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顿河上游的暴动,牵制住南方前线红军的大量兵力,这使顿河军司令部不仅可以在掩护诺沃契尔卡斯克的战线上自由地调动兵力,而且在卡敏镇和别洛卡里特文河口镇地区集中起一个强大的突击兵团,这个突击兵团由一些能征惯战的团队组成,主要是下游的哥萨克和加尔梅克人,其任务是:在适当的时机,会同菲次哈拉乌洛夫将军的队伍,击溃红军第八军所属第十二师,并且向第十三师和乌拉尔师的侧翼和后方挺进,冲向北方,以便和上顿河州的暴动军会合。
前任顿河军总司令杰尼索夫将军和参谋长波里亚科夫将军当初制订的集中突击兵团的计划,到五月底差不多全部实现了。卡敏镇地区已经集中了将近一万六千人马,配备了三十六门大炮和一百四十挺机枪;陆续往这里调的还有最后一批骑兵部队,还有几团精锐的青年军。所谓青年军,就是一九一八年夏天由刚到入伍年龄的青年哥萨克组成的一部分队伍。
这时候,四面被围的暴动军仍然继续在抵挡红军清剿部队的进攻。南面,顿河左岸,暴动军的两个师顽强地守在战壕里,尽管整个战线上红军无数的大炮几乎日夜不停地对他们进行猛烈的轰击,他们还是没有让敌军过河;其余的三个师守住暴动地区的西、北、东三面,遭受了巨大的损失,特别是东北地段损失惨重,但是依然没有退却,一直坚守在霍派尔州的边境上。
驻守在自己村子对面的鞑靼村连,因为闲得无聊,有一天去骚扰了一下红军:黑夜里,一些自告奋勇的哥萨克,乘小船悄悄渡到顿河右岸,出其不意地向红军哨兵发动了袭击,打死了四名红军,缴获了一挺机枪。第二天,红军从维奥申方面调来一个炮兵连,对哥萨克的战壕进行了猛烈轰击。榴霰弹在树林里一爆炸,鞑靼村连就急忙抛弃战壕,离开河边,跑进树林深处。过了一天,红军把炮兵连调走了,鞑靼村连就又回到原来的阵地上。这个连在炮轰中受到的损失是:弹片打死了不久前才补充进来的两个半大小伙子,炮轰之前刚刚从维奥申回来的连长的传令兵受了伤。
后来,相对地安静下来,战壕里的生活又恢复了老样子。妇女们常常来,每天夜里都送面包和老酒来,而且吃的东西哥萨克是不缺的:他们宰了两头迷路的小牛,此外,每天还到小湖泊里去打鱼。贺里散福是打鱼的主将。他用的是一张十丈长的大鱼网,是一个逃难的人扔在岸上,由连里人捡来的。贺里散福打鱼总是“下深水”,并且吹嘘说,草甸子上没有哪一个湖是他没有下过的。他接连不断地打了一个星期的鱼,衬衣和裤子上沾满了风也吹不掉的鱼腥气味,到最后安尼凯都坚决不肯和他住在一个掩蔽所里了,说:
“你身上一股臭鲶鱼气味!要是再和你在这儿住上一天,以后一辈子都不想吃鱼啦……”
从那时候起,安尼凯也不顾蚊子咬,就睡到掩蔽所外面。每天睡觉之前,都要恶心得皱着眉头,用笤帚把撒在地上的鱼鳞和臭鱼肠子扫掉,可是一到早晨,贺里散福打鱼回来,大模大样、神气活现地往掩蔽所门口一坐,就又刮起鱼鳞,把带回来的鲫鱼一一剖了开来。绿苍蝇在他身旁嗡嗡乱飞,凶恶的黄蚂蚁一群一群地爬过来。后来,安尼凯气喘吁吁地跑来,离得老远就大声喊叫:
“你找不到别的地方啦?你他妈的顶好叫鱼刺卡死!喂,行行好,滚到一边去吧!我在这儿睡觉,可是你把鱼肠子扔得到处都是,把四面八方的蚂蚁都招了来,一片腥臭气,就像到了阿斯特拉罕渔场上啦!”
