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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天麻麻亮,伊莉尼奇娜就醒来,挤过牛奶,就开始做饭。她没有生房子里的炉灶,而是在夏季厨房里生火做饭,做好饭,就又上屋里去照应两个孩子。

娜塔莉亚害过伤寒以后,身体慢慢好起来。三一节的第二天,她第一次起了床,很吃力地挪动着两条干瘦的腿,在屋子里走了走,在孩子们的床头上找了半天,甚至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试着给孩子们洗衣服。

她那瘦削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容,那瘪下去的腮帮子上浮现出红晕,病后变得老大的两只眼睛放射着异常明亮、跃跃欲出的亲切光芒,就像刚刚生过孩子一样。

“波柳什卡,我的好孩子!我生病的时候,米沙特卡没有欺负你吧?”她用手抚摩着女儿那一头黑黑的头发,用有气无力的声音,慢吞吞、哆哆嗦嗦地吐着每一个字,问道。

“没有,妈妈!米沙特卡只打过我一回,别的时候我们都玩得很好。”波柳什卡小声回答过,把脸紧紧贴到妈妈的膝盖上。

“奶奶疼你们吗?”娜塔莉亚笑着问。

“疼得很!”

“红军他们没有惹你们吗?”

“他们宰了咱们家一头小牛,该死的东西!”非常像父亲的米沙特卡低声回答说。

“不许骂人,米申卡!小孩子别管这些事!不许说大人的坏话!”娜塔莉亚忍着笑,用教训的口气说。

“奶奶这样骂他们嘛,不信你问问波柳什卡。”米沙特卡闷闷不乐地辩白说。

“是的,妈妈,他们把咱们家的鸡也宰光啦!”

波柳什卡上了劲儿:忽闪着两只黑黑的小眼睛,一五一十地说,红军怎样走进院子,怎样捉鸡捉鸭,奶奶伊莉尼奇娜怎样央求他们把一只冠子冻坏的黄公鸡留下来做种,一个嘻嘻哈哈的红军怎样摇晃着公鸡,回答她说:“老大娘,这只公鸡大喊大叫反对苏维埃政府,所以我们要判它死刑!不管你怎样说,我们都要拿这只鸡来下面条吃,我们给你一双旧靴子作交换。”

波柳什卡又摊开两手,比画着说:

“他留下一双什么样的靴子呀!老大老大的,又全是窟窿!”

娜塔莉亚又笑又哭地跟孩子们亲热着,不住地用赞赏的目光看着女儿,高兴地小声说:

“你呀,我的格里高力耶芙娜!真是格里高力的女儿呀!你浑身上下处处像你爹。”

“我像爹吗?”米沙特卡羡慕地问道,并且羞怯地靠在妈妈身上。

“你也像。不过要小心:等你长大了,可别像你爹那样不正经……”

“他不正经吗?他怎么不正经?”波柳什卡好奇地问道。

娜塔莉亚脸上掠过一片忧伤的阴影。她没有做声,很吃力地从长板凳上站了起来。

也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伊莉尼奇娜凄然地转过脸去。娜塔莉亚已经不再听孩子们说话,站在窗前,对着阿司塔霍夫家关闭着的护窗望了老半天,叹着气,激动地揪弄着自己的退了色的旧褂子的花边儿……

第二天,天一放亮,她就醒了,为了不吵醒孩子们,她轻轻地起了身,洗了洗脸,从柜子里找出干净裙子、褂子和白色遮阳头巾。她十分激动,伊莉尼奇娜看见她穿衣服时的神情,看见她郁郁不快,一声不响,就猜出,儿媳妇是要到格里沙加爷爷的坟上去。

“你这是要上哪儿去?”伊莉尼奇娜为了证实自己的推测,就问道。

“我到爷爷坟上去看看。”娜塔莉亚说,她头也没抬,害怕哭出来。

她已经知道格里沙加爷爷的死,知道柯晒沃依烧了他们家的房子和院子。

“你还没有力气,走不动呀。”

“我走走歇歇,能走到。妈,您和孩子们先吃饭吧,也许我要在那儿多呆些时候。”

“天晓得,你干吗要呆在那儿!在这种不太平的时候,难保不碰上倒霉的事儿,娜塔莉亚,好孩子,你还是不要去吧!”

