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
十一月二十五日中午,卡列金的军队从诺沃契尔卡斯克集结到罗斯托夫城下。开始进攻了。阿列克塞耶夫的军官队,排成稀稀拉拉的散兵线,沿着铁路线,贴着路基的两边向前推进。右翼是身穿灰衣的士官生,队伍稍微密集些。左翼是波波夫将军的志愿军部队,正在通过一道红土深沟。远远看去,就好像一些小小的灰球儿往沟里直蹦;又一个个爬了上来,整了整队形,停了一会儿,又往前进。
布置在纳希契凡区边缘上的赤卫队队伍里,显出慌张和忙乱的样子。很多工人都是头一次拿起枪,觉得很害怕,爬来爬去,弄得黑大衣上沾满秋天的泥泞;有些人伸着头,望着远处变小了的一个个白军的身影。
彭楚克跪在阵地上的机枪旁边,用望远镜观察着。昨天他脱掉不合身的夹大衣,换上了军大衣,觉得穿着军大衣又习惯、又舒服。
很多人没有等到下命令就开枪了。都忍受不了紧张的寂静状态。第一枪刚刚响过,彭楚克就站了起来,又骂,又吆喝:“别——打!……”
零乱的步枪声吞没了他的喊声,彭楚克再无他法,只好让机枪火力跟上;他在一片枪声中拼命提高嗓门儿,对包高伏依下了命令:“开火!”包高伏依把微微含笑然而带有土色的脸贴到枪机上,把手指头放在后座的把手上。熟悉的机枪连射声震动着彭楚克的耳鼓。他朝着敌人卧倒的散兵线凝神望了一会儿,判断机枪的命中率,然后他跳起来,顺着阵地朝其余的几挺机枪跑去。
“开火!”
“来啦!……哈哈哈哈!”贺维雷契柯把又害怕又高兴的脸转过来朝着他,响亮地回答说。
中间过去第三挺机枪旁边是几个不十分稳当的小伙子。彭楚克朝他们跑去。他一面跑,一面弯着身子用望远镜看了看:透过蒙了一层水汽的镜头,看到许多灰色的人影纷纷在晃动。那边打过来一排整齐、一致的齐射。彭楚克卧倒下来,他趴在地上,就看出第三挺机枪的瞄准不对头。
“放低点儿!妈的!……”他拐来拐去地顺着阵地爬着,一面吆喝着。
子弹在他头顶上发出一阵阵催命的啸声。阿列克塞耶夫的部队就像演习时那样,枪打得很准。
在一挺翘得太高的机枪旁边,直挺挺地趴着几个机枪手:瞄准手希腊人米哈里季瞄得高高的,不住气地扫射着,拼命在浪费子弹;吓得脸色发了青的司捷潘诺夫在他旁边咕咕哒哒地不知叫什么;他们后面是一个铁路工人,是克鲁托果洛夫的朋友,他把头扎到地里,像乌龟一样拱起脊背,两腿大叉着,笔直地撑在地上。
彭楚克推开米哈里季,眯缝着眼睛瞄了半天,等机枪一张嘴,像抽筋一样在他手底下哒哒地响了起来,马上就见效了:一伙跑着往前冲的士官生纷纷从一座土丘上退了回去,光秃秃的黄土坡上还丢下一具尸体。
彭楚克回到自己的机枪跟前。包高伏依脸色煞白,脸上的火药伤斑显得更青了,他侧着身子躺着,骂着娘,绑扎着受伤的腿肚子。
“开枪呀,妈的!”趴在旁边的一个火红头发的赤卫队员,用四肢撑起身子,叫喊道。“开枪啊!你没看见他们攻上来了吗?”
