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草芊芊,新月从容,细雨滴落在黛瓦青檐。光阴愈老,童年的记忆往往就愈清晰,生命的脚步向后转了一个弯,不可阻挡地往回奔跑。
那时的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映得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还有呼啦啦惊起的麻雀,你追我赶中孩童的尖叫。每个片段都与后来的性格相关联,打开或者闭合了心扉,而后被雕刻在时间的洞穴里,隐秘,而又蠢蠢欲动。
从摇篮到坟墓,不管用多少步子来丈量,都有难以磨灭的联系与情结。对于任何人来说,童年都是难以回避的。在孩子的眼里,世界是缤纷的、新奇的、明亮的。但也正因为阳光太明亮,如果这个世界里掺杂了忧伤、费解抑或斑驳,它们的影子便会被无限地拉长,加深,直到岁月深处。
张爱玲两岁时,随父母举家搬到了天津的老宅,那里是祖父张佩纶结婚时自己购置的。对于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来说,那段日子是幸福静好的。年幼的两姐弟,尚嗅不出那浮华背后的腐烂气味,也无法预知后来的离合悲欢。
潮湿的弄堂里,午后氤氲的阳光下,迎着窸窣的光线,荡起的秋千上飞扬着一抹桃红色的身影。多年后,这画面成为张爱玲记忆里最温暖的片段,承载着童年的梦。她喜欢秋千飞起的一瞬间,裙裾飘到了湛蓝的天空上,仿佛自己变成了会飞翔的精灵。
玩够了秋千,她会轻盈地跑下来,坐到板凳上喝一碗六一散,消除暑气。她喜欢那淡淡的中药味道缓缓滑入喉咙的感觉,整个人也清爽起来。
拿现在的话来说,人生最快乐的时光莫过于有闲又有钱。当时的张廷重夫妇只有26岁,正踩着青春的浪花,“不识愁滋味”地书写着自己的金色年华。这一家子人,守着父辈留下的财产,只管铺张浪费,不会耗费心神去思考未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人们看着老房子里进进出出的司机、佣人,流露出既羡慕又贬损的复杂眼神。
后来,张爱玲在小时候的记忆里搜寻出了这样一个片段:她用稚嫩的童音为一位老人背诵诗词,当说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时,那老人瞬间泪流满面,泪水被拦截在皱纹的沟壑里。当时的她,并不知晓那眼泪的缘由,她甚至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亡国恨”。日子与日子串联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与时间一起长大,忧伤被暂时性地阻隔了。在佣人们的簇拥下,一切都是慵懒而明媚的。
张爱玲与弟弟都有自己专属的佣人,一个叫何干,一个叫张干。大家都叫顺了嘴,已不晓得“干”字到底来源于哪里的方言。大户人家的孩子们都是在佣人的陪伴下长大的,与父母相比,更有一种格外的亲密。
父母的怀抱并不是随时敞开的,但是还好有何干。张爱玲总是攀着何干的脖子,好奇地张望,从大人的高度去看世界。她喜欢拉扯何干脖颈上的松懈皮肤,有时脾气急了,也会抓她的脸,受伤的情况也是难免的,不过何干没有半句怨言。
无忧无虑的生活氛围下,有许许多多值得珍藏的欢乐记忆。小爱玲喜欢看一本谜语书,小声哼唱“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当得知谜底是剪刀的时候,乐得咯咯直笑。
她的另一处天堂在宅子天井的一个角落里。那里架着青石砧,一个清瘦的身影蘸着水在那上面挥洒写字,爱玲觉得别有一番魅力。她给这个人起了个外号叫做“毛物”,推理下去,毛物的两个弟弟就叫做“二毛物”、“三毛物”,还有一位“毛娘”,指的是毛物的老婆。毛物讲的《三国演义》令她入迷,美丽的毛娘也耳濡目染,藏了一肚子的好听故事。
每天早上,爱玲会被佣人抱到母亲的铜床上,她躺在那温暖的方格子青锦被上,学习背诵唐诗。开始时母亲是不甚愉快的,总是玩着玩着才高兴起来,眼里慢慢流淌出笑意。那时,爱玲莫名地喜欢上一句诗,“桃枝桃叶作偏房”,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总是摇头晃脑地嘟哝着,长大以后才知道,那诗句并非儿童所能理解的。
如果生活一直按照这样的轨道运行,太阳、秋千、何干、毛物,该有多美好。虽然家族的鼎盛之花已经凋谢,但这一家人生活的习惯和步调仍是精致考究的,不免还是要讲讲排场,显显富贵。
张爱玲后来回忆道,“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打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地偎倚着,像生在一起似的。”
