竟有些飘忽虚幻。人生一道闻所未闻的、以前未曾有过的强烈而真实的光芒射入他心扉,但这耀眼的光芒瞬时黯淡下去了。

他计算过,按照他十九年的牢狱生涯来算,他的收入,本应该有一百七十一个法郎。要不是礼拜日和节日的强迫休息,他至少还可以多挣二十四个法郎。在经过牢狱里例行的七折八扣后,他的收入已减少到一百零九个法郎十五个苏。这就是他出狱时领到的所有收入。但是被释放后,他并没有得到有人在他耳边所说的真正自由,他在迪涅城的一系列遭遇,就可以证明。

天主堂的钟敲响深夜两点时,冉阿让醒了。

可能正是因为那张床太舒服了,他醒了,没在床上睡,已经十九年了。现在睡在床上,他感觉太新奇了,以致影响了睡眠。他睡了四个钟头,疲惫就缓解得差不多了,他早已不在休息上多浪费时间了。

他睁开双眼,在四周的黑暗里观望了一会儿,随即闭上眼,准备再睡会儿。可这成了冉阿让无法实现的奢望,他再也睡不着了。睡不成,他便开始思考。不知不觉中,他思想陷入一片混乱中。一种看不见的、来来去去的东西。旧恨新愁在他的脑海里翻江倒海般倒腾,凌乱杂沓,毫无章法。但他发现,那些银餐具和那只大汤勺,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它们正安然躺在主教房间的壁橱里。

他在为那些银餐具烦懑。那些东西,现在离他只有几步路。他来到自己房间时,还特别注意观察了那壁橱:进餐室,往右走。那些都是贵重的古银器,单就那把勺子至少就可以卖两百法郎,比他在监狱里十九年所挣的还多一倍。是的,要是那些官府没有剥削他,他应该还能多挣几文。他心里总是这样笃定地认为。

想到主教能收留他,并没有瞧不起他,他有些犹豫不决,想法在心里斗争了整整一个小时。三点的钟声敲过了,他又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去拿他放在壁厢角落里的布袋。然后,他垂下双腿,把脚踏在地上,发着呆。整栋房子的人都熟睡着,只有他一人清醒无比。突然,他弯腰摸索着脱了鞋,把鞋放在床前的席子上,继续坐着发呆。

要不是那只挂钟敲了一下,他也许会那样一直呆坐到天明。那钟声,在他听来,像是在激励和鼓舞他,他仿佛做了某项决定。

他站起身,稍微迟疑了一下。侧耳倾听,确信房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他才迈着小碎步蹑手蹑脚地走到隐约可见的窗边。他仔细查看了窗边,发现窗户只有活梢扣着,没有铁闩。窗外,就是花园。打开窗子,一股冷气息迎面钻进房间,他立刻关上窗。透过窗,他仔细研究了一遍那花园。一道白围墙,环绕着花园四周,但那围墙很容易越过,因为相当低。在花园的尽头,也就是外墙的外面,树梢成列。看来,墙外便有一条林荫大道,或有一条灌木小路。他在心里盘算着。

盘算好之后,他做了个表示决心的动作,算是鼓励自己。然后,他走向壁厢,打开布袋,从里面掏出一件器具,放在床上,又把席子上的鞋子放进布袋,系好袋口,把它放在肩上。又戴上便帽,拉低帽檐,把棍子放在窗户旁的角落里,继而回到床边,决然地拿起床头的那器具——一根矿工所使用的蜡烛钎,烛钎一端尖如标枪。

他右手握住那根烛钎,屏住气息,放慢脚步,轻步走向隔壁那屋子。那是主教的卧室,他走到门边,看见门虚掩着,还留着一条缝儿,主教压根就没想到要把它关上。

冉阿让再次仔细聆听,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他犹如一只胆小谨慎、想要扒门的猫,用指尖轻轻地、缓缓地推门。门被推以后,悄无声息地开了,但只有几乎不能察觉的那么一点点,他又推一下,缝儿稍宽了一丝。他等了会儿,然后再推。

