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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秸染黄了的一条条冰锥从屋檐上纷纷地往下掉,摔在地上发出玻璃的响声。温暖的天气使村子里增添了一个个的水洼和一片片的光地;还没有脱毛的牛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拿鼻子到处闻。麻雀像春天里那样叽叽喳叫着,在院子里的柴禾堆里找食儿。马尔丁·沙米尔正在广场上追赶从家里跑出来的吃得饱饱的枣红马。那马直挺挺地撅着像一捆麻似的尾巴,迎风摆动着乱蓬蓬的鬃毛,尥着蹶子,把蹄子上的一团团水雪摔得老远,在广场上兜了几个圈子,在教堂的围墙边停下来,闻了闻墙上的砖;等主人走到跟前,它用那淡紫色的眼睛斜着看了看主人手里的笼头,又把身子挺了挺,就狂跑起来。

一月想讨大地的欢喜,送来不少阴霾而温暖的日子。哥萨克们望着顿河,预料今年会过早地发大水。这一天,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在后院里站了很久,望着积雪很厚的草甸子,望着顿河上那青灰色的冰面,心里想道:“瞧吧,今年又要像去年那样发大水啦。瞧那雪,那雪有多厚啊!恐怕土地都叫雪压得吃不消,连气都喘不过来啦!”

米佳只穿着一件绿色军便服,在打扫牛栏。他的后脑勺上怪模怪样地扣着一顶白色皮帽。汗漉漉的、笔直的头发耷拉到额头上。米佳用带有牛粪气味的肮脏的手背撩着头发。牛栏门口有一堆冻结的牛粪块,有一只毛茸茸的山羊正在上面乱踩。有几只绵羊挤在篱笆脚下。一只长得比母羊还高的羊羔想要吃奶,母羊用头牴它,不叫它吃。旁边有一只盘角的黑毛阉羊正在桩子上蹭痒痒。

门上涂了黄泥的一座仓房旁边,躺着一条长嘴巴、黄眉毛的公狗,正在晒太阳。仓房檐下的墙上挂着鱼网;格里沙加爷爷拄着拐杖,望着鱼网,显然他是在想,春天就要到了,鱼网该修补修补了。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来到场院上,用当家人的眼睛打量着几个干草垛,正要用耙子搂一搂被羊拉乱了的谷草,这时候他却听到外面人的说话声。他便扔下耙子,朝院子里走去。

米佳叉开一条腿,正在卷烟卷,把情人给他绣的一个很漂亮的烟荷包夹在两个手指头中间。在他旁边的是贺里散福和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贺里散福从浅蓝色的阿塔曼团制帽里面掏出一片油污的卷烟纸。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靠在院子的篱笆门上,敞着军大衣,正在自己的军装棉裤口袋里摸索。他那刮得光光的、下巴上有一个黑黑的小深洞的脸上,流露出遗憾的表情,看样子,他忘记什么东西了。

“夜里睡得好啊,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贺里散福问候道。

“托福托福,老总们!”

“来一块儿抽抽烟吧。”

“不用啦,我刚才抽过。”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和两个人握过手,摘下他那红顶的三耳皮帽,把竖立起来的白头发拢平了,笑了笑,说:

“阿塔曼团的弟兄们,到舍下有何贵干?”

贺里散福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没有马上回答。他先伸着像牛那样粗糙的大舌头,往卷烟纸上抹了老半天的唾沫,等到把烟卷好了,这才瓮声瓮气地说:

“来找米佳,有点小事儿。”

格里沙加爷爷从旁边走过,他用手提着鱼网的圈圈儿。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贺里散福都摘下帽子向他问好。格里沙加爷爷把鱼网送到台阶跟前,又走了回来。

“你们怎么啦,老总们,干什么在家里蹲着呀?躲在老娘们儿怀里焐身子吗?”格里沙加爷爷对哥萨克们说。

“要不然又干什么呢?”贺里散福问道。

“贺里斯托什卡 ,你算了吧!你真不知道吗?”

“老天爷在上,我不知道!”贺里散福起誓说。“天地良心,爷爷,我不知道!”

“前两天从沃罗涅日来了一个人,是个买卖人,是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的朋友,也许是他的亲戚——我不大清楚。那人说,柴尔特柯沃驻着他们布尔什维克的军队。俄罗斯要和咱们打仗啦,你们就躲在家里吗?还有你,米佳,坏小子,听见吗?你怎么不做声?你们在想什么?”

“我们什么也不想。”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笑着说。

“你们什么也不想,那才糟呢!”格里沙加爷爷发急地说。“他们会像逮鹧鸪一样把你们逮起来!庄稼佬把你们都抓起来,把你们活活折腾死……”

米伦·格里高力耶维奇矜持地笑着;贺里散福用手摩弄着脸,弄得很久没刮的硬扎扎的大胡子沙沙地响;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抽着烟,看着米佳,米佳那像猫一样竖着的瞳人亮闪闪的,使人看不出,他的一双绿眼睛是在笑,还是气汹汹地在冒火。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贺里散福又说了一小会儿话以后,便说要走,把米佳叫到了便门口。

“昨天你为什么不去开会?”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正色问道。

“没有工夫。”

“上麦列霍夫家去就有工夫吗?”

米佳头一低,把皮帽子扣到前额上,暗暗地发着狠,说:

“不去就是不去。咱们有什么好谈的?”

“全村上过前方的人都到啦。彼特罗·麦列霍夫没有到。告诉你……大家决定,村里派代表上卡敏镇去。一月十日那儿要开军人代表大会。大家抽了签,抽签的结果,是咱们三个人去,就是我、贺里散福和你。”

“我不去。”米佳决绝地说。

“为什么?”贺里散福沉下脸,抓住他的军便服扣子。“你不合群吗?不合你的意吗?”