有一段时间,爱玲每天晚上都会被带到起士林去看跳舞。在裙角飞扬的场合里,孩子的焦点却是不同的。她坐在桌子边,面前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她可以吃完一整块,然后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照例到三四点钟,背在佣人背上回家。
一次,爱玲留意到,张干将一个生涩的柿子放在抽屉里,随后仿似忘记了它的存在。她每隔两天就会拉开抽屉看一看,然后观察张干的状态,但不知为何,就是不愿提醒或是发问。日子久了,那柿子腐烂为一滩水,证实了爱玲的猜测,却已成为不可挽回的定局。
童年时看似不经意的一段往事,却兀自映合着张爱玲一生的轨迹——她那样不经意地来到人世间,在灰色的布景里渐渐成长,长成一颗青涩的果实,而后离开家族的枝桠,被不知名的大手摘落进凡尘里。历经世间的滚滚洪流之后,因着她那“奇异的自尊心”,最终将自己幽闭在一方空荡而又狭小的空间里,是自相情愿也是被逼无奈。
然后呢?然后再没有人看顾她,让她兀自地红了,透了,熟了,而后又烂了,腐了。偶尔有人伸颈窥伺,也只不过是为了猜测一场宿命。然而那又如何呢?——她最终还是成为了不可挽回的定局。连她自己都兀自叹息。
然而不管怎样,那时的世界是轻柔而美丽的,偶有一些小小的坏情绪,也都是小事情,比如背书的苦恼。家里为姐弟俩请了私塾先生,无忧无虑的游戏时光因而被削减去了大半,枯燥的背书生涯让爱玲感到痛苦难安。
曾有一年的年初一,爱玲嘱咐何干,天亮就要叫她起床迎接新年,但佣人们担心小姐熬夜读书太辛苦,所以没有忍心叫醒她。醒来后,爱玲伤心地哭了,因为鞭炮已经放过了,她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已经成为了过去,我没有份了”,于是“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说是童言无忌,然而小爱玲的话语却总是成谶——最终一切的繁华热闹成为过去,没有她的份,无论她曾经怎样努力地追赶,即使是穿上了新鞋追赶。没有用的。
小女孩的烦恼也有一部分来源于容貌漂亮的弟弟。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每当爱玲听到家人们夸奖弟弟的大眼睛或者长睫毛,就有些气愤。在宅子的上上下下,男尊女卑的观念也不时会露出马脚,小爱玲对此常常报以一声冷笑,和高傲扬起的小脑袋。
弟弟的确长得很秀气,爱玲后来在文章中有这样的记载:“从小我们家里谁都惋惜着,因为那样的小嘴、大眼睛与长睫毛,生在男孩子脸上,真是白糟蹋了。”因为这种微妙的比较,爱玲身边的何干也似乎低人一等,处处让着弟弟身边的张干。
爱玲气不过去,有时会忍不住帮着何干争论,但换来的是张干恶狠狠的气话:“你这个脾气,将来要嫁给谁去?恐怕会嫁得远远的,弟弟也不要你回来!”每当爱玲表示不服的时候,张干还会指出爱玲抓筷子的位置,来再次论证自己的观点。“筷子抓得近,嫁得远。”小爱玲听了,连忙将手指的位置换到筷子的尾端,但是狡猾的张干会立刻改口。“抓得远当然也代表嫁得远。”总是,憋得满脸通红的小女孩总是瞪圆了眼睛,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了。
其实,弟弟的童年也并非没有烦恼。跟爱玲比起来,他身体比较虚弱,又不会读书,也吃了不少的苦头。因为嫉妒姐姐画的图画,他有时会偷偷毁掉几幅,或是划上几道黑杠子。因为身体虚弱,大人们在他的糖里面掺了黄连汁,用浓浓的苦来浇灭孩子的期待。他仍然馋,哭得十分伤心,家人又把他的拳头涂上黄连汁,只为了让这个可怜的男孩断念。后来,爱玲回忆起小时候的种种,也叹息着说:“我能够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压迫。”
不过,在爱玲8岁之前,所有的烦恼都是美丽童话中的小插曲,生活的主色调仍是温暖的。在毛物为他们建造的虚拟世界里,两姐弟用最活跃的想象力丰富着童年的记忆。小爱玲会把他们设想为能征善战的两位勇士,她叫月红,手持宝剑,弟弟叫杏红,武器是两只铜锤。
构成故事的还有一些虚拟的人物,故事的背景发生在“金家庄”,时间是在黄昏时分。随着叮叮咚咚的切菜声,金大妈先粉墨登场。接着,众人狼吞虎咽地吃过晚餐,便提上武器去攻打敌人。翻山越岭的过程中,总有人先英勇地杀败两只老虎,夺过两枚老虎蛋,将那老虎蛋切开来,竟与煮鸡蛋一模一样。
尽管小爱玲对自己编故事的能力沾沾自喜,但弟弟却不总是捧场,常常放弃配合,搞得张爱玲很是气恼。弟弟有时候也小试牛刀,但编来编去,就是一个路人被老虎追赶着,拼命地跑,又拼命地追……没等他进入正题,爱玲就笑得直不起腰来,有时爱怜地在他的小腮帮上印上一个吻。
童年的美丽时光串联成欢快的儿歌,悦动在旧日的阳光下。这是爱玲与寻常女孩一样拥有的金色回忆,她也曾在年不经事的时候,与这世界进行过最直接的交谈。
若干年后,人们追溯这个女孩迥异于常人的性格源头,发现父母亲的家庭角色有着深刻的影响,而那段热粥一样温暖缠绵的岁月,就成了小爱玲生命中最纯粹、最闪亮的珍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