军官队的散兵线,正顺着路基大模大样地跑了过来。
列宾得尔换下了包高伏依。他不慌不忙、巧妙地扫射着,注意节省子弹。
盖沃尔克扬茨像兔子蹦跳似的从左翼跑来,每有子弹从他头上飞过,他就卧倒一下,他哎呀哎呀地叫着跑到彭楚克面前:
“不行啊!……打不出去啦!……”
彭楚克几乎毫不隐蔽地贴着弯弯曲曲的卧倒的散兵线跑了过去。
还离得很远他就看到:安娜正跪在机枪旁边,撩着一绺披散下来的头发,用手搭个棚,望着敌军的队伍。
“卧倒!……”彭楚克为她担心,脸都吓得发青,血直往上涌,吆喝道,“卧倒,对你说呢!……”
她朝他看了看,依旧那样跪着。骂娘的话冲到彭楚克的嘴边,差点儿就骂出来。他跑到她跟前,使劲把她按在地上。
克鲁托果洛夫在护板后面哼哧着。
“卡住啦!打不出去啦!”他哆嗦着,小声对彭楚克说,一面拿眼睛寻找盖沃尔克扬茨,一面打着呛叫喊着:“他跑啦,该死的东西!这个活宝贝跑啦……他哼哼得叫人心烦死啦!……简直叫人没法子干!……”
盖沃尔克扬茨像条水蛇一样,曲曲弯弯地爬了过来。他那毛刷子一样的黑胡子上都粘上了干泥巴。克鲁托果洛夫扭过汗漉漉的牛脖子,对着他看了一小会儿,就大叫起来,叫声盖过了隆隆的枪声:
“你把子弹带放到哪儿去啦?……饭桶!……彭楚克!彭楚克!你叫他滚吧,我可不要他!……”
彭楚克连忙过去修理机枪。一颗子弹十分猛烈地打在护板上,他急忙抽回手,就像被烫了一下似的。
彭楚克把机枪修好以后,就亲自扫射起来。直打得大模大样地往前冲的阿列克塞耶夫的部队卧倒下去,而且用眼睛寻找着掩蔽物,向后爬去。
敌人的队伍越来越近了。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到,志愿军的队伍往前冲着,步枪的皮带套在肩上,很少卧倒。他们的火力更加猛烈了。在赤卫队的阵地上,已经有三个人的步枪和子弹被别的同志拿走了——死者不需要武器了……安娜和趴在克鲁托果洛夫的机枪跟前的彭楚克,眼看着阵地上一个年纪轻轻的赤卫队员被一颗子弹打死。他挣扎了半天,哼哼着,拿裹着绑腿的两腿在地上乱蹬,到最后用摊开的两条胳膊撑了一下身子,哼哧了一声,最后吐了一口气,就脸朝下趴倒了。彭楚克从一旁看着安娜。姑娘那睁得老大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恐怖的亮光。她直愣愣地望着阵亡的小伙子那两条裹着破旧的步兵绑腿的长腿,没有听见克鲁托果洛夫正对着她喊叫:
“子弹带!……子弹带!……拿来!……姑娘,把子弹带拿来!”
卡列金的队伍用深入的侧翼包抄逼得赤卫队从阵地上败退下来。纳希契凡郊区的街道上到处晃动着败退的赤卫队的黑大衣和军大衣。右面尽边上一挺机枪落到了白军手里。一个士官生用枪口抵着打死了希腊人米哈里季,敌人又像演习时捅稻草人那样,用刺刀捅死了二号机枪手;这一挺机枪的机枪手只有排字工人司捷潘诺夫保全了性命。
直到扫雷艇上飞来一阵阵的炮弹,退却才停止下来。
“散开!……跟我冲!……”和彭楚克很熟识的一位革命军事委员会的委员冲到前面,呼喊道。
排成散兵线的赤卫队又动了起来,参差不齐地向前冲去。彭楚克和克鲁托果洛夫、安娜、盖沃尔克扬茨紧靠在一起。从他们旁边走过去三个人,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往前走。其中有一个抽着烟,第二个一面走一面用枪栓敲着膝盖,第三个在聚精会神地打量他那弄脏了的大衣前襟。这个人的脸上和胡子尖上流露着抱歉的笑容——他好像不是去拼命,而是从朋友家的宴会上回家,正瞧着弄脏了的大衣,猜度他那很厉害的老婆会怎样处治他。
“他们就在那儿!”克鲁托果洛夫指着远处的篱笆和在篱笆外面蠕动着的灰色人影。
“把机枪架起来!”彭楚克像熊一样转悠着机枪扫射起来。
猛烈的机枪声震得安娜捂起耳朵。她蹲下去,看到篱笆外面的人不动了,但是过了一会儿,那边就很有规律地打来一阵阵的齐射,子弹纷纷从头上飞过,在灰暗的天幕上钻着看不见的窟窿。
一阵又一阵的齐射声就像冬冬的鼓声,像蛇一样的机枪子弹带咔啦咔啦地响着,很快地缩短。单发的步枪声叭叭地响着,又响亮又清脆。黑海水兵们从扫雷艇上打来的炮弹,从人们头上飞过,发出呜呜的吼声,跟子弹的尖啸声混成一片。安娜看到:有一个赤卫队员,大大的个子,戴着羊羔皮帽,留着英国式的小胡子,见每一颗炮弹飞过,都不由自主地鞠躬欢迎和欢送,一面喊叫着:
“打吧,谢苗,加劲儿打吧,谢苗!照他们多打几炮!”