“他跟彼特罗·麦列霍夫走呢……”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的脸煞白煞白的,他拉了拉贺里散福的大衣袖子,说。“好啦,咱们走吧。看样子,这是咱们没办法的事……你是不去啦,米佳?”

“不去……我说‘不去’,就是不去。”

“再见吧!”贺里散福歪着脑袋说。

“一路平安!”

米佳的眼睛看着一边,把一只滚烫的手伸给他,便朝房里走去。

“坏蛋!”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低低地说了一声,并且一连抖动了几下鼻孔。“坏蛋!”他望着越走越远的米佳那宽阔的脊背,又比较响亮地说了一遍。

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顺便跑了几家,告诉一些弟兄们,说柯尔叔诺夫不肯去参加军人代表大会,明天只有他们两个去了。

一月八日,天蒙蒙亮,贺里散福和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便出发了。“马掌”亚可夫自愿赶着爬犁送他们去。一对好马拉着爬犁很快地出了村庄,爬上山冈。因为天气暖和,路上的雪已经化了不少。走到雪已经化尽的地方,滑木就陷进泥里,爬犁一冲一冲地向前进,两匹马使足了劲儿拉,把缰绳拉得像弦一样直。

两个人都跟在爬犁后面走。清晨是寒冷的,“马掌”的脸冻得通红,他的靴子踩得路上的薄冰咯吱咯吱直响。他的一张脸像火一样红,只有那块椭圆形的伤疤发着死尸一般的青色。

贺里散福贴着路边,踏着已经落实的颗粒状的积雪往山上走,他气喘吁吁,呼吸十分吃力,因为一九一六年他在杜布诺附近呼吸过德国人的毒瓦斯。

山冈上的风很大,也冷些。三个人都不说话。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用皮袄领子裹住脸。远处的一座小树林子越来越近了。大路穿过树林,向山冈脊上伸去。风在树林里哗啦哗啦地响着,就像小河里的流水。在一棵棵老橡树的树干上,铁锈色的鱼鳞状树皮闪着黄中带绿的金光。远处有一只喳喳叫的喜鹊。喜鹊歪着尾巴从大路上方飞过。那鸟儿乘着风势,歪斜着身子,忽闪着亮闪闪的翅膀,迅速地飞着。

出了村子就没有说过话的“马掌”,回头朝着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一个字一个字地(大概,这两句话他在脑子里早就想好了)说道:

“你们到会上多出出劲,让大家不要打仗。没有人愿意打仗。”

“那是当然,”贺里散福答应说,一面十分羡慕地看着喜鹊自由自在地在飞,并且在脑子里拿鸟儿的无牵无挂的幸福生活跟人的生活做着比较。

一月十日傍晚时候,他们来到卡敏镇上。一群一群的哥萨克从各条街道上朝这座大镇的中心走去。熙熙攘攘,非常热闹。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和贺里散福找到格里高力·麦列霍夫的住处,一问,他却不在家。女房东是一个白眉毛的胖大女人,她说她的这位房客开大会去了。

“大会在哪儿开?”贺里散福问道。

“大概在州公署里,也许是在邮局里。”女房东说着,就冷冷地把门关上,差一点碰着贺里散福的鼻子。

大会开得正热闹。一个有很多窗户的大屋子里挤满了代表。楼梯上,走廊上,旁边的屋子里,都有很多人。

“跟我走。”贺里散福用胳膊肘朝两边推着,朝前走去。

他身后出现一条窄窄的缝儿,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迅速地朝缝儿里钻去。快到开会的屋子门口,有一个哥萨克,从口音上来判断,是个顿河下游的人,上前拦住贺里散福。

“你慢点儿钻,泥鳅!”他刻薄地说。

“让我进去!”

“你就在这儿站站吧!你瞧,没地方啦!”

“让开点儿,你这小蚊子,要不然我捏死你。你试试看!”贺里散福说着,轻轻一提,把那个小个子哥萨克提到一边,又向前走去。

“哎呀呀,好一只大狗熊!”

“阿塔曼团的人个个都是大力士!”

“是一条好汉!能驮一门四英寸口径的大炮!”

“瞧,他提一个人多轻巧!”

像羊群似的拥拥挤挤地站在门口的许多人都笑着,不由得都带着敬意打量着比大家都高一头的贺里散福。

他们在后墙根下找到了格里高力。他正蹲在那里抽烟,和三十五团的一个代表说话。他一看见自己村里来的人,那耷拉着的铁青色小胡子就笑得哆嗦起来。

“嘿……哪一阵风把你们刮来啦?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你好!贺里散福小叔,你可结实!”

“结实倒是结实,就是不怎么会结子。”贺里散福嘻嘻笑着,把格里高力整个的手掌都握进他那半俄尺长的大手里。

“咱们村里怎么样?”

“村里都平安。大家都问候你。你爹叫你回家去看看。”

“彼特罗怎么样?”

“彼特罗嘛……”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不自然地笑了笑,“彼特罗和我们这些人谈不到一块儿。”

“这我知道。噢,娜塔莉亚怎么样?孩子们好吗?你们常看到他们吗?”

