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一五年十月初的一个黄昏,距太阳落山大约还有一个钟头的时候,一个人来到了小小的迪涅城。
他很受人关注:中等身材,体格健壮,光头上扣着一顶皮沿儿便帽,胡须很长,可能四十六或四十八岁,这些都还正常。不过,他的打扮就有点出人意料:外面套着一件黄粗布衬衫,因为没有扣子,露出毛茸茸的胸脯,领带已扭得像根粗麻绳子,老灰布衫左右两肘上都已用麻线缝上了绿呢布;蓝棉布裤的膝头,一个已磨成了白色,一个已有了窟窿;背上一只布袋,装得满满的,系得紧紧地;手里拽根多节粗棍,一双粗糙的脚踩在两只钉鞋里。要是谁想在迪涅城碰见一个比他更褴褛的过路人,恐怕还不大容易!
当时,迪涅城最好的一家旅馆叫“柯耳巴十字架”。流浪汉向这家旅舍走去,他走进厨房:所有的灶都生了火,壁炉里的火熊熊燃烧着,店主人正在厨房忙着为车夫预备丰盛的晚餐,车夫们在隔壁屋子里高谈阔论,长叉上一只肥田鼠夹在一串白竹鸡和一串雄山雉中间,在火上不停地转动,两条乐愁湖青鱼和一尾阿绿茨湖鲈鱼正在炉子上烹着。
主人听见动静,但双眼仍然紧盯着炉子:“您要什么?”
“吃和睡。”流浪汉回答。
“再容易不过了,”但待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这位衣衫褴褛的客人身上时,却郑重地说,“……要付钱的呀!”
当客人从布衫袋里掏出一个厚钱包时,主人又满脸堆笑了:“好,就来伺候您。”
客人把钱包塞回衣袋里,把包裹放在门边,木棍仍拿在手里,坐在灶火旁的一张矮凳上。主人来回穿梭着,却总在打量这位特殊的客人。客人实在是饿了,转身问道:“很快能有东西填肚子吗?”
在他问时,旅馆主人正急忙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铅笔,又在窗台旁的桌上撕下了旧报纸一角,在报纸边上写了两行字,写后折好,交给一个小伙计,还在小伙计耳边交代了几句,小伙计便跑向市政厅了。
流浪汉对此毫无察觉,他又冷又饿,只关心:“马上能吃东西吗?”
“还得等会儿。”主人说。
不一会儿,小伙计就带着纸条回来了,主人急忙打开,仔细读了一遍,点了点头,沉思半晌后,走向矮凳上的客人。
“先生,”他说,“我不能接待您。”
“为什么?您怕我没钱付?要不我先付钱?”客人倍感诧异。
“不是为钱的事。”
“那是为什么?”
“您有钱……”
客人还是不了解被拒的原因,他回答说:“有。”
“但我没有房间。”
客人并不挑剔,表示即使睡在马房也没关系。
“那也不能。”
“为什么?”
“那些马把所有的地方都占了。”
客人继续让步:“阁楼上有个角落也可以,哪怕是一捆草。要不,我们吃完饭再说?”
“我不能为您开饭。”主人的态度强硬了。
客人意识到事情不妙,他站起来说:“我要饿死了,太阳一出来,我就上路了,到现在已走了十二法里了。我也有钱,我就是要吃的。”
主人继续打马虎眼,表示一点吃的也没有了。
客人扭头看见炉灶上的食物:“没有东西,那是什么?”
“那些东西都是客人定好的。”
“谁定的?”
“隔壁那些车夫先生们。”
“他们一共多少人?”
“十二个人。”
“但那里的东西足够二十个人吃。”
“那些都是早已定好并已付过钱了。”主人语意坚决。
客人再次坐下,斩钉截铁地说:“我到这儿了,我饿了,我不走。”
主人凑到他耳边说:“快走。”不容商量的口吻让客人吃了一惊。
客人弯腰用棍子铁梢拨了一下炭火,转过身来准备解释,旅馆主人盯着他,像先头一样低声说:“废话已经说够了。您非要逼我说出您的姓名吗?您叫冉阿让。您一进来,我心里就有了些疑惑,我已经派人到市政厅问过了,这是那里的回音。您识字吗?”
客人往纸条上瞟了一眼。主人停顿了半晌,继续说:“无论对什么人,我向来都是客客气气,您还是走吧。”
那人低下了头,拾起地上的布袋,紧靠墙壁,往前走了,一次头也没回。马不停蹄往前赶,穿过了许多他不认识的街道。敲开多少扇门,就被拒绝多少次。天黑了,他饿得难熬,他想寻找一个能过夜的地方,哪怕简陋的破屋也好。
他走到监狱,大门上垂着拉钟的铁链,他拉动了,随后,墙上一个小洞开了。“看守先生。”他一面说,一面恭恭敬敬地脱下他的便帽,“您能开开牢门,让我在里面住一晚上吗?”
“监牢又不是旅馆。您得先叫人逮捕你,这门才会为你开。”
他不得不继续游荡,他出了城,田野一片荒凉,又顺原路回去。他不认识街道,只得信步走去。他到了省长公署,过后又到了教士培养所。经过教堂广场时,他狠狠地对着教堂扬起了拳头。广场角落上有个印刷局,他已无力坚持,也不再奢望什么,便径直走到印刷局门前的石凳上躺下来。
这时,恰巧有位老妇人从教堂里出来,见有人躺在石凳上,便问:“您在这儿干什么,朋友?”
他气冲冲、粗暴地回答:“没看见吗?老太婆,我在睡觉。”
“睡在这石凳上吗?”她还真是有耐性。
“我已睡了十九年的木板床了,今天偏要来睡睡石板床了。”
“您当过兵吗?”
“是呀,老太婆,当过兵。”他乐意胡诌。
“您为什么不去旅馆?”
“所有的门我都敲过了。”
“结果呢?”
“所有的地方都赶我走。”
老妇人推了推他的胳膊,指着广场对面主教院旁边的一所矮房子,对他说:“所有的门您都敲过了?”
“敲过了。”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敲过那扇没有呢?”
“没有。”
“去敲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