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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河军的一支三千人的骑兵兵团,配备着六门马拉的大炮和十八挺驮载机枪,在谢克列捷夫将军指挥下,在六月十日用强攻突破了别洛卡里特文河口镇附近的防线,顺着铁路线,朝嘉桑镇方面推进。

第三天清晨,顿河第九团的军官侦察队在顿河边碰上暴动军的战地哨兵。哥萨克们一看见骑兵,就跑进了山沟,但是率领侦察队的哥萨克大尉从衣服上认出他们是暴动军,就挥了挥系在马刀上的手绢,高声吆喝道:

“是自己人!……别跑,乡亲们!……”

侦察队放心地跑到山沟坡下。暴动军的哨长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司务长,他边走边扣着被露水打湿了的军大衣,走上前来。八个军官都下了马,大尉走到司务长面前,摘下那顶箍上钉着白光闪闪的军官徽章的绿军帽,笑着说:

“你们好啊,乡亲们!好吧,咱们按照哥萨克的老习惯,亲亲嘴巴。”他十字交叉地亲了亲司务长的嘴,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和胡子,感觉到同伴们都用等待的目光看着自己,就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曼声问道:

“喂,怎么样,醒悟过来了吗?自己人还是比布尔什维克好吧?”

“是的,大人!我们将功折罪……打了三个月仗,没料到你们会来!”

“虽说晚了点儿,但能够醒悟过来就好。事情已经过去,旧事就不提啦。你们是哪一个乡的?”

“是嘉桑乡的,大人!”

“你们的队伍在顿河那边吗?”

“是的!”

“红军从顿河这儿上哪儿去啦?”

“他们顺着顿河往上去,八成是上顿涅茨镇去啦。”

“你们的马队还没有过河吧?”

“没有。”

“为什么?”

“我弄不清楚,大人。我们是第一批上这边来的。”

“红军在这儿安过炮兵吗?”

“安过两个炮兵连。”

“他们什么时候撤走的?”

“昨天夜里。”

“应该追赶哪!唉,你们太马虎啦!”大尉用责备的口气说,然后走到自己的马跟前,从军用包里掏出笔记本和地图。

司务长两手贴在裤缝上,直挺挺地站着。哥萨克们聚集在他身后有两步远的地方,带着高兴和惴惴不安的复杂心情打量着军官们,打量着马鞍和一匹匹跑得筋疲力尽的良种马。

军官们都穿着整整齐齐的、带肩章的英国式翻领制服和肥大的马裤。他们舒展着腿,在马旁边来来回回地走着,侧眼看着哥萨克们。他们不管哪一个,都不戴那种用化学铅笔画的自制肩章了,不再像一九一八年秋天那样了。皮靴、马鞍、子弹盒、望远镜以及挂在马鞍上的卡宾枪全是新的,而且不是俄罗斯出产的。只有一位看来年纪最大的军官,穿的是蓝色细呢子山民服,戴的是金黄色的布哈拉羊羔皮库班帽,脚上穿的是没有后跟的山民长靴。他轻轻地迈着步子,第一个走到哥萨克们跟前,从图囊里掏出一盒印着比利时国王亚尔培肖像的很漂亮的纸烟,对哥萨克们说:

“请抽烟,弟兄们!”

哥萨克们都如饥似渴地伸手来拿纸烟。其余的军官也都走了过来。

“喂,你们在布尔什维克统治下过得怎样?”一个大脑袋、宽肩膀的少尉问道。

“不怎么舒服……”一个穿着旧棉袄的哥萨克如饥似渴地抽着纸烟,一面盯着那系在膝盖上、紧紧裹着少尉那老粗的腿肚子的高高的护腿套,很拘谨地回答说。

这个哥萨克脚上拖的是穿得稀烂的毡靴。那补了多次的白色毛袜子和掖在袜筒里的裤子也都破了;所以这个哥萨克眼巴巴地望着那双英国皮靴,特别眼馋那穿不坏的厚皮底和那锃亮的铜扣眼。他忍不住,率真地说出了自己的艳羡心情:

“你们的皮靴真好啊!”

但是少尉不想和和气气地谈一谈,他带着挖苦和挑衅的口气说:

“你们本来不愿意要外国的东西,宁可要莫斯科的树皮鞋嘛,现在就不用看着人家的东西眼红啦!”

“我们错啦。已经认错了嘛……”那个哥萨克很尴尬地回答说,一面回头看着自己的人,希望得到支持。

少尉继续用讥笑的口气说:

“你们的脑袋是牛脑袋。牛总是这样的:先走,然后才站下来想。这么一来就错啦!去年秋天,你们放弃阵地的时候,想什么来着?想当委员!哼,你们这些保卫家乡的好汉!……”

一个年轻的中尉小声对着越说越上劲儿的少尉的耳朵说:“算啦,别说啦!”于是少尉才踩灭了纸烟,啐了一口,大踏步朝马走去。

大尉递给他一张纸条,小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身体笨重的少尉异常轻快地跳上马,让马急转过身去,便朝西方跑去。

哥萨克们都很尴尬地沉默着。大尉走过来,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儿低低地撇着腔,快快活活地说:

“从这儿到华尔华林村有几俄里?”