“都很结实,都向你问好。就是你爹还在生你的气……”

贺里散福的脑袋转来转去,打量着坐在桌子旁边的主席团。他虽然在后面,看起什么还是比别人都方便。格里高力利用大会短短的休息时间,继续探问村里的情形。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讲了村子里的情形、村子里的一些新闻,又简短地讲了上过前方的人开大会、派他和贺里散福到这里来的事。他正要问问卡敏镇这里的情形,这时候有一个坐在桌旁的人宣布说:

“乡亲们,现在由矿工代表发言。请大家注意听,还要保持秩序。”

一个中等身材的人,把淡褐色的头发向上撩了撩,就说起话来。像蜜蜂叫似的嗡嗡的人声,就像被切断了一样,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他一发言,格里高力和其他的人就感到他那些慷慨激昂、充满激情的话很有说服力。他谈到卡列金煽动哥萨克同俄罗斯的工人阶级和农民去打仗的阴险用心,谈到哥萨克和工人利益的一致,谈到布尔什维克同哥萨克的反革命集团进行斗争的目的。

“我们愿意和哥萨克的劳动人民携起手来,并且希望,在同白卫军匪徒作战中,上过前方的哥萨克会成为我们可靠的盟友。过去为沙皇作战的时候,工人和哥萨克一起流过血,现在和卡列金率领的资产阶级的狗崽子们作战,我们也应该在一起,而且一定能在一起!我们要手挽手地作战,共同来消灭千百年来欺压劳动人民的那些人!”他的洪亮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响着。

“他妈的,说得真痛快!……”贺里散福兴高采烈地小声说,并且捏了捏格里高力的胳膊肘,捏得格里高力皱了皱眉头。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微微张着嘴在听,因为听得带劲儿,不住地眨巴眼睛,嘴里嘟囔着:

“对!这话对!”

这个代表发过言以后,又有一个高个子矿工发言,他一面说话,一面摇晃身子,就像风中的白蜡树。他站起来,伸直了身子,好像原来是折叠着的;打量了一遍瞪着许多只眼睛的人群,等候了半天,一直等到嘈杂声安静下去。这个矿工很像船索:肌肉疙疙瘩瘩,十分结实,又瘦又长,浑身泛着青绿色,好像是青铜铸成的。他脸上的汗毛孔里粘满黑黑的煤灰,就像许许多多洗不掉的小黑点儿;因为长期在黑暗中跟地下煤层打交道而变得疲惫无神、失去光彩的一双眼睛,也像煤炭一样黑糊糊的。他抖了抖短短的头发,扬了扬攥成拳头的一双手,就像一镐砸下去那样,说:

“是谁在前方对士兵施行了死刑?是科尔尼洛夫!是谁跟卡列金在一起折腾我们?也是他!”他加快速度,一连声地叫了起来:“哥萨克们!弟兄们!弟兄们!弟兄们!你们究竟跟着谁呢?卡列金是想让咱们互相残杀!不行!不行!他们休想!咱们要叫他们瞧瞧厉害,把他们统统扫掉!把这些害人虫统统扔进汪洋大海!”

“他妈的!……”贺里散福笑得咧着嘴,高兴得手舞足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好!……狠狠收拾他们!”

“住嘴!贺里散福,你怎么啦?人家会把你赶出去的!”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害怕地说。

拉古京是布堪诺夫乡的哥萨克,是第二届全俄中央执行委员会哥萨克事务部的第一主席,他说了一些发自肺腑的、不很连贯、但是十分激动人心的话,哥萨克们听了都很感动。担任主席的波得捷尔柯夫也发了言,接着他发言的是留着英国式小胡子的很英俊的沙简科。

“这是什么人?”贺里散福伸出长胳膊指着,向格里高力问道。

“他是沙简科。布尔什维克的一个指挥员。”

“那一个呢?”

“叫曼德尔什坦。”

“打哪儿来的?”

“莫斯科。”

“那几个是什么人?”贺里散福指着沃罗涅日的代表团问道。

“你安静一会儿吧,贺里散福。”

“我的天,实在太有意思啦!……你告诉我:那一个细高个儿,跟波得捷尔柯夫坐在一块儿的,他是什么人?”

“他叫克里沃什雷科夫,是叶兰乡戈尔巴托夫村的。在他后面的两个人是咱们乡的,一个是库金诺夫,一个是顿涅茨柯夫。”

“我还问一个……那一个……不是那个!……是尽边上那一个,头发长长的,是什么人?”

“他叫叶里谢耶夫……我不知道他是哪个乡的。”

贺里散福问过了瘾,就不再问了,他听着一个接一个上去的人讲话,兴趣一直不减退,而且总是首先喊出:“说得好——好!……”他那厚沉的粗嗓门儿盖过几百人的声音。

一个姓司捷欣的哥萨克布尔什维克发过言以后,第四十四团的代表上去发言。他因为说话很费劲儿,说得很不自然,憋了半天;每说出一个字,就像在空中打一个火印,就歇一下子,用鼻子吸一口气;但是哥萨克们都抱着极大的好感在听他讲话,只是偶尔发出赞许的喊声打断他一下。显然,他说的话在哥萨克当中引起了热烈的反响。

“弟兄们!咱们的代表大会应当办好这件大事,让大家伙儿都满意,让一切都平平安安地过去!”他像口吃的人一样,把声音拉得很长。“我说的是,要叫咱们避免打仗流血。我们已经在战壕里折腾了三年半啦,比如说,如果还要打仗的话,那就要哥萨克的命啦……”

“说得对——对!……”

“一点不错!”

“我们不愿意打仗!……”

“要和布尔什维克、和哥萨克军人联合会谈判!”

“要讲和,别的办法都不要……没有什么好说的!”

波得捷尔柯夫用拳头敲了敲桌子,吼叫声才静了下去。第四十四团的代表这才一面摸着西伯利亚式的大胡子,一面拉长了声音说下去:

“咱们的代表大会应该派代表上诺沃契尔卡斯克去,好言好语地要求志愿军和各种各样的游击队从这儿撤回去。至于布尔什维克,呆在我们这儿也没有什么意思。对付劳苦大众的敌人,我们自己能行。目前我们还不需要别人来帮助,如果以后需要的话,我们再请他们来帮助。”

“这话离了谱儿啦!”

