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涅城的主教查理·佛朗沙·卞福汝·米里哀先生散步回来,关上房门,在自己屋子里一直待到很晚。他是位七十五岁的老人,他妹妹巴狄斯丁姑娘陪伴着他。说她是姑娘,其实有些不自然,因为她只比主教小了十岁左右,只是她一直都没有结婚而已。一位和巴狄斯丁姑娘同年的女仆,叫马格洛大娘,是这兄妹俩的管家。
八点钟,主教先生还在忙碌。马格洛管家按平日的习惯到他床边的壁柜里去取银器时,他正在一张小方纸上写着字,膝头上摊着一本束缚手脚的厚书。过了一会儿,主教估摸餐具已摆好,他的妹妹也许正在等待,他才合上书,起身走进餐室。那间餐室是个长方形的屋子,有个壁炉,门对着街,窗子对着花园。
马格洛管家刚刚把餐具摆好,尽管她手中忙碌,却仍和巴狄斯丁姑娘聊着家常。马格洛管家矮小、肥胖、活跃,主教先生妹妹温和、瘦削、脆弱,比主教稍高一点,身着绸袍。马格洛管家像个“村婆”,主教先生妹妹却像“夫人”。马格洛管家伶俐、活泼、仁厚,嘴角一高一低,上唇明显厚于下唇,显得她忧郁而又急躁。只要主教沉默着,她总用一种尊敬而又略显不拘的态度和他说个不休,但主教一开口,她又和那位妹妹一样,服服帖帖聆听了。
主教走进餐室时,马格洛管家正兴致高昂地和主教妹妹谈着一个她所熟悉,主教也早就听惯了的关于大门门闩的问题。管家在街上买晚餐时,听到人们在好几处地方议论:一个奇装异服的宵小,一个让人生疑的恶棍,他大约已到了迪涅这座城市了,今晚深夜回家的人可能就要倒霉了,更何况警察的工作又做得不够。在主教先生进来后,管家大娘又把这事讲说了一遍。
主教先生从来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但这时,有人在门上敲了一下,并且敲得相当凶。
“请进来。”主教说。
门开了,一下子便大大地开了,应该是有人使了大劲和决心推的。有人进来了,正是到处求宿的那个黄衣人。他走进来,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停住,任凭门在他背后敞着。布袋仍然在他肩上,木棍照旧在手里,神情困惫,却又粗鲁而放肆。壁炉里的火光正映照着他,一副凶恶可怕的神情,如同是恶魔的化身。
管家大娘吓得失去了叫喊的力气。她大吃一惊,变得目瞪口呆。巴狄斯丁姑娘瞧见那人正朝门里走,吓得连身子都站不直,约莫几分钟后,才慢慢转过头,对着壁炉,望着她哥,面色才重新恢复深沉恬静。
主教镇静地看着那人,还未开口问他需要什么,那人两手紧握棍子,眼光在主教和两位妇人之间逡巡,没等主教开口,他就大声喊:“请听我说。我是冉阿让,一个在监狱里过了十九年的苦役犯,我才出狱四天,我要赶往蒙特勒伊,那里是我的最终点。我从土伦走来,今天是第四天了,今天我就走了十二法里,掌灯时才到了这地方。我到一家客店住宿,就因我手里拿着的是黄护照,被他们赶了出来。我又投奔另一家客店,他们让我滚。没有一家客店愿意收留我。就是监狱的门,也不肯为我而开。我还去过狗窝,被狗咬后,还是被撵了出来。狗也像人一样知道我是谁似的。我只有到田里,准备在外露宿一晚了。天上没有星星,我怕天要下雨,又不会有天主阻挡下雨,我只有回到城里,找个门洞也好。在那边空地里,刚好有块石板,我正要躺下去,一个婆婆把您这房子指给我看,让我来敲敲您家的门。您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是客店吗?我有钱,我有积蓄。一百零九个法郎十五个苏,我在监狱里花了十九年的时间做苦工挣来的,我会付账的。您能让我歇下吗?”