贺里散福在裤子上蹭着自制的小刀子,若有所思地对着安尼凯那张生了气的没有胡子的脸看上半天,心平气和地说:
“安尼凯,你肚子里一定有虫子,所以你闻不惯鱼味儿。你空着肚子吃些大蒜,好不好?”
安尼凯啐着唾沫,骂着,走了开去。
他俩天天吵嘴。但是总的说,全连是过得很和气的。所有的哥萨克都吃得饱饱的,十分开心,不开心的只有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一个。
不知是司捷潘从村里人嘴里听说阿克西妮亚在维奥申和格里高力一块儿过,还是他心里猜想到这一点,反正他突然苦闷起来,无缘无故地跟排长大吵了一通,并且坚决拒绝去执勤放哨。
他一天到晚躺在掩蔽所里一张黑黑的车毯上,唉声叹气,拼命地抽烟。后来他听说连长派安尼凯上维奥申去领子弹,他两天以来才第一次走出掩蔽所。他眯缝着因为失眠肿起来的、泪水模糊的眼睛,疑疑惑惑地看了看那轻轻晃动的一丛丛翠绿欲滴的树叶,看了看那随风飘动的一朵朵镶了白边的云彩,听了听树林里飒飒的风声,就经过一个个掩蔽所,去找安尼凯。
当着大家的面他没有说话,而是把安尼凯拉到一边,央求说:
“你到维奥申给我找一下阿克西妮亚,就说我叫她来看看我。就说我浑身长满了虱子,衬衣和脚布都没有洗过,还有,你告诉她……”司捷潘顿了一会儿,小胡子底下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就说我很想她,盼她快点儿来。”
夜里安尼凯来到维奥申,找到阿克西妮亚的住处。她自从和格里高力发生过口角以后,仍然住到姑妈家去了。安尼凯把司捷潘的话照实地对她说了,但是为了进一步说服她,又自己添了两句,就说司捷潘说过,如果阿克西妮亚不到连队里去的话,他就要亲自上维奥申来了。
她听了这话,就动手收拾起来。姑妈匆匆忙忙发了一块面,烤了一些奶油面包,过了两个钟头,阿克西妮亚就作为一个俯首帖耳的妻子,跟着安尼凯上鞑靼村连的防地去了。
司捷潘暗暗怀着十分激动的心情迎接妻子。他用探询的目光凝视着她那瘦了的脸,细心地询问了许多事情,但是一句也没有问到,她是不是看到格里高力了。他在谈话中只有一次,垂下眼睛,微微偏过身去,问道:
“你为什么从那边上维奥申去?为什么不从我们村子外面过河?”