“说得对——对!”

“等一等,等一等!怎么‘说得对’?比如说,等敌人的刀架到咱们的脖子上,那时候再去请布尔什维克帮助吗?不行,到那时候就晚啦!”

“应当建立自己的政权。”

“母鸡在窝儿里,可是不知道蛋往哪儿下……天啊!大伙儿真糊涂!”

第四十四团的代表发过言以后,拉古京说了不少号召性的热烈的话。他的说话声不时被叫喊声打断。根据一些人的建议,宣布休息十分钟,但是等到刚刚安静下来,波得捷尔柯夫就对着心情激动的人群喊叫起来:

“哥萨克弟兄们!现在咱们在这儿开会,可是劳苦人民的敌人并没有睡大觉。咱们总是希望,狼也能吃饱,羊也能好好儿的,可是卡列金他却不这么想。他发了一道命令,要逮捕参加这次大会的所有人员,我们截获了这道命令。现在就把这道命令念一念。”

念完卡列金所下的逮捕大会代表的命令以后,人群中掀起一阵骚动。大家一齐闹哄哄地嚷了起来,这种叫嚷声比任何集市上的叫嚷声都响亮百倍。

“说干就干,不要光说空话!”

“安静点儿!……嘘嘘嘘!……”

“用不着什么‘安静点儿’!就是要干!”

“罗博夫!罗博夫!……你对他们说说!……”

“稍微等一等!……”

“卡列金他也不是呆子!”

格里高力一声不响地听着,望着代表们乱摇晃的脑袋和胳膊,后来忍不住了,踮起脚来,大声喊叫道:

“大家别嚷啦,妈的!……你们是来赶集的吗?叫波得捷尔柯夫把话说完呀!……”

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正和第八团的一个代表争得不可开交。

贺里散福大声吼叫着,反驳持不同意见的同团的一个哥萨克:

“这么说,还要找人保驾呢!你真是……胡扯什么?……够啦!哼,你呀,伙计,算了吧!咱们自己能对付!”

闹哄哄的喧嚷声小了下去(就像一阵强劲的风刮进麦田里,把麦子都刮倒了),这时候克里沃什雷科夫那尖细得像姑娘一样的声音像钻子一样钻透了还没有完全静下来的嘈杂声:

“打倒卡列金!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万岁!”

人群里又嗡嗡起来。一阵阵赞成的呼喊声连成震耳的、隆隆的一片。克里沃什雷科夫还举着手站在那里。他的手指头就像树叶子,轻轻摆动着。震耳的呼喊声刚刚停止,克里沃什雷科夫就像被狗追着的狼那样,又尖利、高亢、响亮地叫了起来:

“我提议,由哥萨克选举成立一个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由这个委员会同卡列金进行斗争,并组织……”

“啊啊啊啊啊!……”喊叫声像炮弹爆炸一样炸了开来,震得天花板上的石灰片像弹片一样纷纷落了下来。

大家就开始选举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以四十四团发言的代表和另外几个人为首的一小部分哥萨克,仍然主张和平解决同军政府的争端,但是大多数出席大会的代表已经不支持他们了;哥萨克们听了卡列金要逮捕他们的命令以后,都气得鼓鼓的,主张同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政权进行坚决的斗争。

格里高力没有等到选举结束,因为团部有紧急事情要叫他去。他一面往外走,一面对贺里散福和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说:

“等散了会,你们到我这里来。我很想知道,哪些人当选了委员。”

夜里,伊万·阿列克塞耶维奇来了。

“波得捷尔柯夫当选为主席,克里沃什雷柯夫当选为书记!”他一进门就说。

“委员呢?”

“委员有拉古京·伊万、郭罗瓦乔夫、米纳耶夫、库金诺夫,还有另外几个人。”

“贺里散福哪儿去啦?”格里高力问道。

“他跟一些哥萨克去逮捕卡敏乡公所的人去啦。他这人性如烈火,往他身上吐口唾沫,都会烤得吱吱响。真够戗!”

贺里散福黎明时候才回来。他哼哧了半天,一面脱靴子,一面小声嘟哝着。格里高力点上灯,看见他的紫涨的脸上有血,额头上方还有一道子弹擦伤。

“你这是谁打的?……要包一包吧?我就来……等一等,我去找绷带。”格里高力从床上跳下来,去找纱布和绷带。

“没事儿,会长好的。”贺里散福嘴里咕噜咕噜地说。“这是那个军官拿手枪打了我一枪。我们从大门口进去,像客人一样去找他,可是他抵抗起来啦。还打伤了一个哥萨克。我真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这个军官的心是用什么做成的,哥萨克们都不叫我这样干,要不然我会狠狠敲他一顿……把他的骨头敲碎!” n8N5FTs48P8BCZorwvpo2VG3s+/DLyqrQ+JogeUtbfPIrtxsyzoC+newqThrDX8m



在卡敏镇召开的哥萨克军人代表大会宣布,政权转入革命军事委员会之手。列宁得知此事之后,就在无线电广播里说:顿河上四十六个哥萨克团宣布成立自己的政府,并且正在同卡列金作战。

哥萨克军人派出自己的代表,到列宁格勒去参加全俄罗斯苏维埃代表大会。列宁在斯莫尔尼宫接见了他们。

“你们要把人民的敌人从地球上清除掉,把卡列金赶出诺沃契尔卡斯克……”全俄苏维埃代表大会向哥萨克们提出了这样的号召。

卡敏镇召开的军人代表大会结束后,第二天,顿河第十哥萨克团就奉卡列金之命开到卡敏镇上,要逮捕参加大会的全体人员和解除最倾向革命的哥萨克部队的武装。

这时候车站上正在开群众大会。很大的一群哥萨克沸沸扬扬地议论着,听着讲话人讲话表现出各种各样的态度。

在台上的波得捷尔柯夫说:

