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
麦列霍夫·格里高力因为立了战功,于一九一七年一月升为少尉,担任第二后备团的一个排的排长。
九月里,他害过一场肺炎之后,得到了休假的机会;在家里住了一个半月,身体复原了,经过区医务委员会检查以后,又回到了团里。十月革命以后,他担任了连长的职务。他的思想转变就在这时候,他的转变是受了周围发生的一些事件的影响,特别是由于认识了同团的一位军官——叶菲姆·伊兹瓦林中尉。
格里高力回到团里第一天就认识了伊兹瓦林,后来就常常因公或者在公事以外的场合碰到他,于是不知不觉就受到他的影响。
叶菲姆·伊兹瓦林是宫陀洛夫乡一个富裕哥萨克的儿子,在诺沃契尔卡斯克士官学校受的教育,毕业后就被派到前方第十顿河哥萨克团,在那个团里干了将近一年,如他自己所说的,得到了“挂在胸前的一颗军官十字章和钻进体面的地方和不体面的地方的十四块手榴弹片”,后来为了服完自己的为期不长的兵役,才来到第二后备团。
伊兹瓦林是一个极有才能的人,无疑他有非凡的天资,他的学识远远超过了一般哥萨克军官所达到的水平,他是一个狂热地主张自治的哥萨克。二月革命使他振奋起来,使他有了施展才能的机会,他联络了不少主张独立自治的哥萨克,进行了十分有力的宣传,呼吁顿河军区完全独立自治,呼吁在顿河上建立沙皇奴役哥萨克以前的原来那种制度。他十分熟悉历史,朝气勃勃,头脑清楚、冷静;他把顿河家乡未来的自由生活描绘得非常美妙动人:到那时候将要由执政团来掌权,到那时候顿河军区内连一个俄罗斯人都不会有,哥萨克要在自己的边境上设置边防哨,跟乌克兰和大俄罗斯平等往来,平等地进行通商贸易,不需要低声下气。伊兹瓦林把头脑简单的哥萨克们和见识甚少的军官们说得晕晕乎乎的。格里高力也受到了他的影响。起初他们也激烈地争论过,但是半文盲的格里高力与自己的论敌相比,就等于手无寸铁,所以伊兹瓦林几句话就驳得他张口结舌。他们一般都是在军营的某一个角落里进行争论,而旁听的人总是赞同伊兹瓦林的见解。伊兹瓦林绘声绘色地描绘未来独立自由生活的情景,有许多话给哥萨克们的印象非常深刻,特别触动了下游富裕哥萨克们的最隐秘、最要紧的心思。
“咱们除了小麦,什么都没有,如果不要俄罗斯,咱们怎么过日子呢?”格里高力问。
伊兹瓦林就很耐心地解释:
“我不是说,就让一个顿河区单独存在,与外面完全隔绝起来。咱们要用联邦的方式,也就是联合的方式,和库班的哥萨克、捷列克的哥萨克以及高加索的山民共同生活。高加索的矿藏很丰富,咱们到那里什么都能弄得到。”
“煤炭呢?”
“顿涅茨盆地就在咱们眼底下。”
“可是顿涅茨盆地是俄罗斯的呀!”
“这地方属于谁,究竟在谁的领土上——这还是个有争议的问题。不过即使顿涅茨盆地划归俄罗斯的话,咱们的损失也不大。咱们的联邦不是靠工业立国。就性质来说,咱们是农业地区,既然这样,为解决咱们不多的工业上的用煤问题,咱们可以到俄罗斯去买。而且不光是煤,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也要到俄罗斯去买,比如木材、钢铁工业产品以及其他等等,咱们可以拿上等的小麦和石油去交换。”
“咱们脱离俄罗斯究竟有什么好处?”
“那是明摆着的。首先可以摆脱政治上的监督,恢复被俄罗斯沙皇废除了的那些制度,把所有的外来户都赶出去。用十年时间,靠国外进口机器,使咱们的经济发展起来,咱们可以富强十倍。这块土地是咱们的,是咱们祖祖辈辈的血泡透了的,是咱们祖祖辈辈的尸骨养肥了的,可是咱们叫俄罗斯征服了以后,四百年来一直在维护俄罗斯的利益,没有想过自己的事。咱们有好几个出海口。咱们可以建立起强大的、能征善战的军队,到那时候,不仅是乌克兰,就连俄罗斯也不敢侵犯我们!”
