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见他绕过屋角,登上台阶。他没瞅我们一眼。他问:“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要是你套好了牲口。”我说。接着我又说了声“等一等”。他停了下来,望着俺爹。弗农坐着纹丝不动,吐了一口痰,将它慢条斯理而又精确无误地吐进了走廊下面一个凹坑的尘土里。俺爹的两手放在膝头上,缓慢地揉搓。他的目光越过断崖的顶部,越过了田野,呆滞地远望着。珠尔瞧了他一会儿,径直走到水桶边,又喝了些水。
“我跟所有人一样,不喜欢犹豫不定。”俺爹说。
“那可以挣到三块钱呢。”我说。俺爹的衬衣在背部隆起的部位比其余地方颜色要淡些,整件衬衫上没有一丝儿汗迹。他二十二岁那年,有一次在烈日下干活生了病,他便老跟别人说起,他一旦出了汗就会没命的。我猜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不过,要是她坚持不到你们回来呢?”他说,“她会失望的。”
弗农又朝尘土里吐了一口痰。可是,天亮以前就会下雨的。
“她眼巴巴地指望着呢,”俺爹说,“她巴不得立刻上路。我了解她。我答应过她,我会把牲口准备好,等在这儿。她眼巴巴地指望着呢。”
“咱们真是需要挣到那三块钱的。”我说。他的目光越过田野,两手揉着膝头。他掉光了牙齿以后,一吸鼻烟嘴巴就往里陷,迟迟还不了原状;嘴边的胡子茬让他的下半脸看上去像只老狗。我说:“你最好马上拿定主意,我俩才好在天黑前赶到那儿,装上一车货。”
“俺娘没病得那么厉害,”珠尔说,“住嘴!达尔。”
“说得对,”弗农说,“她一周来就数今天精神好。等你和珠尔这趟回来,她就可以坐起身子来了。”
“你该知道,”珠尔说,“你老来这儿看她,不是你来就是你家里别的人。”弗农干瞪着他。珠尔的一双眼睛看上去像是灰白色的木头嵌在血气刚扬的脸上。他比我们几兄妹哪一个都高出一个头,一直都是这样。我跟大家讲过,这就是俺娘总经常打他又更心疼他的原因,因为他像根杆子老在屋前屋后晃悠。这也是俺娘给他起名叫珠尔 的原因,我告诉过大家的。
“别胡说,珠尔。”俺爹说,但他自己也仿佛没在听别人讲话,一边望着田野那边,一边揉着他的双膝。
“你可以借弗农家的牲口来用嘛,我们会很快赶上你们的,”我说,“要是她等不到我们回来的话。”
“呸,闭上你的臭嘴!”珠尔说。
“她想用咱们自家的牲口呢,”俺爹说,他揉着膝头,“这比别的什么都更让人为难。”
“躺在那儿,看着卡什钉那该死的——”珠尔说,话虽说得尖刻而又粗野,总算没有说出那个词儿。他像是一个小男孩,本想在黑暗中显摆一下自己的勇气,却突然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住,不敢吭声了。
“她就想那样,就像她想用咱们自家的大车,”俺爹又说,“她要是知道是一口好棺材,又是自己人打造的,睡在里面会安稳些。她从来就是个喜欢用自家东西的女人,你们是很清楚的。”
“好,那就由自己人打造吧,”珠尔说,“可是老天爷,你哪里知道啥时候要——”他瞧着爹的后脑勺,一双眼活像是灰白木头。
“当然啰,”弗农说,“她会坚持到完工的,会熬到万事就绪的,熬到她寿终的一刻。而且现在路道又这么好走,花不了你们多少时间就能送她到城里。”
“肯定要下雨了,”俺爹说,“我这个人运气不好,从来没有好过。”他一双手揉着膝头。“都怪讨厌的医生,没准随时都可能来。很晚的时候我才捎话去请他的。要是他明天才来并告诉她,说她的时间临近了,她就不会等待。我了解她。车子在也好,不在也好,她都不会等。现在既然这样,她会心烦意乱的,而我说什么也不愿让她心烦意乱。她娘家的坟地在杰弗逊城里,她一家血亲都在那里等她,她巴不得早些去。我答应过她的,我和孩子们会以骡子最快的步子送她到那里,这样她才会静静安息。”他一双手揉着膝头。“谁也没遇到过这样让人为难的事。”
“要是大家都他妈的想火急火燎送她去那儿,”珠尔以他那尖刻而又粗野的声音说道,“那卡什一天到晚还在那窗下敲呀锯呀,做那——”
“那是她的心愿,”俺爹说,“你对她既没有一点儿感情,也没有一丝儿温顺。从来没有。我们不愿欠谁的人情,我和她都一样。我们还从来没欠过任何人的情分,而这她是知道的,也会因为这点更能安息;还有,她知道那是她的亲骨肉在锯木板,在钉钉。她一贯是个自己会打理好自己的人。”
“那可以挣到三块钱呢,”我说,“你究竟要我们去还是不去?”俺爹揉着膝头。“我们明天太阳落山时就会回到家的。”
“唉——”俺爹叹了一声。他望着田野那边,头发乱蓬蓬的,慢条斯理地用牙龈去嚼嘴里的鼻烟。
“说呀。”珠尔催促道。他走下台阶,弗农利索地朝尘土里吐了一口痰。
“那就太阳落坡赶回来吧,”俺爹说,“我可不愿意让她老等着。”
珠尔朝后扫了一眼,绕过屋角而去。我走进门厅,没进房门就听见种种声音。我家的房屋顺着山势建造,略微往下倾斜,总是有一股风穿过门厅往上斜吹。一片羽毛要是掉在前门边,就会飞扬起来贴着天花板往后斜飘,直飘到后门口与下行的气流相遇——种种声音也会如此。你要是进了门厅,就会听见空气中仿佛有声音在你头顶上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