“各位父老兄弟们,我没有参加任何党派,也不是布尔什维克。我只希望一点:希望有公道,希望有幸福,希望所有的劳苦大众亲密团结,希望没有任何压迫,没有富农、资本家和财主,希望大家都能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布尔什维克所追求的就是这个,就是在为这个奋斗。布尔什维克就是工人,就是劳苦的人,就和咱们哥萨克一样。不过加入布尔什维克党的工人比咱们更有觉悟:咱们过去糊里糊涂,他们在城市里,比咱们见识多,看问题更清楚。并且,我也可以说是一个布尔什维克,虽然我没有参加布尔什维克党。”

第十团下了火车,就来到大会会场。这个团的骨干有一半是特别高大、衣着华丽的原宫陀洛夫团的哥萨克,他们跟别的一些团的哥萨克混杂到一起,情绪马上发生了急剧的转变。他们拒绝执行团长下达的执行卡列金指示的命令。由于拥护布尔什维克的人们热心宣传,他们中间发生了分化。

这时候,卡敏镇上到处呈现出靠近前线的那种忙乱状态:一支支仓促凑起来的哥萨克队伍调去占领和守护被攻克的车站,兵车一辆一辆地朝兹维列沃——里哈亚方向开去。许多部队里在改选指挥人员。有些不愿意打仗的哥萨克悄悄地离开卡敏镇。有一些村镇的代表在会后才赶了来。大街上显得空前热闹。

一月十三日,白军的顿河政府派来谈判的代表团到达卡敏镇。这个代表团的成员是:军人联合会主席阿盖耶夫和联合会的委员斯维托查洛夫、乌兰诺夫、卡辽夫、巴舍洛夫以及库什纳列夫大尉。

密密层层的人群在车站上迎接他们。由御林军阿塔曼团的哥萨克组成的护卫队把他们送到了邮电局大楼。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和白军政府派来的代表团一起开了一夜的会。

革命军事委员会这方面有十七个人参加了会谈。波得捷尔柯夫首先对阿盖耶夫的发言进行了严厉的驳斥,因为阿盖耶夫指责革命军事委员会背叛顿河哥萨克,同布尔什维克勾结。接着克里沃什雷科夫和拉古京也发了言。库什纳列夫大尉的发言几次被聚集在走廊里的哥萨克的喊声打断。有一个机枪手代表革命的哥萨克要求逮捕代表团。

会议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到夜里两点钟,已经很清楚,这次会议不会取得任何协议,于是大家通过了军人联合会委员卡辽夫的建议:由革命军事委员会派代表团赴诺沃契尔卡斯克进行商谈,最后解决政权问题。

白军的顿河政府代表团离开以后,以波得捷尔柯夫为首的革命军事委员会代表团接着就前往诺沃契尔卡斯克。代表团成员是大家一致选出的,有波得捷尔柯夫、库金诺夫、克里沃什雷科夫、拉古京、司卡奇柯夫、郭罗瓦乔夫和米纳耶夫。后来逮捕了一些阿塔曼团的军官,就把他们留在卡敏镇上,作为人质。 boVKzUP2tyDOcmXkvu1TaCpHwb6WecTijONxn9KaMISNTE0XrlH0KWxFoY+EMYx9



车窗外面,风雪狂啸。一个个被风吹得光溜溜的,已经落实了的雪堆,埋没了残缺不全的防雪栅栏。高高低低的雪堆顶上,已经印上了奇形怪状的鸟爪印儿。

一根一根的电线杆子、一个一个的小站和无边无际、一片白茫茫的原野迅速地向北方退去。

波得捷尔柯夫穿着一件新的光皮上衣,坐在车窗前。肩膀窄窄的、身子瘦瘦的、像个少年人的克里沃什雷科夫坐在他的对面,用胳膊肘支着下巴,望着窗外。他那像孩子一样清澈的眼睛里流露着担心和期待的神情。拉古京用小梳子梳着稀稀拉拉的淡褐色下巴胡子。身强力壮的大汉米纳耶夫在暖气管子上烤手,在座位上转来转去。

郭罗瓦乔夫和司卡奇柯夫躺在上面铺位上,小声说着话儿。

车厢里相当冷,有不少烟气。代表团的成员们都觉得上诺沃契尔卡斯克没有什么把握。谈话没有劲头儿。默默无语,十分沉闷。里哈亚车站过去了。波得捷尔柯夫说出了大家共同的想法:

“不会有结果的。谈不成的。”

“白去一趟。”拉古京赞同他的看法。

又是老半天没有说话。波得捷尔柯夫的一只手有节奏地摆着,好像是梭子在网眼里穿来穿去。他偶尔望望自己的泛着暗淡的亮光的光皮上衣,玩味着。

离诺沃契尔卡斯克不远了。米纳耶夫看了看地图上从诺沃契尔卡斯克旁边伸展开去的顿河,小声说道:

“从前,哥萨克在阿塔曼团服完了兵役,就可以带着全副装备回家。把箱子、个人的东西、马匹都装上火车。火车开着开着,来到沃罗涅日附近,要在这里第一次跨过顿河,开车的司机就要减低速度,减到最低的速度……司机已经知道即将出现的情形。等火车一开到桥上,我的天啊!……你瞧吧!哥萨克们简直就发了疯:‘顿河啊!我们的顿河呀!静静的顿河呀!生我、养我的父亲河呀!乌拉——拉!’于是把军帽、旧军大衣、旧军裤、枕头套、衬衣和各种各样的零碎东西从车窗里,从铁桥栏杆空隙里往水里抛。服完役回来,要向顿河献礼,以前那时候,你瞧吧,水上到处漂着浅蓝色的阿塔曼团制帽,就好像一只只的天鹅或者一朵朵的花儿……这种风俗是很久以前就传下来的。”

火车慢慢减速,停了下来。大家都站了起来。克里沃什雷科夫一面结军大衣上的皮带,一面似笑非笑地说:

“好啦,现在到家啦!”

