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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在卡敏镇召开哥萨克军人代表大会以前,伊兹瓦林上尉从团里逃跑了。逃跑的前一天他去看过格里高力,拐弯抹角地暗示自己要离开,他说:

“目前环境是这样,很难在团里再干下去。哥萨克们都在两个极端,在布尔什维克和旧君主制度之间摇来摆去。谁也不愿意支持卡列金的政府,尤其是因为他光是天天空喊平等。我们需要的是刚强的、有魄力的人,需要一个能对付外来户的人……不过我认为,目前最好还是支持卡列金,免得全盘输掉。”他停了一会儿,一面吸烟,一面问道:“你……大概信仰红党了吧?”

“差不多。”格里高力答应说。

“你是真心实意呢,还是像郭鲁博夫一样,想笼络人心呢?”

“我用不着笼络人心,自己能找到出路。”

“你找不到出路,只会碰到墙上。”

“咱们就等着瞧吧……”

“格里高力,我怕咱们以后会以仇敌相见。”

“在战场上是不认朋友的,叶菲姆·伊万内奇。”格里高力笑着说。

伊兹瓦林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第二天早晨他就不见了,就像石头沉进了大海。

开代表大会的那一天,维奥申乡列别亚希村一个阿塔曼团的哥萨克来看格里高力。格里高力正在擦手枪,往手枪上抹油。这个阿塔曼团的哥萨克坐了一会儿,临走的时候,好像是随口一提,又好像是专门为此事来的(他知道,原阿塔曼团的军官李斯特尼次基夺了格里高力的女人,他偶然在车站上看见了李斯特尼次基,所以特地来警告他),说:

“格里高力·潘捷莱耶维奇,我今天在车站上看到你的朋友啦。”

“哪一个?”

“李斯特尼次基。你认识他吗?”

“什么时候看到的?”格里高力急忙问道。

“一个钟头以前。”

格里高力坐了下来。往日的凌辱就像猎狗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心。他对仇人的憎恨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强烈,但是他知道,如果现在遇到了,在目前内战已起的条件下,他们之间一定要流血的。他无意中听到李斯特尼次基的消息以后,才知道旧日的创伤并没有随着时间消失:只要三言两语,就会流血。格里高力真想为过去的事痛痛快快地报复一下——就因为这个可恶的家伙插了一脚,他的生活才暗淡无光了,过去的生活十分愉快,充满乐趣,如今只剩下孤寂、苦闷和忧郁。

他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脸上的一阵微微的红晕已经渐渐退去,就问道:

“你可知道,他是不是上这儿来的?”

“恐怕不是,大概是上诺沃契尔卡斯克的。”

“噢——噢……”

阿塔曼团的哥萨克又谈了谈代表大会的事和团里的新闻,就走了。他走后一连好几天,格里高力心中痛苦异常,怎么压都压不住。他一天到晚恍恍惚惚的,比往常更多地想起阿克西妮亚,嘴里发苦,心里木木的。他想起娜塔莉亚,想起孩子们,但这种回忆带给他的愉快早已被时间冲淡了,被岁月蚀薄了。他的心还是在阿克西妮亚身上,仍旧像从前一样深沉而强烈地想念着她。

柴尔涅曹夫的部队攻了上来,只好从卡敏镇仓促撤退。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一些散乱的队伍,一支支残缺不全的连队,有的纷纷登上火车,有的用行军的方式撤退,把一切累赘的和笨重的东西全都扔下。可以明显看得出缺少组织性,缺少一个坚强有力、能够整顿和指挥这股实际上很可观的兵力的人。

最近一些日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个郭鲁博夫中校,他在选举出来的指挥员中显得与众不同。他担任了战斗力特别强的第二十七哥萨克团的指挥,并且马上就雷厉风行地进行了整顿。哥萨克们都毫无二话地服从他,认为他在团里有别人所不及的才能:善于团结指挥人员,善于安排,善于领导。郭鲁博夫是个很粗壮的军官,腮帮子鼓鼓的,两只眼睛显得很凶。这会儿他正摇晃着马刀,在车站上对装车动作缓慢的哥萨克吆喝着:

“你们怎么回事儿?是在捉迷藏吗?!他妈的!……快点儿装啊!……我以革命的名义命令你们立即服从!什——么?……这是谁在煽动?我枪毙你,坏蛋!……住嘴!对消极怠工的和暗藏的反革命分子我决不客气!”