门缝在无声无息中逐渐大了,已能容他身体勉强穿过了。但冉阿让知道,那勉强穿过将为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他必须得把那门缝儿推得更大一些。他决定加大劲儿继续推门。这次的一使劲儿,吓了他一跳。由于门臼里的润滑油用完了,在他推时,门臼不适时地发出了嘶哑的声音。

他大吃一惊,对他来说,那门臼的嘶哑声带给他的惊骇,绝不亚于末日审判的号角。在门臼叫唤的一刹那,他甚至觉得那门臼有了鲜活的生命力和强大的活力,如同向主教全家告警的狂吠声,几欲叫醒沉睡的人们。

他停止推门,茫然无措地站在那儿,只是浑身战栗,连原先悬空的脚跟也着地了。两边太阳穴里的动脉像铁锤敲打着自己,那声音他能清晰地听见,胸中气息也汹涌无比。他坚信,那个捣乱的门臼所发出的声音,威力可谓震耳欲聋、天崩地裂,非把这家人惊醒不可。他推的那门已有了警惕之心,并已在叫喊了。那位主教老头就要起来了,两位妇人也要大叫了,邻居们都会来搭把手。用不了一刻钟,整个城市就会引起骚乱,就会出动警力。他认为,这下子肯定完了。

他犹如一尊石人在原地发呆,一动也没动。几分钟过去了,门打开了,他冒险瞅向主教的房间。让他欣喜的是,房间里没有丝毫动静,过了一会儿,房子里照旧一点声响也没有。

虽然过了第一重危险的考验,但他心里依然有些惊恐,不过他没有想到要退回到自己房间去。他心里想到的是:要干就得赶紧。于是,他向前一步,踏进了主教的房间。

房间沉寂无声。他环视一周,一些模糊混乱的物体呈现在眼前,这些东西在冉阿让眼里成了黑黝黝、迷蒙难辨的地域。他继续往前走,小心翼翼,唯恐撞到家具发出声音。在房间的尽头,主教安然地睡着,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到了床边,他蓦地停下。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那么快就到了主教床边。当他停在床前时,乌云忽然散开,一线月光倏地穿过长窗,射在主教苍老的脸上。他平躺在床上,正安详地熟睡着,一件棕色的羊毛衫盖着他的胳膊,直到手腕。头仰靠在枕头上,恣意放松休息的神情,一只手垂在床外,主教的指环戴在手指上,面容中满足、乐观和安详的神情表露无遗。在冉阿让看来,那神情,不仅仅是微笑,还有容光焕发。天空突如其来的一线彩光投射在主教的身上,把熟睡着的主教包围在一圈灵光里。那光是柔和的,涵容在一种无以言表的半明半暗的光里。

冉阿让待在黑影里,手中紧握着那根银烛钎,茫然无措。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全身光亮的老人,让他有些胆寒。他待他一片赤忱,使他惊骇!他这个心怀叵测、濒于犯罪的人,在观望着光环中的主教时,他也认为精神世界中不会有比这更宏伟的了。

主教虽孤零零一个人,却能酣然睡在一个陌生人旁边,冉阿让多少感觉到了他卓绝的心怀,不过他丝毫不为所动。他的视线一直在老人身上。片刻后,他缓缓举起左手,直到额边,拽下小帽,随后手又同样缓缓地垂落下去。左手拎着小帽,右手拿着钎,在他那粗野的头上,头发乱竖着。冉阿让再次陷入思索。主教先生仍安然酣睡,哪怕冉阿让用足够让人惊骇的可怕的目光望着他。

突然,冉阿让把小帽戴在头上,视线移开主教,连忙沿着床边,走向壁橱,翘起那钎,准备撬锁,但殊不知,钥匙赫然在那儿。他打开壁橱,那篮银器,便是他最先见到的东西。他拎起那篮银器,大步穿过主教房间,顾不上任何声响,一味走到门边,进入自己房间,推开窗子,操起木棍,跨过窗台,把银器装进布袋,掷下篮子,穿过园子,跳过园子外的墙头逃走了。

次日拂晓,当卞福汝主教在园中散步时,马格洛大娘慌慌张张地向他跑来。她边跑,边大喊着说:“我的主教,我的主教,您知道那只银器篮子在哪里吗?”