“三十五俄里。”有几个哥萨克同时回答说。

“好。就这样吧,乡亲们,你们去报告你们的首长,叫骑兵不要再耽搁,马上渡河上这边来。我们派一位军官和你们一同到渡口去,由他来带领骑兵。叫步兵往嘉桑镇开。明白了吗?好啦,就是说,你们左转弯,开步走吧!”

哥萨克们挤成一堆,朝坡下走去。大家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都一声不响地走了有百来丈远,后来那个穿棉袄的、其貌不扬的哥萨克,也就是受到神气活现的少尉奚落的那一个,摇了摇头,很伤心地叹了一口气,说:

“这就是会师呀,弟兄们……”

另外一个哥萨克马上就接上一句:

“蔓菁也不比萝卜甜啊!”并且又俏皮、又粗野地骂了两句。 NWwoKoHfN20vwf/sNFQc1tCFI8Ty2gXGumtLVMEHmlt0suj0T300Qpub37hwNxb3



红军紧急撤退的消息一传到维奥申,格里高力·麦列霍夫就率领两个骑兵团,洑水渡过了顿河,派出几支强大的侦察队之后,就向南方挺进。

顿河边一处高地后面正在进行战斗。大炮声轰轰隆隆连成一片,声音很低沉,好像是在地下一样。

“看起来,士官生真舍得用炮弹!用急射在轰呢!”一个指挥官朝格里高力走来,兴高采烈地说。

格里高力没有做声。他走在大队人马的前面,很留心地四面观察着。从顿河到巴兹基村这三俄里长的一段路上,有几千辆暴动军扔下的大车。树林里到处都是扔掉的东西:破箱子、椅子、衣服、马套、碗碟、缝纫机、一口袋一口袋的粮食,因为当家人十分贪心,在向顿河撤退时拉来的各种各样的东西,在这里应有尽有。大路上有些地方堆着没膝深的金黄色小麦。大路上还有一些臭烘烘的牛马尸体,已经鼓胀起来,腐烂得不成样子了。

“辛辛苦苦,到头来弄成这种样子!”十分震动的格里高力叹了一声,摘下帽子,尽量憋住气,绕过一堆结成了块的粮食,粮食堆上躺着一个摊开四肢、头戴哥萨克帽、身穿血糊糊的棉袄的死老头子。

“老人家看守家产送命啦!真是鬼叫他留在这儿。”一个哥萨克很惋惜地说。

“恐怕是舍不得把麦子扔掉……”

“喂,快走吧!他身上的臭味实在够戗。喂!快走!……”后面有人气呼呼地叫道。

于是连队小跑起来。没有人说话了。只有许许多多的马蹄声和哥萨克佩带的武器的碰击声在树林里很和谐地响着。

……战斗就在离李斯特尼次基家庄园不远处进行。密密麻麻的红军在亚戈德庄园旁边的一条干谷里乱跑。榴霰弹纷纷在他们头顶上爆炸,机枪在他们背后扫射,加尔梅克团的骑兵拉成散兵线,从高地上奔来,拦截他们的退路。

格里高力带着两个团开到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两连红军,本来是掩护零散部队和第十四师辎重队顺着维奥申这边的翻山道路撤退的,现在被第三加尔梅克团打垮并且完全消灭了。还在冈头上,格里高力就对叶尔马柯夫下了命令说:“这儿不要咱们行啦。你去和他们会合,我到这庄子上去一下子。”

“有什么事?”叶尔马柯夫惊愕地问道。

“噢,怎么对你说呢,我年轻时候在这儿当过长工,所以我很想去看看老地方……”

格里高力叫上普罗霍尔,就掉转马头朝亚戈德庄上走去。走了有半俄里,他就看见,打头的一个连的前面,呼啦呼啦地迎风飘舞着一块白布,由一个哥萨克很谨慎地高擎着。

“真好像是去投降!”格里高力眼看着自己的队伍慢慢地、好像是很不情愿地朝干谷里走去,谢克列捷夫的骑兵兵团从草地上径直地迎着他的队伍飞跑而来,不由地带着担心和懊恼的心情这样想道。