“好像对咱们不怎么热情啊!”司卡奇柯夫想开开玩笑。

一个很威武的高个子大尉不敲门就走了进来。他用搜索的目光恶狠狠地把代表团的全体成员打量了一遍,装腔作势地、很粗暴地说:

“我奉命来接你们。布尔什维克先生们,劳驾啦,快点儿下车吧。我不能担保人群里不出问题……不能担保你们的安全。”

他的目光停留在波得捷尔柯夫身上的时间特别长,说得确切一点,是特别注意他那件军官皮上衣;他带着明显的敌意下命令说:

“你们马上下车,快点儿!”

“这就是他们,坏家伙,哥萨克的叛徒!”一个留着长长的上嘴胡的军官在挤满了人的站台上吆喝道。

波得捷尔柯夫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微微带点儿惊慌的神情斜着眼睛看了看克里沃什雷科夫。克里沃什雷科夫跟着他走下车来,一面微笑着,一面小声对他说:

“‘我们不是在一片颂扬声中,而是要在咬牙切齿的痛骂声中听到称赞的声音……’菲道尔,你听见吗?”

波得捷尔柯夫虽然没有听清后面的话,可是他笑了。

一支强大的军官队护送着他们。恨不得对他们下毒手的人群一直把他们送达到州公署,一路上就像发了疯一样。肆意辱骂代表团的不仅有军官和士官生,而且还有一些普通的哥萨克、一些衣着华丽的妇人和学生。

“你们弄得简直不像话!”拉古京十分气愤地对一个护送他们的军官说。

那个军官用敌视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小声说:

“你能保住一条命,就算不错啦……要是依我的,早把你这该死的下流货……宰啦!”

另一个年轻些的军官用责备的眼光拦住了他。

“这才糟呢!”司卡奇柯夫瞅到一个机会,小声对郭罗瓦乔夫说。

“简直像是押赴刑场。”

拥来的许多人没有进州公署的大厅。前来谈判的代表,按照一个担任招待的中尉的指点,陆续在桌子的一边就坐。这时候,白军政府的委员们也走了进来。

脊背微微有点儿驼的卡列金,由包加叶夫斯基陪伴着,用整个的脚掌迈着稳实的狼步走了过来。他拉了拉自己的椅子,坐了下来,从容地把带白帽徽的绿色军官帽放到桌上,撩平了头发,一面用左手扣着制服旁边一个大口袋的扣子,一面微微弯过身去,朝着和他说话的包加叶夫斯基。他一行一动都表现出从容镇定的自信神态和稳健神态;掌过大权的人的举止行动一般都是这样的,他们多年来养成了与别人不同的特殊风度,头的姿势、走路的姿势都与一般人不同。波得捷尔柯夫的气派倒是能和他旗鼓相当。可是包加叶夫斯基跟仪表堂堂的卡列金坐在一起,就大为逊色了,他显得十分猥琐,面临谈判,显得有些紧张。

包加叶夫斯基的嘴唇在下垂的淡褐色小胡子底下隐隐约约地咕哝着,不知在说什么,他那两只尖尖的斜眼睛在夹鼻眼镜底下不住地忽闪着。他一会儿理理衬衣领子,一会儿轻轻地摸摸摆来摆去的下巴胡,一会儿拧拧那宽宽的眉头上的宽宽的眉毛,这些动作都反映出他的紧张不安的心情。

卡列金坐在中间,军政府的委员们分坐在他的两边。其中有几个人是到过卡敏镇的,如卡辽夫、斯维托查洛夫、乌兰诺夫、阿盖耶夫;另外还有叶拉顿采夫、梅里尼柯夫、博塞、邵什尼科夫和波里亚科夫,他们坐得离中间稍远些。

波得捷尔柯夫听到米特洛方·包加叶夫斯基小声对卡列金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

卡列金眯缝着眼睛对直地朝坐在对面的波得捷尔柯夫看了一眼,说:

“我想,可以开始啦。”

波得捷尔柯夫笑了笑,说明了代表团的来意。克里沃什雷科夫隔着桌子把早已准备好的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最后通牒递过去,但是卡列金用白皙的手把通牒推过来,很强硬地说:

“政府委员们一个一个地来看,浪费时间,太没有意思啦。劳驾,把你们的通牒念一念吧。念过了,咱们再来讨论。”

“念念吧。”波得捷尔柯夫吩咐说。

他的神态很庄严,但是显然他和代表团其他成员一样,觉得心里没有底。克里沃什雷科夫站了起来。他那像姑娘一样清脆、却又不十分响亮的声音在挤满了人的大厅里回荡起来:

从一九一八年一月十日起,顿河军区指挥军队作战的全部权力,悉归顿河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不再属于军区司令。

一切对抗革命军队的部队均须于本年一月十五日撤离并解除武装,所有志愿国民军、士官学校、尉官学校,均应遵照执行。凡参加此类组织的人员,不属于顿河籍者,一律离开顿河军区,返回原籍。

【注意事项】武器、装备和军装必须交给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有关人员。离开诺沃契尔卡斯克的通行证由革命军事委员会的有关人员签发。诺沃契尔卡斯克应由革命军事委员会派出的哥萨克部队驻守。

自一月十五日起,取消军人联合会全体会员的合法身份。

军政府派驻顿河地区的工厂和矿山的警察部队,一律撤出。

为避免流血起见,由军政府向顿河全区,向所有的乡镇和村庄宣布自愿放弃统治权,并宣布立即将政权移交给顿河哥萨克革命军事委员会,直到在本区内成立全体人民的正式的劳动政府。

克里沃什雷科夫的声音一落,卡列金就大声问道:

“你们代表哪些部队?”