阿克西妮亚冷冷地回答说,又不能跟别人家一块儿过河,她又不愿意去求麦列霍夫家的人。她回答过以后,就感觉出,这样一来,好像麦列霍夫家的人不是别人家的人,成了自己家的人了。她想到司捷潘可能要这样理解,不由地发起急来。看样子,他就是这样理解的。他的眉毛底下微微动了两下,脸上好像掠过一片阴影。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阿克西妮亚,她明白了这个无声的问题,便因为窘急,因为恼恨自己,一下子脸红了。
司捷潘怜惜她,装做什么也没有看出的样子,把谈话转到家务事上,问起她在离家以前收藏起一些什么东西,藏得妥当不妥当。
阿克西妮亚察觉丈夫的宽宏大度,就一一作了回答,但是她心里一直觉得非常不自在,为了叫他相信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毫无根据的,为了掩饰自己心情的激动,她故意说得慢条斯理的,有板有眼,又沉着,又冷静。
他们坐在掩蔽所里,说着话儿。总是有人打搅他们。一会儿这个进来,一会儿那个进来。贺里散福走进来,躺下就睡觉。司捷潘看到,想避开人谈一谈是不可能的,就只好不再说了。
阿克西妮亚很高兴地站了起来,急急忙忙解开包袱,拿出从镇上带来的奶油面包给丈夫吃,把司捷潘挂包里的脏衣服拿出来,到附近的水塘里去洗。
破晓时候的树林里静悄悄的,笼罩着淡蓝色的晨雾。青草被露水压得弯到地上。青蛙在池塘里争先恐后地哇哇乱叫,在离掩蔽所不远处,一丛茂密的槭树棵子后面,还有一只青蛙呱呱地在叫。
阿克西妮亚从槭树棵子旁边走过。那树棵子从树头直到藏在密密的草丛中的树干,都缠满了蜘蛛网。缀满小小露水珠儿的蛛丝,像一串串珍珠似的闪闪放光。青蛙有一小会儿停了叫声,后来,阿克西妮亚的光脚丫儿踩倒的青草还没有直起腰来,青蛙又叫了起来。从水塘里飞起一只麦鸡,凄切地叫了两声,回答青蛙的叫唤。
阿克西妮亚脱掉小褂和碍事的胸衣,走进没膝深的热乎乎的塘水里,洗起衣服来。小蠓虫儿在她的头上乱飞,蚊子嗡嗡直叫。她弯着圆滚滚的、黑黑的胳膊,用手在脸上拂着,驱赶着蚊子。她一个劲儿地想着格里高力,想着他要下连队时他们之间的那一次口角。
“也许,他这会儿又在找我吧?今天夜里我就回镇上去!”阿克西妮亚拿定了主意,她心里一想到就要和格里高力会面并且很快就会和好,不由地就笑了。
说也奇怪:近来,她每想到格里高力,不知为什么她所想象的都不是他实有的外貌。在她眼前出现的不是现在的格里高力,不是这个高大、威武、尝尽人生甘苦、经历了多年风霜的汉子,眼睛也不是疲惫无神地眯缝着,黑胡子尖儿也没有发了红,两鬓也没有过早地出现银丝,额头上也没有那老粗的皱纹——战争的岁月也不曾给他留下历尽艰难困苦的记号;在她眼前出现的还是原来那个格里什卡·麦列霍夫,还是那个鲁莽小伙子,谈起爱情冒里冒失,脖子像小孩子一样又圆又细,经常笑呵呵的嘴唇露出一副无忧无虑的神气。
因为这样,阿克西妮亚对他的爱情更深厚了,几乎成了一种温柔的母爱。
这会儿也是这样:她清清楚楚地想起那张无限可爱的脸,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笑了起来,站直了身子,把没有洗好的丈夫的一件褂子摔到脚下,觉得喉咙里忽然涌上来一团热辣辣的东西,不觉小声说:
“你这该死的东西,叫我一辈子忘不掉啦!”
她流过了眼泪,觉得心里轻松了,但是心情轻松了以后,周围那淡蓝色的清晨的世界好像退了颜色。她用手背擦了擦两腮,撩了撩耷拉到潮湿的额头上的头发,用失神的眼睛呆呆地对着一条灰色的小鱼儿看了半天,看着小鱼儿在水面上游过去,渐渐隐入被风吹得上下翻滚的晨雾的粉红色的镶边儿里。
她洗完衣服,将衣服搭在树枝上,又回到掩蔽所。
已经睡醒的贺里散福坐在门口,动弹着歪歪扭扭、疙疙瘩瘩的脚指头,缠着司捷潘在说话儿,司捷潘躺在车毯上,一声不响地抽着烟,怎么都不回答贺里散福的问话。
“你以为红军不会渡河上这边来吗?你不说话吗?哼,不说就不说好啦。可是我以为,他们一定要想办法从滩上蹚水过河……一定要从滩上过!决不会从别的地方。你是不是以为他们会让马队洑水过河?你怎么不说话呀,司捷潘?这会儿眼看要到最后关头啦,可是你还躺在那儿,像根木头一样!”
