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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旱的九月

九月的傍晚,残阳如血。整整六十二天没有下过一场雨。久旱后的傍晚,有一件事像燎原烈火迅速传播开来——这是一个谣言、一个故事,你怎么称呼都可以,反正是一件有关米妮·库珀小姐和一个黑人的事儿。这天正是星期六。傍晚,人们聚集在理发店里。吊在天花板下的电扇不断转动着,既没有送来阵阵清风,也没有驱散混浊不堪的空气,反而掺杂着污浊的头发油和洗发剂的阵阵气味,把人们自己身上散发的和嘴里吐出的种种臭味一股脑儿又吹了回来。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人人似乎遭到袭击,受到侮辱,甚至有些担惊受怕。

“反正不是威尔·梅耶斯。”一个理发师说。他是个中年人,瘦瘦的个子,黄头发略微带红色,面目温和可亲。他正在为一位顾客修面。“我了解威尔·梅耶斯。他是个规规矩矩的黑鬼。我也了解米妮·库珀小姐。”

“你了解她什么?”又一个理发师问道。

“她是谁,”修面的顾客打听起来,“是个年轻的姑娘?”

“不是,”理发师说,“我猜她快四十岁了。她没结过婚。所以我不相信……”

“相信?见鬼去吧!”有一个穿汗渍斑斑绸衬衫的大个子青年说,“难道你不相信白人女子说的话,反倒相信黑崽子?”

“我不相信威尔·梅耶斯会干这样的事儿,”理发师说,“我了解威尔·梅耶斯。”

“那你也许知道谁干了这件事?也许你已经把干事的人送出城外,你这个喜欢黑崽子的人。”

“我根本不相信有谁干过什么事儿。我不相信出过事儿。请你们大伙儿想一想:那些年纪不小的老小姐有时候是不是会胡思乱想,以为男人……”

“你真是个混蛋白人。”顾客说,他在围布下翻动起来。那个年轻人从座位上蹦了起来。

“你不相信?”他说,“难道你指责一个白人妇女撒谎?”

理发师拿着剃刀,举在半站起身的顾客上空。他目不斜视,不去看周围的人。

“全都得怪这该死的天气,”另一个人开口了,“天气热得让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连对她都干得出来。”

没有人发笑。理发师慢声细气却又颇为固执地说:“我并没有指责任何人干了什么事儿。我只知道,你们大伙儿也知道,一个女人,老不结婚……”

“你这个热爱黑鬼的混蛋东西!”年轻人说。

“别说了,帕契,”另一个人说,“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了解真相,采取行动。”

“谁来了解?谁来调查事实真相?”年轻人说,“事实!去他的!我……”

“你是个好样的白人,”那位顾客说,“不是吗?”他胡须上涂满肥皂,很像电影里看到的沙漠里的耗子。“杰克,你告诉他们,”他对年轻人说,“要是这个镇上白人死绝了,你可以把我算上一个。尽管我只是个旅行推销员,而且还不是本地人,可我总还是个白人。”

“说得对,伙计们,”理发师说,“先打听一下真相如何。我了解威尔·梅耶斯。”

“啊呀,上帝啊!”年轻人大喊大叫,“真想不到,这个镇上居然会有个白人……”

“住口,帕契,”第二个开口说话的人呵斥他,“我们有的是时间。”

顾客坐了起来。他瞪大眼睛望着说话的人。“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屁大的事儿都可以是宽恕黑鬼冒犯侮辱白人妇女的理由?难道你想告诉我,你是个白人,可又赞成这种事情?你还是回老家去吧,回你的北方去吧。南方不要你这样的人。”

“什么北方北方的!”第二个开口说话的人反驳道,“我可是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大的,是在这个镇上土生土长的。”

“唉,上帝哪。”年轻人说。他愣在那儿,茫然不解地四下张望。他仿佛在努力回忆要说的话和想干的事。他用袖子抹抹满是汗水的脸颊。“他妈的,要是我让一个白人妇女……”

“杰克,你跟他们好好说说,”旅行推销员说,“上帝啊,要是他们……”

砰的一声纱门撞开了。一个人走进屋里,分开双腿站在屋子中央。他身材矮胖,但从容自如,身上的白衬衫敞着领口,头上戴一顶毡帽。他气势汹汹地扫视屋内的人们,目光灼灼逼人。他叫麦克莱顿,曾在法国前线指挥过部队作战,因为勇敢过人而获嘉奖。

“怎么,”他说,“你们打算就这么坐着,听凭黑兔崽子在杰弗生的大街上强奸白人妇女?”

