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有点阴寒,从被窝里伸出手来觉得冰浸的;纱窗外朦朦胧胧,是一片暗灰色,乍看起来辰光还早得很。我打了一个翻身,刚想闭上眼睛养会儿神,爸爸已经来叫我了。他说姊姊的住院手续全部办妥,林大夫跟他约好了十点钟在台大医院见面,但是他临时有个会要开,恐怕赶不回来,所以叫我先送姊姊去,他随后把姊姊的衣服送去。爸爸临出门的时候对我再三嘱咐,叫我送姊姊去的时候千万要小心。
我到姊姊房中时,妈一个人正在低着头替姊姊收拾衣服用具,她看见我走进来便问我道:
“爸爸跟你讲过了吧?”
“讲过了,妈。”
妈仍旧低下头继续收拾东西,我坐在床边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她把姊姊的衣服一件一件从柜子里拿出来,然后叠得平平的放进姊姊的小皮箱中。房里很静,只有妈抖衣服的窸窣声。我偷偷地端详了妈的脸一下,她的脸色苍白,眼皮似乎还有些儿浮肿似的。妈一向就有失眠症,早上总是起不早的,可是今天天刚亮我就仿佛听到她在隔壁房里讲话了。
“妈,你今天起得那么早,这下子该有点累了,去歇歇好吧?”我看妈弯着腰的样子很疲倦,站起来想去代她叠衣服。妈朝我摆了摆手,仍然没有抬起头来;可是我却看见她手中拿着的那件红毛衣角上闪着两颗大大的泪珠。
“妈,你要不要再见姊姊一面?”我看妈快要收拾完毕时便问她道,妈的嘴皮动了几下想说什么话又吞了下去,过了半晌终于答道:
“好的,你去带你姊姊来吧!”可是我刚踏出房门,妈忽然制止我,“不——不——现在不要,我现在不能见她。”
我们院子里本来就寒碜,这十月天愈更萧条;几株扶桑枝条上东一个西一个尽挂着虫茧,有几朵花苞才伸头就给毛虫咬死了,紫浆都淌了出来,好像伤兵流的淤血。原来小径的两旁刚种了两排杜鹃,哪晓得上月一阵台风,全倒了——萎缩得如同发育不全的老姑娘,明年也未必能开花。姊姊坐在小径尽头的石头堆上,怀中抱着她那头胖猫咪,她的脸偎着猫咪的头,叽叽咕咕不知对猫咪讲些什么。当她看见我走过去的时候,瞪着眼睛向我凝视了一会儿,忽然咧开嘴笑得像个小孩似的:
“嘻嘻,弟弟,我才和咪咪说,叫它乖些,我等一下给它弄条鱼吃,喔!弟弟,昨晚好冷,吓得我要死!我把咪咪放到被窝里面来了,被窝里好暖和的,地板冷,咪咪要冻坏,嘻嘻——嘻嘻——咪咪不听话,在被窝里乱舔我的脸,后来又溜了出来。你看,咪咪,你打喷嚏了吧?听话,噢!等一下我给你鱼吃——”姊姊在猫咪的鼻尖上吻了一下,猫咪耸了一耸毛,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呼噜。
姊姊的大衣纽子扣错了,身上东扯西拉的,显得愈更臃肿,身上的肉箍得一节一节挤了出来;袖子也没有扯好,里面的毛衣袖口伸出一半来。头上的发夹忘记取下来了,有两三个吊在耳根子后面,一讲话就甩呀甩的,头发也是乱蓬蓬一束一束绞缠在一起。
“弟弟,咪咪好刁的,昨晚没得鱼,它连饭都不要吃了,把我气得要死——”姊姊讲到这,猫咪呜呜地叫了两下,姊姊连忙吻它一下,好像生怕得罪它似的,“哦,哦,你不要怕,噢,我又没骂你,又没有打你,你乖我就不说你了,弟弟,你看,你看,咪咪好可怜巴巴的样子。”
三轮车已经在门外等了很久了,我心中一直盘算着如何使姊姊上车而不起疑心,我忽然想到新公园这两天有菊花展览,新公园在台大医院对面。
“菊花展览?呃——呃——想是想去,不过咪咪还没吃饭,我想我还是不去吧。”
“不要紧,姊姊,我们一会就回来,回来给咪咪买两条鱼吃,好不好?”