等格里高力跨过歪倒的大门,走进长满滨藜的庄园的宅院,就有一种凄凉和空虚感。亚戈德庄园完全变了样子。到处都可以看到无人经营和破坏的可怕痕迹。当年很漂亮的房子不漂亮了,而且好像变矮了。很久没有油漆过的房顶已经是黄锈斑斑,已经坏了的排水管子堆放在台阶旁边,铰链脱落的护窗斜挂在窗框上,风呼呼地往打坏的窗户里直吹,屋子里已经发出一股无人居住的苦涩的霉烂气味。

房子东面的一角和台阶都被三英寸口径的炮弹炸坏了。一棵被炮弹打倒的槭树的树头,伸进了阳台上一扇打坏的威尼斯式窗户。槭树树干的底部埋在从房基炸出来的一堆砖里,槭树就这样躺在那里了。生长极快的野蛇麻草已经爬上枯萎的槭树枝,把树枝缠住,给幸存的窗户玻璃增添了一些奇形怪状的花纹,并且向房檐伸去。

时间和风雨到处留下自己的痕迹。院子里的棚舍都破败不堪,那样子就像已经多年没有勤快的人手摸过了。马棚的石墙已经被春雨淋垮,车棚的顶子也被暴风雨掀掉,只有在像死人一样苍白的棚架和横梁上,有些地方还残留着一束一束的快要腐烂的干草。

下房的台阶上躺着三条已经变野了的猎狗。三条狗一看见人,就跳起来,低声呜噜着,躲进了过道。格里高力走到大敞着的厢房窗户跟前;他在马上弯下身子,大声问道:

“有人吗?”

厢房里很久没有声音,后来有一个打哆嗦的女人的声音回答:

“对不起,请等一等!我这就出去。”

苍老了的鲁凯莉亚嚓嚓地拖着两只光脚,来到台阶上;她被太阳一照,眯缝起眼睛,对着格里高力看了半天。

“鲁凯莉亚大婶儿,你不认识我了吗?”格里高力一面翻身下马,一面问道。

直到这时候,鲁凯莉亚的麻脸上哆嗦了一下,那呆呆的麻木神情才换成了异常激动的神情。她哭了起来,老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格里高力把马拴好,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我简直吓死啦。可不得了啊……”鲁凯莉亚用肮脏的粗布围裙擦着腮帮子,哭诉起来。“我以为,他们又来了呢……哎呀,格里什卡呀,这儿的事呀……简直没法说啦!……就剩我一个人了呀……”

“萨什卡老爹在哪儿?跟东家一块儿走了吗?”

“他要是走了,也许还能活着呢……”

“怎么,死了吗?”

“把他打死啦……在地窖里放了两天多啦……应当把他埋掉,可是我又生病……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再说我也很怕上他那儿去,怕见死人……”

“为什么打死他?”格里高力没有抬眼睛,低声问道。

“为一匹骒马把他杀啦……咱们的东家走得很急。光把钱带走啦,家里东西差不多全交给了我。”鲁凯莉亚换成小声说。“我连一根线都看守得好好的。埋起来的东西到现在动都没动。东家只带走三匹奥勒尔的儿马,其余的都交给了萨什卡老爹。起事以后,哥萨克也来要,红党也来要。那匹叫‘旋风’的青儿马,也许你还记得吧?一开春就叫红党牵走啦。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鞍子上上。这匹马还从来没有人骑过呢。不过他们骑这匹马没有骑多久,没有骑快活。过了一个星期,卡耳根的哥萨克来啦,是他们说的。他们在冈头上遇上红党,就交手打了起来。哥萨克们有一匹发了春的骒马,恰好在这时候叫了起来。谁又能不叫红党骑的‘旋风’不朝哥萨克这边跑呢?它放开四蹄就朝骒马跑去,那个骑在上面的红党勒也勒不住。他看见已经无法勒住儿马,就想在飞跑的时候从马上跳下来。跳倒是跳下来了,可是一只脚没有从镫里抽出来。‘旋风’一直把他送到哥萨克手里。”

“妙啊!”普罗霍尔高兴得叫起来。

“现在是卡耳根的一个什么准尉骑着这匹儿马。”鲁凯莉亚从容不迫地说。“他答应过,只要东家一回来,就把马送到马棚里。就是说,把所有的马都牵走啦,只剩下叫‘神箭’的那匹骒马,就是‘模范’和‘未婚妻’生的那一匹。这匹马当时正怀着驹儿,所以谁也没有动。这马不久前下了驹儿,萨什卡老爹心疼马驹儿,心疼得就没法说啦!他常常抱着小马驹儿,用奶瓶喂牛奶和一种草汁儿,为的是叫马驹儿的腿长结实些。就这样才出了事儿……第三天,天快黑的时候,跑来三个人。萨什卡老爹正在花园里割草。他们朝他吆喝:‘到这儿来,老家伙!’他扔下镰刀,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可是他们连看也不看,一面喝着牛奶,一面问他:‘有马吗?’他就说:‘有一匹,可是这马干不了上阵打仗的事:是一匹骒马,又在奶小马驹儿。’他们当中一个顶凶的家伙嚷起来:‘这号事儿你不懂!把骒马牵出来,老家伙!我的马脊梁打坏啦,我要换一匹!’他要是顺着他们,不维护这匹马就好啦,可是,你知道,他是个犟老头子……他连老爷都要顶撞呢。恐怕你还记得吧?”

