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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淡灰色的天空闪烁着寥落的晨星。风从黑云里钻了出来。顿河上的晨雾像一根烟柱似的移动着,碰到石灰岩的山冈,便顺着山坡铺展开去,又像一条灰色的无头蛇似的钻进了峡谷。左岸的河岔、沙滩、山沟、苇塘和露珠晶莹的树林都沐浴在通红通红的寒冷的朝霞里。太阳还在地平线下面懒洋洋的不肯升上来。

麦列霍夫家里,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第一个醒来。他一面走,一面扣着绣有许多小十字的衬衫领子,来到台阶上。满院子的青草都蒙上了银色的朝露。他把牲口放到小胡同里去。妲丽亚穿了衬裙跑去挤牛奶。露水溅在她那白嫩的光腿肚上,很像新鲜的奶汁。院子里草地上留下一行烟黄色的脚印。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看着被妲丽亚踩倒的青草慢慢挺立起来,便走进正房。

庭园里的樱桃花凋谢了,萎蔫的粉红色花瓣落在开着窗户的窗台上。格里高力正趴着睡觉,一只手伸到床外。

“格里什卡,钓鱼去不去?”

“你说什么?”格里高力小声问,两条腿已经从床上搭拉下来。

“走,钓鱼要趁早。”

格里高力一面哼哧着,从衣架上扯下一条便裤穿上,将裤脚掖到白毛袜筒里,半天才穿好皮靴,因为好几次都把靴后跟穿歪。

“鱼食儿妈妈煮了没有?”他哑着嗓子问,一面跟着父亲朝过道里走去。

“煮好啦。你去解船,我一会儿就来。”

老头子把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麦粒儿装好揣到小褂里,把落在地上的麦粒儿仔细地扫到手掌上,然后跛着左腿,一瘸一拐地向坡下走去。格里高力还迷里迷糊地坐在船上。

“往哪儿去?”

“往黑土崖。到咱们前天去过的那棵倒在水里的树旁边试试看。”

船尾在岸边泥土上划了一下,小船就落到水里,离了河岸。激流把小船冲得摇摇晃晃,看架势就要把小船掀翻了。格里高力并不划动双桨,只用一支桨掌握航向。

“你划呀。”

“等漂到河当中再划。”

小船穿过激流,向左岸驶去。村子里传来公鸡的叫声,鸡声通过水的折射,显得十分悠远。小船擦着壁立在水边的黑色石砾质土崖,来到一处河湾里停住。离岸五俄丈的地方,便是倒在水里的榆树露出水面的蓬乱的树枝。回旋的水流在榆树周围旋起一圈圈褐色的泡沫。

“解开钓丝,我来撒食儿。”父亲小声对格里高力说,一面将手伸进冒热气的罐子口。

麦粒儿撒到水里,发出清脆的溅水声,就像有人轻轻发出了“咝”的声音。格里高力将几颗煮涨的麦粒儿穿到钩子上,咧嘴笑了。

“大鱼儿,小鱼儿,都来吃食儿!”

钓丝一圈一圈地落到水面上,又像弦一样向水里伸去,钓钩刚一接触到河底,钓丝又松弛下来。格里高力用脚踩住钓竿的一头,竭力不叫身子摇动,伸手去摸烟荷包。

“爹,恐怕钓不到……月亮还没圆呢。”

“带着火柴吗?”

“带着。”

“给我点个火儿。”

老头子抽着烟,望了望沉树后面冉冉上升的太阳。

“鲤鱼可不管这一套。有时候月亮不圆也会出来。”

“倒霉,光是一些小鱼儿吃食。”格里高力叹了一口气。

小船旁边的水啪地向上一冒,随即又落了下去,一条两俄尺长、好像红铜铸成的鲤鱼,用弯弯的大尾巴划开水面,扑腾朝上一跳,水珠儿溅了一船。

“有门儿!”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袖子擦了擦胡子上的水珠儿。

在沉入水中的榆树旁边,胳膊一般粗的树枝中间,同时跳出两条鲤鱼;还有一条,多少小一点儿,在空中打着旋儿,一下又一下、顽强地撞击着土崖。

格里高力焦急地嚼着已经湿透的烟卷头儿。还不耀眼的太阳已经升到半棵橡树高了。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撒完了所有的麦粒儿,很不开心地咬紧嘴唇,呆呆地望着一动不动的钓竿尖儿。