中等个头儿,体格匀称、肩膀宽阔的伊兹瓦林是一个典型的哥萨克:头发弯弯的、黄黄的,像没有成熟的燕麦;脸色褐中透黄,只是两腮晒黑了,黑印子边儿一直齐到白色的眉毛。他说话用的是一种很高、很习惯的男高音,说话时爱忽上忽下地动弹左眉毛,而且不知为什么总是很特别地抽动他那不大的鹰钩鼻子;这就使人觉得,他好像总是在闻什么。矫健的步伐,举止中和褐色眼睛那开朗的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坚定神情,使他显得与团里其余的军官迥然不同。哥萨克们都十分尊敬他,也许比对团长还要尊敬些。
伊兹瓦林和格里高力谈了不少,格里高力觉得,不久以前还很坚硬的土地又在脚下动摇起来,他的心情又和在莫斯科司涅基列夫眼科医院里遇见贾兰沙时差不多。
十月革命以后不久,他和伊兹瓦林谈过下述的一番话。
格里高力心里矛盾重重,小心翼翼地问起布尔什维克的情况:
“叶菲姆·伊兹内奇,你说说,依你看,布尔什维克的主张对呢,还是不对?”
伊兹瓦林的左眉毛弯成了三角形,带着好笑的神情皱了皱鼻子,嘿嘿了两声,说:
“他们的主张吗?嘿嘿……你呀,老弟,就好像是刚刚生下来的小孩子……布尔什维克有他们自己的纲领、自己的目的和打算。布尔什维克就他们自己的出发点来说,他们的主张是有道理的,可是咱们有咱们的出发点。你可知道,布尔什维克的党叫什么名字吗?不知道吗?唉,你怎么不知道呀?叫俄国社会民主工人党。明白了吗?工人——党啊!现在他们又笼络农民,又笼络哥萨克,可是他们的根本是工人阶级啊。他们要解放工人阶级,要对农民实行新的、也许是更厉害的奴役。人世间就不可能有大家都平等的事情。布尔什维克要是胜利了,工人会过得好,别的人就不会好。要是恢复帝制,地主他们这一类人就会过得好,其余的人就不会好。所以咱们既不要布尔什维克,又不要帝制。咱们搞咱们的,首先要摆脱一切指手画脚管咱们的人——不论是克伦斯基,还是科尔尼洛夫,还是列宁。咱们过咱们的日子,不要这些人能行。天啊,就是朋友够戗;至于敌人,倒是好对付。”
“可是,大多数哥萨克都拥护布尔什维克呀……你知道吗?”
“格里沙老弟,你要明白,这里面有一个主要的原因:哥萨克、农民和布尔什维克现在是同路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伊兹瓦林张大了鼻孔,扭了扭鼻子,笑道:“因为布尔什维克主张和平,主张立即实现和平,哥萨克对打仗也讨厌透啦!”