帕契又蹦了起来。他的绸衬衣紧紧地黏在宽厚的肩膀上,两腋下面是半月形黑色的汗渍。“我一直在对他们这么说!我就是这么……”

“真的出事了?”第三个人问道,“正像霍克肖说的,她可不是第一回说男人对她不怀好心了。约莫一年以前,不是有过那么一回事,她说什么有个男的趴在厨房屋顶上看她脱衣服?”

“什么?”顾客问,“这是怎么回事?”理发师正把他慢慢地往下按,让他坐回到椅子上。他不肯往后躺,使劲抬起头来;理发师还在用力让他躺下。

麦克莱顿猛地转身面对第三个说话的人。“出事了?有没有出事,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打算让这些黑崽子就此溜掉,让他们有朝一日真这么干起来?”

“我就是这么对他们说的。”帕契大声嚷道。他骂骂咧咧,没完没了,既不清楚在骂谁,也不明白骂些什么。

“得了,得了,”第四个人开口了,“别这么大嗓门。别这么大声说话。”

“对,”麦克莱顿说,“根本没有必要说什么话。我的话都说完了。谁跟我来?”他踮起脚尖站着四下巡视。

理发师把旅行推销员的脸按下去,举起剃刀。“先打听打听,伙计们,把事实真相弄弄清楚。我了解威尔·梅耶斯。不是他干的。咱们把警长找来吧,正正当当地办事。”

麦克莱顿嗖地转过身子,怒气冲冲地逼视他。理发师并不躲避麦克莱顿逼人的眼光。他们俩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民族。其他的理发师都停下手中的活,让顾客仰面躺着。“你是对我说,”麦克莱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相信黑崽的话,不相信白人妇女的话?哼,你这个喜欢黑崽的混账东西……”

第三个开口讲话的人站起身来,拽住麦克莱顿的胳臂;他也曾当过兵。“算了,算了。咱们一起来琢磨琢磨。有谁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吗?”

“琢磨个屁!”麦克莱顿使劲挣脱他的手。“跟我干的人都站起来。那些不……”他瞪起眼珠,四下看看,用袖子抹了把脸。

三个人站起来了。躺在椅子里的旅行推销员坐起身子。“得了,”他说,使劲地拽脖子上的白围布,“把这块破布给我扯掉。我拥护他。我不住在这里。不过,老天在上,要是我们的母亲、妻子和女儿……”他用白围布胡乱擦了擦脸,把布朝地上一扔。麦克莱顿站在屋子中央,大声咒骂剩下的人。又一个人站起来朝他们走去。其余的人很不自在地坐着,彼此互不相望。渐渐地,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身,走到麦克莱顿身边。

理发师弯腰从地上捡起白围布,叠得整整齐齐的。“伙计们,别这么干。威尔·梅耶斯绝不是那样的人。这我知道。”

“来吧。”麦克莱顿说。他转过身子,裤子后兜露出一把沉重的自动手枪的枪把。他们走出屋去。纱门在他们身后猛地碰上又弹开,死寂的空气里回荡着纱门的撞击声。理发师迅速而又仔细地擦净剃刀,收拾起来,然后向屋后方跑去,从墙上取下帽子。“我尽早回来,”他对别的理发师说,“我不能让……”他跑步出门。其他两个理发师随他走到门口,正赶上纱门撞上又弹开。他们向门外探身,目送他在大街上渐渐远去。空气凝固而死寂。舌头根发麻,好像含了块铁似的。