“他怎么样,没有给他们吗?”普罗霍尔插嘴说。

“哼,怎么能不给呢?他只是对他们说:‘在你们来以前,来过很多骑兵,把所有的马都牵走啦,可是都知道怜惜这匹马,谁知你们是怎么回事儿……’这一下子他们就火了,嚷嚷起来:‘哼,地主的奴才,你想给地主留着这匹马呀?!’他们把他骂了一通……他们有一个人把骒马牵出来,就给马上鞍,可是小马驹儿跑到肚子底下去吃奶。老爹就央告说:‘你们行行好,别牵走吧!要不然,小马驹儿怎么办呀?’另外一个人说:‘就这么办!’他说着,就把小马驹儿从骒马身边赶开,从肩膀上摘下枪来,对马驹儿开了一枪。我都流眼泪啦……我跑过去,央告他们,拉住老爹,怕他出事儿,可是他朝小马驹儿一看,胡子都哆嗦起来,一张脸像墙一样白,就说:‘既然这样,你把我也打死吧,狗崽子!’他朝他们扑过去,抓住他们,不叫他们上鞍子。他们就火了,这一火,就把他打死啦。他们朝他一开枪,我就吓昏啦……直到眼下我还迷迷糊糊,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应当给他做一口棺材,可这哪儿是老娘们儿干得了的事儿呀?”

“弄两把铁锹、一块麻布来。”格里高力对她说。

“你想把他葬了吗?”普罗霍尔问道。

“是的。”

“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你真是自找麻烦!还是让我马上去找几个人来。他们会给他做一口棺材,挖一个像样儿的坟……”

普罗霍尔显然是不愿意来埋葬老头子,但是格里高力根本不考虑他出的主意。

“咱们自个儿来挖一个坟,把他葬了。这老头子是个好人。你上花园里去,在水池子旁边等我,我去看看死去的老人家。”

就在那个长满浮萍的池塘旁边,那棵苍翠的老杨树底下,当年埋葬格里高力和阿克西妮亚的女儿的地方,萨什卡老爹找到了自己最后的归宿地。他们把他那干瘦的身体用一块散发着啤酒花气味的干净粗布裹起来,放进去,用土埋上了。在那个小小的坟堆旁边又出现了一个新坟,用靴子踩得结结实实,把潮湿的新土踩得光溜溜的。

许多往事浮上心头,格里高力闷闷地躺倒在离这块特别可亲的小小坟地不远的草地上,对着头顶上雄伟辽阔的蓝天望了很久。在无边无际的高空里,风在奔驰着,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冷云游动着;而在刚刚接纳了快活的小马驹儿和酒鬼萨什卡老爹的大地上,依然是生机蓬勃:在像碧浪一样一直涌到花园跟前的草原上,在老场院篱笆旁边的野麻丛里,扑啦扑啦地响着一阵阵鹌鹑打架的声音,金花鼠吱吱在叫,蜜蜂嗡嗡在飞,清风吹得青草沙沙在响,百灵鸟在流动的蜃气中唱着歌儿,而为了证明人是万物之灵,在很远很远的干谷里,还有一挺机枪一个劲儿恶狠狠地、低低地嗒嗒响着。 LqGRtcm1xPEKJext1Z1mh1te+Pwuqabg9muTEqLqVoVmv0Qxvcg7EXQCR4EBWnL5



谢克列捷夫将军率领司令部的军官和一连哥萨克卫队进入维奥申镇,镇上人鸣钟热烈欢迎。两座教堂里的钟一整天都在响着,就像过复活节那样。下游的哥萨克们骑着劲壮的、跑累了的顿河马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他们肩上的肩章蓝得耀眼。广场上,谢克列捷夫将军驻节的那座商人房子前面,聚集着不少传令兵。他们一面嗑葵花子,一面和那些路过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镇上的姑娘们搭话。

中午时候,三名加尔梅克骑兵押着十五名被俘虏的红军来到将军的住处。他们后面跟着一辆装满乐器的双套马车。这些红军的服装与众不同:一律是灰呢子裤子和灰呢子上衣,袖口还镶着红绦。一个上了年纪的加尔梅克人走到神气活现地站在门口的传令兵面前,下了马,把他的磁烟斗塞进口袋。

“我们把红军的吹鼓手押来啦。明白吗?”

