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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童年

绿草芊芊,新月从容,细雨滴落在黛瓦青檐。光阴愈老,童年的记忆往往就愈清晰,生命的脚步向后转了一个弯,不可阻挡地往回奔跑。

那时的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映得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还有呼啦啦惊起的麻雀,你追我赶中孩童的尖叫。每个片段都与后来的性格相关联,打开或者闭合了心扉,而后被雕刻在时间的洞穴里,隐秘,而又蠢蠢欲动。

从摇篮到坟墓,不管用多少步子来丈量,都有难以磨灭的联系与情结。对于任何人来说,童年都是难以回避的。在孩子的眼里,世界是缤纷的、新奇的、明亮的。但也正因为阳光太明亮,如果这个世界里掺杂了忧伤、费解抑或斑驳,它们的影子便会被无限地拉长,加深,直到岁月深处。

张爱玲两岁时,随父母举家搬到了天津的老宅,那里是祖父张佩纶结婚时自己购置的。对于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来说,那段日子是幸福静好的。年幼的两姐弟,尚嗅不出那浮华背后的腐烂气味,也无法预知后来的离合悲欢。

潮湿的弄堂里,午后氤氲的阳光下,迎着窸窣的光线,荡起的秋千上飞扬着一抹桃红色的身影。多年后,这画面成为张爱玲记忆里最温暖的片段,承载着童年的梦。她喜欢秋千飞起的一瞬间,裙裾飘到了湛蓝的天空上,仿佛自己变成了会飞翔的精灵。

玩够了秋千,她会轻盈地跑下来,坐到板凳上喝一碗六一散,消除暑气。她喜欢那淡淡的中药味道缓缓滑入喉咙的感觉,整个人也清爽起来。

拿现在的话来说,人生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有闲又有钱。当时的张廷重夫妇只有26岁,正踩着青春的浪花,“不识愁滋味”地书写着自己的金色年华。这一家子人,守着父辈留下的财产,只管铺张浪费,不会耗费心神去思考未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人们看着老房子里进进出出的司机、佣人,流露出既羡慕又贬损的复杂眼神。

后来,张爱玲在小时候的记忆里搜寻出了这样一个片段:她用稚嫩的童音为一位老人背诵诗词,当说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时,那老人瞬间泪流满面,泪水被拦截在皱纹的沟壑里。当时的她,并不知晓那眼泪的缘由,她甚至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亡国恨”。日子与日子串联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与时间一起长大,忧伤被暂时性地阻隔了。在佣人们的簇拥下,一切都是慵懒而明媚的。

张爱玲与弟弟都有自己专属的佣人,一个叫何干,一个叫张干。大家都叫顺了嘴,已不晓得“干”字到底来源于哪里的方言。大户人家的孩子们都是在佣人的陪伴下长大的,与父母相比,更有一种格外的亲密。

父母的怀抱并不是随时敞开的,但是还好有何干。张爱玲总是攀着何干的脖子,好奇地张望,从大人的高度去看世界。她喜欢拉扯何干脖颈上的松懈皮肤,有时脾气急了,也会抓她的脸,受伤的情况也是难免的,不过何干没有半句怨言。

无忧无虑的生活氛围下,有许许多多值得珍藏的欢乐记忆。小爱玲喜欢看一本谜语书,小声哼唱“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当得知谜底是剪刀的时候,乐得咯咯直笑。

她的另一处天堂在宅子天井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架着青石砧,一个清瘦的身影蘸着水在那上面挥洒写字,爱玲觉得别有一番魅力。她给这个人起了个外号叫做“毛物”,推理下去,毛物的两个弟弟就叫做“二毛物”、“三毛物”,还有一位“毛娘”,指的是毛物的老婆。毛物讲的《三国演义》令她入迷,美丽的毛娘也耳濡目染,藏了一肚子的好听故事。

每天早上,爱玲会被佣人抱到母亲的铜床上,她躺在那温暖的方格子青锦被上,学习背诵唐诗。开始时母亲是不甚愉快的,总是玩着玩着才高兴起来,眼里慢慢流淌出笑意。那时,爱玲莫名地喜欢上一句诗,“桃枝桃叶作偏房”,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总是摇头晃脑地嘟哝着,长大以后才知道,那诗句并非儿童所能理解的。

