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黛玉坐船到了京城,登岸时,荣国府的轿子和拉行李的车辆早已在岸边等候多时了。林黛玉常听母亲说,她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她今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已是不凡了,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怕被人耻笑。
上轿后,她从纱窗向外一瞧,只见街市繁华,车水马龙,与别处不同。走着走着,只见街北蹲着两座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之上悬挂着一块匾,上书“ 敕造 ① 宁国府”五个大字。又走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这才到了荣国府。下轿后,走到正房大院,便有三四人争着打起帘子。
①【敕造】 皇帝下命令建造。
黛玉刚走进房内,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妇人迎上来。黛玉知是贾母,来不及拜见,就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周围的人也都掩面哭泣起来,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又一一拜见过众人。过了一会儿,只见三个奶 嬷嬷 ② 和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鼻腻鹅脂,温柔可亲;第二个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第三个年龄尚小。她们是贾府的三位小姐:迎春、探春和惜春。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丫鬟们斟上茶来,大家又问了问黛玉之母得病及去世的情况。贾母又不免伤感起来,说:“我这些儿女中,最疼的就是你母亲,她却先我而去了,连面也不能一见,如今见了你,我怎能不伤心?”说着,又把黛玉搂在怀里哭了起来。在众人的宽慰下,她们方略略止住。众人见黛玉年龄虽小,但言谈举止不俗,身体也有些虚弱,便又问起她吃药的情况。
②【嬷嬷】 年老的女仆。
提问 文中重点描写了哪几个人?
突然后院中有人笑着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心想:这里的人个个敛声屏气,严肃恭敬,这个人是谁,竟敢这样无礼? ① 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走了进来。这个人的打扮与众不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拜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你叫她‘凤辣子'就是。”黛玉正不知如何称呼,众姊妹都忙告诉她道:“这是琏嫂子。”黛玉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 贾赦 ① 之子贾琏,娶的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学名叫王熙凤。黛玉忙赔笑见礼,以“嫂”称呼。熙凤拉起黛玉的手,仔细打量一番,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这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难怪老祖宗天天念叨。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手帕擦眼泪。贾母笑道:“我才不哭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刚来,身子又弱,快别再提这个了!” 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② 又忙拉着黛玉的手,问:“妹妹几岁了?可曾上过学?现在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用人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用人们:“林姑娘的行李可搬进来了?你们赶紧打扫两间房,让她们去歇歇。”说话时,丫鬟们端上了茶果,熙凤又亲自给黛玉递茶捧果。
①【突然后院中有人笑着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心想:这里的人个个敛声屏气,严肃恭敬,这个人是谁,竟敢这样无礼?】 分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贾府这样严肃的氛围里,王熙凤可以这样说话,体现出她的位高权重,深得贾母喜爱。
①【贾赦】 荣国公贾源的嫡孙,荣国府官爵的袭承者,贾母的长子,在荣国府居长房之位。
②【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分析:王熙凤善于察言观色,很会揣摩贾母的心思。
提问 王熙凤“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的出场,反映出她怎样的性格特点??
茶果撤下后,黛玉又去见了两个舅母。在二舅母王夫人处,二人聊了一会儿天。王夫人说:“你三个姊妹都极好,以后可以一起念书认字、学针线。但我不放心的是,家里有一个‘混世魔王’,你晚上就能见着,以后不用理睬他。”黛玉听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表兄,是衔玉而诞生的,顽劣异常,极不喜欢读书,只喜欢和女孩子一起玩,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日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于是赔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而生的这位哥哥?我在家时也曾听母亲说过,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虽贪玩,和姊妹们感情却很好。况且我自然是和姊妹们住在一起,怎么会去招惹他呢?”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因老太太自幼疼爱他,他是和姊妹们在一处长大的。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又疯疯傻傻,你可别信他!”黛玉一一都答应了。正说着,贾母传晚饭了,二人便赶往贾母处。
提问 贾宝玉和林黛玉初次相见却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联系上一回想想,这是为什么?
吃晚饭时,众人按次序坐好。屋里屋外伺候的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饭后,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过去林如海教女儿养生之道时说,饭后要过一时再吃茶,这样才不伤脾胃。黛玉见这里有许多规矩和家里不一样,免不了都要一一改过来,于是接过茶,立马有人捧过漱盂来,黛玉学着众人的样子漱了口,然后洗了手。丫鬟们再次捧上茶来,这次的才是吃的茶。
众人离开后,贾母又和黛玉说了会儿话。贾母问黛玉念过什么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的是什么书。贾母道:“哪里读过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而已。”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样的懵懂顽劣之人,不见也罢。”丫鬟话音未落,已走进来了一个年轻公子,只见他头戴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眼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脖子上戴着 金螭璎珞 ① ,又用一根五色丝条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大吃一惊,心想:“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怎么这样眼熟?”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说:“去见见你娘再过来!”宝玉于是转身离开了。再回来时已换了装扮。
①【金螭璎珞】 刻有金色螭形花饰的装饰品。
贾母笑道:“还不去见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落坐后再仔细一看,只见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① 贾母笑道:“又是胡说!你何曾见过她?”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但我心里把她当作是旧相识,今日只当久别重逢,又有什么不可以的?”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相处起来就更和睦了!”宝玉便走到黛玉身边坐下,问道:“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问了黛玉的名字。
①【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分析:宝黛二人都有“似曾相识”之感,相比于黛玉的谨慎小心,宝玉却无所顾忌地直接说出口,二人的性格特点从细节处得以体现。
忽然宝玉问黛玉:“妹妹可有玉吗?”众人不解。黛玉以为因他自己有玉,所以才这样问,于是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也是一件宝物,岂能是人人有的?”宝玉听了,顿时发起狂来,摘下那玉,狠命摔在地上,骂道:“什么宝物,还说什么‘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得众人赶紧去拾玉。贾母急得搂着宝玉道:“ 孽障 ② !你生气,要打人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流着眼泪说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就觉得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见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来有这个的,只不过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所以将她的玉带了去。一则尽了你妹妹的孝心;二则你姑妈在天之灵也就当能见到女儿。所以她才说没有玉,你拿这个跟她比什么?还不好生戴上,当心让你娘知道了!”说着,便从丫鬟手中拿过来,亲自给他戴上。宝玉听了之后信以为真,也就不闹了。
②【孽障】 旧时长辈骂子孙的话。
贾母又给黛玉安排了住所,熙凤命人给她送来锦被缎褥等物。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奶娘王嬷嬷,一个是个十岁的小丫头,名叫雪雁。贾母见雪雁还小,一团孩子气,王嬷嬷又太老,恐怕照顾黛玉力不从心,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紫鹃送给了黛玉。其他都像迎春一样,另外安排了四个教引嬷嬷,两个贴身丫鬟和五六个打扫房屋的小丫头。
夜间,黛玉想起宝玉因为自己而摔玉一事,又难过地留下泪来。
林黛玉初进贾府是全书进一步展开故事的精华篇章。文中对人物外貌、语言的描写非常精彩,宝玉的热情、直率,黛玉的谨慎、多思,都从点滴的细节中得到了生动的刻画。在从外表看来秩序井然、富丽堂皇的贾府,黛玉感受到了等级的森严、人物身份尊卑有别,她生怕犯一点错被人耻笑,其实反映的是她“寄人篱下”的深深的自卑和无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