于是哥萨克们都服帖了。按照旧的传统,很多人甚至还喜欢这一套,大家都还没有摆脱旧传统。在旧时代,越是厉害,就越是大家心目中的好指挥官。关于郭鲁博夫这样的指挥官,有一种说法:“处罚起你来,会揭掉你的皮;心疼起你来,再给你缝上一张。”

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的部队像潮水一样退出后,一齐拥到了格鲁博克镇。所有的部队实际上已经由郭鲁博夫在指挥。他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把溃不成军的队伍集结起来,并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以巩固格鲁博克的防务。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受他的委派,指挥着由后备第二团的两个连和阿塔曼团的一个连组成的一个营。

一月二十日黄昏时候,格里高力走出自己的住所,去检查设立在铁路线外面的阿塔曼团那个连的岗哨,他在大门口碰上了波得捷尔柯夫。波得捷尔柯夫一下子就认出他来。

“你是麦列霍夫吧?”

“是的。”

“你上哪儿去?”

“查岗去。从诺沃契尔卡斯克回来很久了吗?怎么样?”

波得捷尔柯夫皱起了眉头。

“和人民的死敌是不能谈和平的。他们玩的鬼把戏,你还没看见吗?一面谈判……一面放出柴尔涅曹夫来咬人。卡列金这家伙有多坏呀?!好啦,我很忙,要到司令部有急事。”

他匆匆和格里高力道过别,便大踏步朝镇中心走去。

还在当选为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以前,他对待格里高力和其他一些熟人的态度就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的声音中已经流露出优越和高傲的语调。这个天性纯朴的人,因为掌了权,头脑就发起昏来。

格里高力把军大衣领子往上拉了拉,加快了脚步。看样子夜里会很冷。风从东南方吹来。天渐渐放晴了。地上的雪冻得很结实,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直响。月亮就像一个残废人上楼梯,慢慢地、歪着身子升了上来。郊外的原野蒙起一片淡紫色的暮霭。正是黑夜渐渐降临的时候,这时候一切景物的轮廓、线条、色彩、距离都在渐渐消失;这时候白昼的亮光还同黑夜交织在一起,进行混战,所以一切都显得不像真的,缥缥缈缈,像童话里的东西;这时候就连气味都失去刺激性,带有一种特别的、淡化的成分。

格里高力查完岗哨,回到住所。房东是个铁路职员,一脸的麻子,长相很像一个流氓,他生起火壶,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你们要进攻吗?”

“不知道。”

“还是你们等着他们进攻?”

“看来是这样。”

“这很对。我想,你们没有力量进攻,那么,当然最好就是等待。防守是比较有利的。我在和德国打仗时当过工兵,对于战略战术也略知一二……兵力不足呀。”

“算了吧。”格里高力不想谈这个使他不快的问题。

但是房东一面搔着呢子背心底下他那像石斑鱼一样的瘦肚皮,一面在桌子跟前转悠着,一股劲儿地缠着问:

“炮队多不多?有多少门炮?多少门?”

“你当过兵,可是不懂当兵的规矩!”格里高力带着愤怒的神情冷冷地说,并且把眼睛一翻,吓得房东像发晕一样,朝旁边歪一歪。“你当过兵,可是这么不懂规矩!……你怎么能问我们军队的数目和作战计划?我马上把你送去审问审问……”

“长官……先生……好先……好先……”房东脸色煞白,急得喘不上气来,词尾都说不清了,嘴唇半张着,脸上的麻子都发了青。“我太糊……太糊涂!请多多包涵!……”

在喝茶的时候,格里高力无意中看了他一眼,就看到房东的眼睛就像遇到闪电时那样,猛然眨动了一下,可是等眼睛睁开,却露出另一种神情,那是一种亲热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爱慕的神情。房东的妻子和两个成年的女儿在小声说着话儿。格里高力没有喝完第二杯茶,就回到自己房里。