如果生活一直按照这样的轨道运行,太阳、秋千、何干、毛物,该有多美好。虽然家族的鼎盛之花已经凋谢,但这一家人生活的习惯和步调仍是精致考究的,不免还是要讲讲排场,显显富贵。

张爱玲后来回忆道,“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打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地偎倚着,像生在一起似的。”

有一段时间,爱玲每天晚上都会被带到起士林去看跳舞。在裙角飞扬的场合里,孩子的焦点却是不同的。她坐在桌子边,面前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她可以吃完一整块,然后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照例到三四点钟,背在佣人背上回家。

一次,爱玲留意到,张干将一个生涩的柿子放在抽屉里,随后仿似忘记了它的存在。她每隔两天就会拉开抽屉看一看,然后观察张干的状态,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愿提醒或是发问。日子久了,那柿子腐烂为一滩水,证实了爱玲的猜测,却已成为不可挽回的定局。

童年时看似不经意的一段往事,却兀自映合着张爱玲一生的轨迹——她那样不经意地来到人世间,在灰色的布景里渐渐成长,长成一颗青涩的果实,而后离开家族的枝桠,被不知名的大手摘落进凡尘里。历经世间的滚滚洪流之后,因着她那“奇异的自尊心”,最终将自己幽闭在一方空荡而又狭小的空间里,是自相情愿也是被逼无奈。

然后呢?然后再没有人看顾她,让她兀自地红了,透了,熟了,而后又烂了,腐了。偶尔有人伸颈窥伺,也只不过是为了猜测一场宿命。然而那又如何呢?——她最终还是成为了不可挽回的定局。连她自己都兀自叹息。

然而不管怎样,那时的世界是轻柔而美丽的,偶有一些小小的坏情绪,也都是小事情,比如背书的苦恼。家里为姐弟俩请了私塾先生,无忧无虑的游戏时光因而被削减去了大半,枯燥的背书生涯让爱玲感到痛苦难安。

曾有一年的年初一,爱玲嘱咐何干,天亮就要叫她起床迎接新年,但佣人们担心小姐熬夜读书太辛苦,所以没有忍心叫醒她。醒来后,爱玲伤心地哭了,因为鞭炮已经放过了,她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已经成为了过去,我没有份了”,于是“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说是童言无忌,然而小爱玲的话语却总是成谶——最终一切的繁华热闹成为过去,没有她的份,无论她曾经怎样努力地追赶,即使是穿上了新鞋追赶。没有用的。

小女孩的烦恼也有一部分来源于容貌漂亮的弟弟。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每当爱玲听到家人们夸奖弟弟的大眼睛或者长睫毛,就有些气愤。在宅子的上上下下,男尊女卑的观念也不时会露出马脚,小爱玲对此常常报以一声冷笑,和高傲扬起的小脑袋。

弟弟的确长得很秀气,爱玲后来在文章中有这样的记载:“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脸上,真是白糟蹋了。”因为这种微妙的比较,爱玲身边的何干也似乎低人一等,处处让着弟弟身边的张干。

爱玲气不过去,有时会忍不住帮着何干争论,但换来的是张干恶狠狠的气话:“你这个脾气,将来要嫁给谁去?恐怕会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每当爱玲表示不服的时候,张干还会指出爱玲抓筷子的位置,来再次论证自己的观点。“筷子抓得近,嫁得远。”小爱玲听了,连忙将手指的位置换到筷子的尾端,但是狡猾的张干会立刻改口。“抓得远当然也代表嫁得远。”总是,憋得满脸通红的小女孩总是瞪圆了眼睛,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了。

其实,弟弟的童年也并非没有烦恼。跟爱玲比起来,他身体比较虚弱,又不会读书,也吃了不少的苦头。因为嫉妒姐姐画的图画,他有时会偷偷毁掉几幅,或是划上几道黑杠子。因为身体虚弱,大人们在他的糖里面掺了黄连汁,用浓浓的苦来浇灭孩子的期待。他仍然馋,哭得十分伤心,家人又把他的拳头涂上黄连汁,只为了让这个可怜的男孩断念。后来,爱玲回忆起小时候的种种,也叹息着说:“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

