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一晃就过去了,快乐的夏天更是转瞬即逝,又一个冬天眼看着也快要结束了。海蒂开始急切地盼望着春天的到来。那时,温暖的春风会把杉树吹得沙沙作响,并拂去它们身上的积雪。等到蓝色的、黄色的花儿又竞相开放的时候,放牧的日子就会开始。那对海蒂来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光了。
海蒂现在已经七岁了。她从爷爷那儿学会了不少有用的东西。她学会了如何驾驭羊群——“白菊”和“棕熊”只要一听见她的声音就会马上高兴地咩咩直叫,像忠实的宠物狗一样跟在她的身后。
这年冬天,彼得已经两次捎来德芙里村的学校校长的口信,让牧场大叔一定要把他身边的孩子送去上学。她早就超过了入学年龄,实际上去年冬天她就该上学了。但每次牧场大叔都让彼得回话说,校长要是想找他谈,就该亲自到家里来,但是,他并不打算送孩子上学。彼得把大叔的话如实转告给了校长。
三月的阳光开始融化山坡上的冰雪,白色的雪莲花露出了笑脸,杉树卸下了身上积雪的重担,又欢快地随风摆动起枝条来。海蒂非常兴奋,不停地跑来跑去,从小屋跑到羊圈,从羊圈跑到杉树下,从杉树下跑到爷爷身边,告诉爷爷哪儿又冒出了好大一块绿色的草地。一天早晨,海蒂又像往常一样进进出出跑着玩耍。当她第十次跳出门槛时,猛然看见一个老人站在门口。他身穿黑衣,看上去很是严肃。看到海蒂受惊的样子,他和颜悦色地说:“别害怕,我非常喜欢孩子,来,握握手吧!我想,你就是海蒂吧?你爷爷在哪儿呢?”
“他在屋内,用木头做勺子呢。”海蒂边说边将他领了进去。
来的人是德芙里村的老牧师,多年前牧场大叔还住在村里的时候,两个人是邻居。“早上好,我的朋友!”牧师进了屋,走到爷爷跟前说道。
牧场大叔惊讶地抬起头,站起身答道:“早上好,牧师!”然后拉出一把椅子,说:“要是你不嫌这木头椅子硬,就坐下吧。”
“好久没见到您了。”牧师坐下来说。
“事实上,我也是。”牧场大叔应道。
“我今天来是想和您商量一件事。”牧师说,“我想您应该能猜到。”牧师停下来,望了望站在门口的海蒂。她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海蒂,去看看山羊,”爷爷说,“给它们喂点盐,在那儿等着我。”
海蒂很听话地马上走了出去。
“这孩子一年前就该上学了,今年冬天说什么也得去了。”牧师继续说道,“老师提醒过您,可您一直不当回事儿,我的邻居,您对这孩子有什么打算呢?”
“我不打算送她去上学。”
牧师吃惊地看着大叔。大叔抱着胳膊坐在那里,表情坚决,看上去毫无商量的余地。
“那您打算把孩子培养成什么样的人?”牧师问道。
“没什么打算,她会和山羊、小鸟一起健康地长大,和它们在一起,她不会染上坏毛病,而且会非常快乐。”
“可是,她既不是山羊也不是小鸟,她是一个小女孩啊。她当然不会从这些伙伴那里学到坏东西,可是也学不到怎么读书写字啊。对她来说,现在学已经够晚的了!我来跟您说这些是出于好心,请您这个夏天好好考虑考虑,做个安排。这是她不接受教育的最后一个冬天了,今年冬天她得去上学,而且得天天去。”
“我不会让她去的。”爷爷固执地说。
“您真得以为我们没有办法让您恢复理智吗?”牧师有点激动地说,“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还以为您是最懂事理的人呢,我的邻居。”
“没错,”大叔的语气显出他内心的愤愤不平,“牧师,你们以为我会在大冬天寒风刺骨、冰天雪地的早晨,让海蒂这样的小女孩走上两个小时,就为了下山去上学?再说,晚上还要摸黑回来,顶着狂风暴雪,连我们大人都站不住脚,更何况这么一个孩子!牧师大概还记得这孩子的妈妈得的那种怪病吧。这孩子累坏了,也可能会得上那种病。谁要是逼我送她去上学,那就法庭见,看看结果会是什么样!”
“您说得很对。”牧师缓和了态度,温和地说,“从这儿送孩子去上学,当然不可能。看得出来,您很疼爱这个孩子。您能不能为了她,搬回德芙里村?您早就该搬回去住了。一个人住在这山上,仇恨上帝,仇恨人类,过的什么日子!万一您在山上出了什么事,谁来帮您呢?我很难想象您冬天是怎么过的,这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孩子血气旺盛,又有一床好被子,这点我得让你知道。”牧场大叔回答道,“而且我知道哪里能找来柴禾。我的小工棚里装得满满的。这屋子整个冬天从没断过炉火。我可不打算搬回德芙里住——村里那些家伙瞧不起我,我也鄙视他们。我想彼此分开对大家都有好处。”
“这样对您不好,”牧师诚恳地说,“我清楚您的苦恼。相信我,村里人对您的看法并不像您想的那么糟。老邻居,同上帝和解吧,请求他的宽恕,这对您很重要。然后,搬回德芙里村,看看他们如何对您另眼相看,您会重新快乐起来的!”