过了不大一会儿,和格里高力住在一所房子里的后备第二团第四连的六个哥萨克也从外面回来了。他们闹哄哄地喝起茶来,又说又笑。格里高力已经矇眬欲睡,只听到他们谈话的片断。有一个人在讲(格里高力从声音上听出是排长巴贺马乔夫,是卢干乡人),其余的人偶尔地插几句话。

“这事儿是我亲眼见到的。郭尔洛夫区第十一号矿有三个矿工跑来说,我们那儿成立了一个组织,需要武器,你们匀给我们一点儿吧。可是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一个干部说……真的,是我亲自听他说的嘛!”他提高声音,回答不知是谁的插话。“那个干部说:‘同志,你们去找萨布林吧,我们这儿什么也没有。’哪里是什么也没有?我就知道,还有不少多余的步枪呢。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是因为庄稼佬要参加,所以起了小心眼儿。”

“就应该这样!”另外一个人说。“要是给了他们家伙,还不知道他们肯不肯打仗。可是一提起土地,他们就会把手伸得老长。”

“我们可是知道这一套!”还有一个人粗声粗气地说。

巴贺马乔夫若有所思地用茶匙敲起玻璃杯子;他一面合着自己说话的节拍敲着茶匙,一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不行,这样不对头。布尔什维克为了全体人民可以忍让,咱们这些布尔什维克却很糟。只要打垮了卡列金,以后再说别的……”

“哎哟,我的老兄呀!”一个孩子般清脆的声音用开导的语气高声说:“你要明白,咱们没有什么可让的呀!像样的地每个人只能摊到一亩半,剩下的都是沙石地、山沟和草场啦。拿什么来让呀?”

“用不着分你的地,有一些人的土地多得很呢。”

“还有军用土地呢?”

“我的天呀!把自己的土地拿出去,再向大爷大娘乞讨吗?……嘿,你呀,真想得出这样的好主意!”

“军用土地军队还要用呢。”

“那当然啦。”

“真是贪心不足!”

“哪能算什么贪心!”

“也许会把上游的哥萨克迁移过来。我们都知道,他们的土地是一片黄沙。”

“就是这话!”

“咱们什么都捞不到。”

“没有酒真不好办。”

“喂,伙计们!前几天这儿打开一座酒库。有一个人掉到酒里,呛死啦。”

“他是想一下子喝光。喝得肚子鼓鼓的。”

格里高力在矇眬中听到,哥萨克们铺着地铺,打着哈欠,挠着痒痒,还在继续谈着土地,谈着分地的事。

快到黎明时候,窗外响起枪声。哥萨克们一齐跳了起来。格里高力拉过军便服,两只胳膊却怎么都伸不进袖子。他抓起军大衣,一面跑着一面把鞋穿上。枪声像炒豆子一样在窗外劈劈啪啪响了起来。一辆大车轰隆轰隆地开了过去。有人在门口慌里慌张地高声喊叫:

“带枪集合!带枪集合!……”

柴尔涅曹夫的部队打得哨兵节节后退,渐渐向格鲁博克镇里冲来。骑兵在灰蒙蒙、阴沉沉的夜色中来来回回地奔驰。步兵咚咚地乱跑。十字路口正在架机枪。有三十来个哥萨克像一条链子似的排成横队向前冲去。有一个小队从小胡同里穿过去。枪栓咔嚓咔嚓地响着,子弹进了枪膛。前面的街上响起高亢而嘹亮的口令声:

“第三连,快!那是谁把队伍搞乱啦?……立正!机枪手,往右翼!准备好了吗?全连注意……”

一个炮兵排轰隆轰隆地开过。马匹大步跑着。炮手们摇晃着鞭子。炮弹箱咔啦咔啦,车轮咕隆咕隆,炮架子咯吱咯吱,同镇边上越来越密集的枪声混成了一片。不远处有几挺机枪一齐吼叫起来。一辆不知往哪里跑的炊事车,跑到附近的街口,撞在小花坛旁边的一根树桩上,一下子就撞翻了。

“瞎鬼!……你没看见吗?!瞎闯什么?”有一个吓得要死的声音十分紧张地吆喝道。

格里高力好不容易集合起一个连,带着这一连人朝镇边上跑去。镇边上已经有许多哥萨克一股一股地败退下来。

“往哪儿去?……”格里高力抓住最前面一个人的步枪,问道。

“松——手!……”那人朝外挣着。“松手,浑蛋!……为什么抓住我?你没看见,都在退吗?……”