不过,在爱玲8岁之前,所有的烦恼都是美丽童话中的小插曲,生活的主色调仍是温暖的。在毛物为他们建造的虚拟世界里,两姐弟用最活跃的想象力丰富着童年的记忆。小爱玲会把他们设想为能征善战的两位勇士,她叫月红,手持宝剑,弟弟叫杏红,武器是两只铜锤。

构成故事的还有一些虚拟的人物,故事的背景发生在“金家庄”,时间是在黄昏时分。随着叮叮咚咚的切菜声,金大妈先粉墨登场。接着,众人狼吞虎咽地吃过晚餐,便提上武器去攻打敌人。翻山越岭的过程中,总有人先英勇地杀败两只老虎,夺过两枚老虎蛋,将那老虎蛋切开来,竟与煮鸡蛋一模一样。

尽管小爱玲对自己编故事的能力沾沾自喜,但弟弟却不总是捧场,常常放弃配合,搞得张爱玲很是气恼。弟弟有时候也小试牛刀,但编来编去,就是一个路人被老虎追赶着,拼命地跑,又拼命地追……没等他进入正题,爱玲就笑得直不起腰来,有时爱怜地在他的小腮帮上印上一个吻。

童年的美丽时光串联成欢快的儿歌,悦动在旧日的阳光下。这是爱玲与寻常女孩一样拥有的金色回忆,她也曾在年不经事的时候,与这世界进行过最直接的交谈。

若干年后,人们追溯这个女孩迥异于常人的性格源头,发现父母亲的家庭角色有着深刻的影响,而那段热粥一样温暖缠绵的岁月,就成了小爱玲生命中最纯粹、最闪亮的珍贵往事。 HcalFSncTeyEyt9Z+XmjfXxF17f3FIgTqg+J/OLgEmdnYQmOE7C2bMcVuXJFhNKn



第三节 前缘

在孩子的纯白视野中,“破碎”是一个难以承受的沉重词语。他们刚刚学会一些无比美丽的概念,比如“爱”,比如“温暖”,比如“美丽”,还来不及读懂它们如何变幻莫测,也无暇体会世间的矛盾和复杂。

站在民国的星空下,伴随着故事的前进脚步,“失去”的出境频率已然越来越多。如果说,在时空的某一个点上,人们才能真正地找到自己。那么8岁那一年的复得与再失去,应该是爱玲毕生难忘的悲伤回忆。

离别发生在更早些的时候。那一年,爱玲4岁,母亲离开了家,远赴大洋彼岸的另一个国家。当时,爱玲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悲欢离合,所以竟然木然面对这一切。对那时的她来说,母亲是个若有若无的名词,走了也便走了,不觉得是天大的事情。

父母亲之间的爱与恨,她还不懂得。

在张爱玲的家族谱系中,张廷重不是一个重要的名字。不难想象,倘若如果没有李鸿章,没有张佩纶,没有张爱玲,或许这个名字根本就不会被后人记得。如同历史中的每一颗尘埃那样,他会悄无声息的存在,再悄无声息地消逝。

张廷重七岁没有了父亲,年纪轻轻就寡居的母亲望子成龙,将儿子视为自己的精神支柱,曾经试着要把丈夫未曾实现的志向交予儿子。

张廷重能够体会母亲的用心良苦,他在严厉的家规中长大,埋头苦读的日子远远多于自由玩耍,挨打、罚跪的事情常常发生。后来,张廷重继承了家族的殷实家产,成为了自己生活的主宰者,但成长过程中那种巨大的压力就像挥之不去的阴影,始终堵在他的心头。

1905年,科举制被废除,张廷重更加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如何前行。光大门楣的重任,他一生也未能如愿完成。

在时代转换的夹缝中,张廷重的命运显得有些尴尬。没有做生意的魄力和头脑,却也没有从政的机会和运气,只能靠着老祖宗的积蓄,闲闲散散过一生,表面看来很神气,其实心里满满都是自卑与窝囊。