“这有什么明白不明白的?”一个肥头大脸的传令兵一面往加尔梅克人那落满灰尘的靴子上吐葵花子壳儿,一面懒洋洋地回答说。

“没有什么不什么的,接俘虏吧。吃得肥头大耳,净说废话!”

“噢,噢!你敢再说,臊羊尾巴!”传令兵恼了,但是他去通报押到俘虏的事了。

从大门里面走出一位肥胖的大尉,穿着咖啡色小棉袄,扎着腰带。他叉开两条粗腿,神气活现地叉着腰,把站在一起的红军打量了一遍,粗声粗声地说:

“你们这些唐波夫省的坏蛋,专门吹吹打打给委员们解闷儿!灰制服是从哪儿弄来的?怎么,是从德国人身上剥下来的吧?”

“绝不是的。”一个站在大家面前的红军,不住地眨巴着眼睛,回答说。他又用急促的语调解释说:“还是在克伦斯基时代,在六月攻势以前,我们乐队就穿的是这种服装……从那时候一直穿到现在……”

“我看你再穿!你再穿!看你们再穿!”大尉把剪过毛的库班式皮帽推到脑后,露出光脑袋上一条还没有长好的红红的伤疤,用穿歪了的高高的靴后跟猛然一转,转身朝着加尔梅克人。“你这个窝囊废,把他们送来干什么?你他妈的为什么?不会在路上把他们劈了吗?”

加尔梅克人不由地挺直了身子,很麻利地把两条弯腿并到一起,一只手一直放在绿军帽的帽檐上,回答说:

“连长吩咐要送到这儿来。”

“‘要送到这儿来!’”有点儿像花花公子的大尉,轻蔑地撇了撇薄薄的嘴唇,学了一遍;然后沉甸甸地迈动两条肿胀的腿,抖动着肥嘟嘟的屁股,绕着红军走了一圈儿,就像马贩子相马一样,仔细把他们看了半天。

传令兵们都不出声地笑着。三名加尔梅克押送兵的脸上都保持着一贯的冷漠表情。

“开开大门!把他们押进院子里!”大尉吩咐说。

红军们和乱七八糟地装着乐器的大车在台阶旁边停下来。

“谁是队长?”大尉抽着烟,问道。

“没有队长。”几个声音一齐回答说。

“队长在哪儿?跑啦?”

“不是,打死啦。”

“活该,你们没有队长也行。喂,把你们的家伙拿起来!”

红军们走到大车跟前。铜喇叭声在院子里畏畏缩缩、很不整齐地响了起来,和一直没停的教堂钟声混到了一起。

“预备!来一支《上帝呀,保佑沙皇》。”

军乐队员们都一声不响地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开始吹奏。尴尬局面保持了有一分钟,后来有一个光着脚、但是裹腿打得很整齐的红军,看着地面,说:

“我们谁也不会吹旧国歌……”

“谁也不会吗?有意思……喂,来人呀!来半排传令兵,带上枪!”

大尉用靴尖打着听不见的拍子。传令兵在走廊里排队,卡宾枪碰得丁当乱响。麻雀在花圃外面茂密的洋槐树上吱吱喳喳地叫。院子里热烘烘的,散发着晒热的铁皮棚顶气味和酸酸的人汗味。大尉从太阳地里走到凉荫里,这时候那个光脚的喇叭手很难受地看了看同伴们,低声说:

“大人!我们这些人都是年轻喇叭手。没有吹过旧歌曲……吹的多数是革命歌曲……大人!”

大尉心不在焉地扭着自己的镂花皮带的头儿,没有做声。

传令兵们在台阶旁边排好了队,等候命令。这时候有一个上了年纪、一只眼睛里生着白翳的喇叭手,急忙推开其余的人,从后面走上前来;一面咳嗽着,一面问道:

“让我来吹,好吗?我会吹。”他也不等答应,就把晒得滚烫的巴松管放在哆哆嗦嗦的嘴唇上。

宽敞的商人院子里,响起又单调、又难听、像哭丧一样的嗡嗡声,大尉听着听着就愤怒地皱起眉头。他把手一摆,喝道:

“别吹啦!像叫花子……要饭一样!这算是吹的什么?”