司捷潘猛然欠起身来,气嘟嘟地回答说:
“你胡缠什么?有些人真怪!老婆来看我,可是你们缠住不放……啰嗦起来就没有完,不叫人家跟老婆说说话儿!”
“偏要找娘们儿说话儿……”贺里散福很不高兴地站了起来,把破靴子套到光脚丫上,走了出去,脑袋在门框上碰了一下子,碰得很疼。
“不让咱们在这儿说说话儿,咱们上树林子里去。”司捷潘说。
他也不等她同意,就朝门口走去。阿克西妮亚乖乖地跟着他走了。
晌午时候他们才回到掩蔽所里。第二排的哥萨克们躺在赤杨树棵子下的凉荫里,一看见他们,都把牌放下来,一声不响,会心地挤着眼睛,笑嘻嘻的,并且装模作样地在叹气。
阿克西妮亚轻蔑地撇着嘴,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一面走,一面理着头上揉皱了的白色绣花头巾。哥萨克们一声不响地让她走过去,但是等到跟在后面的司捷潘刚刚走到大家跟前,安尼凯就站了起来,从躺着的人堆里走了出来。他故意装出恭敬的样子,对司捷潘鞠了一个大躬,高声说:
“恭喜您……开荤啦!”
司捷潘高高兴兴地笑了。他高兴的是,大家看到了他和老婆从树林里回来。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各种各样有关他们夫妻不和的闲话……他甚至很神气地耸了耸肩膀,很得意地让大家看了看背后衬衣上还没有干的汗。
这么一来,哥萨克们就上了劲儿,一齐哈哈大笑闹哄起来:
“伙计们,这娘们儿好狠呀!折腾得司捷潘都出汗啦……小褂都粘在背上啦!”
“是折腾得他够戗,一身大汗……”
一个年轻小伙子用赞赏的、迷离的目光一直把阿克西妮亚送到掩蔽所跟前,失魂落魄地说:
“说真的,在人世上可找不到这样漂亮的娘们儿!”
安尼凯尖刻地对他说:
“你试着找过吗?”
阿克西妮亚听到这些下流话,脸色微微发白,走进了掩蔽所,想起刚才和丈夫的亲近,又听了他的同伴们不三不四的取笑话,不禁厌恶得皱起眉头。司捷潘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情,就宽慰说:
“阿克秀莎,你别生这些公马的气。他们都是因为闷得难受。”
“我用不着生谁的气,”阿克西妮亚小声回答说,一面在自己的麻布口袋里掏着,急急忙忙把带给丈夫的东西都掏出来,又用更小的声音说,“要生气的话,该气我自己,不过已经没有什么好气的啦……”
他们谈话不知为什么总是谈不上劲儿。过了十来分钟,阿克西妮亚站了起来。“我这就告诉他,我要上维奥申去。”她想到这里,忽然想起来,司捷潘的衣服已经晒干了,还没有收进来呢。
她坐在掩蔽所的门口,把丈夫的被汗水浸烂了的小褂和短裤缝补了半天,不住地望着渐渐偏西的太阳。
……这一天她没有走。没有足够的勇气。可是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出来,她就收拾起来。司捷潘要留她,要她再住一天,可是她坚决拒绝他的要求,他只好不再留她,只是在临别时问道:
“你想住在维奥申吗?”
“暂时在维奥申住住。”
“不能留在我这儿吗?”