爱玲恍惚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常独自在书房内吟咏,拖着长腔,一边大声背诵,一边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孤单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有种扭曲的怪异感。她想不明白父亲在做什么,就狐疑地走掉了。事实上,这举动确实有些悲伤,有些空洞。

年少时的经历可以造就人的性格。在压抑之下,张廷重注定不会成为一个乐观爽朗的男人,也不具备温柔平和的品质。他的心始终纠结着,永不通透。

小时候,李菊耦生怕唯一疼爱的儿子学坏,所以从不放他自由玩耍,给他穿过时的艳俗衣服,身上总是花花绿绿的颜色,连鞋子也是绣花的。男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他为仆人和邻居们怪异的眼神而感到难过,但又无奈拗不过母亲,只好把正常的鞋子塞在袖子里,出门后再悄悄换上。

李菊耦并非看不见儿子的尴尬,但她坚持认为自己的管束是英明的。或许是出于安全感的缺失,她宁愿儿子衣着怪异,举止腼腆扭捏,被人笑话,也不愿意他光鲜亮丽地与纨绔子弟们鬼混,万一染上什么可耻的恶习,那么整个家族的脸面也就无处可放了。

有趣的是,李菊耦对女儿张茂源倒是开明得很,允许她穿男装,学习西方的很多先进文化,特异独行。连家里的仆人也都习惯将小姐称为“少爷”。

爱玲的母亲黄素琼是个美丽的女人,出身官宦名门,身材高挑匀称,举手投足流露着贵气。她的五官轮廓有些像外国人,精致又大气。更难更可贵的是,这位官小姐绝不是只懂得绣花赏鱼的深闺女子,她受到民主思潮的开明影响,脑子里装满了新鲜的想法,对西式文化很是推崇。

在这位少女的期待之中,她应该携手一位志同道合的伴侣,一同探讨最潮流的外来文化,建造一种完全不同于祖辈们的新生活。只是,现实击败了想象。一场被冠以“门当户对”的婚姻让她彻底地尝到了失望的滋味。显然,这个叫做“张廷重”的男人,并不符合她少女之心的美妙想象。过度膨胀的气球,歪歪扭扭地升上天空,最后又如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晃晃地跌落下来。

她愿体会爱情的喜悦与痛苦,生活的曲折与美好,让别样的青春碰撞出火花,让年轻的汗水尽情挥洒在一片多情的田野里。她想为邂逅之人开出柔情,为亲密之人开出温暖,为深爱之人开出旖旎,对于这样一个内心充满了理想主义愿景的女性来说,旧式婚姻的枷锁无疑使她痛苦不堪,生活不再如想象般多彩。

她渴望成长,渴望蜕变,她也曾有过妥协与幻想,或许这个男人会被自己所感染,随她共同创造另一番天地。他们是外人眼中的金童玉女,一个是御史少爷,一个是黄军门的小姐,不妨多做些努力,将这童话故事演绎到底。

日子一天天过去,张廷重始终不是新派少年,谱写不出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生活脚本。在黄素琼眼里,他越来越像一个满身恶习的遗少。节奏不同,脚步凌乱,他们始终站在彼此的对岸,隔海相望,却写不出一段美丽的故事。

当生活断送了梦想,黄素琼感受到了无所不在的失意。她尝试过抵抗、也尝试过劝服,但都无济于事。开始时,灰心时便往娘家跑几趟,但是婆家的面子总是要照顾得到,走的时候避人耳目。搬到天津之后,张廷重开始沉迷于抽大烟、赌博、嫖妓,交上了一大群不务正业的酒肉朋友。黄素琼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一厢情愿的梦境,到了该画上句号的时候了。

李菊耦的担心终究还是成为了现实。黄素琼彻底心死,也索性不再期盼,不再抗争,而是把时间用在自己身上,不论是弹钢琴,还是学英语、设计衣服,总还是有些乐趣的。

在这个宅子里,最理解黄素琼的人就是小姑子张茂源,这两个爱好和个性都极其相近的女人,倒是嗅到了同类的味道,成为了如胶似漆的好姐妹。

1924年,张茂渊要出国留学。黄素琼牢牢抓住了这个逃离婚姻枷锁的机会,也随小姑子一道而去。尽管这件事情遭到了家里人的一致反对,但是无奈姑嫂一条心,两人都坚定地表示决不妥协,最后毅然决然地登上了远离的飞机。