格里高力吐掉烟卷头儿,恨恨地望着烟卷头儿迅速地飞出去。他心里在骂父亲,因为父亲一大早就把他叫醒,不叫他睡够。因为空着肚子抽烟,嘴里发出一股烧猪鬃那样的臭味。他弯下腰,正要用手去捧水——这时候,离水面半俄尺的钓竿梢儿微微晃了晃,慢慢向下弯去。

“上钩啦!”老头子出了一口气。

格里高力精神一振,提了提钓竿,但是竿梢儿迅速地钻进水里,钓竿在手里弯成一个圈儿。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像一架绞车,将绷得紧紧的红柳条钓竿朝下拖。

“抓紧!”老头子哼哼着,把船从岸边摇开。

格里高力拼命提钓竿,但是提不起来。叭的一声,老粗的钓丝断了。格里高力因为失去平衡,晃了几下。

“像一头公牛!”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小声嘟哝说,一面往鱼钓尖儿上穿鱼食儿,老是穿不上。

格里高力激动地笑着,拴好新钓丝,又抛了出去。

鱼钩刚刚到达河底,竿梢儿就弯了。

“是它,鬼东西!……”格里高力惊叫起来,一面吃力地将冲向激流的大鱼从河底朝上拉。

钓丝琤琤响着划开水面,钓丝起处,水跟着上来,很像一块斜斜的淡绿色的布。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用短粗的手指捯动着捞网的木把儿。

“把它拉到水面上!抓紧,要不然会挣脱的!”

“没事儿!”

一条金红色的大鲤鱼来到水面上,搅起一阵泡沫,将圆圆的大脑袋一扎,又沉入水底。

“好大的劲儿,手都叫它扯麻了……哼,等着瞧吧!”

“格里什卡,抓紧!”

“抓紧啦——啦!”

“小心点儿,别让它钻到船底下!……小心点儿!”

格里高力喘着粗气,把平躺着的鲤鱼拉到了船边。老头子刚要探身用捞网去捞,但是鲤鱼又使出最大的力气,扎进了水底。

“把它的头提起来!让它喝点风,它就老实啦。”

格里高力提起鱼头,又把折腾得没有了力气的鲤鱼拉到小船边。那鲤鱼一面大张着嘴喘气,一面拿头朝起毛的船舷上一撞,就不动了,只有那忽闪忽闪的鱼翅闪着橙黄色的金光。

“缴枪啦!”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得意地说,一面拿捞网去捞。

又坐了半个钟头左右。捕捉鲤鱼的战场上没有动静。

“把钓竿收起来吧,格里沙。大概咱们只能钓到这一条啦,不会再来啦。”

收拾完毕。格里高力划动了小船。船行了一半路程,格里高力从父亲脸上的表情看出,父亲要对他说点什么,但是老头子却一声不响地望着散布在山脚下的本村一户一户的人家。

“你,格里高力,我有两句话……”他一面摸索着放在脚底下的麻袋上的绳结,一面犹豫不决地开口说,“我看出来,你好像跟阿司塔霍夫家的阿克西妮亚……”

格里高力脸涨得通红,扭过头去。衬衫领子勒进肉绷绷的、被太阳晒黑了的脖子,勒出一道白印儿。

“你小心点儿,小伙子,”老头子已经是很严厉和气冲冲地往下说了,“我不是随便跟你说着玩儿的。司捷潘是咱们的邻居,我不准你跟他老婆胡搞。这种事会惹祸的。我事先提醒你:我要是看到了,就把你打死!”

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把手攥成疙疙瘩瘩的拳头,眯缝着凸出的眼睛,直看着儿子脸上的血色慢慢退了下去。

“都是胡扯!”格里高力嘟哝说,声音十分低沉,好像是从水底发出来的,并且对直地看了看父亲发青的鼻梁。

“你给我住嘴!”

“别人还会说什么好话……”

“住嘴,狗崽子!”

格里高力埋头划船。小船飞跑起来。船尾后面哗哗直响的水打起了漩涡。

路上两个人再没有说话。船快要靠岸的时候,父亲又提醒说:

“小心点儿,别忘了,要不然,从今天起就不准出去玩。不准离开家门一步。就这样!”

格里高力没有说话。在系船的时候,他问道:

“这鱼交给家里人吗?”

“拿去卖给买卖人吧,”老头子语调缓和了,“你换烟抽吧。”

格里高力咬紧嘴唇,跟在父亲后面走着。“爹,随你怎样发狠,你就是把我的腿拴起来,我今天也要出去玩。”他一面拿眼睛恶狠狠地盯住父亲那扁平的后脑勺,一面想。

格里高力在家里仔细地把沾在鱼鳞上的沙子洗掉,拿一根小柳条穿进鱼鳃。

他在大门口碰上了柯尔叔诺夫家的米佳。米佳跟他同岁,是他的老朋友。米佳一面走,一面玩着带饰物的皮带头,两只圆圆的、带点儿蛮横神情的眼睛,在狭窄的眼缝里闪着黄澄澄的油光,两个瞳人像猫眼似的向上竖着,因此米佳的目光显得又灵活又不可捉摸。

“你带着鱼往哪儿去?”