波得捷尔柯夫和克里沃什雷科夫对看了一眼,就像自言自语似的报起部队番号:

“御林军阿塔曼团、御林军哥萨克团、炮兵第六连、第四十四团、炮兵第三十二连、第十四独立连……”他扳着左手的手指头数着;大厅里嘁嘁喳喳起来,有些人在冷笑。于是波得捷尔柯夫皱起眉头,把生满红毛的两只手放在桌子上,提高了声音:“第二十八团、炮兵第二十八连、炮兵第十二连、第十二团……”

“第二十九团。”拉古京小声提示道。

“……第二十团,”波得捷尔柯夫接着报下去,声音更镇定、更响亮了,“炮兵第十三连、卡敏镇地方警备队、第十团、第二十七团、步兵第二营、第二后备团、第八团、第十四团。”

提过一些小问题和简短地交换过一些意见之后,卡列金把胸膛靠到桌子边上,盯着波得捷尔柯夫,问道:

“你们承认人民委员的苏维埃政权吗?”

波得捷尔柯夫喝完一杯水,把玻璃瓶放到盘子上,用袖子擦了擦胡子,非正面地回答说:

“承认不承认,是全体人民的事。”

克里沃什雷科夫怕心直口快的波得捷尔柯夫说走了嘴,就插嘴说:

“哥萨克是不承认那种有‘人民自由党’ 的代表参加的机关的。我们是哥萨克,我们的政府必须是我们哥萨克的。”

“如果是布尔什维克或者和他们一类的人来掌权,你们又怎样呢?”

“俄罗斯信得过他们,我们就信得过他们!”

“你们要和他们合作吗?”

“是的!”

波得捷尔柯夫带着赞同的神情“嗯”了一声,接话说:

“我们不是看人,是看主张怎样。”

一个军政府的委员直率地问道:

“人民委员苏维埃是为人民办事的吗?”

波得捷尔柯夫用探询的目光朝他看了看。波得捷尔柯夫笑了笑,伸手拿过玻璃瓶,倒了一杯水,大口喝了下去。他觉得十分渴,他好像用清澈的水在浇心中的大火。

卡列金用手指头轻轻敲着桌子,寻根究底地问道:

“你们和布尔什维克有什么共同之点呢?”

“我们要在顿河地区建立哥萨克的自治政权。”

“噢,不过你们大概已经知道,二月四日要召开军人联合会,要改选委员。你们赞成互相监督的办法吗?”

“不赞成!”波得捷尔柯夫抬起垂着的眼睛,强硬地回答说,“如果你们是少数的话,我们就要让你们服从我们的主张。”

“你们这是强加于人呀!”

“是的。”

米特洛方·包加叶夫斯基把目光从波得捷尔柯夫身上移到克里沃什雷科夫身上,问道:

“你们承认不承认军人联合会呢?”

“那可不一定……”波得捷尔柯夫耸了耸宽宽的肩膀。“顿河地区革命军事委员会将要召开一次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大会要在部队的监督下进行工作。如果代表大会不能使我们满意,我们就不予承认。”

“满意不满意,由谁来判断呢?”卡列金扬了扬眉毛。

“由人民!”波得捷尔柯夫很自豪地把头向后一仰;他靠到镂花的椅背上,光皮上衣咯吱咯吱地响了两下。

在短暂的休息之后,卡列金发言了。大厅里鸦雀无声,将军那低沉的、像秋天一样阴郁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在一片静寂的大厅里响着:

“政府不能按照顿河革命军事委员会的要求,放弃自己的统治权。现政府是全体顿河人选举出来的,只有全体顿河人可以要求我们放弃统治权,而不是某些部队。你们要求我们把政权交给你们,是受了布尔什维克罪恶宣传的影响,布尔什维克是想在顿河地区推行他们的制度。你们是布尔什维克手里盲目的工具。你们奉行的是德国仆从们的旨意,你们没有认识到你们对全体哥萨克所担负的重大使命。我劝你们及早地醒悟过来,因为你们走上了同政府分裂的道路,政府是代表全体顿河人心意的,你们要给家乡招来空前的灾难。我不想抓住政权不放。军人联合大会就要召开啦,这次大会将要决定顿河地区的命运,但是在大会召开以前,我必须坚守自己的岗位。我最后一次劝你们及早醒悟。”

他发过言以后,又是哥萨克部队和外来的部队的政府委员发言。社会革命党人博塞的发言很长,他满嘴甜言蜜语,对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们进行了规劝。

拉古京喝住了他的发言:

“我们的要求,就是请你们把政权移交给革命军事委员会!如果军政府想和平解决问题的话,就没有什么好等的……”

包加叶夫斯基笑了笑,问道:

“那么,怎么办?……”

“……就应该公开声明,政权已经移交给革命军事委员会。等你们的联合会开大会等上两个半星期,那不行!人民已经满腔怒火,早就忍不住啦。”

卡辽夫慢吞吞地说了很久,斯维托查洛夫提了好几种无法实现的折衷方案。

波得捷尔柯夫十分气忿地听着他们发言。他匆匆地扫视了一下自己人的脸,看到拉古京皱着眉头,脸色煞白,克里沃什雷科夫两眼盯着桌子,郭罗瓦乔夫憋不住要说话。克里沃什雷科夫瞅到个机会,小声对波得捷尔柯夫说:“你说说!”