窗口出现了几位参谋和副官的笑脸。

“您叫他们吹一支送葬曲吧!”一个年纪很轻的中尉从窗户里探出半截身子,用小孩子一样的尖嗓门儿嚷道。

那十分卖劲儿的钟声停了一会儿,大尉动了动眉毛,悄悄地问道:

“我希望,你们吹吹《国际歌》,好吗,吹吧!别怕嘛!我叫你们吹,你们就吹。”

在一片静寂中,在中午火热的气流里,忽然又和谐又悲壮地响起慷慨激昂的《国际歌》声,好像是在号召进行战斗。

大尉就像老牛遇到障碍似的,低着头,叉着腿站在那里。他站着,听着。他那紧绷绷的脖子和眯缝起来的眼睛那蓝蓝的眼白渐渐充满了血。

“算啦——啦!……”他忍不住,愤怒地吼叫起来。

乐队一下子就停住了,只有一个弯管铜号慢了一点儿,它那激昂的、未尽的余音又在灼热的空气中回荡了很久。

喇叭手们在舔着干裂的嘴唇,用袖子和肮脏的手擦着嘴。他们的脸色又疲惫又冷漠。只有一个人忍不住涌出了眼泪,泪水顺着落满灰尘的腮帮子往下流,留下两道湿印子……

就在这时候,谢克列捷夫将军在一位日俄战争时代的同事家里吃完了饭,由一位醉醺醺的副官搀扶着,来到广场上。因为天热,他又喝多了酒,头脑昏昏沉沉。走到中学砖瓦房的拐角上,已经没有力气的将军踉跄了一下,脸朝下跌倒在滚热的沙土地上。慌了神的副官想把他搀起来,却怎么也搀不起来。这时候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有人急忙跑来帮忙。两个年老的哥萨克恭恭敬敬地挽住将军的胳膊,把他搀扶起来,将军却当众呕吐起来。但是在呕吐的间隙里,他还威风凛凛地摇晃着拳头,想喊叫些什么,大家好不容易说服了他,把他搀回住处。

站在不远处的哥萨克们用眼睛送了他半天,小声议论着:

“这个宝贝醉得够戗!太不庄重啦,还算是将军呢!”

“老酒这玩意儿可不管你将军不将军。”

“不应该,摆上多少,就喝多少……”

“哎,亲家,酒瘾上来,憋不住呀!有的人喝醉了出了洋相,就发誓从今不再喝酒……可是这就像大家常说的:狗发誓不吃屎,可是一见茅厕坑,就什么都忘啦……”

“就是这话!你去吆喝吆喝孩子们,叫他们离远点儿。瞧这些鬼东西,一齐跟着走,拿眼睛盯着他,就好像从来没见过醉汉。”

……镇上的钟一直响到天黑,镇上的人也一直喝到天黑。到晚上,在改做军官俱乐部的一座房子里,暴动军司令部举行了欢迎宴会。

高大而又挺拔的谢克列捷夫,是克拉斯诺库特乡一个村子里的人,是一个地道的哥萨克。他非常爱马,是个超等的骑手、勇猛的骑兵将军。然而他不是个演说家。他在宴会上发表的演说,都是醉后的胡吹,而且结尾又是对上游哥萨克明目张胆的指责和吓唬。

参加宴会的格里高力紧张而气忿地仔细听着谢克列捷夫说话。还没有清醒过来的将军,用手指头扶着桌子,站在那里,香喷喷的酒从杯子里直往外泼洒;他每一句话都说得十分僵硬:

“……不对,不是我们要感谢你们的帮助,而是你们要感谢我们的帮助!正是你们要感谢我们,这是肯定应该说的。如果没有我们,红军早把他们消灭啦。这一点你们自己是十分清楚的。可是如果没有你们,我们早把他们打垮啦。我们要打垮他们,而且,你们记住,我们一直要打到在全俄罗斯把他们肃清。秋天里,你们放弃阵地,把布尔什维克放到哥萨克的土地上来……你们想跟他们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可是没有过成!于是你们为了保自己的家产,为了保自己的命,才起事。说干脆点儿,你们是为了保自己的皮和保牛皮。我提起过去的事,并不是想指责你们的错误……你们听了这些话,不要见怪。但是,实话实话,总不会有坏处。我们已经宽恕了你们的叛变。我们像亲兄弟一样,在你们最困难的时候来帮助你们。不过你们的可耻的历史,今后一定要洗刷洗刷。明白吗,诸位军官?你们应该立功赎罪,应该忠诚报效静静的顿河,明白吗?”

“来,为了赎罪,干一杯!”坐在格里高力对面的一个上了年纪的中校,微微笑着说;他不是单独对任何人说的,因此也不等任何人,首先举杯一饮而尽。

他的脸流露着刚强气色,脸上有些碎麻子,褐色的眼睛里露出嘲笑的意味。在谢克列捷夫发言的时候,他的嘴角不止一次隐隐露出难以捉摸的冷笑,这时候他的眼睛就阴沉下来,好像完全变成了黑的。格里高力在观察中校的时候,注意到,他对谢克列捷夫称呼“你”,而且对他的态度极其随便,对其他的军官却非常矜持和冷淡。在参加宴会的人当中,只有他那草绿色制服上佩戴着草绿色肩章和科尔尼洛夫部队的袖章。“这是一个有头脑的人。大概是志愿军。”格里高力心里想。中校喝酒,就像马饮水一样。也不吃菜,也不见醉,只是不时地把他那宽宽的英国皮带松一松。