“好厉害!……”

“来势好猛……”

“咱们往哪儿去?……上什么地方……上米尔列尔镇,好吗?”好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说。

格里高力带着一连人来到镇边上一座长长的棚子前,刚要让队伍散开,可是又一股退却的哥萨克跑来把队伍冲乱了。他这个连的哥萨克和退却的人混到了一起,一齐朝后面,朝街道上跑去。

“站住!……不要跑……我开枪啦!……”格里高力气得打着哆嗦吆喝道。

大家都不听他的了。一阵一阵的机枪子弹顺着大街泼来;哥萨克们一堆一堆地在地上趴了一小会儿,朝墙跟前爬了爬,便跑进了几条横街。

“现在控制不住啦,麦列霍夫!”排长巴贺马乔夫从他身边跑过,把脸凑过来看着他的眼睛,高声说。

格里高力咬了咬牙,摇晃着步枪,跟着他向后退去。

部队一片混乱,仓皇地逃出了格鲁博克。差不多把部队的全部物资都扔掉了。到黎明时候,才把各连集合起来,发起反攻。

郭鲁博夫的脸红红的,一脸都是汗,小皮袄敞着怀,他顺着自己的二十七团前进的散兵线来来回回地跑着,用响亮而紧张的嗓门儿高声喊叫着:

“前进!……不要卧倒!冲啊!……冲啊!……”

炮兵第十四连进入阵地,正把大炮从车上往下卸;炮兵连连长站在炮弹箱上,用望远镜观察着。

五点多钟开始战斗。由哥萨克和沃罗涅日的彼特洛夫支队的赤卫队员混合而成的散兵线密密麻麻地向前拥去,许许多多人影在雪地上移动着,好像白底子上挑了许许多多黑黑的花儿。

东方吹来冷风。风把乌云拨开,下面露出一抹红红的朝霞。

格里高力从阿塔曼团的一个连中拨出一半人去掩护炮兵第十四连,率领其余的人去进攻。

试射的第一发炮弹落在柴尔涅曹夫部队的阵地前面很远的地方。爆炸的烟雾升了起来,像一面乱蓬蓬的蓝黄色的大旗。第二发炮弹又清脆地炸了开来。各门炮都逐个儿试射起来。

“嗖——嗖——嗖!……”炮弹朝远处飞去。

一阵令人紧张的寂静,穿插了几排步枪的齐射声,接着便是远处响亮的炮弹爆炸声。超远射以后,炮弹就接二连三地落到阵地近处了。格里高力被风吹得皱起眉头,怀着满意的心情想道:“试射成功啦!”

右翼是第四十四团的几个连。郭鲁博夫领着自己那个团在中央。格里高力在他的左边。格里高力过去,是赤卫队的几个小队,他们在右翼的尽边上。格里高力的队伍配备了三挺机枪。机枪队长是一个矮矮的赤卫队员,一张脸阴沉沉的,两只大手上生满了黑毛,他扫射起来又准又狠,打得进攻的敌人不敢动弹。他的机枪一直跟着阿塔曼团那半个连前进。他手下有一个穿军大衣的健壮的女赤卫队员。格里高力顺着阵地走过时,愤恨地想道:“色鬼!在战场上打仗,还离不开女人。同这种人在一起,能打什么仗?!再把孩子、鹅毛褥子和各种各样的零碎儿都带来才好哩!……”机枪队长走到格里高力跟前,理了理胸前的手枪带子,问:

“这支队伍是您指挥吗?”

“是的,是我!”

“我要在阿塔曼团这半个连的阵地上进行阻拦射击。您瞧,咱们进展太慢啦。”

“好吧!”格里高力答应过,听到一挺哑了的机枪那边传来喊叫声,连忙转过头去。

一个身强力壮的大胡子机枪手十分暴躁地喊叫着:

“彭楚克!……咱们这样打,机枪都要熔化啦!……怎么能这样啊?”