“他能干什么?”第一个人说。第二个人反复轻声念叨:“耶稣基督,耶稣基督。”“要是霍克肖把麦克莱顿惹翻了,那还不如威尔·梅耶斯干过这件事。”

“耶稣基督,耶稣基督。”第二个人悄声喃喃自语。

“你看他真对她干出了这种事?”第一个理发师问道。

如果她不是三十八岁,那便是三十九岁了。她和久病不起的母亲以及身材瘦削、面带菜色却又精力充沛的姑妈住在一座小木板房子里。每天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她戴着饰有花边的睡帽来到阳台,坐在秋千上荡到中午时分。午饭后,她总躺下休息一会儿。等到下午,天气凉快一些,她便穿上一件新的巴厘纱裙——她每年夏天总做三四件新的薄纱裙服——进城和小姐、太太一起逛商店,消磨时光。她们在商店里对各种货物指指点点,品头论足,虽无意购买,仍冷静而快嘴快舌地讨价还价。

她家境宽裕,但在杰弗生算不上是最高贵阔绰的人家,只能说家道不错。她的长相平平常常,但身材至今还很苗条。她爱穿颜色鲜亮的衣服,举止谈吐总是高高兴兴的;然而,她的服装言行总又隐隐约约给人一种枯槁憔悴的感觉。年轻时,她修长苗条,亭亭玉立,好动感情;她那时总是兴致勃勃,甚至有些活泼得过分。她曾一度雄踞杰弗生镇社交生活的王座。那时候,她和她的同龄人还都是孩子,没有门第等级观念。因而,她在中学舞会和教会组织的活动中是个数一数二的活跃人物。

她一直没有发现她在失去追逐者,开始失势落伍。她一向比同伴们聪明活跃,是簇更为欢蹦乱跳的火焰。但她一直没有认识到,她的朋友中间,男的开始变得自负势利,目中无人;而女的学会打击报复,以此作乐。等她醒悟过来,已经为时太晚。从此,她开始显得喜气洋洋而又憔悴失意。她继续出席在昏暗的回廊或夏天草坪上举行的舞会,带着这种既像面具,又似旗号的神色。她的眼光流露出拒不承认现实而又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一天晚上,在舞会上,她听见一个男孩和两个女孩——都是她的同学——的谈话。从此,她不再接受任何邀请。

她眼睁睁地看着和她一起长大的女孩子结婚嫁人,生儿育女,建起小家庭。可是,男人们不再始终如一倾心于她。渐渐地,朋友的孩子大了,称她为“阿姨”。她当了好些年的“阿姨”;孩子的母亲们常常津津有味地谈论米妮阿姨年轻时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姑娘。后来,镇上的人开始看见她和银行出纳员星期天下午一起坐车兜风。他是个四十来岁的鳏夫——面色红润,身上常常散发淡淡的发油或威士忌的气味。他拥有全镇第一辆汽车,一辆红色的轻便小汽车。米妮是全镇第一个戴上坐车兜风用的帽子和面纱的人。镇上的人开始窃窃私语:“可怜的米妮。”还有人说:“她年纪够大了,可以照料自己。”她开始要求老同学让她们的女儿叫她“表亲”,不要叫“阿姨”。

公众舆论指责她犯私通罪是十二年前的事情。出纳员调到孟菲斯的银行去工作也有八年了。他每年圣诞节回镇来过节,参加在河边打猎俱乐部举行的一年一度的单身汉晚会。她的邻居们偷偷地撩起窗帘,目送他和朋友们朝河边走去。然后,那些朋友在圣诞节专程登门拜访她时,便会絮絮不断地议论他,讲他气色好极了,听说他在孟菲斯的日子越过越宽裕。她们唠叨着,目光炯炯而又诡秘,不时瞥眼偷看她强颜欢笑而又憔悴失意的面容。往往,在这个时刻,她嘴里有威士忌酒味。一位年轻人,在出售饮料的商店工作的职员,供给她威士忌:“对;是我为老姑娘买的酒。我认为她该稍稍快活一番。”