“知道的。”主教说。

她平静了:“苍天有眼!我刚才还在担心它究竟去哪儿了呢?”

主教拾起花坛下的篮子,把它递给管家大娘:“篮子在这儿。”

她慌了:“怎么了?里面一件东西也没有?那些餐具呢?”

主教回答:“您问餐具啊?那我不知道啊。”

“上帝啊,被人偷了!肯定是昨晚那黄衣人偷了!”

转眼间,管家大娘尽她仅有的全部敏捷劲儿在祈祷室和壁厢里穿梭了一番,然后回到主教身边。主教正弯腰悼惜着一株被篮子压坏的花。管家大娘的叫声,让他不得不站了起来。

她嚷嚷着:“主教先生,那个小偷走了,银器肯定是被他偷走了。”花园一角,越墙的痕迹还隐约可见,当她视线落在那上面时,她叫道,“呀!您瞧!可耻的东西!他是从那儿逃走的。他偷了我们的银器!”

主教没做任何回应,一阵沉默后,他一双严肃的眼睛望向管家大娘,声音却柔和地说:“您说,难道那些餐具真是我们的吗?”

一阵沉寂后,主教继续柔声劝慰着:“马格洛大娘,我占用那些银器的时间已经不短了。那些是属于穷人的。那个人是什么人呢?我们都知道,他是个穷人。”

马格洛大娘发问:“大人,我这样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姑娘,我们和这些银餐具没有关系。但我不得不为主教着想。主教先生,现在您打算用什么东西盛饭菜呢?”

主教一副讶异的神情:“呀,我们不是还有锡器的吗?”

马格洛大娘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锡器有一股臭气。”

“那就用铁器吧。”

“铁器有一股怪味。”管家大娘说完,还做了个怪模样。

主教说:“那就用木器好了。”

早餐时,主教坐在前晚冉阿让曾坐过的那桌子边用早餐。主教一面吃,一面满心喜悦地提醒他那哑口无言的妹妹和嘟嘟囔囔的马格洛大娘注意,他把面包浸在牛奶里,这样连木匙和木叉都省了。

马格洛大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同时自言自语:“真是出乎意料,招待这样的一个人,并让他睡在隔壁!幸好,他偷的东西不算多。上帝啊!想起来都让人冒冷汗。”

这时,敲门声响起了。“请进。”主教说。

一群面相狠巴巴的人出现在眼前。三个人拎着另一人的衣领。从着装上看,那三人是警察,被拎衣领的那人,则是冉阿让。警察队长模样的一人,明显是率领那群人的,首先站在了门边。他进来,行了个礼,走向主教。

“我的主教……”他说。

冉阿让先头耷拉着脸,听了这称呼,大吃了一惊。

“我的主教?”他嗫嚅道,“那么,他不是本堂神甫了……”

“不准插嘴!”一个警察呵斥他,“这是主教先生。”

但卞福汝主教以尽他年龄所能允许的速度迎了上去。“呀!您来了!”他望着冉阿让,大声说,“真高兴可以再次见到您。那一对烛台,我也送给您了,他们都是银的,您可以变卖两百法郎。您怎么没有把那对烛台也一同带去呢?”冉阿让睁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位德高望重的主教。主教那时的表情,绝没有文字可以形容出来。

警察队长说:“主教先生,难道这人真的没有撒谎?我们巡逻时遇到了他。我们觉得他像个要逃跑的人。我们就把他拦下来看看。看到他拿着这些银器……”

主教笑容可掬地说:“他还对你们说,一个神甫老头儿送给他这些银器,他还在神甫家里住了一宿。我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你们又把他带回到我这里了,对吗?这是一场误会。”

队长征求主教意见:“既然是这样,我们可以放走他吗?”