“不,我要去。”娜塔莉亚皱起眉头,抓住门把手。

“好吧,你等一等,干吗你要饿着肚子去?我马上端点儿酸牛奶来,好吧?”

“不,妈妈,别去吧,我不饿……等我回来,再喝吧。”

伊莉尼奇娜看到儿媳妇坚决要去,就出主意说:

“你最好走河边,从菜园子里走。从那儿走,不容易叫人看见。”

雾气像幕布一样悬挂在顿河上。太阳还没有出来,但是在东方,被杨树遮住的天边已经放射出火红的霞光,已经从云彩缝儿里吹来凉飕飕的晨风。

娜塔莉亚跨过歪倒的、缠满了菟丝子的篱笆,走进自家的果园。她两手按着心口,在一座新坟前站了下来。

果园里长满了茂密的荨麻和杂草。到处是露水打湿的牛蒡草气味、潮湿的泥土气味、水雾的气味。在大火烧过以后、已经干枯了的一棵老苹果树上,孤单单地落着一只凤头椋鸟。坟上的土已经落实了。在已经干了的土块中间,已经冒出尖尖的、绿油油的嫩草。

许多往事涌上心头,娜塔莉亚悲痛欲绝,她一声不响地跪下去,脸贴到冷冰冰的、自古就散发着死人的腐烂气息的土地上……

过了一个钟头,她悄悄地走出果园,怀着一颗疼得像刀绞一样的心,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她当年度过了青春年华的地方——那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黑糊糊的烧焦的板棚柱子、烧剩的炉灶和屋基,异常凄凉——便顺着小胡同慢慢走去。

娜塔莉亚的身体一天一天地复原了,两条腿渐渐有了力气,肩膀也圆了,身体越来越结实、饱满了。不久就开始帮着婆婆做饭了。她们常常在灶前忙活着,聊上很久。

有一天早晨,娜塔莉亚痛心地说:

“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呀?我心里苦死啦!”

“你等着吧,咱们的人快从顿河那边回来啦。”伊莉尼奇娜很有信心地说。

“你怎么知道呀,妈妈?”

“我的心能感觉到。”

“但愿咱们家的男子汉都活得好好的。可别叫哪一个阵亡或都挂花。要知道,格里沙是个不顾死活的人呀。”娜塔莉亚叹着气说。

“大概,他们不会出什么事,上帝是慈悲的。咱们家老头子本来说还要过河来看看咱们的,可是看样子,他害怕啦。他要是再来的话,你就跟他过河到咱们人那儿去,躲躲难。咱们村里人就在村子对面,守在那儿。前几天,你还昏迷不醒的时候,天刚亮,我上河边去打水,就听见安尼凯在河那边大声吆喝:‘你好啊,大娘!老头子向你问好呢!’”

“格里沙在哪儿呀?”娜塔莉亚不放心地问道。

“他老远地指挥着他们大家呢。”伊莉尼奇娜很平淡地回答说。

“他在哪儿指挥呢?”

“大概是在维奥申。再不会在别处。”

娜塔莉亚半天没有做声。伊莉尼奇娜朝她看了看,不禁惊骇地问道:

“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哭起来啦?”

娜塔莉亚也不回答,把肮脏的围裙捂在脸上,轻轻抽泣起来。

“别哭啦,娜塔什卡。这种事哭没有用。上帝保佑,咱们能看到他们好好儿地回来。你自个儿要多加小心,没有事别上外面去,要不然叫那些反基督的人看见了,放不过你……”

厨房里一下子黑了起来。外面有一个人遮住了窗户。伊莉尼奇娜转过脸去一看,哎呀了一声:

“是他们!是红党!娜塔什卡!快躺到床上去,你就装成病人……可别出事呀……你盖上毯子!”

娜塔莉亚刚刚吓得哆哆嗦嗦地躺到床上,门环就当啷响了一声,一个高个子红军弯着腰走进了厨房。孩子们紧紧抓住脸色发了白的奶奶的衣襟。伊莉尼奇娜本来是站在灶边的,就地坐到大板凳上,把一钵子热牛奶都碰翻了。

红军迅速地把厨房里打量了一遍,高声说:

“你们别害怕。我们不吃人。你们好!”

