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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大雷雨要来了。村子的上空笼罩着褐色的浓云。被风吹皱了的顿河,把密密层层的一道道波浪朝岸边推来。村外树林后面,一道旱闪划破天空,稀疏的雷声震撼着大地。一只老鹰展开翅膀,在浓云下面盘旋着,一群乌鸦哇哇叫着追逐它。西方一片浓云,夹带着寒气,顺着顿河飘过来。河边滩地后面的天空黑沉沉的,十分可怕;草原沉默不语,好像在等待什么。村子里到处是关护窗的乒乓响声;老奶奶们做过晚祷出来,一面画着十字,一面急匆匆地往家走;大操场上空有一根灰色的尘土柱徐徐晃动着,被春天的干热烤焦的大地上已经落下第一阵雨点。

杜尼娅晃悠着两条小辫儿在院子里跑了一阵子,关上鸡窝的小门儿,就忽闪着鼻翼,在院心里站了下来,就像一匹马遇到了障碍似的。孩子们在街上玩得正欢。邻居家八岁的米什卡一只腿蹲在地上,打着旋儿。他父亲那顶大得不得了的制帽在他头上旋转着,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尖声喊叫着:

快下雨,快下雨!

我们跑到树丛里,

拜耶稣,

求上帝。

杜尼娅十分羡慕地望着米什卡那一双裂了许多口子的光脚丫儿尽情地踩着泥巴玩儿。她也很想到雨地里去蹦蹦跳跳,去把头淋湿,好叫头发长得密密的、弯弯的;也像米什卡的伙伴那样,到路边土堆里去脚朝天倒竖起来,又勇敢地倒在蔷薇丛里。但是母亲正在窗户里望着,而且还气嘟嘟地吧哒着嘴呢。杜尼娅叹了一口气,跑进屋里。雨下得又猛又密。一个焦雷就在房顶上炸了开来,炸出的碎片又朝顿河对岸滚去。

父亲和浑身是汗的格里高力正在过道里,从耳房里拖出一张缠着的大鱼网。

“要粗线和钩针,麻利点儿!”格里高力朝杜尼娅喊道。

厨房里点起了灯。妲丽亚坐下来补鱼网。老奶奶一面摇着孩子,一面嘟哝说:

“老东西,你总是喜欢想怪花样。躺下睡觉好啦,煤油一天比一天贵,你还要点。这会儿还打什么鱼?你们发什么疯?说不定还会叫大水冲走呢,瞧,院子里的水已经不得了啦。哎哟,哎哟,又是雷又是闪!我主耶稣,圣母娘娘保佑……”

一道耀眼的蓝光射了进来,厨房里静了片刻,可以听见雨点打在护窗上的沙沙响声,紧跟着就是咔嚓一个焦雷。杜尼娅哇呀叫了一声,将头埋到鱼网里。妲丽亚对着门和窗画了几个小小的十字。

老奶奶用恐怖的眼睛望着正在脚下跟她亲热的小猫。

“杜尼娅!把它撵出去,该死的……圣母娘娘,饶恕我这个有罪的人吧。杜尼娅,把猫轰到院子里。去,你这妖精!滚吧……”

格里高力把网上的一根短棍儿掉在地上,不出声地笑得浑身直打哆嗦。

“喂,你们咋呼什么?住嘴!”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喊道。“娘们儿,快点补吧!前几天我还说过,叫你们看看鱼网。”

“这会儿有什么鱼。”老奶奶正想说说呢。

“你不懂,就住嘴!这会儿正好在沙滩上逮鲟鱼。鱼害怕风浪,这会儿都朝岸边跑。浑水大概已经下来啦。喂,杜尼娅,跑出去听听:土沟里流水了吗?”

杜尼娅很不乐意地侧着身子朝门口走去。

“都是谁去啊?妲丽亚不能去,奶会受凉的。”老奶奶还是不肯罢休。

“我和格里什卡,另一张网——把阿克西妮亚叫上,另外再叫上一个娘们儿。”

杜尼娅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雨点儿还挂在睫毛上,不住地哆嗦着。她身上发出一股湿漉漉的泥土气息。

“土沟里有水啦,水流得轰轰响哩!”

“你跟我们去吗?”

“还有谁去?”

“还要叫上两个娘们儿。”

“我去!”

“好,你披上斗篷,快去叫阿克西妮亚。她要是去,让她再叫上玛拉什卡·福罗洛娃!”