她的母亲卧床不起,足不出户;干瘦的姑姑主管家务。相形之下,米妮花色鲜艳的裙服,悠闲而无所事事的日子便显得十分不真实,一片空虚。她现在晚上只和女人、邻居们外出看电影。每天后半晌,她便穿上一件新衣服,独自去闹市。她的“表亲”们早就在闹市散步游逛。她们秀发如丝,头和面庞娇小优美,胳臂细长而笨拙,她们已经懂得故意扭动臀部。她们互相偎依,站在汽水柜台前面和同伴男友高声尖叫或咯咯嬉笑。她走过她们身边,走过一排排密集的商店铺面,她向前走着。懒洋洋地倚靠在门框上或坐在商店门口的男人不再抬起眼睛凝望她;他们的目光不再追随她的身影。

理发师在街上快步疾走。稀稀落落的路灯在死气沉沉的半空放出冷酷而又灼目的光芒。遮天蔽日的风沙吞噬了白昼。精疲力竭的尘土笼罩着昏暗的广场。广场上空,黄灿灿的穹隆像口铜钟。东方天际,一轮比平时大两倍的月亮时隐时现。

他赶上他们时,麦克莱顿和另外三个人正要坐上一辆停在小巷里的汽车。麦克莱顿低下浓发蓬松的脑袋,从车顶篷下向外张望。“你改变主意了,是吗?”他说,“好极了;上帝啊,要是明天全镇人听说你今天晚上讲些什么……”

“好了,好了,”另外一个退伍士兵说,“霍克肖是个好人。进来吧,霍克肖,快坐上来。”

“伙计们,威尔·梅耶斯没干过这种事,”理发师说,“就算有人真干了的话,也决不是他。唉,你们大伙儿跟我一样,都知道我们镇上的黑鬼比哪儿的都要好。你们也知道,女人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对男人疑神疑鬼。不管怎么说,米妮小姐……”

“对,对,”退伍士兵说,“我们只是去跟他谈谈;没别的打算。”

“谈个屁!”帕契说,“我们跟他打完交道的时候……”

“住嘴!老天爷,”士兵说,“你难道要让全镇人人都……”

“上帝啊,让他们都知道!”麦克莱顿说,“告诉那些混蛋,告诉每一个能让白人妇女受……”

“走吧,咱们走吧。这儿还有一辆车。”第二辆车从小巷口一片尘土中滑行出来,发出尖利的轰响声。麦克莱顿发动汽车,走在头里。风沙尘土像浓雾一样弥漫整个街道。悬挂在半空的路灯像是水中的阴影。汽车驶出镇外。

一条车辙杂乱的小路向右拐去。路面尘土飞扬,整个大地飘浮着风沙。夜空下耸立着黑糊糊的庞大的制冰厂厂房。黑人梅耶斯在厂里当守夜人。“我们最好停在这儿,对吗?”退伍士兵说。麦克莱顿并不作答。他猛地把车冲上来,一使劲刹住汽车,车前灯光直射白墙。

“听我说一句,伙计们,”理发师说,“他要是人在这儿,不就证明他没干过那件事?不对吗?如果是他干的,他会逃跑的。你们都明白他会逃跑的。”第二辆车开上来,停下。麦克莱顿走下车;帕契跳下车站在他身边。“听我说,伙计们。”理发师又说。

“把车灯关了!”麦克莱顿说。顿时,无声无息的黑暗向他们猛烈压来。四周一片寂静,他们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在两个多月干旱无雨枯焦的尘土中寻找空气的喘息声。接着是麦克莱顿和帕契渐渐消逝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响起麦克莱顿的嗓音:

“威尔……威尔!”