“坐在我对面的这个麻子是什么人?”格里高力小声问坐在旁边的包加推廖夫。

“鬼才认识他呢。”已经有些酒意的包加推廖夫把手一摆。

库金诺夫很舍得拿酒招待客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瓶酒精,放到桌子上,谢克列捷夫很吃力地把话说完了,解开绿制服,沉甸甸地坐到椅子上。有一个脸型极像蒙古人的年轻中尉哈下腰,小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去他妈的!”谢克列捷夫红着脸回答了一声,就端起库金诺夫殷勤地给他斟的一杯酒精,一饮而尽。

“那个斜眼睛的是什么人?是副官吗?”格里高力问包加推廖夫。

包加推廖夫用手捂着嘴,回答说:

“不是的,这是他的养子。他是在日俄战争的时候,从满洲带回来这个孩子。把他抚养大了,就送进士官学校。这个中国孩子很有出息。鬼东西非常勇猛!昨天他在马凯耶夫村外截了红军一个钱箱子。一下子弄到二百万卢布。你瞧,他所有的口袋都塞得鼓起来啦!这小子真走运!简直成了金库啦!你喝呀,干吗你要这样瞧他们?”

库金诺夫在致答词,但是几乎没有人听他的了。大家越喝越上劲儿。谢克列捷夫脱掉上衣,只穿一件贴身衬衣。他那剃得光光的脑袋出汗出得发亮,有他那洁白的亚麻布衬衫一衬,他那张紫红色的脸和晒成了酱紫色的脖子格外惹眼。不知道库金诺夫小声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但是谢克列捷夫对他连看也不看,一个劲儿地说:

“不——不——行,对不起!这就对不起了!我们信任你们,是有一定限度的……你们的叛变,我们是不会很快忘记的。凡是去年秋天投靠红军的人,都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哼,我们给你们干,也有一定限度!”已经醉了的格里高力怀着冷冷的愤怒心情想着,站起身来。

他没有戴帽子,走到台阶上,带着轻松的心情,深深地吸了一口夜间的新鲜空气。

顿河边,就像大雨要来时那样,青蛙呱呱乱叫,金龟子伤心得直嗡嗡。水鹬在沙滩上很烦恼地互相呼唤着。远处的河边滩地上,有一匹找不到妈妈的马驹儿嘹亮而尖细地嘶叫着。“因为实在没办法,我们才和你们搞到了一块儿,要不然我们连你们的味儿都不想闻。可恶的坏家伙!装腔作势,神气活现,现在指责我们,再过一个星期就干脆来掐我们的脖子啦……到了这种地步!不管往哪儿看,哪儿都走不通。我以前就这样想过嘛……结果就会是这种样子嘛。这会儿哥萨克们真要翻眼睛啦!他们已经不高兴对军官先生们行举手礼和打立正啦。”格里高力一面想着,一面走下台阶,摸索着朝大门口走去。

他的酒劲儿上来,头晕起来,走路摇摇晃晃,脚步异常沉重。他走出大门,摇晃了两下,把帽子扣到头上,就拖着腿,顺着大街向前走去。

他走到阿克西妮亚的姑妈家门口,停了一会儿,想了想,然后毅然决然朝台阶走去。过道的门没有闩。格里高力也没有敲门,就朝上房走去,一眼就看见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坐在桌边。阿克西妮亚的姑妈正在灶边忙活着。桌上铺着很干净的桌布,上面放着一瓶没有喝完的酒,碟子里是切成片儿的红红的咸鱼。

司捷潘刚刚喝完一杯酒,看样子正要吃咸鱼,但是一看见格里高力,就把碟子一推,脊背靠到墙上。

格里高力不管怎样醉,他还是看清了司捷潘那煞白煞白的脸和像狼那样露出凶光的眼睛。一见面就惊呆了的格里高力,镇定了一下,沙哑地说:

“你们好啊!”

“托福托福。”女主人惊骇地回答说。无疑她已经知道了侄女和格里高力的关系,料想侄女的丈夫与情夫无意中相会不会有什么好事。

司捷潘一声不响地用左手捋着胡了,用冒火的眼睛盯着格里高力。

格里高力大叉开两腿,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笑了笑,说:

“噢,我是来看看……对不起。”

司捷潘一声不响。尴尬局面一直持续到女主人鼓了鼓勇气,请格里高力就座。

“进来吧,请坐。”

现在格里高力已经没有什么好掩饰的了。他到阿克西妮亚住的地方来,这就使司捷潘全明白了。于是格里高力就不顾一切地朝前走去:

“你老婆在哪儿?”