“那娘们儿不怕冻,”格里高力笑着说,“她身上的油,就像肥猪身上那样厚。”

“你最好带上点干草,格里什卡,”母亲劝他说,“放在心口下面,不然肚子会受凉。”

“格里什卡,弄点干草吧,你妈说的是实话。”

杜尼娅很快就领着两个女的来了。阿克西妮亚穿一件破褂子,腰里扎一根绳子,下面是一条蓝色衬裙,她个头儿显得矮了,也细了。她一面跟妲丽亚说笑,一面从头上解下头巾,把头发紧紧地挽成一个鬏儿,又仰起头,裹好头巾,然后冷淡地扫了格里高力一眼。肥胖的玛拉什卡在门口扎着袜子,用伤风的喉咙沙哑地说:

“口袋带上了吗?我的天,咱们今天要变鱼了。”

大家来到院子里。雨点密密麻麻地朝泡软的土地上倾注着,打得一个个水洼里纷纷冒泡儿,又汇成一股一股的流水朝顿河流去。

格里高力走在最前面。有一种不明原因的愉快心情催促他往前走。

“小心,爹,这儿有一道沟。”

“好黑啊!”

“走稳,阿克秀莎,靠着我,下黑牢咱们一块儿。”玛拉什卡哑着喉咙哈哈笑道。

“你瞧瞧,格里高力,好像是到麦丹尼柯夫码头了吧?”

“就是的。”

“就在这儿……下网……”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顶着呼呼叫的风,大声喊道。

“听不见,大叔!”玛拉什卡哑着喉咙喊。

“撒网,准能行……我打深处下网。我说,我打深处……玛拉什卡,聋鬼,你朝哪儿拉呀?我去深处下!……格里高力,格里什卡!就让阿克西妮亚打岸上下吧!”

顿河上一片咆哮声、怒吼声。风把斜斜的雨帘撕成碎片。

格里高力一面用脚试探着河底,半截身子下到水里。一股挡也挡不住的冷气一直爬到胸部,像一道铁箍似的箍得心脏紧紧的,波浪像鞭子一样,不住地抽打着脸,抽打着紧紧眯起的眼睛。鱼网像球一样鼓胀着向深处沉去。格里高力穿着毛袜的两只脚在河底沙里直打滑。网绳老是要从手里挣脱……越走越深,越走越深。一道坎子。两脚站都站不住。水流一阵一阵地把人往河中心冲,把人直往里面吸。格里高力使劲用右手划着朝着边上走去。黑咕隆咚的、轻轻晃动的深水,使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一只脚高兴地踩到了松软的河底。有一条鱼撞到膝盖上。

“打深地方绕过去!”从一片黑糊糊的地方传来父亲的声音。

鱼网一歪,又要往深处沉,水流又在冲着脚下的泥土,于是格里高力仰着头在水里游了起来,不住地朝外吐水。

“阿克西妮亚,还活着吗?”

“眼下还活着。”

“雨小啦,好像要停了吧?”

“小雨要停,可是大雨马上就要来啦。”

“你小声点儿,我爹听见,会骂的。”

“你怕你爹啊,也算是……”

沉默了一会儿。水像黏黏的面团,人在里面动一动都很困难。

“格里高力,河边好像有一棵沉树。要绕过去。”

一个巨大的浪头,把格里高力冲了很远。河水轰隆轰隆地拍溅着,好像是一块巨石从悬崖上落到了水里。

“啊……啊……”阿克西妮亚不知在岸上什么地方尖声喊叫着。

格里高力吓坏了,从水里钻出来,朝叫声游去。

“阿克西妮亚!”

只有风声和河水轰隆轰隆的流动声。

“阿克西妮亚!”格里高力吓得浑身发冷,叫喊道。

“哎——嗨!……格——里——高——力!”远处隐隐传来父亲的声音。

格里高力拼命朝前划着。有什么东西直缠腿,用手一抓,原来是鱼网。

“格里高力,你在哪儿呀?……”阿克西妮亚带着哭腔喊道。

“刚才你怎么不答应?……”格里高力生气地喊叫着,一面连手带脚往岸上爬。

他们两个蹲下来,浑身打着哆嗦,动手去解乱成一团的鱼网。破裂的云块缝隙里钻出了月亮。河边滩地那边,雷声沉闷地响着。大地还没有吸尽的雨水在闪闪发光。大雨洗过的天空又明净又清澈。

格里高力一面解鱼网,一面注视着阿克西妮亚。她脸色煞白,但是微微向外翻的两片红嘴唇已经在笑了。

“一个浪头把我朝岸上打来,”她喘着气说道,“我的魂都吓掉了。吓死我啦!我以为你淹死了呢。”

他们的手碰在了一起。阿克西妮亚试探着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进他的上衣袖子。

“你的袖子里好暖和,”她诉苦似的说,“我可是冻坏了。浑身都疼。”

“这是该死的鲶鱼撞的窟窿!”

