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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格里高力从司令部回到住处。普罗霍尔·泽柯夫正在大门口等着他。

“没有听到阿克西妮亚的消息吗?”格里高力故意带着冷淡的口气问道。

“没有。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啦,”普罗霍尔打着哈欠回答过,马上就很害怕地想道:“糟糕,他又要叫我去找她了……我真他妈的倒霉!”

“打点儿水来洗洗脸。我浑身都是汗啦。喂,快点儿!”格里高力的口气中已经带火了。

普罗霍尔到屋里去打来水,用茶缸往格里高力那握成勺子形的手掌里倒了半天。格里高力痛痛快快地洗了洗脸。又脱掉发出汗臭气的军便服,央求说:

“往背上浇浇。”

冷水往汗淋淋的背上一浇,冰得他哎呀了一声,喷了喷鼻子,使劲把皮带勒疼了的肩膀和毛烘烘的胸膛揉搓了半天。他一面用干净的马衣擦着身上的水,一面用高兴起来的声调吩咐普罗霍尔说:

“明天早上有人给我送马来,你就收下来,刷一刷,喂点儿料。我要是不醒,你别叫我。不过,要是司令部有人来,你要叫醒我。明白吗?”

格里高力来到敞棚底下,躺到一辆大板车上,立刻就进入沉沉的梦乡。黎明时候冷起来,他蜷了蜷腿,把露水打湿了的军大衣往上拉了拉,等太阳出来以后,他又睡着了,到七点钟左右,隆隆的大炮声才把他震醒了。维奥申的上空,蔚蓝而明净的天上,有一架银白色的飞机在打着圈子。顿河那边的大炮和机枪正在对飞机射击。

“也许会打下来呢!”普罗霍尔随口说着,一面用刷子下劲儿地刷那匹拴在桩上的枣红色高大公马。“瞧,潘捷莱维奇,给你送来的马他妈的真不坏!”

格里高力匆匆把马打量了一遍,很满意地问道:

“我看不出这马有几岁口。大概有六岁口吧?”

“是六岁口。”

“嘿,好极啦!四条腿光溜溜、圆滚滚的。好漂亮的马……喂,把鞍上上,我骑上去看看,是谁坐飞机来啦。”

“是好极啦,没说的。谁知道跑起来怎样呢?不过从各方面来看,应该是一匹腿脚很快的马,”普罗霍尔一面勒马肚带,一面嘟哝着说。

飞机旁边又冒起一团榴霰弹爆炸的白烟。

驾驶员选好了着陆地点,就驾着飞机急速地朝下飞来。格里高力出了大门,朝维奥申的官马棚跑去,飞机就降落在马棚的外面。

喂养公马的官马棚,是长长的一排石头房子,就在镇边上。现在里面挤满了八百多名被俘的红军。看守们不放他们出来大小便,里面又没有马桶。马桶旁边一片浓烈难闻的人粪气味。一道道又腥又臊的尿从门底下往外直流;绿头苍蝇一群一群地在上面飞……

在这座死囚牢里,日日夜夜都响着低沉的哼哼声。几百名俘虏由于虚脱和流行在他们中间的伤寒和痢疾死去。有时候人死了一昼夜还不抬走。

格里高力绕过马棚,正要下马,顿河那边的大炮又低沉地响了一声。飞来的炮弹发出一声尖啸,啸声接着就和沉甸甸、轰隆隆的爆炸声混合到一起。

驾驶员和同他一起来的一位军官爬出机舱,一些哥萨克把他们围住。山上所有的大炮马上一齐响了起来。一发发炮弹很准确地落在马棚周围。

驾驶员急忙爬进机舱,但是马达发动不起来了。

“用手推!”从顿涅茨那边飞来的军官大声对哥萨克们吩咐过,就第一个扶住机翼。

飞机摇摇晃晃,轻快地朝松林那边移动。大炮用迅猛的火力追着打来。一发炮弹打中了挤满俘虏的马棚。在一片浓烟、一团团腾空而起的石灰粉尘中,马棚的一角倒塌了。惊骇的红军们发出一片可怕的吼叫声,震得马棚都抖动起来。有三个红军从豁口里跑了出来,有一些哥萨克跑上来抵着他们开枪,在他们身上打了许多窟窿。

格里高力跑到了一边。

“会打死人的!快到松林里去!”一个面带惧色、翻着白眼珠子的哥萨克从旁边跑过,大声喊道。

“也说不定真的会挨上一炮。这种事他妈的可是很难说。”格里高力心里想着,便不慌不忙地转身回家了。

这一天,库金诺夫没有邀请麦列霍夫,在司令部里召开了一次绝密的会议。坐飞机来的顿河军军官简短地报告说,集中在卡敏镇一带的突击兵团日内就可以突破红军的防线,而且谢克列捷夫将军就要率领顿河军的骑兵师来和暴动军会师。飞来的军官建议尽快准备渡河工具,以便在和谢克列捷夫的队伍会师以后,立即将暴动军的几个骑兵团调到顿河右岸去;他还建议把后备部队调到离顿河更近一些的地方,到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把追击部队的渡河和活动计划都讨论好了以后,他问:

“为什么你们把俘虏都放在维奥申?”

“别处没有地方放呀,各村子里又没有适当的地方。”一个参谋回答说。

那个军官用手绢仔细擦了擦剃得光光的、出了汗的脑袋,把绿制服领口解了开来,叹着气说:

“可以把他们往嘉桑镇上送嘛。”

库金诺夫惊愕得扬了扬眉毛。

“然后呢?”