娜塔莉亚故意哼哼着,用毯子连头盖了起来。米沙特卡却皱着眉头盯着进来的人,并且高高兴兴地报告说:

“奶奶!就是这家伙宰咱们家的公鸡来!记得不?”

红军摘下绿色军帽,咂了一下舌头,笑了。

“你认出来啦,小捣蛋?你还记得那只公鸡呀?不过,老大娘,现在有点事儿:你能不能给我们烤点儿面包?我们有面粉。”

“可以……好吧……我来烤……”伊莉尼奇娜也不看来人,一面擦板凳上的牛奶,一面急急忙忙地说。

红军在门口蹲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烟荷包,一面卷烟卷儿,一面说起话儿来:

“到晚上能烤好吗?”

“如果你们急着要,到晚上能烤好。”

“老大娘,打仗的时候,什么事儿都是急的。至于公鸡的事,你们就别生气啦。”

“我们没有什么呀!”伊莉尼奇娜害怕了。“这是小孩子不懂事……不该提的事,偏要提!”

“不过,小伙子,你可是个小气鬼……”很喜欢说话的红军亲热地笑着,对米沙特卡说。“你为什么像狼一样看着我?到这儿来,咱们来谈谈你的公鸡的事儿。”

“去吧,好孩子!”伊莉尼奇娜用膝盖推着孙子,小声说。

但是米沙特卡松开奶奶的衣襟,侧着身子朝门口慢慢走,想从厨房里溜出去。红军伸出长胳膊一把把他拉到怀里,问道:

“怎么,还生气吗?”

“不啦。”米沙特卡小声回答说。

“噢,不生气就好。公鸡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爹在哪儿?在顿河那边吗?”

“在那边。”

“就是说,他也在和我们打仗啦?”

米沙特卡听了很亲热的话,对红军产生了好感,就高高兴兴地告诉他:

“哥萨克们全是他指挥呢!”

“嘿,你胡扯,小东西!”

“不信你问问奶奶。”

奶奶却因为孙子快嘴快舌十分伤脑筋,只是把两手一扎煞,哼哼起来。

“全是他指挥吗?”大惑不解的红军又问了一遍。

“也许不全是……”米沙特卡看到奶奶那失望的眼神,弄糊涂了,就犹豫不决地回答说。

红军沉默了一小会儿,后来,侧眼看着娜塔莉亚,问道:

“怎么,这位小嫂子有病吗?”

“她害伤寒。”伊莉尼奇娜很勉强地回答说。

两个红军抬着一口袋面粉进了厨房,放在门口。

“老大娘,生火吧!”一个红军说。“到晚上我们来取面包,不过要小心点儿,要把面包烤好,不然可要找你麻烦!”

“尽我的本事烤就是了。”伊莉尼奇娜回答说。她高兴得不得了,因为这两个人一来,危险的谈话停止了,米沙特卡也从厨房里跑出去了。

一个红军朝着娜塔莉亚点了点头,问道:

“她是害伤寒病吗?”

“是的。”

几个红军也不知道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就离开了厨房。走在后面的一个还没有拐过弯去,河那边就发出步枪声。

三名红军都弯下腰,跑到一堵倒了一半的石墙跟前,卧倒在墙后,一齐咔嚓咔嚓地拉起枪栓,开始还枪。

吓坏了的伊莉尼奇娜跑到院子里去找米沙特卡。墙后的红军对她喊道:

“喂,老大娘!快回屋里去!会打死你的!”

“我家小孩子在外面哩!米沙特卡!乖孩子!”老奶奶带着哭腔喊道。

她跑到院心里,河那边的枪声立刻不响了。显然,河那边的哥萨克看见她了。等她把跑来的米沙特卡一抱到手上,抱进厨房,枪声又响了起来,直到三名红军离开麦列霍夫家的院子,枪声才停了。

伊莉尼奇娜小声和娜塔莉亚说着话儿,把面发上了,但是她已经不用烤面包了。

到中午时候,驻在村子里的红军机枪队,忽然急急忙忙离开人家的院子,拖着机枪,顺着土沟朝山上开去。

布置在山上工事里的一个连,也排好队伍,以急行军的速度朝将军大道上开去。

不知为什么,整个顿河上一下子就完全安静下来。大炮和机枪都不响了。一辆辆辎重车,一个个炮兵连,顺着大路和长满青草的夏季小道,连绵不断地从各个村子里朝将军大道开去;步兵和骑兵也都排成纵队开走了。

伊莉尼奇娜在窗口看着一些掉队的红军顺着石灰岩山嘴往山上爬,用围裙擦了擦手,十分激动地画了一个十字,说:

“上帝有灵呀,娜塔什卡!红党走啦!”