“当然。”主教回答说。

警察释放了冉阿让。他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你们真让我走吗?”他说,仿佛置身于梦中,字也没法说清。

“是的,我们让你走,你难道聋了吗?”一位警察说。

主教对冉阿让说:“朋友,您走之前,不妨把您的那对烛台也拿走。”他走到壁炉边,拿了那对银烛台,送给冉阿让。那两个妇人没说什么,更没做什么去阻挠主教。她们只是瞧着。

冉阿让全身发抖,他木然地接过了那两个烛台,不知道如何才好。

主教和气地说:“您现在可以放心走了。对了,我的朋友,您下次再来时,随时都可以从街上的门进出,不必再从园子里走。我这儿的门,无论白天和晚上,都只有一个活闩。”

他转过身去对那些警察说:“先生们,你们可以回去了。”

那些警察走了。这时,冉阿让几乎要晕倒。

主教走到他身边,低声说:“请您永远不要忘记您允诺过我,您需要这些银子是为了成为一个诚实的人。”

冉阿让实在记不起他曾允诺过什么话,他只有呆立着,主教一字一句地叮嘱他。他最后郑重地说:“冉阿让,我的朋友,您现在是代表善的一方了,已不属于恶方面的人了。我奉上帝的指派,把您的灵魂从黑暗和自暴自弃中救赎出来了。”

主教交代完后,冉阿让仓皇乱窜着逃出了城,见路就走。这种情况是他不曾料到的,他对此感到茫然。过去,他受到了太多不公平的待遇,他早已决心为恶了,但那决心在主教面前开始动摇了,他为此感到不安。他不知道,以后将用什么来代替这决心,甚至,他认为如果没发生这些,他和警察在监狱里相处,那样或许还会高兴些。至少,他内心里少了这些恼人的波动。

许多莫名其妙的感触在那天一齐涌上冉阿让的心头。正当夕阳西下,地面上一切拖着细长的影子时,他坐在一处荆棘后面,迪涅城差不多已在三法里以外了,他现在独自一人坐在一片荒凉的红土平原中。离荆棘几步远,一条小路,横穿平原。

他正胡思乱想,一阵欢乐的歌声钻入耳朵。冉阿让转过头:顺着小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走过来,嘴里唱着歌。很明显,这孩子属于嬉皮笑脸、四方游走、膝头从裤腿窟窿里露出来的孩子中的一个。

那孩子一面哼着歌,一面时常停下来,在手里玩着“抓子儿”的游戏。那几个当子儿的钱,很可能是他的全部家当,里面有一个值四十苏。那孩子没有看见冉阿让在那丛荆棘旁边,仍相当灵巧地抛起他的全部家当,每次他都能把那些钱安稳地接在手背上。但这一次,他没接住那个值四十苏的钱,那钱滚向了荆棘,最后停在了冉阿让的脚边。冉阿让无意中,一脚踏在上面。

那孩子的视线早就追随着那钱,他看见冉阿让的脚踏在钱上面。他一点也不惊慌,直接走到冉阿让的面前。

“先生,我的钱呢?”孩子天真,但理直气壮地开口。

“你叫什么?”冉阿让说。

“小瑞尔威,先生。”

冉阿让突如其来地喊道:“滚!”

孩子没被吓住了:“先生,那个钱是我的,请把它还给我。”

冉阿让觉得莫名其妙,不搭理。孩子继续:“先生,我的钱!”

冉阿让仍旧没有搭理孩子。那孩子喊起来了:“我的钱!那是我的白角子!我的银钱!”冉阿让就当没听见,孩子也急了,抓住他的衣领,摇晃着他,用力推那只压在他的钱上的钉鞋。

“那是我的钱!我就是想要回我的钱!”

孩子忍不住,哭了。冉阿让只是略微抬了抬头,仍旧坐着不动。他感到那孩子有点奇怪,找他要什么钱?他伸手摸到棍子,顺口问了一句:“是谁在那里哭?”

孩子抽泣着回答:“先生,是我,我是小瑞尔威。我!我!请您把我的钱还给我!您拿开您的脚,好吗?求求您了!”孩子最后发火了,语气强硬了些,“您究竟拿不拿开您的脚?我命令您,快点拿开您的脚!您究竟听到了没有?”