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黄素琼的做法被人们看作是不可思议的“异类”。但她主意已定,任谁也无法更改。年华已不再青涩,如果现时生活与爱无关,那么不妨换一片天空,寻找一个诗意的世界,给灵魂一个狂欢的机会。

现实的天地太小,容不下蓄势待发的春色年华。如果曾经是一场错误,那么就让它随风消散吧。与这世界间的误解,就像是情人间的争吵那样寻常,就当一切是梦,醒后拒绝留恋,踏上另一段征程。

或许,并非没有过挣扎与痛苦。爱玲还记得母亲临走的那天,她伏在床上痛哭,衣服上美丽的绿色亮片颤抖着。佣人们连连催促了几次,时候已经到了,但她仍然专心哭泣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后来,爱玲轻轻地摇了摇母亲,“婶婶,时候不早了。”(张爱玲名义上过继给伯父)她还是哭,仿佛耳朵已经与这个世界隔离了。

面对母亲的眼泪,爱玲不能懂,也不知所措。她不晓得,那是留恋,是犹豫,还是心痛的告别。母亲终究还是走了,她为自己更名为黄逸梵,成为了中国最早一批的娜拉。

年幼时,所有的孩子都不能够读懂父辈的故事。她眼中的生活就是毛物的故事、高高扬起的秋千、和何干颈上的松软皮肤。当时间流逝,前尘往事沉淀成预言诗,当她再次捧读,不免多了些难言的感慨。

每一个城市,每一个角落,每天都会有很多心灵流离失所的人们,生活不会主动献上慰藉,人们只好自己寻求心安。有时,独立的世界相互交融,碰撞出或好或坏的情节,那是生活的一片碎片,既偶然,也寻常。 HcalFSncTeyEyt9Z+XmjfXxF17f3FIgTqg+J/OLgEmdnYQmOE7C2bMcVuXJFhNKn



第四节 颓败

大自然中随处可见花花草草,各有各的风姿摇曳。所以,男人久不见莲花,便自然会有牡丹取而代之。

黄逸梵远赴西洋之后不久,宅子里就搬进了一位姨奶奶。严格说来,这位姨奶奶不算什么“新欢”,早在“正宫娘娘”出国前便与张廷重缠绵到了一起,这其实也是黄逸梵出走的一个重要原因。多年以后,爱玲重新追溯起来,觉得母亲离别时的眼泪或许多半也是为了感情的破碎。

这位姨奶奶是位烟花女子,被唤作“老八”,年纪比张廷重还大个几岁。她之前住在一座小公馆里,爱玲还被父亲领去几次。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晰,是因为爱玲每次都不愿意去,使劲扒着门框,双脚乱踢,父亲气得急了,便抱过来装模做样地打了几下。但爱玲去过之后,又十分感兴趣,那边总是举行有趣的聚会,还有形形色色的小玩意儿。

母亲前脚刚走,这位姨太太便大张旗鼓地住进了张家。人们兴致勃勃地议论了一阵子,包括她的身世,她苍白的脸,还有长垂下长的刘海。但一段时间过后,也就渐渐习惯了新人的存在。

姨奶奶不喜欢爱玲的弟弟张子静,虽然这个漂亮的男孩子并不难相处,但是她总觉得别扭,好像如果张子静成为家里的继承人,那她就算不上什么女主人了。不过,她倒是对爱玲不错,常常领着她出去看跳舞,或是在家里举办宴会,满足了小女孩的好奇心。

姨奶奶刻意讨好爱玲的方式有很多,但目的又是昭然若揭。比如给爱玲做了十分时髦的新衣服之后,会捎带上一句:“你看我对你多好。你母亲以前总是拿旧布料给你裁衣服,哪里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你的母亲?”爱玲的回答显得很谄媚:“喜欢你。”长大懂事之后,爱玲曾为这样的回答感到十分羞耻,但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哪里分辨得出什么叫讨好,什么叫真心呢。