那个穿军大衣的女子就跪在他身边。她那一双黑黑的眼睛在绒头巾下面忽闪着,格里高力觉得很像阿克西妮亚,这一双眼睛勾起了他的思念,他气也不喘、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晌午时候,郭鲁博夫派传令兵给格里高力送来一张字条。在从行军记事簿上顺手扯下来的一张纸片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些潦草的字:

我以顿河革命委员会的名义命令您,率领您手下两个连离开阵地,以急行军包抄敌人的右翼,你们进袭的地区此处可以看得见,就在风磨稍左一点,顺山沟走……行动要隐蔽(有几个字看不清)……等我们一发动强攻,你们就从侧翼冲过来。

郭鲁博夫

格里高力把两个连撤下来,叫大家上了马,往后开去,尽量不叫敌人判断出他们行军的方向。

他绕着圈子走了有二十俄里。马匹在很深的雪里走得非常吃力。他们走的山沟里积满了雪。有些地方的雪抵到马肚子。格里高力听着一阵一阵的炮声,不时担心地看看表,这表是在罗马尼亚从一个被打死的德国军官手上摘下来的——他很怕误了时间。他还不时地根据指南针校正方向,但还是比指定的方向偏左了一点儿。他们爬上一处宽宽的斜坡,来到开阔的地方。马匹浑身冒着热气,腿窝里水漉漉的。格里高力命令下马,自己第一个跳到高些的地方。马匹留在山沟里,派几个人看守着。哥萨克们都跟着格里高力顺着平缓的斜坡朝前爬去。格里高力回头看了看,看见自己后面有一连多下了马、在积雪的山沟斜坡上散了开来的战士,就觉得自己有了信心和力量。他也和每个人一样,在打仗时有一种很强烈的群体感。格里高力四面看了看,估量了一下情况,心里明白了,因为对路上的困难估计不足,至少迟到了半个钟头。

郭鲁博夫发动了大胆的战略性进攻,差不多已经切断柴尔涅曹夫的退路,他在两翼配备了掩护,用正面突击朝半面被包围的敌军冲去。一阵阵隆隆的炮声。枪声劈劈啪啪地乱响,好像是铁砂子在铁锅里乱滚;坑坑洼洼的敌军阵地上罩起一片榴霰弹的硝烟,炮弹接连不断地落下来。

“成散兵线!……”

格里高力带着自己的两个连从侧翼冲上去。他们就像在射击演习时那样,也不卧倒,直往前冲,但是柴尔涅曹夫的队伍里有一个很灵活的机枪手,他的“马克辛”机枪非常厉害,哥萨克们损失了三个人后,就老老实实地卧倒了。

下午两点多钟,格里高力中了一颗子弹。包着镍皮的灼热的铅弹钻进大腿肌肉里。格里高力觉得火辣辣地疼,觉得出现了失血时那种熟悉的呕吐感,就紧紧地咬住牙。他从阵地上爬下来,急得跳了起来,猛烈地摇了摇被子弹擦伤的脑袋。因为子弹没有钻出来,所以腿部越来越疼得厉害。这颗子弹打到格里高力身上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大的劲儿了,所以,穿透了军大衣、军裤和皮肤,到了肉里就停住了。因为疼得像火烧,疼得钻心,行动起来很不方便。格里高力趴在地上,想起了第十二团在罗马尼亚的特兰斯瓦尼亚山地打的那一仗,那一次他的胳膊受了伤。他的眼前清清楚楚地出现了那一次进攻的场面:“秃子”,米沙·柯晒沃依的怒冲冲的脸,叶麦里扬·格洛舍夫拖着一个受伤的中尉往山下跑。

格里高力的副手是一个叫刘毕什金·巴维尔的军官,他担任了两个连的指挥。他派两个哥萨克把格里高力送到看守马匹的人那里去。两个哥萨克一面扶着格里高力上马,一面很关切地劝他说:

“请您把伤口包扎包扎吧。”

“有绷带吗?”