东方天际,一轮朦胧疲惫的月亮冉冉升起,月晕越来越大。月亮爬上山脊,给空气,给风沙尘土涂上一层银灰色,仿佛它们在一锅炽烈的铅水中呼吸生存。四周悄然无声,既无鸟鸣,亦无虫声,一片寂静;只有人的喘息和汽车散热、金属冷却时的轻微声响。他们坐在汽车里,相挨着的身体火热火烫,似乎只出干汗。“耶稣基督!”有个人开口了,“咱们下车吧。”

可是他们没有挪窝。渐渐地,前面黑暗中隐约传来嘈杂的声音;他们走出车外,在毫无生气的黑暗里紧张地等待着。又传来皮肉挨打的声响、嘶嘶的吐气声和麦克莱顿压低嗓门的咒骂声。他们又站了一会儿,便一齐向前奔去。他们笨拙地、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似乎在为了躲避而逃跑。“杀了他,杀了他这个狗娘养的。”一个人低声嘟囔着。麦克莱顿猛地把他们都推了回去。

“别在这儿,”他说,“把他弄进车去。”“杀了他,杀了这个黑畜生。”那个声音还在喃喃自语。他们把黑人朝汽车跟前拖过来。理发师一直站在汽车边上。他觉得浑身直冒冷汗,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反胃呕吐。

“什么事,长官们?”黑人说,“我没干过什么坏事。上帝作证,约翰先生。”有人拿出一副手铐。他们围着黑人忙碌起来,默默无声,聚精会神而又彼此妨碍,仿佛黑人只是一根柱子。黑人顺从地听任他们给他戴上手铐,同时不断迅速地打量黑暗中看不清楚的面孔。“你们大家都是谁,长官们?”他说着,探过身子使劲辨认一张张面孔。他凑得很近,他们感觉到他吐出的气息,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味。他说出一两个人的名字。“你们说我干了什么事,约翰先生?”

麦克莱顿一使劲,打开车门。“滚进去!”他说。

黑人站着不动。“你们要干什么,约翰先生?我什么也没干。白人先生们,长官们,我什么也没干。我指天发誓。”他又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上车!”麦克莱顿说。他打了黑人一巴掌。其他的人嘶嘶地嘘出一口长气,跟着动手朝黑人身上乱打。黑人猛地转过身来大声咒骂;他举起上了手铐的双手朝他们劈头盖脸地打去。手铐划破了理发师的嘴巴,理发师还手揍他。“把他推上车。”麦克莱顿说。他们使劲又推又拽;黑人不再挣扎,他上车安静地坐着。其余的人纷纷上车就座。黑人坐在理发师和退伍士兵的中间,两腿并拢,胳臂紧紧地靠着身子,极力避免和他们相碰。他的眼睛不断飞快地从一张张脸上转过去。帕契拽着车窗站在踏脚板上。汽车开动了。理发师用手绢捂着嘴。

“怎么了,霍克肖?”士兵问。

“没什么。”理发师说。汽车又上了公路,离开城镇。第二辆车稍稍落后,落在飞扬的风沙尘土后面。汽车向前奔驰,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一排房屋向车后掠去,消失了。

“他妈的,他真臭!”士兵说。

“我们会治好他这穷毛病的。”推销员说。他坐在前座,麦克莱顿身边。车外踏脚板上,帕契对着迎面扑来的热风大声咒骂着。理发师突然探过身子碰碰麦克莱顿的胳臂。

“约翰,让我下车。”他说。

“跳下去,你这个喜欢黑鬼的人。”麦克莱顿头也不回地说。车开得飞快。第二辆车在漫天的风沙尘土中追了上来,车灯十分晃眼。麦克莱顿驱车转入一条狭窄的小路。这条偏僻失修坑坑洼洼的小路通向一座常年废弃不用的砖窑——一座座红色的土堆和一个个杂草藤蔓丛生、深不见底的洞穴。这里一度曾是牧场,但是有一天,主人丢失一头骡,他用长长的竹竿小心翼翼地在洞里打捞,可是始终够不到洞底。

“约翰。”理发师又叫了一声。

“要下车,你就跳下去。”麦克莱顿边说边顺着错乱的车辙把汽车开得飞快。理发师旁边的黑人开口了:

“亨利先生。”