格里高力把鱼网中间的窟窿撑开,窟窿直径有一俄尺半。

有一个人从沙滩上跑来。格里高力猜出那是杜尼娅。还离很远就朝她喊道:

“你有线吗?”

“有。”

杜尼娅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

“你们干吗在这儿坐着?爹要我来叫你们赶快到沙滩上去。我们在那儿逮到满满一口袋鲟鱼啦!”杜尼娅的声音中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得意味道。

阿克西妮亚磕打着牙齿,补好网上的窟窿。为了让身子暖和暖和,他们大步朝沙滩上跑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泡得起皱并且像淹死的人那样涨得老粗的手指在卷烟卷;他一面蹦跳,一面夸耀说:

“一网就逮了八条,又一网……”他停了停,抽起烟来,不说话,拿脚踢了踢口袋,叫人自己去看。

阿克西妮亚好奇地看了看。口袋里有扑棱扑棱的声音,那是活鲟鱼在蹦。

“你们怎么没逮到?”

“鲶鱼把网撞破啦。”

“补好了吗?”

“马马虎虎,把网眼儿连了连……”

“好吧,咱们拖到拐弯处就回家。拖着走,格里什卡,你在想什么心思?”

格里高力迈动两条麻木的腿。阿克西妮亚浑身哆嗦得厉害,格里高力通过鱼网就觉察出她在打哆嗦。

“别哆嗦啦!”

“能不哆嗦倒是好,可是我连气都喘不上来啦。”

“这一下子来啦……给我上来吧,该死的鱼!”

一条大鲤鱼在网里蹦跳着。格里高力加快脚步,拉紧网绳,收着鱼网;阿克西妮亚弯起腰朝岸上跑。向后退去的水在沙滩上哗哗响着,鱼在扑棱扑棱地跳动。

“咱们走滩地回家吗?”

“走树林子近一些。喂,你们那里怎么样,快收拾好了吗?”

“你们走吧,我们赶得上。我们还得把网涮一涮。”

阿克西妮亚皱着眉头,拧了拧裙子上的水,把装了鱼的口袋搭到肩上,几乎在沙滩上跑了起来。格里高力背着鱼网。走了百十步,阿克西妮亚哎呀一声,说:

“我没劲儿啦!两条腿都冻木啦。”

“这儿有一堆去年的干草,是不是可以钻进去暖和暖和?”

“去就去。要不然不等到家就冻死啦。”

格里高力把草堆上盖的东西掀到一边,掏了一个洞。压实的干草发出一种热烘烘的霉烂气息。

“钻到里面去吧,就像热炕头一样。”

阿克西妮亚扔下口袋,钻进去,直到干草抵着脖子。

“这可真是天堂!”

格里高力冻得打着哆嗦,挨着躺下来。阿克西妮亚那湿漉漉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温柔醉人的气息。她把头一仰,躺了下去,用半张开的嘴唇均匀地呼吸着。

“你的头发气味真像醉花儿。知道吧,就是一种小小的白花儿……”格里高力弯下身子,小声说。

她没有说话。她望着弯弯的残月,目光显得迷茫而又深沉。

格里高力从口袋里抽出手来,突然搂住她的头。她猛烈地挣扎着,欠起身来。

“放开我!”

“别做声。”

“放开,不然我可要嚷啦!”

“阿克西妮亚,你敢嚷……”

“潘捷莱大叔!……”

“是迷路了吗?”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山楂树丛里回答,离得非常近。

格里高力咬紧嘴唇,从草堆上跳下来。

“你喊什么?是迷路了吧?”老头子一面朝跟前走,一面又问道。

阿克西妮亚站在草堆跟前,整理起歪到了后脑勺上的头巾,头上在冒着热气。

“迷路倒是没有,可是真把我冻死啦。”

“嘿,真是妇道人家,瞧,这儿有草堆。暖和暖和吧。”

阿克西妮亚笑了笑,弯下身去拿口袋。 ixIwAxaEkOD0hpIfl7N/YUDJPcfVz3E1MLsjUY6hTOt6x+1ZeqbGmBWAwG32wF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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