格里高力已经上了马,但是想了想,又下了马,脱下裤子,只觉一阵冷气透过汗淋淋的脊背、肚子和两腿,他冷得皱着眉头,匆匆地把火辣辣、血糊糊、好像用铅笔刀割的一道伤口包扎起来。

他骑上马,由自己的传令兵陪着,仍旧绕道朝发起反攻的地方走去。他望着雪地上密密麻麻的马蹄印儿,望着几个钟头以前他带领两个连走过的这道山沟。他昏昏欲睡,高地上发生的事情不知为什么已经变得非常遥远和淡漠了。

可是在那边,步枪声依然乱纷纷地、一阵紧似一阵地响着,敌人支援自己人的重炮轰轰隆隆,而且不时地有咆哮的机枪连续射击一阵子,好像是为总结战果,画着尚未可知的虚线。

格里高力在山沟里走了有三俄里。马匹在雪里越陷越深。

“把马赶到平地上去……”格里高力一面打着马往积雪很厚的山沟斜坡上走,一面对传令兵嘟哝说。

远处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尸体,黑糊糊的,就像落在田野上的乌鸦。在地平线尽头处,有一匹没有人骑的马在狂跑,从这里看去,那马显得非常小。

格里高力看到,已经溃乱和变稀了的柴尔涅曹夫的基本核心队伍,冲出了战场,转来转去地朝格鲁博克退去。格里高力放开自己的枣红马飞跑起来。远处零零落落地有很多堆哥萨克。格里高力催马跑到其中一堆哥萨克跟前,看到了郭鲁博夫。郭鲁博夫仰靠在马鞍上。他那两边镶着发了黄的羊羔皮的皮袄敞着怀,皮帽子歪戴着,额头上汗津津的。他捻着司务长式的上翘的小胡子,用沙哑的嗓门儿高叫道:

“麦列霍夫,好样儿的!你好像挂花啦!他妈的!骨头没伤着吧?”他不等回答,就笑着说:“打得痛快!把他们打垮啦!……把军官队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夹起尾巴跑啦!”

格里高力要了一根烟,抽了起来。田野上到处都是哥萨克和赤卫队员。一个骑马的哥萨克从前方远处黑压压的一群人那里飞快地跑来。

“俘虏了四十个人,郭鲁博夫!……”他老远就喊起来。“俘虏了四十名军官,还有柴尔涅曹夫本人。”

“你是吹牛吧?!”郭鲁博夫惊骇地在马上转了一下身子,狠狠抽了一下他那匹白腿的高头大马,朝前跑去。

格里高力等了一会儿,也打马跟着他跑去。

密密层层的一群俘虏,由押送队围成一个圈儿押解着,押送队有三十人,是第四十四团和第二十七团的一个连的哥萨克。柴尔涅曹夫走在最前面。他为了逃避追击,扔掉了皮袄,现在只穿着一件很薄的光皮上衣。左肩上的肩章已经扯掉了。脸上靠近左眼的地方有一道新鲜的擦伤还在流血。他走得很快,脚步一点都不乱。他的皮帽子歪戴着,他显得很不在乎、很神气。他那红红的脸上一点害怕的影子也没有:看样子,他有好几天没刮脸了,两腮上和下巴上的淡褐色胡楂闪着金光。柴尔涅曹夫冷冷地、迅速地打量着朝他跑来的哥萨克们;两道眉毛中间出现了一条伤心和痛恨的皱纹。他一面走,一面划着火柴,用红红的、坚硬的嘴角衔住烟卷,抽起烟来。

大多数军官都很年轻,只有几个人满头白发。一个腿部受伤的军官落在了后头,一个大脑袋、小个子、麻脸的哥萨克用枪托子推着他的脊背。有一个很威武的高个子大尉差不多和柴尔涅曹夫并排走着。有两个人,一个是少尉,一个是中尉,面带笑容,挽着胳膊走;在他们后面是一个宽肩膀、鬈发、没戴帽子的士官生。有一个军官披着一件步兵军大衣,上面的肩章是缝死了的。还有一个军官也没有戴皮帽,只戴着红绒线长耳军官风帽,风帽一直压到他那像女子一样清秀的黑眼睛上;风将风帽的长耳朵吹到他的两肩上。

郭鲁博夫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他慢慢停下来,对哥萨克们喊叫道:

“你们听着!……你们要遵守革命军事时期的纪律,对俘虏的安全要负责!要把他们安全地送到司令部去!”