冉阿让也有些火了:“又是你!”然后,他站了起来,但那钱还是被他踏在脚下。“你走还是不走?”他咆哮了一句。孩子发呆地望了望他,明显吓坏了,浑身哆嗦了一阵,不吭声地拼命跑了,头也不敢回,跑了一阵后,他停下来喘口气。在一阵紊乱中,冉阿让听到了孩子压抑的哭声。

一眨眼的工夫,那孩子的身影消失了。

太阳的余晖消失了,冉阿让的四周被黑暗渐渐笼罩了。他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他似乎正在发寒热。他仍旧站着,自从那孩子逃走以后,他还一直保持他那姿势。他的呼吸,不太均匀,胸膛也高低起伏。他的视线望着前面一二十步的地方,眼里没有一点神采。

他突然哆嗦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夜里的寒冷。他把鸭舌帽重新压紧在额头上,动手拉拢身上的布衫,扣上,向前迈了一步,弯腰拾起他的那根棍子。

在他拾起棍子时,那个值四十苏的钱居然出现在他面前,已被他的脚踏得半埋在土中了,但光芒还在闪烁。这下,他身体如同触电般抽搐了一下。“这是那个孩子的钱吗?”他不由得后退,无法把视线从那儿抽开,那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钱,仿佛长了眼睛似的紧紧盯着他。

几分钟后,他醒悟般地慌忙猛扑向那银币,捏住它拿起来,起身向黑暗的远处望去,视线投向天边四处,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受惊后找地藏身的猛兽。他什么也没看见,天黑了的平原一片苍凉,在黄昏的微光中,紫色浓雾正腾起。他叹了口气,疾步向那孩子逃跑的方向追去。百来步后,还是人影都没有。

他不甘心地使出浑身的蛮劲,喊道:“小瑞尔威!小瑞尔威!”没有任何回声。那四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全是荒地。除了那望不穿的荒凉凄暗的黑影和叫不应的寂静,别的什么也没有。

一阵冷峭的北风突然吹来,四周呈现出一片萧瑟悲惨的景象。几棵矮树,带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愤怒,摇着的枯枝,仿佛要恐吓这个可怜的人。他继续往前,跑起来,跑跑停停,他还在那原野上,无比凄惨地喊着:“小瑞尔威!小瑞尔威!”他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声音。

毫无疑问,那孩子已经走远了。冉阿让遇见一个骑马的神甫,便向他打听:“神甫先生,刚才一个孩子走过去了,您看见了吗?”

“没有。”神甫说。

“一个叫小瑞尔威的?”

神甫表示在路上一个人也没遇见。

他拿出两枚五法郎的钱,虔诚地递给神甫。

冉阿让诚心地希望找到那孩子:“神甫先生,这是给穷人的。那孩子十岁左右,他有一只田鼠笼子,可能还有一把口琴。他是个通烟囱的孩子,他是往那个方向去的。您真的没看见吗?”

“我确实没有看见。”

冉阿让有点懊恼:“小瑞尔威?难道他不住在这村子里吗?”

“像您所描述的,那孩子就是远道而来的了。他们只是过路人,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们。”

无比失望的冉阿让再次掏出两枚五法郎,对神甫说:“这是给穷人的。”他懊悔地补充,“先生,您让人来抓我这个窃贼吧。”

神甫听后,踢马前进,魂飞魄散地逃跑了。冉阿让,则朝着预定的方向奔去。

就那样,他跑了很长一段路,之后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了下来。他向远处张望,深吸一口气,大声呼喊:“小瑞尔威!小瑞尔威!”呼声消失在暮霭中,回声也被黑暗吞噬了。他嘴里还念叨着那孩子的名字,那是他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在这努力付诸东流后,他双膝突然弯下,承受着无形却又重如千斤的良心压力,这压力让他精疲力竭,他最终倒在了一块石头上,脸没在双膝之间,双手猛扯头发,无奈地喊道:“我确实是个无赖!”

他心碎地哭了很久,那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流泪。他泣不成声地淌着热泪,显得比妇女还柔弱,无助得比孩子还慌乱。哭完后,冉阿让何去何从,没有一个人知道。但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据一个过路的马车车夫说,在早晨三点左右经过主教院街时,他看见一个人在黑暗里祈祷,那人在卞福汝主教大门外的路旁跪着。 Q0C9mmy83FMAnA7AMkKy+cGVrGTelGnuzq1TjyX3ipwkvP4LNl36OEOixgDasAq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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