牧师站起身,向大叔伸出手,诚恳地说:“老朋友,我期待着今年冬天您会回到山下,回到我们中间来。如果将来到了必须逼迫您的地步,我会感到非常难过的。来,咱们握握手吧,算是约定,您会下来和我们一起住,同上帝和村里人和睦相处,是吗?”
牧场大叔伸手同他握了握,坚定地说:“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还是不会照你说的去做。我肯定地对你说,我是不会送孩子上学,也不会搬回德芙里住的!”
“那么,就愿上帝来帮助您吧!”牧师说完,悲伤地走出屋子,下山去了。
牧师走后,牧场大叔的心情变得糟透了。这天吃过饭,海蒂像往常一样说:“现在该去奶奶家了。”他只简短地答道:“今天不行。”之后,一整天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第二天早上,海蒂又提起要去奶奶家,爷爷只冷淡地说了句:“再说吧。”
然而,吃过午饭,盘子还没来得及收拾好,家里又来了一位客人,这次是蒂提姨妈。她头戴一顶漂亮的帽子,上面插着羽毛,身穿一条长长的连衣裙,走起路来直扫地面,和这间茅屋极不相称。
牧场大叔上上下下打量着她,一言不发。而蒂提姨妈好像很高兴,张口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海蒂看上去好极了,我差点没认出来,您照顾得真好!当然,我一直打算把海蒂接走,我知道这孩子肯定会给您增添很多麻烦。两年前,我实在是没办法,才把她送来的。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琢磨着给她找个好人家,今天我来,就是为了这个事儿。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对海蒂来说真是好极了的消息。之后,我就仔细打听了一下,现在,这事已经定下来了。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工作的那家主人有个非常富有的亲戚,住的房子差不多是全法兰克福最漂亮的。但他们家唯一的女儿半身不遂,而且体质不好,整天坐在轮椅里,很是孤单寂寞。所有的课程都是一个家庭教师给她单独上的,她觉得特别无聊,很想家里能有个玩伴。他们在我主人家提起这件事,作为亲戚,我家主人很同情那个孩子,也很想帮帮她。所以,我才得知他们想找一个心地纯真、没被宠坏也不能太普通的孩子,和他们的女儿生活在一起。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海蒂,赶紧去找了他们的女管家,把海蒂的情况通通告诉了她,女管家一听就答应了!真是太好了!海蒂真是个幸运的姑娘!还有,要是他们喜欢海蒂,而他们自己的女儿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事真有可能发生——那样的话,也许就会……”
“你还有完没完?”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爷爷打断了她。
蒂提不满地把头往后一仰:“听听您的口气!别人还以为我在跟您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呢,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要是听到这样的消息,还不得感恩戴德啊。”
“那就告诉他们去,我不感兴趣。”大叔冷冰冰地说道。
蒂提一听,马上就像火箭似的窜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道:“大叔要是这么想,那我就得说说我的想法了。这孩子都快八岁了,可还是一无所知,而你也不让她上学。德芙里村的人都告诉我了,你既不让她上学校,也不让她上教堂。她可是我姐姐的孩子,我要对她负责任。现在幸运都找上门来,竟然还有人反对,你对所有的人都漠不关心。但是,我先告诉你,我不会撒手不管的,全德芙里的人都会站在我这一边!要是你不想打官司的话,就好好考虑考虑!如果非要那样的话,很多你不想提、不愿听的事就会抖落出来,包括那些已被大家忘了的陈年旧事。”
“够了!”老人吼道,两眼喷着怒火,“那就带走她,毁了她吧!不要再把她送到我这儿来了!我可不想看见她变成你今天的这副德性——头插羽毛、满嘴喷粪!”说完,就大步走出屋子。
“你惹爷爷生气了。”一直站在一旁的海蒂很不友好地看了蒂提一眼说。
“他会没事的,来,咱们走吧。”姨妈催促着,“你的衣服呢?”
“我不走。”海蒂说。
“别说蠢话!”姨妈训斥道,但她马上又换了一种口气,劝说道:“你还不懂,你以后的生活会有多么好。”
然后,她走到壁橱那儿,拿出海蒂的衣服,打成一个包裹。“戴上帽子,虽说不好看,但还能凑合着用,快,我们马上就走!”