他叭地朝自己那紧绷绷的黑脖子上一拍,把惊愕得竖起来的左眉毛渐渐放平,叫道:
“所以哥萨克们都带上了布尔什维克气味,而且和布尔什维克步调一致了。不过,哼,等战争一结束,等布尔什维克来夺哥萨克的土地,哥萨克和布尔什维克就要各走各的啦!这是必然的,在历史进程上是不可避免的。今天的哥萨克生活方式和社会主义——布尔什维克革命的最后目的——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沟……”
“我是说……”格里高力低声嘟哝道,“我一点都不明白……这些事我实在弄不清楚……就好像大风雪中在草原上迷了路……”
“你这样是不行的!现实会逼着你去弄清楚,而且不仅逼着你弄清楚,还要逼着你朝某一方面走。”
这次谈话是在十月下旬。可是十一月里格里高力无意中遇到了在顿河革命历史上起过不小作用的另一个哥萨克——格里高力遇到了菲道尔·波得捷尔柯夫,于是经过短短的动摇之后,以前领悟到的道理又在他心里占了上风。
这一天,从中午就下起毛毛细雨。傍晚时候天晴了,于是格里高力决定上同乡、二十八团的准尉德洛兹陀夫的住处去。一刻钟之后,他就在垫子上擦着靴子,敲德洛兹陀夫的房门了。屋子里摆着两盆很不旺盛的橡皮树和一些破旧的家具,屋里除了主人以外,还有一个结实、健壮、戴着御林军炮兵司务长肩章的哥萨克,背朝着窗户,坐在一张军官用的行军床上。他弓着脊背,两条穿着黑呢裤子的腿叉得宽宽的,两只宽宽的、长满红毛的手掌放在同样宽宽的、圆滚滚的膝盖上。军便服在两肋上绷得紧紧的,在胳肢窝里皱了起来,在宽阔的、鼓鼓的胸膛上几乎要绷裂开来。听到推门声,他扭了扭血色红润的短脖子,冷冷地打量了一下格里高力,就把瞳人射出的冷光藏到微微肿胀的眼皮底下,藏到窄窄的眼窝里。
“你们认识认识吧。格里沙,这位差不多是咱们的邻居,霍派尔河口乡的,波得捷尔柯夫。”
格里高力和波得捷尔柯夫互相握了握手,都没有说话。格里高力一面坐下去,一面对主人笑着说:
“我把地板都踩脏啦,你不骂吧?”
“不骂,没事儿。女房东会擦的……你要喝茶吗?”
主人个头儿小小的,灵活得像泥鳅一样,他用熏得黄黄的手指甲碰了碰火壶,遗憾地说:
“只好喝凉的啦。”
“我不想喝,别麻烦啦。”
格里高力请波得捷尔柯夫抽纸烟。波得捷尔柯夫用又粗又红的手指头抓了半天,想从那紧紧挤成白白的一排里抓出一根;他不好意思地红着脸,懊恼地说:
“怎么都抓不起来……该死的烟卷儿!”
他终于把一根烟卷儿拨到烟盒盖上,这才抬起笑得眯缝起来、因而显得更小的眼睛,看了看格里高力。格里高力很喜欢他的随随便便,就问道:
“您是哪一个村子的?”
“我是克鲁托夫村的。”波得捷尔柯夫很高兴地说起话来,“我是在那儿长大的,可是近几年我住在克里诺夫河口村。克鲁托夫村您知道吗?大概,你听说过吧?这个村子差不多和叶兰乡搭界。你知道普列沙柯夫村吧?哦,这个村子过去就是马特维耶夫村,紧挨着就是我们乡的裘柯夫诺夫村,再过去就是我们的两个村子了,有上克鲁托夫村和下克鲁托夫村,我就是那里人。”
整个谈话的时间里,他对格里高力一会儿称“您”,一会儿称“你”,说话十分随便,有一次甚至毫不见外地用沉甸甸的大手拍了拍格里高力的肩膀。在他那刮得光光的、有几颗麻子的大脸上,用心卷过的小胡子闪闪有光,蘸了水的头发梳得平平的,到了小小的耳朵旁边蓬松起来,左边微微卷起,有点像发卷儿。如果不是一个很大的翘鼻子和那两只眼睛的话,他的样子是很招人喜欢的。乍一看,那眼睛一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是仔细看去,格里高力就觉得那眼睛凌厉逼人。两只像榴霰弹一样的小眼睛,在窄窄的眼缝里放着光,就像是从碉堡枪眼里发射出来似的,沉甸甸、火辣辣地逼视着,使对面来的目光不敢正视。
格里高力怀着好奇心打量了他一会儿,发现了一个特点:波得捷尔柯夫几乎不眨动眼睛——他在说话的时候,用他那令人不快的目光盯住对方,一面说,一面转悠着眼珠,可是那晒得黄黄的短睫毛一直垂着,动都不动。只是偶尔垂一垂肿胀的眼皮,但是马上就又抬了起来,又拿榴霰弹一样的眼睛瞄着,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伙计们,太有意思啦!”格里高力对着主人和波得捷尔柯夫说。“等战争一结束,咱们的情形就大不一样啦。乌克兰要由拉达 来掌权,咱们要由军人联合会来掌权。”
“是卡列金将军掌权。”波得捷尔柯夫小声纠正他的说法。
“反正是一样。有什么差别呢?”