他叫过一个骑马的哥萨克来,在马上草草地写了一张字条,折叠起来,交给那个哥萨克,说:

“你跑快点儿!把这交给波得捷尔柯夫。”

他转过身来,问格里高力:

“你也跟着去吗,麦列霍夫?”

郭鲁博夫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走到格里高力跟前,说:

“你告诉波得捷尔柯夫,就说我要把柴尔涅曹夫保出去!明白了吗?……好,就这样告诉他。你去吧。”

格里高力跑到那群俘虏的前面,一直跑到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司令部,司令部就设在离一个村子不远的田野上。波得捷尔柯夫正在一辆大车旁边走来走去,车轮子上都结了冰,车上有一挺罩着绿套子的机枪。一些参谋人员、通讯员、传令兵和几位军官也都在这里捯动着脚,弄得鞋后跟叭叭直响。米纳耶夫也和波得捷尔柯夫一样,才从阵地上回来不久。他坐在赶车的位子上吃着上了冻的白面包,嚼得咯吧咯吧直响。

“波得捷尔柯夫!”格里高力骑着马走到一旁。“俘虏马上就要送到啦。你看过郭鲁博夫的条子吗?”

波得捷尔柯夫使劲甩了一下鞭子;他把眼睛垂得低低的,红着脸,叫道:

“我要啐郭鲁博夫一口!……他真是异想天开!对柴尔涅曹夫这样一个强盗和反革命分子,他能担保得了吗?……我不答应!我要全部枪毙,就这样!”

“郭鲁博夫说要保他出去。”

“我不答应!……说不答应,就不答应!就这样,没什么好说的!要由革命法庭对他进行审判,并立即处决。杀一儆百!……你可知道,”他用锐利的目光望着渐渐走近的俘虏群,用比较镇定的口气说,“你可知道,他杀过多少人?多着呢!……单是矿工,他杀过多少?……”说到这里,他的怒火又冒了上来,气汹汹地转起眼珠子。“决不答应!……”

“这没有什么好嚷的!”格里高力也提高了声音,他的胸膛哆嗦着,好像波得捷尔柯夫的火气也传给了他。“你们在这儿当法官的太多啦!你最好还是到阵地上去走走!”他的鼻孔哆嗦着,用手朝后面指了指。“你们这儿指手画脚的人太多啦!”

波得捷尔柯夫在手里揉搓着鞭子,走了开去。他老远地喊叫道:

“我到阵地上去过!你别以为我是怕死躲在大车上。麦列霍夫,你给我住嘴!明白吗?……你跟谁这样说话?……岂有此理!把你那套军官脾气收起来吧!是革命军事委员会做主,而不是随便什么人……”

格里高力拍马走到他的跟前,忘记了自己的伤,从马上跳下来,只觉一阵钻心的疼,仰面跌倒在地上。伤口里火辣辣地冒起血来。他没等别人搀扶就自己爬了起来,勉强支撑着一瘸一拐地走到大车跟前,侧着身子倒在后面的车弓子上。

俘虏们来到跟前。押送队中一部分徒步的哥萨克同传令兵和司令部警卫队的一些哥萨克交谈起来。他们打仗时的热乎劲儿还没有冷下来,眼睛里火星直冒,凶气逼人,互相谈论着作战时的一些详情细节和战果。

波得捷尔柯夫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踩得雪地上一个坑一个坑的,走到俘虏们跟前。站在最前面的柴尔涅曹夫轻蔑地眯缝着炯炯有神、毫不畏惧的眼睛看着他;并且像稍息那样伸出左腿,轻轻摇晃着,又用一排白白的上牙咬住紧紧抿着的粉红色嘴唇。波得捷尔柯夫对直地走到他跟前。波得捷尔柯夫全身哆嗦着,两只眨也不眨的眼睛在坑洼不平的雪地上搜索着,等到这双眼睛抬了起来,就和柴尔涅曹夫那毫不惧怕的、轻蔑的目光交叉到一起,并且用仇恨的力量压倒了柴尔涅曹夫的目光。

“你落网啦……坏蛋!”波得捷尔柯夫用愤怒而低沉的声音说,并且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脸似笑非笑地皱出一道印子,好像是用马刀砍的。