波得捷尔柯夫好像就等着这句话。他把椅子推开,说了起来,他拼命搜索能够击中要害、具有说服力的字眼儿,因为激动,有时结结巴巴的,说得很费劲儿:

“你们说得不对!如果人民信任军政府的话,我会高高兴兴地撤回自己的要求……可是人民对你们信不过呀!挑起内战的不是我们,是你们!你们为什么容许各种各样亡命的将军在哥萨克的土地上避难?正因为这样,布尔什维克才向我们静静的顿河进军。我不能听你们的!决不容忍!要和你们战斗到底!我们要叫你们看看事实!我不相信军政府能给顿河地区什么好处!你们对不愿服从你们调度的一些部队,采取的是什么措施呢?……噢,噢,就是这话!你们为什么派你们的志愿军去镇压矿工?你们到处作恶!请你们告诉我:谁能担保军政府不发动内战?……你们无法回答。人民和上过前线的哥萨克都站在我们一边。”

大厅里响起一阵笑声,就像风吹落叶;又是一阵愤恨的呼喊声,全是对着波得捷尔柯夫的。波得捷尔柯夫把气得通红的脸转过去,朝着叫喊发出的那一边,再也憋不住满腔的怒火,高声说:

“这会儿你们笑吧,将来你们会哭的!”他又转脸朝着卡列金,用逼人的目光盯着他,说:“我们要求你们把政权移交给我们这些劳动人民的代表,并且要求赶走所有的资产阶级和志愿军!……你们的政府也必须离开!”

卡列金无精打采地把头垂了下去。

“我不打算离开诺沃契尔卡斯克,也不会离开。”

大家休息了一小会儿之后,又继续开会,梅里尼柯夫首先发言:

“赤卫队正在向顿河进攻,要消灭哥萨克!他们推行极端政策,祸害了俄罗斯,又想来祸害我们顿河!自古以来就不曾有过,一小撮狂妄之徒和流氓会管理好国家,会造福人民。俄罗斯人会清醒过来,会除掉这些穷光蛋的!你们受了那些狂妄之徒的迷惑,想从我们手里夺取政权,为的是给布尔什维克打开大门!办不到!”

“你们把政权交给革命军事委员会,赤卫队就会停止进攻……”波得捷尔柯夫插话说。

得到过四枚乔治十字章的舍因上尉,是由一个普通兵晋升到上尉的,他得到卡列金的允许,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像检阅前那样抻平了军便服的皱褶,马上就慷慨激昂地说了起来:

“乡亲们,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他把手一挥,就好像砍了一刀,用发命令一样的声音高叫道。“我们不能和布尔什维克走一条路!只有出卖顿河和哥萨克的奸贼才会说把政权交给苏维埃,才会叫哥萨克跟着布尔什维克走!”他转过身来,对直地指着波得捷尔柯夫,对着他喊叫起来:“波得捷尔柯夫,您当真以为,顿河人会跟着您这个一知半解、没有学识的人走吗?如果有人跟着走的话,那也只是一小撮无家无业的穷光蛋!不过,老兄,就连他们也会醒悟过来的,他们也会把你绞死!”

大厅里许许多多的人头晃动起来,就像风吹的向日葵头子;响起一片赞扬声。舍因坐了下去。一个佩戴中校肩章、身穿带褶的小皮袄的高个子军官,很亲热地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许多军官拥集到他的周围。一个歇斯底里的女声很激动地、吱吱哇哇地喊道:

“谢谢你,舍因!谢谢!”

“好哇,舍因大尉!好极啦!”一个经常在三等座位上看戏的戏迷用小公鸡一样的嗓门儿大声叫道。他一下子就给舍因上尉升了一级。

军政府里有几个能说会道的人,又对革命军事委员会的代表诱劝了半天。大厅里烟气腾腾,一片灰白色,十分气闷。窗外的太阳即将完成一天的行程。许多挂满霜雪的枞树枝条儿冻结在窗玻璃上。坐在窗台上的人已经听见晚祷的钟声和透过怒吼的风声传过来的火车头的声嘶力竭的叫声。

拉古京再也忍不住了,他打断军政府一个演说家的话,对卡列金说:

“请你们谈正题吧,该结束啦!”

包加叶夫斯基小声挖苦他说:

“拉古京,别激动!这儿有水。激动对于有家眷的人和有可能害心脏病的人是有害的,再说,不管怎样您都不应该打断发言人的话,这儿可不是什么工农兵苏维埃。”

拉古京也回敬了他几句,但是大家的注意力又重新集中到卡列金身上。他仍旧和开头那样,很自信地玩弄着政治把戏,而波得捷尔柯夫的回答,使他又一次碰在简单而又厚实的铁甲上。

“你们说,如果我们把政权交给你们,布尔什维克就会停止向顿河进攻。不过这是你们的想法。可是等到布尔什维克来到顿河上,他们会怎么样,那还不知道呢。”

“我们相信,布尔什维克会证实我的话的。你们就试试看:把政权交给我们,把志愿军从顿河地区赶出去,你们就会看到:布尔什维克马上就不打了!”

过了不大的一会儿,卡列金欠起身来。他的答复是事先定了的:柴尔涅曹夫已经接到集中军队准备进攻里哈亚车站的命令。但是卡列金为了争取时间,在宣布会议结束时,采取了拖延的手段:

“顿河政府将讨论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建议,明天上午十点钟以前书面答复。” boVKzUP2tyDOcmXkvu1TaCpHwb6WecTijONxn9KaMISNTE0XrlH0KWxFoY+EMYx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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