“的确没有什么差别。”波得捷尔柯夫说。
“咱们现在对俄罗斯太低声下气啦。”格里高力继续转述伊兹瓦林的话,想试探德洛兹陀夫和这位御林军炮兵出身的壮汉对这个问题的态度。“要有自己的政府,自己的制度。要把南蛮子从哥萨克的土地上赶出去,咱们要划定边界,不准别人进来!咱们要像古时候咱们的祖先那样过日子。我想,革命对咱们是有利的。德洛兹陀夫,你以为怎样?”
德洛兹陀夫一脸都是笑,身子不住地转悠起来。
“当然,会好一点的!过去庄稼佬把咱们的权全夺去啦,跟着他们就没有好日子过。派来的长官都是他妈的德国佬:什么封·达乌别啦,还有什么封·格拉布别啦,都是这样一些家伙!土地都叫这些军官老爷分掉啦……现在咱们就可以喘口气啦。”
“俄罗斯容许这样吗?”波得捷尔柯夫没有对着谁,小声问道。
“想必会容许的。”格里高力说。
“如果那样,情况还是不会改变……换汤不换药。”
“怎么会这样呢?”
“就是这样。”波得捷尔柯夫更灵活地转悠着霰弹一样的眼睛,用沉甸甸的目光正对着格里高力。“各种各样的长官还是要欺压劳动人民,你还是要在各种各样的老爷面前低声下气,他们还是要打你的耳刮子。哼……好日子哩……那是给你往脖子上拴块石头,还要把你从山崖上推下去!”
格里高力站了起来。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几次碰到波得捷尔柯夫那大劈开的两个膝盖,后来在他面前站下来,问道:
“那么怎么办呢?”
“要彻底。”
“怎样算彻底?”
“既然已经开了犁,就要犁完最后一垄。既然打倒了沙皇和反革命,就应当继续奋斗,让政权转到人民手里。至于你说的那些——是神话,是哄小孩子的。古时候是沙皇压迫咱们,现在不是沙皇,那也是另外一些人要骑在咱们头上,甚至更要毒辣些!……”
“波得捷尔柯夫,依你看,究竟该怎么办呢?”
他那难得抬起的榴霰弹一般的眼睛又到处张望起来,好像要在斗室里寻找可以驰骋目力的地方。
“咱们要的是人民政权……选举出来的政权。要是躲到将军的手掌底下,那就是又要打仗,我们可是打够啦。要是在全世界到处都建立起人民政权,没有人压迫人,没有人逼着人上战场去送死,那就好啦!如果不是这样,那又算什么呢?!一条破裤子,你就是把它翻过来,窟窿还是那么多。”波得捷尔柯夫用手叭地在膝盖上一拍,愤恨地冷笑了一下,露出一嘴密密实实的细牙。“咱们决不能搞古代那一套,要不然又要套上枷锁,那枷锁比沙皇的枷锁更要沉重。”
“那么,谁来管咱们呢?”
“自己管自己!”波得捷尔柯夫兴奋起来。“咱们掌好自己的政权——这就是出路。只要稍微松一松咱们身上的绳索,咱们就能把卡列金一伙儿打翻!”
格里高力在蒙着一层水汽的窗前站了下来,对着大街、对着一群正在玩一种动脑筋的游戏的孩子、对着对面房屋的湿漉漉的屋顶、对着花圃里一棵光秃秃的黑杨的灰白色树枝看了老半天,也没有听见德洛兹陀夫和波得捷尔柯夫在争论什么;他苦苦地思索、考虑,想把混乱的思想理出个头绪,得出一个结论。
他站了有十来分钟,一声不响地在窗玻璃上画着自己姓名的头一个字母。窗外,一座小屋屋顶的上方,是渐渐沉落的无精打采的初冬时候的夕阳。夕阳就好像竖着放在铁锈色的屋脊上,湿漉漉、红通通的,眼看着就要从屋顶上滚下来,也许滚到那边去,也许滚到这边来。雨水打湿的树叶从公园那边沙沙地滚了过来,越来越强劲的风从乌克兰,从卢干斯克方向吹来,在镇上发起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