理发师向前坐起身子。狭长的路面朝着汽车疾驰而来,迅速消失,好像是从熄灭的火炉里飘出来的空气,虽不炽热却全无生气。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着,跳跃着前进。

“亨利先生。”黑人说。

理发师拼命推门。“小心!别……”士兵说。可是理发师已经踢开车门,转身站在踏脚板上。士兵把身子扑过黑人,想要抓住理发师,但他已经纵身跳下汽车。车子并未减速,依然向前疾驰。

汽车的惯性把他摔了出去,越过积满沙土的杂草丛,摔进了沟里,拍打起一片尘土。没有汁液的干草纷纷断落,发出一阵轻微的似有恶意的断裂声。他躺在地上,喘不过气而又一个劲儿地干呕。第二辆汽车开过来又消失了。他站起身,一拐一拐地走上公路,返身向城里走去,边走边用手掸掉身上的尘土。月亮升得高高的,终于超越风沙尘土,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他慢慢走着,渐渐地,杰弗生镇在风沙尘土中隐约可见,放射出晦暗的光芒。他一瘸一拐地走着。过一会儿,他听见后面传来汽车声,身后尘土中汽车的灯光越来越明亮耀眼。他走下大路,匍匐在杂草丛里等汽车过去。现在,麦克莱顿的汽车走在后边。车里坐着四个人,帕契不再站在踏脚板上。

汽车向前疾驰;风沙尘土吞没了汽车的踪影;灰暗的灯光和隆隆的车声远远地消失了。汽车扬起的灰沙在空中飘浮,马上又和永恒的尘土会合在一起。理发师爬上大路,跛着脚朝镇上走去。

那个星期六晚上,她梳妆打扮准备吃晚餐时,觉得浑身上下烧得烫手。她两手哆嗦,摸索着系上扣儿。她的眼光烧得灼人。她梳头时,头发不断翻卷,发出沙沙的噼啪声。她衣服还没穿戴整齐,朋友们就来了。她们坐着看她穿上最轻最薄的内衣、长袜,套上一件新的巴厘纱裙服。“你身体行吗?上街去受得了吗?”她们问道;她们的眼睛闪烁着暗黑色的光泽,灼灼逼人。“再过一阵子,等你的惊慌劲儿过去了,定下心来,你一定要把出事经过告诉我们。他说些什么,干些什么;详详细细地给大家讲一讲。”

她们顺着树木的阴影朝广场走去。她好像是准备跳水的游泳家,开始作深呼吸;她终于不再浑身哆嗦。她们四个人走得极慢,因为天气闷热,还因为要关心照顾她。快近广场时,她又发抖战栗。她高昂着头,两手紧握拳头垂在身边;朋友们说话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和她们闪烁发烧的眼光一样,恍恍惚惚而又激动急迫。

她们走进广场;她走在中间,穿着新衣服,弱不禁风。她哆嗦得越发厉害,越来越迈不开脚步。她昂着头,木然憔悴的脸庞上闪烁着滚烫发烧的眼睛;街上,孩子们吃着冰激凌。她走过旅馆,坐在路边椅子上没穿外套的旅行推销员们转过头远远地望着她:“就是那一个,看见了吗?中间穿粉红衣服的那一个。”“那就是她?他们把黑鬼怎么处置的?他们……”“当然。他现在挺不错了。”“不错,是吗?”“当然。他外出旅行了。”她们走近药品杂货店,连懒洋洋地靠在门口的年轻人都向她抬起帽子表示敬意。她走过药店,他们的目光追逐着她大腿和臀部的摆动。

她们向前走着,走过抬帽致敬的绅士;她们走过来了,人们的谈话声倏然中断,人人态度恭顺,小心翼翼。“看见了吗?”朋友们问。她们说话嘶嘶发响,仿佛喜不自禁,却又似摇曳不定拖长的叹息声。“广场上一个黑人都没有。一个也没有。”