好景不长,这位姨奶奶并没有保住家里的地位,脾气暴躁的她也渐渐与张廷重有了争吵。爱玲曾经见识过她的心狠手辣,她的侄儿就因为不会背书而常常被打得脸庞青肿。

一次,姨奶奶再次与张廷重争吵起来,情急之下,举起手边的痰盂掷了出去,砸得张廷重头破血流。族人都看不下去了,纷纷站出来说话,合力将这个可恨又可怜的女人逐了出去。或许她从来就未曾拥有过真爱,露水的姻缘,聚聚散散都无关痛痒,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后来,爱玲在文章中回忆那场景说:“我坐在楼上的窗台上,看见大门里缓缓出来两辆塌车,都是她带走的银器家生。仆人们都说:这下子可好了。”

姨奶奶走后不久,张廷重也走路了——他在津浦铁路局的英文秘书职位被撤消了。这本是份不错的闲差,还是家里人托堂房兄长张志潭推荐而来的。但沉迷于嫖妓、吸毒、与姨奶奶打架的张廷重名声搞得太臭,以至于连张志潭的声誉也受到了波及,被免去交通部总长之职。张廷重不仅毁了自己,还连累了兄长,只能无奈退出。

这件事让张廷重觉得颜面尽失。他因此也彻底地反省了一番,之后痛下决心,想要将生活驶回原来的轨道上。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于是,他写信给妻子,请求她回国,并保证一定会戒毒,一家人搬回上海居住,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1928年,张爱玲随着父亲回到了上海。爱玲清楚记得那天的状况,他们乘船经过大海,在翻腾的海浪里,她感受到了由衷的兴奋与开心。躺在船舱里,她翻着读过无数次的《西游记》,讶异那里面竟然总是高山和尘沙,却看不见水。下船之后,她坐在马车上,粉红色的纱裤上印着栩栩如生的蓝蝴蝶,像是她就要飞起来的心情。

母亲回国之前,爱玲一家人住在成定路的一栋石库门房子里,论居住条件,其实没有天津宅子的阔气,但爱玲在那朱红色的墙壁上,接收到了快乐的信号。

母亲回来的那天,爱玲的心情是兴奋而雀跃的,她吵嚷着要穿上最俏皮的小红袄。可是黄逸梵看见女儿的第一句话就说:“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爱玲愣了一秒,接着又开心起来。不久母亲又给爱玲做了款式新潮的漂亮衣服。

故事似乎重新开始了,一家人从石库门又搬到了一座美丽的花园洋房,父亲在母亲的安排下去医院戒毒,发誓要重新活过。爱玲觉得,生活好像经历了一个急转弯,但又返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甚至风景比原来还更加美好了。在小女孩的眼里,母亲穿着国外最时兴的洋装,画着最时尚的妆容,谈论着最有趣的话题,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周末时,她看着母亲和一位胖伯母并肩坐在钢琴前面,模仿电影里的桥段,她觉得有趣极了,于是放肆地大笑,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那段时光中,快乐将日子装得满满的,爱玲脸上的笑容从未打过折扣。她为这种满足感深深地陶醉着,甚至将一切美好的事情写信描绘给天津的好友,还画了图样。这种炫耀有些幼稚而讨厌,但她一定要这样做。她美丽的妈妈,她温馨的房子,多姿多彩的休闲时光,一切的一切,她都迫不及待希望与人分享。

“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巅峰。蓝椅套配着旧的玫瑰红地毯,其实是不甚谐和的,然而我喜欢它,连带的也喜欢英国了,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我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磁砖,沾着生发油的香。母亲告诉我英国是常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的,可是我没法矫正我最初的印象。”

爱玲与弟弟一起坐在地毯上看母亲弹琴唱歌,就像看着一位偶像,偶尔还会互相对视,调皮地眨眨眼,一幅幅和谐的画面完美到了极点。母亲黄逸梵对艺术颇有些感悟和造诣,她也试图将一些艺术的理念灌输给女儿,比如绘画的背景最忌讳红色。她将一种特殊的洋式淑女风情带到这个家庭中,并改变和影响着自己的孩子。