“这是今天钓的。去卖给买卖人家。”

“给莫霍夫家,是吗?”

“是的。”

米佳拿眼睛估量了一下鲤鱼的分量。

“有十五磅吧?”

“十五磅半。我称过啦。”

“带我一块儿去,我帮你卖。”

“走吧。”

“请客不?”

“小意思,有什么好说的。”

人们做完祷告,纷纷来到街上。

诨号“沙米尔” 的三弟兄并排在路上走着。

一只胳膊的老大阿列克塞走在中间。勒得很紧的制服领子使他那肉绷绷的脖子挺得笔直,像弯弯的小楔子似的稀稀拉拉的小胡子神气活现地朝两边翘着,左眼睛不住地眨巴着。很久以前,阿列克塞打靶时步枪在手里炸了,枪栓的小铁块打坏了他的左腮。从那时起,一只眼睛就无缘无故眨个不停;一道青色的伤痕穿过左腮,一直通到鬓角。右臂一直断到肘部。但是阿列克塞用一只手也能巧妙地卷烟卷儿,而且卷得丝毫不差:他把烟荷包夹在凸出的胸膛上,用牙撕下要用的纸片,把纸片卷成漏斗形,把烟丝扒进去,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用手指卷起来。别人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一下,阿列克塞已经眨巴着眼睛叼起卷好的烟卷,向人借火了。

虽然只有一只胳膊,他却是本村第一个拳斗家。他的拳头也并不怎么特别,平平常常,只有药葫芦那样大。可是,有一次在耕地的时候,他对公牛生起气来,鞭子又找不到,就用拳头捶了一下,公牛就倒在犁沟里,耳朵出血,半天才爬了起来。两个弟弟,一个叫马尔丁,一个叫普罗霍尔,连极小的地方都很像阿列克塞。都是矮个儿,都跟橡树一样粗,只不过他们的胳膊都是成双的。

格里高力跟沙米尔家三弟兄打了招呼,米佳却把脑袋扭得咯吧响,走了过去。有一次谢肉节时举行拳斗,阿列克塞·沙米尔毫不怜惜米佳的嫩牙齿,挥拳一击,米佳就把两个槽牙吐在被铁鞋掌划得凹凸不平的灰白色冰面上了。

阿列克塞走到他们跟前,眼睛一连眨巴了五六下。

“把这玩意儿卖了吧!”

“卖给你。”

“什么价钱?”

“一对公牛,外加一个老婆。”

阿列克塞眯缝着眼睛,甩起半截胳膊:

“有意思,嘿,有意思!……哈哈哈,还要老婆哩……有一头小母猪,你要不要?”

“你自个儿留着配对儿吧,不然的话沙米尔家就要绝种啦。”格里高力回敬道。

教堂旁边的广场上有许多人。一位教会长老正在人群里把一只鹅举在头顶上,吆喝着:“半卢布!有人出过价钱啦。谁还肯多出?”

鹅扭动着长脖子,鄙夷地眯缝着珍珠般的眼睛。

旁边的一堆人当中,有一位胸前挂满十字章和奖章的白发老头儿正在手舞足蹈地讲话。

“我家的格里沙加爷爷在讲土耳其战争呢,”米佳朝那边瞟了一眼,“咱们去听听好吗?”

“等咱们听完了,鲤鱼就臭了,会胀得老大。”

“胀大了,分量会加重,对咱们有利。”

广场上有一座消防棚,棚里晾着一些断了提手的救火水桶。消防棚过去,便是莫霍夫家绿色的房顶了。格里高力从消防棚旁边经过时,吐了一口唾沫,捂起鼻子。有一个老头子,一面扣着裤子上的纽扣,用牙咬着腰带,从一个救火水桶后面走了出来。

“憋得冒泡儿啦?”米佳挖苦说。

老头子扣好最后一个纽扣,拿下嘴里的腰带。

“干你什么事?”

“该给你抹一鼻子,再加一胡子!叫你那老婆子一个礼拜都洗不清。”

“我来给你抹,下流货!”老头子生气了。

米佳站了下来,眯起一双猫眼睛,好像被阳光照的。

“哼,你算上流的啦。滚吧,老狗!你倒是没个完啦。你不滚,我用皮带抽你!”