主教吩咐:“马格洛大娘,加一副餐具。”
那人走了几步,靠近台上的那盏灯。他没明白主教的意思,“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听清了没?我曾是一个苦役犯,一个被罚做苦役的罪犯。我刚出狱才四天。”他边说边从衣袋里抽出一张大黄纸,“您看,这就是我的护照。黄的,您瞧。这东西让我到处被人赶。您要我念吗?我会念,我,我在牢里也念过书。那里也有学校,愿意读书的人都能够进去。您听吧,这都是纸上的原话:‘冉阿让,苦役犯,刑满释放,原籍……’您不一定对我是哪儿的人有兴趣,‘处狱中共十九年。计攀墙行窃,五年。四次越狱未遂,十四年。为人险狠无比。’就这样!大家都把我赶出来,您愿意收留我吗?您这是客店吗?您肯卖给我食物吗?您这里有一间马房让我过夜吗?”
“马格洛大娘,”主教吩咐,“您给壁厢里的床铺上条白床单。”马格洛管家立即照做了。主教转过身来,对着那人说:“先生,请坐,烤烤火。我们过一会儿,就吃晚饭。同时,您的床也会预备好。”
到这时,那人才完全明了,阴沉严肃的面孔上浮现出惊讶、疑惑和开心交织的神情,他还不太愿意相信,继续询问:“真的吗?先生,您愿意收留我?您不赶我这苦役犯走?您还叫我‘先生’,不叫我‘你’和‘狗东西’,也不叫我滚。可别人都是那样叫我的。我还以为您一定和他们一样轰我走呢,我一进来就告诉您我是谁了。呵,那婆婆真好,把您这地方告诉了我。这样,我可以吃饭和睡觉了,床还带有褥子和床单,和别人一样!您知道吗?我都有十九年没在床上睡觉了。您真不赶我走?您真是有天良。您放心,我有钱,我一定会付账的。对不起,老板,您贵姓?随便您开价多少,我都愿意照付。您真是个好人,您是客店主人,对吗?”
“我只是这里的一个神甫。”主教回答。
“您是神甫!”那人继续道,“呵,多好的神甫!那么您不会要我的钱了?本堂神甫,对吗?大教堂里的本堂神甫。您瞧,我是多么愚蠢……”他说话的同时,把肩上的布袋子和手里的棍子一并放在屋角,把护照插进衣袋里,稍有些不自在地坐下去,主教妹妹和蔼地冲他微笑。他接着说:“您真是仁爱,神甫先生。您没有瞧不起我。一个好神甫确实好!那么,您不用我付账吗?”
“不用了,”主教说,“把您那一百零九个法郎留好。”
“还要加上十五个苏。”那人补充。
“您一共有一百零九个法郎十五个苏。您花了多久挣来的?”
“十九年。”
“十九年!”
主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人继续说:“我的钱,全都在这了。这四天里,我只花了二十五个苏,那是我在路上帮别人卸货挣的。因为您是神甫,我得告诉您。在我们监狱里,也有个布道神甫。请您原谅,我可能说不太好。您能理解的,像我这样的人。对吧?他是在监狱里祭台上做弥撒,他头顶上的那尖金玩意儿,在正午的阳光里,闪闪发亮。我们这些人,排成一行行,三面围着祭台。他为我们布道,但是我们压根什么也听不见,因为他站得太靠里了。他就是那样的主教。”
在他说话的同时,主教走到门边关上了敞着的门。管家大娘走了进来,手里多了副餐具。主教先生吩咐她把餐具摆放在靠近火的那面。然后,主教先生面对客人:“我知道,阿尔卑斯山里的夜风够厉害。您大约有点冷,对吧,先生?”