她们走进电影院。灯火辉煌的休息室,描绘可怕而又美丽的生活变迁的彩色图画,使剧院像个小型的仙境乐园。她的嘴唇牵动抽搐。等到电影开演,一切就好了;她可以克制自己,不至于匆匆忙忙很快便把笑声浪费掉。于是她迎着转向她的一张张面孔,迎着低低的表示惊讶的窃窃私语快步向前。她们在老座位上坐定下来。银幕上的白光映照着座位间的通道。她看见年轻人男男女女成双作对地走进场内。

灯光逐渐暗淡,幕布泛出银光。于是,生活在眼前展现:美好、热情又忧伤。这时候,男女青年络绎不断地走进来;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下,闻得见他们身上的香水味,听得见他们沙沙的脚步声。他们双双对对的侧影轻盈匀称、柔滑光亮;他们细长的身体灵敏而又笨拙,充满青春的神圣活力。在他们身后,银色的美梦连绵不断地编织着,奔泻向前,永无尽头。她失声大笑。她想克制自己,反而发出更多的声响。人们纷纷回头。朋友们把她搀起来,领出戏院,她边走边哈哈大笑。她站在马路边上尖声狂笑,笑个没完。终于,来了一辆出租汽车。朋友们把她扶上汽车。

她们帮她脱掉巴厘纱裙,薄内衣和长袜,让她躺在床上,为她砸冰块敷脑门,同时派人请大夫。大夫一时难以找到;她们便主动照料她,不时压低嗓门尖叫一声,为她换冰块,给她打扇子。冰块刚换上还没有融化时,她会停止狂笑,安静地躺着,偶尔发出低低的呻吟声。然而,笑声马上涌上喉头,她便尖声狂笑。

“嘘——嘘——”她们哄着她,一边换冰袋,一边抚摸她的头发,仔细寻找白头发。“可怜的人儿!”她们互相询问,“你觉得真出事了吗?”她们的眼睛闪烁着黑黝黝的亮光,诡秘而又兴奋。“嘘——可怜的人儿!可怜的米妮!”

半夜时分,麦克莱顿驱车回到家。他的房屋还挺新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像个鸟笼子,白绿相间的油漆明亮悦目,但面积跟鸟笼一样窄小。他锁上汽车,走上门廊,进入屋内。他的妻子从台灯下椅子里站起身来。麦克莱顿站在屋中央,瞪起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盯得她垂下眼睛。

“看看几点钟了。”他说,抬起胳臂远远地指指座钟。她站在他跟前,低垂着头,手里拿本杂志。她脸色苍白,神色很不自在,而且疲惫不堪。“我不是对你说过,不许你这么坐着等我,看我几点钟回家。”

“约翰。”她叫了一声,放下杂志。他脚掌着地稳稳地站着,满脸大汗,愤怒的眼睛使劲地瞪着她。

“我对你说过没有?”他朝她走过去。她抬起眼睛。他抓住她的肩膀;她望着他,呆呆地站着。

“别这样,约翰。我睡不着觉……天太热了,不知怎么回事。请别这样,约翰。你把我弄得好痛。”

“我对你说过没有?”他放开她,半推半搡地把她摔倒在椅子里。她躺在那儿,静静地望着他走出房间。

他穿过屋子,边走边扯下身上的衬衣。他站在黑糊糊的带纱窗的后阳台上,用衬衫擦擦脑袋和肩膀,把衣服使劲扔到一边。他从裤子后兜掏出手枪,放在床边小桌上。他坐在床边脱鞋子,又站起身脱掉长裤。他又出了一身汗,湿漉漉的。他弯下身子四处乱找那件衬衣。他总算找到了,又把身子擦一遍。他光着身子紧靠着落满灰沙尘土的纱窗;他站着直喘粗气。四下一无动静,没有一丝声音,连虫声都听不见。冷月昏星,黑暗的世界像患了重病昏沉沉地睡死了。

(陶洁译) RtuOo9F4Q6oygBYh8PCo0ciuEmkW/wIeYGVi+d4Li+SJAVVxqSO0Qi67ml7D/MX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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