“真的?弟弟。”姊姊喜得抓住我的衣角笑起来,“你答应了的啵,弟弟,两条鱼!咪咪,你听到没有?”姊姊在猫咪的鼻尖上吻了好几下。
我帮姊姊把衣服头发整了一下,才挽着她上车,姊姊本来想把猫咪一块儿带走的,我坚持不肯,姊姊很难过的样子放下猫咪对我说:“不要这样嘛,弟弟,咪咪好可怜的,它没有我它要哭了的,你看,弟弟,它真的想哭了——咪咪,噢,我马上就回来,买鱼回来给你吃。”
车子走了,我看见妈站在大门背后,嘴上捂着一条手帕。
姊姊紧紧地挽着我,我握着姊姊胖胖的手臂,十分暖和,姊姊很久没有上街了,看见街上热闹的情形非常兴奋,睁大眼睛像个刚进城的小孩一般。
“弟弟,你记得以前我们在桂林上小学时也是坐三轮车去的。”姊姊对于小时候的事情记得最清楚。
“弟弟,你那时——呃,八岁吧?”
“七岁,姊。”
“哦,现在呢?”
“十八了。”
“喔!嘻嘻,弟弟,那时我们爱一道荡秋千,有一次,你跌了下来——”
“把下巴跌肿了,是不是,姊?”
“对啦!吓得我要死,你想哭——”
“你叫我不要哭,你说男孩子哭不得的是吗?”
“对啦!那时立立跟见见还在,他们也是两姊弟,噢。”
“嗯。”
“见见是给车压扁了,立立后来是怎么着——”
“是生肺炎死的,姊。”
“对啦,我哭了好久呢,后来我们帮他们在岩洞口挖了两个坟,还竖了碑的呢!从那时候起我再也不养狗了。”
姊姊想到立立与见见,脸上有点悲惨,沉默了一会,她又想到别的事情去了。
“弟弟,那时我们爱种南瓜,天天放学到别人家马棚里去偷马粪回来浇肥,噢,那一年我们的南瓜有一个好大好大,多少斤,弟?”
“三十多斤呢,姊。”
“喔,我记得,我们把那个大南瓜拿到乡下给奶奶时,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来,赏了我们好多山楂饼和荸荠呢!奶奶最爱叫我什么来着,弟弟,你还记得不?”
我怎么不记得?奶奶最爱叫姊姊“苹果妹”了,姊姊从小就长得周身浑圆,胖嘟嘟的两团腮红透了,两只眼睛活像小玩具熊的一样圆得俏皮,奶奶一看见她就揪住她的胖腮帮子吻个半天。
“哈哈,弟弟,‘一二三、一二三,左转弯来右转弯——’”姊姊高兴得忘了形,忽然大声唱起我们小时候在学校里爱唱的歌来了,这时三轮车夫回头很古怪地朝姊姊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的想法,我的脸发热起来了。姊姊没有觉得,她仍旧天真得跟小时候一样,所不同的是她以前那张红得透熟的苹果脸现在已经变得蜡黄了,好像给虫蛀过一样,有点浮肿,一戳就要瘪了下去一样;眼睛也变了,凝滞无光,像死了四五天的金鱼眼。
“一二三、一二三——”
“嘘!姊,别那么大声,人家要笑话你了。”
“哦、哦,‘一二三——’,哈,弟弟,奶奶后来怎么着了?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她了,呃——”愈是后来的事情姊姊的记忆愈是模糊了。
“奇怪!弟,奶奶后来到底怎么了?”
“奶奶不是老早过世了吗?姊。”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我好多次了。
“奶奶过世了?喔!什么时候过世的?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还在外国念书,姊。”
姊姊的脸色突然变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刺了她一下,眼睛里显得有点惶恐,嘴唇颠动了一会儿,嗫嚅说道:
“弟——我怕,一个人在漆黑的宿舍里头,我溜了出来,后来——后来跌到沟里去,又给他们抓了回去,他们把我关到一个小房间里,说我是疯子,我说我不是疯子,他们不信,他们要关我,我怕极了,弟,我想你们得很,我没有办法,我只会哭——我天天要吵着回来,回家——我说家里不会关我的——”姊姊挽得我更紧了,好像非常依赖我似的。
我的脸又热了起来,手心有点发汗。
早上十点钟是台大医院最热闹的当儿,门口停满了三轮车,求诊的、出院的,进出不停,有的人头上裹了绷带,有的脚上缠着纱布,还有些什么也没有扎,却是愁眉苦脸,让别人搀着哼哼唧唧地扶进去。当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时,姊姊悄悄地问我:
“弟弟,我们不是去看菊花吗?来这里——”姊姊瞪着我,往医院里指了一指,我马上接着说道:
“哦,是的,姊姊,我们先去看一位朋友马上就去看菊花,噢。”