每当主教用他那特有的柔和严肃的声音诚心诚意道出“先生”时,那人就显得特别兴奋,受过辱的人都渴望能得到别人的尊重。主教随意说了声:“这盏灯,太不亮了。”管家大娘便会意地走到主教卧室,从壁炉上拿了对银烛台,点亮后放在餐桌上。
那人说:“神甫先生,您真是太好了。我没有向您隐瞒我是从哪儿来的,也没隐瞒我是个倒霉的人,但您一点都没有瞧不起我,还让我住在您家里,又为我点起银蜡烛。”
“您不用告诉我您是谁。这房子也不属于我,它是耶稣基督的。它并不关心走进来的人是谁,只关心他是否有痛苦。您现在有痛苦,您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您也不用谢我,说把您留在我家里是不合适的。谁也不是在自己的家里,除非需要住所。您现在需要住处,就可以说,您现在就是在您自己家里。这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您的,您都可以自由支配。您说我有必要知道您的名字吗?更何况在您想告诉我您名字之前,我心里已经早知道了您的一个名字。”主教坐在客人身边,按了按客人的手,以示安慰。
客人难以置信,问:“您说的是真的吗?您早就知道我的名字?”
主教平静地回答:“对,我知道您一个名字是‘我的兄弟’。”
“真是奇怪,神甫先生,我进门时肚子饿得咕咕叫,但遇到这么好的您,我现在却一点也不觉得饿了。”
主教慈祥地问他:“您吃过不少苦吧?”
“要穿上红囚衣,脚上带着铁球,只能睡在木板上,在苦囚队伍里不论严寒酷暑地做苦力,挨棍子,还得拖上沉重的夹链条。被关黑屋子,是常有的。就是病了,也不能取下链条。狗说不准还比我们快乐些。过了十九年,带着黄护照出来时,我已四十六岁了。”
主教安慰他:“您来自苦地方。但您听,一个流泪表示忏悔的罪人在天堂也会快乐的,因有了他的忏悔,上帝对他的喜爱远甚于一百个穿白衣的善人。您现在已从苦地方出来了,如果还怀着一颗憎恨的心,那您还是个可怜的人。如果您心怀善良、仁爱、和谐,那您就高尚过我们中的任何人。”
晚餐上桌了:汤一盆,咸肉和羊肉各一块,无花果、新鲜乳酪若干,黑麦面包倒是有一大块。汤用白开水、植物油、面包和盐混合而成。在这些日常食物之外,管家大娘还主动加上了一瓶陈年母福酒。
主教一脸愉悦地邀请客人入座,并让客人坐在他的右边,那是他素日留客晚餐的习惯,也表示出对客人应有的尊重。主教先生的妹妹,则在哥哥左边坐下。
主教做完祷告,亲自动手给大家分汤。客人大口地吃起来。突然,主教说话了,他觉得餐桌上少了样东西。按照这家人的习惯,每当他们留客人享用晚餐时,总是在餐桌上摆上他们珍藏的三副银器。管家今天确实没有把它们拿出来摆上,主教一说,她就明白了主教的意思,不动声色地进屋去了。没过多久,那三副银器,整整齐齐地摆在餐桌上了,在烛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客人和主教在餐桌上的一席谈话,巴狄斯丁姑娘曾在给波瓦舍佛隆夫人的信里叙述过:
“……那人明显饿了,狼吞虎咽地吃着,喝完汤后,他说话了:‘神甫先生,对我来说,这一切东西确确实实是太好了;但是我不得不说,那些不愿和我一起吃饭的车夫,他们的食物比您的还要好。’
“说真的,我不喜欢这样。我哥回答:‘他们确实要比我辛苦。’
“那人愤愤不平:‘不是这样的,他们比您有钱。我看得出来,您并不富裕。您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神甫先生吧?真是没有天理,上帝要是真的慈悲和公平,那您就理所当然是个本堂神甫。’
