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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郭鲁博夫的队伍绕道去进攻诺沃契尔卡斯克,彭楚克也跟着他的队伍出发了。二月二十三日,他们出了沙合特镇,穿过拉兹道尔乡,夜里就来到美里霍夫镇上。第二天,天麻麻亮,就从镇上开了出来。

郭鲁博夫率领队伍快速前进。矮墩墩的郭鲁博夫走在最前面,他的鞭子不住气地往马屁股上落。夜里穿过了别斯谢尔盖涅夫镇,让战马多少休息了一下,许许多多骑马人又在没有星星的灰蒙蒙的夜幕下晃动起来,黄土大路上的薄冰在马蹄下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

在克里维扬镇附近走迷了路,可是马上就遇到了自己这方面的部队。天已经开始放亮的时候,他们才来到克里维扬镇上。镇上还没有行人。在井边的空场上,一个哥萨克老汉正在砍水槽里的冰。郭鲁博夫走到他面前,队伍也停了下来。

“您好,老人家。”

老汉把一只戴着无指手套的手慢慢举到帽檐上,很不耐烦地回答说:

“您好。”

“怎么样,老人家,你们镇上的哥萨克都上诺沃契尔卡斯克去了吗?你们这儿征集过了吗?”

老汉急忙拿起斧子,朝家里走去,也不回答。

“前进!”郭鲁博夫一面走,一面骂着,喊了一声。

这一天,小军人联合会正准备撤往康斯坦丁诺夫镇去。新任的顿河远征军司令波波夫将军已经把武装部队拉出了诺沃契尔卡斯克,把武器装备都带走了。这一天早晨得到的消息说,郭鲁博夫的部队正从美里霍夫镇往别斯谢尔盖涅夫镇方向开。小联合会派西沃罗博夫大尉去和郭鲁博夫商谈移交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条件。郭鲁博夫的骑兵一枪未发,就跟着西沃罗博夫进了诺沃契尔卡斯克。郭鲁博夫骑着汗淋淋的马,由一大群哥萨克簇拥着,径奔小联合会的大楼。大门口有几个闲人,还有一个勤务兵,正牵着一匹备好鞍的马在等候纳扎洛夫。

彭楚克跳下马来,端起手提机枪。他跟着郭鲁博夫和别的许多哥萨克跑进小联合会的大楼。在宽敞的大厅里,代表们听到大开着的门响了一声,都转过头来,脸都刷地一下白了。

“站——起——来!”郭鲁博夫就像在检阅时那样,鼓足劲儿发了一声命令,然后就在哥萨克们的簇拥之下,急得磕磕绊绊地朝主席台走去。

小联合会的委员们,听到这一声威严的喊叫,连忙站了起来,座椅发出一片响声,只有纳扎洛夫一个人坐着没动。

“你们怎么敢冲击联合会会场?”他怒冲冲地叫道。

“你们被捕啦!住嘴吧!”郭鲁博夫红着脸,跑到纳扎洛夫跟前,把他的肩章从他那将军服的肩上扯了下来,声嘶力竭地喝道:“站起来,对你说哪!把他带走!……就是你!……听见没有?!金肩章的家伙!……”

彭楚克在门口架好机枪。联合会的委员们像羊群一样挤成了一堆儿,哥萨克们把纳扎洛夫、吓得脸色铁青的小联合会主席伏罗申诺夫和另外几个人从彭楚克面前拉了出去。

郭鲁博夫也跟着往外走,他的马刀丁当响着,那褐色的脸一片一片地红着。有一个联合会的委员拉住他的袖子,问:

“上校老爷,请问,我们上哪儿去?”

“我们自由啦?”另外一个人朝他肩膀上探了探贼眉鼠眼的头,问道。

“滚你们的蛋吧!”郭鲁博夫把手一摆,喊了一声,等他走到彭楚克身边,又转过身去朝着小联合会的委员们,跺着脚喊道:“你们都滚吧……我没工夫问你们!滚吧!……”

他那好像伤风的嘶哑的声音,老半天都在大厅里回荡着。

彭楚克在母亲身边过了一夜,第二天,西维尔司的部队攻占罗斯托夫的消息一传到诺沃契尔卡斯克,他就向郭鲁博夫请求调动,次日一早就骑马前往罗斯托夫。

西维尔司在主编《战地真理报》的时候,就和他认识了。他来到西维尔司的司令部里工作了两天,也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去过,既没有见到阿布拉姆逊,又没有见到安娜。西维尔司的司令部里成立了军事法庭,正在对被俘的白卫军进行严厉的审判和制裁。彭楚克按照革命法庭的指示,参加了几起搜捕,干了一天,到第二天,又跑到革命军事委员会去,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可是一上楼梯,就听见安娜那十分熟悉的声音。第二间屋子里传出几个人的说话声和安娜的笑声,他放慢步子走了进去,只觉得自己的心扑腾扑腾跳了起来。

这间屋子以前是城防司令的办公室。屋子里烟气腾腾,屋角上有一张妇女用的小桌,桌边有一个人正在写什么。那人身上的军大衣连一个纽扣都没有了,戴着士兵皮帽,帽耳朵扎煞着。有几个战士和穿皮袄或军大衣的工作人员把他团团围住。他们分成一堆一堆的,一面抽烟,一面说话。安娜站在窗边,背对着门,阿布拉姆逊坐在窗台上,手指交叉着抱住弯起的膝盖,有一个高高的、样子很像拉脱维亚人的红军战士歪着头,站在他的身边。红军战士拿开嘴上的纸烟,竖着小手指头,在讲一件事情,看样子,那件事十分可笑:安娜笑得前俯后仰,阿布拉姆逊笑得满脸皱纹,旁边还有几个人都在笑哈哈地听着;在那个红军战士的大脸上,每一根清楚得像用斧头砍成的线条,都流露着聪明、机灵和有点儿厉害的神气。

彭楚克一只手按在安娜肩上。

“你好,安娜!”