“再从那儿往维奥申送……”那个军官眯缝着冷冷的蓝眼睛,倨傲地解释说。然后,咬紧嘴唇,生硬地说:“诸位,我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对他们这样客气?现在似乎不是讲客气的时候。这些坏家伙会传染各种各样的疾病,不论是身体上的疾病,还是社会疾病,所以应当消灭他们。对他们没有什么好客气的!我要是处在你们的地位,一定会这样干。”

到第二天,把第一批约二百名俘虏押上了沙地。疲惫无力、面色青白的红军俘虏们,像幽灵一样,慢慢拖着两条腿往前走着。押送的马队紧紧包围住他们这乱糟糟地往前走的一大群……从维奥申往杜布洛夫村方向走了有十俄里,二百名俘虏就被砍得一个也不剩了。第二批是在傍晚时候押出去的。押送队接到严厉的命令:对掉队的俘虏只能用刀砍,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开枪。这一百五十名俘虏,只有十八人走到了嘉桑镇……其中有一个像茨冈人的年轻红军,在路上疯了。一路上他又是唱歌,又是跳舞,还采了一把香薄荷按在心口上,哭了起来。他常常趴倒在滚热的沙地上,风吹得他那又脏又破的棉布小褂扑扑地抖动,这时候押送的哥萨克们就看到他那瘦骨嶙嶙、只绷着一层皮的脊梁和叉开的两只脚上那黑黑的、开了绽的鞋底。哥萨克们把他搀起来,用水壶里的水往他身上浇浇,于是他睁开流露着发疯神情的黑眼睛,微微笑着,又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去。

在一个村子里,有一些好心肠的娘们儿包围住押送队的哥萨克们,有一个又高大又庄重的老奶奶很严肃地对押送队长说:

“你把这个黑头发的放了吧。他已经疯啦,活不了多久啦,你们要是杀害这样的人,那可是造大孽。”

押送队长是一个很威武的红胡子准尉,他笑了笑,说:

“老大娘,我们已经不怕再造孽啦。反正我们都修不成神仙!”

“你把他放了吧,别拗啦,”老奶奶一再央求说,“你们每个人都有遇上凶险的时候……”

妇女们也一齐跟着央求,于是准尉答应了。

“我舍得他,就交给你们好啦。他现在反正干不了坏事啦。不过要答谢我们的好意,给每个弟兄一碗鲜牛奶。”

老奶奶把疯子带到自己家里,端饭给他吃了,让他睡到上房里。他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后来醒了,背对窗户站着,小声唱起歌来。老奶奶走进上房,坐在大柜子上,用手托着腮,凝神对着小伙子的瘦脸看了半天,后来低声说:

“听说,你们的人离得不远啦……”

疯子有一小会儿没有做声,并且马上又唱了起来,但是声音更小了。

于是老奶奶正色说:

“我的好孩子,你不要唱啦,别装模作样吧,别糊弄我啦。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不是傻瓜,你骗不了我!你的精神没有毛病,我知道……我听见你在梦里说的话,说得清楚极啦!”

红军还在唱,但是声音越来越小了。老奶奶又说:

“你不要怕我,我不想害你。我有两个儿子和德国人打仗打死啦,顶小的一个这一次打仗也死在契尔卡斯克啦。他们都是我生的呀……我把他们奶大,把他们喂大,他们一生下来我就夜夜睡不好觉……就因为这样,我心疼一切在军队里当兵、在战场上打仗的年轻小伙子……”她沉默了一会儿。

红军小伙子也不做声了。他闭上眼睛,他那黑黑的腮尖子隐隐出现了红晕,那细细的瘦脖子上有一道青筋紧张地跳动起来。

他保持着沉默,若有所思地站了一小会儿,后来睁开黑黑的眼睛。他的眼睛露出清醒的神气和急切等待的神情,老奶奶不由地微微笑了。

“你认识上叔米林的路吧?”

“不认识,老大娘。”红军小伙子微微动了动嘴唇,回答说。

“那你又怎么走呢?”

“不知道……”

“这就难了!那我现在怎么打发你呢?”

老奶奶等待回答等了很久,后来又问道:

“你走得动吗?”

“无论如何我都要走。”

“现在你怎么都不能走。要到夜里走,要走快一点儿,嗯,越快越好!你再住上一天,然后我给你带上点儿吃的东西,叫我孙子带路,叫他领你走,你就走吧!你们的红军就驻扎在叔米林镇外,这我很清楚。你就去找他们吧。不过你不能走大道,要走荒野、山沟和树林子,不要走正路,要不然叫哥萨克碰上了,那就糟啦。就这样吧,我的好孩子!”

第二天,天一黑,老奶奶就对着准备好出门的十二岁的孙子和穿上哥萨克棉袄的红军小伙子画了个十字,正色说:

“你们走吧!不过要小心,别碰上我们的当兵的!……用不着,好孩子,用不着!不用对我行礼,你谢谢上帝吧!不是我一个人这样,凡是我们做娘的,都是好心肠……心疼你们这些傻东西,都心疼死啦!好啦,好啦,你们走吧,主保佑你们!”她砰的一声,关上涂了黄泥的歪斜的房门。 yT7IytoYEMRO8kXn2yu35roDU8xcz0T+ujjZRuT2RTV/uneH03seKaJnzps+u4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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