“你是来……看她的吧?”司捷潘低低地、但是很清楚地问道;哆嗦起来的眼睫毛就遮住了眼睛。

“是来看她。”格里高力叹着气承认说。

在这一刹那,他等待着来自司捷潘的一切,并且已经渐渐清醒过来,准备好自卫。但是司捷潘睁开了眼睛(刚才眼睛里的火已经熄灭了),说:

“我叫她打酒去啦,她马上就要回来,请坐,等一等吧。”

又高大又挺拔的司捷潘甚至站了起来,推给格里高力一把椅子;他也不看女主人,就央求说:

“姑妈,请您再拿一只干净杯子来。”又对格里高力说:

“喝一点儿吧?”

“可以多少喝点儿。”

“好,请坐吧。”

格里高力坐到桌边……司捷潘把瓶子里的残酒均匀地倒进两只杯子里,抬起罩着一层雾气的眼睛看着格里高力。

“诸事如意!”

“祝你健康!”

碰过杯,喝过酒。不做声了。像老鼠一样麻利的女主人递给客人一个碟子和把子上有许多豁口的一把叉子。

“吃鱼吧!这鱼不算咸。”

“谢谢。”

“您用碟子接着吃,快吃吧!”高兴起来的女主人殷勤相让。

她高兴得不得了,因为一切都平平安安地过去,没有打架,没有打碎杯碟,没有把事情吵开。势头不妙的谈话结束了。丈夫和妻子的情夫和和气气地同坐在一张桌子旁。现在他们一声不响地吃着东西,谁也不看谁。殷勤的女主人从柜子里找出一块干净手巾,好像是要把格里高力和司捷潘连结起来似的,把手巾的两头放在两个人的膝盖上。

“你为什么不在连里?”格里高力一面吃鳊鱼,一面问道。

“我也是来看看。”司捷潘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从他的声音上,怎么都判断不出他说的是老实话呢,还是带着刺儿。

“连里的人大概都回家了吧?”

“都回村子里去啦。怎么样,咱们来干一杯?”

“来吧。”

“祝你健康!”

“诸事如意!”

过道里的门环当啷响了一声。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的格里高力皱着眉头看了看司捷潘,见他的脸一阵白,就像掠过一阵波浪。

阿克西妮亚披着一条呢子头巾走进来,没有认出格里高力,走到桌边,从旁边一看,她那睁得大大的黑眼睛里顿时露出恐怖的神情。她倒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

“您好,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

司捷潘放在桌上的两只虬筋盘结的大手忽然轻轻哆嗦起来,格里高力看见这种情形,就一声不响地朝她点了点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把两瓶酒往桌上放的时候,又用充满惶恐和暗暗高兴的目光瞥了格里高力一眼,就转身走到黑暗的角落里,坐到大柜子上,用哆哆嗦嗦的两手理了理头发。司捷潘压下心中的怒火,解开勒得他透不过气来的衬衣领子,满满地斟了两杯酒,转过脸去对妻子说:

“拿一个杯子,坐到桌上来。”

“我不。”

“来坐吧!”

“我不会喝酒嘛,司乔巴!”

“还要我说多少遍吗?”司捷潘的声音哆嗦起来。

“来坐吧,嫂子!”格里高力带着赞同的意味笑了笑。

她带着祈求的神情看了他一眼,很快地走到小橱子跟前。一个小碟子从搁板上掉下来,当啷一声摔得粉碎。

“哎哟,真倒霉!”女主人伤心地把两手一扎煞。

阿克西妮亚一声不响地收拾地上的碎片儿。

司捷潘也给她满满地斟上一杯,他的眼睛里又露出苦恼和痛恨的神情。

“来,咱们喝……”他刚开口,又顿住了。

在一片寂静中可以清楚地听到,坐到桌旁的阿克西妮亚喘得又急,又不均匀。

“……咱们喝,家里的,为了咱们长期分离。怎么,不喝吗?不会喝吗?”

“你知道嘛……”

“我如今全知道……好吧,不为咱们分离!为了贵客格里高力·潘捷莱维奇的健康干一杯吧。”

“为了他的健康我喝一杯!”阿克西妮亚响亮地说,就把一杯酒一口气喝光。

“你真是傻心眼儿呀!”女主人跑到厨房里,小声嘟哝说。

她躲到角落里,用两只手按住胸口,等待着被掀翻的桌子轰隆一声倒在地下,等待枪声砰砰响起来……可是上房里一片死静。只能听见,天花板上的苍蝇被灯光照得嗡嗡叫着,在窗外,镇上的公鸡互相呼应着,报告午夜的降临。 LqGRtcm1xPEKJext1Z1mh1te+Pwuqabg9muTEqLqVoVmv0Qxvcg7EXQCR4EBWnL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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