一次,爱玲见到书中夹着的一朵干花,听母亲说出花朵的故事,不禁悲从中来,落下了眼泪。母亲见了很欣赏,她对儿子说:“你看,姐姐不是为了吃不到糖哭的。”在艺术的领域内,文学也是母女俩的共通处之一。《小说月报》刊登了老舍的《二马》,母亲连坐在抽水马桶上也看,边看边笑边读出声来,爱玲也似懂非懂地倚在门框旁边笑。后来,爱玲长大,读了老舍的很多文学作品,但始终还是觉得《二马》要胜过其他作品,或许是字里行间释放的气味,让她不由自主想到那个温暖的场景,进入了神秘的时光隧道。

好景不长,幸福的时光并没有持续下去,在维系了一段虚假的繁荣之后,便轰然倒塌,原形毕露。父亲从医院出来之后,并没有守住自己的承诺。他担心妻子会再次离开他,于是想出了一个拙劣的办法——花光妻子的钱,让她无退路可走。

本就不会忍气吞声的黄逸梵,在国外经历过四年的理念熏陶之后,更加不会轻易妥协,于是矛盾渐渐浮出水面。在儿女的教育理念方面,夫妻二人也存在巨大的矛盾。黄逸梵认为新式的学校集体教育才是健康的,但张廷重却强烈地表示反对。追根到底,是因为舍不得在女儿身上投入过多的金钱,读些没有用处的书,却占用了他花天酒地的银子,哪里能够想得通呢?

最终,黄逸梵不顾丈夫的反对,毅然将爱玲送入了美国教会办的黄氏小学做插班生。张廷重十分不理解,百般阻挠,但是无济于事。同时,他的毒瘾终究还是没有戒掉,很快就旧病重犯,终日吞云吐雾起来。

黄逸梵尽力解决了女儿的教育问题,却对儿子无能为力起来,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微弱的,她想,丈夫虽然对女人抱有旧式的想法,但总不能不让儿子接受教育吧。不料,这一拖下来,张子静始终窝在家里读四书五经,一直读到“书经”背完,才进了学校。爱玲曾亲耳听见父亲吸着大烟说:“连弄堂小学都苛捐杂税的,买手工纸那么贵。”

上海洋房里的美丽童话彻底落幕了。他们的争吵频率越来越高,有时姐弟俩在院子里玩着玩着,就听见屋子里面激烈的争论,还有摔东西的声响和母亲的哭泣声。吓慌了的仆人会把他们拉到一边,两人不做声响地继续骑着脚踏车,但是心里却慌乱起来,他们预感到,幸福,恐怕已经渐渐流逝,一去不复返了。

回国的时候,黄逸梵是怀揣着希望的,她也想拯救爱情,回归家庭的温暖。丈夫承诺过,不再吸食鸦片,也不再养姨奶奶。但是他却没有做到,彻底破戒了。黄逸梵已经不是天真的少女,她认识到,这个男人不会悔改,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无法挽回。

当黄逸梵请来了国外的律师时,张廷重手足无措,满屋子踱起步来。他并不想离婚,但又自知食言,他犹豫了好几次,每次提起笔来,都难以签下名字,只得长叹一声掷在桌上。律师见此情形,便问黄逸梵是否改变心意。黄逸梵坚定地回答:“我的心已经像一块木头。”

张廷重听了这句话,才终于在协议上签了名字,就此宣告一段关系的彻底结束。黄逸梵后来谈到了自己的婚姻,她憎恨它,认为这桩门第之姻,葬送了自己的青春与爱情。

爱情总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开花,但是并不轻易结出果实。当标榜着辉煌荣耀的青春渐渐老去,许多无处安放的梦想,许多真情流露的年华,就那样遗憾地流逝。恨与怨都无济于事,只得背上千疮百孔的往事,继续前行。 HcalFSncTeyEyt9Z+XmjfXxF17f3FIgTqg+J/OLgEmdnYQmOE7C2bMcVuXJFhNK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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