打出的炮弹真的越来越密了。水兵们经过试射以后,展开了联合炮击。好几堆慢慢后退的卡列金的队伍被密集的榴霰弹硝烟遮盖住。一颗杀伤力很大的炮弹在退却的敌人群中爆炸开来。爆炸的褐色烟柱一升起,敌人立刻七零八落,那烟柱在弹坑上方慢慢下降,渐渐消散。安娜扔掉望远镜,哎呀一声,用肮脏的双手捂起吓红了的眼睛——她在望远镜里十分真切地看到了爆炸的旋风和许多人的死。她的喉咙里酸酸的,哆嗦得气都透不过来。
“怎么啦?”彭楚克探过身子,高声问道。
她咬紧了牙,她那一双大大的眼睛已经模糊了。
“我受不了……”
“勇敢一点!你……安娜,听见吗?听见吗?……这样可不行!……别——这样!……”他的兄长式的呼喊声撞击着她的耳朵。
在右翼,在一片不大的高地的要冲处,敌人的步兵正往一条山沟里集结。彭楚克发现了这一情况,就带着机枪跑到一块更方便的地方,对准高地和山沟扫射起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只听见机枪不很均匀地、断断续续地扫射着。
在二十来步远处,有人怒冲冲地、声嘶力竭地喊叫着:
“担架!……没有担架吗?……担架!……”
“瞄——准……”一个在前方当过兵的排长拉长声音叫喊道。“十八……全排,开枪!”
快到黄昏时候,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到寒冷的大地上。过了一个钟头,又湿又黏的雪就覆盖了田野和一具具的死尸,那横七竖八的死尸就像许多黑土块,在打仗的队伍进攻和退却时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有。
快到黄昏时候,卡列金的部队退走了。
在被新雪映照得白茫茫的这个夜晚,彭楚克一直担任机枪哨。克鲁托果洛夫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阔气的马衣,将马衣蒙在头上,吃着一块水漉漉的瘦肉,一面吐着,小声骂着。盖沃尔克扬茨也在这里,他躲在旁边一户人家的大门洞里,用烟卷烤着冻得抽筋的发青的手指头;彭楚克坐在一个锌制的子弹箱上,把冻得直哆嗦的安娜裹在军大衣里,有时把她的两只紧紧捂着眼睛的手拿开,亲亲这两只手,嘴里非常费劲儿地说着一些很不习惯的温柔话儿。
“哎,怎么能这样呀?……你一向很刚强嘛……安妮亚,你听着,要好好控制自己!……安妮亚!……好妹妹……好朋友!……这种事你会习惯的……你很要强,你要是不离开队伍,那你以后会不同的。对死人可不能这样看……根本不要理睬!别去胡思乱想,要善于控制。你瞧:虽然你说得很好,可是你还是有女性的弱点。”
安娜没有做声。她的两只手散发着秋天泥土的气息和女人的温暖气息。
纷纷飞舞的雪花像一层不透明的柔和的薄膜,遮住了天空。旁边的院落、附近的田野、隐去的城市,都沉醉在睡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