“哥萨克的叛徒!下流东西!奸贼!”柴尔涅曹夫咬牙切齿地骂道。

波得捷尔柯夫晃了晃脑袋,好像是躲避打来的耳光;他的两颊发了青,张着嘴吃力地吸着气。

后来的事来得快得惊人。柴尔涅曹夫脸色煞白,龇着牙,两个拳头紧紧贴在胸前,身子朝前探着,朝波得捷尔柯夫走来。他那哆哆嗦嗦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很不清楚,还夹杂着一些骂娘的话。至于他说的是什么,只有慢慢向后退的波得捷尔柯夫能听得清。

“你早晚逃不掉……你明白吗?”柴尔涅曹夫猛然提高了声音。

俘虏的军官们、押送队的哥萨克们和司令部的人员都听清了这两句。

“噢噢噢噢……”波得捷尔柯夫就像憋得透不过气来似的,闷声闷气地叫着,一只手抓住了马刀把子。

马上静了下来。米纳耶夫、克里沃什雷科夫和另外几个人连忙咯吱咯吱地踩着积雪朝波得捷尔柯夫跑去。但是波得捷尔柯夫抢在他们前面,身子向右一扭,向下一蹲,把马刀抽出了鞘,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使出全身力气照柴尔涅曹夫头上砍去。

格里高力看到,柴尔涅曹夫哆嗦了一下,把左胳膊举到头顶上,护住头;又看到,他的左手被砍断了,砍成了三角形,马刀又无声地落到柴尔涅曹夫那仰着的头上。先是皮帽子掉了下来,然后柴尔涅曹夫就像断秆的麦穗,慢慢地倒了下去,嘴歪成了怪样子,眼睛就像遇到闪电时那样,很难受地眯缝了起来。

波得捷尔柯夫又砍了他一刀,这才迈着沉重、缓慢的步子走了开去,一面走,一面擦着血染红了的扁平的刀面子。

波得捷尔柯夫一下子撞在大车上,他猛地转过身来,朝着押送队的哥萨克们声嘶力竭地喊叫道:

“把他们宰了……他妈的!全宰了!……一个不留……斩尽杀光!”

枪声猛烈地响了起来。军官们你碰我撞地乱跑起来。那个戴红绒线风帽、眼睛像女子那样秀气的陆军中尉,双手捂着头在跑。一颗子弹打来,他像跳高栏一样,高高地往上一跳,便跌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有两个哥萨克在追杀那个很威武的高个子大尉。他拼命去抓马刀的刀刃,砍得血淋淋的手掌上的血往袖子里直流;他像小孩子一样喊叫着,跪了下去,又仰面倒了下去,头在雪地上乱滚;在他的一张脸上只能看得出一双血糊糊的眼睛,再就是一张拼命喊叫的黑洞洞的嘴。上下飞舞的马刀在他的脸上和黑洞洞的嘴上乱砍,可他还是在喊叫,因为害怕,因为疼,那声音特别尖细。一个身穿撕掉了扣带的军大衣的哥萨克,叉开两腿,对着他放了一枪,才结果了他的性命。鬈发的士官生眼看就要冲出包围圈,一个阿塔曼团的哥萨克追上了他,照后脑勺上一刀,就把他砍死了。一个中尉在飞跑,身上的军大衣被风吹得像翅膀一样张了开来,还是那个阿塔曼团的哥萨克朝他打了一枪,子弹打在两个肩胛骨中间。中尉蹲了下去,拼命用手指头挠胸膛,一直到倒地死去。一个白头发的上尉是就地被砍死的;他快要死的时候,还用脚在雪地上蹬出一个很深的坑,如果不是哥萨克们可怜他,又补了几刀,他还要像一匹好马拴到桩上那样,再蹬上好一阵子。

格里高力在一开始屠杀的时候,就立即离开大车,他用充血的眼睛直盯着波得捷尔柯夫,一瘸一拐地快步朝他走去。米纳耶夫从背后把格里高力抓住,扭住他的胳膊,把手枪夺了下来;他用失神的眼睛盯住格里高力的眼睛,喘着粗气问道:

“你想干什么?” tp3UUYhEcGI/bYfYiK6pDlkPRShHQ2ytzpH+1raapDrOL7tspaFzPnJd3f5j352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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