“我不走。”海蒂重复道。
“别像山羊又傻又犟!”蒂提又厉声说道,“我看你都是跟山羊学的!你想想看,爷爷刚才不是很生气,说再也不想看见咱们了吗?他希望你跟我走,要是你不想再把爷爷惹恼了,就最好听他的。你想象不出法兰克福有多好,在那儿你能看到各种东西呢。再说了,要是你到了那儿不喜欢,还可以再回来呀!到那时,爷爷的气也消了。”
“那我今天晚上就能回来吗?”海蒂问道。
“哦,那可不行!今天我们必须赶到美茵费尔德——明天要坐火车。以后你要回来,也可以坐火车,一眨眼就到,就像飞一样。”
说完,蒂提姨妈就一手拉着海蒂,一手夹着衣服包裹,下山去了。
现在还没到上山放牧的时候,彼得应该还在德芙里村上学。但是,他会时不时旷课逃学,因为他觉得上学是浪费时间,就算学会了读书也毫无用处,还不如四处逛逛、捡些柴火有用呢。这不,他正扛着一大捆榛树枝,满载而归呢。这时,他看到海蒂和蒂提两个人,问道:“你们上哪儿去?”
“我和姨妈去一下法兰克福,”海蒂回答说,“但我要先去看看奶奶,她一定在等我呢。”
海蒂想甩开姨妈的手,蒂提使劲拽住她,语气坚决地说:“不行,你不能去,已经来不及了!你回来的时候再去看她。”她边说边使劲拉着海蒂继续往前走。她担心海蒂一去,也许就又不想走了,那老奶奶肯定会向着海蒂的。
彼得跑进屋,把柴火使劲往桌上一扔,显然是想发泄一下。老奶奶吓得从纺车边跳了起来,大声叫道:“什么声音?”
彼得的妈妈也吃惊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但她是个生性温和的人,只是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问了句:“怎么了,彼得?怎么这么冒失?”
“她要把海蒂带走!”彼得大叫。
“谁?谁要把海蒂带走?带到哪里去?”奶奶焦急地问道。不过,她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这之前,她的女儿布丽奇跟她说过,她看见蒂提上山去找牧场大叔了。老奶奶连忙打开窗户,恳求地喊道:“蒂提,蒂提,别把孩子从我们身边带走!”正疾步下山的蒂提和海蒂都听到了这喊声,但听不清老奶奶在喊些什么。不过,蒂提猜到了,她把孩子的手拉得更紧,拼命加快了步伐。
“是奶奶在喊呢,我要过去看看她。”海蒂一边说,一边奋力挣脱。“我们不能逗留,我们会错过火车的。”蒂提反驳道,“到了法兰克福,你一定会喜欢上那儿,再也不想回来。不过,如果你真想回来,也可以,而且还能给老奶奶带份礼物回来。”
“真的吗?”海蒂问道,这倒正合她的心意。
“给奶奶带点儿什么礼物好呢?”她琢磨着。
“带点好吃的呗!”姨妈说,“老奶奶一定喜欢镇子里那种漂亮松软的白面包,她肯定已经咬不动那硬邦邦的黑面包了吧。”
“是的,我看见她经常把自己的面包给彼得,说:‘太硬了,我吃不动。’”海蒂说,“那咱们快点走吧,蒂提姨妈。咱们今天就能到法兰克福吗?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拿到面包后马上回来了。”
说着,海蒂就跑了起来,夹着一包衣服的姨妈几乎都跟不上她。不过,蒂提还是很高兴能快点走,因为待会儿到了德芙里村时,村里的人肯定会问东问西、问这问那,说不定,海蒂又会改变主意了。
果然,进了村子,询问声四起:“她是从牧场大叔那儿逃出来的吗?”“想不到她居然能活到现在!”“她看上去气色很好。”对所有的询问,蒂提都一律简单地回答说:“我现在没法停下来跟你们说话。你们瞧,我们急着赶路,再说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当她们把村子甩在后面时,蒂提觉得真是谢天谢地,而一旁的海蒂也一言不发,只知道拼命加快脚步向前赶路。
从那以后,牧场大叔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也更令人生畏了。偶尔,他身上背着装满奶酪的篮子,手里拄着大拐杖,下山经过德芙里村时,母亲们都会让自己的孩子远远地躲着他,因为他看上去太野蛮了。他呢,从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穿过村子到山谷去,到那里卖掉奶酪,换回一些面包和肉。
每次牧场大叔经过德芙里村后,村里人就会三五成群地聚集起来,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着他古怪的容貌和行为。他们都一致认为,海蒂能从他那儿逃出来真是件幸事。当时大家都看见孩子下山时飞跑的样子,好像怕老头儿从后面追上来把她拉回去似的。
只有彼得的奶奶坚定不移地站在牧场大叔这一边。只要有人去她家请她纺线或取纺织成品的时候,她总要说起牧场大叔把那孩子照顾得有多好,说起大叔是多么好心,帮她们修好了房子,否则房子肯定早就塌了。这些话在德芙里村传开了,可村里人都不大相信,都说老奶奶上了年纪,眼瞎耳背的,一定是老糊涂了。
牧场大叔再也没去过彼得家,好在他那时已把房子修理得很牢固,再也不怕暴风雪了。然而,海蒂走后,奶奶又觉得日子变得漫长乏味,她又每天长吁短叹,经常伤心地说:“真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还能再听到海蒂的声音,哪怕一次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