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
入营的集合地点是谢特拉柯夫村。从本村到那里有六十俄里。彼特罗·麦列霍夫和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坐在一辆大车上。跟他们一起的还有同村的三个哥萨克;一个是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是一个年轻的、有点儿像加尔梅克人的麻脸哥萨克;一个是贺里散福·托金——是御林军阿塔曼团的第二期兵,外号叫“基督儿子”;还有一个是炮兵伊万·托米林,他是往彼尔西阿诺夫镇去的。喂过一次料之后,就把贺里散福的两寸马 和司捷潘的大青马套到车上。其余三匹马都没有卸鞍,跟在车后面走。赶车的是贺里散福,他跟大多数阿塔曼团的士兵一样,身强力壮,又有点儿傻里傻气。他把脊背弯得像车轮子一样,坐在前面,挡住射进车篷的光线,用粗喉咙大嗓门儿吆喝着马。彼特罗·麦列霍夫、司捷潘和炮兵托米林抽着烟,躺在罩着一块新帆布的大车里。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在后面步行;可以看出,他那两条加尔梅克式的罗圈腿走在灰尘飞扬的大路上,并不觉得劳累。
贺里散福的车子走在最前头。后面还跟着七八辆大车,车后都拴着卸了鞍的和没有卸鞍的马。
大路上一片哄笑声、叫喊声、悠扬的歌声、赶马声以及空马镫的撞击声。
彼特罗的头枕在干粮袋上。他躺着,捻着黄黄的长胡子。
“司捷潘!”
“干吗?”
“……咱们来唱支军歌,好不好?”
“太热啦。喉咙干得冒烟。”
“附近村子里可没有酒店,别瞎想啦!”
“好吧,你开头。算啦,你不行。嘿,你们家的格里什卡才真是个高音歌手呢!拉起长声来,哪里像唱歌,简直是一条银线。我跟他常在游戏场上一起唱。”
司捷潘把头仰起,清了清嗓子,用低沉而宏亮的声音唱了起来:
啊,朝霞呀,红通通,
你很早就升上天空……
托米林学女人的样子,拿一只手托住腮,用细声细气、如怨如诉的嗓门儿跟着唱了起来。彼特罗微微笑着,把一撮小胡子放到嘴里,看着这个胸粗气壮的炮兵憋得鬓角上的青筋凸了出来。
年轻的姑娘,她呀,
很晚才出门,挑着水桶……
司捷潘跟贺里散福头靠头躺着,他用一只手托着头,转来转去;那紧绷绷的漂亮的脖子通红通红的。
“贺里散福,帮帮腔!”
小伙子呀,不怠慢,
拉出马呀,加上鞍……
司捷潘那凸出的大眼睛里射出的含笑的目光又转向彼特罗,于是彼特罗吐出嘴里的小胡子,也跟着唱了起来。
贺里散福张开他那胡子拉碴的大嘴,拼命吼叫着,震得车篷的帆布顶直哆嗦:
骑上枣红马呀,
就把那姑娘赶……
贺里散福把一只老长的光脚板横放着,等着司捷潘再往下唱。司捷潘闭起眼睛——那出汗的脸躲在阴影里——亲亲热热地领着大家唱,声音有时低得像耳语,有时高得像钢铁声:
姑娘呀姑娘,请你让让吧,
让我在河里饮饮马……
贺里散福又用洪钟般的声音把许多人的声音压下去。后面几辆车上有许多声音加入合唱,车轮磨得车轴吱扭吱扭响着,马匹被灰尘呛得不住地打着喷嚏,悠扬、嘹亮的歌声像春水一样在大路上空流动着。有一只白翅膀的凤头麦鸡,从快要枯竭的草原水泊中晒成棕色的湖苇丛里飞了出来。那麦鸡一面叫着,一面向一处洼地飞去,还不住地扭头,用碧玉般的小眼睛望望撑着白篷的大车行列,望望荡起一路灰尘的马匹,望望穿着落满灰尘的白上衣在路边走的人们。麦鸡朝洼地落去,黑黑的胸脯冲到萎蔫的、被野物踩乱的草上,再也看不到大路上的情景了。可是车辆仍旧在大路上轰隆轰隆前进着,鞍下已经汗水淋漓的马匹依旧很不情愿地迈动着四条腿;只是那些穿灰上衣的哥萨克很快就离开自己的车子,跑到最前头一辆车子跟前,围成一堆,笑得直捧肚子。
司捷潘挺起身子站在车上,一只手扶住帆布篷顶,另一只手轻轻挥动着,用短促、轻快、绕口令式的调子唱了起来:
别在我身边坐,
别在我身边坐,
别人会说你爱我,
说你爱我,
说你找我,
说你爱我,
说你找我,
可我不是寻常人家姑娘……
几十个粗大的声音半路上接了上去,闹哄哄地唱了起来,歌声随着大路上的尘土飞扬开去:
可我不是寻常人家姑娘,
不是寻常人家姑娘——
我是贼家姑娘,
我是贼家姑娘——
贼家姑娘不寻常,
我爱的是公爵家儿郎……
菲多特·包多甫斯柯夫吹起口哨;马匹弯着四条腿,把套绳拉得笔直;彼特罗从车篷里朝外探着身子,又笑,又挥舞军帽;司捷潘笑嘻嘻的,顽皮地摇晃着肩膀;尘土像一道土冈似的在大路上移动着;贺里散福解开老长的上衣上的腰带,头发乱蓬蓬的,浑身大汗淋漓,蹲下身子跳着朝前走,两条腿像飞轮一样旋转着;他皱着眉头,哼哼着,学着小孩子的样子;灰绸子一般的土路面上,留下他的一双光脚踩出的许多奇形怪状的大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