“在这儿我受不了,因为……有哥萨克们。”
“倒也是的……”司捷潘表示同意,但是分手时他冷冷的。
刮着很猛烈的东南风。风从远处刮来,到夜里渐渐没有劲儿了,但是到早晨,还是把里海那边沙漠上火一般的热气吹过来,吹到左岸的草滩上,把露水吹干,把雾气吹散,给河边石灰岩的山冈罩上一片闷热的粉红色蒸气。
阿克西妮亚脱掉靴子,用左手撩起裙子下摆(树林里的青草上还有露水),在僻静的林中小道上轻快地走着。潮湿的土地冰得两只光脚丫儿非常舒服,可是干热风却用它那到处乱伸的火热的嘴唇吻着她的光溜溜、圆滚滚的腿肚子和脖子。
来到一片开阔的林中空地上,在一丛盛开的蔷薇花旁边,她坐下来休息。在不远处一个没有干涸的水塘里,有几只野鸭子在芦苇丛中呱呱叫着,有一只公鸭子用沙哑的嗓门儿在呼唤母鸭子。顿河那边的机枪哒哒地响着,机枪声不算密集,但几乎没有间歇;还有稀稀拉拉的大炮声。炮弹在这边爆炸,发出隆隆的滚动声,好像是回声。
后来枪炮声时响时停了,于是在阿克西妮亚面前展现出一个充满了神秘声音的世界:白底绿面的白蜡树叶子和肥茁茁、镂子花似的橡树叶子被风吹得哆哆嗦嗦地沙沙响着;小白杨树丛里传出一片混杂的嗡嗡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只布谷鸟不知在对谁嘟嘟哝哝地和十分伤心地诉说着难熬的岁月;有一只凤头麦鸡在水塘上空飞着,一个劲儿地问:“你是谁?你是谁?”在离阿克西妮亚两步远的地方,有一只小小的灰雀儿在喝车辙里的水,不时地仰起小脑袋,快活得眯起眼睛;像土黄色丝绒一样的丸花蜂嗡嗡叫着;一只只黑糊糊的野蜜蜂在一朵朵野花儿上轻轻晃悠着。野蜜蜂采得香喷喷的花粉,送到凉阴阴的树洞里去。杨树枝上滴着树汁儿。从野山楂丛中散发出陈腐落叶那种酸涩的和像啤酒一样的气味。
阿克西妮亚一动不动地坐着,贪婪地闻着树林里各种各样的气味。充满了多种多样奇妙声音的树林过着生机勃勃的原始生活。春汛淹过的草地依然被春天的雨水泡得潮漉漉的,所以长满了各种各样好看的花草,看着这野花野草织成的奇异景色,阿克西妮亚简直眼花缭乱了。
她微微笑着,不出声地咕哝着嘴唇,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一些朴素的、无名的浅蓝色小花儿,后来她弯下丰满的腰身,想闻一闻,忽然闻到了甜蜜醉人的铃兰花香味。她用手拨了拨,找到了铃兰花。铃兰花就生长在这密密丛丛的树棵子底下。那宽宽的、当初是绿色的叶子还热心地为矮矮的、弯弯的花梗遮着太阳,花梗还擎着雪白的、已经蔫了的花朵。但是挂了一层露水和黄锈色的叶子快要枯死了,而且花朵本身也接近了死亡的边缘:下部两层花瓣儿已经皱了,并且发了黑,只有那挂满了晶莹的露珠儿的上部,经阳光一照,闪出耀眼的、迷人的白光。
不知为什么在这短短的一会儿时间里,阿克西妮亚含泪注视着铃兰花儿,闻着那使人伤感的花香,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和漫长的、欢乐极少的一生。这么看,阿克西妮亚老啦……一个女子在年轻时候,会因为往事偶然袭上心头流泪吗?