“噢,妈妈,他们这是从村子里到山上战壕里去,到晚上还要回来呢。”

“那他们为什么急急忙忙直跑呢?是咱们的人把他们打败啦!这些该死的东西是在撤退呢!反基督的东西们跑啦!……”伊莉尼奇娜高高兴兴地说过这话,却又动手和起面来。

娜塔莉亚从过道里走出去,站在门口,手搭凉棚,对着洒满阳光的石灰岩山顶,对着烧成了褐色的山坡,看了老半天。

一团团翻滚的黑云,在大雷雨前的一片肃静中,从山后慢慢升上来。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黄花鼠在村外草地上吱吱地叫,黄花鼠那带点儿伤心意味的细细的叫声,同百灵鸟那活泼愉快的歌声交织在一起,显得出奇地和谐。娜塔莉亚格外喜欢这隆隆的炮声之后出现的寂静,所以她一动不动,贪婪地倾听着百灵鸟那天真烂漫的歌声,倾听着提水吊杆的吱扭声和充满野蒿苦味的簌簌风声。

这原野上到处流动的东西,又苦又香。风吹来晒得滚烫的黑土的热气,吹来晒得倒下去的各种野草的醉人气息,但是可以感觉出来,大雨就要来了:从顿河上吹来一阵阵清淡的潮气,一只只燕子在空中穿来穿去,那剪刀形的翅膀几乎要划到地面了,有一只草原小鹰在蓝天中飞翔,飞得远远的,躲避即将来临的大雷雨。

娜塔莉亚在院子里走了走。石墙外面,踩得乱糟糟的草地上,有好几堆金黄色的子弹壳儿。玻璃上和白石灰屋墙上都有不少子弹打的窟窿。一只幸存的母鸡,一看见娜塔莉亚,就咯哒咯哒叫着,飞到仓房顶上。

这种使人感到安宁的寂静,没有在村子里久留。刮起了大风,许多没有人住的房子的大敞着的门和护窗乒乒乓乓乱响起来。一片雪白的雹云来势汹汹地遮住太阳,并且向西方飘去。

娜塔莉亚撩着被风吹乱的头发,走到夏季厨房跟前,又站在这里朝山上看了看。在天边,一团团灰尘笼罩在雪青色的烟雾里:一辆辆大车在飞奔,一个个骑马人在狂跑。“这么看,是真的:他们走啦!”娜塔莉亚心情轻松地判断说。

她还没有走进过道,山后很远的地方就响起低沉的、隆隆的炮声,而且,维奥申两座教堂里发出的欢快的钟声也在顿河上飘荡开来,好像是和大炮声相呼应。

在顿河那边,哥萨克密密麻麻地从树林里跑了出来。他们有的拖,有的抬,把小船弄到河边上,放下水去。划船的人站在船尾,迅速地划动双桨。有三十来条小船争先恐后地朝村子这边飞来。

“娜塔什卡!好孩子!咱们的人来啦!……”伊莉尼奇娜从厨房里跑出来,一面哽咽地哭着,一面念叨着。

娜塔莉亚一下子抱起米沙特卡,把他举得高高的。她的眼睛像火一样明亮起来,但是她在气喘吁吁地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

“看呀,乖孩子,看呀,你的小眼睛尖……也许,你爹跟哥萨克们一块儿来啦……你认不出来吗?最前头那条船上不是他吧?唉,你往那边看嘛!……”在河边只接到瘦下去的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老头子首先问了问牛、粮食和财产有没有受到损失,然后就抱住孙子孙女哭了几声。等他急急忙忙、一瘸一拐地走进自家的院子,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跪了下去,画了一个老大的十字,朝东方磕了个头,他那白发苍苍的头,老半天没有从晒得滚烫的土地上抬起来。 7uUSzaZvXriSbKfeL43onSv7+Rcx7Ce5lEWWplWRVS5UgWXvdqDqFDdNRqcwyg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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