她回头一看,脸上涌起一阵红晕,一直红到脖子根,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你打哪儿来?阿布拉姆逊,你瞧瞧!他来啦,就像一个当当响的银角子,可是你还替他担心呢。”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咿咿呀呀地说着,也不抬眼睛,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窘急心情,就朝门口退了几步。

彭楚克握了握阿布拉姆逊那热乎乎的手,和他说了几句话,感觉出自己脸上有一种傻傻的、无限幸福的笑,也不回答阿布拉姆逊问他的话(他甚至都没有听清问的是什么),就朝安娜走去。她定了定神,带着怪自己不该发窘的笑容迎住他。

“喂,再问一次好。你怎么样?结实吗?什么时候来的?是从诺沃契尔卡斯克来的吗?你是在郭鲁博夫的队伍里吗?原来这样……哦,怎么样?”

彭楚克一面回答她的问话,一面用直勾勾、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她的目光受不住他的逼视,转向一旁。

“咱们到外面去走走吧。”安娜说。

阿布拉姆逊把他们唤住,说:

“你们很快就回来吧?彭楚克同志,我有事要和你谈。我们想请你干一项工作。”

“过一个钟头我就回来。”

到了大街上,安娜对直地、温柔地看着彭楚克的眼睛,懊恼地挥了一下手。

“伊里亚,伊里亚,我都发起窘来啦,多不好啊……真像个小姑娘!这是因为,第一,你来得意外;第二,咱们的情况不明不白的。说实在的,咱们俩算什么呢?是情歌里的‘情哥哥和情妹妹’吗?你可知道,在卢干斯克,阿布拉姆逊有一回问我:‘你和彭楚克同居过吗?’我没有承认,然而他是一个有眼力的人,凡是落到他眼底下的事,都瞒不过他。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我从他的眼神看出来,他是不相信的。”

“你还是谈谈你自己吧,你怎么样?”

“哦,我们干得才带劲哩!我们拉起了一支队伍,足足有二百一十条枪。我们干的是组织工作和政治工作……这些事一两句话哪能说得完呢?你来了,我心里乱腾了一阵子,还没有回过神来呢,你在哪儿……在哪儿住?”她停住谈话,问道。

“住在这儿……一个同志家里。”

彭楚克觉得不好直说,就没有说真话:实际上这几夜他都是睡在西维尔司的司令部办公室里。

“你今天就搬到我家去吧。还记得我家住在哪儿吗?你以前还送过我。”

“能找到。不过……恐怕挤得你家很不方便吧?”

“算了吧,一点都不会有什么不方便,而且你根本就不应该说这种话。”

傍晚,彭楚克将所有的衣物装到一只大军用袋里,背到肩上,就朝安娜住的那条郊区小胡同走去。来到一座不大的砖瓦厢房的门口,一位老太太迎住他。她的脸模模糊糊地像安娜:眼睛也是黑中带蓝,鼻子也是有点儿弯,只不过皮肤皱皱巴巴的,而且带黄土色,嘴巴也瘪了进去,显出一副老态。

“您是彭楚克吧?”她问道。

“是的。”

“请您进来吧。您的事,女儿对我说过啦。”

她把彭楚克领进一间小屋里,指点他把东西放下来,她又用害风湿害得直打哆嗦的手指头朝四下里指了指。

“您就住在这儿好啦。这张床您就凑合着睡吧。”

她说话带着很明显的犹太人口音。家里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小姑娘,身子很瘦弱,眼睛也和安娜一样,深凹进去。

过了不大的一会儿,安娜回来了。她一回来,就热闹起来,有了生气。

“没有人上咱们家来吗?彭楚克没来吗?”

母亲用犹太话回答了她两句,安娜就迈着轻盈而矫捷的步子朝门口走去。

“可以进去吗?”

“可以,可以。”

彭楚克连忙站起来迎她。

“嘿,怎么样?你安顿好了吗?”

她用满意的、笑盈盈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遍,又问:

“你吃东西了吗?咱们吃去。”

她拉着他的军便服袖子,把他领到另一间屋子里,说:

“妈妈,这是我的同志,”她笑了笑,“您可别委屈了他。”

“哎,瞧你说的,那怎么会呢?……他是咱们的贵客嘛。”

夜里,罗斯托夫城里就像豆荚熟了那样,劈劈啪啪地响了一阵枪声。机枪声也零零落落地响了一阵子,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于是黑夜,静默的二月之夜,又撒下寂静的幕,笼罩住街道。彭楚克和安娜在他这间收拾得非常整洁的小屋子里坐了很久。

“这屋子是我和小妹妹住的。”安娜说。“你看,我们过得多么简朴,就像修女一样。连一幅廉价的画、一张相片、一样能说明我是个中学生的东西都没有。”

“你们靠什么生活?”彭楚克在谈话中间问道。

安娜流露着自豪的神情回答说:

“以前我在阿司莫罗夫工厂做工,还当家庭教师。”

“那现在呢?”

“妈妈给人家做衣服。她们两个人过日子花不了多少钱。”

彭楚克详细地讲了讲进占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情形,讲了讲兹维列沃和卡敏镇附近的战斗。安娜也讲了在卢干斯克和塔干罗格工作的情形。

十一点钟,妈妈屋里的灯一熄,安娜就走了。 DNhOyX8V5UdrBV1GxufuRSSPelTu5D4sRIqvVvZX2x6tr/33uYaEq8GfIB/FYc3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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