她趴在地上,两手捂着泪汪汪的脸,哭肿了的、湿漉漉的腮帮子紧紧贴在揉皱的头巾上,就这样含着眼泪睡着了。
风越刮越大了,吹得杨树和柳树的树头儿向西倒去。一棵苍白色的白蜡树树干摇来晃去,裹在身上的树叶子像白色旋风一样上下翻滚着,风向低处吹来,吹在阿克西妮亚旁边那一丛开着花儿的野蔷薇上,那蔷薇叶子就像受了惊的一群神话中的绿鸟儿,一齐带着惊慌的沙沙声向上飞去,掉下一片片羽毛似的红红的花瓣儿。阿克西妮亚睡在那里,身上落满了有点儿萎蔫的蔷薇花瓣儿。既听不见凄凄切切的林中风声,也听不见顿河那边又响起来的枪炮声,也没有感觉到升到当头的太阳已经晒到她的没有戴头巾的脑袋。直到听到身旁有人的说话声和马嘶声,她才醒了过来,急忙欠起身来。
她身边站着一个白胡子、白牙齿的年轻哥萨克,手里还牵着一匹上着鞍的白鼻梁的马。他笑嘻嘻的,扭动着肩膀,两条腿像跳舞一样捯动着,用有点儿沙哑然而十分好听的嗓门儿唱起小调儿:
我跌倒在地上,
拿眼睛四面张望。
望望这边儿,
望望那边儿,
没有人扶我起来!
我急忙回头一看——
一个哥萨克站在后面……
“我自个儿能站来!”阿克西妮亚笑着,很麻利地跳了起来,一面抻着压皱的裙子。
“你好啊,我的美人儿!是你的小腿儿走不动了呢,还是您懒得走呀!”那个笑嘻嘻的哥萨克向她问候说。
“刚才是瞌睡来了。”阿克西妮亚很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你是上维奥申去吗?”
“是上维奥申去。”
“我送你去,行吗?”
“你拿什么送我?”
“你骑马,我地下走。这是便宜事儿嘛……”年轻的哥萨克嬉皮笑脸、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睛。
“用不着,你走你的吧,我自个儿能走。”
然而这个哥萨克显示出他是谈情说爱的老手,并且很有一股缠劲儿。他趁着阿克西妮亚披头巾的机会,用一条很短然而很有劲儿的胳膊把她抱住,一下子把她搂到怀里,就想亲嘴。
“别胡闹!”阿克西妮亚喊了一声,并且用胳膊肘子使劲朝他的鼻梁捣了一下子。
“我的小宝贝儿,别打人!你瞧,这四周围多美呀……所有的活物都在配对儿……咱们也来配配对儿,好吗?……”年轻的哥萨克眯起带笑的眼睛,用小胡子扎着阿克西妮亚的脖子,小声说。
阿克西妮亚伸出两只手,虽不凶狠、然而使足了劲儿撑住他那栗色的、汗津津的脸,想挣脱出来,但是他把她抱得紧紧的。
“傻瓜!我有花柳病……放开我!”她想用这种天真的计策摆脱他的纠缠,就气喘吁吁地央求说。
“那……就看谁的病更厉害吧!……”他已经是咬着牙在嘟哝了,并且忽然轻轻地把阿克西妮亚抱了起来。
她顿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要坏事了,就使足劲儿朝他那晒成了深棕色的鼻子打了一拳,从紧紧抱住她的两条胳膊里挣了出来。
“我是格里高力·麦列霍夫的老婆!你这狗崽子,看你敢过来!……我要告诉他,叫他收拾你!……”
阿克西妮亚还不相信自己的话会管用,就随手抓起一根老粗的干木棒子。但是年轻哥萨克一下子就泄了气。他用绿衬衣的袖子擦着从两个鼻孔里往胡子上直淌的血,伤心叹气地说:
“浑蛋!哎呀,浑蛋娘们儿!你怎么不早说呢?瞧,流这么多血……我们和敌人打仗流的血还嫌不够,现在自家的娘们儿也来放血啦……”
他的脸色忽然显得很苦闷、很阴沉。趁他捧起路边水洼儿里的水洗脸的时候,阿克西妮亚急急忙忙撇开正路,很快地穿过了那片空地。过了五六分钟,那个哥萨克又追上了她。他一声不响地笑着,侧眼看了看她,正经八百地理了理胸前的步枪皮带,就放马快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