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中义
通览《叔本华》译本,有些心得,愿与作者、译者、编者和读者分享。
英国学者贾纳韦当属饱学之士,故能这般自信、凝练、准确地概述叔本华其人其著,宛如塑了一尊精神铜像。为西方哲学开非理性主义先河的叔本华,既擅长系统思辨,又通晓文学章法,竟将其名著《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的四个板块(认识论、意志论、美学和伦理学),写得像音乐那般富有曲式变化。相应地,贾纳韦的文字及其汉译,亦能在精致缩微叔本华哲学建构的框架里,不失语感的弹性和可读性,颇为难得。这大概是对“牛津通识读本”之“通识”一词的文体承诺。
在高等教育义域,“通识”有别于“专业”。“专业”侧重于知识型课程及相关智能、技能规训,“通识”则要为学子的人格养成提供价值型资源。前者旨在“专业成才”,后者旨在“精神成人”,即为学生一辈子把路走好打底。这用19世纪中叶英国教育思想家纽曼的话说,便是“专业”属教学范畴,“通识”才属教育范畴。
当物质至上和消费主义如迷雾弥漫地球,连静穆的世界名校也愈益躁动的今日,纽曼的思想遗产,不仅凸显永恒,更变得警策。于是,人们也就有理由对“牛津通识读本”滋生新的期盼。这就是:包括贾纳韦在内的学者,若能深挚地体恤学子对“精神成人”的潜在渴求,则其笔端或许会少一份学院派的矜持,转而到世界学术典藏中去寻觅更具针对性的优质营养,来有效地缓解学子“成长的烦恼”。
这落到《叔本华》一案,也就意味着有两种写法。一,比如追溯叔本华哲学的元概念“意志”一词,本是对康德“物自体”和柏拉图“理念”的创意性合成所致,这是典型的学术史路子,也是学院派所恪守亦最擅场的。还有第二条路。不依傍知识学学科谱系,而直接从《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读出让自己心灵颤栗的人本忧思,不仅切实地缓解青春期特有的灵魂阵痛,而且嗣后转化为文哲探索的第一内驱力即精神能源——这是王国维青年时曾走的路。
青年王国维不是贾纳韦。王国维当年没有能力从西方哲学谱系来系统解析叔本华,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叔本华读出了其心灵成长最亟需的价值启示。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记得贾纳韦曾写到叔本华1818年完成《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这一里程碑后,整个德国学界竟置若罔闻。然叔本华依然坚信:“一代人欣喜若狂地赞同我写的每一行字的那个时刻必定会到来。”(1843年5月17日致函波洛克豪斯)1848年后,已臻晚境的叔本华终于收获了迟到的光荣。但他做梦也想不到,在其身后四十二年,即1902年,在万里之遥的中国大陆,有一个叫王国维的无名之辈,竟捧着他的那部英语版名著,整整啃了两年。后来这竟使青年王国维的学业如火山喷涌:1904年首发《红楼梦评论》,1905年出版《静安文集》,1907年出版《静安文集续篇》,1908年刊发名著《人间词话》,既揭开20世纪中国文艺美学的辉煌序幕,又为20世纪中西美学关系史奠基。都说用文言文写的《人间词话》堪称“国粹”,然有识者却屡屡从青年王国维的墨迹中读出了叔本华。事实上,叔本华无涉功利的审美体验论(贾纳韦概述为“无意志的沉思状态”),已经成为青年王国维的人本-艺术美学的思辨基点。
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能穿越时空的思想史或心灵史?这就像问:“有无上帝?”信徒说有,不信者说无。深信青年王国维会认同有思想史或心灵史,否则,在1902至1908年间,他就无计与叔本华在人类精神星空作神圣相遇。
“通识”教育之根,恐怕不在学术史,而在思想史或心灵史。
2010年春于沪上学僧西渡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