“我哥说:‘上帝慈悲的好处,并不能仅仅用公平两个字来衡量。’过了一会儿,他问客人,是否一定要去蒙特勒伊。’
“‘那是指定的路程。’
“我哥说:‘明天一早您就要动身了,这段路不太好走。昼夜温差较大,晚上冷,白天热。不过,您去的地方倒确实不错。我家在革命时期破产了,我起初躲在一个地方,完全靠两条胳膊做工维持生计。因为毅力不错,我在那里找到了不少工作,只要我们肯努力。那里有不少工厂,这些工厂往往规模都不小。’
“随后我哥问我:‘亲爱的妹妹,我们是不是有些亲戚住在那里?’我告诉他,以前有,德·吕司内先生就在那儿住过。在革命爆发以前,蒙特勒伊的卫戍司令就是德·吕司内先生。’
“‘确实是这样的,但到九三年,大家就没什么亲戚了,人人都靠自己的一双手生存,我也是。冉阿让先生,在您将要去的蒙特勒伊那地方,他们当地人称之为果品厂的乳酪厂,是当地有趣的实业,并且还拥有悠久的历史。’
“接下来,我哥就把他所知道的蒙特勒伊果品厂相关的情况一一说给他听。告诉他,果品厂分为两种,富人的大仓里有好几十头母牛,一夏产七千到八千个酪饼,完全没有问题。
“那人补充了点食物后,精神也明显好了起来。我哥把那瓶陈年母福酒拿给他一人喝,我哥觉得那酒贵,自己一滴不沾。他不厌其烦地给那人讲述着那些工厂前景不错,在他脸上还不时露出殷勤的神情。我明白我哥的意思,他迫切希望那人明白蒙特勒伊是个好地方,但也不便过于直接地劝导。所以,他装出闲谈的样子,使那个满脑苦水的冉阿让感到轻松自在点,让他暂时忘记自己是从苦地方出来的人,让他明白他和旁人没有什么区别。在我哥的引导下,那人片刻间似乎真的忘了自己是谁,当然,他也不知道我哥是谁。
“在大家吃了些开心果后,晚餐结束了。那人疲倦得不愿开口说话。我哥念了谢食文,转身对那人说:‘您恐怕需要上床去休息了。’马格洛收拾完桌子后,给那人的房间送去了一床被子。”
道过晚安后,主教先生拿起一个银烛台,把另一个递给客人,亲自领客人到那间有壁厢的祈祷室,那是客人休息的房间。在他们经过主教的卧室时,管家大娘正干着她每晚就寝前的最后一件活儿——往主教床头的壁橱里塞那些银餐具。
主教把客人带进壁厢,一张洁白的床早已安放在那了。主教柔声道:“好了,先生,您也够累了,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您还得出发呢。在您动身前,请喝一杯我们家里的热牛奶再走。”
那人不由自主地开口:“谢谢您,教士先生。”话刚出口,他蓦地转过身来,面对主教,胳膊交叉,蛮横地盯着主教,凶狠地喊道:“啊呵!这是真的吗?您当真让我睡在您隔壁?”说完,他一阵狰狞地狂笑,接着问:“您想清楚了吗?谁和您说我没杀过人?”
主教依然镇静,他望着天花板说:“那是上帝的事。”说完,他郑重地翕动着嘴唇,伸出右手的两个指头,慎重地为客人祈福。那人没作任何回应,也没继续咆哮,径自回到自己的壁厢里去了。
当那房间有人住时,主教就把那方大哔叽帷布扯开,挡遮住神座。主教走过布幕,在神像前做了回祈祷。之后,他一人来到花园里散步,为夜晚那些还尚未休息的灵魂而独自潜思冥想,心灵和思想都寄托在一些伟大神秘的事物上面。
那位客人,早已疲惫不堪了,连衣服都没脱,床单也没铺,用鼻孔呼出的气息吹灭了烛火,倒在床上,立即熟睡了。
十二点的钟声正响着时,主教从花园回到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