格里高力一面笑着,来到莫霍夫家的台阶前。密密匝匝的野葡萄的阴影清清楚楚地投在栏杆上。台阶上是一片带光斑的轻轻摆动的凉荫。

“喂,米佳,看人家过的日子……”

“门把手都是镀了金的。”米佳推开阳台的门,噗哧笑道:“那位老人家要是跑到这儿来,就热闹啦……”

“谁呀?”阳台上有人朝他们问道。

格里高力怯生生地打头朝前走。鲤鱼尾巴扫着油漆地板。

“你们找谁?”

藤摇椅上坐着一位姑娘。她手里端着一碟子草莓。格里高力望着嚼过草莓的、饱满的、粉红色的心形嘴唇,一声不响。姑娘低下头,打量着两位来人。

米佳帮格里高力说话了。他先咳嗽了一声。

“你们家买鱼吗?”

“鱼吗?我这就去说一声。”

藤椅摇了两下,她站起身来,两只光脚穿着绣花拖鞋啪哒啪哒地朝前走去。太阳射透了白色的连衫裙,于是米佳看见了圆滚滚的腿那模糊的轮廓和衬裙上宽宽的波浪形花边。他惊讶地看到,一双光腿肚子是那样白,那样滑腻,只有两个圆圆的脚后跟上的皮肤是乳黄色的。

米佳推了推格里高力。

“咦呀,格里什卡,瞧那裙子……像玻璃一样,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姑娘从过道的门里走出来,轻盈地坐到藤椅上。

“你们到厨房里去吧。”

格里高力踮着脚尖朝房里走去。米佳却站着不动,眯起眼睛,望着姑娘头上将头发分成两个金色半圆形的那道白印儿。姑娘用调皮而不安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

“您是本村人吗?”

“是本村的。”

“是谁家的?”

“柯尔叔诺夫家的。”

“您的名字叫什么?”

“米佳。”

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粉红色脚指甲,迅速地把两条腿蜷了回去。“你们两个是谁逮的鱼?”

“是格里高力,我的好朋友。”

“您也常常逮鱼吗?”

“只要高兴,我也去逮。”

“用钓竿逮吗?”

“也用钓竿逮,照我们的说法,叫做钓鱼。”

“我也很想去逮鱼。”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那好说,要是您高兴,咱们就去。”

“怎么去法呢?去就去吧,一言为定啦?”

“钓鱼可要起早啊。”

“我起得来,不过得有人把我叫醒。”

“叫醒是可以的……可是,你父亲呢?”

“父亲怎样?”

米佳笑了。

“他会把我当贼……还要放狗咬我。”

“没有事!我一个人睡在拐角的屋子里。就是这个窗户。”她用手指了指。“你要是来叫我,敲敲我的窗户,我就起来了。”

厨房里传出说话的声音:那怯生生的,是格里高力的声音;那紧锣密鼓的,是女厨子的声音。

米佳玩弄着哥萨克皮带上发了乌的银片,一声不响。

“您娶亲了吗?”姑娘带着隐隐的笑容,问道。

“怎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没有,还是光棍儿。”

米佳的脸一下子红了,可是她却笑吟吟的,玩弄着落在地板上的一颗温室里生长的草莓,问道:“怎么回事儿,米佳,姑娘们喜欢您吗?”

“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

“您说说……为什么您的眼睛很像猫眼睛?”

“像……猫眼睛?”米佳终于窘住了。

“就是的,像猫眼睛。”

“这恐怕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我是没有办法的。”

“究竟为什么不给您娶亲呢?”

米佳窘了一会儿,接着便恢复了常态,他觉得她的话里隐隐有一种讥笑意味,就闪了闪发黄的眼睛,说:

“我的媳妇还没有长大呢。”

她惊讶得将眉毛向上一挑,脸都红了,并且站了起来。

一阵脚步声从街上来到台阶上。

她那亲热的、带有开玩笑意味的笑,使米佳像碰到荨麻一样,浑身痒酥酥的。这时候,主人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从容不迫地踏着刷刷直响的肥大的软羊皮靴,气派十足地挺着肥胖的身躯,从退到一旁的米佳面前走了过去。

“找我的吗?”他连头都没有扭,一面走,一面问道。

“爸爸,是送鱼来的。”

格里高力空着手走了出来。 7uyoxjzWKN9xx0sUQDQjk/87DAtH4W4e2A0c0JmR2nl19Ad9eYuzxvBI1Sd7Z0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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