姊姊点了一点头没有做声,挽着我走了进去。里面比外面暖多了,有点燠闷,一股冲鼻的气味刺得人不太舒服,像是消毒品的药味,又似乎是痰盂里发出来的腥臭;小孩打针的哭声,急诊室里的呻吟,以及走廊架床上阵阵的颤抖,嘤嘤嗡嗡,在这个博物院似的大建筑物里互相交织着。走廊及候诊室全排满了病人,一个挨着一个在等待自己的号码,有的低头看报,有的瞪着眼睛发怔,一有人走过跟前,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扫上一眼。我挽着姊姊走过这些走廊时恨不得三步当两步跨过去,因为每一道目光扫过来时,我就得低一下头;可是姊姊的步子却愈来愈迟缓了,她没有说什么,我从她的眼神却看出了她心中渐生的恐惧。外科诊室外面病人特别多,把过道塞住了,要过去就得把人群挤开,正当我急急忙忙用手拨路时,姊姊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停了下来。
“弟弟,我想我们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姊。”我的心怦然一跳。
“弟,这个地方不好,这些人——呃,我要回去了。”
我连忙放低了声音温和地对姊姊说:“姊,你不是要去看菊花吗?我们去看看朋友然后马上就——”
“不!我要回去了。”姊姊咬住下唇执拗地说,这种情形姊姊小时候有时也会发生的,那时我总迁就她,可是今天我却不能了。姊姊要往回走,我紧紧地挽着她不让她走。
“我要回去嘛!”姊姊忽然提高了声音,立刻所有的病人一齐朝我们看过来,几十道目光逼得我十分尴尬。
“姊——”我乞求地叫着她,姊姊不管,仍旧往回里挣扎,我愈用力拖住她,她愈挣得厉害,她胖胖的身躯左一扭右一扭,我几乎不能抓牢她了。走廊上的人全都围了过来,有几个人嘻嘻哈哈笑出了声音,有两个小孩跑到姊姊背后指指点点,我的脸如同烧铁烙下,突然热得有点发疼:
“姊姊——请你——姊——”姊姊猛一拉,我脚下没有站稳,整个人扑到她身上去了,即刻四周爆起了一阵哈哈,几乎就在同一刻,我急得不知怎的在姊姊的臂上狠劲捏了一把,姊姊痛苦地叫了一声“嗳哟!”就停止了挣扎,渐渐恢复了平静与温驯,可是她圆肿的脸上却扭曲得厉害。
“怎么啦,姊——”我嗫嚅地问她。
“弟——你把我捏痛了。”姊姊捋起袖子,圆圆的臂上露出了一块紫红的伤斑。
到林大夫的诊室要走很长一节路,约莫转三四个弯才看到一条与先前不同的过道,这条过道比较狭窄而且是往地下渐渐斜下去的,所以光线阴暗,大概很少人来这里面,地板上的积尘也较厚些,道口有一扇大铁栅,和监狱里的一样,地上全是一条条栏杆的阴影。守栅的人让我们进去以后马上又把栅架上了铁锁。我一面走一面装着十分轻松的样子,与姊姊谈些我们小时的趣事,她慢慢地又开心起来了,后来她想起了家里的猫咪,还跟我说:“弟,你答应了的啵,我们看完菊花买两条鱼回去给咪咪吃,咪咪好可怜的,我怕它要哭了。”过道的尽头另外又有一道铁栅,铁栅的上面有块牌子,写着“神经科”三个大字,里面是一连串病房,林大夫的诊室就在铁栅门口。
林大夫见我们来了,很和蔼地跟我们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姊姊笑嘻嘻地说道:“弟弟要带我来看菊花。”一会儿姊姊背后来了两个护士,我知道这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我挽着姊姊走向里面那扇铁栅,两个护士跟在我们后面,姊姊挽得我紧紧的,脸上露着一丝微笑——就如同我们小时候放学手挽着手回家那样,姊姊的微笑总是那么温柔的。走到铁栅门口时,两个护士便上来把姊姊接了过去,姊姊喃喃地叫了我一声“弟弟”,还没来得及讲别的话,铁栅已经“咔嚓”一声上了锁,把姊姊和我隔开了两边,姊姊这时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马上转身一只手紧抓着铁栅,一只手伸出栏杆外想来挽我,同时还放声哭了起来。
“你说带我来看菊花的,怎么——弟——”
紫衣、飞仙、醉月、大白菊——唔,好香,我凑近那朵沾满了露水的大白菊猛吸了一口,一缕冷香,浸凉浸凉的,闻了心里头舒服多了,外面下雨了,新公园里的游人零零落落剩下了几个,我心中想:要是——要是姊姊此刻能和我一道来看看这些碗大一朵的菊花,她不知该乐成什么样儿。我有点怕回去了——我怕姊姊的咪咪真的会哭起来。
《文学杂志》五卷五期一九五九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